第三百二十六节 张毓的窘境
这位张记核桃酥的东家,楚河是早有耳闻,任佑梓和他提起过之后他又多少了解了些张毓此人和他的公司背景状况。
虽说来不及看财报之类的深层背景调查,但是这个人和他的企业的大概形象已经在他心里做了一个速写。
“应运而生的可造之才”。
这是楚河给张毓的第一个评价。张毓这个人,其人并无出奇之处,说到底就是赶上了“风口”,不客气地说就是“乘风起飞的猪”。
但是,仅仅是“应运而生”,这还太简单了。元老院提携过的人成千上万,这些人都借此改变了命运,但是绝大多数人也止步于此了。相比之下,这张小哥每一步都踩中了元老院的节奏――且不说这背后有无洪元老的指点,这份气魄见识就不是常人所有的。
闻名不如见面,且去他店里看一看再说。就算见不到人,至少也能从店铺上看出一二来。
张毓此刻正在大世界的总店里。
自从听从了曾卷的建议,和老爹分家,各自组建了公司。他老爹的公司留在原地,沿用老招牌,还是叫“张记老号饼铺”,搞作坊式的前店后坊式生产,主要供应老客户和一部分“慕名而来”的“新贵”。而他自己注册成立了“张记食品有限公司”,在城外购置了地皮开设了工厂,工厂化生产各种包装食品。主要客户不问可知就是元老院。他也就因势利导,把公司的总部设在了大世界的门店。
他的一切可以说都来自元老院的恩赐,业务也几乎全是元老院给予的。“紧跟元老院”是他经营公司的指导思想,为此,他得待在距离元老最近的地方――在广州,这个地方就是大世界。
既然是总部,他一口气包下了整个铺面的上下三层。一楼是店面,二楼是办公室和仓库、三楼便是宿舍了――实际上,他平时也泰半伙计们住在大世界的宿舍,而不是回家。
父母的家也已经换了新地方,买入的是一户缙绅的旧宅,这户人家因为牵扯进了拐卖杀人案,全家流放高雄,财产也被没收。这宅子便被由企划院特别搜索队驻广州小组主持“拍卖”了。
新买下的宅邸不大,但是修建精致,很合张老爷子夫妇的意。按照他爹的心思,如今儿子即已立业,又购置了宅邸,很该就此“成家”――上门提亲的媒人已经快踩断了门槛,其中不乏过去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高枝”家的女儿。
但是张毓却不急着找老婆,一来他眼下并没有这个心思,二来他和豆腐店家的女儿早有情愫,虽说两人没有“私定终身”,但是张毓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另娶他人。加之生意一日忙似一日,这事也就撂下了。
在外人看来,张毓现在的情况是顺风顺水,百事如意。不说他家的核桃酥店红透了广州城,达官显贵人人都以品尝到他家的点心为荣。光是在城外新建的工厂,生产出来的货物根本不愁销量,生产多少,澳洲人的货船就运走多少。只有船等货,没有货等船的。城里城外的百姓们都说,张家现在是“日进斗金”。
张毓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遇到了所有快速成长期企业都遇到的麻烦事。
第一是缺人。没错,张记食品陷入了严重的“用工荒”。
当然了,只需要卖力气的杂工,他并不缺,缺得是“工人”和“管理人员”
张记食品公司里用了许多新的机器。按照机械口元老的看法,这些设备还不如九十年代的小食品厂的设备好使,充其量就是“黑作坊”的水平。
但是就算“黑作坊”级别的半机械半手工劳作,也需要从头开始培养工人。卖给他设备的临高机械厂自然是派人来给他培训的,但是培训的归化民师傅一走,他就开始头疼了:全新出炉的操作工没多少实际经验,对操作流程亦是似懂非懂。各式各样的事故出了不少,设备好好坏坏,开开停停。很少能达到满负荷工作的。工人受伤也花了他不少汤药费。还有几个轧掉了手指,弄断了胳膊的,原本是想给几个钱打发回家的,偏偏洪元老说“影响不好”,要他养在场子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这还在其次,张毓家过去开得不过是加铺子,连伙计带学徒不过二三个人,后来规模大了也才十来个伙计。他们全家上阵就顾得过来了。现在他的工厂仅工人就有二百多人。好几个车间,两三个仓库,进出的原料成品每天都是成千上万。管事的人奇缺。
按照传统企业的做法,自然是首先任用家人亲戚,但是张毓靠家里人显然顾不过来,一则他父母需要守着老号,二来张家人丁不旺,也没什么像样的人才。他唯一的亲叔叔是茶楼里的伙计,两口子也在给老爹打工,膝下一个女儿张婷倒是聪慧过人,可惜也只有这么一个,现在是张记食品的会计,同时还兼顾着老铺的账目,再也分身无术了。再说了,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也没法出头露面。
张毓的母亲不是本地人,所以舅舅家是指望不上了,虽说写了信要他们“速来广州”,但是这路途漫漫,兼之兵荒马乱,也不是立马指望的上的。
这下把张毓忙得团团转,恨不得分出几个身子来。厂子里一边生产,一边“跑冒漏”。张毓明知损耗严重,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支撑,维持生产。幸亏此时高举有心拉拢他,帮他聘请了几个熟手的管事过来,将工厂整顿一番,这才把经营大致理顺。
第二,便是资金荒。
张记食品公司接到了联勤的大单自然是件好事。但是资金压力也随之而来。以张家原本的财力,原本是根本接不了这样规模的订单的。全靠洪璜楠帮他在德隆银行打招呼,拿“张家老铺”作为的抵押,贷了一大笔款子出来,这才有了买地买设备的启动资金。
如果按照正规的放贷流程,这笔贷款的抵押物显然是不合格的。就算有洪璜楠担保,不论是严茗还是孟贤,都非常迟疑。最后还是报告给了文德嗣,由他拍板作为“扶持民营标竿企业”的名义给予的特殊贷款。
这样几乎毫无抵押的贷款前后一共发放了好几次。累积的数字已经到了让张毓感到害怕的地步。
“如果还不上贷款这么办?”这个念头最近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从联勤过来的订单愈来愈大,他不得不不断的扩大规模,增加设备,添雇工人。购置原料欠下的账款也愈来愈多。
每次看张婷给他的账本,张毓都有一种感觉:这么忙活了半天,除了一大堆的应收应付和那家不断膨胀的工厂,他什么钱都没赚到。
联勤给他的订单虽然是十分优厚的现款现货条件,但是也得交货之后才能拿到货款。食品公司预先垫付的生产成本也很惊人。眼下他和供应商们之间的供货还是按照老规矩“三节会账”。这多少缓解了张记食品公司的资金压力。但是随着订单不断增加,供应商那边也开始叫苦不迭:撑不住了――大多数供应商都没有遇到过张记这样体量的客户。
最近一个月里已经来了不少供应商,或是托人关说,或是亲自登门当面求告,希望他能适当的付一些账款。有的人苦苦哀求,差点就要给他跪下磕头了;有的人是过去店里的老主顾,托了父母的路子来求告;有的走了曾卷那边的门路……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弄得张毓十分为难。
为了人情义理的关系,张毓不便严词峻拒,只能各方都应付一些,来个缓兵之计。
这一套缓兵之计下来,张婷却给了他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按照现有的交货计划、应收应付、现金流量……核算下来,1636年的旧历除夕将非常难过。
按照张婷的计算,从现在起到除夕,不能再有任何大的支出,而且原本计划在除夕发给职工的年终分红也得推迟到过了正月才发,这样张记食品公司才能刚好支付全部应付账款和银行利息,不至于闹出无法付款的大新闻来。
张毓虽说是小买卖人家出身,但是“信用”二字的可贵是完全明白的。老豆当年年关的时候因为手头没有现金,宁可典当了娘的首饰和他的长命锁去付货款这些往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老豆说过:做生意只要有信用,哪怕亏钱你都能混得下去。一旦没了信用,那就做什么都不好使了。
但求不要再出什么额外的花销了。张毓心里暗暗祷告。他现在实在经不起再受什么刺激了。不过,烦心的事情还是一桩接一桩,昨日他刚刚接到高举的口信,说元老院新成立的南洋公司准备募股和卖债券了,询问他是否有意向参与――如果有,大概准备投多少钱下去,他高举预备起来也好有个数。
第三百二十七节 元老的访问
南洋公司募股的事,张毓已经从《广州工商联合会周报》上看到了。这份周报每周发行一次,免费增援给会员,但是大多数人只是拿它当包装纸用。但是对张毓这些已经多少了解元老院套路的商人来说,这是了解元老院政策走向的重要窗口。
南洋公司的性质、作用和募集股份,发行债券这些,在周报上已经有了详细的报道,张毓虽是个17世纪的小商人,但是募股、发债这些商业金融的玩意并不是近现代的发明。明代的广州也有它的原始版本。就算是他家的老铺这么一个小店面,也有附近的邻居在柜上上存钱取息的--这不就是发债吗?
张毓对这件事本身是非常赞同的,在他看来,元老院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南洋公司募股发债其实又是一次巨大的“风口”--对,张毓已经能很熟练的运用这些新词汇了。
下南洋赚大钱,这在广州市民里算是一种共识。毕竟他们见识得太多了。但是,下南洋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许多人一去不回,有些人侥幸回来却因为各种原因一贫如洗。一般人即没有财力,也没有胆量去尝试。
张毓知道澳洲人自己就是做海商发家的,又有各式各样的大船重炮。每年赚来得银子象流水一样。能依附到他们去南洋做生意,那就是躺着挣钱。如今给工商联的会员们认购的机会,不但是为了筹款,也有认可是“自己人”的意思。
高举的意思他是明白的:不论股票还是债券,在认购数量上他想和自己协调一下。其中的缘故他也明白,高举现在是元老院旗下的广州第一商人,而他是第二号。虽说他的财富规模连高举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但是地位却非常高。在认购数目上高举自然先听下他的打算,再斟酌出一个合理的数目,以顾及他的颜面。
这种心思换作是其他人,自然心常受用--问题是张毓手里一点闲钱也没有,反而增加了不少烦恼。
如果告诉高举自己不打算认购,岂不是叫高举为难?白瞎了他的一片好意。高老爷现在是张毓在广州商圈中不可多得的一个“友人”,许多经营层面上的事情或是他给出建议或是他帮忙解决。从各种角度来看,都不能扫了他的面子。
再说了,自己作为元老院扶持的“重点民营企业”,广州工商联的二十五家理事会员之一,居然在元老院这么大的项目上一毛不拔,这是什么居心?又想表达怎样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发凉。
高处不胜寒。年纪轻轻的张小哥,已经深刻的体会到这种感觉。
从哪里能找一笔钱来就好了!他暗暗想着,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为钱发愁--就算是没发达之前,他都不至于为此睡不着觉。
这天一早上例行去厂里走了走,顺便看看情况。听了管事们的汇报,厂子里一切正常。他也松了口气回到店里来。
虽说店的招牌挂得是张记老铺的字号,理论上不是他的公司。但是他是张记老铺的少东家这点在普通的广州市民心里却是实打实的。所以他也时常在店里露个面,招呼客人,询问顾客的意见。一是表示自家“不敢忘本”,二来也以此来征询顾客对产品的反馈--现在产品产量高了,又上了许多新品种,要有第一手的反馈才行。
张毓打小在店里帮忙,迎来送往的套路最熟悉不过,人长得清俊,嘴又甜。给自家铺子拉了不少良缘。体别是他发达之后还时不时到店里招呼客人,更是博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午后客人稀少,张毓正在柜台后整理流水账,忽然听到伙计的招呼声,抬头一看,进来了两个顾客。二人一高一矮,均是短发髡衣。矮个的小伙子走在前面,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高个的跟在后面,皮肤白皙,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看神情心情不错。
一看这模样就是“吃澳洲饭”的。张毓不敢怠慢,赶紧放下账本。
再看二人的神情举止,他立刻认定,高个子是个“元老”。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表情姿势上,还有他的衣着:看似和矮个子相似的款识,但是用料裁剪都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的。
元老来铺子参观、购物,对张毓来说并不稀罕,毕竟张家核桃酥名声大噪,元老们也想亲眼来看一看,尝一尝。
但是来得人越多,张毓就愈发小心。他牢记老豆的教诲:“百人百心”。洪元老他们高看自己不假,但是保不定其他元老的心思如何。所以他在店里下了死命令,来得客人都要殷勤招待,绝不许轻慢客人。
来得既然是元老,他更加十二万分的小心,赶紧亲自迎了上去,躬身道:“欢迎二位光临张记点心铺,请问二位想要点什么?”
只见这位元老并不立刻答话,目光审视整个店铺之后才说道:“我就随便看看。”
这下愈发实捶元老身份。张毓接触元老多了,知道元老们脾性各不相同,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很相似,每个人都力图表现自己的城府很深。所以他们往往说话非常简短,公开场合更是很少具体表态。
他立刻应道:“是,是,有什么需要请再招呼。”
楚河扫了扫店内,这里的装修风格和钟仪商社很相似--十之**是同一家建筑公司包工的活计。不过装潢上却稍微要考究一些。靠墙的柜台和店铺中间的展示桌,全都是用玻璃制成食品缸,配着玻璃盖子,里面琳琅满目的都是各类点心饼干糖果,恍惚间有些八十年代义利食品公司的味道。
楚河看到这么多的品种,颇有些踌躇--他有心想尝一尝,但是又不知最出名的核桃酥是哪个,正要开口询问,张毓已经接上话了。
“首长,您要是拿不准主意的话可以先试尝下口味。”说罢亲自端着一个大漆盘过来。
漆盘是长方形的,很大。上门分成了许多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若干点心糖果的的碎片。一靠近便是甜香四溢,更有一股扑鼻的香料和乳制品混合的浓腻香气。
楚河笑道:“你们家的品种还真不少!”他没有马上拿起牙签,又问道:“早就听说你们家的核桃酥很有名,哪个是啊?”
张毓赶紧放下盘子,指道,说:“这几格都是我们店的招牌核桃酥,有原味、椒盐、麻糖口味三种口味。”
楚河拿起牙签,吃了几片--实话说,滋味虽说不错,但是这种重油重糖重调味的食品对旧时空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味。
不过他还是露出了笑容,称赞道:“好吃!”说罢又对已经露出馋相的朴智贤道:“你也尝一尝。”
朴智贤就等着这句话,立刻也拿起牙签吃了起来,连说:“好吃!”
楚河说道:“这三种口味的核桃酥,每个来两斤,我要行远路的,包装的结实些。”
张毓忙道:“首长请你放心,小店有专门的行旅包装,木盒包装藤编外套,里面还垫了纸,就算车船颠簸,保管到家还是完整的……”
楚河笑道:“你知道我是元老?”
“首长一进门小的就知道了,首长的气度风范岂是常人能有的……”
“好了,好了,少拍马屁。”马屁虽然低级,听着还是受用。楚河这时候才正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就是这里的少东家张毓吧?”
“少东家三个字不敢。小的就是张毓。”
“什么小的大的,你都剃了头,穿了我们的澳洲服装,说话怎么还是这套?”
“是,是,我就是张毓。”张毓心道这首长的套路倒是一般无二!但是每位陌生元老到来,他都是自称“小的”,一来表示谦逊,二来也有首长明面上说不喜欢,其实很享受这个调调。
张毓见这位楚远老四下张望,马上又招呼道:“首长请二楼坐,待我奉茶。”
楚河原本就想和这位元老院的标竿民营企业家谈一谈,当下道:“好,我原也想和你聊聊。”言罢对正在“试吃”的朴智贤道:“你都尝尝,有好吃的再给你姐带点。”
朴智贤道:“姐姐就爱吃甜的!我看每样都买个一斤二斤的正合适……”
楚河笑道:“你这是准备把你姐喂成猪么?她这些日子可发福了不少!”
