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七节 佛山镇
四先生却正色道:“我朝北逐鞑虏南驱倭寇,几年前奢安之乱祸及三省,亦已平定。www.uu234.ccUU小说我朝享国近三百年,幅员万里、生民兆亿,焉知不会再降下新建伯、戚南塘?待朝廷腾出手来,十万天兵一至,区区髡贼立成糜粉。如今我等做的,便是擎天之功!不过你所说多想着些,也有道理,不知有何高见?”
苟二笑道:“大明若能复振,那自然阿弥陀佛,吾等亦有面目去见祖宗,这国仇家恨我也不想再说了。若是我自己来办,安排好了尽他们去玩闹,自个儿找个由头云游去便罢;咱们关起门说话,如今也只有你见过我,只要你无事我便无事,所以第一要紧就是你能走掉,我安然禅坐即可。你不如待在城中郝员外铺子那条街上,做个游货郎,只管听风看色,一应杂事都托给他们自理,这头一个好处是见事迅捷,这二一个好处是人少事少、遇事就走,余下的,消息交给他们,自去安排就是。”
又寻思一番说“到时候我若不能前去,也想办法递你个消息,着一个小僧在那条街上化缘,早晚背个纹着大寿桃的褡裢,你警醒些。”
十月的佛山,天气渐渐凉爽了下来。今年夏季的雨水很多,台风也有过两场,幸而都不太大,本地的大户们颇出了些钱米,在澳洲人的组织下协力赈济百姓。佛山本是工商大埠,四方财富汇聚之地,钱不缺,民生一直不错,涝灾风灾,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随着两广明军主力的覆灭,广西主要城市的光复。两广地区地大规模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坊间有传闻,澳洲人和朝廷都有意和平,暗中也有接触,只是不知最终的和平将是个什么形式。不过,这和林铭没什么关系。他和那些态度暧昧、最多不过遣些旁支、同宗子弟报考“公务员”支应了事的大户们不同,就算不提以前当细作的事,大军一至,他就转到“地上”公开投了元老院、受了“伪职”,早便下不去船了。
身为佛山副镇长的林铭自然把士绅们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首鼠两端,打着“维持地方”的旗号和澳洲人合作、以观风向罢了。迄今为止,“合作”还算愉快。特别是近来的剿匪,以原“忠义营”乡勇为主的新编成的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积极参战,立下了不少功劳。大户们又送粮送衣犒军,演了一出鱼水情深。
这几个月,广东大区开始了“第二期治安整肃作战”,经过1635年整年的“治安整肃”之后,广东的治安状况已有大幅度好转,特别是几条重要水道上的治安状况有了特别明显的改善,1636年元月起,从广州到梧州的西江水道航运除少数特殊船只和货物之外,一般航运已近撤销护航队体制。民船可以自由航行。不过元老院对治安结果并不算太满意,因为地方警政建设相对滞后,所以又从1636年的九月起,开始执行“第二期”。这次整肃,珠三角地区自然是重中之重。
实际经过第一期的整肃作战,至少在广州周边地区已近不存在成股的土匪和“敌对势力”,所以第二期的重点便放在了各种有碍政权下沉的灰色势力上。
尽管广州城作为首府已经布有重兵,按理说已是地地道道的“治安区”了,可是还是调来了一个营的伏波军,犁庭扫穴地荡平了整个周边。听说这个营的番号是“伏波军临高警备第2营”——放在明国大约就是京营禁军一类的部队了。
林铭心中对此有几分意外,他知道伏波军是元老院的官兵,更别说警备营了。元老院征服整个两广、活捉了熊文灿也没用多少部队。这里离广州不过几十里路,另一侧的三水兵站作为后勤补给基地,防守亦是严密。光每日从西江上经过的军船巡艇就不知凡几,前调的后送的队伍、军官和通讯兵更是川流不息。小小的佛山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么?他远远望到过这支部队几次,单从军容和装备上,就看得出是一支非同一般的精锐,镇上四处张贴的剿匪战绩通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履职快两年了,林铭的工作始终平平淡淡。刘四作为镇长抓总体工作,林铭主要负责与当地士绅们联络,下情上传,上情下达,元老院没提过什么太为难的要求,士绅们也总是尽可能给足元老院面子。赈灾、剿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建设、派丁,积极配合、说一不二;筹粮、征税,自动自觉、全额缴足;兴工、兴商,更是各行各业各司其职。大家一团和气。新税法虽然还没有刮到这里,但是机灵的工商业主已近照着广州的法子开始自己整改起来。
林铭听闻广州那边大刀阔斧地搞了许多名堂,先是满城挖坑、清理违建,然后又接连搞了几桩大案,什么拐卖案、巫蛊案、逃税案,现在老鸨龟公规规矩矩,城狐社鼠一扫而空,商人大户战战兢兢。去办事的时候,发现街面为之一肃,竟有些当年在临高东门市见过的风范了。最近的大新闻是在大世界办得集体婚礼,全佛山的街头巷尾叹着元老院为妓女办集体婚礼的风光和豪奢——自然也少不得议论格子裙俱乐部的演出。
相比之下,这里从“和平解放”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道路做了清理整治,一些临街人家的墙壁上刷了标语,无非是澳宋很好打倒伪明一类的话。广州那边闹瘟疫的时候,刘四专门让人用气味刺鼻的“净水”泼街,并宣讲“卫生”知识,各家大小作坊炉户也歇业了一阵。最后,便是五斗口都司署盖了几栋新楼。其它还是照旧。
当然,佛山的市面也恢复了不少,一方面军需刺激了本地的钢铁生产冶炼,另一方面四乡的平靖也重新激活了这里的商业贸易。一切都那么正常。只是,林铭心里却隐隐有着不安。他知道元老院在临高还立足未稳的时候就很重视佛山,多次派人来这里贸易、招工。
眼下的情形,不像是元老院的风格。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走向镇政府——也就是过去的五斗口都司署。这里前两个月由海南派来的施工队修了好几栋式样各异的建筑,最近才刚刚完工。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不多,包括本地新招募的公务员、警察,一共不过20多个人,在原先的都司署衙门里办公绰绰有余,林铭看不出有何必要大兴土木。
到了院子门口,林铭习惯性地迈步进去,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证件!”
他吓了一跳。作为副镇长,这里没人不认识他,往常他都是朝岗哨点点头就直接进去了。林铭看了一眼卫兵,发现并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名国民军士兵:不但军容严整,装备精良,只是站在那里,就传来一丝有如实质的压迫感。林铭只看精气神就能断定他决不是国民军,更别说手中那刺刀锃亮的霍尔式步枪了。
他是个精明人,转念就明白必有缘由,甚至能猜出几种,于是便客客气气地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卫兵,解释说自己是本镇的副镇长。
卫兵核对了证件,敬了个礼,示意他可以通行。林铭走进院子,发现新建的几栋建筑前果然停了好几辆马车。
“林副镇长,就等你了,一起上楼吧。”在楼下等得不耐的是镇长刘四和国民军佛山第一中队的中队长曹清。门口设了双重警卫,越发显得气氛凝重。
再次验明证件,他们被一名警卫领上了楼。这是林铭第一次进入这栋楼,他注意到建筑的墙壁很厚,窗子较少且不大,外有铁栏,室内光线略显不足。走廊很宽敞,但整体结构却有些复杂、绕来绕去的,两翼亦不对称。
跟着警卫走进一间大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不少人,林铭扫了一眼,发现居然大都是元老。他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同一场合看到这么多的元老。他认出里面有在广州开大会时远远见过的刘市长,有来佛山视察过、广州警察局的慕局长,有以前共同做过参谋旅行、现任三水兵站站长的索普上校,有前段时间剿匪功勋卓著的警备第2营叶营长,有两广战役前似乎就在某个场合见过一面的郑元老。不认识的元老就更多了,足有近20人,他发现其中的好几位极为年轻、似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还来不及多想,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坐在正中的陌生元老身上——连刘市长都屈居次席。林铭不敢一直盯着那位首长,瞥开视线,看到顶头上司、南海区区长侯闻咏也在,闷闷地坐在角落里翻看着手中的小笔记本,便和刘四二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在旁边的最末席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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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节 折衷
对于缙绅大户来说,最要紧的自然是土地,有了地就有财富和地位。www.uu234.ccwww.uu234.cc然而地再说,若无足够的佃户长工耕种,是转化不成财富和势力的。而人力还不仅仅是财富的源泉,更是安全的保证:尤其是在阳山这种汉瑶杂处,治安混乱的县份,弱肉强食是常态,无论是个人还是大户都指望不了合法政权的保护,必须靠武装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
如此一来,人力就成为各大户的安身立命之本。欧阳家自然也不例外。对欧阳熙来说,征粮征税尤可敷衍,这壮丁却是他家的命根子。也难怪他一听到“借兵”二字就赶紧推辞了。
不过,这却不是他推辞的主要原因。实际上,欧阳熙依旧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大宋”到底能不能在阳山立足抱有疑虑。
不论是剿匪还是镇瑶,欧阳熙和县里的意见并无二致。但是他作为本县缙绅大户的领袖,深知自己的标竿作用,自己只要答应了“借兵”,其他大户自然亦会视为是他臣服于“大宋”,许多人都会顺风倒向澳洲人,万一大明日后收复失地——事关名节和家族的前途,也容不得他轻易下决心!
然而就此回绝,他又的确有些说不出口,因为他家在阳山向来有“急公好义”的名声——如今阳山县内的状况,自家不站出来,也的确说不出去。
“如今阳山的局势先生也是知道的,虽然灭了孙大彪,还有冯海蛟等人,匪患不靖,县里人人自危。何况,八排瑶造乱虽平,仍旧是个隐患——先生是阳山的首户,此等事关桑梓的大事,岂能坐视不问?”
“非学生坐视不问,实乃学生庄上的壮丁都是些愚笨百姓,执戈护乡尚有几分血性,若是要他们出战,怕是徒费粮饷而已……”欧阳熙继续推辞。
“学生也曾在阳山当过几年县令。当初世兄欧阳达率领乡勇与土匪几次接战,亲当矢石,实乃我阳山的干城之将。麾下乡勇更是舍生忘死,贯颐奋戟,岂是愚笨百姓?”彭寿安不容他躲闪,当面戳破了他的推托之词。
欧阳熙面露尴尬之色——他忘了对方不久前还是本县县令。
彭寿安郑重道:“老先生!学生于大明是三年一任的流官;于元老院,亦不过是令外‘顾问’,阳山的安定,百姓的福祉,说来与我又有何干?此来借兵,为得是阳山黎庶的太平!还望先生三思!”
这隐隐约约有了责备欧阳熙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意思。让他多少有些难堪,也的确有些让老人动摇。
欧阳家对阳山的“急公好义”并不虚伪,否则他也不会主持修缮读书台,更不会组织乡勇屡次为县里出战了。历史上的阳山县在明末清初土匪侵扰和瑶民暴动此起彼伏,欧阳家每次都出动乡勇参战,欧阳熙的儿子欧阳达就在清初的一次抵御土匪攻城的时候战死的。
欧阳熙沉吟片刻,低声道:“非我不愿意借兵,实乃兹事体大。彭老爷!你我相交多年,彼此都信得过。纵然如今你当了澳洲人的官儿,我也不见外:据闻这冯海蛟等人都受了大明朝廷的封赐,我若公然与其为敌,岂不是去打官兵?”
彭寿安见他说出来心里话,知道事情好办了,便道:“孙大彪、冯海蛟是何许人也,想必老先生再清楚不过。此等人物亦能当官,真真是瓦釜雷鸣亦!”他见欧阳熙还在迟疑,便又小声道,“此次县长是要我来借兵,并非出兵。”
欧阳熙一震,道:“此话怎讲?”
“荜县长说了,您老是阳山的头号缙绅,大爷又是举人。想必与县里合作会有许多忌讳,必然多有推脱——这个她不怪您。”
“多谢荜老爷体谅!”欧阳熙忙道。
“不必客气。”彭寿安继续道,“如今荜县长说了,不要你以欧阳家乡勇的名义成建出兵助剿,只要你家出五十名壮丁即可——武器粮饷,均由县里预备,亦不要欧阳家的人统带——如此撇清可还使得?”
这算是把话挑明了说,欧阳熙自觉再也推脱未免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了。
他看了一眼彭寿安,心里有些疑惑。他压根不信一个女人能出这样的主意,大约是彭寿安的主意。不过,彭在阳山为为政毫无建树,辅佐澳洲人王县长的时候又吃了个大败仗,反倒是这这女髡县长来了,只走了一步棋,却瞬间活了满盘。欧阳熙不由的产生了某种怀疑:莫非县里还有什么高人在暗中指点?
不过这法子倒也妥当,虽然他家出了壮丁,毕竟不是欧阳家的人统带,大明官府回来有推脱的余地,若是不回来,他家为元老院亦算是立了一功。
“此事且容我与儿子商议。”欧阳熙道,“明日便给先生回音。”
“怎么?他答应了?”荜达问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彭寿安颇为自得。
荜达皱了皱眉,尤辞仁道:“老彭你不要拽文,说人话!”
