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四节 宗子世兄
“只是这路途难行!广府周边已经乱成一锅粥,髡人兵威镇压的诸县尚且尤可,可一离开髡人辖地,各处乡民匪类便无法无天了,若走陆路,无论是去湘、赣还是去闽地,都不安全。如此一来,若是要去江浙,便只能借髡人的海路,直往上海去了。”说到这里,梁存厚也掩饰不住心中无比的诡异感觉,轻轻“唉”地一叹,又说:“只是不知道这髡人是否严格盘查,这借髡人海路的法子说不定比走陆路更加凶险……”话到这里也足够了,梁存厚拿眼神紧紧地盯着黄禀坤看。
黄禀坤迟疑着沉吟了好一会――当初梁存厚要他去珠三角较为偏远的县发动义兵造反。这个计划后来嘎然而止。原来澳洲人虽然在各处传檄而定,但是偏远地区的道路治安很乱,
官府权威的暂时消失使得原本就很孱弱的对“王法”的敬畏完全消失,趁着乱世冀图大捞一把的歹人到处都是,乡下地主宗族结寨练勇自保。一时间遍地都是各种“人马”。土匪、宗族、地方豪强,各种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农村顷刻便陷入了混战之中。广州通往珠三角各处内河的航船全部停开。走陆路亦不安全。梁存厚原本在外县预备接应的人因为交通中断也断了消息。黄禀坤再有抱负,也不敢就这么去盲目的送死,只得滞留在梁家消磨时光。平日里的消遣便是与玉源社诸人讲解“髡学”,谈临高和琼州的见闻。
梁存厚有时候也参加这样的“讲学”,除此之外是见不到人影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梁家的奴仆们对主人的事情都是矢口不言的。他就这样过着形同软禁的生活。
最近各处“治安整肃”工作有所进展,至少在广州周边各州县的道路和河运已经基本安全,再偏远一些的地方也有了武装护送队,这计划才有了继续实施的可能。这件事他已经和梁存厚提过,一直没有下文,没想到现在居然要他去江南活动求援了!
从心底里说他并不想去江南求助。这种滋味他想也想得出来――那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勾当,而且说得都是丧气的事,那些缙绅们身处十丈软红之中,过着安逸的日子,能有几个忧国忧民的原意来听他这个丧家之犬“号丧”的?
他宁愿象梁公子当初布置的那样,只身潜入边远县份,组义兵,练乡勇,杀髡贼,重温当初自己追随父亲左右率兵剿匪灭寇的往事――每个书生都有一个“醉里挑灯看剑”的梦,黄禀坤也不例外。
梁存厚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琼崖岛上数十万,广州府中百余万,有熟悉髡情之士,有慷慨激昂之士,得而兼之者,惟黄贤弟也!”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亦不得不应承了,这才毅然应道:“小弟知道了,这送信之人必须也是个熟悉髡情的,放眼这百万广府之地,舍我其谁!一切但凭梁兄吩咐!”
也许因为这份《内部培训资料》对在座诸位刺激太大,今天的花园里的诸位都失了兴头,没一会,不多的几人也都散了。如最近几个月一般,这边刚散了,就听珠帘屏风的隔间也有了响动,似是有人从另外一个方向出去了。众人也都仍旧以为是梁家的长辈在隔间听他们的议论,都不以为意,也如常一般没特意去追问梁公子,互相拱手拜别后便各自散了。
只是黄禀坤却没有马上离开,待众人都离开了,这才重又提起去外地集结义兵的事情。
“此事毋须贤弟费心。”梁存厚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愚兄已经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梁存厚站在院子门口目送黄禀坤步等人离开,并未如往常一般回自己的书房,而是拐过几个回廊,到了父亲院子的后花园的一间雅阁前面,整顿了一下衣冠,唱名道:“小弟存厚,问宗子世兄安!”