张毓陪着笑,讲楚河迎进了二楼的会客室。这里是他专门招待客人,洽谈生意的地方,装修也是按照“澳洲式”风格搞得。虽说没搞到正宗的“澳洲真皮/布艺沙发”,但是满堂的澳洲款藤编客厅家具也是广州市里头一份了。
因为正是冬季,藤沙发上都放了手工刺绣的棉垫,坐上去甚是舒服。楚河打量这会客室,只见墙上挂着一副黑底金字匾额,上书八个字:实心做人,诚心经营。另一面的墙壁却又贴着四副宣传画:《开展新生活运动!》《防疫灭鼠,人人有责》《严防间谍!》《活跃市场,满足人民需求》。
第三百二十八节 天大的机会
这种“大明-澳洲”式混合装修布置风格如今在广州和澳洲人有来往的商人中颇为流行,以此来表现自己和澳洲人的关系“不比寻常”。不过对楚河来说还是头一回看到,颇感新鲜。不由地四下打量,说道:
“你这里布置的还真有特色!”
“新社会,新气象。”张毓答道,“首长请喝茶。”说着便要去取功夫茶的茶盘。
洪璜楠过去做生意的时候沾染了福建商人喝功夫茶的习惯,到了新时空,自打农委会折腾出了“黎母山乌龙茶”之后,也逐一复原了功夫茶茶具。张毓有样学样,也喝上了这“澳洲功夫茶”。
见张毓张罗着就要泡茶,楚河摆了摆手:“这乌龙茶我喝不来。有简单些的茶水吗?”
“有,有。”张毓忙道,“这里有散茶,还有格瓦斯,都是专门从海南岛进口的……”
看到首长兴趣或缺,张毓忽然想到了,又说:“首长您可以试试我们家新出的水果茶,现在有金橘柠檬和百香果两种。用得果酱果汁每日送来的新鲜的,好多首长喝了都说好。”
楚河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水果茶,吃了一惊,问道:“是嘛?可以可以,两种口味各来一杯。这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
张毓一边吩咐伙计去准备,一边道:“是张筱奇元老给得方子,我们照着做而已--只是用得果酱和配料还需要从临高进口。张首长说了,等过几年这边农场搞起了了,本地的食品厂就能自产果酱。”
“你有了这个渠道,以后少不得还要发大财。在店里开一个果茶柜台,配合着你的干点心卖,等以后有了知名度,更可以满大街的卖,这广州天气又热,配上冰块,清凉又消暑,你还不财源滚滚,啧啧……”
这个主意就是当初张筱奇出得,要不然张筱奇也不会给他配方,让他从特供渠道买到配料。但是这会张毓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喜笑颜开道:“首长说得是!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是条赚钱的好门道的!”说罢又做出崇拜状道:“难怪人人都说首长们能点石成金!”
这番马屁拍得敲到好处,让楚河不由地“元心大悦”,虽说少不了谦逊一番,但是心中的得意不免流露出来。
张毓一看,心中多了几分接下来应对的信心。
见元老喝过果茶,仰面靠在藤背上,张毓知道此刻元老身心放松,正是说话的好时候,赶紧问道:“不知首长您怎么称呼?”
“哦!我姓楚,楚河。”
“远来是楚首长!”张毓心里一紧,因为楚河的“事迹”,昨天他已经知晓了。
他知道的内容非常有限,包括楚河大闹市政府之类的“劲爆”新闻,但是眼前这位楚元老是广州城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是知道的。而且他知道楚元老和新成立的“南洋公司”有密切的关系。
他来到自己这家小店,还专门和自己“坐下来谈谈”,张毓的心不由得收紧了--要知道元老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就是他的大恩主洪元老,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和他坐下来专门谈话。这位楚元老显然是有备而来,莫非是来募股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却不敢表露分毫,赶忙道:
“楚首长好,我看您老脸有点生,是第一次来广州?”
“是头一回来。”楚河毫不在意,“原本是来出个差,现在看来大概是要常驻广州了。”
“那一定是高升了。”张毓恭维道。
“哪里,哪里,都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嘛。”楚河道,“你就是这张记的老板了。”
“是,我就是张记食品公司的总经理。”张毓用上了这个“澳洲式”名字。
“早听说你们经营的有声有色,是广州出了名的新兴企业。我在济州都看到你们生产的军用口粮和点心呢。”
张毓连忙说道:“这都是元老院提携,我家原本只是广州城里的一家小字号,三四个人的生意,能有今天全靠元老院的政策!”
楚河今天来这里,虽然有心血来潮的部分,但是亦有向洪璜楠示好的意图在内。毫无疑问,这位掌控军队后勤,实际也负责着广东的所有元老、归化民供应实际事务的元老显然是“特别值得交好”。
南洋的股份和债券,相当于新政府的“船票”,谁能拿到,拿多少,蕴含着比经济收益更大的利益在内,元老院扶持的新贵们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洪璜楠更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但是自己是位堂堂的元老,总不能象个卖保险似的开口去推销。便旁敲侧击道:
“你们张记的营收情况怎么样?”
张毓心中一震:心道果然如此!
开口询问营收情况,无非是在摸底,看看他们有多大的财力,好摊派股份。
他不敢造次,迟疑片刻道:“托元老院的洪福,生意那是颇为了得,每月的销售额都是过千的,若不是闹了鼠疫,劳力、原料供不上,原还可以做得更多……”
“销售额过千,那年销过万元了,这营业额可不小啊。”楚河是搞金融出身,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不说毛利,不说纯利,只说销售额,还是一个大概的虚数,显然是有保留的。
当然,陌生人面前说话留三分余地,这是正常的。说白了,要不是自己是元老,这张毓恐怕只会打哈哈,说几句:“生意还不错”之类的废话。
由此看来,这张毓行事谨慎,说话小心,即没有暴发户惯有的狂妄也不是一见到元老便六神无主,口无遮拦。楚河对他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看你话里的意思怕这生意还有难处?”
张毓心中又是一紧,看来这是躲不过去了。对方言辞温和,看起来有商量的的余地。但是,如果就此大叹苦经,等于是变相的回绝。让楚元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更是大大地不妥。
张毓起身给楚河斟满果茶,趁机斟酌了一番,这才回来落座说:“我们的难处,比起同行来那得算是矫情!一是眼下人力不足,合适的工人难找,更少合格的管事。影响生产,很多订单都压着做不了,耽误事!”
楚河已经预备好听他说如何周转困难,资金紧张了--以张记这样新兴爆发起来的企业,资金周转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要不然还要银行和投资人做什么呢?没想到他先说人力上的难处,这里面必然有玄机。
不过既然有“一”,自然还有“二”,且听他说下去。
“二就是资金周转了。想必首长您也猜到了。我们这样的小铺子,机缘巧合得了元老院的赏识提携,给了那么多的订单,这资金流转上就有了很大的难处。幸亏德隆给了贷款,这买卖才能顺顺当当的做下去。这也是全靠元老院的恩典。”
张毓满口元老院的恩情,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不敢把眼下资金奇缺,周转困难的现状如实禀告,尽量用舒缓些的字眼。
楚河点头道:“这么说你们的资金很困难了。”
张毓赶紧表态道:“困难是有一点的。张记食品能有今天全靠元老院的恩典。元老院若是有什么吩咐,张记上下全力以赴,绝不说个‘难’字。”
楚河对他的表态觉得满意,至少这张毓的态度到位。凡事能力大小是一回事,态度最要紧。
既然对方如此明事理,自己也无需把话说得太明白。否则未免有掉价的嫌疑。
他说:“元老院大陆攻略展开之后,各方面都有很大的进展。最近开始推行的南洋拓殖是重要战略举措,对方方面面都是一个大展拳脚的好机会。我们澳洲所谓‘风口’。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不能错过啊。”
“这个我自然明白。”张毓赶紧表态,“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说罢,把自己从工商联合会周报上看到相关报道上的有关内容赶紧阐述了一遍,“……也是个人难得的以此发展机会。参加了,我们澳洲称之为原始股。这可不是随时随地都有这样机会的。”
“是,是,我明白!”张毓只得硬着头皮拍胸脯,“元老院把天大的富贵送到我们眼前了,就是傻子也知道去拣。我们张记一定全力以赴支持南洋拓殖。”
“张掌柜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楚河称赞道,“不错,不错,你们要继续努力,积极扩大生产,将来大有可为啊!”
张毓道:“谢谢楚元老夸奖,我们一定继续努力,紧跟元老院的步伐。”
话说到这里,楚河觉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张毓早就满身冷汗,巴不得他赶紧走,赶紧将楚元老送下楼。
下得楼来,只见朴智贤端坐在店里,面前堆了许多小筐小盒,一面大嚼曲奇饼一面指点着铺面上的各种商品:“这个也要二斤!对!一个也不要少!都要!”
第三百二十九节 两难境地
楚河看他吃得满脸都是点心渣滓和堆了一地的点心筐,哭笑不得。赶紧喝道:“吃不死你的!怎么买了这么多,一会怎么回去?”
张毓赶紧道:“一会小店把东西送到府上就是,不知首长在哪里下榻?”
“我就住在大世界的招待所里,你交到服务台就可以。”楚河说道,接着吩咐结账。
作为元老,当然不会随身携带多少现金,张记不是元老院特供系统里的商店,自然不能元老的黑卡记账,所以朴智贤随身携带的是一本德隆的支票本,用多少现场填写。
张毓拿过算盘和出货单,亲自打算盘。他的珠算原本就很好,这会更是有心卖弄,拨起珠子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便打算盘边唱品名、单价、数量,毫无停滞。不一便将账目算清,唱了出来。
楚河在支票本上填上数字,这才盖上了随身的戒指花押章--这支票便可以拿到任何一处的德隆支行和德隆的联兑字号换成现钱。
“这是不记名的,可别丢了。”楚河递过去的时候笑道。
“首长说笑了,您这一笔生意,如今顶得上小店一周的销售额了。小店敢不仔细收着。”张毓说。
目送着楚河一行离开,张毓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点心篓点心盒,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若是在平时,在这生意清淡的时候做成这么一笔大买卖,他得高兴好几天,但是这会他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已经在楚元老面前表了态,自家参加南洋的募股更不能推脱,多多少少都要参加一些。
但是这钱从哪里来呢?
张毓不用看账本--账本他早就翻烂了,不论是张记食品还是张家老铺,账底子他一清二楚。就两个字:没钱!
如果不参加这次南洋的筹款,不但有欺骗楚元老之嫌,在元老院那边也是无法交待的。不管自己怎么强调困难,在元老们看来这就是“态度敷衍”、“不配合”,再上纲上线那就是“有二心”……
张毓冷汗涔涔,思来想去。这事只有去和爹商量。
第二天晚上,张毓回了家。
张家自打搬入了新的宅邸,也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用上了门房,也买了几个家人使唤。他这个大少一进大门,门上的僮仆便一迭声的往里面传报。
张毓近来极少回家,他刚进堂屋,张母已经在等候了。
原本多日不见的母子相会,正是母慈子孝的温馨时刻,然而张毓眉头紧皱,进得屋来,草草见过礼便坐下了,满脸都是有心事的模样。
张母见他眉头紧锁,不禁上前问他:“毓儿,怎么了?生意上有了难处?”
张毓不答,只是问道:“娘,老豆呢?”
“刚从大世界店里回来,在里屋歇着呢。”母亲絮絮叨叨,“他也老了,还不肯多歇着叫伙计们去做,非得在炉子前盯着。我都说他:你这点小生意,还这么上心做什么?做一年都抵不过儿子一天的的买卖……”
“阿娘,把老豆请出来,我向和他商量事。”
“你老豆都睡着了……”
“我有急事。”
张毓的母亲吃了一惊,儿子这表情和语气大异往常,显然是有了大事。她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往后走去。不多片刻,张毓爹便揉着眼睛从后面出来了。
张毓的父亲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听老婆说儿子“有急事商量”,顿时清醒了一多半。赶紧披衣起身来到堂屋里。
父子之间顾不上客套,老爹还没坐下,便问道:“毓儿,有什么急事?”
张毓看了一眼屋外的院子,张毓母亲知道儿子有机密话要和父亲讲,当下把廊下听差的女仆打发了出去。
张毓压低了声音:“阿爹、阿妈,有个事需要和爹商量一下,家里还有多少现钱?”
张母吃惊道:“毓儿,你要做什么事需要家里拿钱了?”
张父没有说话,沉吟半响。对这个儿子,他是从疑惑到信任,一直到最近的不安。
信任是不用说得,这家自己勉力支撑,几乎要濒临倒闭的核桃酥小店,在儿子的机缘巧合之下,发扬光大,一下子做出了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规模--别说是他,就是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大概都会惊掉下巴。
他自己也没想到过,儿子真得能“光宗耀祖”--在张毓十岁之后他就完全不抱这种希望了,只求儿子不要荒唐无行,把这份小小地家业败光。能安安稳稳的守着家业传宗接代,把张家还有这家小店传下去就行了。
然而在信任儿子的能力之余,他也隐隐约约的有了担忧。
暴发户多无下场,这是张父多年来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说白了,自家儿子只是个饼铺的少掌柜,原就不是干大事做大买卖的料。因缘巧合攀附上的贵人,一下直上九天,成了广州城里城外无人不知的“张小哥”。在大佬云集的广州工商联里,俨然是高举之下的第一人。多少过去的达官显贵,来他的饼铺买点心,不是为了那一口吃的,只是为了给儿子留个一个印象。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这样的事情,张父见过的可不止一回了。自家的儿子能平平安安的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吗?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为了这份担忧,也时时都做着些准备。
儿子虽然过去也说起过经营上的难处,但是今天这么一开口就要钱,显然是公司出了什么大事!
良久,张父才开口道:“钱,家里多少有一些。只是你得说明白了,这钱你打算做什么用?你不要藏着掖着,有天大的难事,说出来,家里人能想法子的尽量想法子。”
张毓便将前几日工商联周报上报道南下拓殖募股发债;高老爷传信问大概自家准备出多少;还有今日楚元老的来访一一说明。
“……股票也好,债券也好,这笔钱多少总是要出得,只是现在儿子手里一点闲钱也没有了!”
张父张母都是一惊,忙问:“你不是说食品公司那里生意大得很么?订单都来不及做……”
张毓苦笑道:“订单的确是来不及做,但是这每日的开销也大。年关近了,光是欠各家字号的面粉、米粉、糖、果仁就是一笔不得了的数目……”
他说出来的数字让老夫妻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说他们自己了,便是相识的人中间,也从没人经手过这么大一笔款子!
“这钱,还得出吗?”张父急问道。资金链断裂的可怕后果他是明白的,“你老实讲!”
“还得出。”张毓忙宽慰父亲,“只是这钱还了,就再也无钱买南洋的债券了!”
张母纳闷道:“澳洲人这么有钱为啥要向大户们借钱?厂子里的机器不是澳洲人借得钱买的?”
张毓说:“爹,这事一码归一码,咱家借钱是向德隆银行借的,这回是南洋公司向咱们借。”
张父道:“那不都是元老院的吗?”
这回张毓也说不明白了,挠挠头说道:“嗯……反正就是要借钱就是了,我已经去联合会问过了:不论股还是债,都是一元一份。如果是股,那就是等三年后分红,出息多少分多少。若是买债,利息是年息1分,约期3年,每年付利息一次。”
“这利息也不高呀?咱们过去店里给人存银子,一年都要给一分五的利呢!”张母说道。
张父皱着眉头,有琢磨了良久:“利高利低不去说,毓儿,这个钱是必须借吗?
“工商会的秘书说,这全凭自愿。那位楚元老也是这么说。不过……”
“我明白!”张父沉重了叹了口气,“你到了这个位置上,不买不行!”