“是,是,”彭寿安心情甚好,也不计较,“欧阳老爷说要和儿子再商量商量,明日再回复——这不过是谨慎起见。事情已经定了。”
“这么说,他已经算是答应了?”荜达道。
“正是,”彭寿安点头,“说起来,还是县长您的主意好……”
他们原来的计划中,是要各处大户成建制的出动乡勇来助战,一来省钱,二来乡勇的战力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上下相知”的基础上的。
但是彭寿安拜访了几家大户,虽然每家都很客气,“合理负担”一切好说,但是涉及到要借用乡勇的时候便都支支吾吾起来。碰了钉子之后,荜达便要彭寿安改弦易辙:只要壮丁,不要名义。
“这些老财怕得不外乎是我们不是‘正统’,生怕哪一日明国官兵又打回来,别人会以此做文章说他们‘附贼’。既然这样,我们就安安他们的心……”
“这样的话,我们在气势上岂不是弱了……”尤辞仁有些疑虑。
“大明在阳山统治近三百年,正统观念深入人心,我们是新来得。大户们又没有亲眼看到过我们打败明军,信不过有疑虑也是正常的。”荜达说,“我们现在要他们出头亮出旗号来帮咱们,他们自然是不肯的。”
于是方案便调整为现在这样:只要各家出壮丁,不用他们成建制拉队伍出来。
“……其实这样也好,他们成建制拉出来的乡勇,都是他们自己人统带,战斗力也许不差,可是咱们也插不进手去。”尤辞仁说,“等他们在咱们这里吃上饷,再教育个一年半载的,就是我们的人了。哪怕是欧阳熙这样的头号缙绅,他那五十个壮丁给了我们,日后也不是他家的了。”
于是这“征发乡勇”便成了“征丁”,对大户们来说,这个名义上的改变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欧阳熙家又第一个应承了“征丁”,更是起了表率作用。很快,彭寿安就从事前列出的“声名比较好的”十多家缙绅和宗族大户里征到了四百名丁壮。而合理负担的征收率也一路上升,很快就达成了六成五以上。原本缺兵少粮奄奄一息的大宋阳山县县政府,竟又奇迹般的复苏过来了。
荜达手里有人有粮,立刻整顿起队伍来。将征募来得壮丁裁汰掉部分老弱,将拣选出的二百六十多人、从永化来得一百名瑶丁和原有的国民军混编,最终编了五个中队。每个中队各编一个步枪小队,其余的士兵全用长枪大刀。又将县库里库存的铠甲都翻出来,从中拣选出堪用的铁甲十多副,又发县库里的棉花棉布,分发给妇女捶打结实,絮成棉甲。给每个中队编成一个全甲小队。
裁汰下的老弱,尤辞仁也将他们编成一个后备中队,用作县城守备。
从大户豪强们手里征发来的壮丁大多当过多年的乡勇,虽然未受过多少正规的训练,但是多少有些上阵厮杀的经验,战力颇强,重新编制装备之后,一时间军威大盛。
荜达正式任命罗奕铭为大圩的镇长,并安排了两个满员的中队驻守。其任务主要为保卫大圩,监视永化瑶区。一旦永化瑶区或者临近地区发生什么情况,罗奕铭自己就有机动部队可以随时处置无须等待县城给他调配兵力。相当于多了一个出击阵地。
其他中队轮流护送彭寿安出去“拜客”,挨村挨寨的征收合理负担;没有“拜客”任务的中队或警戒县城,或沿县内各条道路巡逻清缴散匪。
尤辞仁居中调度,协调各个中队的巡逻清缴工作,保证每天都有国民军中队上路巡逻,重点保证县内交通节点和重要集镇的安全。由于现在兵力充沛,除了预备中队之外,他手里时刻都有1~2个中队在县城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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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八节 任命
文德嗣见最后进来的三人已经坐下,警卫出去并转身关上了门,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今天人很全,请你们大家过来,说说这件事。UU小说可能大部分同志已经知道了:元老院决定从即日起在佛山开展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的试点工作。除了广州等少数地方,广东大区各地的政权建设、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一直跟不上预期进度。这其中的因素很多,包括战事的拖延、干部短缺、治安战的影响,等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想必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除了林铭等归化民干部以外,所有元老都点了点头。
“现在战线暂时稳定下来了,军事斗争告一段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文德嗣继续讲道,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一直以来都很重视佛山作为工业和商贸中心的地位,希望能充分发挥佛山水陆枢纽的优越地位、源远流长的工商传统,以及丰富的商业和手工业人力资源,把这里建成珠三角的核心工商业基地。建设方案这两年已经规划了不少,眼下要做的就是实施。此外,佛山地处珠三角中心,耕地面积很大,土地种类繁多,地权结构复杂,经济作物种植广泛,土地集中程度较高,在佛山的农业和土地改革实践,对于未来全国的土地政策规划也有重大导向意义。”。
“本着先点后面,先做小范围试验,再总结经验教训的精神,政务院决定:在佛山地区设置佛山经济开发区,作为试点地区
“这是元老院做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我们必须在组织上予以充分保障。为了理顺行政关系,集中力量办大事,现在我宣布,在原南海区佛山镇基础上,合并大沥、罗村、桂城、南庄、小塘、平洲等村镇,设立佛山经济开发区——为县区级单位。”
佛山虽是个镇,但是无论经济实力还是人口,都远在许多县之上,因而从占领广州伊始,便有人建议将其单独划成一个县。但是这个提议受到了刘翔的抵制。因为他知道元老院的行政区划的长远思路是缩小省面积,直省管县。以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来说,若是原广州府下辖的周边县份全部变成省管,那么广州未来拓展的余地就会非常小。
虽然到那个时候他不太可能还是广州市的市长,但是作为首任市长,刘翔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广州未来的发展打好基础。
佛山是为广州周边最有价值的地区,他自然不愿意单列成县。于是在他的游说活动之下,最终只是搞了个“经济开发区”。当然刘翔的游说的理由之一就是经济开发区的机构设置较为灵活,无需完全按照机构设置表来设置配备干部。
文德嗣说完了话,旁边的刘翔自然地接口说道:“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过去大家总说干部少、不够用,这次元老院下定了决心,把我们元老院最珍贵、最具活力的有生力量投了进来,成立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加速推进佛山的建设和改造工作。我现在代表广州市市政府宣布任命:”
“任命张允幂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任命林子琪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农业科长;”
“任命钱朵朵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警务科长;”
“任命王暮清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财税科长;”
“任命尚羽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文教科长;”
“任命卓小敏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建设科长;”
“任命叶孟言同志为佛山特别警备区司令员。”
他每年一个人的名字,对方就起身向各处微微鞠躬。
“以上七位元老组成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全面主持佛山经济开发区的各项工作。”
“其中,张允幂元老为召集人,分管人事工作。林子琪元老分管办公机要、民政、农业、渔业、粮食事务;钱朵朵元老分管警务、司法、内保事务;王暮清元老分管财政、税务、金融、工商管理事务;尚羽元老分管社会、宣传、统战、文教、卫生事务;卓小敏元老分管建设、交通、水利、航运事务;叶孟言元老分管国民军、警备区、警备第2营以及安保事务。土地政策等重大事项由工作委员会投票决定。”
刘翔顿了顿,又继续宣读:
“刘四同志不再担任佛山镇镇长,改任佛山经济开发区民政科长;”
“林铭同志不再担任佛山镇副镇长,改任佛山经济开发区社会科长。”
“国民军佛山第1中队改番号为国民军广州第3中队;”
“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改番号为国民军广州第4中队;”
“国民军广州第4中队即刻与驻防番禺区的国民军广州第2中队换防。”
“张允幂同志不再担任广州特别市政府秘书长和干部学校校长。”
“侯闻咏同志不再担任南海区区长,改任广州特别市政府秘书长。”
“南海区区长暂时由我兼任。”
“南海区政府部分干部,以及本次从芳草地学习院、中学部抽调的干部,分别充实到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相应机构中,具体安排由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讨论决定。”
林铭听到了自己的新任命,一时有些懵了。这算是升职还是降职呢?大明是没有“区长”“科长”这种职务的,自然也没有“镇长”。不过以佛山的规模来说,这个镇长差不多就是县令的级别。而他至少也算是一个“县丞”。
眼下他却忽然成了“科长”,虽然他不知道“社会科”具体管什么,但是从其他科的名目看,这大概是一个“六房书吏”的级别。
要说这个“书吏”是降职吧,且不说自己的过去的上司刘四,便是这些新来的年轻元老担任的也是“科长”——这又实在没法揣摩了。不过他大概也知道,年轻元老们担任的“科长”职务的份量和自己以及刘四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过以元老之尊,到佛山来担任个“书吏”,其中倒是颇有意味。
以他的官场见识,自然知道这些只能算是“孩子”的年轻元老忽然到佛山来服官必有深意。至于有什么深意,林铭就不大明白了。毕竟在本时空,出身高贵就意味着许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即不需要镀金,也不需要避讳。
“完毕。明天我们将召开佛山经济开发区成立大会,向所有干部宣布此事。今天先散会吧,请各位元老留一下。”
“我要补充一点,”文德嗣见归化民均已出了房间,看了看在座的元老们,慢条斯理地说:“区内参与工矿建设及企业运营的其他元老视同外派出差,不得干涉非本职相关的开发区事务。大家都知道当年三亚特区军事委员会是怎么运作的,后来元老院通过的‘军事及重大行动指挥法案’也有相关规定,按照规定执行。这是孩子们的事,大人不许掺和。”
他又看了一眼叶孟言:“你平时没事也少说话。”
叶孟言也不拘束,嘻嘻一笑:“我也是孩子,文总。”
叶孟言这几年一直负责登莱-济州-旅顺一线的侦察总局事务,这次被调回来,以他的侦察分队为基干,在全军抽调政治可靠、军事素养过硬的伏波军战士组建了警备第2营,全面换装了最新装备。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与磨合,这个新组建的警备第2营不仅把周边的大小土匪、散兵拉网式扫得一干二净,也把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水网地形以及相应作战特点摸得一清二楚。
警备第2营未来一年专门负责佛山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试点期间将大量出差至此的元老安全,特别是常驻这里的几位初号班小元老们的安全。让他过来,自然也是想着他和几名小元老的年龄差距还不算太大。军队是定海神针,总不能交给几个娃娃。
这是小元老们的社会实践。
广东大区各地政权建设、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工作迟缓的主要因素是元老院内部的意见始终不能统一。特别是土地政策和对士绅政策,二者既有区别,又紧密联系,在元老中争议极大。
当年元老院全面控制海南时,并没有面临这样严峻的局面。这是因为两广士绅与海南士绅,无论是在明廷中的影响力,还是对本地乡里的控制,都不可同日而语。比之几百年才出了一个进士的临高,仅仅在这佛山镇上,眼下在明廷内任官的就有多人。特别是佛山堡出身的李待问,此时已经是户部右侍郎。若是按照旧时空的历史,明年就会被任命为户部尚书。而往南几十里、出身顺德的黄士俊,是万历三十五年的状元,此时已经做到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相比之下,元老们念念不忘的“岭南三忠”的功名和科名,还要略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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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节 惶惶不可终日
冯海蛟这些天睡不着觉。
他的老巢:青莲圩正处在一片惶恐不安的骚动中。孙大彪覆灭的消息,在第二天就由几个魂不附体的小喽带到了这里。
一开始冯海蛟还不太相信,因为孙大彪那里足足有五六百人,髡贼总共不到二百人,怎么敢去打孙大彪,连县城都不要了?
然而小喽指天画地,发誓自己说得都是真得,这才引起了冯海蛟的警觉。天一亮他就派出几个精细喽,到大圩和县城去打探消息。没想到带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坏。大圩被破,戳着孙大彪手下的脑袋的长枪沿着道路一路往县方向竖,一共有二百多个。大圩路口还搞了两个大坟堆,阴恻恻,冷森森,让人瞧着就害怕;孙大彪本人和手下的主要头目被擒,如今都在县衙门前“示众”,看模样都受了很重的拷打,一个个不成人形。
谁说冯海蛟和孙大彪暗中都有些不对付,前段日子双方为了征收粮饷的势力范围的问题还差点起了冲突。不过他们是多年的拜把子兄弟,也知道唇寒齿亡的道理。孙大彪一伙的骤然毁灭,不啻于在冯海蛟头上敲响了丧钟。
阳春三月,转眼便是寒冬飞雪。冯海蛟一伙原本骄狂不可一世,此刻上上下下却都惶惶不可终日,只觉末日临头。不但过去络绎不绝来“入伙”的各路好汉不再出现,连入了伙的也都纷纷找着各种借口溜之大吉,还有得干脆来个不辞而别。
冯海蛟强作镇定,和头目们会议的时候还说了几句瞧不上孙大彪的话,以示孙大彪对自己无足轻重,然而背地里,他已是方寸大乱。派了几拨人去辛劳楠庄子上问计于詹——尤其是想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实在话:大明官兵到底还来不来了?
然而这话却始终也等不来,倒是等来了孙大彪等人在县城被枭首示众的消息。
“真杀了?!”虽说孙大彪的下场冯海蛟早就料到了,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依旧让他一震,“还有谁?”
“被抓到县城里去的一个没剩,全给砍了脑袋,姜逍天也被杀了——髡贼连他老娘和伯父都给杀了!”去打探消息的喽惊惶的说道,“孙大彪的儿子、孙子全被砍了脑袋……”
“这女人够狠,”冯海蛟早听说新来的县长是个女人了,此刻听到她一起手就灭了孙大彪的门,不由得多了三分钦佩,“其他家眷也杀了?”
“没,”喽说,“听人说被抓到各路当家的家眷,男人只要有人控告的都要法办——就是绞死;其他妇孺有地方投靠的自便,没地方去的流放海外。说是这么说,可是各家的仇家都在路上等着,出来一个杀一个,鸡犬不留……如今许多人宁可去流放……孙大彪的老婆当晚就上了吊……”
“他老婆和他一直不怎么对付,倒肯为他上吊,倒是个贞烈女子!”冯海蛟竖了大拇指,“他的那群姨太太呢?有上吊的么?”
“一个都没有,都回娘家去了。”
“tnnd,太可惜啦,他的七姨太可是个尤物……”冯海蛟忽然起了色心,一拍大腿,“她怎么不来投靠我!”
“这个,也许她不知道老爷仰慕她吧?”喽赶紧凑趣道,“要不小的们把她给弄来……”
冯海蛟转念一想,如今自己都是危在旦夕之间,别说什么姨太太了,搞不好自己被髡贼杀了老婆都未必肯上吊。不觉意兴阑珊。
孙大彪呼风唤雨几十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冯海蛟自然是兔死狐悲。而且孙大彪的败亡,带来的还不止于此:县里的风头一下转了向,过去和他积极来往的各路豪强对他派去的人避而不见,原本征收颇为顺畅的粮饷如今也变得十分困难。许多村寨干脆拒绝缴纳——就算肯交得,也有一大堆话来搪塞他,要么延期,要么少给。弄得他十分恼火。时间一长,竟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他现在亦是家大业大,手下汇聚了将近五百号弟兄,每天光是吃饭就要几十石米。他过去主要的收入是“靠江吃江”,专事勒索、抢劫往来客货船只。自打广东战火起,连江上便少有客货船只。至于澳洲人的船只倒是不少,毕轩盛几次鼓动他去伏击澳洲人的船队,还专门给他弄来了些火器,但是他始终没这个胆子——也怕自己和澳洲人硬碰硬打个两败俱伤,让孙大彪占了便宜。
他打出大明的旗号之后,便籍此在周边地区征粮征饷,王初一在大圩失败之后,冯海蛟一度风头无限,打着阳山右翼把总的名义大肆征粮征饷,一时间风光无限,金银钱粮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青莲圩。如今不但征不到粮饷;县里国民军也加强了巡逻,队伍出去征粮时常会遇到巡逻队,多多少少要丢下几个弟兄。
这么耗下去,迟早要完。冯海蛟心中煎熬,和毕轩盛商议了几次,毕轩盛劝他弃了此地,和詹合兵一处——辛家庄不但偏僻,地形也险要,利于拒收。
“广宁的杨老爷有一处山寨距辛家庄亦不远,若是驻兵于此,可以与之呼应。”
辛劳楠这个人他是信得过的,何况此人实力有限,不可能玩火并他的主意——他若是辛劳楠,大约还要防着冯海蛟来吞并他。
但是就此放弃青莲圩这块他发家的“风水宝地”,冯海蛟又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就在这样的惊惶不安的两难中,冯海蛟过着寝食难安的日子。他过去就十分迷信,此刻更是将此视为精神寄托,天天烧香拜神,指望着天上能落下一个什么“奇迹”,能将他从覆亡的危急关头中挽救出来。
然而事态却毫无好转的迹象,愿意缴纳钱粮的村寨越来越少,与之相反的是他听闻县里的大户们不但给了澳洲人钱粮,还给了澳洲人许多壮丁,如今女县令手下是兵强马壮——不用说,她养这么多兵马,迟早是在要对付自己的。
冯海蛟黔驴技穷,只得再次派遣毕轩盛去辛家庄,去问计于詹——在他看来,这位头顶“两广总督幕僚”光环的人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毕轩盛动身之后,算路程昨天就应该回来,然而他却没有如期上山。他焦急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便从自家宅邸里出来,穿着他的武官服色,带着几个亲兵,去巡视部下。
青莲圩过去虽是个商埠,自从被冯海蛟霸占之后便成了匪巢,并无商铺住户。他原本手下不过百多人,房屋不多。自打当了把总之后,队伍扩大很快,许多人没有住处。不少匪徒只能栖身在在茅草棚下。此刻睡的睡,坐的坐,赌钱的赌钱,吵闹的吵闹,懒懒散散,乱七八糟地分散在江边,根本没有个行伍的模样。连他走过也只有近身的喽起身相迎,远一些的干脆装作看不见。他看了一阵,想起当初他当了把总时候各路好汉来“靠码头”的风光,不禁一阵惆怅。看到自己身上的武官服色:当初他穿上它是多么的得意,手下看到了更是盛赞他有“官威”,然而此刻,这华丽的服饰似乎是在嘲笑他——他根本不配穿用。
冯海蛟又问了次毕轩盛有没有回来,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愈加失落。他完全忘记过去对毕轩盛的鄙夷和防备,不由得盼望着他能早一刻回来,也好有个商量。
眼瞅着太阳转西,毕轩盛还是踪迹全无,冯海蛟才失望的回到宅邸中,他不理姨娘和丫头的殷勤照顾,迈着他沉重的步子回到书房里,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仰望着老旧的房顶,长嗟短叹,一言不。
天色刚刚擦黑,忽然有一个丫鬟在门外喊一声:“老爷!”
冯海蛟眨巴了两下眼皮,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动弹。丫鬟只得在门口禀道:“毕师爷回来了……”
一听这句话,冯海蛟顿时来了精神,他忽地坐起来,道:“摆下酒席,我要为毕师爷接风洗尘!”