这位“宗子世兄”便是张岱了。自从被社中好友勾起兴趣,张岱便一直策划着往南国一行,要亲自去看看髡人的新样景,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去尝一尝正宗的澳宋美食。只是当时那个年代的物质条件,使得“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张岱的行程就一直拖到了去年年末。
张岱的爷爷张汝霖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榜进士,与梁存厚的爷爷梁有年是同榜同年。而后梁有年做到了浙江右布政使,管着张汝霖的老家;张汝霖也做到广西布政司参议,管着梁家的一路财源。两个老家伙晚年各自走上一方诸侯的高位,反倒联系得紧密了。这份“年谊”随着两家也代代有人中举、维持而保持在不温不火的程度,当然到了张岱、梁存厚这一代,更多的还是互通江浙、广里之有无的经济联系。张岱起了南下的心思,家中和他自己的首选落脚点自然是这个“世交”的梁家了。原先安排的是年前到广州,在世交之家里过个广里风味的年,等正月的热闹过后就去临高看个稀奇,却不想先是今年天气邪乎,广里居然下了雪,再后来年节还没完全过去,这髡人竟然就已经拿下了广州城,张岱自然也就“失陷”在了广州城里,不敢随便乱跑了。
虽说广州“失陷”,怎么着梁家也苦不到张岱。刚开始慌乱的时候,梁家也建议他先躲到杏坛镇梁家老宅,然而一来从爷爷那边继承的吃货天赋让张岱舍不得这广里方便取食的各色各样新奇食物,二来这髡人在广州城里一番兴作也引起了张岱的兴趣,与其躲到乡里,不如就在城里就近观察。梁存厚的老豆梁文道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无不可,说到底张岱与髡人毫无瓜葛,而且是来广里“访友”,髡人没什么必要非要去动他——其实他心中髡人已经不是一个“匪”的形象了——但必要的措施还是要做的,至少要显得梁家“重视”张岱,于是张岱就从偏厢客房搬到了梁文道自己院子后花园的雅阁里居住,“暂避风头”了。
说到底张岱还是梁存厚这一辈的人物,而且张岱的文名、底蕴都远超羁縻广里的梁存厚,因此梁存厚平日里也是蓄意讨好张岱。初来时张岱就明说了对澳洲髡贼的兴趣,梁存厚便让张岱也参与到玉源社小楼再座的活动。本是想让张岱在隔间旁听一两次,再由他梁存厚来隆重介绍“绍兴名士”登场。可没旁听一两次,这广州城就变了天,处于安全考虑,梁存厚也不敢随便就让张岱亮相――非常时期,一个北方士子突然出现在“敌占区”,他梁存厚可难保社中人人心齐――于是张岱这几个月来都依然还是隔着屏风珠帘“旁听”玉源社的活动。今天这场再座,梁存厚也是特意让张岱旁听,因为他本就准备走张岱的路子把“广府巨变”的消息带回江浙、甚至带回京城。
“贤弟无需多礼。”张岱四十好几的人了,对着三十多的梁存厚,自然是笑纳了“世兄”的称呼。就在梁存厚送客的这一会,张岱已经坐了下来,一边细品新上市的名为“曲奇”的澳洲点心,一边拿着一本申论样题细读,旁边还放着好几本不同版本的各式应考资料,都是梁家从市面上搜罗而来的。
“世兄,黄禀坤此人,你看如何?”梁存厚与张岱这段时间也算日日亲厚,知道他是个随意的性子,也不再多虚礼,直指问题核心。
“激昂之士也。”张岱不咸不淡地应着,这种态度让梁存厚很吃惊。
“世兄,可有何不妥?”梁存厚赶紧追问了一句。
张岱先是默默不语,看完了手中的一题,翻了面,才又答道:“没什么不妥的,北上传递消息,这个人很好。只是我不准备跟他一起回了。”顿了一顿,张岱转过头来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梁存厚说道:“我还是要去临高看看。”
梁存厚听了不禁眉头直皱,心道莫非这位张世兄也被髡贼蛊惑了?想来应是不会啊,他家业人口都在绍兴,而髡贼此番表现出来的对儒生的敌视又是如此明显,张岱不可能对髡贼有好感――不过也说不定……若是从忠义角度去考虑,这位张世兄莫非是想亲自去临高“探查髡情”?毕竟黄禀坤是个“外人”,虽然可以通过梁家的老关系搭上江浙士绅的线,但话语权毕竟不强,而若是复社里的大佬张岱亲自去探查一番,说出来的话就更可信了。
“世兄莫非是要亲自深入虎穴?此诚大义之举也……”梁存厚一边按“忠义路线”去捧张岱,一边观察张岱的表情,却发现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都是人精”梁存厚心中评价了一句,也不再废力气了,又寒暄了几句,问了些饮食起居的闲话,便就告辞而去,径自去找他老豆梁文道汇报这个新情况去了。(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五节 对比强烈
站在门口送走梁存厚之后,张岱不知为何地摇了摇头,转身踱了回去。轻轻从自己的书匣里取出一扎已经微微泛黄的纸,又坐回了座位上。
“石匮书曰汉高帝之功胜汤武实(此字辨识不清)桀纣龁痛其国人不能徧四裔也我高皇帝之功胜尧舜……”这一段是张岱自己写的《石匮书》卷一高祖本纪的总结段,而他左边放着的是《华夏文明的认知》这份讲稿的手抄稿。