“是。”张毓点头,“家里这点产业是元老院亲自扶持起来的,如今元老院要用钱了,让咱们借钱,咱们能说个‘不’字?外头人若是知道了,元老院岂不是颜面全无……”
张家老夫妻陷入了沉默,儿子这话说得在理。的确,这个债券不买元老院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是以后他们就不是元老院的“自己人”了。
这样的后果他们谁也承受不起。
“我看这债券是没问题的。元老院骗我们干嘛。说白了我们与元老院都捆在了一起,绝无特意先坑我们的道理。而且买了债券以后就有资格入南洋公司的股,这个南洋公司是元老院专做南洋贸易的。阿爹,你想想元老院手里有多少船?又无敌于海上,以后南洋的贸易不都得是元老院控制?以元老院赚钱的能力,要是以后再入了南洋公司的股,能挣多少钱?”张毓竭力劝说着。
张父道:“阿毓,元老院我是信得过的。家里的底子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悄悄存了一笔钱,原是为了在东莞那边买沙田用得--那边的新涸出来的沙田很便宜,才不过三块银元一亩。我打算买上一百亩,作为家里的根本。你如今既然有急用,就先拿出来。”
第三百三十节 预约
然而这一笔钱再加上家里的零碎都凑起来,也才不过三百多元。按照张毓打听下来的行情看,象他这个级别的会员,至少要买1000元的份额债券才说得过去。
张父面露难色:“可咱家现在哪里再去找这700元呢,你娘倒还有些首饰,但是就算去典当了,也才十几块钱,至于家里的几门亲戚,你也知道,如今都靠着咱们呢……”
张毓咬咬牙说道:“没钱这个机会也不能错过,我觉得咱去问问那些老客户,看看能不能提前回款,哪怕给他们点折扣也要提前把钱拿到手。要是再不够我就去借,李子玉和曾卷也能帮我凑点。”
张父沉吟良久,道:“给折扣提前回款断然使不得。看子玉和啊卷那边,你不去也罢。他们的家底你还能不清楚?李家原本倒是有钱,可是他伯父一家遇难,家都破了。如今就靠他几块饷钱养活一家人,哪来得积蓄?阿卷家比过去咱们家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家里可有一座茶楼……”
“一座茶楼一个月能攒几个钱?”张父道,“再说今年闹了大半年的疫,这茶楼能维持就算不错了,你去问他借钱,难不成他还能把茶楼卖了给你筹钱--就算他乐意,这茶楼也不姓曾啊!”
张毓愣住了,的确,自己这两个兄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那……那还能去哪里?”张毓思索着,忽然想到了高举。
“高大官人一直与我友善,不如去求他!”
“高大官人那里当然有钱,可是你一问他借钱,你的底子不就全露了么?”张父幽幽道,“你可得小心,”
“我们厂子里管事的大多是他推荐的,真有什么底他不早知道了?”张毓有些不以为然。
“婷儿可是你的堂妹。厂子和店里的钱款进出也只有她和你最清楚。高大官人也能知道?”
“这么说……”
“我是怕你一心想着买债券,紧跟元老院,这高大官人会不会有什么企图。”
“阿爹,你这可说笑了。他这么大的商人瞧得上这点小产业?”张毓嘴上这么说,额头上却开始冒汗了。
“他当然瞧不上你的这点小产业,可是你和元老院的关系亦非比寻常――整个广州城里的人都看得出,他高大官人会看不出?若是你不在了,岂不是更好?”
张毓毕竟是少年,没经历过多少人间险恶。此刻被爹轻轻一点,不觉得浑身冷汗直冒。
“……阿毓,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高大官人帮了我们大忙,这个,我们都记在心上。可不能没了防人之心也--万一他起了什么念头呢?”
张毓说:“阿爹说得是!”爹说得话的确有道理,翻来覆去的有道理,但是钱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他不由地愁眉紧锁。父子二人便这样默默地相对无言了许久。
张毓爹忽然开口道:“如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借。”
“哪里?”张毓顿时来了精神。
“洪元老。”
张毓一怔,犹豫道:“这个法子我也想过。若论财力,洪首长自然是不愁的。但是当初他与我说过,要我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不要去找他,更不要轻易登门拜访。”
“这发债的事情还不算特别要紧?”张毓爹道,“这债既然有你说的这么要紧,你去见他讨个主意最是恰当不过。不管他帮不帮,怎么帮,你都要让他知道这事!”
“可是我看平日里洪元老的意思,似乎不愿意我们和他走得太接近。”张毓有些迟疑。
“张记就是洪记!不然他与我们非亲非故,何必这么帮衬你?!他与你说这些,不过不愿我们事事都打着他的牌子行事。”张父说道。
“父亲教训地是!”张毓茅塞顿开,“我这就去见洪首长!”
张父叫住了他:“这都起更了,你去打扰首长作甚!你且在家里歇一晚。明日再去拜访不迟。”张父道,“也准备一些土产。”
第二日一早,张毓早早就起了床,盥洗完毕,却见爹妈比他起来得更早,桌上不仅备好了早饭,还预备了四色简单的礼物。
张毓先打发了一个伙计去洪璜楠那里投帖求见。这伙计是新近才投靠来得。论起关系来是张毓母亲表姐的孙子。只有十二岁,姓何。小名叫玉麦。虽然是乡下人出身,却颇为机灵。投靠过来之后张家老两口便让他留在家宅里干些杂活,负责跑腿传话,
“你拿着这张帖子去大世界的二门门口接待处去投帖。”张毓关照他,“里面的差人会接了你的帖子,就在那里等着回信。”
玉麦接了帖子,揣在怀里,问道:“表叔!差人不肯接我的帖子这么办?您也知道,这门上人最是刁恶。我又是头一回去,他见过我生脸,又没有孝敬,保不准直接一句‘不在’就打发了。”
“你不用担心。澳洲人不是这个规矩。再说这是我的帖子,差人一定会接的。你就待在那里等,有了准信马上回来禀我--不是到这里,到大世界的张记饼铺老号找我。”
“要是洪元老不在广州呢?”
“那就请办事的差人给预约登记上。”
玉麦得了吩咐,一路出城,直奔大世界。他已经不是头一回来了--初到广州的,张家老两口就寻了个日子,带着他们这些来投靠的穷亲戚们到大世界来“开个澳洲荤”。玉麦不但见识了许多在乡下没见识过的新鲜玩意,还得了有生以来第一双鞋子,把他给高兴坏了。
所以这回来他已经没有第一次来时候么有冲击感了。再说,纵然年龄小,也知道此刻他是“身负重任”。
大世界很大,他在里面兜了几个圈子,又问了人,才找到“二门”也就是通往里世界的大门。
大世界“表世界”和“里世界”是严格区分开的,只有元老和得到许可的归化民才能出入。为了便于内外沟通,专门在出入口设立了接待处。
凡是想求见元老的人,都要在接待处登记挂号,进行预约。然后才能按照回复的时间去拜访元老。
鼠疫结束之后,来广州的元老骤然增多。那些在广州还没有自己的“衙门”的元老们便把大世界里的办公厅招待所当作了自己的“行辕”。每天要出入大世界的“客人”陡然增加了好几倍。这接待处的柜台前也排起了长龙。
玉麦排了半个多小时,才挨到柜台前,见里面坐着的是一个“澳洲大姑娘”,在他这个小孩子看来,这“澳洲大姑娘”“亮”的耀眼,他不敢多看,赶紧把帖子送了上去。
女办事员忙到现在,多少有些烦躁,来得又是个一脸懵懂的小孩子,愈加不耐烦。接过帖子看便呵斥道:“哑巴了?你不说谁知道你想见哪位首长?”
玉麦赶紧道:“姐姐,我家主人要见得是洪元老……洪璜楠洪元老……”
女办事一瞥柜台内的元老出入表--这是一套元老出入记录的装置,在一块木板上姓氏的拼音为序,镶嵌着一块块目前在招待所入住的元老名牌,每个元老序列里都有他目前在不在招待所,有没有客人正在招待等时间的颜色标记牌和简单的记录。
洪璜楠目前的标记显示:他今天不在招待所内,状态是“外出视察”,预期时间三天,今天才时候第二天。
“洪元老出去视察了。”女办事员看也没就把帖子丢了回来,“你后天再来吧。下一个!”
玉麦却不肯走,因为“表叔”说了,必须有了回音才行。他这是头一回给表叔办要紧的事,若是带回去一个“不在家”,会给表叔带来什么印象?他紧紧扒住柜台,笑道:“姐姐,您老帮个忙吧,就算是后天回来,也帮我家主先登记上--拿个号?”
“你家主人有资格预约拿号吗?”女办事员眉毛一挑,冷笑道,说罢也不理他,只是高声喊道:“下一个!”
玉麦眼瞅着自己这趟差事没办漂亮,赶紧又道:“我家主人是张毓!张氏食品……”
办事员愈发不耐烦,大声呵斥道:“我管你是张玉李玉,这是规定!你再不走我要叫人赶你出去了!”
这声呵斥却惊动了带班的办事员,这几天接待窗口上类似的吵闹不止一次。原也不算什么事,想见元老的人太多。不拿出点面孔来这样来吵闹的人不计其数。但是前些天不知怎么的,搞了一次窗口单位突击检查,据说还“严厉处理”了一个元老的秘书,罪名很大,已经被押解回临高处置了。这带班的办事员到底在元老院手下多干了一年活,“敏感性”上远不是这些才上班几个月的新人能比的。
她立刻走了过来,喝止了办事员,又和颜悦色的问了一番缘由。听说是想预约登记--看了眼眼前的男孩,穿着虽然齐整,人也算机灵,可一看就不是本地大户人家、商户出来的僮仆或者学徒。
第三百三十一节 恩主
就这样也想见元老!她心里亦是暗暗腹诽,但是场面都做到这份上了,干脆做足--这排队的人还都眼巴巴的瞧着呢。
当下接过张毓的名帖,说道:“小兄弟,不是我们不给你预约,预约是要有先决条件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顿,心中暗叫:“侥幸,幸亏过来看一看!”
带班的之所以能当带班的,不仅因为她的服务年限长,还包括她的业务更熟练。
按照办公厅相关规定,接待人员是掌握有每个元老的接待名录的。不论是哪些人可以随时见,哪些人要请示之后才能见;谁可以预约,谁只有在某种条件下才能预约……都有明确的记录。
而记录又是随着时间推移、元老驻在地点的改变而变化的。
作为大世界招待所接待处的带班干部,她能在短时间内就记住每个入住元老的相关名册。在洪璜楠元老的名册上,“张记食品公司总经理张毓”是位列在b类目录里,就是说,除了在他休息、会议或者吩咐“不要打搅”的时段之外,他随时可以见洪元老,投递的信件或者传得口信也可以直接送到他的私人秘书那里,而不是由接待处负责开拆处理。如果洪元老暂时不能见他,也要在为他安排预约。
真要把这小孩子给赶回去,今天就要出大事了!只要这张毓的往洪首长那里一说,就是妥妥地“二级行政事故”。张毓还是广州城里“拥护元老院”的头号红人。他拜见元老被无理拒绝,给“十人团”知道了汇报上去,那就不是简单的“行政事故”了!
一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忿忿然的办事员。又换过一副表情看了看男孩的面孔,觉得很陌生,加上听到了他和办事员吵架的内容,知道这应该是张毓身边的新来的使用人。这样还好对付一些。
当下和颜悦色道:“小兄弟,你不要着急。这位姐姐新来不久,业务不熟。我给你对下号簿……”说罢,装模作样的拿出名册翻了翻,说道:“洪元老后天有时间。我们这里给你登记上。”
洪璜楠一点不知道张毓见他还闹了这么一出活剧。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广东各地奔走,建立各地兵站,组织供应,间或还要为他的“联勤农场”选择地点,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广州刚刚安顿下来翻看送来的备忘录和求见申请,就看到了张毓要见他的请求。
“不会又有资金不足的问题了吧。”洪璜楠心道。忽然他心里一动,想起了最近尘嚣一时的南进计划和各式各样的金融方案。
洪元老对南进其实亦是颇有兴趣的。作为联勤的主要负责人。东南亚富庶的土地自然令他垂涎三尺。但是他本人对此表现得却并不积极。原因也不奇怪:南进一旦开始,势必牵扯到复杂的后勤保障工作。
虽说南下案是以南洋公司这个商业化主体来推进,但是本质上和元老院亲自下场干活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更多利用民间资本而已。所需要的船只、口粮、工具、农具、粮食、建材、人口……还是需要元老院下属的各个部门来配合才能供应。联勤作为专业的保障部队,这个差事自然跑不掉。
既然有跑不掉的坏处,搞些好处作为补偿再正常不过。所以南进计划公布没几天,联勤内部也秘密召开了一个小会,就南进作了“工作部署”。
这张毓急急忙忙跑来求见自己,十之**是为了最近德隆开始发行的南洋债券有关系。
作为张毓的“恩主”,洪璜楠比谁都清楚张家的财务情况。张毓虽然没有送过财务报表给洪璜楠看,但几乎一个月一次过来口头汇报经营状况。而且德隆的政策性贷款也是他出面去搞定的,德隆为了贷款安全起见,也会把张家的所有相关财报送到他这里来。
张记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银根奇紧。
在这样紧张的银根之下,张毓能不求告新贷款已算是经营有方了,怎么会想起要买债券来了?
这南洋公司的债券的利息,以本时空的标准非常低,但是发行债券的消息一传出,广州城里的豪商大户们便都在蠢蠢欲动了。几个平日里与联勤有过来往的本地大户也频频上门拜访,打听这里面的门槛。
洪璜楠推测,这八字没一撇,利息更是远远低于本地一般利率的企业债券还没发行便如此的炙手可热,大概是因为有很多富户把它看作了“安全票”,买了债券,能给自己带来一些虚妄的安全感,亦有人想着借此能攀附上元老院的关系。
当然,他们全想错了。正如我们刘大府说得:这纯粹是商业行为。
至于张毓为什么想买,大约和高举这些新贵一般,存得是个“表率”的意图--毕竟他们都是靠着元老院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么大的政策举措,他们没有一点反应来是不行的。
要表态,没有钱。不用说是来借钱的。如此说来,倒要看看这个少年有什么打算了。
“把张毓的约会就安排在明天晚上吧。”洪璜楠对私人秘书说。
“……这件事怎么定夺,还想请洪首长指点一二。”张毓将高举派人来见自己传口信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说罢他看着洪首长。洪璜楠穿着一身飘逸的府绸料的长睡袍,系着腰带,随意的斜倚在一把“澳洲扶手沙发椅”上,喝着澳洲女仆端来的茶。茶不知道是什么泡制的,散发着一股苦涩的香味。一副慵懒的享受模样。
“糖还是加多了,”洪元老对女仆说。
“我去换一杯。”
“不用了。”
洪璜楠拿起小毛巾擦了擦嘴,微微点头,和自己想得一样。他问道:
“你的想法呢?”
“我原想着这债券既是为了元老院的国策大政发行的,我等既受了元老院之恩,购买一部分支持元老院是责无旁贷的。只是……”
“囊中羞涩,是吧。”
“是!有高老爷在那里,纵然不用高过他,亦不能太少。”
是这个道理。洪璜楠又一次点头:“你知道他准备买多少债券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特意投书来问讯,显然亦要拿我做个比较。免得他买得太多,把我压过去了,伤了面子,亦是好意……”
“你想得倒是很周全嘛。”洪璜楠笑道,这场面上的弯弯绕,张毓还真是懂得不少!“你估计呢?”