霎时间,丫鬟们就摆下了一桌酒席,斟上酒来。冯海蛟眼巴巴的看着毕轩盛——他脸色黝黑,风尘仆仆,显然在路上受了一番磨难。
看到冯海蛟只是匆匆一躬,便急不可待的往酒席面上去,落座之后也不客套:先抓了一只鸡啃了起来,三两口便将一只鸡撕了个干净,又伸出油汪汪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迭声道:“倒酒!”
冯海蛟赶紧示意斟酒,道:“莫要着急,酒肉有得是。”
毕轩盛毫不客气,左右开弓,又是吃酒又是吃肉,胡吃海塞一番,只弄得桌子上杯盘狼藉,这才歇下手来,喘起了粗气。
冯海蛟看着暗暗心惊,这毕轩盛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居然弄得象饿死鬼投胎?而且他比正常的路程晚了差不多整整两天!
第一百八十五节 搬家
“路上不好走?”冯海蛟待仆役们收拾开残肴,换上茶水,这才开口问道。
毕轩盛刚才只顾吃喝,这会才回过神来,喘着气道:“好险!差点没把命丢了!”
“有这般凶险?!”冯海蛟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这一路上不太平,“你莫要着急,慢慢说与我听。”
毕轩盛吃喝了一番,有了精神,这才把他这次去联络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回。
他离开青莲圩的时候,依旧是书生打扮,带着十来个从人,也未掩饰自己的身份,然而不过赶了小半天的路程,便遇到了“联合巡逻队”。一开始毕轩盛还不以为意,以为是本地哪路豪强手下的乡勇赶路,以毕轩盛的身份,自然无需害怕,打个招呼便可。待到走近了才发觉,对方虽然是本地人马,却还混着一小队澳洲兵。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百多丈,毕轩盛带的手下还穿着冯海蛟的号衣,这边乡勇呼啦啦便冲了上来便要捉拿。毕轩盛骑着马,一马当先跑了,总算是没被“生擒活拿”。只是手下大多被擒,只跑出几个来。
“哪家人马?居然这么大胆?”冯海蛟吃了一惊。这些日子虽然情势急转直下,但是就周边来说,各家豪强还没有公然和他撕破脸皮的,现在居然有人直接攻击他的人马了!
“哪家的人马没看清,不过左不过就是周边那几家大户豪强。”毕轩盛苦笑着摇摇头,“如今在县里巡逻的不仅有国民军,各家大户的乡勇也出来了。到处都贴了告示……”
“告示?什么告示?”冯海蛟急忙问道。
“在这里。”毕轩盛从怀里扯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来,“我叫手下从集市上扯下来的。”
冯海蛟打开一看,却是女县令发的文告。要说起了这算是悬赏告示,因为上面明文悬赏了他和手下的主要匪伙头目,包括毕轩盛、詹、辛劳楠等人,一个不喽,全都开列其上。密密麻麻,足足有三四十个名字。
再看赏格,却气歪了冯海蛟的鼻子:他这个阳山三霸,这黎蛮女县令居然只悬赏三两五钱银子——不但如此,他还屈居第二,排在詹的后面:赏格是四两银子。接下来的,不外乎一两、二两,最低的只有五钱。毕轩盛居然也被悬红了三两银子。
“老爷莫要看赏格,且看正文。”毕轩盛见他盯着通缉名单咬牙切齿,赶紧提醒道。
冯海蛟赶紧看正文,原来“悬赏捉拿,死活不论”只是这布告的第一条,接下来还有几条,都是针对本地的大户们的,要他们“整顿保甲,日夜逻察”,严禁“通匪”,不但严禁大户们自己和土匪有往来,本家、亲属、佃户、奴仆……只要有想干的,一旦有和土匪往来的证据,即按通匪追究全家:重则斩首、没收家产流放“远州恶军”,轻则罚款罚工。
第二条却是对匪伙本身的,晓谕匪伙中的普通喽,愿意弃暗投明,一律既往不咎。若能带来匪伙头目下落或是首级的,另有赏赐。
冯海蛟一路看了下去,越看越惊心。悬赏他并不在心,但是下面这几条,却是摆明了要本地的大户和他“割席断交”,这可就掘了他的根子了。
自古匪伙和大户之间的关系始终是颇为微妙的。特别是在连阳这样的偏远山区,土匪和大户不仅是“暗中勾连”这么简单,有时候他们还是“盟友”:在本地常见的宗族、土客械斗中,常常有大户会雇佣土匪来增加战斗力,匪伙也乐于充当大户的打手,由此来获得额外的收益,安全的庇护所和交通官府的渠道。特别是匪伙需要的大宗粮食、布匹和食盐,几乎全部要仰赖通匪的大户来供应。
澳洲人开具的这几条,措词严厉——最关键是他们挟大圩一战之威,本县没有哪家大户敢不把他们的话当真:孙大彪全家的脑袋可都齐齐整整的挂着呢。
也难怪毕轩盛第一件事便是将布告给他观看。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摇了摇脑袋,把布告放在油灯火上引着烧了,这才问道:“见到詹老爷了么?”
“见到了,”毕轩盛道,“我带着从人不敢走大路,只绕小道——他娘的连小路上都有大户的乡勇。各村各寨都有人放哨,一见生人靠近就敲锣,召集乡勇盘问。总算我干粮带得多,没饿死……”
冯海蛟没兴趣听他讲历险记,打断他道:“詹老爷怎么说?”
“詹老爷的意思和我上回说得一样,请您老人家立刻放弃青莲圩,带着人马和他合兵一处,再做计较。辛家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髡贼一时间不会和打到那里去……”
“辛劳楠的那个庄子我知道,险要是险要,可是庄子就巴掌大的地方,我们带着几百弟兄还有家眷,住哪里?”
“只能叫大伙搭个窝棚对付一下了。青莲圩这地方可是无险可守啊。”毕轩盛劝道,“髡贼在江上的水军又强,水路全由他们控制,船只任意往来。若是髡贼水陆夹攻,我们抵挡不住……”
虽说到目前为止,澳洲人的船队和巡船还只到县城,尚未上行到青莲圩一带。但上行到本地不过是时间问题。
青莲圩三面环水,冯海蛟能盘踞在此全凭水势。然而澳洲人的炮船比自家的划艇厉害百倍,若真按毕轩盛所言,澳洲人水陆并进,这青莲圩便是绝地!
想到这里,冯海蛟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里,良久不语。
毕轩盛知道这番话已经打动了他,心中暗暗佩服詹老爷神机妙算,便按照詹事先教他的话说道:“辛家庄那地方我瞧了,庄子是小了些,但是山上地多人少,先搭窝棚凑合几个月,再慢慢盖房——兄弟们的住处自然就有了……”
冯海蛟打了个激灵,他想起来了:辛劳楠的庄子很小,不过二十多户人家:不是他的亲族便是他的亲信。满丁壮打满算不过二十来人;詹和毕轩盛到阳山来,带了三十多个从人。也就是说,辛家庄上现在丁壮不到百人……
他立刻搜肠刮肚的回忆着辛家庄的模样:这地方好多年前他去过一回,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不过大概记得是在群山之中,庄子就在山顶平地上,要上山得经过一条崎岖的山路,途中还有几处险要的关隘。的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山顶上有几十亩田地,有水源。自己也囤积了不少粮草,都带上山去,几百人躲在上面吃喝不愁。髡贼再厉害,也没法把大炮拉到陡峭的山路上……
冯海蛟动了心,只要带着人马到的辛家庄,这辛家庄便姓了“冯”。就算詹、辛、毕等人有什么怨言他们也不敢造次——真要不听话就一股脑的都给屠了了事!辛劳楠在连江上行劫多年,大约好东西也不少。
想到这里,冯海蛟点点头,郑重其事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他故作沉痛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啊,这青莲圩是我发家的本钱,如今竟要丢给髡贼!”说罢还挤出几滴眼泪。
毕轩盛劝道:“老爷莫要伤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咱们到山上避一避风头,待得朝廷大军反攻,老爷下山来这青莲圩还不一样完璧归赵?”
虽说是一句空话,却让冯海蛟颇为受用,笑道:“毕师爷果然是读书人,好会说话!”
“哪里,我们都要仰赖老爷的洪福。”毕轩盛恭恭敬敬道,“这阳山迟早还不是老爷的?”
冯海蛟惺惺作态的一番,当下吩咐各路头目和匪伙中的管事匪目,收拾起行装物件,打点起粮草金银,预备着全伙退往辛家庄。
然而想跑路却不简单,冯海蛟盘踞青莲圩多年,光是居住在本地的匪伙的家眷就有二三百人。加上最近几个月入伙的,足有五六百人。其中还有许多妇孺。要带上物资、细软。辛家庄距这里足足有七八十里路,大半是山路。自己的队伍即有家眷又带着许多物资,每天能走上二十里地就算不错了。就算沿途顺利,至少要走上四五天才能到。若是半路遇到袭击,这么一支拖家带口的队伍,顷刻便会溃不成军。
他思来想去,只有冒险走连江的水路,不遇到澳洲人的巡船,便能省却一大半道路,进了山,澳洲人想截击也不容易。
因而他一面吩咐准备船只,一面派人在县城附近沿江各处要点监视,一旦发觉澳洲人船只往青莲圩而来的,立刻点燃烽火报警。
“实在不行,便走夜船。”他手下的人提议道。
夜间行船极不安全,不论是本地人还是澳洲人,夜间都不开船。冯海蛟常年“靠水吃水”,对连江的水文地理情况非常熟悉,冒险夜航勉强使得。
“就这么办!”冯海蛟道,“传令下去,叫大伙都收拾起铺盖,准备搬家!”
第一百八十六节 军心动摇
放弃青莲圩跑路的命令很快就发了出去。冯海蛟虽说自打有了“把总”的官衔,便学着官军的样式,设了中军、老营,又选了二十多个亲信喽算作是“亲兵”。也胡乱封了些队官之类的官衔给手下头目。实则他还是过去当水匪的老做派,凡事都是直接打发自己的亲兵去做,下面的头目反而不被信用,能真正掌握的队伍也就是原来的自己的百十来号人。这“搬家”的命令传下去,整个青莲圩虽说立刻就闹哄哄的忙乱起来,却是忙中无序,折腾了到了第二天下午,还有一多半人没有整理好行装。
他的部署们心有疑虑,不知道要去得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许多人住家就在附近村落,听说要走,把家眷留下自然不放心,但是携家带口的跑路,路途的艰险不问可知——何况到了地方能不能有房子住,有无粮食亦是未知数,不免人心惶惶,大哭小叫。
新近投奔来得的土匪原都是趁着热锅来下面的,如今的风向转了,便对冯海蛟的前景便不甚看好,此刻听说他要弃了青莲圩跑路,愈发人心惶惶。有些家就在附近的喽寻思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喽,当土匪不过是为了捞些外快,如今冯海蛟的“风”不顺,自己何必跟着他抛家舍业的跑路?当下便有人借口“去接家眷”或是“回去安排下家事”,三三两两开溜回家。
冯海蛟顾不得这些——他家盘踞本地多年,积存的财货极多,光是收拾行李细软便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府邸里笼罩着一片慌乱惊惶的气氛。管事们吆喝着,指挥仆役扛抬着贵重物品,出出进进,门外的照壁前堆着满满的箱笼,还有成堆成堆的东西摆在院子里,等候着挑夫们往船上装运。女眷和女仆们则在房中忙乱地收拾着金银细软。
冯海蛟坐在书房中,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时的有管事的过来请示某件物品要不要带走或是如何处置,他总是一一给予答复,好似一个最精明强干的主妇一般。
多年营生,府邸里积存下来的财货甚多,有些是他的心爱之物,但是不少物件要么笨重要么易碎,搬运起来多有不便,只能忍痛割爱,弃置与府中。
“老爷,这镶宝扇屏……”管事的又来请示。
冯海蛟知道管事的来问得是什么,这扇屏风共有十二叠,体型甚是巨大,紫檀木质地,上面有各种宝货镶嵌的岛屿、海鱼、帆船——是他年少时候从一条商船上劫来得,据说原是外洋的贵人所订,要用在宫殿之中的宝物。
此物自从落到冯海蛟手中,他爱不释手,摆在家中。说来也奇:自劫得这道屏风之后,他的“生意”便顺风顺水,愈做愈大。冯海蛟一直视力其为自己的“福物”,一直摆在书房的正房当间。只要看到这扇体型巨大的让房屋都觉得壅塞的屏风,他就会觉得自己依然运势正旺。
如今要跑路,这体积巨大又十分沉重的屏风显然难以搬运,在船上好说,下了船走山路,不但搬运艰难,一路的磕碰也在所难免。
冯海蛟沉吟片刻,望着巨大的屏风良久始终不说话。管事的试探地道:“老爷!小的叫人多预备芦席草绳,不如将它仔细包裹起来,藏在江边的山洞里,外面砌上乱石,保管瞧不出来……”
冯海蛟思索再三,一跺脚道:“多找些包裹的草席,再抓些子来,带走!”
不论眼下的形式有多困难,他也不能丢了这个给他带来起运的“福物”。当土匪的人往往十分迷信,非常看重这些,冯海蛟也不例外。
管事的张了张嘴,没敢再劝。他知道这东西对冯海蛟的有多大的意义,自然也不敢再违拗这个杀人魔王的决定,当下退出去叫人去抓子,搜刮材料。
安排完了这件“福物”,冯海蛟吐出了一口浊气,觉得也不是那么烦躁不安了。屏风还在,他的“运气”还在,只要能安然到得山寨,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澳洲人总不见得还会追到深山老林里来。等到官兵回来,他下山助战,依然还有这份好家业——当然,那时候他大约已经受了朝廷的封赏,是正儿八经的缙绅老爷了……
冯海蛟沉浸在这美梦中,忽然有人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
“老爷!”
冯海蛟皱起了眉头,侧着头问道:“何事慌乱?!”
进来得是人是他的亲兵头目莫崇,和他沾点瓜蔓亲。虽然打仗不怎么行,但是一向善于逢迎,又喜在背后进人谗言。所以颇受这位“表舅”的青睐,引为心腹。他也就愈发变本加厉的窥探他人阴私,偷听只言片语。为此祸害了不少人。不但百姓们深受其害,便是匪伙中吃了他苦头的人也不少。
莫崇垂手道:“适才我在外面观望,见来了不少弟兄的眷属……说是要随队迁徙吧,却不带行装干粮,空着手鬼鬼祟祟进来,找到自家亲人便拉在一边说悄悄话,背着人不让听。这中间恐怕大有文章……”
原来,就在下令收拾行装之后的第二天中午,青莲圩里便出现了新的混乱:匪伙的家眷们一个个都进了镇,妻子找丈夫,父母找儿子,有的拉,有的劝,有的闹,有的哭。冯海蛟龙集团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许多人都是很快就被这巨大的浪潮冲击得四分五裂,混乱不堪了。
于是,各种各样的消息就带着无形的翅膀传布开来:“回家能活命,捉住必杀!”“黎蛮女县令要调来几万琼州府黎兵苗兵,山沟里到处要过兵了”“米饭都吃不上几回,吃好的是官长,吃丑的是我们小兵!”“在家欠了租子被财佬打屁股,在这儿点卯迟了被头目揍军棍,穷人到哪里都是被欺侮!”“官府,官府个卵!熊文灿自己都要被砍头,还跟他们做官的去送死!”匪徒们的心动摇起来了,原本偷偷摸摸的跑路,已经变成了公然的行动,不少胆大的已经带着东西随着亲人走了……”
冯海蛟听了他的话,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不来个杀一儆百,都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杀!杀!杀!”说着,他伸手抓起腰刀,就要出去看个明白。
刚走到门口,便遇到了毕轩盛,见他气冲冲的带着佩剑要出去,故作惊讶道:“老爷,何事动怒?”