这手稿据说是髡贼的广州府尹刘翔所著――梁府内这样的“髡贼文书”甚多,张岱也翻看过不少。每次翻看这些文书,他总会想起杭州的赵老爷。
赵老爷自从平息了中元节的风波,在杭州城里已经成了颇有权势的豪强。趁势又帮助官府平息了米骚动,算是在杭州站稳了脚跟。张岱作为复社在浙江的重要成员,也经常和他往来。见识了许多澳洲书报和新鲜玩意。
“朱元璋在历代开国皇帝之中属于‘得国之正’的第一集团,不讨论先秦的上古时代各个传说中的帝王,朱元璋凭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功绩而得国,与秦始皇、汉高祖是一个等级的……然而他在体制设计上,因为知识储备不足、过份相信国家机器的暴力手段等原因,不仅把蒙元一些不好的制度继承了下来,还开创了很多在实际行政操作中纯粹想当然的错误做法,比如……”
张岱自己是非常推崇高祖皇帝的,这与政治正确无关,从他的《石匮书·高祖本纪》里面的遣词造句完全可以体会到这样一位脑残粉的心情,所以当他看着这一段评价髡贼评价朱元璋的文字,他心中满是厌恶。
快速地翻了翻自己的手稿,他更关心的是这一段:“有人于此,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这是他南下之前刚刚写好的《科目制总论》这一章里的文字,而刘大府的演讲稿中居然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心有灵犀?别见鬼了……那么,刘大府是如何知道这段文字呢?张岱可是真的很确定自己没把这几章给别人看过。
反复仔细看,这已经是第三遍了,张岱感觉自己又看出了些门道。这篇文章是某位被假髡官员雇佣的幕僚先生以“仰慕”之名“拜读”,然后求抄录一份而得到的手抄稿,所以有些东西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显而易见的是这句“被引用”的话,前面一段里已经用“澳洲话”,髡人又称为“新话”的文字写过一次了,这句“引用”再来一遍,便就重复了。但来回翻看,比对字迹,这段应该和前面几个地方一样,应该是那个假髡官员写在发言稿的行间空隙里记的小句子。只不过前面刚开始几页那人誊抄时很注意,凡是这种加注的,都换了个字体抄写,而到后面,很明显是加注的文字却没有换字体,想来是抄书的人写累了,懒得动心思了。那么这段“引用”过来加注的文字,到底是那个假髡官员写的,还是刘大府在大会上演讲时说的呢?张岱想了想,应该还是刘大府说的,因为那个假髡官员明显文化水平不够,比如前面标明的一段加注,窦太后的窦字太难,直接写做了“豆老太”……
这段竟不是先就拟好的文字,却是刘大府临场脱口而出的……莫非,真有心有灵犀这种事?
如果不是……那么这梁家只怕早就被髡贼渗透得像筛子似的了!若这段文字是从自己这里来,那必然是髡人收买或者勾引了梁家的家仆,翻看了自己的文稿。而且这家仆必然还身份不低,因为他还得识字……亦或是……梁家已经……张岱觉得不能往下想了,已经是在自己吓自己了。
“唉!澳宋!”张岱叹了叹气,却不知道意指何处。
吃过了两块马蹄糕,饮干了手中这杯润世堂袋泡凉茶泡出的茶水,张岱又盯着手中澳洲人烧出的瓷杯发呆。
张岱自号陶庵,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对瓷器颇有研究。张家是绍兴的郡望,分作两房,是为东西二张,张岱是西张的长房长孙,他爱陶瓷器物,又有家中财力支持,是以年纪轻轻便很能搜罗一些名器。再后来,张岱便嫌弃那些陶匠画工太烂,所作的瓷面画粗陋不堪,便起心思要自己起一窑,创个“绍窑”或者“张窑”出来。仗着家中身份,又掏出自己的体己,雇了景德镇的老窑工,硬是起了一个卵窑。犹记得第一次开烧,烧了四天,两尺长、碗口粗的上好松木柴,一半干陈三年有余,一半新斫尤湿,用了四万五千斤。然而一窑打开,破损开裂的不说,完好的却没一个能入自己眼的。连烧几窑,虽然“完好”的成品渐渐也多了,但仍然未能达到张岱心中期待的效果。因为投入大、初期亏损严重、市场前景不明,张岱那个时候正又是科考不顺,渐渐家中有了“玩物丧志”的风评,长辈严厉申斥之后,这个陶瓷项目也就下马了。
张岱想要什么样的瓷器呢?以颜色论,纯色素身的,白则必如盐如雪,青则必如天光湖色,红则必如丹朱鹤顶;釉彩的,则要胎色纯净,绘图精妙,配色和谐……张岱最看不惯的就是瓷器的芒口,以前他把玩瓷器时最大的困惑就是为何这些瓷器都不能做到通体有釉,就算是收藏的一些宋瓷官窑、据说是当年内中禁藏的名器,也是口沿或底足有一圈素胎在外,又或者底釉上有五六个芝麻大小的痕迹,这在张岱看来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然而等他自己开窑烧瓷的时候才发现,这瓷上作画非比纸上作画,一来不论这瓷器用途如何,大致总都是圆形,曲面上作画本就不容易;二来釉料干涩,很多作画技巧根本用不上去;三来釉料色与烧之后出的釉彩根本不是一回事,画的时候是看不到成品效果的,比如青花是黑的,粉彩是暗的,全凭经验。更不用说烧制的时候,匣钵、支钉、叠烧、火候等等诸多法门,都影响成品的形态与质量。而芒口、钉眼之类,实际操作才知道,若是不留芒口,或用支钉撑起,这釉料就要与匣钵粘连一处了。