“以他的财力和地位,若没有我这里的顾虑,买上五千元应不成问题。”
“你说少了。”洪璜楠摇头道,“以高举的财力,买上五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若是要赌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拿出五十万来大约也不成问题。”
“是,我是望尘莫及的。”张毓有些惭愧的说道。
“呵呵,你害臊什么?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一辈子在广州打拼,过去有太监做靠山,后来……”洪璜楠想拿太监和元老院作对比十分地不妥,“后来他又做上了澳洲货的买卖。财力、手腕、人脉,哪个是你比得了?但是你比他年轻。”
张毓心里明白,洪元老对他上门求告并不反感。心中暗喜,忙道了声:“是!除了年轻,我的运气也比他好!全靠着因缘巧合,得遇贵人!”
洪璜楠一笑,心想要论运气,你比高举差远了!当初文王萧三人落在他家的后院,这是什么运气?不过这马屁他还是受用的。他问:“不去管他的想法,你打算买多少呢?”
张毓的胆子也大了些,心想自己的老底洪元老一清二楚,用不着遮遮掩掩。说:
“将心里话,能将这旧历除夕的年关平安的过过去,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哪里还敢想其他!只是这南洋公司的场多少也得捧一捧。不瞒首长,我打算买一千元的债券。可是我左右腾挪,从我爹那里把家里的老底都借了出来也只弄到三百多元。”
“短少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毓的脸顿时红了:“求……求洪首长……帮衬……”
洪璜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仔细地看了看张毓,开口说,“钱,我借给你。也不用什么七百八百了,就约个整数一千。为期三年。你立个借据给我,利息嘛,就算是一分二吧!”
张毓大喜,要不是澳洲人不兴磕头他立马跪下来给洪璜楠磕三个响头了。
别说利息一分二,就算是三分四分他也要借了。
虽说有些对不住高举的好意,但是一千元的额度也算是入了门槛,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体面不体面他已经顾不上了。
“多谢洪首长!”张毓躬身道,“洪首长对张家对张记的恩德,小的没齿难忘!”
洪璜楠摆摆手,道:“说这个没意思。”他又说:“一千元说起来是不少了。够广州城里一百户中等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不过这笔钱对照你的身份还是少了。”
第三百三十二节 代持
张毓愣住了,一时间不明白洪璜楠话里是什么意思。只得嚅嚅地说了句:“总是小的无用……”
洪璜楠摆了摆手,示意秘书拿来一个密封好的鼓鼓囊囊的的牛皮纸大信封交给他。
“这里面是一张一千元的支票和一万银元流通券现款。”
张毓惊得差点没拿住纸袋。虽说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流水成千上万。一万元对他依然是个很大的数字。广州城里的人九成九一辈子都经手不了这么多钱,更被说拿着了!
“这里面的一千元支票,是我借给张记公司的。一万元现钞是我借给你的。”洪璜楠衔上一支雪茄,让秘书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这怎么使得?”张毓惊得手忙脚乱,沉甸甸的纸袋拿在手里,犹如一个滚烫的火炭。
洪璜楠吐了口烟圈,自顾自说:“你打发人去见高举,说你打算买一千元债券。”
张毓有些糊涂了,他原以为洪元老多给他一万是为了让他买债券的数字好看些,对高举有个说法,没想到还是叫他买一千。他不敢置疑,只应了声:“是。”
“然后你让人告诉高举,你打算在接下来发行南洋公司股票的时候买一万股。”
“啊?!”张毓瞪大了眼睛。
南洋公司发行股票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和多数工商业联合会的同仁们是一个看法:只能买些应付,不可多买。
股票、股份制这些东西,虽在荷兰、英国发扬光大,但是并非其独有。单就广州城而言,较大的字号多为合股经营,不仅有单纯的资金股,还有给掌柜、伙计的“身股”。实体的字号有,做买卖亦有。特别是海贸:没有自己船只中小商人采购商品的本钱多是临时合股而来。而自己造船去做生意的海商造船的本钱也有很多是合股的。
虽说大明没有正儿八经的股票交易所,也没有配套的股票交易、分红等制度,多是民间按照习惯来处置,但是围绕股票的交易行为并不少见,甚至已经扩散的农业领域。广州工商界人士对此当然不陌生。
若是一家现成的大字号卖“股票”,工商联大佬们大多还是愿意的。换而言之,若是紫字号之中的任何一家募股,那不用动员,不用宣传,光一个消息出来就足以让紫明楼的门槛踏破。
但是现在这南洋公司是下南洋去做生意、拓殖的。这就让老财们心里嘀咕起来。
海贸生意的确是一本万利,但是其中的不可控的风险因素太大,船毁人亡的事数不胜数。为此破家破产的生意人并不少见。换而言之,这是收益和风险都非常大的买卖。
对于多数老财来说,投资谋利还是求个“稳妥”。就算是给海贸生意投钱,他们也宁可“出借”。只要有抵押物,借多少都好说。至少不会血本无归。
张毓听了他们的议论,知道这“即将发售”的南洋股票并没有很大的吸引力。到时候工商联的那些大户们充其量买个100股意思意思。至于自己,那更是不用说了――债券的钱还是接来的呢!
他脑子很快,一下就明白了洪元老的意思。道:“是,我明白了!”
洪璜楠点头道:“你回去之后立两张借据派人给我来。一千元的那张借款人是张记食品公司;一万元的用你个人的名义。”
“一万元的利息和期限呢……”
“不设期,也不写利息。只写我要用得时候,提前三十天通知你。利息不用写。”
“啊?”张毓这些完全懵了,别说写,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借据,
“虽说不写利息,但是我还是要得。”洪璜楠一笑,“就是每年南洋公司股票的分红。”
“是。”
“股票买回来之后如何处置,我会给你指使。在这之前,你只要妥善保管就是了--分红亦是,不过我估计前几年大约不会有分红。”
张毓明白了,这不是借钱给他,是让他出面代持南洋公司的股票。当即道“小的明白!”
洪璜楠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你买了一万股,高举好歹也得买个一万五、二万的。你这回的功劳可不小。”
“不敢,都是首长栽培。”张毓不知怎么的,此时额头上竟然开始冒汗了。
“听说高举在和你拉关系?”
“有这么回事。”张毓赶紧说,“他家的女眷如今常到我母亲那里来往,他也时常请我去家中宴饮雅集……”他忽然想起前不久高举的三姨太要给自己做媒的事,随即向洪璜楠说了此事。
“哦,高大官人待你真心不错啊,”洪璜楠点头微笑道,“他对元老院真可算是拳拳之心了。”
“我觉得此事不太妥当,便让母亲回绝了。可是三姨太后来又来做媒……”
“都给你介绍的是什么人?”
“是大户的千金也有书香门第的小姐,大约都和他家沾亲带故。”
“你都回绝了?”
“是,总觉得不太妥当。”
“哦,那你的想法呢?”
“我爹和我都是一样的想法:我家世代都是小买卖人,如今全靠元老的恩惠发的家。不敢高攀大户人家,还是想本本分分的找一家小户家的女孩子成亲。”
洪璜楠看了他一眼,把雪茄烟头按灭,说:“婚不必急着结,你还年轻呢!好好的做生意,小心办事,前途远大着。”
“是,承首长吉言”
“我信得过你,你去吧。”
张毓回到大世界的办公室里,把张婷叫来,把口袋交给她,关照她到银行去入账。
“毓哥,你怎么一下子弄来了这么多钱?”张婷又惊又喜。
“是我借来得。”张毓从里世界出来,到自己办公室里不过几百米路,可是一坐下就和脱了力一般,背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是洪元老借得吗?”张婷轻声问道。
张毓了点头,他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关着,低声道:“这事你要保密。”
张婷有些紧张,忙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看了看支票,又说:“可是这支票就是洪首长的签发的,一到银行兑换人家就知道了……”
“支票不碍事,关键是现金。”
“我分一二个月分散放到公司和老号的每天解交的营业款里,每天多存一点就是了。”
“好,另外你再立两张借据。立好之后装在信封里封上。”张毓把借据的要求一五一十的说了,“……让玉麦明天送到接待处去。”
张婷走了之后,张毓靠在扶手椅上。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今天和洪元老之间的会面让他有些不明就里,但是洪元老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是完全懂了。
毫无疑问,从今天开始他和洪元老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从洪元老话里的意思,他听出了几层意思:一是不要和高举走得太近。这个“高举”不仅是高大官人,也包括广州城里的老财们和旧文人。不管他们对元老院是什么态度;其二,洪元老不希望他很快就结婚……
张毓明白:有钱有势的人家是不会随意结亲的,都要斟酌再三,考虑对方的门第背景之后再做决定。如果自己就这么结婚了,等于失去了某种交换的筹码。
莫非是洪元老家里有千金……
他马上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暗笑自己在痴人说梦。
虽说不见得有千金会许配给他,但是洪元老就他的婚姻问题发表见解,再次说明了他不但会继续扶持自己,还会加深彼此的关系。
这真是让他又惊又喜。原本靠着机缘巧合,他已经到了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地步。但是现在,洪元老已经给他打开了一到通往更高地位,更多财富的的大门。用不了多久,连高举都要甘拜下风……
想到这里,他浑身说不出的紧张、燥热、狂喜……只觉得血液滚烫,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烧穿。一股**在他身体里上蹿下跳。令他燥热不安。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豆腐店小姐霍三燕的身影。这些日子因为工作太忙,他很少到老铺去,霍三燕的影子原本在他心里已经很淡漠了。此刻想了起来却有着一股从未有过的**。
娶妻洪元老已经说了“不着急”,且言下之意大户千金和小家碧玉都不适合他。那干脆把霍三燕以纳妾的名义娶回家就是!老子现在可是广州的头号髡商了,弄个小老婆算什么?!
可是再一想,要是这么去和爹妈说,他们肯定不答应。霍家和自家是多年的老邻居,寒微的时候还互相帮衬过,两家互结连理的意思也隐隐约约的透露过。现在自家发达了,不娶霍家女儿为为妻这还说得过去,毕竟两家也无婚约;纳为妾侍,这就有些“小人得志”的意思了。就算霍家愿意,爹妈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张毓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犹如一头饿狼一般,满脑子想得都是女人。若是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是为经营或者资金的难题苦恼呢。
第一节 工商促进案
1636年1月2日
作为“大宋公历”自广州正式颁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大宋广州市政府不遗余力的推行公历新年。在1月1日的“元旦”之际,宣布公务机关和学校放假五日。
广州城内外的各家商铺作坊,也萧规曹随,从元旦开始放假,待到初五接了财神再开张。
有些买卖铺面的商号,舍不得这一年中最好的生意机会,,便叫伙计们轮流休息。虽说澳洲人没颁下什么“士民一体执行”公文,但是大伙觉得还是跟着捧个场比较好。
澳洲人来了之后,雷霆雨露,揉搓的城市里的士庶们一愣一愣的。特别是缙绅大户们,大多惶恐不安。巫蛊案城里城外缙绅大户破家的数以百十计;鼠疫才结束不久,又开始推行“新税制”。
自古因为收税的事,杀得人头滚滚的不计其数。澳洲人虽说不嗜杀,但是前不久几桩大案里动辄“流放”也让他们胆颤心惊。因为澳洲人的流放不是一个人,往往是举家流放。虽说财产人口都许你带走,但是流放的地方都是大伙没听说过的“远州恶军”,说是流放,其实便是一去不回了。
大约是澳洲人也意识到了最近的杀伐过于凌厉,之去年又闹了一场令广州元气大伤的鼠疫,所以从进入12月起,便有意识地淡化整肃气氛,开始热热闹闹的筹办各种庆祝活动了。各处张灯结彩。除夕当晚还在白鹅潭等地施放大型烟火,各式各样的大型烟火打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各式各样的花火照亮了半个天空,举城若狂。
广州工商业联合会也在元旦的第二天,举办了团拜会。对于工商联合会的诸位会员来说,虽说团拜会不过是个形式,却也是个一颗“定心丸”。也让惊扰了一整年的工商业者们心里松快松快。
团拜会上,来主持会议的林佰光和专门赶来的刘翔除了说了些场面话之外,又专门提到了元老院的一系列“工商促进案”。包括最近甚嚣尘上的“南洋公司”的方案。
除了南洋公司的募股发债,还有一系列的具体的实业投资项目,刘大府都亲自演说,不厌其烦--当然,作为广州市长,不遗余力的大办工商业是他的一贯宗旨。除了企划院计划中从迁建、新建企业。鼓励本地工商业者开办实体也是企划院和市政府全体同仁的共同想法。
对“扩散产能”感兴趣的还不止企划院和广州市政府,农业和轻工部门都对广州这片热土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吴南海还鼓捣着要搞一个“专利转让”,准备将一批民用技术以专利的形式有偿转让给广州的大户们,让他们投资办厂。
这些项目虽还没有以正式的文件形式下达,不过大致的内容刘翔已经在今天的ppt上对大户们做了披露。
项目看似花样繁多,实际都属于“农产品加工”,其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的项目是“棉纺”。
棉纺过去是元老院不太重视的一个行业,原因无非是元老院没有稳定的棉花来源,又要面对廉价的印度棉布和松江棉布的竞争。所以这些年来元老院虽办有纱厂和纺织厂,但是规模都不大,主要用来生产某些特种纺织品。大宗的棉织物多是从印度和大明进口。
占据两广之后,棉花的供应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其次是各个部门对现有的“土布”,不论是印度棉部还是松江棉布都有微词。从应用的角度来说,棉纺织在工业和民用领域有非常广泛的运用,但是目前元老院工业控制下的较少的纱锭数量使得元老院的特种纺织品始终徘徊在较低的生产水平上,不论是产量、品种还是技术。
扩大棉纺织品的生产规模很快就提上了议案。按照元老院办工业的既定方针,此类轻工业的举办一贯是采用“吸引民间资本投资”的模式进行的。因此便上了“广州工商业促进案”。
林佰光主持完团拜会之后,又宴请了会员会餐。觥筹交错,很是热闹。大伙看起来都挺开心的。酒足饭饱后,吴毅骏与熟人告别,便坐上了回府的轿子,一路上都在思考着髡人的动机。他本不是做布匹生意的,而是做干果包买的商人,但是南边那块沙地是他的,髡人买了过去,还听人说有真髡专门去兜了一圈,这让他嗅到了商机。他早就眼馋着高举了,自从跟髡人接触以后,很快就成为数一数二的大户,但是广州“解放”之前,他没有什么和髡人产业交集的地方。原本不过是随班进退,来这里点个卯。
没想到这团拜会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出!这所谓的“工商促进案”就是元老院的招商会。
而招商会上的这些项目里,他最有兴趣的棉纺。因为他手里有许多的新涸出来的沙田,这些沙田眼下除了种棉花之外并无大用。只是卖棉花那是赚不了几个钱的,自纺自织才能赚取最大的利润。而且以现在澳洲人对棉布的胃口来看,干这行不用担心销路--不论是刘大府还是林处长,都明确表示元老院会全力支持本土产业。
然而之前广府本地的棉纺本来就不如丝织强,市面上大都是松江布,许多布匹也就农家自用。加上澳洲人来了之后大量洋布输入,广州城里的布行早就没有本地布了,偏远县集倒还有农家土布出现,不过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织户。
髡人给的方案一共有三种。第一种最简单,其实就是变种包买商。曾经的包买商都是提供原料给农户,再等他们织好后购买转手出售,而包买过程也有所不同,有些是直接提供原棉原麻,有些是提供纺纱,也有的大坊主直接自产自销,但是织机基本上是各家各坊自己的。而髡人加上了赊机器,除了对商品包买,获得机器者每售一匹布,髡人那边再抽一部分利,并且是永久抽利,这可比他们这些赊东西的大户狠多了。除非收购回澳洲人手中的“股份”,而那股份的收购价却是直接卖机器的十几倍,虽然被入股的人也能接受澳洲人的技术和管理指导,而且抽利多少以收益多少决定,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卖身给澳洲人了。
至于法人股份分红一事,在吴毅骏看来就是“东西制”换了个名头,东就是财东,西就是掌柜,财东出钱掌柜经营,几家入股合营也是常有之事。但实际上又有些区别,就比如推举他为法人这个公司,也是要被入股,可他们不做具体营生。他本以为财东是那年轻的假髡,结果出他意料,入股的却不是一个人,是另一家公司,公司的股东们应该就是真髡了。细细思考下来,他觉得这髡人不愧是海商,虽然看着复杂,但是躺着就能把钱给挣了。
最后,还有一种模式。那就是由商人自己独资或者合股办厂,澳洲人只是卖设备和技术给厂子,其他都不插手,盈利交完税赋即可自落口袋。
要说哪种最好,自然是第三种。但是第三种不问可知,这投入不是一般的大户能问津的。至少得几家合股。
回到府里,他吩咐门口的家丁道:“把东西都搬进去。”髡人分送了一些样品给对棉纺织业有兴趣的会员。
回到书房后,他沉思了一会儿,便让人去叫他的表侄陈霖。陈霖是吴毅骏在南海县的一个亲戚。家里原是做丝坊的。澳洲人打过来不久,乡下闹过一阵匪乱兵乱。陈家先遭抢劫,由遭了回禄之灾,家也毁的差不多了。便逃到广州来奔他避难。
原本四乡平靖之后陈霖就要回去收拾家业,没想到后来又遇到了鼠疫,这一折腾就在城里耽搁下了。
前几日,陈霖已经来和告辞,说自己择日就要离开广州回家乡去了。
如此看来,倒正好是个机会。
陈霖过来见礼--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清俊男子。原本在乡下做丝贩丝,脸晒得漆黑。在广州待了一年多,变得白净多了,看起来倒像个书生。
吴毅骏和他客套了几句,问他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船雇定了没有。又关照仆人准备些广州的土产。
最后他才说到正题:“你家历代都是吃织机饭,来看看这几片布如何?”他把几片样品递给了陈霖。
陈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皱了皱眉头,说道:“不知伯父这几片布样是从哪里来得。”
“这个且不用管,先瞧瞧成色质量如何?”
