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节 常青云和常浦
易浩然慨然道:“这有何难。如今店里生意也冷清。教文恒念书是件小事。不费什么事——至于学钱,休要再提。你们娘母子两个居家不易。日子还长着呢,多积攒几个也好将来给文恒娶媳妇!侄女婿泉下有知,必是感激你的。”
秋婵双目微红,低声道:“先生!您老真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莫要这样!莫要这样!”易浩然生怕她闹出什么动静来,引来阿纯,赶紧摆手道,“只是此事还要禀告骆掌柜……”
“阿桃是我的闺中好友,这事她自然会帮忙。”蒋秋婵很有把握。
当下说好,择日开蒙。读书的地方就设在裕信米行里,每天一早由蒋家的伙计把孩子送来。中午再接走。
送走了蒋秋婵,易浩然兴奋的不能自己:真乃天助我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出门遇到了蒋锁,回来之后又碰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大业有望!
过了几日,秋婵果然将孩子送来念书。他禀告了骆阳明,老板只是一笑了之。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米店上,生意全委托给老掌柜李文升经管。
因为孩子尚小且世道不靖,所以每日的授课只到午前便结束了,蒋家派个伙计把孩子接走,下午易浩然基本上无事可做。隔三岔五的,秋婵必亲自登门,或是送羹汤或是点心。易浩然原本觉得秋婵还在孝中,这般频繁来往未免人言可畏。多少应该提醒她避嫌,考虑到这是“大业”所需,何况和她儿子又有师生的关系,便没有提起此事。静候蒋锁的消息。
常青云回到三合嘴的下处,心烦意乱。
今天他在桂江浮桥畔,偶遇了蒋锁。
蒋锁他是认识的,熊督编练的家丁的队官。榜山一战之后下落不明。他和蒋锁原无往来,对这等低级武官更是不屑一顾,要不是听闻他是个“降髡”,有了几分好奇,大约连名字都不会记住。其实现在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
然而蒋锁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即将踏上浮桥的时候叫住了他。表示要和他“谈谈”。
常青云并不想和他谈谈。他现在虽是俘虏,日子却还过得自在。髡贼虽说对大明的读书人甚为鄙夷,却还得利用他们的读写能力,常青云能写会算,在俘虏营里甚受优待,连看管俘虏的假髡军官也叫他一声“常先生”。平时很少出工,即使出工也都是文书工作,不用下力操劳。常青云估摸着,澳洲人大约还是老一套,等局势平靖了叫各人出赎金,没钱的积点自赎。不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安然脱身--这回游幕便又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等回了老家,他再也不出来游幕了,澳洲人给他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然而蒋锁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中。
“先生即不愿意与小人相谈,莫非愿意小人投书一封,举发先生就是常老爷本尊吗?”
梧州城破时候的一场大火虽说没有酿成毁灭全城大祸,但是为之家破人亡的也不少。因此百姓们对熊文灿等人全都恨之入骨,尤其是献火烧梧州之计的常浦,更是被人千人唾弃,万人咒骂。一说起“熊文灿手下的常老爷”,百姓们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十分不巧的是,献这条计的常浦姓常,常青云也姓常。而且他们当时都在熊文灿麾下。常青云被俘之后,花了莫大的力气才把自己和常浦二人撕掳开,也多亏澳洲人没有存着“借人头一用”的心思,不然光凭这两点就够他死个十七八回了。
“你胡说什么!献毒计的是常浦,他是恩平县令,与我何干?只要在熊督幕中的,无人不知。”常青云不免气急败坏。常浦在破城前就失踪了,也不知道是跟着熊文灿跑路了还是死在乱军中了,真要闹起来,自己浑身是嘴也讲不清了。
“呵呵,就算你不是吧,这个常浦不是你举荐到熊文灿跟前的?”蒋锁冷笑道,“他原是个废官,丢了县城已然是待罪之身,不过是跟着大军逃命。你却把他引荐给熊文灿,这总不是假得吧?是不是一问便知?”
这下犹如五雷轰顶。要较真起来他还真没法滑过去。常浦献火烧梧州之计他原来就是知道的——他不仅没有劝阻,反而觉得此计可行,将常浦举荐到了熊文灿面前。
“你,你要怎样……”常青云慌了神。
“也不要怎样,”蒋锁鄙夷的看了眼丧魂失魄的常青云,“有位故人,想约你一见。”
常青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浮桥上过去,又回到俘虏营的。他整个人精神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了俘虏营地的下处。
三合嘴的俘虏营地规模很大,这里原是官军的校场,梧州又是军事重镇,平日里驻军甚多。因而有许多营房,足以容纳数量庞大的俘虏。不但关押了在梧州战役中被俘的官吏兵将,广西方向作战和梧州周边地区清剿行动中被俘的人员也大多被送到这里来甄别关押。最高的时候足有六七千人。其中一部分人经过甄别之后有的被释放,有的后送到广州去等候“分配”,原本这里还收容有部分难民,如今大多遣送完毕。现在这里大约还有四千名俘虏,作为劳工使用。
常青云作为“文书”,单独占有一间小屋,即是卧室也是办公室。他跌跌撞撞的回到屋子里,将房门一关,倒在破床上。
蒋锁所说的“故人”不用说是过去熊文灿麾下的某人,要见自己的目的他大约也猜得出来——多半是要“干大事”。
在这澳洲人治下的梧州干得大事,自然是掉脑袋的事。
常青云的得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为功名何惜身”,壮怀激烈的情绪,然而自打澄迈惨败,他在乱兵中自杀不成,终于束手就擒苟且偷生之后,满腔热血便退了一半。熊文灿定下火烧计,弃城逃走之时,常青云一时热血上头主动要求留下“协调内外”,准备以死殉城,即为了洗刷当年被澳洲人所擒的羞辱,也是为得是报答熊文灿当初简拔他的恩情。
然而当大火真得焚烧起来的时候,常青云又一次后悔了:正如他当年在乱军中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随大军渡海来征髡。
对现在的俘虏生涯,他并无不满,这般熬过年把,澳洲人自然会放他跑路。
不如就此举发!心地深处忽然浮现了这个念头。然而一想到蒋锁的话,常青云又跌坐下来。
常浦和自己的关系,在熊文灿幕中尽人皆知——光这俘虏营里就有不下十几人知道。若蒋锁被擒拿,真得一口咬定火烧梧州之计是他献得,如何辩白?!就算澳洲人相信计策是常浦想出来的,但正是自己向熊文灿举荐此人才使得火烧梧州得以实现——就算放在大明他也是“丧心病狂”。澳洲人把他一刀两断,绝没有人会觉得他冤枉。
常青云手足冰冷,脊背冒汗。直到外面响起了晚上打饭的钟声,他才勉强支撑起身子,强打精神出去打饭。
俘虏营里每日供应两餐,有出去劳作的,在外面由用工单位供应一餐。自然这两餐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库存的草地干粮糊、米粥和红薯之类,配上军标的咸菜。新鲜蔬菜都是现地调达的,也不烹饪,洗干净之后烩在粥、糊里。吃起来谈不上味道,但是能吃饱。
常青云打了一盆糊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边吃糊糊,边想对策。忽然门外有人喊道:“常青云!常青云!”
常青云一愣,平时他在俘虏营里人人都叫他一声“先生”,就算是假髡也不例外,怎么忽然有人就直呼其名起来了?他心中有些不忿,起身迎了出去。
出门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假髡干部,他不敢怠慢,施礼道:“学生就是常青云,不知上官有何差遣?”
“你就是?”来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把自己收拾一下,立刻跟我走!”
常青云吓得一哆嗦,莫非今天下午自己和蒋锁的谈话有人去告发了?还是蒋锁已经去向澳洲人举发他是火烧梧州的始作俑者?
“到底什么差事?”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婆婆妈妈什么!”来人显然颇不耐烦,“天都快落黑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城门了!”
纵然满怀忐忑,常青云也只能跟着来人出发了。出得俘虏营,过了浮桥,便进了大云门,一行人沿着街道走不多远,便来到了一座黑沉沉的衙署前。
虽说天色已暗,这地方常青云还是认识的,是梧州城中的“三总府”所在。这里曾是熊文灿驻节之处,常青云作为幕府的一员,也曾经住在这里,再熟悉不过。
奇怪,怎么把自己送到三总府来了?这里他知道,自打澳洲人进城之后便成了兵营,驻了许多人马。
第一百九十七节 风雅之事
疑惑归疑惑,澳洲人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在押送人员的催促下,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三总府如今是梧州国民军的总部兼营房,进得大门便见许多国民军士兵来回走动,带他过来的归化民带他进了一条备弄,一路往后面而去
林林总总走过五六重大院,又拐了一个弯才从边门出来。常青云定睛一看却认得:这里是原来熊文灿休憩的地方,三间雅室,前后院落点缀有园石草木,前院还有个小小的池塘,蓄养有金鱼莲花。幽僻静谧,是个好下处。
备弄的门口,还设有木制岗亭,有警卫站岗。送他来得干部拿出文书才让他们进得院子。
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是普通兵丁所居,莫非……是澳洲人的头目所居?!
常青云顿时脊背上又冒出了层冷汗——澳洲人他可太了解了,并不把他们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更别说他只是个举人了。所以不可能是把他叫来延揽。
难道是蒋锁约他的见面的事情败露了?转念一想也不应该。不论蒋锁还是自己都没做什么,连违碍的话都不曾说过。澳洲人就算无所不知,也不能凭空推测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何况以自己的身份,不论是交给澳洲厂卫审问,还是直接处死,都是一句话的事,澳洲头目压根不会来亲自讯问自己。
正惶恐间,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澳式“干部服”的假髡,走过来问道:“你就是常青云先生吧?”
来人器宇轩昂,衣着整洁,显然不是一般的假髡,称他一个阶下囚为“先生”是极客气了。常青云赶紧一躬到底,“不敢,学生常青云。”
“今天是有事找你,”说着这假髡朝着押送人员点点头,后者立刻退了出去。
“这个,不知要学生效劳何事。”
“进来说话。”
常青云被带进了屋子。这里他来过,中间一间原是熊文灿会客的地方,两面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原本这里的陈设就因为总督的驻节十分考究。如今不但布置精洁,陈设更胜往昔,常青云暗暗乍舌——澳洲人素以简朴著称,想不到居然有这般豪奢的元老!
“我是梧州市办秘书赵丰田。”带他进来的假髡自我介绍道,“你且坐。”
常青云欠了欠身子,坐了下来。
“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想请你帮个忙。”赵丰田说,“实话说,原本不该劳烦你的,只是我们这里没什么读书人,梧州本地也寻不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这话听得常青云稀里糊涂,只好起身道:“上官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学生一定效劳。”
“听闻你是个才子,不但是举人出身,诗画也是双绝。”
常青云脸色一红,赶紧道:“不敢,不敢,一点笔墨玩意,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不要谦虚。”赵丰田的脸色有些许鄙夷,言语却又很是大度,“我过去也是大明的百姓,知道你这个举人得来不易。”他说着,“如今有件差事要你做——不费事,你只要做好了,待到局势稳定了,自然先放你回家,还要给你盘缠。”
“元老院的优待政策,学生是知道的。”常青云心里有了底,十有**是舞文弄墨的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差事?”
“先生请看。”赵丰田带他走到后厅,只见这里面对后院摆了一张大画桌,上面罗列着各色画具纸绢,许多都是上品。画缸里放着许多书画卷轴。
赵丰田拿起桌面上的一轴画绢,舒展开,两边用镇尺压住。却是一幅青绿山水。
常青云在画画上算不上什么名家——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爱好,平日里以此消遣。不过即使如此,他也看得出这幅画的水平实在不行:构图显然是模仿自某位名家,然而笔触无力,笔意凌乱,虽说用得是上好的画绢和笔墨颜料,画出来的东西却实在不堪入目。
“先生以为这幅画如何?”赵丰田问道。
常青云陡然警觉:如此大费周章的把他叫来,还是在三总府这样的地方,画具又是如此的考究……这画十有**是出自某个髡贼大官之手。
自古高官富商多喜附庸风雅,常青云见得多了,大约髡贼也不例外。
他想了想,道:“此画显出于生手之UU小说,然颇有天分,亦属不易。若能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赵丰田笑道:“果然是读书人会说话。你说画得不好就得了,还说什么必成大家。”
“是,是。”常青云连声附和,心道这话你说可以,我说可不行!
“实话与你说了吧,这画是我们首长画得。”赵丰田道,“他的画技嘛……你也看到了……”
“怪不得,怪不得。”常青云连声道。
“怪不得什么?”
“画虽然说不上好,却有一股豪杰气象。”
赵丰田看了他一眼,倒没再评说,不过他脸上的鄙夷却是溢于言表。
“……就和你说得一样,他是个生手,就算现在再勤学苦练,一时半会也画不好了。何况他的公务繁忙,也没有这个时间……”
常青云原本以为真髡想寻个人教他画画之类,但是一听赵丰田的话却不像。
“……所以想请先生代笔。”
原来是代笔!常青云心想,这倒比教真髡画画来得容易。传出去也不算“趋炎附势”“卑躬屈膝”。名声倒要好写。
“这个容易。”常青云道,“只是不知道要画什么样的画,尺幅又要多少。学生知道了也好起个腹稿。”
“不着急。”赵丰田道,“这代笔不是随意要你画,先生请看。”说着他又从画缸里取出一卷画卷,在桌上展开。
常青云一眼望去,这是一幅是写意的兰花,三五笔极简单的勾勒,画得倒还可以,只是笔触柔弱,似是女子所绘。画面上无题款。
“这……”
“先生所绘的画,画意要与这幅画相应和。”
原来如此!常青云恍然大悟。怪不得要把自己叫来代笔了。以髡贼的粗鄙,不要说画画,就是这画意也未必能了然。
“学生知道了。”他点头道,“这不难。只是上官要如何应和?总得有个宗旨才是。”
“这个……”赵丰田沉吟片刻,“你且去画,但凡积极向上便是!”
“是,是。”常青云看他欲言又止,加上两幅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多半,这是女人的事!
再结合这里的陈设布置和那些精致画具,常青云猜测,这里十有**是澳洲人的梧州知府解迩仁金屋藏娇之处!也只有他才能有这个资格和能力。
想不到这真髡居然如此风雅。常青云慨叹,原来髡贼中也不尽然都是只知皮肉之欢的粗胚。
“你需要的画具,只管开出清单来,我这里都会为你预备。你在三合嘴作画可方便么?”
“方便,方便!”常青云连连点头,“只是需要一张画案。”
“这个容易,我叫人送一张去便是。”赵丰田道,“你只管用心画。以后再有需要你应和的画,到时候自然会送过去。这一张你且先带去——要几日才能画好?”
“材料齐全的话,一日即可。”
“好。那么后天下午我派人来取回——这画莫要污损了,首长很是看重。”
“学生明白。”
“我会关照营地里的管理员,叫他们最近几天不要派活给你,你就尽力去画吧。”
常青云回到三合嘴,心里愈发乱了。蒋锁的事情还没思量清楚,这回澳洲人又闹这么一出!也不知是福是祸?
解迩仁这个人,他所知不多。不过平日里听口碑,是个不错的髡官。至少梧州在他治下,市井安然,百姓和乐。不知道这解元老藏得是哪家的千金?大约是才色俱佳,要不然,这解元老也不会为她如此痴狂了。
第二天,从城里果然给他送来了画案和画具。营地的管事也很是客气,表示说:“常先生只管画画,其他事情交给其他人做便是。”
优待不仅于此,原本他这样的书办只有日食两餐的,要外出做体力活的人才有三顿供应。而这天他不但享受到了午饭,还是专人给他送来的——居然是假髡才有得吃的“盒饭”,有荤有素,还有一碗汤。让吃了许多日子救济口粮糊糊,胃里直翻酸水的常青云好好的打了一番牙祭。
酒足饭饱,他一面剔着牙,一面思量。澳洲人如今用得着他自然是极好的。但是蒋锁那边亦得设法应付,要不然就他那个愣头青,搞不好真得会跑去举发他。毕竟当初他可是敢带兵去榜山这个绝地死守的。
澳洲人的规矩他知道:最讲究“依法治国”,若是真被蒋锁闹将起来,就算他为解迩仁效力,对方也没本事保他——更别说他还是“二进宫”的俘虏。
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且去和蒋锁说得“故人”会一会,看看到底是何许人也,又要和他说些什么。然后再行定夺。
第一百九十八节 江畔钓鱼
“原来是你。”常青云看到易浩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早该想到。”
易浩然放下身上装着账本雨伞的包袱,悠然道:“是因为蒋锁么?”