可手上这个澳洲素色瓷杯,通体施釉,型仿竹节,外壁青而如竹皮,内壁黄而如竹篾,杯底也有釉彩,却是如内壁一般的竹篾黄,浑然天成,若非把玩,只怕真以为是一只竹节抠出来的杯子。而且翻来覆去反复查看,张岱却是无法找到任何芒口或者钉眼。
正因为自己曾经玩过瓷器的票,张岱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中间的学问有多大――张岱并非是个只会把手艺鄙视为“奇技淫巧”的迂腐之人。思来想去张岱也想不明白手上这个瓷器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更别说在梁文道书房里见到的难得一见的澳洲秘窑骨瓷所出的大荷叶盘,对着光竟然能影影绰绰看到自己放在盘子后面的手……
若真如髡贼所言,他们是崖山之后,于海外立国,而中原沉沦腥膻百年后又有高皇帝再立华夏,可两边分别发展,以瓷器看,大明这两百年来的进步远远落后于澳宋。而若非要把这些贬作“奇技淫巧”,只谈道德文章,当年在杭州完璧书社中所见的十三经注疏,也是远超当世。然而从刘大府的讲稿中看,这“远超当世”的道德文章竟然还不是澳宋的思想主流。“儒学在个人修养问题上,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大家在自我修养、在人际交往中秉持这些儒家的理念,对自己对社会都是很有帮助的……在治国的角度看,儒家就是‘懒’,或者说逃避现实。他们先假设了一个美好的社会形态,也就是‘人人都是君子’的社会,然后把剩下的问题都归结到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为君子上……然而从社会实践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完全不现实的方案……”刘大府的发言虽然显得偏激,但张岱很容易就读出了这些髡贼对儒家的态度——百家之一,擅于修身,不适合治国。
不适合治国!儒生们最大的骄傲,就是无论谁得了天下,最后总是要请“商山四皓”、请“诸葛亮”、请他们这些读书人出来治理天下,然而澳宋却说,儒家不适合治国!他们不仅说了,做了,还能把自己治下领土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听说那隔海相望的琼崖岛上,澳宋不仅把那穷乡僻壤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容纳天南地北几十万难民的前提下把那千百年来都是蛮荒生僻之地的琼崖弄得蒸蒸日上!
不仅打脸,还用事实打脸!
还是要去看看,要去亲眼看看啊!张岱想去临高的决心此刻无比坚定。(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六节 忙碌的刘市长
要去琼州在广州并非难事,澳洲人没打进广州之前,大波航运就在天字码头设有字号,每隔几日有班船往来于临高-广州之间,十分便利。如今珠江江畔的五羊驿已经被大波占为广州营业部,班船也改为每日开行,不但有前往临高的,亦有开往琼山的班轮。
张岱要是想去直接买张船票就可以出发。不过当时人出远门不易,客居更有种种不便之处。为了旅途顺利起见,略有身家地位的人,出门前都要写信请托目的地的熟人照应。若没有亲朋好友在当地,也要转弯抹角设法找一个,带一张介绍人的帖子去拜访求得对方的照应。对于缙绅大户来说,这样的彼此来往照应更是常事。
张岱去临高自然也做这样的打算。梁家和澳洲人有联系,他原本就是准备请梁存厚设法安排的。
如今广州失陷,梁家也是“世受皇恩”,自然不便和澳洲人再有所来往――实际上现在全广州的缙绅们都是这个态度,谁也不原意自己落下个“投髡”的口实,给自己的亲朋故旧惹来无谓的麻烦,特别是不少人的父兄子侄还在大明为官游学,更是不敢和澳洲人再有什么往来了。
梁家即无法出面,张岱还有后招:杭州的三水赵秀才。
在杭州,赵引弓与他往来频繁,可算是“朋友”――这倒不是张岱折服于赵引弓的特殊气质或者人格魅力,而是出于张溥这位复社领袖的关照。
这位三水赵秀才的“澳洲背景”在杭州的缙绅中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张溥的看法更进一步:赵引弓其实是髡贼的代理人,很有可能他自己就是一个髡贼。
髡贼在广东的作为,张溥并非一无所知。不过,和东虏相比,髡贼于大明是有利有弊,并非东虏那样纯以野蛮抢掠为能事,若能加以引导利用,不失为大明续命延寿的一剂良药。
因此他暗示张岱,不妨与赵老爷结交,维持一定的友好关系,在关键的时候便是一个可靠的沟通渠道,多少也能掌握一些髡贼内部的情况。张溥知道:朝廷对各路敌人的了解,堪称惊人的无知。
张岱没有张溥考虑的那么复杂长远,但是他素来好新奇精美之物,三水赵老爷带来得各种“澳洲货”正好满足了他的需求,因而也乐于从命。
这次南下,他特意去拜会了赵引弓,请他写了一封“八行”。
听说他有意去临高看看,赵引弓显得十分殷勤,当即拍胸脯表示都在他身上,立刻写了一封“八行”给“润世堂主人”。
张岱不知道润世堂主人是何许人也,不过既是写给他的,到了临高只要找到润世堂一切便好办了。