“这帮子新码头的兔崽子,仗没打,白吃了我几个月的粮,如今要挪个窝,一个个就和兔子似得要跑了!”冯海蛟恨恨道,“得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军法如山。”
“是,非如此不能震慑军心。”毕轩盛赶紧逢迎道,他看这冯海蛟出去,又看了眼跟在后面的莫崇,微微的点了点头。
冯海蛟提着鞭子带着十几个亲兵,怒气冲冲的赶到圩场上,这里乱哄哄的堆满了杂物,土匪和眷属们来回穿梭,闹哄哄的一篇忙乱。
他放眼看去,果然圩场上的女子不少,有老有少,还有的拖着孩子——大多脸生,显然是前不久才来投靠的喽的家眷。看到他们和喽们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冯海蛟愈发恼怒,觉得这些眷属是来坏他事的。
“脸生的,统统给我拿下!”他手中鞭子一挥,喝令道。
身边的亲兵如狼似虎,顷刻便将十多个女眷绳捆索绑,押到冯海蛟面前,大声吆喝着:“跪下!”
冯海蛟举着马鞭呵斥道:“你们这些大胆妖妇!大战在即,竟敢混入营中妖言惑众!说:是谁叫你们来得!”
被抓来得都是些农村乡野的妇女,因为听说冯把总的队伍要开走,急着赶来看望家里的男人,劝男人跑路的自然是有,但是多数妇女胆小怕事,并不敢撺掇男人回家,只是带来了些衣服干粮相送,免得行军路上冻饿。再说几句体己话,若是男人有几两饷银、几件掳来得细软能带回家去,那是再好不过。
没想到话没说上几句,却被绳捆索绑的押到了冯海蛟的面前。
冯海蛟是什么人,在阳山县里无人不知道,此刻见这煞星凶神恶煞,眷属们都吓得没了魂一般,任他骂了半天,才有人颤颤巍巍的应道:
“奴婢等是听说冯老爷的队伍要开拔,怕男人在队伍上衣食短少,才过来送衣食的。”
“胡说!我看你是奸细!来蛊惑军心的。”冯海蛟暴跳如雷,“拉下去,都杀了!”
圩场上顿时哗然一片,十几个喽忙过来,齐齐给冯海蛟跪下,磕头哀告,说这些都是自己的老娘媳妇,来送衣服干粮的,并不敢教唆逃兵。为了表示所言非虚,还把送来得破衣烂衫和黑硬的杂粮饼拿出来。
“老爷!”内中一个喽道,“要是叫小的们逃走,何必送来衣服干粮呢,小的家就在十里地之外,真要跑,空着身子就跑了。请老爷明察!”
第一百八十七节 人心难测
没想到这句话让冯海蛟眉头一拧,厉声喝斥道:“这么说,你是想跑就跑喽?!”
喽大惊失色,连连磕头哀求:“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他老婆虽然被绑着,也连连跟着磕头哀求。
冯海蛟嘴角冷笑,道:“都拉下去,全部砍了!”
亲兵们立刻便来拉人,圩场上哭叫声一片,有叫“饶命”的,也有喊“冤枉”的,旁边的喽们也觉得这样处置太过,虽然他们都是“新弟兄”,总也在一个锅子里搅过几个月马勺。但是他们都惧怕冯海蛟这个煞星,无人敢上来求情。眼瞅着几个人被拉了过去,亲兵们挥刀斩下,顿时落下四颗人头。腔子里鲜血直喷。
亲兵甩干刀上的血迹,正要过来拉人。毕轩盛却从后面挤了出来,气喘吁吁,一副狂奔过来的模样,劝道:“老爷!老爷!他们纵然有千般不是,您老大人有大量,饶他们一条命……”
冯海蛟不耐烦道:“大战在即,临阵逃脱是当如何处置,先生比我更清楚吧?!”
毕轩盛一躬到底,做出十二万分的谦卑,道:“老爷!队伍要开拔,夫妻一场,眷属前来相送亦是人之常情,若要斩首,未免处置过重了……”
“这么说我是冤枉他们了?”冯海蛟瞪起他的黄眼睛,问道。
毕轩盛赶紧道:“老爷言重了。倘若他们真是意图逃走,学生断不敢求情。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眷属相送,动摇军心却是实。念在他们都是新来的弟兄,不懂规矩,教训他们几军棍也就罢了。何必杀人呢。”
冯海蛟见圩场上的众喽面露不忍之色,加上毕轩盛又卑辞求情,不便再发作,便道:“既然你为他们讲情,便饶了他们的性命。”说着他叫来亲兵队长,“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些个人,不论男女每人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说完他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身,才提着马鞭回府邸去了。
毕轩盛见亲兵队长取了军棍来,要将一干人捆打。便道:“这里有女人,军棍打了沾晦气,弄些竹条子抽便是。”
众喽知道他是借着“晦气”以轻代重,纷纷用感激的眼神目送着这个过去被他们视作“外人”的年轻师爷离开,接着大家也都散了,各忙各得事情去了——谁都怕自己成为下一批被宰得鸡。
圩场上,十多个喽和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妹,被亲兵们捆了丢在地上,军棍竹条噼啪起落,满场都是哀号声告饶之声。四具无头的尸体被弃之一旁,血把泥土染地乌黑。
冯海蛟的搬家行动又拖了一天,直到第三天一早,船队才逐次出发。他和手下都是吃惯了水上饭的人,船备得足,又熟悉航道,虽说担心澳洲人半道伏击,一路上不免提心吊胆,航行倒还顺利。
辛劳楠的庄子位于阳山与邻县的交界处群山里,历来是三不管地区,此地原有瑶民村寨,后来为官兵剿灭大半,又迁入了不少外来的客家在此耕山,形成了汉瑶杂居的局面。
辛劳楠家世代半农半匪为业。辛家庄所在的地方,名唤雷打坡,实际上是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座孤峰,四周都是山沟峻谷,峰顶地势稍平,又有水源。便成了村寨聚居之地。
要上雷打坡,只有三条道路。冯海蛟走得便是最方便的一条。从连江畔的胡湾下船,沿着黄丹沟一路上行二十里,就可以到雷打坡的头道寨门下。
冯海蛟的船队一路平安无事,在胡湾弃船登岸。队伍沿着黄丹沟一路向上前行。黄丹沟地势并不陡峭,峡谷两面丛林密布,谷底是潺潺溪水,一条沙石小路弯弯曲曲沿着溪水向深处延伸而去。风光端是秀丽。
然而冯海蛟一行人却无心欣赏沿路的景色。虽说从胡湾到雷打坡只有二十里路,但是队伍连脚夫、眷属在内,足足有四五百人,还带着许多箱笼。
箱笼细软很是沉重,沿着山路搬运,消耗的气力远比平地上也大得多,幸亏这里的山势尚不陡峭,路途也不艰险。一路走走歇歇,从中午出发到傍晚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途。已将脚夫和喽们累得够呛。随队的妇孺除了大头目的眷属有轿子乘坐之外,其余都是步行,总算路途尚不遥远,虽然一路上队伍走得稀稀拉拉,到天黑前也大多到了宿营地。
冯海蛟一路坐轿,到得宿地,只见人马东倒西歪,各种箱笼货物丢得满地都是,有的包装都破绽开了,营地四周也无人警戒,喽们要么歪在地上休憩,要么就着凉水啃干粮,不由的一阵气恼,又是叱骂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才把人从地上都赶了起来。四面派上岗哨。这才回到草棚下休息。
歇下不多片刻,便头目来禀告,说随身携带的粮食不多,如今不够吃了。
“出发之前,不是每人都发了十天的干粮么?如今才过了六日,怎么已经不够吃了?”
“干粮是发了十天,可是只有兵丁才有,不少人都是拖家带口……”头目为难道,“还有那一百多夫子们,因为要搬运货物,也带不了几天干粮。”
“脚夫不说,各家的家眷难道自己就不备干粮?”
“小门小户家里都缺粮,备不了多少。”头目道,“依小的看,是不是明日一早便派些夫子回胡湾去搬运些粮食。”
留在胡湾的船上还有几百石粮食——因为没有人力可以搬运了,只能先留在船上派人看守。
冯海蛟犹豫了——倒不是他不舍得这些粮食,而是一旦要派脚夫去运粮,这些细软箱笼便要在这半道中抛下一部分来才能继续前行。当然了,到山寨之后,还可以再派人来取。不过箱笼都是金银细软,丢在这山谷里他不放心——哪怕派人看守也不行,这些东西足够人起黑心了。
“叫大伙忍一忍。到得庄子上,有酒有肉,敞开着吃!”冯海蛟急着上山,一来只有到了山寨才能保证安全,二来他也急于要见到詹师爷,听听他的消息——特别是官兵的消息。
对于眼下的冯海蛟来说,詹的熊督师的师爷这个光环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知道自己躲到辛家庄亦不过是苟延残喘,等到他们平定了连阳三属,自然会腾出手来收拾自己。
要活命,要继续当他的“阳山三霸”,唯有朝廷可以依靠。
然而这些日子的流言却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盛传熊文灿已经被朝廷革职拿问,恐怕性命不保。一旦熊文灿被斩首,詹自然也就没了价值。新来得督抚还能不能想到他这“孤忠”,这是要大大的打个问号。
正在烦忧,有人过来禀告:“辛家庄派人来了。”
冯海蛟精神一振,道:“来了多少人?”
“三个人。”
闻听只来了三个人,冯海蛟不觉暗暗失望,他原以为辛劳楠会派人带着酒肉来犒劳,这样至少可以让手下的劳顿和怨气少一些。
“叫进来。”
进来一个山民男子。此人冯海蛟认识,是辛劳楠的亲信。
“小的黄大桥,参见冯老爷。”说着他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冯海蛟摆出一副“官体”,明明很想开口,却硬是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是从辛掌柜那里来得?”
“是,老爷。”黄大桥恭恭敬敬道,“小的奉我家掌柜之命,特来迎候冯老爷,也给冯老爷带个口信。”
“你说罢。”
“一是辛掌柜问老爷要去多少人,得有个数目,他好安排食宿……”
冯海蛟暗暗想这老狐狸倒是精细!大约是怕我人多会反客为主。
想到这里他故作伤心的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回孙兄兵败殒命,大大的折损了我们弟兄的威风。自古共富贵易,共患难难。原本来投的各路弟兄走了不少——我也不好挽留。如今只剩下原先的老弟兄还能跟着我。”
黄大桥恭恭敬敬的听着。
冯海蛟做出一副前途无望,灰心丧气的模样,“我手下的弟兄还有一百多人。加上眷属,亦有小三百人。只是兄弟这回从青莲圩出来投奔辛掌柜,一家一当都带来了,所以雇来二百多民夫相随。这些人到了寨子里赏他们吃顿饱饭便可打发回家,无需多预备粮食。”
这番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的队伍人数众多,这是瞒不了人的,就算现在天黑黄大桥看不清,明日一上路,辛劳楠的探子有充分的时间来清点他的人数。
好在他的队伍里确实眷属众多,虽没有近二百人这么多,至少亦可打消辛劳楠的一部分疑心。他说手下老兄弟有一百来人,这也是辛劳楠知道的旧事。队伍里箱笼众多,多数人都在搬运,这也是事实。
“是,小的回去就转告掌柜的。”
“既然有一,自然还有二,辛掌柜还有什么话?”
第一百八十八节 反客为主
冯海蛟笑道:“你去回你们掌柜,我这里眷属多,又有许多行李箱笼,便是想走得快也不成。只能慢慢的走。大约也得再走上个三天才能到。让他不必着急预备。”
“是,多谢老爷体谅。”
“给黄管家拿五钱银子。今后还要多多劳烦你。”
“不敢,不敢。”黄大桥连连作揖。他走后冯海蛟暗想:这老狐狸果然是担心我上山来吃掉他的产业。这反而让他安心了——只要上得山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雷打坡的最高处,是一堆凸起的石山。光秃秃的石头在这满目苍翠的山顶平地上显得尤其惹眼。
石头山即不高也不大,胜在地基稳固,顶部平坦。因而不知在哪一年,这里便兴建起一座简陋的寺庙。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兴废几次,三十年前辛劳楠带着庄客部属来到此地建山寨的时候,已是摇摇欲坠。辛劳楠便将这座几乎颓倒的寺院整修一新——做无本生意的人杀人放火,最需要有个寄托依靠。
寺院修成之后,这里不但成了他和手下喽们进香祷告的地方,亦是他发号施令,大秤分金,处理山寨事务的地方。
在殿宇中间的佛像慈悲的目光下谋划着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分着沾着人血的金银,匪徒们居然从来不觉得荒谬——甚至每次“做生意”前后,还要来祝告平安。
殿宇的摆设很时候简单。供桌前,分两路八字形摆着四组桌椅和茶几。正中是一张八仙桌和四把太师椅。若没有正中的佛像、供桌,便是很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厅堂。
这殿宇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殿宇左右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宝剑。这些宝剑,有的不但剑身是上等苏钢锻造,更是装饰精巧,金银吞口,鲨鱼皮鞘;亦有制作粗劣,铁条子套着木剑鞘的劣货。这些武器都是多年来辛劳楠的“战果”。每次在江面上劫杀行人商户,遇到背着“琴剑书箱”的书生,请他们吃了板刀面或者馄饨面之后,便将他们的宝剑带回,挂在墙上细细赏玩,回味着这些人在他刀剑下的最后模样。
辛劳楠身材瘦小,虽然已是六十出头的老人,却依旧十分精悍。他穿着百姓的短褐,并不象他的许多同类那样,装斯文充老爷。此刻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其他几张太师椅里,分别坐着两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其中一个正是詹,另一个,却是杨景辉。
毕恭毕敬的站在当间的一个人,正是派去与冯海蛟联络的黄大桥。
听他说完了见冯海蛟的经过,詹问:“人数查清了么?”
“查清了,我一一点过了。带刀枪的大约有一百人。不成丁的家眷亦有一百三四十号,其他都抬着行李箱笼。人数很不少,足足有二百多号人。”
这个数字和詹派去的探子带回来的消息相差无几。他微微点点头,道:“你辛苦了,到粮台支二两银子。”
“是,谢爷的赏!”黄大桥大喜过望,没想到去传个话,点个人数就能拿赏。这詹老爷果然比辛掌柜的大方!