“是,以他这般木讷愚钝之人,平日里亦只和你一个人打交道。怎么可能会为其他人奔走。”
易浩然一笑,在江畔选了块石头坐下,拿起一根鱼竿:“来来,这鱼竿是我问那边的渔家借来的——听闻这江中有好鱼。”
常青云根本不想钓鱼,但是知道易浩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接了过来,没有好气的说:“你倒是有雅兴。”
易浩然拿起鱼竿,也不挂饵,往江湾中一甩,道:“愚钝又如何?倒是至纯赤子。这梧州满城都是聪明人,上榜山死战的又有几个?我朝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聪明伶俐之人。你我如今身陷梧州,不也是愚钝之人?”
“好了,你就莫要给我戴高帽了,”常青云挂上蚯蚓,将鱼竿垂落水中,“大费周章的找我来,有什么事情要谈?”
“听闻你现在在在澳洲人的俘虏营里。”
“不错,我也算是‘二进宫’,第二回当澳洲人的俘虏了。”
易浩然打量了下他的装束:“看来这俘虏的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
“自然比不得在熊督幕府之中,苟活于世罢了。”常青云叹道,“我折腾够了……”他凝望江面,“随大军入琼,一败涂地。被髡贼生擒活拿,尝尽种种羞辱,苟且偷生,总算又回到了人间。谁曾想又再作冯妇!这次若能赎归,我便就此还乡隐居终老了。”
易浩然注视着水面的涟漪——这里是江湾,江水迟缓,水面不时有涟漪,下面大约有不少鱼——并不看他:“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不问功业,但求无愧于心。你也是熊督简拔于微末之列,受过他大恩的人——更不用说你还是个堂堂的孝廉,君恩深重,说出这样的话不脸红么?”
常青云冷笑一声,道:“老易,你莫要用激将法。我这条心早就死了。你我都清楚,澳洲人能不能取天下另说,割据两广易如反掌。较之建奴又胜过百倍!我们在熊督幕中的时候,好歹熊督麾下尚有将兵数万,且背靠广西,不可谓不可能一战,如今却听闻广西州府已失大半,熊督下落不明,我们两个穷措大,能如何报效朝廷?”
易浩然一笑:“常老爷!大道理我就不说了。难不成你真得指望在这里干劳役,等着髡贼放你走么?”
“澳洲人不放我走,留我又有何用?”常青云反问道,“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事稼穑,不擅百工,除了识字之外,一无是处。我又是个举人出身,他们原本就信不过,更不会留我任官。难道是髡贼粮米太多,非要养我这个米蛀虫么?”
“若是要借你的人头一用呢?”易浩然轻声道,忽得将鱼竿一提,骂道:“空得!看来非得有鱼饵不可!”
常青云当然知道易浩然的意思,“焚城计”一旦被澳洲人所知,自己的人头难保不会被澳洲人当作收揽民心的道具使用。
“我是何等人物,澳洲人要借我的人头?”他故作轻松道。“再说澳洲人纵有千般不好,总有一桩好事:决不构陷他人。拿不住常浦也不会硬说我就是他。”
“此言差矣。”易浩然初时以大义相激,见他无动于衷,只能借助于讹诈的手段。这盆脏水非得泼到他身上,才能叫他死心塌地——纵然起不了大用,也不至于为害。
“常老爷,火烧梧州之计,如何能算是构陷?”易浩然依旧不看他,“且不论常浦当初便是你举荐的,他献计,你还在旁参谋甚详。专门写了个手本给熊督——莫非兄台都忘记了么?”
这下常青云额头上汗水涔涔——他不但写了手本赞成“火烧梧州”之计,还提了许多建议,要是这手本落到澳洲人手里,不用他们搞什么审判,丢到大街上就会本地百姓活活打死。
不过,这个手本当初是直接送到熊文灿的公案上的,熊督逃走之前,曾经将许多文书一火焚之,易浩然亦说不上熊督的亲信,按理说是看不到的,更不会拿到手本。
“信口雌黄!”常青云急道,“我给熊督上过的手本甚多,何时有这个手本?!你要构陷与我,我亦不会坐以待毙!大不了鱼死网破。”
易浩然忽得一笑:“常兄,你若要鱼死网破,倒也无碍。我和蒋锁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的亲人被髡贼所杀,我的亲人是死在建奴的马蹄之下,都是孑然一身,无家无业。这条命什么时候交代了都不要紧。若是惜身,何必待在梧州,又何必非要来找你呢?”
常青云脸色发白,易浩然的脸色虽然平静,却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的凌厉。
易浩然又道:“你莫要以为你的手本已经付予丙丁——我已经拜读过了,文采端得不错,让人忍不住就想吟哦呢……”说着,他便从头开始背诵起这手本的内容。
其实常青云自己都不太记得手本里的词句了,但是当易浩然念出前几句的时候,整篇文字忽然都浮现在脑海里,清晰地简直就象是他刚才所写。
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他:难道自己的手本落到了易浩然的手中?易浩然和蒋锁都没有被俘。在梧州陷落的混乱中拿到熊督抛弃的文件很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不由颤声道:“不要念了!”
易浩然停了下来,忽然道:“鱼上钩了!”说罢将鱼竿一提,吊起一尾大鲫鱼来。
常青云看着他把鱼摘下放入鱼篓,无力的垂下了头,道:“你要怎样?”
易浩然手里其实并没有这份手本,但是当初他确确实实的研读过好几遍,所以此能记得开头的一部分。单从计谋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是条妙计——只是伤损百姓过多,未免不仁。
“你且放心,不用你去冒什么风险。我想到三合嘴的俘虏营走走,还得劳烦你安排。”
常青云无法回绝,只得“入伙”。易浩然说得明白:他和蒋锁都是一无所有之人,和常青云这样有家有业的举人老爷不同。光脚不怕穿鞋的。何况他还手捏足够要他性命的证据……这都让常青云不敢反抗。
看着常青云失魂落魄的背影,在暗处的蒋锁走了出来,道:“常老爷靠得住吗?”
“当然靠不住。”易浩然道,“不过他有家有业,惜命的很。捏住了他的要害,自然会供我驱使——只是亦不能叫他冒大险,此人素无骨气,若有性命之忧,保不定会出卖咱们。”
蒋锁默默的点了点头:“先生,接下来怎么办?”
“宋铭那边怎么样了?”
“我已和张用碰了头。他说宋将军从江里被救起之后,被亲兵带到城外,山中一座破庙中存身,手里还有几十多个弟兄——有他手下的兵丁,还有当初在我麾下的部分家丁”
说是存身,实际就是在当土匪。宋铭手下都是自己的亲兵家丁,无论战力还是凝聚力都比一般土匪强。宋铭亦不是自甘堕落之人,行事颇有章法,只远远的寻到富家大户,要他们“襄助粮饷”,数量亦不多。若是对方不肯,以他们的战力,杀退百十个乡勇也无问题。所以往往能得逞。
“他对我们态度如何,愿意相见么?”
“原本是很冷淡的,连你给宋将军的书信也不大愿意接。后来却是主动来找我,说宋将军不敢忘您老和我救命之恩,愿意相见。”
“宋将军果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易浩然点头赞赏道,“有了他,我们的大事算成了一半了。”
虽说苟二老爷手里也有百十人的队伍,但是这种土匪的战力他是瞧不上的。关键的时候还是得靠宋铭这样的朝廷人马。
“张用约你明日在大云门外的龙母庙相见,他说宋将军到时候也会来。”
毫不推辞,说明宋铭并不像常青云那样意志消沉,还在有所图谋——有这样的忠臣义士在,髡贼再倡狂也必有败亡的一日!
易浩然念及此,不觉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的策略原本多少有些“异想天开”,现在居然有了实现的可能——这莫非是“天意”?
他马上又提醒自己莫要焦躁,如今身在敌国,髡贼又以逻察森严著称,稍有不慎,不但自己丧身,还要连累许多忠臣义士。
特别是这个蒋锁,这些天都是他在奔走,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你这几日暂且做这渡船的营生,莫要再去奔走,免得惹人注目,遇到熟人也暂且不要再相认。待我逐一会过这些旧人再做计较。”易浩然嘱咐道,“若有危急之事,只管躲避潜藏起来。我每逢十五会去龙母庙,你若无碍便到此处相会。遇事莫要冲动,留得有用之身,方能谋得大事。”
“先生请放心,我这条命还要留着杀几个真髡呢!”
第一百九十九节 大昌米行来访
第二天,易浩然便在龙母庙见到了宋铭。这位青年将领不复几个月前神采奕奕,英姿勃发的模样,显得苍老落拓。站在龙母庙的台阶下,便和许许多多因为世道艰难来进香求得安慰的芸芸众生并无区别。
宋铭和易浩然因为当初榜山的关系,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见面之后,并无虚言,易浩然便直奔主题,向他说了自己的企图。
“……此事关系重大,又要冒极大的风险,若是将军不愿参与,学生也不勉强……”
宋铭却一摆手,低声道:“先生何出此言!我等食君之俸,戮力杀敌,马革裹尸是理所当然之事。”
易浩然心中一热:板荡识诚臣。古人诚不欺我!
宋铭告诉他,自己和剩下的几十号人就躲在距离梧州不到十里的白云山东麓的山坳里的一处破庙中。
手下兵丁四十七人。不算多,但是全是精锐战兵——既有他本人的亲兵,也有收拢来的蒋锁指挥的“新军”家丁。武器铠甲齐全,还有一些火器。
就当时而言,拥有有近半百的甲械齐全的亲兵家丁便是精锐战力,足以用来冲锋陷阵,克敌制胜。
“……那里距梧州虽近,却是山中一个僻静的去处,我等暂时蛰伏于此,也算安静。”
“粮饷呢?我听张用说全靠富户‘襄助’,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自古军无粮饷则不安,宋铭部下虽少,每月的粮饷也不在少数。只靠附近富户,时间久了必然会成为负担——有钱人为了甩掉负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所愁的便是此。”宋铭点头道,“老话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江湖好汉都懂得道理。故而我如今不敢在周边需索太多,以免生变,只能派人远道打粮。”
所谓打粮就是抢劫。在明末的各路军队中这算是常态,并没有什么稀罕的。易浩然也不以为怪,只是忧心道:“你人少,又要远道出去打粮,若有大收获还罢了,收获少了还抵不过路上的干粮!若是再损折几个弟兄那便亏大了。”
“先生说得是,只是眼下也只能如此。”宋铭叹道,“若能有个功劳在身,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了。”
其实他早就想过收拾残部退往湖南。然而两广的官场已崩坏,熊文灿等一干大佬下落不明,他退到湖南照旧是无处安身——搞不好还会被当地乡勇驱逐消灭。这也是宋铭愿意跟随易浩然铤而走险的主要原因。
易浩然心领神会,俩人又约了彼此如何联络,这才散去。
易浩然和官僚们不一样,不会久议不决,更不会瞻前顾后——若如此,当初他就死在辽东逃亡的途中了。从龙母庙出来,他马不停蹄去了城里打探髡贼的最新消息。
髡贼在梧州市政府门前竖立有读报栏,张贴《临高时报》《羊城快报》和一种本地的报纸《梧州要闻》。除了梧州要闻之外,另外两份报纸都是数日才能来一次,所以报纸不是每天更新,而每七天才更新一次。
易浩然定时都要去读报,目的不外乎掌握髡贼的动向。对于身陷梧州的他来说,这三份报纸是他目前唯一的消息来源。从天下十八省到全广东乃至整个梧州的消息,一应俱全,十分方便。
他其实很不理解髡贼为什么要面向百姓群氓去发行这些东西:他们即不当官,又不经商,一辈子去过得最远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县城府城,纵然识字知道朝廷和远方的消息又有何用?
不管澳洲人意图如何,易浩然也不得不承认,髡贼的消息即准确又快速——比起过去的邸报、塘报之类的大明的官方消息来源而言,简直可谓神速。而报纸上全方位报道的“新闻”,又给了他难得的掌握全局的视点。
就眼下而言,髡贼虽已占据广东,又虎视眈眈广西,但是所占地方不稳,处处告警。局面并不太平,从西江、桂江等处江面上往来络绎不绝的船队来看,髡贼正利用水道到处调动人马镇压,颇有疲于奔命之感。眼下髡贼在梧州的兵力空虚,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他悠然自得的看着报纸上各处暴乱的消息,心中暗暗窃喜。忽然耳畔传来声音:“易先生!”
声音很是熟悉,易浩然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是阿纯,不由的心里一松,道:“你怎么不在店里?”
“太太叫我跑腿办事。”阿纯说,“郝先生,您不是出门收账了吗?怎么到城里来了?”
易浩然原本说自己去某镇收账本来就是借口——最近他几乎天天都出去收账,大家也不以为意,毕竟店里没什么活计,他外出一次,多多少少也能收回一些账款来,对店里总是好事。
“账没收到,我看时候尚早,回城之后就走一走散散心。”易浩然从容应对。
“师爷好有兴致,如今兵荒马乱的,太太关照我们没事少上街。师爷你出城收账也要多加小心,听闻这些日子江边常有浮尸漂过——都说是土匪盗贼劫杀的。”
“这个我晓得。”易浩然微笑道,“你去给太太的办什么事?”
“能办什么事?还不是请老爷赶紧回去。”阿纯一脸无谓的说,“老爷经日不在家,店里的事没人管,这不,店里好不容易来了个客商要谈生意,偏偏掌柜的又出门了,家里只有太太和温姨娘在……”
骆阳明基本上是天一亮就出门,不到天黑不回来。别说李文升,就是丁阿桃对他都是满腹怨言。易浩然也不以为意,道:“既如此,你且去送信,我先回去接待下客人。”
“行,师爷您快回去吧。太太一定着急了!”
易浩然顾不上再看报纸,匆匆回到店里。只见温蕴在门口张望,见他回来,赶紧拍胸口道:“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回来了!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偏偏又来了个客人。”
易浩然笑道:“阿纯不是男人?”
“阿纯算什么男人,他比我还小几岁呢,”温蕴满脸不屑一顾,“要不是太太不许我出门,我宁可自己去找老爷了……”
“客人在何处?待我先去与他闲谈片刻。”易浩然放下雨伞账本,问道。
“就在账房后面的客厅里。”温蕴说,“他一个人干坐着,太太又不许我去招呼他,只送了一盏茶,也不能叫他这么干坐着,便叫帮厨的老孔妈在外面伺候……”
“你且去回太太,说我先帮着招呼一会,老爷随后就回来。”
“这下可好了!”温蕴拍了拍胸口,“不然太太又要骂我了!”
易浩然奇道:“老爷不在家,太太骂你作甚?”
温蕴道:“太太说我没用,留不住老爷的心……”
易浩然笑道:“这你可冤死了。老爷出去是办正经事,又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冤死了也挨骂!”温蕴翘着鼻子嘟着嘴进去了。
易浩然进得客厅——说是客厅,其实只是小小的一间厢房,用来接待客户。陈设极简单。官帽椅上端坐着一个中年人。
从他考究又低调的穿着打扮来看,是个生意成功的商人。易浩然不敢怠慢,拱手道:“这位老爷……”
来者在客厅中等了好半天,别说见到骆阳明,连个出来招呼的人都没有,偏偏他身上的责任又不能拂袖而去。正觉得烦躁,忽见出来个中年文士招呼,起来还礼:
“不敢,敝姓朱,名福元,是大昌米行的跑街……”
“噢,是广州的大昌米行?”易浩然道。
朱福元眼睛眨巴了下,道:“先生知道敝字号?”
易浩然暗骂自己多嘴,这么一来不就承认自己在广州待过吗?他赶紧掩饰道:“贵字号名声响亮,听说过,听说过……”
“噢……”
易浩然怕他继续追问下去,赶紧自我介绍道:“敝姓郝,名冉。是本店的账房。如今老爷和掌柜都外出了。已遣人去送信。请朱老爷再稍待片刻。”
“好说,好说,”朱福元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我此来此地是专门为见骆老爷,多等一会也无妨。”
这下倒勾起了易浩然的兴趣。因为骆阳明的底细他在李文升等人的闲谈中略略知道,并不是这梧州城里的大商户,不过是做本地米粮生意的中等商家而已。
梧州的米行,都是从广西进货,往广东销货。但是裕信的广东生意,最远不过到三水而已。从没听李文升或是丁阿桃等人说起过他和广州的米商有什么来往。再者,大昌在广州的名气很大,虽说不知道它是不是有髡贼的本钱,但是髡贼和大昌勾结甚深在广州并不是什么秘密。
一家和髡贼有联系的广州米行的跑街先生,特意跑到梧州来见过去从无生意来往的骆阳明,到底有什么意图?