没想到到了广州,便听说广州亦有润世堂的分号。如此一来,事情便更加简单了。张岱计较已定,派了个小厮拿着自己的名帖去润世堂投贴,说自己将择日拜访。
“……通过对全市风俗业的治安整肃、工商登记和入户调查,清理整顿小组初步掌握了整个广州市区(含四门关厢地带)的妓院和风俗业从业人员的情况
“市区共有登记挂牌的妓院194家,登记从业人员1548人,辅助从业人员3445人。妓女年龄最小者10岁,最大者55岁(注:不含琵琶仔)。16~25岁青年妇女,占妓女总人数的50%弱。具体年龄分布见下表……
“妓女来源上,乐户出身者占到总人数的62%,疍户出身者27%,良家出身者11%。然而在调查中我们得知,许多乐户出身的老鸨领家购买贫家女子,冒称自己女儿,以避开法律上禁止逼良为娼的相关禁令,因而这项统计并不能真实的反应妓女的来源……
“根据我们对妓院规模,装潢程度,消费水平和社会上传统看法的综合评估,广州的妓院大致可分为四等。头等妓院多以‘行院’或者‘大寨’(水上妓寨)的形式存在。经营规模来说,妓女最少10人,多得可达20人以上,另外还蓄有‘琵琶仔’若干人。建筑装潢陈设很考究,妓女普遍年龄较轻,姿色较好,多出身乐户家。大多粗通文墨,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者亦有。有的名妓在本地甚至全省都有很高的知名度。妓女受虐待程度较少,生活水平较高。这类妓院的消费价格很高,多以宴饮唱曲侑酒打茶围陪客为主,但是此类妓院在风俗业中数量极少,市区范围内仅有9家,只占整个行业的不到5%,从业人员134人,占从业人员的8.6%。……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头等妓院的妓女从业人数比例不到10%,头等妓院的辅助从业人员,包括打杂、厨师、客嫂、工匠等人数却占到了整个辅助从业人员三分之二以上。营业收入和利润占到整个风俗业的一半以上。规模效应十分明显。……
“二等妓院主要是在规模和上小于头等妓院,但就具体档次来说,与头等妓院不分伯仲。本地多唤做‘半私明’。二等妓院多以‘书寓’或者‘画舫’等形式经营,宅邸小而精致,从业妓女仅有1~2人,另有婢女和琵琶仔若干人。实则婢女亦系从业人员。经营情况和头等妓院相同。其中也有名妓。这类妓院从业者多为‘乐户’出身,往往采取家庭式经营。老鸨和妓女往往是母女关系。二等妓院市区范围内共有38家,从业人员(含婢女)80人。……
“三四等妓院完全是纯粹的**交易,场地简陋,也无排场。四等妓院甚至并无正式的房屋,仅在城外荒地搭建茅棚窝棚供妓女***三四等妓院多以中下层社会的嫖客为营业对象,从业人员或年龄较大或姿色略逊。因为卖春价格甚廉,为榨取最大利益,有的妓女一昼夜要接客二十多人。妓女受虐待压迫也最为严重。这类妓院亦是性病的高发区,有关三四等妓院妓女的性病摸底调查情况见下表……
“除已经登记领取营业执照的妓院外,尚有以尼姑庵为形式的妓院6家,经营情况大致与一二等妓院相似,另有疍户花艇,‘咸水妹’和乞丐大骨经营的‘土窟’,因为场地和人员流动性较大,初步估计从业人员员应在1000~2000人之间,多为无户籍流动人口……
“妓院之外,广州尚有相公堂子四五处,经营规模和形式大致和二等妓院相似,从业人员约50人,目前也列入风俗业整治范围之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风俗业在广州的规模不但大,而且相关从业人口占市区人口的百分比亦相当的高,这和它是一个四方杂处的贸易港口城市的关系很大……”
“这份《广州风俗业情况初步调查报告》已经改的差不多了。”刘翔满意地合上了稿子,对张允幂点了点头。张允幂此时的表情就像多年前--那还是d日之前刘翔还在博士生没生出来给老板打白工的时候――刘翔指导过的某个急需一个月内完成大论文的妹纸的表情。
“二作就给陆橙吧,人家给你当狗腿当了半个月了。”刘翔很随意地在封面的作者那里帮陆橙把名字给添上了。张允幂“嗯嗯”地满口答应,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眯了起来。
刘翔只当没看到,随便又扯了些工作的事情后就把张允幂给打发走了。
张允幂一出办公室的门,就看到陆橙托着几份文件款款而来,张允幂神秘一笑,算是回应了陆橙的招呼,径自就走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橙斜眼瞟到文章的封面,还有那两个很违和的强行插入的名字,心中微微有些小激动,但不到几秒钟便又稳住了心神,很有节奏地敲响了刘翔办公室的门。
“市长,今天有人拿着杭州赵元老的名帖到润世堂广州商务站登门,说是要求见‘润世堂主人’。”陆橙把手中牛皮纸盒的公文匣递了过去,
“赵公……嗯哼,他的消息?”刘翔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讶地差点把应该“哔”掉的词当着归化民的面给说了出来。“莫不是这边打下广州了,老赵那边形式很紧张?上次不是说他‘视察对日贸易航线’去了么?应该没问题啊!”刘翔心中暗自揣摩着。
“来访者是谁?有没有送来名帖?”