他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辛劳楠——依旧闭着眼睛,一脸的漠然。
黄大桥退了出去,詹和杨景辉对视一眼。詹端起茶盏,微微笑道:“这冯海蛟,是存了反客为主的念头。”
“他有这个心,不足为奇。”杨景辉朝着辛劳楠看了一眼,没错,他们也是“反客为主”。
杨景辉自从在广宁竖起了朝廷的大旗,一度也混得风生水起。然而随着国民军驻军的增加和地方政权机构的巩固,他的活动范围愈来愈小。而伏波军的不断进剿,最后,连老巢杨家庄也只能抛弃不要。带着全庄壮丁资财上了解问东的朝山寨
朝山寨原是解问东火并了老大夺下的,地处两县交界之处,地势险要。躲在里面亦可苟延残喘一时。然而詹认为此地虽然偏僻,但是孤立无援,一旦髡贼缓过气来,集中兵力进剿,朝山寨孤立无援,一旦被四面合围,就是必死之地。
詹潜入连阳三属活动,在阳山结识了阳山三霸,又知道了辛劳楠的雷打坡这个地方,他借着安顿张天波家眷等机会,到过这里几次。对这里的地势地形十分满意。而且知道了雷打坡到朝山寨的距离不过二十里,正是一个可以互为犄角的地方。
因此他立刻起了夺取雷打坡的心思。
詹是文人,自然与同是文人出身的杨举人更合得来。何况这阳山三霸的水平,他也都见识过——“无可用之才”。虽然孙大彪一度把阳山县搞得天翻地覆,但是他始终认为这些土匪不过是炮灰,用来扰乱髡贼可以,干大事是不成的。
自然,以杨举人现在的实力,硬打不了--他在广宁连续打了几次败仗,手下的乡勇损失很大,现在朝山寨里,从十五到六十的丁壮倾巢出动也只有三百多号人。要强攻天险只能算是送人头。詹和杨景辉便和暗中商议再三,决定智取。
辛劳楠年岁已高,多少有些糊涂。加之又贪图财货。并不防这詹老爷居然打他的庄子的主意。就在孙大彪被夜袭,全军覆灭之后的几天,詹带着解问东为首的十多个精干乡勇,以“运送孙大彪的财宝”为名混入寨内,当晚悄悄杀死守卫,打开寨门,引杨景辉的大队人马进入寨。
辛家庄不过二十多户人家,丁壮不到五十人。全靠天险护持。杨景辉的大队人马上得山来,斩杀了几个抵抗的,庄子也就不打自破了。
詹来过这里几次,平日里又多有留意。早就把辛家庄的人际关系摸得一清二楚。占住了庄子之后,立刻清洗屠杀了辛劳楠的亲信和同族二十多人,用这些人钱财女眷将剩下的庄客、仆役收买过来。接着,杨景辉又把朝山寨里的庄客乡勇调了一部分过来。充实雷打坡。如此一来,不但实现了詹的“两寨互为犄角”的形势,也借此把解问东的部下拆成两半,不但削弱了解的实力,也让他彻底失去了原来在朝山寨的根基。堪称一举数得。
至于辛劳楠本人,杨景光原也是准备给他个“阖家灭门”,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詹却拦住了他,说:“不急”。
詹留下辛劳楠满门,并非良心发现或者有什么“不忍”,而是他在阳山活动的日子里了解到,雷打坡这个地方在连阳三属颇有名气,不少土匪强人都把这里当作窝赃和风声紧张之时的养伤藏身之处。所以当初孙大彪等人才会把张天波的家眷藏在这里,詹也能用“运送财宝”为名混入庄子。
这个名声大可利用一把,詹认为,特别是眼下各路牛鬼蛇神城狐社鼠惶惶不可终日,很有可能纷纷带着细软家眷投奔过来。
“只要辛劳楠这个活招牌在,自然还有人来自投罗网。”詹拈须笑道,“到时候如何处置,还不是杨老爷的一句话?”
杨景辉哈哈大笑,辛劳楠一家才算逃过一劫。被分开关押起来。只有辛劳楠本人,不知道被詹灌了什么药物,每日便如泥胎木偶一般,任由他们摆布。
“来人,辛掌柜累了,服侍他回去休息。”詹吩咐道。
虽然给他灌了药物,辛劳楠可以说是又聋又哑,但是詹生性小心,虽然眼下不能不让他活着,但是既然活着,便有几分危险。必须十二万分的谨慎。
“请解总爷过来议事。”待辛劳楠去了,他又吩咐道。
“叫他做什么?”杨举人有些不解,在他眼里,解问东就是个粗坯,上阵厮杀或许是把好手,商议决策这种事他上不了台面。
“此言差矣,”詹正色道,“解团总既是你手下的乡勇总练,这么大的事情他岂能不知?何况眼下的形势,更不可使他有自外之心。”
解问东不是杨老爷的亲信嫡系,虽然当初火并寨主,献朝山寨立下大功,这次夺取雷打坡又出力很大,但是在杨家的集团里永远都是不被信任的“外人”。
借着分寨的名义,拆散他的人马,把他调到“生地”……这些举措,詹认为并无不妥。但是一定要抚慰好,这种抚慰不能只靠封他一个“团总”的名义外加分钱分女人,还得让他有“自己人”的感觉。
詹暗中观察过这个前土匪头子,觉得此人粗中有细,办事干练果断。用得好是莫大的助力,若是驾驭不当,便是极大的隐患。正是那种所谓“用不了最好杀掉”的人。杨景辉等人不信任他再正常不过--毕竟他是个当初火并过老大的“二五仔”,也不姓杨。
他虽然竭力扶持杨景辉,但是亦不希望成就一支铁板一块的“杨家军”,解问东便是他的闲子冷棋。
第一百八十九节 解问东
解问东原在寨上巡察,忽然闻听召见,不敢怠慢。赶紧到庙里来了
他是个身材中等的普通汉子,气质外貌和普通的殷实农户一般无二。并不象许多他的同伴们那样带着匪气“挂相”。他是猎户出身,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但是打小练得一身好筋骨,在朝山寨这个土匪窝里,从小喽做起,一步一步的爬到二掌柜的位置。
或许是他的本事太大,又或许是他善于结纳人心,引起了大掌柜的疑心。于是朝山寨的一场火并便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原本势单力薄的解问东引杨举人为援,干掉了大掌柜。
虽说干掉了大掌柜,但是他依旧不是老大。杨举人当了他的新主人。对杨举人,他是服气的,因为杨景辉是个举人——在广宁这种地方,举人老爷那是可以县令平起平坐的人物,是县里谁也惹不起的角色。不但官面上的势力要敬他,就是他们这些大天二,照样不敢招惹。
虽说服气,可是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好多少。杨景辉虽然表面上很器重他,拿下朝山寨之后不但重赏了他,还派他当了朝山寨的“知寨”,可是他知道,杨举人并不信任他。这使得解问东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了举人老爷的猜忌。
比起杨举人,他觉得还是新来的詹师爷人更可亲近些。虽然詹师爷的名头大得吓死人,但是待人却比杨老爷和气诚恳,对自己也多有关照。特别是杨家举族迁入朝山寨之后,杨家对他的猜忌日浓,他多次为居中转圜,没有让矛盾暴发出来。也免了他陷入危险的处境。
解问东是个聪明人,虽然是猎户,不见得懂天下大势,一府一县的局面他还是看得明白的:不论杨家是否猜忌他,眼下也只能同心协力才能渡过这关。
他们夺下了雷打坡,正是詹提议让他到雷打寨当知寨。虽说离开了自己的老巢,又只能带走一半的老弟兄,但是至少他不用在朝山寨在一群杨家族人的虎视眈眈之中如履薄冰了。因而颇为感激詹。
“见过老爷!见过詹师爷!”解问东行过礼,垂手侍立,一副毕恭毕敬听候吩咐的模样。
“不必多礼,请坐下议事!”
“不敢,”解问东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老爷面前,哪有小的的座位。”
若是往日,解问东这么客气一声,杨景辉也就罢了。按他看来,说句请坐,便已是给足了他面子——毕竟只是个粗人。然而今天杨景辉听了詹的话,有意要笼络。便坚持道:“你是本寨的知寨,这雷打寨的安危都系于你一身,不可轻慢了自己。请坐。”
解问东有些诧异,不过并不意外。当下谢了座,在下首侧身坐下。
杨景辉和他客套了几句,便问起了这雷打坡的设防情况。
雷打坡虽然解问东过去从没来过,他当知寨也没多少日子,却已把这里都踏勘过一遍。这是多年为匪的习惯,不但要知道敌人会从哪里攻来,更要知道危险的时候从何处逃窜。
他在雷打坡转了几圈,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虽然地方比朝山寨小,但是条件却好过数倍。特别是山上的水源充沛,又有大面积的平地,能开垦上百亩的田地,其他坡地还能种植果树和茶树。几百人足以自给自足。而且这里的地形又比朝山寨要艰险许多。三个能上山的豁口都无需投入太多人力修缮城墙就能固守——比起朝山寨前后修了十几里地的寨墙相比。辛劳楠当初修了三座寨门而已。不久前他们夺取雷打坡,若没有詹师爷的里应外合之计,杨老爷的队伍根本就打不进来。
“……这里真是块风水宝地!”解问东说,“险峻就不用说了。小的踏勘了全寨,这里的上山道路只有三条。”
最常用也最好走的,自然是冯海蛟走得黄丹沟,山势相对平坦,但是到得山下,便是大西门。
从黄丹沟过来的道路,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原本平缓的山势也陡然出现一道七八丈高的断崖山弯。大西门就在山弯的底部的悬崖上。要进门便要沿着断崖上的之字形石板路曲折而上,不但道路艰险,且全程都在山弯两端上的弓箭、鸟铳的射程之内,再加上寨门上的滚木石,要攻上去的难度可想而知。
即使能攻破大西门,沿着大西门往上,又是三里许的陡峭山路,半路又有石门控扼。过了第二道石门,再往上行,才能抵达雷打寨的正门。是寨子出入的正道。
另外两条就艰难的多了,其中一条是寨子东面的东来门。这座石门矗立在山脊上。道路沿着山脊曲折而下。山脊两边都是悬崖,道路只容俩人并肩。
第三条道路在北面,距离东来门不远,寨中人称之为小北门,之所以称之为“小”是因为这座门很少用。解问东在寨中旧人的带领下曾经实地去看过一回,是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石板小路。虽然只有不到一里的山路,远比大西门和东来门来得近,但是这悬崖上的石板山路近乎垂直,不论上下山,都要手脚并用,稍有不甚就有坠崖身亡的风险。就算无人守卫,只要没有开门相候,便是爬上山坡到门前也无法入内,故而平日里几乎无人行走。
“难怪辛劳楠这么多年也不拉队伍,就靠着他这几十个人便能守得稳稳当当的。”杨景辉道,“这次若无詹老爷神机妙算,我们还真拿不下来。”
“辛劳楠虽说是老糊涂了,说到底还是犯了一个贪字。”詹笑了笑,“若非贪财,岂能被我们用几箱子细软赚进来?”
“亦是解团总奋勇当先,斩关夺门。我等方能占据这等风水宝地。”杨景辉笑赞道。
解问东赶紧起身叉手道:“老爷言重了。”
詹摆手示意他坐下,道:“看上这风水宝地的,可不止我们一个。”
杨景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诱冯海蛟上山,吞并他的人马财货这件事,在庄子里只有他和詹知道。解问东是不清楚的。
果然,解问东一脸懵懂,道:“莫非,莫非髡贼要攻打这里?”
“髡贼的女县令,这会忙着对付大户,顾不上来对付我们。”詹悠悠道,“是冯海蛟。”
“是他?!”解问东的脑子里如风车一般的转动。冯海蛟这些人的事情,他多少听詹等人说过。这算是他们在阳山的“盟友”,本地的一霸。眼下阳山的情形不好,冯海蛟上山避难,躲躲风头,应该说是在预料之中。
然而詹别有意味的话语和杨举人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他意识到这其中别有文章。莫非……
解问东不敢装傻,也不敢显得太过精明,便顺着话意道:“莫非这冯海蛟也想占这雷打坡?”
“正是。”詹正色道,“孙大彪一亡,他在青莲圩便站不住脚。必须得换个地方。阳山哪里最合适盘踞?自然便是这了。”
“小的立刻便去布置,叫兄弟们多预备滚木石,给他们吃个饱!”解问东一下子站了起来,作势便要出去。
“不必着急。”詹笑着摆手道,“哪里需要这般?他既然来了,我们不但要打开寨门迎他进来,你还要派些兄弟下山去,帮着他把行李细软都搬上来。”
解问东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师爷是要瓮中捉鳖!”
“说得好!”杨景辉拊掌大笑,“想不到你一个粗人,也会搬弄几句成语了。”
“老爷见笑了。”解问东陪笑道。
“解团总说得好啊。冯海蛟还不知道山上的情形,存着一个鸠占鹊巢的念头。”詹拈须道,“辛劳楠的这份产业,他也想吞下去。咱们就用这个作饵,来个瓮中捉鳖!”
“果然是妙计。”
詹颇为自得。这个计策从毕轩盛来找他开始便已经定下了。这些日子来冯海蛟在阳山征粮征饷,实力扩充很快,却始终没有一点要对付髡贼的意思。只顾着自己发财抢地盘,却从来没见他派兵去攻打髡贼。
火烧大圩之后,县里一度形势大好。詹多方奔走,几次派人去青莲圩,劝说冯海蛟出兵,和孙大彪一起会攻县城。然而冯海蛟却始终虚应事故,只派了一对人到县城周边劫掠了一番,髡贼一出城他便退避三舍。气得孙大彪直跳脚。
詹知道他是个油滑光棍,多催他也无用,惹急倒有可能反咬一口,便只能将气忍了。这次他略施小计,便勾得这土棍自投罗网。
冯海蛟多年为匪,家底必然丰厚。吞并了他的人马和钱财,扬举人的实力亦可上一个台阶——自然,杨家军的色彩亦会淡薄几分。
他看着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的解问东,低声道:“后天中午,冯海蛟大约便能上山了。你且去安排……”
第一百九十节 瓮中捉鳖
解问东俯首听他布置,待到一条条都说完,他不觉暗暗心惊:这詹师爷果然阴险!
“……你可明白了?”
“是,小的明白了。”解问东道,“小的这就去布置!”
冯海蛟带着大队人马在黄丹沟蹒跚前行,因为粮食不够,路上不得不停歇了一天,让部分民夫返回胡湾取粮补给,待到走到大西门,居然比詹预测的还晚了一天。好不容易蹒跚大西门前,早已是人困马乏。
山下,已备好了十多口水缸,缸里盛满了凉茶,准备的十分妥帖。
“请老爷安。”奉命在此迎候黄大桥满脸堆笑,“辛掌柜派小的来迎候老爷。请老爷和诸位兄弟在这里稍歇片刻,再上山不迟。”说罢一摆手,又有仆人送上一桌八八碟的冷荤席面。
“这是辛掌柜的一点心意。请老爷和宝眷先用着点点心。”
冯海蛟坐了几天的滑竿,吃睡都是凑合,身子酸痛,口中无味,辛劳楠如此殷勤,心中并不起疑,反倒很是熨贴,心道这老小子倒是识趣的很!
这边又有仆人送上几个托盘,却是亮灿灿的二百两银子。
“这是詹老爷给兄弟们的一点见面礼。”
冯海蛟见辛、詹二人如此殷勤,觉得必是怕了他,故而竭力逢迎。心中志得意满,道:“太客气了!你且去转告二位,说我在这里休憩片刻,这就上山拜会。”
黄大桥应了声“是”,正要告退。冯海蛟忽而叫住了他,问道:“辛掌柜近来可好?”
“托冯老爷的福,”黄大桥一愣,“辛掌柜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就是腿脚略有不便。”
这是辛劳楠的老伤,所以才在几年前会金盆洗手。
“就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冯老爷真爱说笑话,”黄大桥陪笑道,“好好的天气,不冷不热的,怎么忽然来个头疼脑热的……”
冯海蛟却没有笑,一双黄澄澄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黄大桥,良久才忽然展颜,道:“我这也是挂念老伙计。”
“多谢冯老爷。”黄大桥又请了个安,缓缓退去。
冯海蛟刚才的试探,并未让他发觉什么异样。这边大队人马相继抵达,饥渴的喽一见有清水,欢呼一声,便要围上来吃喝,却被他叫手下亲兵用鞭子驱散开。
“丢他妈的,急着投胎啊!”他一边叱骂着,一边叫手下郎中,拿着银针一缸一缸的试茶水里有无毒药。
检测之下,并无毒药,这才让喽们饮用,他自己不放心,又叫郎中把宴席上的酒菜也依次测了一番,确定无碍,才坐下开始吃喝。
吃喝完毕,这才开始布置上山的事宜。
虽说他已经认定辛、詹二人并无阴谋,但是多年为匪的光棍心眼极多,也得防个万一。他当下叫过手下亲信来。把上山的事情一一安排。
“咱爷们这就要上山了。”冯海蛟对着手下的亲信头目道,“你们一个个招子都放亮些!辛老头虽然老却还不糊涂。咱们这么多人上山,不用说他得防着咱们。爷觉得大伙这么防来防去的,也别扭的很,不如两家并一家来得爽快。”
众头目轰然叫好,冯海蛟示意他们低声。
“辛劳楠做过几十年的生意,都是拣官商大户做买卖,不用说庄子的上好东西多得去了——”
说到这里,众头目个个眼露贪婪之色,都有些跃跃欲试。冯海蛟继续道:“……不过辛老头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肯让我们上山,大约也是有些准备的。你们也看到了,这雷打坡的地形险要的很,咱们不能轻举妄动,你们都要按我的吩咐行事。”
说完这几句,他一一分派手下。上山的道路他走过,大概知道地形上最关键的便是从大西门开始的三道门。所以他派了三个精悍手下,各带二十名喽,过一道寨门便就地留下。
“每道寨门都有辛家庄的人看守,人不多。你们只要留在原地,看着他们便是。若是他们询问,便说是照看后续运财货的队伍。只要不动手驱赶便不要和他们动手。免得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山上。”
这些人马都是他的嫡系,让他们控制寨门,等于也就控制了上下山的道路,进可攻,退可走,他冯海蛟便立于不败之地。辛劳楠若是老老实实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最坏的情况他也可以拉着队伍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嫡系人马就只剩下不到五十人。不过考虑到辛劳楠的丁壮不过二三十人,詹虽然也有三十来号人,但是他是外人,完全没必要为一个毫无实力的辛劳楠出头——毕竟孙大彪完蛋之后,他是阳山三属里最大的实力派,詹师爷还指望着他去打髡贼呢。
若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吃掉他也不难,毕竟兵力上他有绝对优势。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这件事他稳赚不赔。
分派完手下,冯海蛟又吃喝了一番,待到日渐正午,才见毕轩盛骑着匹劣马,慢悠悠的从后面赶上来。
虽说他心里已经不太象开始时候那么防备,但是心里总是把他当作“外人”,所以这次搬迁,便派他殿后押送财物。
押送财物粮草,劳神费力,又要担责,毕轩盛这小子若能做下来,他以后也不妨多多提拔他。
他并没有和毕轩盛打招呼,只叫来一名喽:
“你传我的命令给毕师爷,说他押送行李辛苦了。搬运的兄弟和各家的眷属也累着了。让他们在山下先歇息一个时辰,再上山不迟。”
接着,他又叫来莫崇:
“你带一百新入伙的兄弟,跟在中军后面上山。若前面有变,你立刻带着人赶过来接应!”