他应了一身,说:“侄儿家一贯做得是丝绢。虽说棉布也懂一二,却不是这行的行家,只能妄言了。”
吴毅骏笑道:“若不懂,我就更不懂了,你说你懂的便是了。”
他虽然起了做棉纺生意的心事,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因为广州城里的棉布竞争相当激烈,不论是本地的土布、松江来的细布,还是西洋来得各色棉布,都牢牢的占据着市场,价格上也没有很大的余地。真要去做,竞争性是非常大的。
第二节 整顿家业(一)
澳洲人突然要来这行蹚浑水,没有厉害的杀招是不可能的。就像当年澳洲人来广州卖纸,一年就把本地的纸货打得落花流水。不论质量价格,市场上的任何产品都无法和澳洲纸的同类产品竞争。
这澳洲布,不知又有什么独到之处?
“那侄儿献丑了。先说这布,这布有类松江细布,却不如上等松江布精致,看上去有些松垮,也不够厚实。这布有些奇特,表面摸起来有些似棉布,弯着起来却不如棉布柔软,显得僵硬又有类麻布,想来是棉混着纺了些什么。这个就是普通麻布,比中等麻布还差一些,此处毛头特别之多,织造手艺看起来也就和农家布差不多,比起市面上的织坊相差有些许距离。”陈霖挨个对布片样品进行了评估。
吴毅骏摸着自己下巴的胡子,用赞许的眼光说道:“贤侄不愧是纺织世家,这些门道我一点都看不出来。”陈霖是他母亲家的亲戚,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丝坊。他又指了指边上的纱线说道:“你来看一下这些纱线。”
陈霖拿起了纱线,放到手中搓捻了一下,然后又尝试着把他们的纤维挨个扒开,又拉扯了几下,说道:“此纱细腻坚韧,乃上品,一般纺妇做不出来,得需十年熟手方得纺出如此品质之纱。”
这时候很多纺织工坊是纺纱和织布一体的,棉纱贸易比较少,陈霖也就堪堪看了个大概。
吴毅骏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便说道:“贤侄对制造此物有没有兴趣?”
这回却让陈霖摸不着头脑,道“莫非是有巧手匠人可雇?”
听到这里,吴毅骏笑了笑,说道:“哈哈,非也非也,此乃机器所做。”紧接着说明了意思,那便是想让他回去把那个纺织工坊重新开起来,然后转型成棉纺。髡人那边还有更好的机器,能织出更好的纱,若是陈霖愿意,他可以出钱入股,找髡人引进设备和技术。陈霖他们村在南海县与四会交界处,北江流经当地,不但水源丰富,而且顺流直下便可达到广州,水运便利,
“……看澳洲人的意思,他们是想在广东大兴棉纺--也是,光是下南洋,就要多少衣服、船帆和铺盖。这真是天大的赚钱好机会!”
陈霖却没有表叔那么兴奋。他家里世代都是做丝的,从未染指过棉纺,老话说隔行如隔山。蚕桑和植棉,这完全是两个行当。经手的商人不同,门槛也不一样。匠人们亦不是说转就能转的。
做不出来便交不了货,再大的生意又有何用?
表叔的想法,多少有些异想天开。但是陈霖不好这么说,便说:
“此事事关重大,侄儿也得回去家中的亲族商议商议再做定夺。”
“这样,你且先回乡,料理家务。我看报纸上说四乡已经平靖,粤北乱兵匪徒已经退去,安全上应该没有大碍。你回去之后先将家业整顿好。些日子再来广府与我商议,大乱之后,怕是要花钱的地方也多,我已经让账房给预备了一百块银元,你且带回家去用。”
“这怎么使得……”陈霖虽然感动,也明白这没来由的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再说了吴毅骏只是他的表叔,当初能收留自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现在突然又给了一百元钱,自己拿了可就得掂量掂量了。所以再三推辞,说“太多了”。
“贤侄,你不必推脱。这钱表叔也不是白给,你整顿家业少不得要有笔花销--就算是表叔借你的。你若以后愿意和表叔合伙的,这钱就算是表叔的股本,若是不愿意的,等你手头活络了再还给表叔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陈霖也不好推辞。不过还是坚持写了一张借条给表叔。
吴毅骏看出了侄子心中的犹豫,这侄子读了些圣贤书,多少有些“呆”了。不过也好,方正君子经商固然有时迂腐,却可以信托。
翌日,陈霖便在他的安排下在李家码头登船。船是吴家常年雇佣的一条疍家小艇。船家原也去过陈家,并不需要专门嘱咐,只关照:“去陈家大爷的南沙村”船家就知道了
路上正如表叔所说:四乡平靖。沿途村落都按照澳洲人的要求设立了保甲,修筑了瞭望楼和哨卡,各村乡勇日夜巡察放哨,比起从前更为谨慎了。想想当初官府大张旗鼓搞这些都是为了“备髡”,如今这“髡”堂而皇之的就这么接了过去自己用上了。
一路无话,不过三天时间便回到了南沙村。珠三角地区叫南沙的地名不计其数。陈霖家锁在的南沙村正处于江水沉积出来的一片沙地上。
明初,陈家的先人举族从韶关迁徙至此,在这片当时还是一片江滩的荒地上定居下来,二百多年来辛勤耕耘积累财富,又通过子弟科举拓展势力,渐渐成了南沙村的第一大姓。
他踏上了阔别许久的土地,眺望远处的村落房屋和田地,不由心情沉重。自己仓促逃难,如今都一年多了,也不知道族人和乡亲如今都怎么样了。只知道村子和家业都被毁损的十分厉害。
家里的信他是最近才接到的,写信的是他族里的一个老人。在南沙村遭到乱兵洗劫的时候逃过一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给他捎信来。
从信里,他正式得知了父亲的死讯,逃往的当晚,他是亲眼看到父亲中了箭,从桥上摔落河中的,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然而当知道父亲真得死了,陈霖依然悲恸欲绝--他打小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们兄弟姐妹抚育长大。
陈家家大业大,支派门房仅仅在本村的就有十三房。这么多的家支分脉,自然也有穷有富。好在宗产多年积累,已经累积成了相当可观的数字,就算是最穷的人家也能获得一分稳的收入,不至于受冻饿。
陈霖这一支,拥有的田地鱼塘不多。但是因为周边养蚕户极多,从他祖父开始,便在村里设立丝行,收购乡民的蚕茧、生丝用来织绸。产品也算小有名气,一直能销售到广州。
他家的工坊已经初具分工,有蒸煮间、缫丝间、织绸间、轧光间,还能自己染色,这些工间由父亲的堂兄弟和侄儿们分管,而父亲总管协调各间工作。
兵乱席卷全村,乱兵把存货抢掠一空,库存的生丝也糟踏了不少。跑路的时候连房子都点着了,幸亏村民奋力救火,才算把大部分房屋和设备保了下来。但是父亲死了,匠役们或死或散,这丝坊也就开不下去了。
信里还催他尽快回来“重整家业”,还说现在族里人心紊乱。
不知道有个什么样的烂摊子等着他去收拾呢!想到这里,陈霖隐隐有些丧气。
“九叔,到了!”随他一起回村的是陈清。虽然比他仅仅小了两三岁,但是论辈分而却是陈霖侄儿。旁支有别,陈清家又很穷,十多岁就跟着这个二叔。说是叔侄,其实就是主仆。
村里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虽说不少房屋还没有重建,处处都时候残垣断壁,但是临时搭建的小房子已经不少,看模样许多人都回来了,村外的田地里也有人在忙活。
走了不多的路,便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阿霖哥!阿清!你们回来啦!”
这熟悉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陈霖二叔的女儿陈玥。
这二叔呢,实话说陈霖是很瞧不上的。因为此公一贯吃喝嫖赌,若不是他是南沙陈氏的子弟,有族里为他平事,大约早就被打死好几回了。二婶子嫁给他十多年,实在受不了他的荒唐,搬出娘家兄弟来把二叔抓去,逼着写下了休书,双方离异。陈家的族长、族老也只装聋作哑,不愿意为二叔争。
人虽然是个烂糊的人,却生了个聪明伶俐秀外慧中的女儿。族中长老生怕这烂人老豆做出把女儿押给债主或者典卖之类有辱门风的事,便将她过继给陈霖的父亲--从宗法上来说,陈玥现在是他的亲妹子。
陈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子。生怕这妹子兵荒马乱之中受了伤害--给他写信的长辈只含含糊糊的说各家都有女子受辱的,有的自尽,有的不知去向。此刻眼看陈玥的表情活泼明朗,应该是安然无恙。不由地心定了一大半。
说起来,这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陈玥告诉他,家里已经被乱兵捣毁。倒不是被火烧得,而是乱兵们听说这家是丝坊主的家,认定家中一定埋藏有宝贝,抢走细软之后,更是将墙壁推倒,四处掘藏,连屋瓦都给揭开了,弄得陈家宅邸满目疮痍。
“……我躲在花嫂家才算逃过一劫,如今和她搭伙居住,一起做点手工活换米,半饥半饱的混日子……”
桂花嫂姓郑,是陈家丝坊里的一个机工的老婆,机工死了之后她也在丝坊里做点零活,维持生计。为人还算本分可靠。这让陈霖放心了。
第三节 整顿家业(二)
“祠堂里没有放粮救济吗?”
“族长死了,族老们死的死,逃的逃,能话事的人一个都没有。再说这趟过兵族里被祸害惨了。钱、粮食都被抢光了。要不是澳洲人来了之后又送了些粮食救济,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陈玥满心委屈,“再说现在二叔掌了权,当了祠堂掌案,谁说话都不好使。”
陈玥口中的二叔,其实就是她的亲爹。不过陈玥对这亲爹即鄙夷又痛恨,完全没把他当作亲人看待。
“什么?二叔掌权?”陈霖听罢大吃一惊,二叔平日里就吃喝嫖赌,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当初在织坊里他就盗卖过准备交货的绸缎,最后落得织坊赔钱道歉才了事,把陈霖爹搞得十分狼狈。从此不许他进织坊,只每个月给他些钱零花。
族里就算没了长老,换谁来当掌事的都不该轮到这个浪荡子啊!
陈霖家是陈家长房流传下来的三支脉之一,是嫡派正传。他父亲虽没有担任过族长,但是族内一向是一言九鼎的族老身份。掌案这个位置也一直由他担任
父亲死了,兄弟继当掌案这都算正传,但是二叔这个人荒唐不经是出了名的,族里怎么想的?
“为什么不让三叔当掌案?”
陈玥四处看了看,说:“以后再说了。你刚回来,还是先回家看看。”
陈霖满腹狐疑,但是知道妹子必有难言之处,也不再追问。妹妹说得没错,既然都回来了,还是先回家。
三个人一起回到家。却见这里和陈玥说得一样,墙倒屋塌,满目疮痍。偌大的三进院落竟连一间可以栖身的小屋都没留下。院子里更是留下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坑洞。
家里的细软不用说被劫掠一空,家具陈设也大多毁损了。这些家具虽说不上有多名贵,却是从祖辈手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历代修缮、维护、添置,日日夜夜都伴随着家人,如今只留下满地的残骸。乱兵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把它们全都砸的粉碎,丢弃一地。
父亲最喜欢的一棵茉莉,原本已经碗口粗细,夏天满树的花朵,香气一直飘到院外都能闻到。却被人从中拦腰砍断。
看着这满院的狼藉,陈霖叹了口气,真正是一场浩劫!
陈玥还以为他在心疼家业,劝慰道:“阿霖哥,你没事就好。如今爹已经不在了,你就是全家的顶梁柱了……”
母亲早年去世,父亲没有续弦,只有个侍妾,但是没有生育,去年也死了。父亲走了之后全家只剩下他和这个妹子了。
想到这里,他不觉一阵心酸,问道:“阿爸的灵柩如今停在哪里?”
“阿爸的身子是两个月前才找到的,”陈玥说着泪珠滚滚,“泡的不成模样了,还是三叔从随身带的一枚图章上才认出来的……长老们说这样的尸身存不住,还是赶紧入土为安--当天就下葬了。”
陈霖想到父亲的惨状,忍不住泪如雨下,良久才道:“阿玥,你去为我预备香蜡烧纸,我且去父亲坟上拜一拜。”
两人到祖坟上去拜祭了一番,陈霖见坟园也有扰动的厉害,坟院里原本存放的祭器都被洗劫一空,门窗全被捣毁心中恻然。到的父亲的坟前哭祭一番之后,兄妹二人起身。陈霖提出去织坊看看,陈玥却摇头道:
“大哥,织坊你还是不去为好。”
“怎么?也被毁了么?”
“织坊倒是没什么毁坏--乱兵只是夺去了存货,房屋和织机,损坏并不多。一个月前就重新开工了……”
“开工?”陈霖吃了一惊,兵乱之后百废待兴,眼下族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得钱开工?
丝织这行吃本极重,去收购生丝都是现款。卖出去的绸缎却要等三节会账才能回款。乱兵既然将生丝存货掠走,没有原料怎么开工?就算族里出钱去重新采购,现在是冬季,连蚕都没开始孵化,哪来的蚕茧生丝?
“没有生丝怎么开工?”陈霖转身就要走,“走,去织坊看看!”
陈玥拉住他的胳膊:“阿哥!你要去看我不拦着你,可我有几句话要先和你讲……”
陈霖诧异,知道这里面有蹊跷,停下脚步道:“你说。”
“阿霖哥,如今织坊是二叔在管……”
陈霖一怔,冷笑道:“这倒是不出奇。他如今都当上宗祠掌案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族里的长老怎么会让他当掌案的?”