“有,”陆橙说道,“叫张岱。这是他的名帖”
“张岱,这名字挺熟的……应该是个名人。”刘翔端详着这封大红名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没有封面,只用黑色硬纸壳封装的“元老专用读物”,翻了好一会,才在“z-张”条目下找到了张岱的名字。
张岱,复社……江南士林……刘翔把书页一合,动作稍微有点大,发出了沉闷的“砰”的响声。(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七节 润世堂旗舰店
“来人怎么说?”
“说三日后再来听回话。”
“我知道了。”
照理说张岱这事应该归外务省来处理――元老院没有统战部这么个角色――但是外务省在广东并无代表,暂且就由刘翔的市政府代为管理。一般的和土著著名人物的统战工作,要么是他亲自出面,要么就是林佰光出场。
张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广州呢?刘翔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备忘录,在关键字查找栏目中的“z”字栏里找,不一会果然找到了一份电报摘要。
电报是三个多月前杭州站发来的,关键字:张岱、杭州、赵引弓、临高。赵引弓在电报里报告说:张岱有意要南下,极有可能会到临高来。
幸亏我还记得这码事!刘翔心想,咱们这信息处理和共享的水平还是太低了。
他立刻在一张便签上抄下号码,打铃叫来了新来得秘书:“去把这份电文的全文抄件找来!”
杨世祥坐在焕然一新的润世堂广州旗舰店里,看着敞亮的厅堂,晶莹剔透的玻璃柜台,心中无比满足。
光复广州之后,杨世祥就在刘三的劝说下,将总店从临高迁到广州。虽说如今的临高繁华和人口不在广州之下,但是地理上的劣势使得它无论是面向销售市场还是原料产地都嫌偏僻。
杨世祥也对到广州这样的“大码头”来拓展业务跃跃欲试。两人一拍即合,润世堂的总店便搬迁到了大世界。除了门市零售之外,杨世祥还准备在本地开设新得制药厂。
因为是全新的总店,杨世祥这些年又赚了不少钱,力求“气派”。在装潢上堪称“不惜工本”,在大世界的商业街上租下了最大一处门面。按照传统药材店铺的模式装修一新,硕大的金字招牌是从临高老铺拆来得――以示“不忘本”。柜台后面那面对着大门的墙是一丈高的巨大药柜,樟木做面,白松木做里,比临高老店里柞木的药柜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柜台则不再是那种老式的大木柜,而是如紫明楼所用的一样的玻璃柜台,里面展示的全是中成药,以及一部分“澳洲神药”。当初设计时自己还提出要把大药柜也改成全玻璃的,但奈何刘三以“太丢传统了”给否决了。杨世祥对此深表遗憾,同时觉得完全无法理解――澳洲人自己就是最“不讲传统”的,全玻璃的大药柜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设计为什么要拿“丢传统”当理由。
想当年自己的梦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让自家的字号重回佛山,给爹好好的争一口气。谁曾料想,如今润世堂竟堂堂正正的到了广州开起了这等的大字号!相当当初爹过海购买药材,为海寇所掠,船货一空,孤身逃回临高,在祖父神主前恸哭不已的情境,今日之景足矣告慰爹的在天之灵也了。
不提这些不堪回忆,杨世祥想起了那个姓叶的军爷:名唤叶思曼者,乃是刘大府的贴身侍卫――传达过来的最新指示,心中不由又有些忐忑不安。今天他除了“视察指导广州旗舰店的工作”外,还有个特殊的任务,就是接待一位指明要见“润世堂主人”的江南士子。这位“宗子”虽然科场不顺,四十多了依然连个举人都没考中,但其在江南人文荟萃之地他以一介秀才的功名却混得声名斐然——这段是那个叶军爷给杨世祥讲的——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处。不过这广府改天换地之时,一位江南士子出现在广州城内,还要见“润世堂主人”,这就耐人寻味了……
刘三是一位元老,身份尊贵自不可言,这几年随着元老院的势力扩张,元老的威权日重,即使他们仍旧保持着亲民低调的风格,一般的归化民和土著也觉得地位上差距愈来愈大。万一有了个什么好歹,他杨世祥可担待不起。