“是,老爷!”
“上山!”
寺庙的殿宇里,有人川流不息报告着冯海蛟的动向,詹的心情略略有些紧张,再看杨举人,却是毫不在意谈笑风生,心中不由暗暗佩服——不愧是能叱咤广宁的风云人物!
想到这里,他也勉强自己安定心神,做出镇定自若的神情来,不愿让杨举人小瞧了他
“禀两位老爷,冯老爷已经过了第二道寨门。”
“在寨门留下人了没有?”
“留了!只是距离远,小的看不清楚,大约二三十人。”
“这会他身边还有多少人?”
“小的数过了,五六十人。”
“这大约都是他的嫡系了。”杨景辉道。
“后续可还有人马?”
“大约有一百多人,尾随着登山,不过,尚未过二门。”
“这冯海蛟,还真是老奸巨猾。”杨景辉笑道,“也难为他了,布置的还算严密。”
“他若不老奸巨猾,怎么肯来吃我这个香饵?”詹此时胸有成竹。
冯海蛟带着队伍,志得意满,一路登山过卡,都无阻碍。过路的两道寨门,只有第一道有二十个丁壮把守,第二道干脆只有两个老汉看守。而且谁也没在他留下人的时候敢有异议。
眼瞅着正门就在前方,过了这道门,雷打坡便无险可守。辛家庄也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愈想愈得意,眼瞅着前面又来了几个庄客,毕恭毕敬的前来迎接。
“你们辛掌柜呢?”
“掌柜的正在庙前迎候,等着为老爷接风洗尘。”庄客赔笑道。
冯海蛟点点头,上到山顶,只见四下空旷,只有正门七八个庄客看守,稻田里有十多个人在耕作。山林里鸟雀无惊动,显然并无大队人马隐蔽,心里又定了几分。
到得庙前,却见詹满脸春风,已在庙前迎候,周围亦不过三四个从人。心中不由暗暗疑惑,拱手还礼道:“辛掌柜呢?”
“辛掌柜这几天发老伤,行动不便,在殿内等候。”詹笑道。冯海蛟隐隐觉得不安,但是他自持身边还有三四十个喽,都是他的嫡系亲信,就算里面有埋伏,也能保着他冲出去,便大剌剌道:“既如此,咱们就进去再谈!”说罢向手下使了个眼色,跟着詹走了进去。
他的手下立刻跟着进来了,然而寺庙本身并不大,几十号人一进来,院子里立刻满满当当的。正殿的大门敞开着,辛劳楠正坐在殿宇的佛像前,虽然看不真切,气色似乎还不错。殿宇中也只有几个从人,当下心中大定,笑着抬头进到殿中,笑道:“辛掌柜,别来无恙……”
他的话音未说,只听得背后一阵风声,接着便是咣当一身巨响,尘土飞扬。冯海蛟一惊,刚要回头,只觉得脸上被一热,似乎被洒到了热水。然而特殊的粘稠感让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人血!
冯海蛟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却见紧随自己进得大殿的四个从人都被人斩杀在地,原本敞开的大殿正门也被关得严严实实,几个喽正将顶门杠顶上。
外面是自己带来的喽的狂呼乱叫和拼命的砸门的声响。冯海蛟想要拔刀,却已被几柄长枪逼得不敢动弹。
他强作镇定,怒吼道:“姓辛的,你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一节 自相残杀
“他听不见,又说不出话。”詹背着手,慢悠悠道,“你莫要费力气了。”
冯海蛟恍然大悟:“是你?!”
詹默默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外面如雷的砸门声——辛劳楠当初重修这座庙宇的时候,就把这里当作了最后的据点,不但墙壁坚厚,门窗亦全是硬木包铁叶,门闩顶门杠全加上,外面人再多,血肉之躯加上几柄刀枪也是撞不开的。
“詹!我劝你放明白些,我可带着几百弟兄上山来了……”
詹懒得与他口舌,侧头问道:“烟可曾放出去了?”
“回老爷的话,放了!解团总那边已经回了消息。”
“把他拿下!”詹吩咐道,“捆结实了!”
两边从人立刻上来,将冯海蛟捆得结结实实。冯海蛟初时尚不畏惧,毕竟他有三四十号弟兄在庙外,三座寨门也在他的手里,犹有一博之力,然而不多片刻便听得外面喊杀声四起,惊呼声、惨叫声、求饶声和刀剑的撞击声搅混在一起,此起彼伏,期间又经过了几个来回,渐渐的外面的厮杀声平息了下来。让冯海蛟的脸色也随之一阵开朗一阵低沉。然而他耳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又有人进来在詹的耳畔说了几句什么,这奸猾的师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不由心中哀叹:“完了!”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詹关照打开殿门,只见外面血肉狼藉。从殿门口一直延伸到庙外,横七竖八的丢了三四来具尸体,还有十几个俘虏跪在一旁,萎靡不堪。战场上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詹微微一笑,见解问懂东正指挥喽们打扫战场,便问道:“兄弟们死伤多么?”
“只死了三个,伤了七八个,”解问东恭维道,“师爷真是妙计!”
其实这所谓的妙计也并不稀罕,奥妙就在山下的凉茶里,这凉茶里虽然没有没有大黄巴豆之类的猛药,却放了加倍的凉药,长途跋涉浑身热汗的喝下冰冷凉茶,没到山顶就有人顶不住了。虽说多数人没到需要就地解决这么急迫,但是腹中的绞痛也让他们难以发挥出应有的战力来。更别说解问东的大队人马足足比他们多出了一倍以上。从庙后一涌而出,顷刻便把这群肚子疼的喽打得落花流水。
“各处寨门呢?”
“正门已经拿下,全部斩杀了。”解问东道,“下面的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詹问道:“冯海蛟的令箭关防都拿到了吗?”
“都已取到。”
“好,你派人即刻拿着他的令箭到正门,我随后就到。”
“是,小的明白!”
莫崇统带的一百名喽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慢慢登山。刚过了二道寨门,亦是个个肚子绞痛,叫苦连天。莫崇便借此在二门休息。直到看到山顶上的烟雾升起,知道山上已经得手,心中暗喜——他被毕轩盛策反已经很久了。
接着他便按照预先的布置,催着队伍登山。到得正门,里面早已布置好人马,一进寨门便被围了起来。这些人多是新投冯海蛟不久,并未受过他什么好处,加上肚子绞痛,莫崇在旁稍一劝慰,便都弃械投降了。只是这肚疼难忍,免不得就地便矢,弄得臭气熏天。好在山寨上也有准备,熬好了暖胃怯凉的药汤,给降人逐一喝下,这才渐渐止住腹痛腹泻。
肚子虽然不疼了,但是手无寸铁,被人刀枪相向的坐在地上,外加地上的尸体和人头,众喽一个个惶恐不安,只怕小命难保。
詹此刻叫人抬出满满几盘银子来。让这些喽们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
“各位兄弟!”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一干人,“冯海蛟自受招抚,得天高地厚之恩,不思上报圣恩,下惠百姓,倒行逆施,与髡贼勾结,扰民祸乡!两广总督熊大人已下令将其斩首,传首连阳三属,以儆效尤!”
这一番杀气腾腾的官话,说得下面的喽们一阵胆寒,生怕自己也成了“乱党”。
“……然熊大人有好生之德,首恶即办,胁从之人,只要幡然悔悟,便可饶过不问——不但不问,还可以继续为朝廷效力。”
说罢他拍拍手,有人端来了满满几盘银子,银光闪闪。
“只要愿意为朝廷出力,不但死罪可免,还有重赏。”詹双目扫视全场,“谁愿意为朝廷效命,清剿冯海蛟余党?”
“小的愿意!”莫崇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知道这是纳投名状的好机会。虽然免不了要和过去的弟兄一番厮杀,但是比起毕轩盛许他的大笔赏银和冯海蛟姨太太来说,值得冒一冒险。何况他们是以多打少,以高打低,不说手到擒来,也无太大的风险。
“好,莫兄弟弃暗投明,痛快!”詹说罢一招手,“取酒来!再赏银五十两!”
话音未落,便有人将一个银光灿灿的大元宝并一盏酒端到莫崇面前。莫崇知道下面就要看自己的套路深不深了。当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刀枪来转身对喽们道:“谁愿意随我去打那些狗日的?!”
冯海蛟的人马因为扩充很快,他自己又无治军之才,所以新老矛盾颇深,此刻被詹几句话一激,再加上“重赏”的刺激。这些喽一个个双眼发红,都起身说愿去厮杀。当下由解问东和莫崇带队,带着一百多人,浩浩荡荡的冲下山去。
二门和大西门都是单向寨门,只能防备山下的敌人,对后面来得敌人并无防御能力,从山上下来的是莫崇为首的“自己人”,加之还有冯海蛟的令箭,留下关卡的喽并无防备,被莫崇偷袭得手,二门的守军顷刻被歼。这些“新兄弟”平日里和“老弟兄”矛盾颇深,一见血便杀滑了手,不用催促便沿着山路冲杀下去。不费吹灰之力,又将大西门的冯海蛟部下屠戮一空。
解问东一干人冲下山来,正遇到山下的毕轩盛带着的眷属和财货、民夫。这干土匪早就杀红了眼,直冲杀进去,屠戮奸淫,连解问东也喝止不住,混乱中毕轩盛差点被杀。幸而詹早有预备,亲率率领人马尾随而来,这才将队伍收拢。不过大西门外也早就成了修罗场一般了。
虽说死伤惨重,但是这场混战死得大多是冯海蛟的人,至于被害的民夫,更是可有可无之人。冯海蛟多年的积蓄和部伍眷属全被掳获。加上收编的冯部人马,在胡湾缴获的船只粮食。杨举人结结实实的发了一笔横财。
“将冯海蛟并其手下主要头目、亲信,不论死活全部枭首。用石灰收干首级。”
“在庙宇和各处寨门抓获的冯部喽全部枭首。”
“投降的喽、民夫,愿意留在山寨的留,不愿留下的,发给十天粮食任其自便。”
“被俘眷属,无主的全部分给山上的诸位兄弟。”
“全寨上下,不论陈人新人,不论位分高低,每人赏四两银子。”
“赏莫崇一百两银子,解问东三百两……”
……
詹这边安排各项杂事,操持的井井有条,一面却又将毕轩盛叫了过来。
“还有一件难事,要你去走一趟。”
“什么难事?”毕轩盛问道。他此次立下大功,杨举人和詹都对他赞许有加,不但赏了他大笔的银两,还将冯海蛟两个姨太太给了他。一时间他志得意满,只觉得自己韬略无双。满脑子都是为朝廷效力,救连阳三属于水火之中的幻想。詹交给他去办,自然也是看中了他亢奋的精神状态。
“到阳山县城走一趟。”
这下,毕轩盛再亢奋也不免象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阳山县城是髡贼的治下,自己是冯海蛟的师爷,跑到县城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这阳山县的新来的女县令暴戾好杀,自打上任,屠戮的土匪和匪眷没一千也有五百了。
想到传闻中孙大彪匪伙里一干人等被俘之后拷掠而死的惨状,毕轩盛只觉得凉气从双脚冒上来,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这詹师爷莫非是要借刀杀人,把自己也给除去?是预备着不利于杨举人?
“你莫要害怕。”詹看出他的恐惧,不免有些失望,只好安慰他道,“你虽是冯海蛟的师爷,但是他的人这会差不多都被一网打尽,孙大彪那里认得你的人活着的也没几个了。只要化名改妆,不会被识破。”
“老爷说得是,是,”毕轩盛稍稍振作精神,道,“要学生去阳山做什么?”
“送礼。”
“送礼?”毕轩盛大惑不解,“给谁送?”
“当然是给县里的女县令了。”
毕轩盛张大了嘴巴,差不多一分多钟没合上,然后他结结巴巴的问道:
“老爷说得是哪……哪……位县令老爷?”
“当然就是阳山县里的髡贼的黎蛮女县令了。”詹悠然道。
第一百九十二节 送礼
大堂的院子里,搁着一排木盒子,数了数,一共三十一个。几个县里的留用人员和本地的百姓,正在一个个的依次察看,不时的,还要起一番争论。不过,他们总是能很快便达成一致,身后的书办便在折子上用墨笔一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和腐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然而在场的人,似乎一个也没察觉到。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留用的书办跑上了大堂,呈上折子,说:“县长!点验无误!”
大堂上端坐的,正是阳山的县主任荜达,除了他之外,还有好几位本县的干部,都注视着外面院子里的盒子。
荜达拿起折子,看了一眼上面涂抹的痕迹,一共三十一个具首级,经过本地相关人员辨识,一个不少,名字和脑袋都对得起来。
荜达微微吐了一口气,说:“这么说冯海蛟算是完了。”
“正是。”彭寿安面有喜色,起身作揖道:“恭喜县长……”
周围的干部们虽然看不上他的逢迎的做派,但是他这话却是顺耳的。自打他们到阳山,殚精竭虑的便是土匪问题,“阳山三霸”的名头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如今这三股人马都被消灭,每个人都觉得心头的大石头被搬开了。
“这阳山县,终于是雨过天晴了!”罗奕铭眉头舒展道。
自然,阳山还有瑶民的问题,但是自打镇压了孙大彪,永化瑶民已经大致恢复平静,黄元老在连州等地的军事行动也基本压制住了八排瑶暴乱的曼延。虽说本地亦有零星的瑶民骚动,但是和小股土匪作乱一样,已经对社会秩序没有太大的影响。
现在冯海蛟又授首,阳山的最后一个大祸害也被除掉,连江的阳山段上下完全恢复了贯通,这不但对阳山的意义重大,也对恢复通往省外的商路有莫大的意义。
一旦治安恢复,进出广东的商人便能过境,对阳山这个地瘠民穷的地方来说,商旅过境带动的经济刺激和收入至关重要。特别是黄首长还专门下指示给他们,要他们做好“土产和林业产品”的收购、加工和外销工作。这些货物除了可以走合作社系统,大多还是需要商人们的运销工作。
原本他们殚精竭虑的,便是如何干净彻底的铲除这阳山最后的祸害。冯海蛟突然抛弃青莲圩之后,让县里一度失去了目标。几天后才传来消息,说冯海蛟奔着雷打坡去了。
熟悉的县里情况的人,自然知道雷打坡是个什么去处。一旦冯海蛟上了山,县里要再剿灭他就十分困难,非得调用重兵和大炮才行。
现在辛劳楠火并冯海蛟,不但杀死了冯海蛟还献上了冯部主要匪首的人头,不但对于阳山是大功一件,对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的元老院在阳山的行政机构更是一场及时雨。
“如此一来,我们在阳山的施政便顺畅了,”尤辞仁说,“治安上的压力一下小了。”
眼下由县里供养的国民军和民兵有一千多人,虽然籍此得以恢复社会秩序,但是大量的养兵对财政的压力很大,特别是目前的财政缺口大多依靠本地大户的“合理负担”来填补,长此以往,对大户们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他们的态度会如何变化亦不得而知。
荜达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她沉吟片刻,吩咐道:“把首级都拿到城门口去号令。”说罢她又拿起随首级送来的信件和礼单递给了彭寿安。
“彭老爷,我识字不多,这文绉绉的信看不明白,你给我解说解说。”
彭寿安赶紧接了过来,这封信其实算不上文绉绉,完全是俗话口语书写,信件是以辛劳楠的名义写得,前半部分是“一时糊涂,妄抗天兵,收容匪类”,后面说自己“幡然悔悟”愿意归顺大宋。故而借冯海蛟上山投靠之机,将其歼灭,献上首级,以表诚心云云。用词谦卑,感觉得出有很强的求生欲。
随信送来的,不仅有三十一颗人头,还有礼物:粮食一百石,白银一千两,各种珠宝玩器两箱,绸缎二十匹,棉布一百匹……手笔不小。
彭寿安又念又解说,好大一会功夫才算念完,笑道:“这辛劳楠也算知趣。送了我们一笔重礼。”
“他又送人头,又送礼物,想要什么呢?”