陈玥看了看四周,见四下里寂寥无人,便把陈霖拉到了坟院里,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才低声道:
“阿霖哥……你莫要动气。我悄悄告与你,二叔如今和髡贼勾搭上了!”
“什么?!”陈霖大吃一惊,赶紧问道,“当真?”
“嗯!”陈玥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乱兵洗劫南沙的时候,大伙都争着逃命,各自跑散了--我跟着三叔一家去了三婶子的娘家三良市,躲了两个多月。后来澳洲人发了告示,说广州府地面已经平靖,逃难的在外的百姓可以各自回乡了。没有路费的,各大市镇上还有不要钱的班船相送。我和三叔一家看了几日,见果然平安,就一起坐了澳洲人的船回家了。
“回村里一看,逃出去的人已经回来的七七八八了,大伙忙着收拾房屋,收殓尸体,澳洲人也给村里发了些钱米救济。二叔逃跑的时候遇到澳洲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得了南沙村‘联络员’的官。”
“这不是官,左不过是保甲一类。”
“可是他就借着这个‘联络员’抖了起来。族里的长老因为他能交通澳洲人,也高看他一眼。让他去办事。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借着澳洲人的势,要族里让他当宗祠的掌案。族里的长老死得死逃得逃,剩下的都是没主意的,被他这么一催逼,就只能让当了掌案。三叔不答应,和他在宗祠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就走了。”
陈霖明白了,自己这不成器的二叔借着乱世的机会趁机夺权。不用说,织坊也被他夺去了。三叔的气质沉稳,是三兄弟中最沉得住气的人。他打小从未见三叔发过火,能搞到和二叔大吵一架,愤而出走。这里面肯定不全是因为他当了掌案。”
“三叔去哪里了?”
“三叔一家又回三良去了--原本也要带上我的。我想着阿哥你没有音讯,想等你回来就留下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现在可没有生丝上市。而且二叔从来没管过织坊,具体是谁在织坊管事。”
陈玥又看了看四周才说道:“如今管织坊的是髡人。”
“什么?!”这下陈霖差点没把下巴惊掉。澳洲人还到村里来办织坊?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忙追问道:“是真髡还是假髡。”
“是假髡--其实他们都没有剃头。只是都会说髡话,还运来了很多新的机器--都是用澳洲人的船运来得!二叔也说这些人都是从琼州府来得,是澳洲人手下的得力干将,”
果不其然!二叔是没有能力管理经营织坊的,织坊落到他手里,唯一的结果就是盗卖一空。现在能经营起来,显然是靠了这些假髡。
不过这些假髡特意跑到南沙来开织坊到底有什么意图呢?要说缫丝、织绸,广州城里城外就有不少作坊。何必特意跑到南沙这边来?
他愈发感到困惑,不过眼门前髡人既然插手了织造坊,他收回来的可能性就十分渺茫了。
“你千万不要去和二叔硬碰硬,”陈玥提醒说,“二叔现在有了髡贼撑腰,村里没人敢招惹他。就前几天,六房的志伯因为违了他的意,被他抓到祠堂里打了一顿,说要罚一石米。大家都去求情,应允等明年收了稻子就缴,才把人给放了出来。”
“说到底他也就一个人,村里就由着他胡闹?就算澳洲人给他撑腰,也不过是几个假髡。假髡我在广州见得多了,澳洲人约束部下最严厉,不许他们行不法之事,这几个假髡怕也不敢公然出来给他撑腰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村里人听到‘髡贼’‘澳洲人’就吓破了胆--阿霖哥你还记得前几年澳洲人围攻广州的事情吗?”
这事他当然记得。澳洲人的战船沿着河道航行,四处征收粮草。凡是敢于反抗不从的,都被屠灭,破家的大族大户不知凡几。
“……最可气的是那些原本在织坊里做工的外姓,如今有了假髡撑腰,又被二叔笼络,一个个都甘当二叔的爪牙,在村里横行霸道。如今陈家的人反倒不敢大声说话了。”
陈霖没有作声,原以为就算父亲不在了,宗族里的长老也能维持好局面,自己有表叔借给的一百元钱,可以慢慢整修房屋,恢复织坊,重整家业。
现在看来,自己是想简单了。
他沉思片刻道:“阿妹,我还是到村里去走一走。看看情形。”
第四节 整顿家业(三)
陈霖在村里走了走,按照晚辈回乡的礼数,依次拜会了族内长辈。去世的在灵位前磕个头;在世的坐下闲聊几句。
他家在族内地位甚高,就算是长辈也要敷衍他几句。但是他感到长辈们的话语表情中都透出不安来。
他原以为这不安和二叔夺走了丝坊有关:怕他一回来,叔侄相争,族里闹出事端来。言谈中才发觉,他们更为不安的是二叔勾结澳洲人夺取族权之后勾结“外姓”。
南沙的外姓虽然不多,也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口。大多是做工的和佃户。这些外姓过去在陈家治下向来是俯首帖耳间或出几个不安分的,只要族里长老一句话,他们自家就料理了。
陈霖的二叔陈宣是个浪荡子,在族内毫无威望可言,纵然当了“联络员”,靠了澳洲人的势上了位,在南沙说话并不好使,族中子弟也不愿为他驱使。自然而然,陈宣只能引入外援。
澳洲人对他来说太远,而他这么个村里的“联络员”,澳洲人也不会专门派人来为他撑腰,于是陈宣就打起了这些“外姓”的主意。
不管陈家的长老们如何说自己过去如何待外姓不薄,但是事实是外姓对此并不感恩,陈宣这么一鼓捣,立刻便“恩将仇报”起来。
如今不但村政被外姓们把持,连带新成立的乡勇也全归外姓掌控。陈宣靠着他们的支持,在村里几乎可以算是为所欲为了。
“……如今外姓可不得了。客户逼着田主降租减息的;在作坊里做活的,不论长年还是短工都要加钱。连族里各家的奴仆都在蠢蠢欲动,口出狂言,唉唉,真真是无法无天……”族老们压低了嗓门诉苦,“谁要违拗了他们的意,轻则被打骂,重得被抢……他们还扬言要杀人。”
“二叔也不管?”
“他?他现在就靠着这伙外姓的势力,再说了,人现在也得服你管才行呐。”
陈霖听了这话,心情愈发沉重。实话说,家里的作坊被二叔夺去还是小事--毕竟一个祖宗。但是二叔勾结外姓这可是大事!任由他这般胡闹下去,这南沙的陈氏基业岂不是要毁在他的手里!
“走,回宗祠看看。”陈霖说道。
眼下自己没有落脚的地方,桂花嫂是寡妇,妹妹在那里借宿好说,自己和陈清两个男子就不方便了。只有到祠堂里先住上几天看看情形再说了。
宗祠的模样也十分凄惨,门窗尽数砸毁,总算匾额还在。门前还多两个壮丁拿着长枪站班--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陈霖满腹疑惑,刚要进祠堂,还没上台阶就被喝住了:
“站住!做什么的?”
陈清忙道:“这位是陈霖,‘上二房’的九爷!”
上二户是他的房门头,陈家在南沙分为上三房,北三房和下七房十三个支派门房。其中上三房是嫡派近支,族长例来由这三房的子弟担任。
陈霖在族中的同辈中排行行九,平常只有外人和仆役这么叫他。但是陈清一看两个壮丁都不认识,知道并非族人。
“什么上二房上茅房的**十,”年轻的壮丁一脸不屑,将长枪一摆“这里是南沙村公所!没事滚远点!”
陈霖一怔:自家祠堂都改名换姓了?!正要开口说话,另一个年长些的壮丁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这是霖九爷!陈牌甲的亲侄儿!”说罢笑脸相迎,打了个躬,说:“九爷,您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才来南沙几天,不认得您……”
陈霖看年长的壮丁有些面熟,但是记不起他是谁,眼下的局面显然不是装大爷牌面的时候,当即很客气的笑了笑道:“你是……”
“小的武权,”壮丁忙道,“原是北一房……”
“你是宽伯家的长工?”
“对,对,难为九爷还记得。”武权脸上乐开了花,“这小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刚介绍到这里来当民兵--混口饭吃,不认得您老,您老莫怪……”说罢又呵斥道:“还不上来赔罪!”
陈霖赶紧摆手道:“不知者不罪,”见那小伙子一脸不情愿,赶紧又学着广州城里的新流行,说,“如今是新生活运动,不兴这套!”说着赶紧把话岔过去:“二叔在吗?”
“在,在,”武权忙道,“宣二爷如今是本村的牌甲,管着一切支差支粮的事,忙得很!您老也是来得时机好,要不一会他还要出去办事呐。”
陈霖心里纳闷,天都快黑了,二叔上哪里去办事?他也顾不上这些,便说:“我刚从广州回来,想拜见二叔……”
“好说,好说,”武权连连点头,立刻关照年青人:“小民,你去通报!”
陈霖心想二叔的派头这么大!过去族人要见族长也没说要通报的,最多门口关照一声就行了。
过了不一会,年轻人出来说:“牌甲老爷说请霖九爷进去。”
他此刻的心情颇为复杂,从这架势看,二叔在村里手握大权,显然已经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陈霖虽然年轻,人情世故却是明白的。世间最怕“小人得志”。二叔现在,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得志。他心里不由一紧,暗暗盘算自己和父亲过去有什么得罪过他的地方。
要说大的得罪,似乎是没有。毕竟当初他盗卖绸缎,也只是停了他的差事,照样给他津贴。但是作为兄长,老豆可没少训斥过这个兄弟。二婶当年强迫二叔写休书的时候,二叔到祠堂里哭诉,要族老们出头,也是他爹说这事是自家不对,虽然对方写休书过激了,亦是情有可原。
要说最终族里不出头的决议是族老们合议,但是起头的却是老豆。要是二叔念着这“夺妻之恨”……
想到这里,陈霖不由冷汗直冒。眼下正是乱世。二叔一朝权在手,难保不会借此公报私仇……
他暗暗懊悔来祠堂借宿,还是轻率了!没把前后的要害考虑明白!
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说“不去”了--这只会激怒二叔。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乡勇进去。
祠堂里面倒还齐整,各房的祖宗牌位供奉完好,供案上亦有贡品香烛。看起来是有人在整理打扫。陈霖心中稍感欣慰:总算宗祠无碍。
他被带到东跨院的三间正房前--这里是族里办事的地方,过去父亲才来这里办事。现在庭院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此刻陈霖的心情五味杂陈,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整了整衣冠,走了进去。
二叔陈宣正端坐在太师椅上。这个陈家出名的浪荡子还不到四十,但是多年放浪的生活已经让他脸上的皮肉松弛。一般而言,这样本地耕读传家大宗族的嫡派子孙大多相貌端正,偏偏陈宣却长着一张阴鸢的面孔,年岁上去之后皮肉松弛,眼眉耷拉下来,愈发显得阴险狡诈。
陈霖进去之后,恭恭敬敬的见了礼,叫了一声:“二叔。”
“你回来了。”陈宣打量了下这个侄儿,见他腰缠白布,哼了一声,道:“路上还顺利?”
“路上顺利。”陈霖心想二叔既然当了澳洲人的牌甲,不如就此吹捧一下,“说起了,路上倒要比过去平靖不少,沿途到处有乡勇巡逻站岗。百姓们看起来也安静。澳洲人果然治理有方。”
“这个自然,”陈宣对自己的选择颇为自得,“贤侄从广州来,不知广州的情形如何?”
“称得上海晏河清。”看得出二叔爱听,陈霖现在也顾不上肉麻了,“若天下都能如广州一般,那真是难得的盛世了……”
“哈哈哈,”陈宣大笑起来,“贤侄说得好啊。澳洲人的确是厉害!”他收敛起笑容,问道:“广州的情形,你与我说一说。”
“不知二叔要听哪些?”
“你拣着要紧的大事说!”
陈霖见二叔爱听,便拣选着澳洲人入城之后的大事逐件叙说,又说起澳洲人的施政理民,特别是新生活运动。陈宣听得入迷,陈霖前前后后说了足足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被他打断。
“有趣!有趣!看来他们说得都是真得!”陈宣感慨道,“我原以为多少有些言过其实,没想到贤侄一来,竟解了我惑!好!好!”
陈霖不知道二叔口中的“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但是他马上想到了妹子说过:管理织坊的是髡人。所谓的“他们”大约就是说这些人了。
他胡乱应了个“是”。
陈宣却将话一转,问:“去给你爹上过坟了?”
“是。”陈霖赶紧站起身来,“只恨当时身在广州,父亲大人的身后之事竟未能亲自料理,全靠诸位叔伯宗亲了……”
“大哥死的惨,”陈宣一副沉痛的模样,“族里、村里,都被乱兵祸害了,长辈们也过世了好几位。多亏澳洲人信任,如今也只能由我担起这份重担了。”
“是,多亏二叔尽心竭力,才保得南沙村上下平安。”
陈宣看了一眼这个侄儿,心里暗暗得意--你父子两个过去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何曾正眼瞧过我?如今就是一条龙也得给我盘着!
第五节 丰生和丝厂
他学着老爷的派头,只是轻轻地哼了一身,端起盖碗轻拨茶叶,不无惬意的看着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又有些担惊受怕的侄儿。
良久他才咳嗽了一声:“唉,你坐吧。”
“是,是。”
“倒不是我这个当叔叔的自吹自擂,这回南沙陈氏能保得平安,全靠我与澳洲人交涉折冲,护得一方平安!”说到这里他不觉得意洋洋,“别得不说,没有我,澳洲人能到这南沙村里来办蚕业试点?能有澳洲人专门派兵来巡逻?能专门给我们村编练乡勇?”
陈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附和的说了几声“是”。
“贤侄,想必你这次回来,听说是我接手了织坊,心里多少有些怨恨……”
陈霖赶紧起身道:“不敢不敢,这织坊原本就是上三房的产业--大了说,也是族里的产业,我爹既不在了,二叔接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侄儿哪里敢怨恨。再说了,眼下的情形纷乱如麻,侄儿年轻也应对不了!就是二叔就是让侄儿接手,侄儿也没这个本事。”
陈宣颇有些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悠悠道:“贤侄,你这一趟广州没白去啊--长进了不少!”
陈霖面红耳赤,尴尬地都快钻到地缝里去了。但是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当下道:“过去都是侄儿年轻不懂事,二叔您大人大量,莫要归罪。”
“你我是嫡亲的叔侄,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又是长辈,怎么会怪罪你。”陈宣志得意满,“这次还乡,你可有什么打算?”