问过了那日当值的伙计――按澳洲习俗应该叫售货员――当天只是来了一名小厮,前来递出了一张名刺和一封“八行”,也没说当日求见一类的话,只是要那售货员把名刺递上去,把要求提上去:“三日后再来恭候回音”。
杨世祥也已经年过不惑,从这点事情上他看出了对方的紧张和期待,心中也大致认定对方应该不是什么探子之类的,不会有绑架元老的意图――这要见的“润世堂主人”明显不是指的他杨某人,而是那位结义金兰刘三元老。
今天早上送名帖来得小厮又来了一趟探问消息,昨天已经接到刘三通知的杨世祥便着人回了话,下午到晚间随时可以见面。那老仆却回道晚间多有不便,未中之时天热客少,他家主人便来叨扰“问诊”。双方就约下了这次见面。
相较于绍兴,广府的太阳当然更毒一些,按髡人的书上所说,这天南之地靠近赤道,太阳的角度更高一些,若是比量影子的长短,同一时刻,自己在广府的影子应该比在绍兴的短上一截。没一会张岱就自己回过神来,自己又“思维发散”了。作为一个已经不惑,光荣加入老秀才军团的中年人,他很明白自己之所以怎么也考不上举人,除了运气不好和打从内心里反感八股文之外,更多的就是他“上场懵”,一看考题自己就“思维发散”得无边无际,最终也就“不知所云”了。说起来,这髡人用的“思维发散”这个词果真精妙……不过,好像思维又发散了……
一顶小轿已经停在了自己住的小院子的小门外,为了避嫌,今天他没有用梁家的轿子,而是外面轿行雇来得。张岱已经穿戴整齐,步到门外,只和梁家的门子交代了一声“今日去市面上逛逛”,便一矮身钻进了轿子里,随身小厮将手中的藤箱打开,里面却是有着厚厚的木棉保温层的保温箱,从梁家冰窖里取来得碎冰镇着几瓶格瓦斯,小厮摁下弹珠,恭恭敬敬的将瓶子递给张岱,这才关上箱子,手提着在外跟随伺候。
轿子悠悠起身,张岱好好地灌下了一口冰冷的饮料――他需要再冷静一下。
今天的行动,虽然也算是“三思而后行”,但终究有失轻浮了。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要员,但自己在江南文坛的名望,自己老张家在江南一代的势力,让自己终究显得还是有些价值的。自己这样的尴尬身份,来意不明的一番“拜访”,究竟会让对面作何想法?若是对面是东虏,是闯贼,自己大概绝不会生出“见一见”的想法,即使如现在一样不幸“失陷”,自己大概除了想办法逃走之外,剩下的也应该选择自尽以全忠孝了吧。这髡人到底是什么地方让自己生出了“见一见”的心思呢?
轿子缓缓而行――倒不是轿夫故意拖延,而是现在广州街道大改造,实在是“满城挖”――张岱也在轿中缓缓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广府夏日的午间,可以不出门的人都不会随便出门,润世堂旗舰店的厅堂里除了店员之外,就是杨世祥这位大东家了。大东家坐堂,整个店里的气压都降下来了,新招来得店员们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翻箱倒柜地检查每个药屉里的药材,又或者拿着干湿抹布把玻璃柜台擦得蹭光瓦亮,反正不管真忙假忙,一个个都不敢把自己闲下来。
旗舰店里坐堂的医生却是文昌县的老店保和堂许家的二儿子许芝灵,虽然两家“相隔甚远”,但海南岛上拢共只有那么几家有家学有店铺的医馆,相互之间也算得上个世交了。这许芝灵按传统来说是没资格继承家业的,但他进学不成,独爱钻研医术,天份比他哥哥许芝参还高,琼州医界都认为保和堂四代人只传嫡长的传统只怕要在这一代断掉,却不想这澳洲人一来,这许芝灵就弃了老家根基,跑到临高去考了澳洲人的中医医师资格证。拿了证,又过了刘三的筛,进了编制,一路下乡上山送医送药攒了功绩,现在终于升调到润世堂旗舰店坐堂。
许芝灵见正中午没病人上门问诊,大东家坐在堂中威压得众人一阵瞎忙,反倒比有病家来时更累,他便拿出了元老院刊发的《中国药典》,随意翻到一章找这位“杨世叔”求教了起来。店中的伙计们见坐堂的许医生和大东家讨论得逐渐热烈了起来,才稍稍放下了心,不再瞎忙刷存在感了。
争论声中时间过的飞快。店门口传来轿夫落轿的吆喝声,这才把杨世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许芝灵很识相地迅速告退――他知道今天大东家其实是在等人。那天接待那位“江南士子”的伙计见到小厮上来投帖便知道大东家要等的人到了,朝里面点点头示意了一下,杨世祥也整顿了一下衣冠,正衣振袖,缓步走到了店门口。(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八节 临高的文事