他有心套对方的话,便殷殷招待,见他脑门子上汗珠连连,关照老孔妈端来凉茶,又专门送来瓜果与他消暑。又扯了一回梧州本地的风土人情的闲话
第二百节 无粮不稳
然而不论易浩然如何套话打听,这朱福元却始终不肯透露此来的目的,倒是把髡贼攻克广州之后的各项“善政”吹嘘了一番,听得易浩然索然无味。
不过他愈是如此,愈是让易浩然起疑。眼下兵荒马乱,西沿岸骚乱不息,不论陆路水路都不安靖,即无市场可言,路上又不安全,怎么会有生意人从广州跑来做买卖?
然而不等他套完话,阿纯和骆阳明一起回来了。易浩然发觉骆阳明对朱福元的来访并不诧异。看得出,二者虽然是头一回见面,彼此却又透出非常熟悉的感觉来。
这还真是稀罕。易浩然愈发觉得奇怪。但是老板要和客人谈生意,他这个账房除非传唤,否则没有参与的道理。只得回了账房。
反常为妖,易浩然在账房里闭目养神,愈想愈觉得不对劲。这个髡贼背景深厚的朱福元从广州跑到本地来必有所图,绝不可能单纯是为了做买卖。
正想着如何探听口风,阿纯却进来了,问道:“老爷命我问先生,如今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和米粮存货?”
易浩然一怔:还真是做买卖?
好在这些天生意清淡,账目极简单,数目他早就烂熟在胸。
“账上的现银还有三百七十一两三钱九分四厘,存货不分品类一共二百三十六石七斗一升三合。人欠欠人的不算在内……”
“你这数目的确是少了。”朱福元听了他的数字,说道。
“实话说,梧州城里有我这点家底的,如今算是大户了。”骆阳明叹道,“熊文灿在梧州一个月,梧州城内的商家被他折腾的不轻。一蹶不振,关门歇业的也不少。”
“这事,首长和我说过。我此来就是想查清梧州的具体存粮数字,”朱福元说,“这事首长和我说了,不能由官面上出面,得暗地里查。”
“这事我能办。但是必须得有个名义,商人们都精得很,眼下谁都不肯露底牌。”骆阳明苦笑道,“这也不怪他们。咱们经商的人,就算欠着一屁股债,出门还得装大爷……梧州经次一难,许多字号都拉了亏空,勉强在支撑。”
露了底牌,难免会被人乘虚而入。时局动荡之中,总会有些商家字号靠着吞噬同类幸存乃至获得发展。谁也不愿意沦为被吞吃的那个。
朱福元是店伙出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点点头道:“首长说了,不妨放个香饵。”
“这香饵得够大够香才行。”骆阳明道。
“这事就由你来把握。对你以后的地位也有好处。”
朱福元此来,的确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带着任务来得。
这个任务事关梧州,乃至两广的粮食供应安全问题,所以商务部门派来了专人来和骆阳明接洽。
两广战事一启,两广的粮食问题便成为企划院最关注的问题。广东粮食不能自给,需要广西接济,战端一起,广西来得粮食便告中断。
贸易可以停止,人却不能不吃饭。这也是为什么虽说各地遍地烽火,暴乱四起,元老院在兵力干部紧缺,左支右绌的状态下仍然拿下广西——至少要拿下广西的流官统治区。因为没了这些地方的粮食供应,广东的八百万人口不但转化不成生产力,反而成了沉重的粮食供应负担。
朱全兴的营虽然在梧州周边到处剿匪,但是进军广西的准备一刻也没有停下。
但是这么以来,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梧州的存粮基本上已经被糟踏完了,进军广西的军粮需求却是迫在眉睫。根据梧州府和邻近各县的报告,各县存粮已下降到警戒线,已经不得不采取行政性的限制涨价命令和“计口配售”的模式来保证供应。由此还产生了黑市,造成民心浮动。
梧州因为曾经是两广粮食贸易的集散地,存粮状况稍好,但是按照解迩仁的报告,梧州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因为梧州不但人口多,还承担着前线俘虏和部分国民军、伏波军的粮食现地调达。消耗比其他县份更快。
民心一旦浮动,势必会为目前到处造乱的篡明余孽所利用,处置不当,原本的星星之火搞不好会变成燎原之势。
企划院和商务部门讨论下来,为了维持住民心士气,决定将粮食调入粤西地区,保证该地区的军、民粮食供应。具体调入地点就是梧州。
梧州是粤西商业重镇,有辐射粤西的天然商业网络,企划院只要把粮食运到梧州,就可以通过这里的商业渠道分销下去,从而缓解目前的粮食供应困难。
这个决定无疑是相当困难的,相当于进一步加剧了粮食供应的紧张局面和进口粮食大增造成的价格暴涨、运力挤占等一系列问题。经管大陆攻略还算顺利,但是土地、人口、自然资源和市场并不能马上转变为可以使用的财富。而元老院要为之付出的成本却愈来愈大了。
“眼下我们的这家公司的应收账款的数字不断上升,损益表好看的不得了。但是我们的现金流却开始出问题了。”程栋在企划院和财经省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如此说道。
虽说如此,却还得硬着头皮多方筹集粮食投放市场,目的,无非是保住社会秩序的稳定。
这事不能交给解迩仁去办,他手里根本没有商业渠道,这粮食贸易也不了解。官办多半只会被商人哄骗。所以这次的粮食调运便决定由骆阳明这个“自己人”来办理。
按照企划院的思路,由骆阳明出面,组织梧州的米粮行会商人共同筹款分批购入粮食,再分销到各县。粮食货源由大昌米行提供。
“……这件工作非常重要,”朱福元郑重其事的说,“这些米都是我们从南洋进口来得。虽然到岸价比广东要低得多,但是千里转运到梧州,成本也不小。要尽可能的减少中间环节的浪费和侵吞。”
“所以才要他们买么!”骆阳明道,“花钱进货那是做生意,人人都会当心。若是救济,那可不得不了,先得自己吃吐了再说。”他问道:“第一批什么时候能到货?大约有多少?价格呢?”
“第一批一万石,”朱福元说,“大约会在七月一日前后运到。价格还没有定,要参考各地的价格定一个数。不知道现在梧州的粮价几何?”
骆阳明皱眉道,“现在虽说有命令不许涨价,可是价格还是有所上浮。熊文灿没到梧州前,本地的糙米价格每石不过一两,高得时候也不过一两四五钱。后来打仗一口气涨到了二两以上,如今零售一石糙米已经到了二两八钱了。实话说,这个价格老百姓基本上已经吃不起饭了。”
“民怨很大吧?”
“岂能不大。不过搞了个计口配售,只要本地有户籍,每人每个月按照每斗一钱五分供应的价格定额供应户口米——要不然真得闹出饥荒来了。”骆阳明说,“现在梧州商业停顿,百业萧条,解首长倒想振兴工商业,召集我们去开会商议对策。可周围都在打仗,根本没人敢来做生意。失业的人很多,要靠救济过活。”
“我看街面上倒是没有乞食的……”
“都收容起来了,关在三合嘴那边,给碗稀粥喝,也就是不让他们饿死。再做些简单的活计。”
“盘价如何?”
“我们米行公论,眼下不放大盘,小盘临放是每石糙米二两四钱五分。”
“这么说小盘商的毛利只有区区三钱五分了。”
“没错,好在下面的价格更高,听说黑市上有卖到三两四钱的……这个价格太高了,老百姓全在骂元老院的娘……”骆阳明叹了口气,“可实话说,这个批发价卖出去的糙米,我们是卖一石亏一石。所以每天最多卖几石就不卖了,算是应付市政府的命令……”
“解首长呢?”
“他装不知道呗。”骆阳明摇头,“实话说,他能有什么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现在只能打缙绅大户们的主意,要他们缴纳合理负担。缙绅大户你也知道,个个都是铁公鸡,总算伏波军的威名在外,这些大户还肯多多少少拿一些出来。算是弥补了些缺口。”
朱福元没说话点点头。骆阳明和他说得情况和他来之前读得背景资料报告差不多。难怪首长对这次特殊供应催得很急。
“既然如此,你看这次我们放大盘的标价多少?”朱福元问道。
骆阳明仰头思索片刻:“糙米每石一两二钱。要分销下去还要让价格跌下来,得给下面的商人有利润有空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米能持续供应么?”
“能。”朱福元肯定的说,“元老院办事你是知道的,既然要办就要办到位,绝不会半途而废。”
“这我就放心了”骆阳明如释重负,“自古民无粮不稳,若再在粮食上出问题,这梧州城我们能不能坐稳都难说……”
第二百零一节 计划粗成
身为善后局一员的骆阳明最清楚目前梧州的状况,粮食短缺还在其次,关键问题是贸易中断——在没有拿下广西之前,这是个死结。
梧州的发家立身全靠贸易,没了贸易,很多城市居民便陷入了失业的状态。解迩仁为了稳定局面,不许店家关门,亦不许裁剪伙计,还强令店铺作坊每日都得开门营业,说是为了“维持市面”。
骆阳明自然明白解元老的苦衷——这是为了维持稳定。但是这种稳定十分勉强,全靠元老院和善后局的不断输血维持。
城内商家被熊文灿折腾过一回,解迩仁进城之后的一善后的系列举措又花了不少钱粮,加上百物腾贵,梧州城里城外,除了无家可归靠救济养活的,市井百姓无不有怨言。骆阳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然而元老院在梧州,纵然有千般本事,万条妙计,也解不开这个根本性问题。眼下除了尽量维持,等待局面好转之外,别无他法。
俩人又谈了些细节。朱福元这才告辞。
“……是这就回三水,还是……”
“我还要在梧州待几天。”朱福元说,“就住在城西的茂元客栈里。”
骆阳明知道朱福元十之**还有其他任务,他不便多问,便送他出去。
易浩然在账房盘账,心里却在盘算着大昌米行的客人来此何为。抛去这家米行的髡贼背景不说,既然是米行,做得自然是粮食生意,这个朱老板到本地来,大约也是为了粮食。
说到粮食,易浩然是知晓的,眼下梧州的粮食短缺,市井人心不稳。这个朱福元的到来多半于此有关。
莫非是广西方面髡贼有大的进展?易浩然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熊文灿眼下已到了绝地,哪怕他能立刻收服梧州,朝廷大约也难饶他师失地之过,不会在这种绝望的态势下熊督降了吧?!
仔细一想也不无可能。易浩然熟读兵地要志,深知梧州不但是广东门户,还是广西的要害之一。西江流域与内地的交通主要靠得就是梧州一漓江一灵渠一湖南这条水运线。伏波军占领梧州之后,实际上已经把内地明军与广西明军的交通大动脉直接断了,虽然从内陆往广西的道路还有几条,论及便捷廉价远不如这条水运线。广西明军若不能收复梧州,纵然有十万大军,也只能被困在广西,动弹不得。
熊文灿在个人和广西都无前途的绝望处境下,若不肯自杀殉国,的确便只有投降的一条路可走了。
易浩然的心一下就揪紧了。若是如此,两广便是万劫不复了!
然而熊文灿的动向和两广的大局,他都无能为力。易浩然此时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纵然自己神机妙算,能杀死一个真髡,对大局又有何补?
想到这里,他不觉有些烦躁。忽然他起了一个念头。他早就听常青云说过,真髡的身份尊贵无比,较之大明的亲王还要显赫——毕竟亲王不得干政,而澳洲真髡却是实打实的可以理政议政的。若能将梧州的真髡生擒活拿,带到广西。髡贼必然投鼠忌器。不论朝廷是战是和,手上都有了筹码。
想生擒活捉真髡,换作第二人,大约都会认为他是在异想天开。解迩仁虽说并不深居简出,但是护卫严密。因为当初蔡兰行刺,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是那么受人爱戴,不但外出次数大幅度减少,每次外出也必配备多名警卫。
易浩然却觉得有机会。因为他已经通过蒋秋婵掌握了蔡兰这条线。
虽然蒋秋婵对自己的意图一无所知,他也不清楚蔡兰眼下的真实想法。但是有这条线在,他等于古有了可以直达解迩仁身边的耳目。
只是这么做,就必须让秋婵“入伙”。他自己无法到蔡兰身边,也无从探听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他不觉有些迟疑。毕竟这是冒极大风险的事情,不论事情成败如何,澳洲人时候必然会追查,自己和蒋锁等人可以一走了之,秋婵可跑不掉,十之**会送掉性命。
思索再三,易浩然抬起了头。
也罢!秋婵虽然可怜,但是她丈夫已死,且已为夫家延嗣。她原本就是失节之人,如今有机会为朝廷尽忠,将来少不了旌表之荣……这身后的哀荣足以抵偿了。
想到这里,易浩然一下觉得松快起来。蒋秋婵是个很适合的人:她念过书,是个明事理,知廉耻的女人;不论是几乎被辱还是夫君被杀,都是髡贼围城造成的;最后,当初斩杀溃兵沉着冷静,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更不用说当初自己还救过她——对了,常青云也救过她。
只要晓以大义,为报国仇家恨,便能说服与她。
“老友,今日要劳烦你了。”易浩然照旧是账房先生下乡收账的打扮。
常青云苦笑道:“还老友,我快成老鬼了。”他看着易浩然花白的胡子和“凛然”的正气,心中不由暗暗咒骂,自己怎么招惹上这么个疯子!自己想寻死不算,非拉人垫背!
“老友,这话你说得可就忘本了。”易浩然不以为意,“当初在城里我若见死不救,你早就死在狼兵手下了。哪里还能在这里当个太太平平的书办?”
“好好,都是我的不是。”常青云苦笑道,“三合嘴过去是校场,如今是澳洲人的俘虏营,里面除了人就是房子,有什么好看得?”
“三合嘴是梧州城外的关钥,我自然是要好好的看看。”易浩然道,“你且带路便是。”
易浩然控制住常青云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他带路去三合嘴校场。在易浩然看来,三合嘴的俘虏营是澳洲人的最大的隐患。这么一个聚集了好几千人的地方,距离梧州才不过几里路,一旦暴发骚乱,立刻便能波及到梧州,威胁西江航道。
澳洲人想必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修复浮桥。以备万一有变,便能迅速出兵平定。
“我带你进去是可以的,只是你要听我吩咐,莫要乱说乱动。免得惹来疑心。”常青云无奈道,“三合嘴这边,澳洲人有一个中队的国民军看守——这倒不要紧,他们只管外围门户警戒,里面的事情一概不管。可是这营里的另外还有侦缉队。这伙人大多是过去衙门里的老混子,眼尖心黑。若给他们瞧出破绽,转身便会将你卖了!”
“我省得。”易浩然点头。
“只是你这身份尴尬……”
“不碍事,我就用米行账房的身份进去好了。这梧州城里多有知道我的,若是胡编一个身份,反倒容易引起怀疑。”
“以什么理由进去呢?”
“与你叙旧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常青云双手乱摇。他眼珠一转,道:“老易,你东家当初在梧州可为官兵办过军米?”
“但凡是本城的粮商,哪个没办过。”易浩然听李文升和太太说过很多回这事,知道不但是骆家,城里粮商都吃了大亏,恨熊文灿和官府入骨。
“那你应该知道当时具体是谁办得吧?”
易浩然当然知道,具体经办的这位的大名早就被丁阿桃咒骂过几千遍“不得好死”了。
“知道是知道,可是他虽说是生死不明,可是熊督的心腹,大约早就跑路了……”
“那便是了,你既然是账房先生,那就说你听说此人被澳洲人抓获了,特意来找要账。”
易浩然一愣,拊掌大笑:“老友!你果然有几分鬼聪明!”
“哪里,哪里,”常青云冷笑道,“都快变成鬼了,还不得聪明些?”他叮嘱道,“我带你进去容易,只是在里面要随机应变,切莫坏了事!”他又问道:“你身上可预备着人事?”
“人事?听闻澳洲人不兴这个……”
“澳洲人是不兴,可是里面掌权的管事的小鬼可都是本地衙混子,我带你进去原就是见不得光的,不打点一二,少不要作祟。”
“老友想得周到,我身上倒带了些银钱。”
“若要用处,我自然会提点你,照老规矩便是。”
俩人说得明白,这才走过浮桥,往三合嘴校场而来。
三合嘴原是桂江上冲击出来的一个沙洲。梧州设两广总督之后,为了“抚瑶”,常年驻有大量军队。便在三合嘴设立校场,不但便于校阅训练驻军,也是本地驻军的一个主要营地。常年都驻扎有上千的军队。
所以这里不但有演武厅、大阅台和校场,还有许多营房和生活设施。占领梧州之后,这里便成为广西前线的主要俘虏营,从各处运来的俘虏云集此处拘押中转。
以解迩仁手中的资源来说,他自然不可能对俘虏营进行非常周到详尽的管理。只能借助归降人员来“自我管理”,包括维持治安、分发口粮、组织人员劳动等等,都由过去府县衙门里的老吏负责。内部看守人员则是以快班、壮班衙役为主的留用人员承担。
第二百零二节 俘虏营地
易浩然随他来到三合嘴校场,只见校场外围竖起了澳洲人的铁刺篱笆,密密层层。还建起了几座木结构的塔楼。悬着灯笼,上面是荷枪实弹的哨兵。易浩然不禁暗暗蹉叹。
入口处有岗楼有拒马,但是盘查并不严谨。常青云有出入的腰牌,拿出来亮了一亮,又对哨兵说:“这是我在城里的一个账房朋友,到营寨里有笔账要收”,哨兵亦无盘问,只是一点头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防备松懈!易浩然暗想,如此说来,这里有机可乘!