“没说要什么,只说是彰显诚意。”彭寿安又看了几遍,答道。
“就没说要招抚?”
“没有,”彭寿安摇摇头道,“主任,辛劳楠不是土匪,只是本地大户——算是良民,要什么招抚……”
“有他这样的良民?”尤辞仁吐槽道,“辛劳楠虽说金盆洗手多年,过去亦是绥江上的巨盗,杀人越货无数。现在吞并了冯海蛟的部属财货,又盘踞着雷打坡这么个地势险要的地方,以后也必然是个祸患。”
荜达的心里此刻非常矛盾,从本心来说,辛劳楠这种形同土皇帝的地方势力亦是她铲除的目标,但是现在辛劳楠不但主动归附,还专门送来了冯海蛟等人的脑袋,为阳山去掉了一大患。且不说传说中雷打坡的攻打难度,便是在本地大户中恐怕也会留下“刻薄寡恩”之名--毕竟比起阳山三霸来,辛劳楠的罪行很是隐蔽,祸害的也多是过路的商旅,本地的民愤很小。
虽说他们在阳山连战皆捷,但是她很清楚,目前的治安好转和本地大户们的合作态度有很大的关系。要按照黄元老的指示:尽快平靖阳山的局势,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和大户们合作。
可惜冯海蛟不是被自己剿灭的,不然她可以来个不输于大圩的斩尽杀绝式的处置,以此来震慑地方上的大户和瑶民。
想到这里,她拿定了主意。问道:“这些东西是谁送来得?”
“欧阳熙派了个管家送来得。”彭寿安答道,“送信的使者不敢亲自过来见您老人家……”
“哦?为什么?”荜达奇怪道,“书上不是说:‘两国交兵不斩使者’吗?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为什么不敢来见?”
这下一众干部都笑了。罗奕铭笑道;“自打我们拿下了大圩,杀了孙大彪一伙,县里差不多把您都给说成青面獠牙怪物了……”
“外面有人把您说成是首长们从海南岛的黎山里捉来的女妖精,要喝人血才能活命。”
“荜县长现在在阳山可止小儿夜啼。”
……
县里的干部们大概被轻松的气氛所感染,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说着县里有关荜达的传说。大堂上的气氛快活挤了。只有彭寿安含笑不语——他还不适应这种上下尊卑不分的气氛——哪怕上级是个黎蛮女子。
“想不到我成了这般模样,”荜达又似笑又似在叹,“也对!我本来就是禁母嘛——你们知道什么叫禁母么?就是我们那里的妖怪……”
尤辞仁大概知道些荜达的往事,被诬为禁母是是她的一个痛处,赶紧劝慰道:“这都是本地土著没见识,没见过女人当官,乱说的。自古乱世用重典,难免被人评说非议,莫要往心里去……”
“哪里,我心里高心的很呢。阳山老百姓怕我,大户和土匪们更怕我——这就对了。他们要先怕了,我们才能做好工作嘛。彭先生——”她转向彭寿安,“劳烦你到欧阳家去走一趟,今天晚上请那位使者过来叙谈。”
彭寿安走了之后,尤辞仁问道:“县长!这件事你是个什么主意?”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荜达把自己考虑的一一述说了一遍,道,“……辛劳楠自然是个隐患,但是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请到伏波军来帮我们进剿,要拿下雷打寨这个天险是做不到的。所以我的看法是暂时招安辛劳楠。虽然他并不见得真心,但是至少可以让阳山平静一段时间——一来麻痹他,二来也积蓄力量,时间是在我们这里,拖得越久,辛劳楠越没有牌可以出。”
“可是他那个地方很险要,又吞并了冯海蛟的人马钱粮,进可攻退可守,不把他们除掉,始终是县里的隐患……”有人提出疑义。
“县里的隐患没错。不过雷打坡这个地方我知道,”尤辞仁并非本地人,但是对兵地要志很熟悉,到阳山之后更是着重了解了本地的地理形势,“非常偏僻,周边都是山区,亦无交通要道。对整个县政来说无足轻重。再者雷打坡地势虽然险要,我们要攻上去很难,但是敌人要下山也不容易。我们只要在胡湾部属一队国民军,就可以有效的监控他们的动向。雷打坡虽有水田,可以自给自足,可是他现在吞并了冯的部属,人口大约加了几倍,山上自己种粮肯定不够吃,必然要仰赖外部供应。我们可以以此来卡他的脖子。所以我的建议是,接受辛劳楠的归顺可以,但是要卡住他的脖子。胡湾这个地方正合适。”
第一百九十三节 桂江大桥
随着一阵掌声——澳洲人来了之后新时兴出来的礼节——解迩仁剪断了一根红色的绸带——也是澳洲人带来的新玩意,宣告了中断多日的桂江浮桥恢复通行。
桂江浮桥虽然不过是一座浮桥,对梧州本地百姓来说却是极具象征意义,经过一番战火之后,日子总算回到了正轨。
修桥可谓神速:原本城中缙绅百姓都觉得至少要花上一年半载,没想到善后局募集到钱粮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修复浮桥。不但招募了许多难民参与,澳洲人派驻在这里的水军也参加了修桥。
解迩仁发动百姓去寻找那些幸存的浮桥船,又让派驻本地的水兵将若干艘沉船打捞出水,一一修复,实在找不到了,又从缴获的官船抛弃的民船中搜寻合适的尺寸的船只,最后总算凑齐了架桥用的56艘浮桥船。本地的铁匠锻造了缺失的链环,又坐着船装着风炉铁砧把捞起来的铁链现场又重新捶打连接上。
这般忙碌了几十天,终于在1635年的五月底将浮桥修缮畅通。第二天,解迩仁便举办了这个盛大的“开通仪式”。
解迩仁放下剪刀,顿时鞭炮声大作,一干来观礼的善后局成员、本地的大户们纷纷上前道喜。这边普通百姓亦是喜气洋洋,更有许多人趁着剪断的绸带掉下便来哄抢——据说拿到了有好运或是能治病。解迩仁乐得见到这种“迷信”,也不吩咐制止。
易浩然亦在观礼的人群中,自打他上回在梧州西门的附近徘徊,见到从设在城隍庙里的善后局出来乔老爷之后,他就十分慎重。因为乔老爷与他面谈过,知道他的身份。如果被他认出,自己的掩护身份立刻就被戳穿。
幸好乔老爷在这个当口十分慎重,除了去善后局和米粮公会议事,等闲不出家门。易浩然只要稍微注意一些,便能及时避开。
即使如此,易浩然也觉得心惊肉跳——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逃亡中的前幕僚,亦掺和进了苟循礼的阴谋之中。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易浩然年过半百,阅历丰富,识人辨人之术已入化境。和苟循礼一接触便是“奸恶之徒”,绝非善类。什么临高的“缙绅”之类,多半是给自己镀金,十之**是个地方豪强之类的人物。
原本这样的人他是瞧不上的,更不会与之合作。但是苟循礼对髡贼的刻骨仇恨却是真得。他既然不甘心就此夹着尾巴逃走,要和澳洲人好好的斗一斗。这便是个天赐的助力——至少,他不用担心苟循礼出卖他。
他借着给米铺收账的机会出城,与苟循礼在龙母庙秘会了几次。听了苟循礼“干大事”的企图。一开始易浩然只觉得他在异想天开,特别是他的“生擒髡首”的企图。更是让易浩然觉得不靠谱。
但是没想到这个猥琐的男人居然和他提起了侯大苟的往事。易浩然顿时被打动了。
天顺七年侯大苟偷袭梧州,杀死俘虏多名官员的往事,易浩然在幕府中闲着无事阅读府志的时候看到过。当然,这个侯大苟是瑶民“巨寇”,朝廷兴师动众,派遣韩雍这样的名臣挂帅才镇压下去的。相比之下,苟循礼不过是个土匪头子罢了……
然而他又想到,侯大苟起兵之初也不过个普通瑶蛮罢了。不见得比这苟循礼强多少,自古英雄多出草莽,自己以出身论之,未免浅薄。
若是真能抓获或者斩首一名真髡,对屡败于髡贼之手的朝廷和官兵来说不啻于一个莫大的振奋。自己也立下了不世奇功!
易浩然年虽老,建功立业之心尤未熄灭。此刻朝廷危急,两广眼见就要沦陷于髡贼之手,他不甘于就此罢手逃遁而去。当下答应了与苟二的合作。
虽说双方正式合伙,但是如何抓住真髡,其实苟循礼自己也说不出个乙丑寅卯来。他所能想到的,便是仿侯大苟的往事。
问题是侯大苟当初是怎么打进梧州的,不论是易浩然还是苟循礼都不清楚。想来大概用得是轻兵偷袭,里应外合的法子。
俩人商议之后定下计策,由易浩然在城里组织内应,苟循礼在城外做准备,待到时机成熟,便来个里应外合,一鼓作气的把梧州拿下,擒斩解迩仁!
易浩然便怀着这样的心思,在米铺工作之余,每日在这梧州城中走动。一面寻找志同道合之士,一面窥伺着澳洲人的破绽,等待合适的机会。
然而这机会却始终也等不来,特别是梧州国民军大队开到之后,城内驻军人数陡增,各处要害都有兵力警备。城里还有一个武装到牙齿的伏波军连队。怎么看他都觉得没把握。
偷袭的机会等不来,倒是传来了藤县等梧州府的属县先后陷落的消息。他原本就非常微小的期待官军从广西方面反攻的希望便彻底的破灭了。幸好随后便传来的广东各地土匪起事,瑶民暴动的消息,让他燃起了希望。
他从街面上的小道消息和来往西江上的船家那里得知:暴乱波及极广,整个粤北地区都陷入了混乱。澳洲人兵力不足,眼下到处在招募士兵。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便在茶馆听本地衙役说,澳洲人在三合嘴校场的官兵俘虏中招募新兵,组建什么“国民军”,据说是准备去和瑶人打仗。
澳洲人既然兵力不足,梧州就算是重镇,怕也无法投入太多的兵力。说不定还要抽出兵力去参加搜剿和沿江巡逻。如此一来,倒是有机可乘!
但是这兴奋维持的时间并不长,易浩然很快发现,自己在梧州城里就是个孤家寡人,想要里应外合,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书生力有未逮,须得寻得帮手才行。
但是这帮手在哪里呢?三合嘴校场是梧州这一带最大的髡贼俘虏营,各处抓获的俘虏都送到这里来集中关押甄别。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易浩然原本就是打他们的主意。只要能弄到一笔银子,进去煽动俘虏起事应该不难。而去这个俘虏营的看守并不算严密,平时只有保安队——过去的壮班看守,但是禁止外人出入。这让易浩然有些为难——他毕竟不是什么能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不可能泅水翻墙进到俘虏营去。再者他也没有这样一笔银子。
这时候他想起了常青云——作为俘虏的一员,他应该也在三合嘴的俘虏营地里,若是能得到他的襄助,自己混入营区的事情便成了一半。
他想起去龙母庙会见苟二爷的途中看到过常青云在桂江浮桥附近的工地上当记账先生,不如去寻他一寻。既然他上次没有揭穿自己,显然是良心未泯,自己以理晓之,说不定还能得到他的帮助。
没曾想他这一来,常青云没找到,却正好撞见了澳洲知府的“剪彩仪式”。易浩然见乔老爷也在,不敢乱走动,只混在人群中装作看热闹。
见那小白脸似的髡贼“知府”人模狗样的“剪彩”,身旁一群本地大户——商人也就罢了,本地几个缙绅大户居然也混迹其中,向着这真髡点头哈腰,一副谄媚的丑态,让易浩然心中怒火中烧,不觉暗骂“群丑跳梁”!他不愿意再多看,便朝着人群外面挤去,想到旁边修缮城墙的工地的再去看看,常青云还在不在。
浮桥工地上的活已经结束了,不过他已经知道,澳洲人每日都会把俘虏组成的劳工队驱出干活,从修城墙,清理废墟,打捞沉船,装卸物资,无所不干。那么常青云很可能还会在其他工地上继续当他的记账先生。
只要他能出来,他就有机会和常青云相见。距离桂江浮桥不远的大云门是双方争夺的重点,毁损最为严重。附近的街市和码头也被战火波及,一片狼藉。沉船废墟到现在还没有清理干净,作为记账先生的常青云很可能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工地上。
易浩然抱着这样的目的,在大云门外游逛。他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又带着账本,大家都不疑他。
然而他沿着桂江在大云门外走了一遍,但凡有劳工在工作的地方都凑近了去瞧上几眼,却始终没有看到常青云,不觉有些失望——他到哪里去了?
他听人说过,隔三岔五的,返航的运输船队就会把三合嘴校场里的俘虏运走——据说都会送到广州去。常青云莫非是被送走了?
正在犹疑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先生坐船吗?先生坐船吗?”
这是江畔摆渡的船夫在招揽生意,虽然有浮桥,但是这里距离浮桥已经很远,有些不愿意绕远的,出几文小钱就过江也是常事。易浩然不以为意,摆手道:“我不过江。”
“先生还是过江吧。”对方居然纠缠不清。
易浩然一脸嫌弃,正待板起面孔把面前这个矮小黑瘦的船夫叱骂一番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第一百九十四节 江上重逢
斗笠下一脸木讷的船夫,不是蒋锁是谁!
易浩然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料到在这里会与到蒋锁。
梧州失陷的前几日他便没有再看到蒋锁,原以为他不是和其他一般的弃职潜逃便是已经战死,没曾想蒋锁居然就在梧州。
看他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得当船夫糊口还是易容改装,特意到这里来等自己的。
不论怎样,易浩然已经下了和澳洲人干到底的决心,蒋锁是判髡,决计不会再和澳洲人走,自己和他见一见,谈一谈并无不可。
他定了定心神,道:“既如此,就坐你的船吧。”
蒋锁将他引到码头旁,这里系着许多小艇,都是做摆渡生意的。蒋锁解开缆绳拉住船只,请易浩然登船,这才跳上小船,划着桨离开岸边。
一开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直到小船已近江心,蒋锁才放缓划桨,低声道:“易师爷,别来无恙!”
“苟存性命尔。”易浩然长叹一声,“蒋兄弟你呢?”