陈霖如今哪里还敢说什么“重整家业”或者“开棉纺厂”之类的话,只得掩饰道:“如今侄儿已是失怙之人,广州虽好,终究不是家乡。侄儿这次回来,想托庇于宗祠,有个安身之所。”
“说得好啊。”陈宣点头,“如今大劫之后,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原来就对织坊熟悉,又在广州待了不少日薙--想必也见过不少澳洲人……”
“真澳元老是没见过,不过他们手下的归化民倒是见过一些。”
“有见过就好。”陈宣道,“眼下倒是个合适的差事。”
陈霖这才知道,原来自家的织坊果然是被澳洲人看上了。澳洲人现在专门派了一些人过来,和陈家织坊合营,搞什么“乡村蚕业改良”。
“……你在广州待过,和澳洲人打过交道,这招待应对澳洲人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陈霖大吃一惊,实话说他没想到二叔居然会“重用”他。下意识的推测道:“这个,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陈宣摆出一副“大人大量”的面孔说,“我们是亲叔侄,我又没儿子,一家一当以后不都是你们这些晚辈的!你帮着我把织坊搞好,将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是,多谢二叔栽培!”陈霖起身满脸“感激涕零”,立刻起身一躬到底。
陈宣这般倒也不是惺惺作态,当年托庇于兄长也算是织坊里的管事,但是他耽于享乐,织坊的事情并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于养蚕、织造只能算是比外行略强一些,空口对谈,仿佛知晓不少,但是真得进入到实际经营,马上原形毕露。
自打和澳洲人开始“合作”,陈宣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而且随着和澳洲人的合作时日渐多,他发觉其“所图甚大”,以自己的能力难以适应。
原本织坊里的人,虽说工匠们大多回来复工,但是他和三弟闹翻之后,三弟去了三良,把下面的管事和要紧的匠人也带走了好几个。现在虽说勉强开工了,但是织坊的效率远不如从前,从澳洲人与他合办丝厂开始到现在快小半年了,生产还未进入正轨。澳洲人很不满意。
他手下奉承他的人倒是不少,但是没一个能对织坊熟悉的,如今陈霖既然已经回来,也只好借重于他了。
陈霖此刻还摸不透二叔的底牌,不过二叔如今既然愿意用自己,不妨先顺水推舟,看一看织坊的情形--顺便也了解下来合作的澳洲人的底细。
陈宣又问起陈霖落脚的地方,陈霖原本想落脚在祠堂,但是看样子二叔把这里当作了他的老巢,自己还是不宜在这里。
“侄儿如今房舍全毁,没有合适的去处,预备去霁五哥家那里借住。。”
霁五哥就是陈清的爹,他是下五房的一支,家里很穷,但是人老实本分。
“阿霁家--他家也太穷了。虽说有几间空房,恐怕你在那里吃不好睡不好……也罢,一会我叫人与他送些钱米过去。”
陈霖从祠堂出来,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下一步的对策。实话说,他弄不大清楚二叔的真正意图:言谈中看得出他处处试探自己,戒心很高,可是要他为织坊效力也不象假的。二叔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他跟着陈清回到家里,和霁五哥两口子说了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又给了几两银子作为开销。霁五哥自然满口答应。不一会,陈宣也打发族丁送来两石白米和几吊钱来,说是给陈霖借宿开销。又嘱咐他明日到织坊里去和澳洲人接头。霁五哥夫妻得了钱米又兼儿子平安回来,心中高兴,当晚杀鸡打酒,做了一顿好饭食招待叔侄二人。陈霖又让妹子陈玥也搬到这里住。彼此有个照应。
第二天一早,他便来到织坊。
这织坊就坐落在南沙村东头的河边。最早是陈霖的祖父开得丝行,取名丰生和,专门收购四乡蚕农的生丝,再发卖给客商。因为生意一直不错,族里各支也先后投了不少钱进去,加上祖父费心竭力的惨淡经营,丰生和渐渐做出了名气。到了父亲这一代,开始将生丝发包给村里和附近的机户织造。继而又从广州购入织机,开始自己设立作坊织造。
这座织坊是十年前父亲重新翻修扩建过的。规模较之祖父时又大了一倍多。陈霖此刻站在大门前,即悲伤又欣慰。
悲伤的是父亲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落入了外人之手!欣慰的是这织坊在战乱中得以幸存,墙壁虽有火烧的痕迹,但是总体上保存尚好。大门口侧挂上了两块白木头茬墨笔字的长牌--这对有过广州游历经验的陈宣来说并不陌生:澳洲人就是这么搞得。
左面一快是“‘丰生和’丝织厂”,右面是“南沙蚕业改良所”。
总算把字号给留下了,陈霖心想。
但是仔细一看,院落又有了不少改动。首先便是进门的台阶,变成了斜坡,大门的石头门槛也不见了。大门前还多了两个乡勇站岗。
本地过去水匪横行,作坊内因为堆积有生丝、绸缎和银钱,是匪人觊觎的目标。所以当初修筑的院墙特别高厚。现在院墙转角处,均用竹木搭建起角楼,上悬梆子和灯笼,上有乡勇放哨。大门虽然是敞开着的,内里却可以看到两层拒马。
关防如此的严密,澳洲人对这织坊显然很上心。他想,怪不得二叔会让自己来作坊帮忙,以他那点本事显然是应对不了了。
后院似乎还矗立起了一根红砖烟囱,正冒着黑烟。这红砖烟囱他在广州也见识过。知道这是“锅炉”用得烟囱,而锅炉是专门用来烧热水。要说热水,缫丝上倒是的确用得着,也也用不着专门弄个锅炉来烧吧?
进了前院变化更大,院内不但添置了不少东西,格局也有变化。新建了房屋和棚子,把原本很是宽敞的院落占去了一多半。到处都堆放着物件。
澳洲人搞什么花样?把个齐齐整整的大院弄得如此的局促?陈霖暗暗纳闷。
不待他细看,陈宣领着他进到第一进院北侧的倒座房,这里原是织坊的账房。陈宣的父亲也多在这里办公和接到客商。现在这里的一间间房间门前都挂上了不同的木牌,原本槅扇的窗户全部换成了玻璃窗。
这可真够讲究的。陈霖暗暗嘀咕。二叔把他带到了其中一间,却见里面是几张大八仙桌拼成了长桌,两旁凌乱的放着些条凳。靠墙还竖着一快黑色的木板,上面残留着白灰。
这是什么讲究?陈霖也算是见识了不少“澳洲景”的人,但是这样的陈设还是头回见到。
陈宣招呼他在这里等待片刻,不一会,只听得外面脚步声脚步渐近,来得人似乎不少。陈霖忙理了理衣冠,微微躬身静候。
却见从外面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却是一个女子。陈霖一怔。
眼见女子大约三十来岁,长得纤细文弱,穿着蓝布衣裙,梳着双丫鬟。乍一看和本地的女人无异。然而再一看,神态眼神却大不相同,陈霖在广州也远远地见过不少“真髡”,一眼便看出,这是个“真澳洲人”!
再看她身后,又是一个少女,大约十**岁年纪。神态模样与她颇为相似。陈霖大感好奇:想不到自家这么一个小小的南沙村,一下来了两个澳洲女人!
第六节 合作伙伴
“这就是小侄陈霖。”陈宣忙不迭的弯着腰给眼前的澳洲女人介绍。
“哦,我听说了,原是这里的少东家。”女人不经意的说道,陈宣的面颊扭曲了一下。
陈霖赶紧道:“少东家说不上,这织坊是族里的公产,掌事原是我爹。小人随着父亲在这里帮过忙而已。”
“你们这里真稀罕,一张嘴就是族里的。”女人笑了笑,“坐,坐,一个个弯腰曲背的象个红烧大虾似的。”说着自顾自在黑板前先坐了下来。
陈家叔侄也继而落座。女人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幺儿,这是我的学生沈苏。”
陈霖又要起身,李幺儿笑着摆了摆手:“你一个好好的年轻人,也学这么多套路。”她的目光在陈霖身上转了几圈,问:“你多大了?”
“小人虚长二十二岁。”
“哦,很年轻呐!”李幺儿说,“你二叔说你很熟悉这一行--做了几年?”
陈霖道:“说来惭愧,小人读书不成,十三岁就在织坊里给父亲帮忙了。”
“有什么好惭愧的,你们读的圣贤书有屁用。”李幺儿毫不在意的直接蹦出一句粗话,“还是在织坊里做事实实在在。”
陈霖算不上读书人,但是听到眼前这女人直接把圣贤书批做“屁”,心里还是一阵别扭。
她话语一转,说:“我和沈苏受元老院属下‘天地会’的委派,来这里从事丝业改良的工作。既然你是行家里手,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会很愉快。”
“是,小人唯马首是嘱。”
“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李幺儿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个陈霖和他叔叔明显不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颇有朝气,讲话应对拘禁,眉宇间却看得出人很聪慧。比起市侩气十足,说话总是虚虚实实的“二叔”来,这年轻人看上去舒服多了。
李幺儿来广东其实有半年多了。这几年她一直来往于临高和杭州之间,推行她的蚕种改良方案,成效斐然。在杭州的凤凰山庄和临高各建起了一个制种场,专门培育蚕种。杭州的制种场的蚕种因为产出的生丝优良,已经在杭州周边的养蚕户中取得了一定的信誉,渐渐地推广开了。按照农委会的推广方案,未来临高的蚕种场将作为蚕种的培育科研基地,而杭州的蚕种场则进行商业化的规模育种,逐渐淘汰杭嘉湖平原上的土种。
但是杭州毕竟不是绿区,赵引弓在杭州再牛逼也不过是个缙绅。有许多不便和制肘之处。
大陆攻略一开始,农委会就把目光投向了广东。
然而在19世纪以前,外销的生丝和丝绸大多产自江浙。以广州的出口丝织品而言,出口的以“南京丝”--即江浙地区的为最大宗;其次是四川的绸缎,沿着长江运到两湖,再走湘江、赣江运到广州。北方的山东、河南一带也有一些特色绸缎运销。
这也就意味着元老院的出口货源全部掌握在大明朝廷手里。拿下广东之后,这种“转口”生意的风险大为增加。杭州站还能不能继续承担起生丝的采购转运业务也是要打个问号的。一旦明廷断绝贸易渠道,丝织品来源断绝或者大幅度减少,势必会影响到出口――进而影响商誉。这可是元老院最不愿意看到的。
在广东扩大蚕桑业和丝织业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了。
广东是亚热带气候,水热光照条件远好于江南。江南地区即使在现代也只饲养春秋两蚕,珠三角却能饲养五季。养蚕缫丝的基础条件非常好。旧时空里,从康熙年间开始,粤丝生产受外贸刺激不断增加,到了清末,广州出口的生丝一度全部由珠三角地区生产。绸缎织造业也有了很大的规模。
但是,从郭逸的广州站历年收集的情报资料看,本时空的珠三角虽有蚕桑生产,有丝绸织造,但是无论规模还是质量,在整个外丝出口上只是一个小角色。在这里推广新式丝业大有可为。
珠三角一告平定,在天地会的安排下,李幺儿就带着自己的亲授门徒沈苏和几个芳草地蚕桑职业班的毕业生,一起到了广州。
李幺儿在杭州的一年多时间里,先后收了十几个女孩子当学生学习蚕桑。以这批学生为基础,在凤凰山庄又搞了一个蚕桑讲习所。她离开杭州之后,这个讲习所就由芙蓉代为主持。而她把王四娘家的两个女儿带去了临高,送进了芳草地的蚕桑职业班学习。
沈杭沈苏两姐妹在学业上进步很快,加之每次出差李幺儿都要带着她们。姐妹二人年纪虽小,却俨然是农委会蚕桑方面的主要技术人员了。
然而到了广州不多久,就遇到了鼠疫,白白被困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鼠疫消退,才得以开始着手蚕桑推广。
李幺儿的推广方案就是仿效当年费达生在吴江开弦弓村设立推广所的做法,找一个有一定蚕桑养殖和加工基础的地区,设立示范蚕场和缫丝作坊,逐步推广新蚕种、新技术,提高生丝质量。这种做法需要的人力物力较少,比较稳妥。
到哪里去找元老院的“开弦弓”呢。李幺儿在广州和熟悉本地情况的元老、归化民多次商谈,最终选定了香山县的南沙村。
传统的广东蚕桑业,多集中在顺德、东莞、香山一带。李幺儿经过一番筛选,选中了香山县。
香山县在明代刚刚淤积成陆,开发度还比较低,属于“下县”。相对人口密度和土地价格也低。发展空间大,它距离广州不远,又有珠江水道联系,交通便利。作为广州特别市的重点治理区,安全性有相当的保证。
另外,香山县南沙村有一间颇具规模的丝坊主人对元老院“态度积极”,也是她最终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李幺儿带着自己的推广班子和北炜派给她负责护卫的一个国民军警备班来到南沙村,和陈宣谈起“合作”的事宜,立刻就获得了陈宣的积极响应。李幺儿又参观了丰生和织坊,觉得这里的基础条件还不错,附近也有不少蚕桑户。当下决定在这里开办推广所。
既已确定了地址,李幺儿便写信回广州,立刻在南沙操办起来。又是改建厂房,又是订购设备,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位“积极分子”实在不靠谱。
倒不是说陈宣有“阴谋”或者“心向大明”之类,而是接触时间长了发现此人实际上对蚕桑和丝业一窍不通。
李幺儿之所以选择找一家当地的合作伙伴,目的就是为了了解当地传统的蚕桑业,以便做出针对性的改良。偏偏这个陈宣十问九不知,很多细节上的东西更是说不明白。日子稍长,李幺儿手下的人和织工、当地村民渐渐熟悉了,才知道这陈宣是个“地棍”式的人物,这丝坊也不是他的--而是他趁乱抢占下来的。
知道真相之后李幺儿大失所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法再改弦易辙了。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合作下去。陈宣虽然在专业领域很烂,但是在“办事”上却很有能耐,只要吩咐给他的事情都能办到。
原本她对南沙这样宗族势力强大的村落多少还有些忌惮,但是陈宣却出奇的“搞得定”,不论是族里还是村里,都不敢违拗他。让她在村里的开展工作很是顺利。倒也成了不可或缺的“人才”之一了。
陈宣见这女澳洲人的表情十分满意,知道自己介绍的没错。他心里其实很是矛盾:要讨好澳洲人,就得让这个侄儿出头;可是侄儿若是得了澳洲人的信任,这丝坊自己就是一场空。万一陈霖怀恨在心,再到首长耳畔吹吹风,更是不堪设想。
正暗暗担忧,忽见李幺儿的目光在自己这边漂浮不定,却不说话,他赶紧起身告辞。
李幺儿见陈宣出去了,这次对陈霖道:“今后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我们澳洲人做事讲究的直来直去。你有什么疑虑或者问题,都可以当面和我说。”
“是……”
李幺儿止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爹才是丰生和的主人,你二叔嘛,我心里也明白。”
陈霖吓得赶紧起身,道:“不敢,不敢。”
“不敢什么?”李幺儿毫不在意,“不过你二叔于我们,还是一个得力的基层干部。你们叔侄二人呢,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格局大一些,不要盯着眼前的这个小小的丝厂不放。元老院治下,有得是发家的机会。”
陈霖不由地想起了表叔对他说得话--看来澳洲人是真得打算大办作坊了!眼前这女澳洲人居然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开作坊!
如果自己在这里能学到一些澳洲人办工厂的本事,或者更进一步,能得到这女澳洲人的青睐,有了她的支持,之后在南沙办棉纺厂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原本有些颓唐被迫的心境开朗了不少。当下道:“既然首长看得起小人,小人尽心竭力办事就是!”
第七节 困难重重
李幺儿这几年在外面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各路人士,阅人之术已非吴下阿蒙。见这年轻人眼里一瞬间有了火苗,显然起了攀附之心。不由地暗暗好笑:功名利禄之心果然是每个人的软档!想到自己只要乐意一言便可兴邦,一言亦可灭国,操弄普通人的命运犹如玩物,不觉心中得意。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露出微微的笑意。说:“我来这里,为得是推广良种,改进丝业……”说着,把自己的具体任务详细介绍了一遍,“选择丰生和作为合作伙伴,自然也是看中你们在这一带从事蚕丝业多年,熟悉本地情况,所以想劳烦你把本地的蚕、桑、丝、织各方面都说一说。”
其实李幺儿已经多多少少的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其中既有陈宣提供的材料,也有她自己走访丰生和的匠人、账房获取的信息。
但是她这些年来搞推广总结出来的一个重要经验就是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多的收集信息,因为每个人说得情况多是有出入的,有些是故意撒谎,有的是无意识的修饰。而且这些信息往往还由于某种奇妙的“群体性心理”而趋同,给采集者带去完全错误的结论。
眼前这个年轻人既然是丰生和的少掌柜,又有多年的实际经验,他提供的信息即有全局,在细节上掌握也不会差,非常有价值。
要介绍本地情况,陈霖自然知无不言。道:“本地养蚕的人家不少……”
香山县在明代以前尚是珠江口的一片淤积的沙洲,明代才与大陆相连接,故而沙田甚多,因为地势低洼,也多鱼塘。这里与广东最古老的丝绸产区顺德毗邻,受其影响,农户多植桑养蚕。但是规模并不大。
隆庆开关之后,受生丝绸缎外销暴增的影响,本地的蚕桑户才有大幅度的增加,种桑养蚕才渐成风气,不过产量还是比不上顺德、佛山这些传统养蚕地区。
“除了香山、顺德、佛山,广州府的范围内还有那些地方有规模的养蚕业?”李幺儿问道。
“东莞也有,说起来,其实比本地还规模大些。”
“我看这里的条件不差,应该能养更多的蚕。”
“话是不错,只是我们这里的销量有限。养多了,生丝也无出路。”
“哦?”李幺儿来了兴趣。这些都是和其他人聊天的时候得不到的情况。她继续问:
“我记得广州外销的生丝和绸缎很多。都是成千上万的装船运出去。怎么会卖不掉呢?”