进得营寨里,却如同进了一座小镇相仿。原本的营房自然都拨作了宿舍,安置俘虏。连校场上也用木料稻草修筑了长屋来收容俘虏。这些长屋用得都是梧州战后清理废墟的废料修建,很是简陋。但是容积率却很大。
长屋、营房划分成大小不一的组团,各组团之间用一人多高的竹篱笆分隔开,顶部削尖烤硬。每个组团都单独有门,有岗楼。组团之间由小路连通。布置的井井有条。
从入口进来,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用河沙铺垫,两边是一个个组团的竹篱笆墙和门。每个组团的门口都悬有水牌,大写着组团的编号和收容人数。
门口有岗亭,或坐或站几个丁壮,都穿着过去官兵号衣——只是前后布缀上的墨字从“勇”变成了“治安”。这些人或带铁尺,或挎腰刀,岗亭里还有长矛盾牌,但是看他们的模样却很是松懈,一个吊儿郎当,说闲话的,打叶子牌的,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不一而足。
各处组团的大门都敞开着,只见人进出,也无人盘问。倒是几个看守大门的壮丁认得易浩然,他走过的时候与他打招呼。
易浩然心里暗暗高兴。他见各组团里人际寥寥,道路上更是行人稀少,有也是匆匆忙忙的。便问道:“人都去哪里了?”
“现在白天,都出去干活了。”常青云道,“澳洲人不给人白吃饭……”
“都干什么活?”
“你不都看到了?修城墙,清理废墟,都是我们干。如今还叫他们去伐木、挖沟、装卸货物……”
“等等,你说装卸什么?”易浩然忽然打断了他。
“装卸货物。”常青云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装卸什么货物?”
“当然是澳洲人的货物了。”常青云说澳洲人最近每天都有船队到梧州来,运来许多货物,如今都储存在三总府里。
“老友,你说澳洲人运这许多货物到梧州来做什么?”
“那还用说,自然是前线打仗之用。”
“可是这梧州城里,髡贼虽说增兵,也不过几百人而已。为了几百人,需要这般大量运货么?”
常青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大约是为了打广西之用。”
易浩然点点头,如今梧州商旅不通,澳洲人忽然大量运输货物过来,只可能是为了战事预先囤积——看来熊督凶多吉少。
一路走来,却见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原来这营地由南北两条道路垂直贯通,作为干道。这里明明是俘虏营,十字路口却居然有十几个摊位,有卖小吃的,有卖茶酒的,还有代笔书信算卦的……粗一看,倒似是乡下的集镇。
“这里还有做买卖的?!”易浩然这下可真吃惊了——久闻澳洲人最擅商贾之术,没想到居然做生意做到了这个地步!
“澳洲人最擅长不就是做生意么?”常青云见怪不怪,“这些摊位都是澳洲人准许开设的,卖得货物也是澳洲人提供的……”
“可是这不都是俘虏么,哪来得钱?”
“出去干活,澳洲人会给你计分,”常青云是二进宫了,对澳洲人这套非常熟悉,“然后给你一种票,在营地里可以当钱用……”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寸许的纸片。
易浩然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白纸条,上面宋体“代用券”,下面楷书的“一分”。
“这儿的烧饼摊上卖的烧饼就是三分。”常青云说,“花两分可以买一碗素米粉。营寨里虽然管饭,可是不管饱,也不管好。干活多饿得快,有这个可以买些吃的,多少也添补添补若是积攒得多了,叫个女人来做生意也不是难事。
“此地还有烟花女子?!”这下易浩然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倒也不算过了明路的。”常青云道,“算是暗门子,不过澳洲人知道了也不过问。”
易浩然哭笑不得。在他看来既然是当了俘囚,被驱去干活那算是天经地义的——去干活,好歹有碗饭吃,至少不会饿死。
没想到这里不但有吃有喝,连妓女都有。这哪里还是俘虏营!难怪这俘虏营里几千人,居然能太太平平。
“髡贼假惺惺,假仁义尔。”
“此言差矣,”常青云摇头,“澳洲人并非假仁义,实乃是算计精明。以鞭扑驱使,人人以怠工为能事,你要配多少监工才能让人卖劲干活?如今他有这计点发酬,你若要多吃些,多享用些,自然就卖力了。即少用监工,又不使工人心生怨恨,岂不高明?”
“老友,看来你这髡贼的俘囚做得倒还有滋有味。”易浩然语含讥讽。
常青云亦觉失言,干咳几声道:“一点心得而已。”
走过十字路口的“集市”,常青云带着他转进了一座组团的大门。这组团里有五栋长屋,还有几栋独立小屋。虽然仔细看都是极简单的废旧材料加上竹竿茅草修建的,但是外表却还规整。
这里的人要比前面多一些,而且还有老人、妇女和孩子,和前面看到的组团里以男性青壮为主皆然不同。
常青云一进来,便有人和他打招呼。常青云一路招呼。
易浩然觉得这里的房屋似乎要比前面他看到的组团里的房屋要好些。
“说得不错,此地拘禁的都是各处被俘的官吏和家眷。澳洲人对他们比较看重,很少叫他们干活,房子也好那么一些。”
“老友住在哪一栋里?”
“就在此处。”常青云指着旁侧一栋独立小屋,“既然都来了,就到舍下坐坐吧。”
常青云住得这栋分为东西两件。他住西面一间。门是竹片编得,墙壁是芦席的,推门进去,泥地上只有一张竹榻,一张书桌,一张旧椅而已。可谓简陋到极致,只是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不论是竹榻上旧毯子,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还是挂在墙上的斗笠蓑衣……都归置的整整齐齐。
最让易浩然奇怪的是,这屋子中间居然摆着一张硕大的画案,上面摆着各种画具纸张,十分考究。
“想不到你这里居然如此齐整!”易浩然做梦也想不到这澳洲人的“牢营”里面居然是这般模样!他虽说没蹲过大牢,但是多年为幕,见多识广,见识过的各种监狱牢房。无不阴暗潮湿,脏臭难耐。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干净整齐的牢房!
“看不出老友是个好干净会收拾的人……”易浩然赞叹道,“而且还有雅兴!”
“呵呵,”常青云苦笑着示意他坐下,“我好干净是真得,会收拾哪里谈得上!过去都是小厮伺候——如今常庆虽然亦在营中,却不能时时伺候我。澳洲人最讲卫生,若被他们查出个‘不应’来,少不得在十字路口被扒了裤子挨鞭子——我丢不起这个人,只能自己好好做了。”
易浩然点点头,他对常青云小屋里的画案很是感兴趣,围着画案转了一圈,却见桌上有好几轴画卷,桌面上平铺着一幅未完成的花鸟。
常青云擅书画,易浩然是知道的。当初幕府里也有不少人和他诗画唱和过。不过现在他是蹲大牢,澳洲人就算优待他也不会专门给他去弄颜料画纸。
“老友雅兴不小,苦中作乐啊。”易浩然笑道,说着拿起旁侧的一卷画轴便要打开。
“小心!小心!”常青云见他要打开画轴,忙站起来道。
“怎么?”易浩然莫名其妙。
“须得小心才是。”常青云将他手中的画轴拿下,小心翼翼的铺开在画案上,“髡贼极看重这些画,若是污损了可就要了我的命了……”
易浩然心中一凛,常青云这么说,显然这画是某个髡贼的,否则他不会如此小心。而这画案画具,多半也和这画有关!
他仔细看过去,之间这是一幅小尺寸的写意花鸟。绘得是兰花。
实话说,即使以易浩然的眼光来看,这画的水准不高。不会是常青云的手笔。而且笔触纤弱无力,倒似是女子的手笔。
因为画上即无题跋落款,也无诗词,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易浩然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常青云。
“不知道是何许人所绘,”常青云摇头道。说着把自己前几天的遭遇说了一遍,“昨天刚取回去,又送来了新得。我看了看,居然全是兰花,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着他又打开另外几卷画轴。
第二百零三节 营中百相
打开的几轴全是兰花,姿态各异,形态不同。易浩然看了暗暗讶异――他于书画一道甚是浅薄,但是基本的文人素养还是有得。看这些兰花全都是一股子黯然零落之态。
自古琴棋书画均可为心声,这画画的人显然心情低落。
“此人所绘之兰,无不一股寒江钓雪的萧瑟意境,真是可叹。这应该不是真髡元老所绘。”
“当然不是。”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常青云只能坐在竹板床上,抱膝道,“我原也以为这是某个元老所绘,然而此刻他们正是得意之时,怎会有如此心境,说不通,说不通。再说……”
“再说这还是个女人。”易浩然道。
“你也看出来了?”常青云一怔,道,“想不到老兄也精于此道……”
“哪里,这笔触纤细柔弱,绝非男人的手笔。梧州的髡贼可没有女人。”
易浩然进来,原是为了探听俘虏营的虚实,此刻这几幅画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显而易见,髡贼对这画如此重视,自然也非常重视画画的女人。这人到底是谁呢……
“那边澳洲人要画画唱和。实话说我都不知道如何下笔。她的画意太过凄凉落寞。所绘兰花要么无根无土,要么长于污泥浊水之中。若是顺应她的画意呢,我这画也该是一派萧瑟悲凄……”常青云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创作心得。
忽然易浩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知道这是谁得画了!”
“?”常青云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何许人?”
“这是蔡兰的画!”他激动道,“一定不会错,全对得起来!”
“蔡兰是谁?”常青云糊涂了。
“邢丞焕的未婚妻。”
“邢丞焕?”常青云搜肠刮肚,忽然想了起来,“莫非是梧州知府胡老爷的幕友?”
“就是他。”易浩然沉重的点了点头,“梧州城破,他自尽殉城而死。”
“原来是这样……”常青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画境如此颓唐,又专门画兰花!”
“我只听说前些日子,有女子在龙母庙行刺真髡元老。当时我就怀疑是她。当时听闻蔡兰行刺不成,被捉拿了。原以为她多半是殉夫骂贼而死,没想到居然是从了真髡元老……”
原本易浩然看到这画,又听了常青云的描述就有了此心。兵荒马乱之际,梧州城里的真髡肯花如此大的心思的取悦的女子,只有专门找秋婵陪伴的蔡兰一人了。
这解髡贼倒有雅兴!易浩然暗暗鄙夷。
“她一个人孤身在此,能做出行刺真髡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如今顺从澳洲人,也不过委曲求全罢了……”
“呵呵!岂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下无子女为丈夫延嗣,上无公婆赡养。求什么全?不过是贪生怕死,苟活于世罢了!难得邢老爷待她一片冰心。事到临头,却不肯一死殉之,还要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易浩然如同发泄一般的咒骂着。
常青云脸色发红,隐隐约约觉得这易浩然是在指桑骂槐。然而他不敢与他相争,只得忍气吞声。
易浩然骂了几句,忽然发觉自己太过失态,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被人听到了去告发,自己和常青云死不足惜,这反髡大业岂不是要泡汤!
当下立刻道:“惭愧惭愧,某失态了。常兄见谅,见谅。”
“好说,好说。”常青云一脸无奈的苦笑。
易浩然此时平下心来,他想到这其实也是个好机会。从她的画来看,蔡兰虽已从贼,但是心有不甘,画意中满是伤痛和羞耻。若是能有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责以大义,大可为我所用――这个作用就远不是江秋婵所能比拟的了。
想到此处,他暗暗兴奋。但是他并不打算和常青云说破,他觉得这位举人老爷的意志很不坚定,虽然勉强参与了自己的“大业”,依然是不情不愿。自己若是说得太明白了,把他吓坏,反而容易坏事。
想到这里,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照我看,你这画与其说是画给蔡兰看,倒不如受是画给澳洲人瞧得。”易浩然拿定了主意,“你看这蔡兰的画,兰花不是无根便是污泥浊水中,这是何意?”
“兰花无根,昔日郑忆翁所绘兰花多如此――以示高洁不肯沾胡虏沾染之土。可是又把兰花画在污泥浊水之中……两者的画意岂不是相反。”常青云有些搞不明白
“这实乃是她内心苦痛。”易浩然慨叹道,“初时她为殉夫,主动去谋刺澳洲人,是为汉贼不两立;被擒之后又从了贼,失了节,心有不甘。”
“原来如此。”常青云点头道,“只是我这应和……”
易浩然道:“我看常兄要应和也容易。这澳洲人对蔡兰多半是存了心意。要引她高兴。你若是一味迎合蔡兰,尽绘些郊寒岛瘦的画去,一则澳洲人瞧了不喜,二来万一这蔡兰被你的画勾起无限伤心,自寻了短见,你岂不是大大的罪人。”
常青云一颤,心道我真是糊涂之极!只一个劲的想着如何应和,一点都没想到这里面的关节所在!真要是蔡兰寻了短见,真髡第一个迁怒的必然是自己!
“易老爷真是远见卓识!不过,若是搞得喜庆富贵,怕也不能合意……”
“这蔡兰好歹是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家碧玉,又有丧夫之痛,若绘锦鸡牡丹,反倒是大大的不妥。”易浩然沉吟片刻道,“兄台除了花鸟,山水可画得?”
“自然也是画得的。”
“那便是了。常兄不妨绘几幅‘游春图’‘踏雪寻梅图’之类,意境取闲淡适意。澳洲人自然瞧不出什么,这蔡兰看了也不至于多想。”
“好!”常青云有些兴奋了,他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老头子是为了什么来到俘虏营里。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的声音。其中既有男人的叱骂,亦有女人的撒泼哭叫,还有人在旁劝解。
“什么事?”易浩然一惊,问道。
常青云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走到床边,悄悄推开窗上的草帘,往外望去,片刻之后回过头来道:“不碍事。别人家的一点家务事。”说着叹了口气。
“到底什么事?”易浩然起了好奇心,低声道。
“说来惭愧。”常青云又叹了口气,“我才时与你说了,这里住得都是各处送来的官吏和眷属。”
“那又如何?”
“澳洲人算是优待他们,准他们一家聚居,平时派活计也是轻的。活计虽轻,可这出外服官的人家你也知道:考取功名泰半是中年之后了,青壮年的百中无一。又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再轻的活计做起来也是七颠八倒,能干完定额就算不错了,更别说超额了。
“在外任上,有胥吏有仆役可以支应,如今关在这营地里,一应使用人皆无,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不说。还有一家老小要吃喝。光靠澳洲人的配给,如何能够!虽说不至于饿死,可是这缺吃少穿的日子实在难挨。日子一久便耐不得这苦楚,使唤妻妾在营中M笑,赚些额外的吃穿……”
他不无苦涩的摇了摇头,“早先这些人多半觉得羞耻,只叫婢妾去M笑。渐渐的便有把女儿也推入火坑的。可叹父兄丈夫以此度日享受,竟恬不知耻每每还计较钱多钱少,为此吵闹……刚才便是为了此事。”
易浩然对这种事情并不惊讶。人间的苦难他比常青云见识的多得多。走投无路之下,什么名节廉耻,都会被人抛弃。
“原来如此。”他问道,“澳洲人不管么?”
“澳洲人不管什么名节之事,或许不如说,恨不得天下并无‘名节’二字!”看常青云的模样,显然对髡贼亦是颇有微辞,“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即损了读书人的颜面,又污脏了大明的官绅,对他们来那才叫求之不得!此地管事的一伙原非善类,如今澳洲人又纵容,更是无法无天。只要按期缴捐税,竟可一切自便!原本这皮肉////生意做得只是营中的俘囚看守,后来名气大了,连附近的驻扎的假髡军人也来**,愈发红火!”常青云冷笑道。
外面的吵嚷声渐渐平息,忽然,隔壁的一间屋子里门被猛得推开,有人跑了进去,紧接着,房门又被人一脚踹开,便听得有人喝斥道:
“你个YING妇NU才,刘老爷叫你去陪酒也敢拿乔!当自个还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说罢便是清脆的四下耳光声和呼痛倒地之声。
接着又听男人骂道:“你与我起来跪着!看我不抽烂你个蹄子!莫要给脸不要脸!”接着便响起了皮鞭,夹着女人的惨号。这一抽便是十几鞭。忽而门声又响,又有个女子的声音进来道:“哥儿,你莫要打坏了她!皮肉打破了相,晚间怎么陪老爷饮酒?”