“两世为人,捡了一条命!”蒋锁道。
原来熊文灿逃走之时原本是将他带走的,然而潜出重围之后不久,便被澳洲人发觉,蒋锁带着家丁殿后,黑夜中一番混战,虽说护得大队人马逃走,但是他身边的家丁也死伤殆尽。蒋锁也在逃跑中摔落山崖,昏了过去。
这摔虽摔得昏天黑地,连头也磕破了,却也逃过了伏波军的搜索。他在山中躲避了一天,见伏波军已经撤回,才徒步往藤县方向逃去。
逃跑的路上,他被埋伏在半途中专门截杀散兵游勇的土匪捉住——不用说,正是苟二胡烂眼一伙。
原本象蒋锁这样的溃兵被截,匪伙多是夺去他的盔甲兵器随身细软,便一刀一个弃尸道旁,但是这回,苟二却发现他背着澳洲火枪,便以为他是“髡贼细作”,顿时觉得奇货可居,便留下他的性命。
这一审才知道他是熊文灿的亲将,指挥“新军”——苟循礼是知道这支队伍的,当下便满脸堆笑的,亲自解开绳索口称“得罪”,邀请他入伙,共抗髡贼。
于是蒋锁便在苟二的匪伙中待了下来。他自然不知道这个自称荀礼的中年人就是他在伏波军的时候耳熟能详的“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苟二”。
不过知道不知道对蒋锁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并不在意活命,只要能杀个真髡就好。因而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苟循礼,入了土匪的伙。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易浩然问道。
“实不相瞒,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了。”蒋锁道,“荀大哥知道你我有旧,特意让我来和您接头,共商大计。”
听到“共商大计”,易浩然不觉得长叹一声:
“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梧州城内外逡巡,看看髡贼有无破绽——没想到竟被防的滴水不漏!今日本来想寻一个志同道合之人,却又渺无踪迹……”
蒋锁没有马上回话,道:“易师爷,您老过去不是教过我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英雄本色。我们吃了败仗不假,可我们还活着,只要能活着,总有机会。”
易浩然被他的执拗之心感动了。他点头道:“你说得好!我们就来这个‘知不可为而为知’!”
当下把他正在寻找常青云的事情告诉了蒋锁。
“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蒋锁点点头道,说着他大略形容了下常青云的相貌和习惯性动作。
“不错,正是他!你见过?”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以摆渡为业,在大云门这一带上工的人都见过——说起来,熟人还真不少……”蒋锁一笑,“幸好他们大多不认得我。”
渡船是他在一个荒芜的河湾里捡来的,船夫不是死了就跑了。他虽是河南人,但是江湖飘零多年,也识得水性,会使船弄桨,便以在大云门外以摆渡为掩护,寻找和易浩然接头的机会。
这些天易浩然没等到,倒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他为人低调,而且在梧州待的时间并不长,梧州城内的文武官员很少有人认识他,但是他平时带兵巡哨,见过的人可真不算少。
“他们如今都降了髡贼,算是过了明路。我们认得他们不要急,他们认得我们才是坏事。”
“没过明路的人亦有不少。”蒋锁道,“都散在城中各处。”
易浩然来了精神,顾不上问常青云的事,问道:“你可知都有哪些人?空闲的时候去暗中打探一番。”
“易师爷你莫要着急。我识字不多,写出来怕是你也认不出。一会我一个个说与你听。就说你问的常师爷,他如今在三合嘴校场去当文案师爷……”
“此话当真?!”
“我昨个亲自问他的。”蒋锁笑了笑,“他原本从三合嘴那边过来,都是随着劳工队由兵押送着过来的,散工的时候也是整队被押解着回去。几日前,我见他单身过江,便探问了几句,才知道他如今已经是俘虏营里的文案,虽还是半俘虏的身份,却不再有人押送,每日外出也自由,只要晚间按时回营地点卯就可以。”
“既如此,他为何不跑?”易浩然有些奇怪。
“他既无盘缠,又没有去处,跑哪里去?”蒋锁道,“再说他手里没有澳洲人的路条,即不能坐船也没发走官道,只能走荒僻小径。如今各处都闹土匪,闹瑶变。这般孤身上路岂不是寻死?”
易浩然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
常青云在俘虏营里当文案,还能自由活动,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常青云既然能自由活动,许多事情做起了就容易的多。自己也未必需要冒险混入营地了。当下道:“若能有他襄助,大事可成!”
“易师爷,话是这么说。也不知道常老爷肯不肯入伙?”蒋锁面有忧色,“他坐船的时候,我探过他的口气,似乎对澳洲人并不憎恶。而且此人贪生怕死……”
“说服常青云的事情,由我来办便是。”易浩然似乎颇有把握,“总有六七成把握。只是他既在校场当差,如何才能进去见他呢?”
这事,蒋锁也想不出办法,只说“见机行事”了。
“他在营中三五日亦要出门办事,到时我找个借口,约他一约便是。”
“好。”易浩然点头,“只是你切不可说是我约他——虽说上次他没有叫穿我,却未必愿意卷入此事。你说了,他起了疑心便要坏事。”
蒋锁点了点头,他把船划到岸边无人之处,将自己所见的未被关进俘虏营充当劳工的官吏、将佐的姓名一一告知给易浩然,林林总总有十几个人,有些人蒋锁并不知晓姓名,但是大略知道他们从前的职位或者姓氏,再配合具体特征,易浩然大略也能知道是何许人。
“另外还有一些人,只是瞧着脸熟,具体的情况便不知晓了。”蒋锁道,“他们有的人是普通百姓打扮,亦有的戴着髡贼发得袖箍——大约是在为他们办事。对了,前几日,我还见到了宋铭的亲兵张用,不知道做何营生。”
“宋将军他还活着?!”易浩然吃了一惊,他遇到过榜山上逃回来的溃兵,说宋铭在过浮桥的时候髡贼炮中浮桥被淹死了。
“他过江之后已然溺水,后来被亲兵救走,生死不明。”蒋锁绝口不提是自己把宋铭从江里救起来的。
“宋将军是条好汉子,若还活着,亦是一大助力!”易浩然有些兴奋了。宋铭不同于自己和蒋锁,他是带过兵的人——也就是说,只要他没死没被髡贼捉去,身边至少有七八个亲兵家丁,都是善战的精锐。
原本易浩然满腔大志,要在梧州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然而出门却是一抹黑,不知从何入手。直到他今天遇到了蒋锁,这个半是弟子半是部下的人不但活着还提供了许多他不知道的消息:梧州城内城外,依旧有许多他们的同类潜藏着,这让他陡然有了信心——不论熊督的结局如何,他易浩然都要在梧州轰轰烈烈的干他一场!
傍晚时分,易浩然回到了骆阳明的“裕信”米行。米行门前冷冷清清,连铺板都没完全卸下,阿纯正在柜台里打盹,除他之外,门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两广的战火未平息,广西的粮食来源基本断绝,“裕信”和其他类似转运上游谷米往广东去的谷米行一样,无生意可做。唯一的生意,便是将从三水运来的粮食分销到元老院的占领区,维持正常的粮食供应。
这种生意是按照企划院的粮食配额来运作的,使用一下各家的分销渠道而已。每月业务量多少,利润多少大致是死的,用不着花费多少心思。所以骆阳明泰半时间都不在米行,而是善后局办事。
他进来的响动惊醒了阿纯,赶紧迎了出来:“先生!您回来了。”说着便接过他肩上的包袱和雨伞。
第一百九十五节 “侄女”来访
易浩然将包袱雨伞交给阿纯,问道:“老爷可在家?”
“老爷去善后局了。”阿纯把东西归置好,又到后面打了水来给他洗脸,“先生这回出去收账顺利么?”
“兵荒马乱,店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易浩然去收账虽说是外出游逛的假托,但是也跑了些地方,以免店东生疑,“好在如今市面恢复了些,倒是收到了些许银钱。”
“收得到账目便是好事。”阿纯说着去倒了洗脸水,“先生去后面歇着吧,如今柜面上生意清极了,一天也等不到一两桩上门。”
虽说米行不做零售,客户要少很多,但是太平时节除了大宗的批发,各处米店、米贩亦有小额的趸卖,门脸上总有人进出。如今却是门可罗雀。
然而这骆阳明对自家的生意不闻不问,反倒是每日出入善后局操持杂务。不要说老板娘阿桃,就是易浩然也觉得莫名其妙——莫不是这掌柜的不想开米行了,准备巴结上髡贼也当个假髡了。
易浩然回到账房,将收到的银钱投入钱箱,又摊开账本,将收到的账款平账,登记。这不过寥寥数笔而已。这些天生意清淡,根本没什么账可记可算的。
要在往日,他多半会找李文升或是相邻几家店铺的账房掌柜拿象棋“杀几局”,打场“马吊”,籍此消磨时光。
然而今天他却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和蒋锁的重逢带给他的兴奋感至今还没有散去。他从蒋锁的话里知道,失散在梧州城里城外的官吏兵丁不少,其中有不少人还混到了髡贼的官衙里去做事。这些人如果能被聚拢起来,便是一个不可小觊的力量。完全可以派上大用场。
如何把这些人聚拢起来呢?易浩然原本只是想拉拢住常青云,靠他再去俘虏营里发展下线。但是这会他的野心更大了——俘虏营里的人固然能用,但是从三合嘴冲过来还要过桂江,还有一道大云门的阻碍,要里应外合,光城外有人不成,还得在城里也有人才行。
他在心里盘了又盘,算了又算,想着见了常青云该如何开口,那些失散在城内的官吏兵丁又用何种手段来打动他们参与,忽然听到阿纯在外面叫道:
“郝先生!郝先生!”
易浩然赶忙应了声走了出去。只见阿纯站在小院门口往里面张望着。见他从房里出来,忙迎了过来:
“郝先生!外面有人找您。”
“噢?是什么人?”易浩然有些奇怪,他在本地没有亲朋故旧,熊文灿幕中认识他的人亦很少。
“是个女子,”阿纯比划道,“说是您老的亲戚?”
“亲戚?”易浩然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是蒋秋婵。自打蒋秋婵托人将他介绍“裕信”来,还没有相见过。易浩然自诩是方正君子,蒋秋婵是个新寡的孀妇,就算顶了个“表叔”的名头,二人相见亦不妥当。所以从来没有去找过她。
她忽然跑到店里来找他做什么?易浩然心中生疑,又不敢表露,只好道:“我这就出去……”
外面来的人果然是蒋秋婵,她穿着蓝布裙袄,妆饰一概省却,只有发髻上的木头簪子和一朵白花。身边放着一个竹篮子,见他出来,赶紧起身深深的一福。
“表叔……”
易浩然赶忙还礼,口中客套道:“侄女怎么孤身出门?外面兵荒马乱的……”当下招呼道,“来来,到里面座。”
“谢表叔关心了。如今街面上还算太平。”
米行有专门招待的客户的会客厅,照理是不接待女客的,不够眼下并无生意,暂时借用下也无妨。
阿纯端上茶来,立刻又退了出去。易浩然略略觉得有些尴尬。打量这位“表侄女”,面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倒还可以。
“侄女今日来店,原是来找太太的……”
她口中的太太,自然是骆阳明的正室妻子丁阿桃了。易浩然早就听她说过,她在出阁前和丁阿桃有来往,也是靠着这层关系才把易浩然荐到这里的。
然而今天丁阿桃带着温蕴,由老掌柜李文升陪着去进香了,并不在店中。
“太太出门进香去了。”
“才时阿纯已经和我说过了,店里如今只有表叔在,只有把东西托付给表叔了。”丁阿桃指着桌上的篮子,“这是她托我做得几件针线活,如今才做好,请她莫要嫌弃。”
“好说,好说。”
蒋秋婵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又开不了口。半响,才低声道
“侄女有一事,想请表叔拿个主意。”
听说有事要咨询自己,易浩然的心倒是定了。笑道:“彼此都是亲戚,哪用这么客气,只管问便是。”
“表叔原在熊督衙中当差,对澳洲人可知晓一二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易浩然的来历她是知道的,也知道这身份不能泄露。
易浩然心中一震,琢磨她是什么意思?再一想他们当初是共患难过的,秋婵如此发问定有道理,不会有歹意。
他亦压低了声音,道:“略知一二。不知道侄女要问哪些事?”
“事情是这样的……”
蒋秋婵的娘家在梧州开绸缎铺,虽算不上大买卖,却是百年老铺。和衙门素有来往。这回衙门里的留用人员传出话来,说新来得澳洲知府解老爷要请一个“陪妇”。
“……据说这解老爷瞧上了个蔡姓女子,如今收在他衙门里。因为无人照料,便要寻个良家出身,又知书达理的女子陪伴照顾。”秋婵道,“我娘家兄弟听说了,就说要荐我去做这个差事。”
她现在丈夫故世,又一个人拖着儿子,并无半点收入。兵荒马乱时节亦无法回藤县的婆家去。梧州虽有娘家,她到底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在娘家寄居未免有寄人篱下的窘迫感,便想去应这个差事。
然而这毕竟是到澳洲人身边去当差,秋婵也好,她的娘家人也罢,都对澳洲人所知甚少。虽说衙门里的留用人员对澳洲人的评价不坏,但是当当差人的嘴,他们多少有些信不过。
思来想去,她便想起了易浩然——他既然和澳洲人打过仗,自然对澳洲人了解很多,问他总要可靠些。
原来是这么回事!易浩然心想,这倒是个体面的差事。可以为她们母子挣一份衣食。他和蒋锁的对谈之中对澳洲人了解甚多,知道澳洲人中于私德都尚过得去。做事为人亦还有分寸。秋婵做这份差事不会有风险。
忽然他的目光一跳,姓蔡?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这位女子的闺名是不是叫蔡兰?”
“正是。”秋婵有些疑惑,问道:“怎么,表叔认得她?”
“倒也说不上认识,”易浩然道,“她的夫君与我倒是见过几面。”
蔡兰是邢丞焕的妻子,而邢丞焕正是梧州知府胡笃华的书启师爷。因为公事的关系,有过交往。有一回总督府设宴,俩人正坐在相邻,酒后闲谈中才知他有个未婚妻叫蔡兰,已经接到梧州来准备完婚。
“……若是知道这梧州要遭这兵燹,说什么都不该将她接来。”说罢,已经胀红了脸皮的邢丞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事给他印象颇深,因为打仗的关系,邢丞焕没有和蔡兰拜堂成亲,更别说圆房了。据说是“怕耽误了她”。当时易浩然还颇为感动,觉得他是个方正君子。后来又听闻梧州陷落的时候他殉死自尽,易浩然对他更是肃然起敬。
没想到他抛下的未婚妻,如今竟甘做髡贼的媵妾!想到这里,易浩然脸色微变。然而他再一想,秋婵若能到这个无耻下贱的女子身边,自己等于是放了个耳目到髡贼首领的房中。
想到这里,易浩然平抑下心境,笑道:“依我的见识:澳洲人的品性倒还过得去。绝非凶顽之辈。你如今孤儿寡母的,难以支撑门户,去做这个差事绝无坏处。”
蒋秋婵看起来松了口气,看得出她是很想去做这份活计的。
“有表叔这番话,侄女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侄女以后给澳洲人当差,表叔说不定还要仰仗于你呢。”易浩然哈哈大笑。又低声道,“只是为叔的事情,不足与外人道……”
“侄女知道。”秋婵点点头,“还有一事,侄女想劳烦表叔,只是难以开口……”
“噢?什么事?都是一家人。”易浩然心境甚好。
“是立恒……”
齐立恒是她的儿子,今年已是六岁。
“他如今已到了开蒙的时候……”
原本作为秀才的儿子,这开蒙的事情自然可以让父亲代劳。然而眼下这孩子却没了爹,城中的私塾社学虽说有几家,她现在却拿不出钱来交学钱,实话说也不放心一个没爹的孩子去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读书。
“……我知先生必是有极好的学问,为人又正派,能否请先生来为犬子开蒙讲书……”秋婵怕他嫌麻烦,又赶紧道,“学钱,待我领了工钱便来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