陈霖说本地的蚕种不佳,出的生丝质量不好,不论内销外销都卖不出好价钱。
“别看广州、佛山那边机户挺多,可是有些品种的绸缎必须要用湖丝才能织--本地丝不够韧。”
“广州佛山的机户织坊有多少呢?你们本地呢?”
“这个,小人就无从得知了。大约一两千户是有得。本地机户大约有几十户,织坊只有丰生和一座--其实就是在广州、佛山织坊也不多。多是机户。”
这和李幺儿在广州得到的情报大致相同。按照广州市政府给她的材料,广州城内外共有“蟒袍行”、“十八行”、“十一行”、“金彩行”“广纱行”五大行,另有十几个小行,涉及到从缫丝、捣炼、撁经、炼染、织造……等全部工序,一户一机或者几台机的机户有二千五百多家,
如果加上佛山、东莞、顺德和香山这些属县,整个广州府的机户不会少于三千家。
单论生产规模和产量,广州府的丝织业在整个大明也算是名列前茅了,但是生丝质量制约了生产规模的进一步扩大。
“这么说你这里也需要用到客丝了?”
“只要做织花纹的绸缎,就必用湖丝。若是考究的,还得是瘦丝。”陈霖道,“我父亲也想过用本地丝替代,和织工想了不少法子,可是要么提花的时候丝经易断织不成,要么勉强织出来花纹粗糙难看……总之是不成功。”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倒是听说过湖丝坚韧是因为收茧和缫丝的时候都是用火烘干,而不是晾干的。可是自己试验了下,虽然好些,却也还是不及湖丝--想来也是,这是秘法,岂能轻易叫人学得去?”
李幺儿却不以为然:本时空的人特别迷信秘方、秘术。实际上湖丝坚韧的秘密说出来并不稀罕,火烘只是一个原因,决定性因素其实是蚕种。
至于为什么只有湖州有这样的蚕种,无非是因为湖州作为蚕桑养殖业的主要产地,具有天然的规模效应。产业的聚集促进了分工的细化和技术的提升。李幺儿在杭州的时候,几乎走遍了江浙所有产蚕桑丝绸的县,无论是规模、技术还是相关的工商业组织,17世纪的苏杭两府都居于全国的首位。
“你们就没有想过引入湖州的蚕种吗?”李幺儿问。
“怎么没想过,”陈霖叹道,“奈何要蚕农改蚕种,难如登天!”
他说起父亲曾经从湖州买来蚕种让蚕农试养,竟然无一户愿意。后来只能自己雇用女工来饲养,也不知道是水土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养出的蚕大批病死,不仅亏折了许多钱财,也被族里的人取笑。
“自此之后,先父灰心丧气,也就不提这改良蚕种的事情了。”
李幺儿颇有同感。她在杭州推广蚕种的时候,亦是费了无数心血。期间亦有多次反复,实话说完全是赔本的买卖,单纯靠个人或者小团体是完全搞不下去的。费达生在吴江的蚕种改良,不仅得到了当时地方政府的支持,江浙的丝织业资本家也提供了不少援助。就是这样她的蚕业改良也是走得磕磕绊绊。何况陈霖父亲这么一家小作坊了。
“这蚕种改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就是在苏杭都不易办到。”李幺儿说,“我看了厂子里的机器,似乎你这里即做丝也织绸。”
陈霖说丰生和向蚕农收购生丝之后,要经过调丝、纬络、经具、过糊等一系列工序,才能上织机织造各种绸缎,织造完毕之后,还要煮炼,染色。不过这些前后段工序多是外包给专门匠户来做得。织坊本身主要做需要较大设备的织造工序。
传统的丝绸纺织业很少有大生产。即使到了工商业更发达的清代,绸缎织造大多还是一两台机的小机户。生产模式是“放料取货,以货出售”的生产外包模式。纱缎庄将生产原料、织机物料发给机户,由机户回家生产,完成后交回纱缎庄结算加工费。绸缎由纱缎庄发售。这种分散的生产模式下,产品规格不宜,质量好坏不定。
丰生和过去也是这种模式,到了陈霖父亲手里,他感到这样的生产产品质量始终得不到保证,有时候在广州城里看到新的花式品种,拿回来要机户织造,整个过程也特别慢。因此决定自己设场织造。
“想不到你父亲还挺有远见的。”李幺儿笑道。
“首长过奖了。不过自己设场织造亦不容易,光是嘴皮官司就打了不知道多少--这村里本身就有不少机户,靠着丰生和发料织造过日子,听说我父亲要自己设场,都上门来吵闹。其中还有许多族人。要不是我家是长房嫡派,族里长老又出面解劝,这丰生和大约早就被砸烂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呢?光是解劝大约是不能了解的。”
“无非是破财消灾。”陈霖苦笑道,“后来我父亲与族中长老们商议,凡是愿意入织坊做工的,织坊一概收入,织费和过去无二;其次是族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每人每月给一斗米。这才算将事情平息下来。”
“这花费可真是不少!”
“虽说不少,可也值了。若无族里护庇,这织坊开在此处,哪有如此的太平!且不说水匪歹人窥觊财货,本县的许多机户亦是虎视眈眈,巴不得丰生和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暗中咒我父子一命呜呼的,大约也是不少--如今他们也算是遂了一半心愿了!”他叹息道。
李幺儿想起她初来丰生和的时候,房屋虽然保存还好,但是内部设施机器却有被有意破坏的痕迹。
乱兵土匪抢劫,不外乎劫掠细软财货,这些笨重的“生财家伙”他们是不感兴趣的,更不会专门去破坏,这显然有泄愤的意图。
再联想到当年她在杭州的时候凤凰山庄被围攻,几乎酿成大祸。其中虽有郝元从中煽动,但是搞得一系列蚕桑改良和缫丝厂亦是原因之一。
革新改良,不论意愿有多好,只要触动了既得利益者,就必然会引起反扑。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选择南沙这里真得非常正确,脸上不由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
“自古做事业就不是一件容易事,特别是这样翻天覆地的事业。不过我们元老院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底。丰生和现在和元老院共进退,将来一定会成为首屈一指的丝绸纺织企业的。”
第八节 香云纱
陈琳平日里接触到的人,大多言辞含蓄委婉,说话有分寸,讲究一个“中庸”,很少听到这么感情奔放的词句。他到底是年轻人,李幺儿这一番话不由地激起他胸中的热情。忙道:“小人也不敢说做出什么大事业来,但求能将这份家业发扬光大,就已是满足了。”
李幺儿笑而不言,这年轻人言不由衷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们这里做香云纱吗?”李幺儿忽然想到了这个广东丝织品中最出名的品种。
陈霖一脸茫然。纱自然丰生和是织过的,但是香云纱这个名词他却是闻所未闻。道:“小人没做过,也没听说过。”
李幺儿想了想又问:“就是用薯莨染色的纱。”
“薯莨?那是莨绸,”陈霖点头,“有有。”
“可有成品?”
“原先倒是有,只是经过兵灾,存货大约已经没有了……”
李幺儿面露失望之色。香云纱是广东传统丝织品中的拳头产品,在旧时空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流行一时,挺爽柔润,日晒和水洗牢度佳,防水性强,易洗易干,色深耐脏,不沾皮肤,轻薄不易起皱,柔软而富有身骨,经久耐穿,适合炎热的夏天穿着,受到消费者欢迎。不仅在国内市场广受赞誉,还大量出口到国外,尤其是东南亚地区。
按照李幺儿看到的资料,香云纱是民国时候才正式出现的绸缎品种。不过这么一个品种显然不是凭空出现的。她后来又查了些资料,发觉原来明代就有类似的生产工艺,还有出口的记录。
如果能将这种绸缎改进后大量生产,不失为本地绸缎出口的拳头产品。
虽然记载上有,但是李幺儿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香云纱,问陈宣也是一问三不知。
“虽没有存货,不过小人妹妹身边还一件莨绸的小衫,首长要是想看的话,我取来就是。”
“好,你去取就。“
陈霖赶紧把陈清叫来,让他回去问妹子要一件莨绸小衫过来。
不过片刻,陈清送来一个布包。陈霖打开一看,正是陈玥的贴身的一件小衫。
这是妹子的贴身之物,拿在手里多少有些尴尬,便将布包呈了过去。
李幺儿将料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揉搓了一番。道:“这不是纱……”
“这是莨绸。”
陈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件莨绸,料子被染成了棕黄色,织物本身是平织的绸。手捻上去软滑,但是手感颇厚。仔细看,无论蚕丝质地染工还是手感,都比较差。远不如她见过的其他绸子。
“这是本地丝织得吧?”
“首长好眼力。”陈霖道,“这就是丰生和织造的。染也自己染的……”
“你们会染?”
“首长您说笑了,这薯莨染色又不是什么秘密,再普通不过了。”陈霖有些奇怪。绸缎染色所需的各种色料,除了靛蓝本地有大量种植之外,要么是外地所产,要么是干脆是南洋来得,大多价值不菲。唯独这薯莨就是本地的大面积种植的,本身并不值钱。除了莨绸之外,莨布亦很常见。
“没有涂过泥?”
“涂泥?”陈霖这下茫然了,“为什么要涂泥,涂抹了泥巴不弄脏了吗?”
李幺儿现在知道了,原来这会只有莨绸,并无后来的香云纱工艺。
按照旧时空的标准,香云纱其实指的是一种传统工艺,比较宽泛的说以桑蚕丝的面料为底胚布,做了矿物涂层的工艺的面料,都叫香云纱。
旧时空的纺织品市场上因为香云纱种类繁多,各有所好。同样是香云纱面料,不同类型的香云纱,有薄有厚,有软也有硬,不一而论的。
以市场价来说,从低到高是素绉缎香云纱,珍珠缎香云纱,龟纹香云纱,冠乐绉香云纱。
这是常见的几类。传统上的香云纱是素纱,没有印花。现代香云纱根据不同的品种又花纹,有印花,都会影响到具体价格。一般而言,有印花的多为莨绸类,素绉缎香云纱和珍珠缎香云纱最多,手感软,属于绸缎面料。
纯色的香云纱,莨纱类的比较多,手感相对硬一些,透气性好一些。古代有女穿莨绸,男穿纱的**。一般冠乐绉香云纱,龟纹香云纱属于莨纱类。传统的香云纱基本就指这一类。
严格一点说,香云纱必须是采用纱为底胚布,用薯莨汁染过,再用顺德一带的河泥涂抹再经过晾晒而成的才叫香云纱。
显而易见,这件莨绸只能算是广义香云纱。从它的手感质地来看,显然也不是什么高档货。
“你们没试过用纱染吗?”
“纱?”陈霖一愣,忽然明白了,“首长说得是罗吧。”
“对,就是罗。”李幺儿脸上有些发热了。因为纱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绸缎种类,大多用来指轻薄通透的纺织品。在绸缎分类中多是指罗。罗的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经丝互相绞缠后呈椒孔形,质地紧密,结实,纱孔通风,透凉,穿着舒适,凉爽。特别适合做夏季服装。
“用薯莨染罗倒也做过,亦有销路,就是不太多。”
“为什么不多?”
“绫罗绸缎是有钱人穿得,一般百姓随不禁,可有多少人能穿得起的!”陈霖道,“小人倒是听说江南头等的富庶之地苏杭两府,贩夫走卒都有穿绸缎的,亦不知真假。单以广州一府来说还真是没什么销量。”
“苏杭的贩夫走卒是不是穿绸缎我不知道,不过这香云纱却是夏天的恩物,若是能批量做出来,不论内销外销,都有大的市场。”
“可是绸缎价值不菲……”
“所以我们要把养蚕的成本打下来,丝多了,绸缎就便宜了。还有这作坊,织起来着实太慢了……你叔父说这里一年到头才能织几百匹绸料--这也太少了。一年织上几万匹,价格也肯定会下来。”
陈霖糊涂了:“价格下来了,岂不是赚得少了……”
李幺儿道:“你不会算账!东西赚得利钱少不要紧。你一匹绸子赚一两银子,一年卖一百匹,也不过赚一百两;我一年能卖一万匹,每匹赚一钱,却赚了一千两。只有大伙都能来穿了,丰生和才能挣大钱!”
陈霖还是转不过弯来,不过他知道澳洲人决定的事情自己还是少违拗为好。当下连连称是。
“我们去厂子里看看。”李幺儿说。
“是。”
“这丰生和原是你家的产业,想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你都熟悉。”
“小人十多岁就在作坊里帮忙父亲料理产业了。”
“不过如今的丰生和和过去可不同了。”李幺儿说,“假以时日,还要大变样。”
陈霖唯唯诺诺。心想缫丝织绸自古以来就是那么回事,莫非澳洲人还能不用蚕丝凭空织出来?这些年来市场上澳洲货倒是出了不少,从来没听说过有澳绸澳布的。
“这一片倒座房,原始丰生和的账房。我们也萧规曹随,在这里设立了管理处。虽然叫法不同,意思是一个意思。”李幺儿漫步在走道上,“前院,主要是对外交往之用。我打算等开春之后,便在这里设栈收茧。这些房子就是为此预备的。”
自己设栈收茧这事,陈霖的爹也想过,而且一度还想过扩大自己的缫丝间,织造全用自己的丝,不用外丝。
自己缫丝不用外丝,首先能保证生丝的质量。收购生丝全靠收丝账房的眼力和操守。若无一位得力可信的丝账房把总,收回来的生丝质量如何就全看运气了,运气更糟一点,连份量都不够。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陈霖道:“首长,自己做丝自然有许多好处,可是其中亦有难处。”
“想来是有人趁机煽动蚕农?”
“首长料事如神。”陈霖点头,“若是能做到优质优价,收丝那是主客两便的好事。只是内中纠葛甚多,从中渔利的人亦不少。无知百姓又往往易被人蛊惑……”
“这我知道。不过我看你们厂子里还是有缫丝间的。”
“是,我家是本地大宗,在南沙本地,有族里撑腰,我父亲还能拿捏得住。但是外村的蚕农,那就摆不平了。所以丰生和是又收丝又收茧。”
李幺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蚕桑改良里,最重要一条就是工厂缫丝,不再制作土丝。今年我先试试水,顺利的话,明年会推行全部到全县……”
陈霖暗暗乍舌,心想不亏是澳洲人,口气都这么大!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去说服蚕农--最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就是蚕茧的卖价不如生丝,只要蚕农家里不是劳力短少,都会选择缫成丝再卖。总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强迫蚕农不做丝卖茧吧?
“……除了收购干茧之外,这里我还预备着要销售蚕种。第一批蚕种很快就会从临高运来了,这些库房暂时就作为蚕种仓库。”李幺儿说着又问,“你们这里的蚕农的蚕种是怎么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