第二百零四节 管营刘有望
易浩然不禁愕然,常青云悄悄的摇了摇头,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是孙家,他家老爷子原是个县里的九品主簿。澳洲人打过来,老爷子一绳子吊死了。只留下个远房侄儿,一个小老婆和正室养得女儿。澳洲人原是打发他们回乡的,这侄儿见兵荒马乱的,又带着几个女眷,生怕路上不安全,便自愿留在此地――这原也不错。只是日子久了,便生出狼心狗肺的念头来……”
原来这侄儿在俘虏营中穷极,看到别人家女眷卖笑,颇为受用,便起了念头,便调占了伯父的小妾,逼迫着她去卖笑。
“……前几日这里的管营老爷看上了孙家小姐。这女孩子叫作‘巧娘’,端得是生得容貌端正,又知书达理!奈何没天理,沦为俘囚不说,又被这里的管营瞧上了,这贼子巴不得顺杆往上爬,这几日便苦苦相逼……”
“竟有这般事!”易浩然这下火了。见常青云一脸惶恐,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压低了声音,道:“髡贼准许卖笑也就罢了,这事岂不是逼良为娼?”
“逼良为娼又怎样,”常青云落寞的低声道,“人为刀俎。”他看了看门口,把声音压倒了蚊子声一般:“你进来看这里风平浪静,有条不紊,下面却是暗无天日,伤天害理的事情多得去了……”
“不是说澳洲人管事最有章法……”
“话是不错,但那是在临高!”常青云道,“这是梧州。全营管事的也就管营一个人是陈髡,余下的都是本地的衙蠹,一个个都是弄钱搞事,媚上欺下的好手。你也是久幕衙中的,总该知道这些人的手段。”
二人相对无语,只听得隔壁长一声短一声的号泣。易浩然心中恻然,低声道:“这里管营的是谁?”
“是个从琼州来得陈髡。叫刘有望。”常青云道,“我见他进出穿得都是国民军的衣服,大约是个武官。”
“刘有望……”易浩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想了半日却实在想不起来。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出来了声音:“老爷!老爷!”
易浩然一愣,有些紧张。常青云示意他不必惊慌。
“这是我的家仆常庆。”他说着又添了一句,“他不认得你。”
易浩然想了起来,常青云身边最得用的小厮叫做常威。
常青云起身出去,不多片刻又回了进来,脸色有些紧张:“常庆说刘管营要我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你快走吧。若是有人问起了,不好搪塞。”
易浩然亦有些紧张,若是被这里的管营盘问,恐怕就没那么好混过去了,当下点头道:“我这就回去。”
易浩然从俘虏营出来回到店中暗暗思量,觉得这一趟的收获很大。首先他了解到俘虏营里管理不严,进出很随意;其次俘虏营的管事贪杯好色,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缺点。最后,他知道俘虏营里存在着不满。
就眼前来说,他还不知道这三点对他有什么用,但是这都是澳洲人的软肋。澳洲人现在兵锋已经全取梧州,原本常驻梧州附近的一个营已往前方开拔,而他平日里从温铁头那里闲谈得来的消息和看澳洲人的“报纸”知道:澳洲人正源源不断调兵开往西江上游,即将对广西展开行动。
眼下梧州府城已经不再是第一线的城市,相对而言,兵力也必然会空虚。虽说现在还有伏波军一个连驻扎在梧州,但是一旦前方吃紧需要增援,这个连队势必会调动补缺……易浩然心想,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常青云被叫到刘有望的居所。他是管营,居处便是过去的校场供应来校阅的老爷们修葺的花厅。
这为营中人人害怕的“管营老爷”虽是“陈髡”,其实不过二十出头。他本名二狗。十岁没了爹娘,无处投奔,只能在临高讨吃外加小偷小摸过活,没想到澳洲人一来,居然就转运了。
虽说只有十五岁,尚未成丁,+却也被拉了壮丁参加了对博铺的进攻。队伍溃逃的时候年小体弱,被抓了俘虏。后来便一直待在南海农庄。黄超当初在农庄养鸡的时候,选了几个人当自己的徒弟,还叫刘二狗也在其中。这刘有望的名字当初还是黄超给他取的――想着刘二狗成了归化民便不用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而是获得充满希望的新生,故取名有望。
刘有望聪明伶俐,但爱耍小聪明,不喜读书,市井气十足。年纪稍长又添了好色的毛病。十五六岁便调戏女工,猥亵村妇,搞得农庄里满城风雨,还挨了几顿揍,弄得人憎狗嫌。最后实在待不下去了。便由黄超开了介绍信,把他弄到伏波军去当兵了。
原以为当兵能煅炼人,没想到刘有望积习不改,当兵几年,每个月的军饷大多花在了黄票上,军衔也上不去。两广攻略开始之后,刘有望这样的老兵原本是可以提拔当军官的,但是他这个名声在外,总参政治部直接把他删除出了提拔名单,该为到国民军去当军官。这一路转战到了梧州,一来二去就当上了这个管营职务。
若是其他人,当上这个差事不免会有怨艾,毕竟后方当管营没法建功立业。刘有望却是如鱼得水。俘虏营的看守、管事大多是梧州本地的胥吏担任――当年他流浪乞讨的时候,和衙门里这种人颇为熟悉。胥吏们也有心捧他,刘有望一下就陷入其中乐此不彼了。
俘虏营地的管营看似是很卑微的职务,事务又繁杂,但是其中的好处却很多。发给俘虏的代用券、粮食和布匹,无不可以上下其手。他过去在部队里最高只当到了中士,周围都是同志,军官又有绝对权威。就算有心也没法捣鬼。到了俘虏营却有了“解首长一人之下,俘虏营众人之上”的地位,大小事务,生杀予夺几乎都由他一言而决。
如此绝对的权力和众衙混子的奉承,很快就让几年的部队教育失去了作用。开始不过是克扣些粮布,后来便收受起贿赂来,被俘的官吏大多随身带有细软,又受不得劳役的苦楚,便以细软贿免。这头一开,胃口便大了起来。想着自个从龙最早,比自己晚入伙好几年的归化民都当上了方面大员和军官。自己却只混了个国民军军官,愤懑之余,做起各种违法的勾当也就没多少心理压力了。俘虏营堪称“天高皇帝远”,他便干脆“关起门来当皇帝”。
易浩然到俘虏营不过是浮光掠影,常青云对情况可熟悉的很。他虽在俘虏营里受了优待,却也不敢不曲意奉承这个“现管”。
整理了下衣衫,常青云道:“学生常青云,特来晋见……”
“噢,是老常啊,快请进来。”
里面传来了刘有望的声音。
“多谢长官。”常青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刘有望歪在一张湘妃榻上,没有穿国民军制服也没有穿“干部服”,而是学着本地有钱人的消闲打扮,穿着一件道袍,却又敞胸露怀,赤着脚。配着他的短发,给人一种光怪陆离之感。
湘妃榻旁的高几上杯盘狼藉。几盘下酒小菜已是所剩无几,地上丢了五六个喝空的锡壶。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对刘有望白日饮酒,常青云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刚才大约还有女人配侍在身边。
“刘管营……”
“老常,你坐!”刘有望倒没什么官架子,一挥手道,“坐,坐!”
“是,是。”常青云心中忐忑。他在营中充任文书,其实见他的机会不多。要不是这次忽然落了个画画的差事,平常几乎见不到刘有望。
虽然他没怎么见过刘有望,但是对这类人颇有了解,起于卑微穷苦,风云际会掌握了权力,内心即自卑又暴戾,颇为扭曲。稍有不慎就会莫名其妙的“触犯龙鳞”。他营中几个月,知道营内俘囚中颇有人因为不慎触怒于他,有被打得死去活来,有干脆“暴病身亡”是。因而十二万的恭敬小心。
“老常,”刘有望虽然喝了不少酒,言谈却还清醒,“这回请你来呢,是想请你帮个忙。”
“管营老爷说那里的话。”常青云赶紧道,“只需派人吩咐一声便是。”
“这是大事,怎么能这么随便!”刘有望连连摇头,“你是个读书人,一定是有学问的。”
“不敢不敢。”
“不要客气,我听说你还是个举人老爷――真不含糊!”刘有望翘起了大拇指,“我们县里几十年也出那么几个举人老爷!”
常青云有些窘迫,只好一个劲的客气。
“你既是举人老爷,和你隔壁的孙主簿家也算是平得了……”
常青云一怔,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道:“学生与孙主簿素不相识,不知道他考取的是什么功名,大约至少亦是个举人罢。”
第二百零五节 寻找缺口
易浩然自打定了主意要走蔡兰这条线,便在齐立恒身上下功夫。这齐立恒也是读书种子,虽说年纪小,却甚是聪慧,不过半个月光景,便将一部《百家姓》背得滚瓜烂熟,《千字文》也开了一个头,识得二三百个字了。
秋婵虽遭丧夫之痛,但见儿子聪慧好学,多少亦觉得有安慰,对易浩然愈发尊崇起来。她见店里的伙食普通,每三五日必自己做一两道小菜,由娘家兄弟陪着,送到店里来给易浩然供膳。有时候娘家人没空,她便自己前来。见易浩然的衣衫破旧,就把亡夫的旧衣改了与他。
若是在平时,秋婵这举动算是颇为“放浪”了,不过她家本是商贾之家,原对这些并不在意,何况大乱之后,社会风气往往会松弛,各种“礼教废弛”之事层出不穷,秋婵这些举动反倒算不上多大的出格了。
易浩然借机便向她探听蔡兰的情况。蒋秋婵并不疑心其他,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去当“陪妇”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蔡兰自打从牢里放出来,暂时拘押在土地庙之后不久便失了锐气。她原不过是小家碧玉出身,从小没吃过苦亦无多少见识,家道中落之后,不得不千里迢迢来投奔未婚夫,却又遇到梧州陷落,未婚夫自尽。走投无路之下,便起了刺杀髡贼头脑,再殉夫而死的念头。
在龙母庙前的奋力一击已然耗尽了她的全部锐气,待到大牢中受了一番苦打,将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女子折磨的魂飞魄散,真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待到解迩仁将她放出优待,虽然心里还把他当作“杀夫仇人”,暗地里却又添了几分感激。
在土地庙中拘押数日,不但给她疗伤,又让她沐浴更衣,每日里好饭食供应着。原本蔡兰还生怕这解髡图谋不轨,拒不穿送来的好衣服,只穿自己的旧衣,夜里更不敢脱衣就寝,还将发簪磨尖随身秘藏,预备一旦这髡贼前来**便用此自尽。
没想到这蔡兰苦等多日,髡贼竟似忘了她一般,根本不露面。这么一来,倒让她好容易蓄起来的坚贞之气又泄了。日子一久,意志消磨,再无必死之心。
解迩仁听说她意气已消,不再执着穿过去的旧衣破衫,便知已有了五六分火候,便将她从衙中移到了三总府――那里不但房屋众多,环境也比府衙要好上许多。
“……她如今就在其中一处小院内独居,生活起居都是从优,还有丫头仆妇伺候。只是日子过得苦闷,每日只能以书画自娱。我进去陪她,她似乎很是高兴。只是时不时的唉声叹气……”蒋秋婵道。
易浩然听得仔细,又问道:“依你之见,这蔡兰可否是见欢于澳洲人?”
秋婵吓了一跳,因为这位易先生一贯是谦谦君子的面目,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从不过问,如今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易浩然也觉得自己这一问有些唐突,但是这又是不得不问的一件事。他脑子一转,忽然想了起来:这常青云也是这蒋秋婵的恩人,自己大可利用这点。
他故作沉痛道:“唉,这事我原不该多问,这蔡姑娘也是苦命人。只是眼下有一桩为难事,必得求助于她才行。”
秋婵见恩人肃色言语,便信了七八分。赶紧问道:“不知先生所谓难事是什么?”
“学生当初同在熊督幕中的同事,常青云常老爷……”
“什么?常老爷他有下落了?”秋婵激动道。
常青云与秋婵有恩。当初若不是他挺身而出,秋婵早就当街受辱了――在这个女人的名节大于性命的时代,常青云的恩比易浩然更大一些。她虽是个柔弱女子,却是个敢作敢为有情有义之人,绝不会视自己的恩人有难而不顾。
“嗯。”易浩然故作沉重的点了点头,“常老爷突围不成,如今被髡贼所俘,囚在三合嘴的校场里……”他故意停了停了,叹了口气。
“怎么样呢?”蒋秋婵果然追问道,“常老爷莫非有什么不虞?”
“他是个举人老爷,又是熊督的幕友。髡贼最恨地便是读书人。他一个举人在营中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易浩然沉重道,“饱受虐待,苟延残喘罢了。”
“原来如此。”蒋秋婵顿时上了心思,用手绞紧了帕子,“只是苦了他了。”
“前几日我得到消息,说常老爷在营中受了很多折磨,如今身子不好,卧病在床。我拖了许多人,今日才得以混入营内,看到他的模样,真可谓形销骨立,再这般下去,大约性命不久矣!”
“原来如此!”蒋秋婵道,“老爷是想救常老爷……”
“学生确有此意。”易浩然点头道,“只是你也知道,我在此地,不过是个漏网之鱼,能保得自己平安就算上上大吉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救他!只有另辟蹊径了――蔡姑娘若是见欢于真髡元老,她若能开个口,说不定便能将常老爷放出来。”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由不得蒋秋婵不信。果然,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忧思。
“先生说得是,常老爷有难,于情于理,奴婢都该出力相救。只是这事怕不能一蹴而就。”秋婵道,“真髡解元老虽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可是蔡姑娘每日闷闷不乐,时常垂泣。何况奴婢去她那里,都是早晨去,落暮前离开。她是否承恩受宠,奴婢不清楚,亦不敢问。”
“那平日里你与她相处,都做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陪她说话解闷,也与她一起做针线,下下棋,打叶子牌。有时也陪她画画。”秋婵皱起眉,努力回忆道,“其实她说话很少,很少说她自己的事情。奴婢也不敢多问。”
“就没提过真髡的事情?”
“一句话没说过。”秋婵道。
“那她的未婚夫呢?”
“亦未提及。”秋婵皱眉道,“只是时不时的忽然流泪。”
“那她平日里妆容可还齐整?”
“倒是齐整……”秋婵说着,忽然道,“如此说来,她必定……”
“是,”易浩然点头,“容学生再唐突问一句,依你之见,蔡兰可还是处子之身?”
这却有些难答,不但涉人阴私,也有关名节。秋婵思量片刻,道:“不是。”
“这就是了。”易浩然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手,“蔡澜的未婚夫我认得,最是方正不过的君子。当初蔡兰来投奔与他,他为了战事凶险,生怕万一自己遇难,耽误了她,便不肯与她完婚,所以从未圆房。”
“原来如此。”秋婵若有所思,“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蔡兰亦是身不由己,人非圣贤,岂能无过?自不必苛责了。”易浩然知道秋婵也有一段伤心事,不能以大义相责,否则一旦推人及己,起了逆反之心这事就黄了,“若是这样,她去向解元老开口,便有了几分把握。”
“是,”秋婵道,“要解救常老爷,奴婢一定出力。只是蔡兰的心境时好时坏,其他事好说,这要她央求澳洲人之事,怕不那么容易。待奴婢好生想个法子……”
易浩然点点头:“你是个巾帼英豪,这事学生信得过你。不过,这常老爷非比寻常俘囚,万一有闪失,你是本地人士,有家有口,恐怕会害了你。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开口为好。”见秋婵疑惑,他解释道,“我与你说过,我和她的未婚夫邢丞焕有旧。我手里还有邢先生当年馈赠我的题字折扇,若是能当面相见,一定能说服与她……”
自然,易浩然不能真得叫秋婵去办这件事,因为常青云的日子过得好的很,根本没什么“形销骨立”。再说常青云要跑路其实也不难,根本不用费这个事。
秋婵暗暗为他的体贴感动,但是又有些迟疑:“老爷说得,奴婢自然信得。只是老爷是个男子,如何能进得了她的院子呢?就说这三总府,入门便要检查腰牌……”
“我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是她可以出来。”
“出来?”秋婵疑惑道,“她在三总府里形同软禁,只步不出院子。人又郁郁寡欢……”
“不出院子,是真髡不许她出去吗?”
“这倒也没有,”秋婵想起了什么,“几天前解元老还派人来,问她要不要出门走走――他派人护送。只是蔡兰不愿罢了。”
“这便是了。”易浩然暗道天助我也!“你只要说服她出门烧香便是。我看城外的龙母庙便是个绝好的去处。”
象蔡兰这样处境下的女子,内心大多苦闷,不可能对游山玩水有什么兴趣,但是烧香拜神,却对她们苦闷的心里有着很好的慰藉。
“她是外路人,大概不知道龙母庙的灵验。你可是土生土长的梧州本地人,想必知道许多龙母庙的灵验掌故,多与她说说,撺掇她去烧香,多半会愿意去。”
第二百零六节 进香
易浩然的猜想果然不错,蔡兰自打搬到三总府后不久,便被解迩仁“收用”了。她这样举目无亲的小女子,兵荒马乱远在他乡,面对解迩仁的温存,其实并无多少选择的余地。除了一死之外,只能半推半就的接受。解迩仁虽是个“髡贼”,却是梧州的一方“百里侯”。蔡兰到梧州日久,多少也知道澳洲人不是一般的泥腿子造反,乃是海外巨渠“入寇”,多少也能算是一方豪杰。她身边的仆妇说:解老爷的是大宋“元老”,身份尊贵无比,根本不是自家的未婚夫一个穷秀才可比得。
自打她成了“解元老的女人”,身边的人对她都有优礼有加,饮食优崇不说,身边也多了奴婢伺候――据说都是梧州本地大户人家出身,伺候惯人的,最最善解人意。真所谓唇皮略干了些,便有人送上冷热适口的香茗,喉中微微响动,痰盒便已呈上。
她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别说有人伺候服侍,自己还要下厨作饭,操劳家务,伺候父亲和兄弟,哪里过过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更不用说如此精心周到了。若说她不为之动心,那是假得。
话虽如此,“**”“失节”这两个词却如同紧枷锁一般,牢牢地锁在她的心头,让她难以难以释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失去了颜色。
每当她一个人独处静坐的时候,就会仿佛看到父亲那张干瘦严肃的面孔,似乎在叱骂她:“失节侍贼,你是黉门秀士的女儿,书香门第出身,这么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一阵哆嗦,巨大的精力压力使令她窒息。一想到自己背后有人会议论她“轻薄”“失节”“不贞”,她就觉得有人在无情的鞭笞她,。从小父亲便给她讲《列女传》《内训》《女诫》;此时,她曾经念过的那些书上的字句犹如刀子一般,不断的搅动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安生。
晚间有时候会梦到未婚夫――其实她和这个原本要作她丈夫的男人并不熟悉,他们自幼定亲,却从未见过面,只是去年家乡饥荒闹了民变,一家人逃到省城――父母年老力衰,朝不保夕,想起当年还有这么一门亲事,便书信一封,请邢丞焕派人把她接去完婚,好让她终身有靠。
她千里迢迢到得梧州,其实也只见过未婚夫三四次。实话说,她连邢丞焕的长相都有些模糊了。所以在梦中,她看到的未婚夫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形单影只地默默啜泣,然后便是忽然发狂的冲上来卡她的脖子,吼叫着“你为什么不死!”
蔡兰每每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在恐惧和歉疚中度过漫漫长夜。这也是她为什么求解迩仁找一个伴妇,至少在解迩仁不来留宿的日子里,能有个人陪她渡过漫漫长夜。
说起来,解迩仁虽然用尽了“小意儿”来勾引她,然而上手之后,蔡兰却也体会不到多少这个男人的宠爱。虽说在他的羽翼下她衣食无忧,堪称锦衣玉食。然而解迩仁到她房中留宿的日子却并不多,一个星期也就是来一两次而已。
她在这髡贼的府邸中,即不是妻,也不是妾,连个婢女都不算。这位解元老也从来没和她谈过多少未来的安排,蔡兰就象是个迷途的旅人,后路已绝,前路茫茫。找不到任何方向,也不知何去何从。
这天她听了秋婵的话,觉得这般闷在三总府里亦不是事,光是画画,排遣不了多少忧闷,反而让自己妆容黯淡,不如干脆出去走走散散心,拜一拜龙母,求她保佑平安,早脱这苦海。
她的故乡并没有龙母这么一位神仙。不过她早听人说过梧州的龙母庙最是灵验不过。当下便叫人去向解元老禀告,要去桂江的龙母庙进香。
解迩仁推倒了蔡兰之后,大大的满足了他的征服欲和虚荣心,然而他对蔡兰其实并无多少爱意。这种的传统韵味十足女性他并不喜欢,实话说他也并不馋蔡兰的身子――按照元老院办公厅的女仆甄选标准看,蔡兰只能评个C级而已。加上自打西路军向广西进军,梧州作为交通枢纽,工作一日繁重于一日。不但要承担梧州的恢复和行政治理,还要做好为广西进军的一系列物质准备。
虽说因为这种准备工作,企划院向梧州投放的物资和人力大幅度增加,但是压力却比过去更大,解迩仁每天光是审阅报告开会就要忙到九十点,哪里还有专门去女人那里留宿的兴致。有时候在三总府开会办事,才在蔡兰的院子里留宿。
他自觉得对蔡兰很好,至少在物质上很好。至于精神上的交流,实话说解迩仁从来也没有想过。反正将来解家的女仆里有她一个位置就是了。
现在听说蔡兰想去进香,解迩仁并无犹豫,当即批准了。只是关照警卫队长派几个人随去保卫――那里毕竟是城外。
秋婵自己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当即趁着回家的机会把进香的日子暗中告知易浩然。易浩然得了消息心中大喜。当即抢先一步先到龙母庙去探勘地形。
妇女进香,照例都有男人相配。何况蔡兰还是解迩仁的女人――虽说没名没份,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要和她单独相处机会很难找。
易浩然思虑再三,不管蔡兰本人的意愿如何,她到龙母庙必然是“贵客”,龙母庙的主持道长多半要出来迎接,少不得还要请她到后院的静室里“用茶”“休憩”。一般情况下,随行的男仆护卫是不会跟进屋子里去得,能跟进去的只有秋婵――自己要见她,唯有这个时候。
自己只要在她们抵达前躲到静室内等候就行了,不过龙母庙后院招待贵客的静室有好几间,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可能事先知道。而自己想随随便便的进入后院也不是件容易事。
用强得手段,不外乎让宋铭的人出动,先将主持道长绑架,逼迫他配合。但是这么做风险很大,万一道长不从或者事后去举发,自己就完全暴露了。
易浩然想了又想,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问道蒋秋婵:“蔡兰去进香大约是几月几日?”
“按照澳洲新历,是六月十六日。”秋婵说,“天气热,所以打算一早就从出门,午前回三总府。”
“你且等我消息,或许需要延后几日。可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蒋秋婵道,“其实她没什么事,哪天都可以。只是赵丰田与我们说,出门要提前两天告知,他好安排警卫和随从。”
易浩然先做了几天功课,这一日晚上用饭的时候,便有意说起了龙母庙的掌故。
他并非本地人,但是作为读书人,打听起消息来颇为容易。他又专门到新成立不久的“梧州图书馆”――就是原来的梧州府学,解迩仁把各处衙门内搜集到的图书都集中在这里,免费供本地人到馆阅读――专门翻看了府志、县志,将龙母庙的由来掌故都看得滚瓜烂熟。
这些日子骆阳明常不在家吃饭,小门小户的也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丁阿桃、温蕴和李文升等人平日里都是一桌吃饭。饭桌上少不得有一番闲谈,说说市井新闻,谈谈奇闻轶事。易浩然便借机说起龙母庙的掌故。
米行里诸人除了温蕴之外,都是外地人,对龙母庙所知甚少。易浩然一番解说,引得众人来了兴趣。
易浩然又连着几天大讲龙母庙的灵验神迹,渐渐地便惹起了丁阿桃的心思。
梧州解放之后,丁阿桃反觉得诸事不顺,生意停滞不说,骆阳明又是整日不着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让她内心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她既担心这米铺的生意能不能再做下去,全家象以前那样流落街头,生离死别;也害怕丈夫的“忙”是一种借口――外面或许有了其他女人。
然而作为书香门第的家的女儿,她既不敢多问,也不能置疑。这都是有失体统之事。忧烦起来便拿温蕴出气,事后又不免后悔自己有失宽厚。
如今她被易浩然有意无意的撺掇,便觉得龙母庙既然如此灵验,何不去进香祝祷,说不定会灵验。
温蕴原是贫家出身的少女,自小活泼好动。自打嫁给骆阳明为妾,虽说主母待她甚好,但是处处都给她立规矩,管束很严,因此也很少出门,时时觉得气闷。要去龙母庙进香她自是乐意。
骆阳明听说妻妾要去龙母庙进香,不觉有异,当即答应了。
“只是我事务繁忙,陪不了你们,让李掌柜带阿纯陪你们去就是。”
“我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进香的事情就不去了。”李文升笑着摆手,“让易先生带阿纯去便是……”
易浩然赶紧道:“既如此,这事便交给学生便是。”
第二百零七节 新贵
易浩然即得了这个名义,便名正言顺的操办起来。
进香的目的是去见蔡兰,对易浩然来说这尊“神仙”难请得多。便自己做主,说定在七月六日。
丁阿桃并无多少家务要料理,早几日晚几日都无不可。便定了这日子。
易浩然当下出城,到得龙母庙,来庙里找主持道长,
龙母庙的主持道长名号无缘,年纪不大,在梧州却是长袖善舞,与本地的世家大户都有关系。原本以骆阳明这样的中小商人,根本不在他的眼中,来庙中进香能有个知客接待便算是赏面子了。
如今骆阳明在梧州却是响当当的实权人物,所以易浩然到得龙母庙,一递上名刺,无缘道长便亲自迎了出来。一番寒暄之后,易浩然便将来意说明:说骆阳明的妻妾七月六日要来龙母庙进香,希望在后院预先安排一间静室,定一桌素斋。
无缘道长听了,白净的面孔上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怎么,有为难处?”易浩然追问道。
“骆老爷的事,小庙原是不敢驳的,只是这日子不巧。”无缘道长皱眉道,“昨个也有人来预订……”
“你这龙母庙的后院里,静室总该不会只有一间吧?”
“那当然不止。”无缘道长赶紧道,“只是这客人来头甚大。”
“噢?不知道是哪位老爷家的?”
“倒不是哪位老爷家的……”道长压低了声音道,“是澳洲人定得,乃是女眷。”
易浩然心想这一定是蔡兰!秋婵果然能干!他微微一笑,道:“道长,我家老爷就在善后局办事,这梧州的真澳洲人不过解知府一人而已。而他并无女眷随同上任。你说得女眷,大约就是那……”他说着指了指庙门口的方向,“……那位吧?”
蔡兰在龙母庙门口行刺,当时就轰动梧州。后来“失节从贼”,在梧州更成了一桩新闻。被人添油加醋,衍生的十分不堪。但凡有人提起此事,多半是鄙夷。
鄙夷归鄙夷,蔡兰如今是“真髡的女人”――议论当权者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老百姓还是清楚地。故而无缘道长说起来特意压低声音,易浩然用“那位”来指代。
无缘道长点了点头。
“既然是她就好办了。”易浩然道,“说起来,这一位并无名分,不妻不妾,非奴非婢,道长何须如此优崇于她?这梧州一城的老爷们知道了,岂不是要嗤笑!”
无缘有些吃惊:这话说得好生恶毒。若是换作他人,他要赶紧装糊涂“送客”了。不过这位易先生背后是“善后局”的骆老爷――真髡手下的头号红人!且不说身份比这蔡兰要尊贵,而且他的师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又想起这次来知会的人并不是澳洲人手下的什么重要干部,只不过是一个小吏并蔡兰的“陪妇”,亦未要求关防。可见这真髡对她的宠爱已衰。
无缘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念头转得极快,当下笑道:“既然骆老爷的眷属如此垂青小庙,小道也不能推辞。这样,且定了东头那间静室如何?至于这素斋……”
“道长看了办就是,不必节俭。”易浩然笑道,“骆老爷的眷属也是明事理之人,断然不会给道长为难。”易浩然已经去过龙母庙的后院。知道其中的地形:正房三间是给蔡兰她们的,无缘所说的东头的静室是三间厢房。环境幽静隐蔽,是个私下说话的好地方。
“这个容易。”无缘道长满口答应,“原本暑热,来庙里进香的内眷便不多。先生这么说自然要办。”
到得六月十六这一日,天气晴热少云。易浩然起了一个大早,盥洗完毕匆匆吃过早饭,便到街上的轿子行叫了两顶竹丝凉轿,抬到院中等候。
他心中焦急,生怕错过了蔡兰,虽然明知时间还早依旧时不时的到内宅门口瞧一瞧。
这番焦急却被阿纯看了出来。“师爷,”他开玩笑道,“我看您老人家去龙母庙的心思比太太和姨娘还大!”
易浩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辩白道:“哪里,这天气暑热,我们早些出去,路上凉快。若是日头上来了,一路走过去即蒸又晒。”
“老爷不必心焦。”阿纯道,“太太和姨娘早起来了,刚才已经送过早饭,如今大约在梳洗――大约要花不少时间。太太说了,如今我们家也算是半个缙绅门户了,出门拜神是大事,不能太潦草了。”
随着澳洲人在广东高歌猛进,丁阿桃对丈夫把精力放在善后局的作为亦不再有烦言,渐渐地便觉得自己身份“不比寻常”。
出门进香,几乎是当时女人唯一可以公开外出露面的机会,亦是大户人家女子炫耀家世、门第和财富的机会。丁阿桃是小门小户出身,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米铺老板的娘子,在梧州城的商家中尚且算不上翘楚,所以这种事想也不敢想,出门烧香都是静悄悄的。
如今情况大不相同,骆阳明是梧州城里的“头面人物”之一,不管是门第多么显赫的缙绅,哪怕家主爷跑了的,只要还有留在梧州的,节时节日都少不得派人上门送一张名刺,一份水礼。这种尊崇是丁阿桃活了半辈子从没享受过的。
所以这回她有心借着这个机会显摆一番。连阿纯今日亦换上了一身青布短衫,连网巾都换上了全新得。
易浩然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二人出来,从头到脚都是新置办的,不但用料考究,花样亦属华丽。对比平日里的青衣淡妆,简直是判若两人。
阿纯更是愣住了,脱口而出:
“太太,你一下子变得好漂亮!”
丁阿桃毕竟是小门户出身,被这孩子夸赞,顿时双颊飞红,道:“既然要进香,少不得要做做场面。”
易浩然赶紧凑趣:“太太说得是!如今老爷身份尊贵,太太出门不能太寒酸了,扫了老爷的面子便不美了。”
丁阿桃觉得这易师爷不但办事能干,说话也中听,不由微微一笑,道:“今日要辛苦先生了。”
语调即缓又慢,透着股缙绅太太的从容不迫感来,和平日里亦是不同。
易浩然忙道:“太太言重。”说着他躬身道:“轿子已在院中等候,请太太和姨娘上轿。”
二人上了轿子,易浩然在前引路,阿纯在后面尾随。说起来这骆家的后宅颇为寒酸,除了个粗使的老妈,丁阿桃身边再无其他奴婢,内宅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和温蕴二人亲力亲为。所以这出行烧香的队伍也只能从简。只在米店里叫了一个伙计,挑着供品的担子随行。
一行人出了宅门,一路桂江畔而来。丁阿桃平日里极少出门,算起来一年也不过七八次。澳洲人攻占梧州之后,她因为担心时局不稳,外出会惹来祸端,更是足不出户。丈夫说澳洲人有治理之才,自己倒要好好看看这梧州的新景象。
透过凉轿窗上悬得细竹帘,只见外面街道平坦,整洁干净,的确与往日不同。街上行人不多,步履匆匆,各谋生计,并无什么异样。不过,这一路行来,却不见乞丐流民――原来路上到处都是,如今却是踪影全无。
看来,澳洲人的确有些本事。丁阿桃心想,若是他们能在两广裂土称王,自家丈夫跟随他们,少不得也算是缙绅一流的人物了。若真象丈夫说得那样,澳洲人要逐鹿中原,一统天下,那骆阳明就是从龙功臣,自己少不得有一个诰命……
然而忧虑又很快笼罩在她心里,如今米铺的生意不好,城里的商户都说生意难做,市井萧条。她一路行来果然见店铺虽都开着门,却都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即无客商来来往往,也没有跑街先生四处招揽生意说合买卖……
再想到骆阳明这几个月来几乎不着家,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都说龙母最灵验,只有求她保佑澳洲人多打胜仗,骆阳明也能附骥千里,挣一个好前程――最后,千万不要富贵之后不认她这个糟糠之妻……
她一路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轿子停了下来。传来了易浩然的声音:“太太,龙母庙到了。”
丁阿桃下得轿子,却见已到龙母庙的台阶前。她虽在梧州已经住了几年,去龙母庙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倒是温蕴常去――她哥是码头上的搬运夫的把头,亦是吃水上饭的人,对龙母的信仰比一般人要崇敬的多。
易浩然打发走了轿子,在前面引路。登上台阶便是一座石牌坊,正中是“赦封永宁夫人”几个大字,丁阿桃听人说过,这是本朝太祖所封。
过了牌坊,便是正殿。天气炎热,来龙母庙进香的人不多。然而丁阿桃一出现,便立刻吸引了不少视线,却颇多困惑之色。丁阿桃蓦地里想起,她这身是富家太太的打扮,身边却没有簇拥在旁边的丫头老妈子。
第一百六十四节 舆论准备
回到临高,春节过后准备召开的“第一届临高政治协商会议”也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经过穿越者在当地合作者的大力宣传之下,临高谈判专家张有福和穿越者的副食品供应商林全安为了获得在执委会青睐,在鼓动当地人参加这次会议方面进行了一场竞赛。张有福把手下的长工、家仆、佃户全给打发出去了,叫他们各自回家去宣传
马千瞩让邬德从职工队伍里挑选一些能说会道的人组成工作组下乡去发动群众。为了这件事情,他把杜雯从盐场村调了回来。
临高的冬日的清晨,太阳从山后升起,驱散了夜晚的雾气。风微微有些寒意,但却是清爽宜人的。文澜河的河水已经变得非常浅,许多地方露出了河底的石头,人们可以涉渡而过。
在从新翻修通车不久的文澜河-博铺公路上,三五成群的当地农民,扛着扁担、绳索和簸箕,彼此打着招呼,都往文澜河沿岸的各个工地走去。现在是农闲季节,穿越众在各处大兴土木,到处都需要力工,只要愿意干活的,就算是妇女和孩子每天都能赚到些工钱。
以往到处骚扰本地小股土匪在大河两岸已经绝迹,穿越者拥有的机动、通讯和火力优势使得任何此类行为变得无利可图而且危险――凡是挑战穿越者威权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进了劳改队。安全和便捷的交通慢慢的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许多人从足不出村,开始变得愿意离开家门口到远处去寻找机会和见闻。
在这些行人中,走在公路上的杜雯显得尤其醒目。她穿着本地染织的蓝色棉布做得工作服,戴着蓝色工人帽,脖子上围着条尼龙纱围巾,背着装满文件和小册子的黄色挎包,上面还拴了条毛巾。在公路的人群里很显眼。当地人对这些“髡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看到有这么个女“短毛”,不免都要多看几眼。
杜雯的心情十分愉快,一是看到建设日新月异,去年去盐场村的时候,道路还都是土路,虽然有些是石板路,也早就破损不堪了。现在不但有了简易公路,而且也从简单的夯土公路改为铺设碎石和煤渣的公路――不但平坦,连车马走过的烟尘都少了很多;二是她在盐场村这些日子,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把许多过去的理论运用到现实中去,其中即有一些是碰壁的,也有成功的。现在归纳起来,她的成绩还不坏:
马袅讲习所的正式班已经办了三期,培养了二十多名农村干部,这些人不但完成了扫盲,学习了基础文化知识,还初步学习了政治理论知识和基本行政方法。包括现在百仞人民公社的主要干部,都在这个讲习所里参加过培训。除此之外,利用“业余班”和“夜校”的形式,还为整个村子做了基本的扫盲工作。现在十三岁以下学龄儿童文盲率已经下降为零。这让杜雯很有成就感。
盐场村不仅建起了村委会、编制了民兵队,她还花了很大的力气把妇女小组也搞了起来――虽然眼前只是组织妇女做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但是她相信未来这个妇女小组会发挥更大的作用。稍微有点遗憾的是谭小芹作为她的重点培养对象,觉悟始终提高的有限。在很多大事上还是宁可让男人拿主意,一点半边天的意识都没有。
快到百仞城外的时候,她看到马千瞩正和几个人站河边,便加快了脚步。
马千瞩还是穿着他一成不变的87式作训服,虽然这衣服最近已经磨损的不成模样了。作训服胸袋上镶嵌了三条红色斜扛――这是新军搞出来的新花样,魏爱文提议在没有实施军衔制和军事标记的情况下,用颜色作为职务和军中的标记。这三条红色的斜杠就代表了马千瞩的军事地位:新军参谋总长。原本的方案是打算模仿德国总参谋部的款式,镶在裤子上的,后来觉得实在不好看而且也没地方找那么多红色的布条才改为放在胸袋上。
他手里拿着个望远镜,还捏着一个笔记本,站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对岸的工地。旁边是工程部门的负责人梅晚和那个她不认得的女规划师,两个人都夹着装图纸资料的文件包。在讨论着什么。
“……马委员,体育场本身也不是件急事,再说城里不是本来就有给大家锻炼身体用的篮球场、羽毛球场之类的设施吗?突然要造这么一个有400米跑道的大型体育场,不光材料困难,连劳动力也不足啊。”
马千瞩呆着脸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搞体育运动,而是未来搞庆典、开群众大会用的。”他叹了口气,“这些事都得有场地,其他不说,主席台和观礼台这些部分是一定要按时完工的。”
正说着话,他看到杜雯来了,忙打了个招呼就过来和她说话了。
“你回来了?”马千瞩看了一眼她,“怎么不给萧子山电话,要他派车来接你?行李呢?”
“有车,”杜雯摘下帽子,从挎包上解下条毛巾擦了下汗,“我就是搭送盐的车到博铺的,不过听他们说,要中午才有车来百仞,我就自个先来了,行李一会随车送来。”
“嗯,你早回来也好。乘这会我们先谈谈工作。”
把杜雯从盐场村调回来除了工作组的事情之外有马千瞩还有其他的考虑:盐场村虽然是第一个投靠穿越众的当地村落,对穿越者的忠诚度来说也是最高的,但是谭家的宗族势力还是过于强大了一点。参加农民讲习所的大多数都是这个家族的子弟。继续把讲习所放在那里,迟早会在农村干部体系里形成谭氏家族占据优势的局面。讲习所这样的干部培训机构也不适宜长期孤悬在主基地之外。
马千瞩开门见山:“我们现在马上要组织一些工作组下乡去,为即将要召开的全县大会进行宣传鼓动。邬德已经选了一些人。你对搞群众工作比较有经验了,百仞公社的基层干部又都是你那里培训过得,人头熟悉,这件事情就由你来牵头了。”
杜雯点点头:“我和邬社长商量一下。”
“另外还有件事情,马袅的农民讲习所,执委会考虑大会结束之后就撤销。马袅讲习所办得很好,取得成绩很显著。但是地方色彩太浓了。所以这次把你回来之后就另起炉灶,从新搞个学校。盐场村那边改成一般学校。”
“我是没有意见的。”杜雯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调整,但是回到百仞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起码每天都能舒舒服服的洗热水澡,伙食和住宿条件也比盐场村强很多。
“学校办起来之后,还是由你主持日常工作。”马千瞩说。
“好,到了百仞村,条件更好了,有了理论阵地,能培养更多的干部了!”杜雯很高兴。她最近对搞理论工作愈发热情,《临高时报》上的理论文章,过去以席亚洲写得最多,杜雯则后来居上。
“农村干部的培养任务,以后会越来越繁重,你要多花心思在这方面,特别是干部的素质养成上。”
一旦各村寨接受了团练联防计划,穿越众就会利用团练训练的机会逐步对各村来得年轻人进行培养,作为未来正式掌握政权之后的基层干部。
“有一点我得提醒你,”马千瞩想起了什么,“给学员们上课的时候,方向把握不要错了。在目前的历史时期,地主和商人都是我们的联盟――你要记住这点。学员里会有不少这类人的子弟的。”
杜雯严肃的点点头:“这个道理我懂得。现阶段口号是‘铲强扶弱,保境安民’。不涉及政治问题――”
“明白就好,眼下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马千瞩吁了口气。
“那我的理论文章要不要继续写?”
“写啊,为什么不写?”马千瞩笑了,心底里他对杜雯的理论文章并不太看重――除了大量堆砌数据之外理论价值不高,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就算是用来占领舆论阵地好了。
“理论是理论,右派们不是一天到晚鼓吹言论自由么,你就好好的言论自由下,观点激烈些无所谓。只要别鼓吹暴力革命。”
“好!我明白了!”
杜雯看着马千瞩发黑的眼圈,“督公――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马千瞩一泠,掩饰的笑道:“没什么,最近要做机构调整,会议很多,不知不觉就晚了。”他故意舒展了下腰身,“到了这里我倒觉得生活规律又充实,比过去好多了。”
“督公,你那参谋总长的职务就不要担任了嘛,你不是军人出身,又累又辛苦,还有计委的工作要做――”
“没关系,忙一点好,忙一点好,有益身心。”马千瞩有些狼狈的说。
杜雯告别了马千瞩,向百仞公社的社部走去。路上遇到几个她上过课的干部,都和她打招呼。她来到社部,只见邬德正对着一张桌子上的大比例临高地图出神――这张地图是21世纪的,但是已经被测绘部门根据目前的状况做了修改。远程勘测组在这几个月里基本上已经踏遍了临高的山山水水,把村落和居民点都标注清楚了。
杜雯来负责发动群众的事情,邬德已经接到了马千瞩的通知。
“全临高的居民点,基本上都在这上面了。”邬德指着地图插着的各色大头针小旗,“红色的是确定会参加的,绿色的是态度暧昧的,黄色的是推脱的。这些是根据我们当地合作者初步进行宣传之后的结果。”
大体一看,红色的居多,特别是县城以北,文澜河两岸地区的村落,完全是一片红。
“现在难点是在县城以南,还有临近儋州和澄迈的地区,愿意来得村落就少一些。但是公然不肯来得,倒是一个都没有。”
杜雯和邬德商量:既然态度暧昧的的村落不多,下乡的宣传小组的规模就不能太小。这些地区他们人生地不熟,人少了一是显不出威势,二来也难保证人员安全。万一遇到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宣传小组人少了就容易吃亏。
当下决定每个小组派一个排护送,三十支米尼步枪的威力足以震慑本地的各色土顽了,除了新军,带队的穿越众不要求能说会道,而是选择野外生存能力强,体力好的人――毕竟这也是个体力活。小组里面要有熟悉当地环境的向导,最好是和目的地有关系的当地人。还要找些熟悉方言,能说会道的人进行宣传。宣传的重点自然是执委会反复强调的: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保境安民”。为此,邬德已经让张兴教连续写了几稿的宣传单,说明穿越者的政策。请几个学中文的看过意思差不多之后就让周洞天用印刷了一批布告和传单。
“布告传单有用吗?我在盐场村的时候发现当地文盲率很高。”杜雯有些怀疑。
“懂不懂没关系,关键是把我们的讯息传达下去。布告这东西一贴,原本做鸵鸟的村民就得好好的正视现实了。不认字没关系,他们自然会找人打听内容的。”
“苟布理也得带上。”杜雯忽然想起了这个当时在苟家庄有表演天赋的厨子,“不过他只有一个人,只能安排一个组。”
“的确。”邬德觉得有些遗憾,这个苟布理虽然心术不大正,但却是非常好用的宣传工具,可惜多数归附他们的老百姓都是朴实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对了,还可以让林全安和张有福也出面。这两个也很会忽悠人的。他们还有些能干的手下能用。”
“这些人靠得住吗?”
“哈哈,积极的很!”
除了这些人之外,情报和卫生部门都要求在小组里安排一些自己人,为得是搜集当地的情况。过去他们对这些势力范围以外的村落只能通过侦察队和勘探队的报告和照片来分析,现在有亲身去实地查勘一下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第七十一节 甜港风云--黑云压顶
孙可成知道这位东主手面很大,但是一听说送二百两还是吓了一跳,赶紧道:
“太破费了――”
“一条性命没了,还说什么破费。”郭逸道:“这事得麻烦孙掌柜了。还有,船老大若是伤势不要紧的话,把他和镖师一并叫来,约个地方说话!”他想了下,“再选个几个水手一起过来回话!”
“是,我这就去办!”孙可成马上答应了,“不知郭东主约在哪里?”
“就在镖局里问话。马上。”郭逸原想直接去高广客栈,但是一想那里人多眼杂,不是问话的所在。
过了半小时,人都来齐了。郭逸亲自询问了船老大、镖师和水手。得知是五六条小型帆船在海边伏击广丙号,跳帮过来以多打少,很快就被船控制住了,但是对方似乎颇留余地,没多杀伤人,也没有带走船,只把糖分装到几艘船上去带走了。
据受伤的镖师说,来得海盗应该不是几个“大帮”的人,应该是些小单干户,临时联合起来干票买卖。
“来人是什么口音?”
“回东主的话:都是雷州当地的口音,应该就是本地的歹人。”
这么说来,此事是海义堂指使的可能性很大。郭逸点点头:“你们好好休养,一切费用都由我来。”
出了镖局,赶紧上轿子,吩咐:“回惠福街!”他盘算,得马上发电给华南厂和临高通报过去,这事情恐怕不是简单的海上行劫。虽然现在形式不算完全明了,但是对方的行动极有针对性。运糖的事情必须先缓一缓――这就牵涉到临高执委会准备如何处置海上的威胁了。
广州的电报,不啻于给了文同等人当头一棒。电报上的内容,亦喜亦忧,喜的是广州明确的告知,所需的银子没有问题,华南只需要放开胆子收购就是;忧得是糖船被劫――不仅是少了五百石糖的问题,还说明海义堂开始转入明确使用非法手段对付他们的阶段了。
天下最怕的事情就是鱼死网破、狗急跳墙,海义堂现在无计可施,再拖下去胜算越来越小,采用这类见不得人的手段的可能性就愈来愈大了。
到底该怎么应对,倒是个难题。正迟疑着,文秀进来报:“廖掌柜来了。”
“哪个廖掌柜?”
“是廖大掌柜。”
那就是起威的廖大化了。他赶紧说:“请!”
廖大化带来的消息更不好,说镖师们已经打听清楚,徐闻全县的糖寮工人,包括一部分海康的糖寮工人,最近几天已经全部串联起来了,准备三天后在邹和尚庙里烧香起誓,铲除华南厂的“妖器”,要“尽复古法”。
这简直就是兜心一拳,打得文同差点没背过气去――抢糖船不算,这回是干脆准备来直接砸厂子了!
“这个,老廖,能不能请官府出面镇镇?”上次已经见识过衙门里的威势,如果衙门肯派些人来弹压,工人未必敢闹。
“县里的大老爷,巴不得闹出点事情来打官司,他好两头收钱。”廖大化警告说,“糖寮工人也是有说项的――毕竟是砸了人家的饭碗。现在外面群情汹汹,闹起来华南很有可能吃大亏。最后官司是我们能赢,但是那群工人一穷二白,就算砍掉几颗脑袋又于事何补?”
“是,是,你说的是。”文同知道在本时空指望官府基本就是幻想。
“为今之计,还是早做打算。”所谓早做打算,其实就是准备逃命的套路。廖大化低声说,他已经在徐闻县城了安排好了一处院子,万一有什么事情,要他们直接逃进县城。
“进了县城,乱民们绝不敢轻易追进来的,不然就是造反了。这点掌柜的可以放心。”廖大化包拍胸脯,“只要在城里,起威就能包得众位平安。”
文同迟疑道:“不至于吧,难道他们敢杀人?”再说这厂里的机器设备还有这么多的糖,也决不能丢下不管,否则日后如何向执委会交代?
“难保――”廖大化神情凝重,“最近有人在买‘替身’!行情是八百两一个。”
“替身?”
“对,”廖大化点了点头。他解释说但凡民间骚乱或者械斗,官府当场是不管的,但是事后伤人的要赔偿,死人的要偿命。为了让手下人干起来无所顾忌,所以每每发起组织的人就会事先买好“替身”,等到官府追究的时候,让替身去投案,一命顶一命,事情就可以过去了。
既然有人在买替身,说明这次骚乱的组织者是准备出人命的。文同顿时慌了手脚,他到底只是个糖厂技术员出身,原本觉得有穿越集团在背后撑腰,当地又有起威的镖局作保,交接官府。在徐闻乃至雷州也算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就是在穿越集团内,最近也是临高、广州都围着华南在运转――自感颇有些“王霸之气”。这回对手要动刀动枪了,这才想到自己几个人孤悬此地,靠得住只有起威镖局的人和几支手枪,万一真来一伙暴民冲杀进来,文德嗣、马千瞩就是牛皮吹到天上,也没本事即时传送一支军队过来救命自己的命。
不由得就起了怯意:看样子还是廖掌柜说得对,得准备好一条逃命的路线……文总不是交道过我们么:“只有生存才是最高的。”
虽然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但是转念想到觉得事情还没出来,已经在想逃命,未免有些太过胆怯,万一给人看出来了,今后可就是大大的笑柄。便故作镇定道:
“不碍,先请大家来商议商议再说,这华南厂也是好大一份家业,不能平白无故的让人毁了去。”
当下叫人把谌天雄、梅林、萧贵等人都请了来。廖大兴在前面照料生意,就不叫他了,眼下门市上不能没有人主持局面。
“那位北掌柜也在,要不要请他一请?”文秀小声问。
“他回来了?”文同一听心安了大半,有这么个特种兵在,安全感就大大增加了。“请,自然要请。”
北炜带着人参谋旅行回来了,正在糖行歇脚。他也听说了最近外面有些不稳当,本来就打算晚上来一起谈谈。
听得廖大化把事情都说了一遍,文同道:“这事情这么办?海义堂那边连出了两记狠招,看起来不准备和我们搞公平竞争。”
众人都凝神屏气,没有说话的,这事关重大,关于华南的存亡。别得不说,华南若是真得毁在他们手里,今后在穿越集团里,起码一个“不堪重任”的印象就给大家留下了,之后独当一面的行政职务是不用想的了,只能老老实实当一辈子技术员。
许久,谌天雄才道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得做最坏的打算。一是对方打上门来这么办?我们有没有能力保住厂子和货物?二是万一挡不住他们,能不能保证我们自己和手下人的安全?”
萧贵说:“其实真要打上来,我们也未必见得就不是对手,好歹糖厂里也有一百多丁壮,也编了个民兵队训练过,还有些镖师,抵挡一下总没问题吧。”
“人很多,”廖大化说,除了糖寮的工人,还有他们的家属。海义堂估计也会派些烂仔夹杂在里面,起码也有千把人。“还有件事情不可不防,糖行里的银子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一旦闹起来,保不定有人想乘乱下手的……”
北炜也点头认同廖大化的判断。如果是盐场村民兵队这样成立时间长、训练多、人心齐的队伍,大约是没问题的,但是糖厂的民兵队这样的成立不超过一二个月的乌合之众,指望他们靠能抵挡十倍以上的暴民是不现实的。
“我们不是有镖师吗,还有北炜的人……”文同想到了北炜。
“拜托,我们侦察兵也是人,又不是健次郎。”北炜苦笑道,“就算能打,也不见得能一敌百啊。”
“鸟铳一响,不就行了?”因为有廖大化在场,文同说话含蓄了些。
“这是大明,不是南美,大明的土著也不是印第安人,以为我们是天神下凡。枪一响倒是容易了,可人家也知道你这是鸟铳不是神器,”北炜说,“再说了,在糖厂里打死了人,怎么收场?”
“那我们就直接‘斩首’……”看到文同欲言又止的神情,廖大化赶紧道,“我先到外面转一圈看看,有事各位掌柜再来招呼。”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了。”北炜点头,“可惜我没带狙击枪来――连步枪都没有,不然直接远距离把那劳什子祝三爷爆头算了。”他沉吟了一下,“要不我带两个人,晚上摸进去干掉他也行。”
“这样一来,恐怕海义堂那些人会怕的尿裤子。”众人都有些畅快的感觉。
北炜想了想:“不过海义堂里面的情形我们不知道,连祝三爷是长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得事先侦察一下。晚上我先带人去摸摸情况,权当练兵。”
有人愿意出力,大家自然高兴。但是梅林却对此事并不热衷,说道:“我们就不能争取一下工人吗?我相信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才被人利用的……”
“被人利用是肯定的,但是要争取他们转变态度,就这么几天时间,怕来不及了。”
“到底还有三四天时间,如果肯定去争取,还是有转圈的机会的。”他坚持道,“工人们不过是被蒙蔽的。说到底,我们也是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无可奈何才起来抗争的……”
这话大家就不爱听了,闹得自己和万恶的资本家一样――虽说事实也是如此。文同说:“你的意思是他们闹得对,砸得好,是革命行动喽。”
梅林忙说:“这个自然不是,毕竟是穿越集团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眼看着屋子里的气氛不善,忙辩白说,“这也是为华南厂、为穿越大业着想。我到雷州是短期出差,造完房子就走人。华南在徐闻、雷州,是要一直开下去的,现在立足未稳,就惹下仇家,不是长久之计。”
这么一说,倒颇有道理。但是北炜则不以为然。既然有到利益的冲突,除非双方能够充分的调和,达成满意的利益分配方案,否则总是要结仇的。这个也顾忌,那个也担心,事情都不要做了。
谌天雄道:“梅林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吧,我们还是多做几手准备。软得硬得都得预备着,还要顾及到向广州运糖的事情。”
“现在还往广州运糖?这事情摆明了海义堂在里面捣鬼,我们的糖船一出去,还不是白白的送人。”
“不然,”谌天雄说,“广州现在为我们调资金,恐怕是担着极大的风险的,于情于理,华南也得尽快把糖运去让他们变现。”
“可是安全问题怎么办?现在我们是岸上海上都有敌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文同急道。
谌天雄说:“饭要一口口的吃,事情要一件件的做。”他沉思了一下,扳着手指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件的列了出来:
“糖行是要加快收购的速度,”谌天雄建议道,“广州既然说了银子不成问题,我们就把过秤的人再加几个,糖收得越快,蔗农们的心思就越安定,门口的秩序也能好转。免得有人浑水摸鱼,这是一。”
“这个主意好,”萧贵说,“蔗农有了高价卖糖指望,就绝不会允许人来破坏糖厂!”
“很好,很好!”文同精神大振,“蔗农比糖寮工人多多了。”
“这个也是说说而已。”北炜摇头,“糖寮工人是组织起来准备闹事的,和蔗农不是一回事。萧贵说得有点意思,但是靠不住。”
“有人帮忙总比没人帮忙好,”文同催着谌天雄,“下面呢?”
“组织民兵准备守卫,准备一套万一事情闹起来时候的预案,这是未雨绸缪。”谌天雄说,“万一民兵顶不住跑了,个人以为,还是保命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七十二节 甜港风云--破解之策
“廖大化说,他已经在徐闻县里包下了一处院落,实在不行可以逃进县城里去。”文同把廖大化的建议提了出来。
“这就是二了。”谌天雄说,“华南糖厂再重要,我们也不见得非要以身殉厂才对。我看由北炜和廖大化一起商量下,准备一下万一逃命时候的方案。怎么走,带哪些人走……”
厂里的人有好几百,北炜只带了二三名队员,镖局最多也就能过来十来个人,要保护全体工人都逃走显然办不到。好在对方多半也只要取他们的性命,一般职工不会赶尽杀绝。
“把文家兄弟和女人们都送走。女人留这里没用,文家兄弟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培养他们的,要是被杀了就可惜了。”文同说。其实关键是这些人和穿越者朝夕相处,有了一定的感情。“还有糖厂里的几个骨干和他们的家属。”他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人心刚刚收揽起来,这么一来,华南将来再恢复起来,人心就散了。”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事情一旦闹起来,糖厂的职工必然会有伤亡,而他们的领导和亲信却平平安安的早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换谁也不会喜欢这种事情。
想到这里大家不由得觉得丧气。萧贵说:“我觉得这样做的话,未免太过自私,有些卑鄙。”他说,既然现在想到要职工们出力保卫糖厂的,到时候却把他们一丢了之,听天由命。以后华南的名气就可就臭到家了。
“我看,”谌天雄说,“文家兄弟也不要送走,他们是我们和当地人沟通的重要渠道。另外,女人也不要送走。免得影响士气。”
这是丢卒保帅的意思在内了。大家心知肚明,几个女奴留在糖厂根本无用。但是起码算是一种态度――糖厂里人人都知道几个女奴是老爷们的婢妾。
萧贵原本对谌天雄沉着冷静,做事有条理颇为钦佩,现在却很有些不以为然:“更不好,”萧贵说,“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保卫华南糖厂,不是想着怎么逃命,更不是逃命之后还要准备说辞去欺骗职工!”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大家都无言以对。文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也好,我好歹也有支枪。到时候拼一下命最多就是第一个进翠岗。”
翠岗公墓,现在还没有穿越众埋进去。说要第一个埋进去,显然是负气的话。
谌天雄倒还是不温不火:“糖厂肯定是要尽量保全的。但是真要到了工人们打上门来,就算拼命也不见得能保住了。”
北炜问:“第三呢?”
“第三就是打听消息,把总体的情况都摸清楚。虽然我不赞成去暴祝三爷的头,但是这事情还是要预做准备,实在不行,与其让他暴我们的头,不如我们先暴了他的。”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了点笑意,“除了祝三爷,还有哪些人是关键的?他们的态度是什么样?都得一一打听清楚,包括底细也要闹个明白。这样到时候或打或拉,都能有有个计较。不然就是想杀人放火都没地方找人去!”
“这个有理。”北炜赞同。“把起威的人都派出去查一查吧。”
“起威的人现在就在外面打听消息,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我再关照一下廖大化就是!”文同说。
“有了确切的情报,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劳烦老北出马搞定,这活有点‘脏’……”
所谓“脏”,意思是这不同于国家之间的战争,师出有名,实实在在的是利益的争夺,让正牌子军人出身的北炜去干黑社会的勾当,谌天雄怕他心里别扭。
“这话没必要。”北炜说,“既然来到这时空,就要为穿越集团大局考虑。”
“好,有这话就行了。”谌天雄说,“其实我还有个想法是是釜底抽薪。但是不大有把握。”
所谓釜底抽薪就是去游说准备起事的糖寮工人,让他们“深明大义”也罢,重金收买也好,只要他们不起事,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但是现在的局面不清,让谌天雄觉得有些无法下手。
“他们不是没活干吗?大不了我们把他们全招工进来就是。”梅林说,他兴奋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发了工钱,我就不信他们还会闹事。”
“原本是可以的,但是我们晚了。”文同有些沮丧,“现在糖厂又不缺人,招进来了做什么?总不能白白的养活着吧。”
“就算白领工资也好,起码起到了‘维稳’的作用么!”梅林说,“再说二百来个工人,一人一年十二两银子,也就二千多两。”
这主意倒也不错,虽然有花钱买平安之嫌疑,但总是比较可行的办法。
谌天雄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倒是给了我思路了。这事情就包我身上吧。一定把工人们都给安抚下来。”
众人一呆,不知道他有了什么锦囊妙计,但是看他故作神秘的模样,想必是有了极大的把握。
“不过此事要大家配合。特别是文同。”谌天雄说,“不过我有**成的把握可成――至少也能让他们内部乱一阵,推迟几天闹事。”
计较已定,文同问:“运糖的事情怎么办?向广州运糖要紧,但是安全问题怎么解决?”
“是啊,要么请执委会帮忙派船护航,要么得给广高船行的船都配上武器和士兵,但这么一来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有个想法,不过要执委会帮忙才行,是这样的――”
计较定了,大家各自去办事。谌天雄又和文同秘议了一会,当下就叫来了廖大兴,问了许多话,又叫他把糖厂里原先是糖寮工人出身的都开了名单过来,又用笔在上面一一注清他们原先是干什么的:煮糖的、烧火的、还是一般的杂工。又叫文秀把工人们在“反贪污”运动中写得“服辩”都拿来,一一对照着看,忙了好久。
文同看得稀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谌天雄说:“说白了不稀罕,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把戏而已。”
梅林说的把失业工人都雇用进来的方法,如果早用个把月,的确是条“釜底抽薪”的好计策。但是现在未免晚了。失业工人明显已经组织起来,有了领头人。这个领头人多半还被海义堂控制了,现在再提出要给予工作未必能得到失业工人的信任,就算对方愿意谈一谈,要价恐怕也高得离谱。
“你想:失业工人现在已经是盘弓待发,我们现在再说愿意给他们工作,换你是失业工人你怎么想?”
“当然是觉得对方害怕了。”
“对极了,”谌天雄点点头,“这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现在这些人还没想得这么多。”
“这样反而会促进他们团结起来。”
“呵呵,一点不错。”谌天雄笑着说,“所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分化他们。糖寮工人,说起来是一体,其实分成好几种人。”
这文同是知道的,煮糖师傅技术要求最高,所以每个糖寮都是以他为首,其次是烧火人,根据煮糖师傅的指令时刻控制火势大小,这两种人都属于有技术专长的,收入也最高。特别是在榨季,技术好的师傅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其他人则不过是出卖力气的小工而已。
“拉谁打谁呢?”文同问。
“照你说呢?”谌天雄忽然卖起了关子。
文同说:“照一般说来,总是拉有技术的人才好,一则有技术的人拉来有用,二来他们在群体里的发言权也大。但是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技术――”
谌天雄连连点头:“没错,老文你比我脑子可转得快。开始我还想从煮糖师傅着手,后来才发觉不妥――”他先捧上文同一捧,“……收买他们要花的代价可比收买普通工人的代价要高多了。”
这些人在收入方面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华南不花大代价收买不了他们。花得代价高了,不仅是费钱而且会让糖厂里的人不满,两厢比较得不偿失。
相比之下,一般的工人,要得是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家人不饿死。虽然人数众多,反而花费不大,而且心理预期小,妥善安置就能满足,甚至感恩戴德。
只要有安稳饭吃,就算有再多的牢骚,也没人轻易愿意去当暴民的。这个道理谌天雄和文同都很明白。
有人要当暴民,有人不愿意,这个临时组织起来的工人团体不可避免的就会内讧,再辅助以其他手段,瓦解起来就轻而易举了。虽然祝三爷是幕后黑手,但他到底也不是**,搞工人运动不是他的专长。
至于谌天雄找糖厂工人的名单,文同也就明白了。他们在糖寮工人中没有人脉,只有利用已经在厂中的人去牵线搭桥,毕竟过去都是吃一口饭的。
“你把服辩找出来,大约是想让那些手里有‘痛脚’被我们抓住的人去吧?不怕他反水,也不怕他不尽力。”
“没错,”谌天雄说,“不过写服辩的,基本上都是些煮糖、烧火的,一般的力工很少有。他们没技术,分赃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也好!起码人品还好。”
“也是。我选了几个,一会见见,看看他们的应变能力怎么样,明天一早就让他们出去活动!”
谌天雄还打算自己出去活动,但是这话他先不说,一是不想让众人担心,二来也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显显场子。别人不说,北炜虽然不过是个特侦队的队长,但却是执委会下面的核心人马,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对未来的发展大有好处。
隔天一早,谌天雄就和周士翟一起出发了。他在临高已经学会了一口雷州话,不甚标准,和当地人交流已经没有问题,加上他的皮肤比较黑,换上当地人的衣服之后就显得很“明朝”了。
原本廖大化是要派起威雷州分号里武功最好的一个跟随的,谌天雄却还是选了周士翟,他比起其他人来显然更可靠,而且在临高日久,对穿越者的行事作风也了解,不需要多做解释。
此去的目的,就是拜访林庄。起威的人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糖寮的失业工人的头目是他。也知道他去过海义堂好几次。
“林庄这个人手艺一般,”周士翟说,“主要是人比较‘外场’,会说话,和徐闻的三教九流都有点小关系,所以在糖寮工人里算是个首脑了。上次打官司就是公推他出的面。”
“为人怎么样?”谌天雄问
“人还算正派。”镖师说,此人当然不是什么坏人,因为好交游,各种不良习气不免沾染了些,吃喝嫖赌都有份,积不下几个钱。所以三十好几了也没老婆,是个光棍。
林庄是个单身汉,自然不会有什么家。眼下他就住在邹和尚庙里,那里四周现在都是拖家带口,准备上华南要个说法的糖寮失业工人,要去找他,未免有些冒险。
“没关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谌天雄极有把握,林庄这个人既有癖好,就不会是什么立场坚定的人物,收买极有可能成功。就算不成功,光今天这档子事情,传出去就是绘声绘色,也能把他本来就不多的一点威望折腾光。
蛇无头不行。去掉这个主心骨,再配上“群众斗群众”的谋略行动,这群临时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立马就会散伙,到时候再收拾残局,就容易得多了。
两人来到邹和尚庙前,只见这座庙宇倒是是颇有规模――因为邹和尚是制糖业的祖师爷,雷州的糖业发达,邹和尚庙也修得特别好。原本这里也是海义堂一年一度唱戏酬神的地方。
但是此时这庙宇前前后后,却到处是拖家带口的人群。住满了廊下。大人叫小孩哭的,热闹的犹如市场一般。有的穿着还算完整,有的干脆衣衫褴缕,近乎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