“望闻听切”之中,“望”之一字其实也带一些相面之术。眼前这位中年人大致三十有余四十刚出头的面相,额角、颧骨皆不显,可见自幼衣食无忧;眉间有结,额上有纹,应是忧思过度心情郁结;下车时手脚平稳,踱步时体态舒缓但腰肢硬板,说明他不缺乏锻炼但习惯性的久坐……关键是,此人绝非任侠之辈,某些担忧尽可去了。
“可是绍兴张先生?”杨世祥拱手一礼。
“学生正是。”张岱也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富家翁,也拱手还施一礼道:“学生三日前曾借光三水赵先生的名刺,请见润世堂主人,不知――”
“哈哈哈哈”杨世祥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晚生正是这润世堂的东家……”
呃……张岱有点发愣。还可以这样?说起来,我倒是真的“求见润世堂主人”了,但……你好歹把头发剃短啊!
“午间日毒,张先生还请入内叙话。”杨世祥不由分说,便侧身把处于懵逼状态的张岱让进了润世堂里。
澳洲人设计的这间旗舰店,别的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大世界的店铺设计理念是现代式的,面积偏小且结构紧凑。因而没了前店后坊的结构,更没有大小院落。若只是店铺营业,这样的设计其实是科学合理的;但是用来招待贵客就显得局促:没有合适的私人房间。店面后面不是库房就是帐房,还有一个包装车间和几间宿舍。堂皇的“经理办公室”虽然附设会客室,也不过十几平方米的面积。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倒是不显窄,但是对他们这些“旧社会”过来、已经习惯了高堂大厅、序分左右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不适应。所以杨世祥请他在沙发上落座之后,张岱不由得四下张望,看这全新款式的店铺。
等到店员把凉茶点心端到茶几上出声告退,张岱才缓过神来。
茶是用玻璃杯装得,泡着黄色柑橘片的红茶――这玩意他在赵引弓那里喝过,知道叫“柠檬红茶”,夏日饮来最是消暑解渴。他是个美食家,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忌讳生冷之物。何况澳洲人的饮食是出了名的干净。
虽然刚才已经喝了格瓦斯,这玻璃杯上泛起细细水珠的冰红茶还是勾起了他的食欲,当下端起来小啜了一口。只觉得清新宜人,又过于格瓦斯――此物虽清凉解暑,奈何喝下去之后必然打嗝,未免有失体统。
旁边的盘子里,却是排列整齐的十多片鹅黄色的点心,黄得可爱,其中还夹杂着果干,看起来类似酥饼,带着涡纹,却有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甜腻香气。
这大约便是那“曲奇”了。这东西的大名,他在梁府就听说了。梁家正式的点心里没有这东西,但是家中略有头脸的婢女姬妾,都遣人去买这种新奇的澳洲点心吃。
放下杯子,这才仔细端详这位“润世堂主人”,不由的暗暗疑惑。
“这……”
“学生便是润世堂的东家,这润世堂本是佛山杨润开堂一系,自先父那一辈分了家,落户琼崖才有了这润世堂。”杨世祥起了个话头,见张岱毫无反应,才想起来他是个江南士子,对杨润开堂这样的广南百年老店毫无感觉,说了也是白说。“澳洲人入了琼崖后,因为‘避瘟散’和‘诸葛行军丹’两方惠民济世的成药,小店与那澳洲人有了合作,后来更是合了股。不过这润世堂的店东,一直都是杨某。”杨世祥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主动把话题引入了对方感兴趣的方向。
“惭愧惭愧。在下只――”张岱本想直接说自己是直接奔澳洲人来的,却又觉得太过突兀且失礼,便又把前后因果重新组织了一番:“在下在江南时多有所闻,都说这广里充斥澳洲奇物,颇有美食珍玩。又有那三水秀才赵引弓者,在杭州贩售澳洲人的书籍为业,其人又精于澳学,我社中多位好友与之交往,深服其人。某遂起意南下。十里送别时,赵先生赠我名刺,言若有需,可于广里润世堂店中相问。先生既肯不吝一面,想是与那赵秀才相识?只是不知……”
自己问出这句,张岱也大概想到了,若那赵引弓确实是个“髡贼”,不论是真髡假髡,这润世堂的“澳洲东家”却是不适合和自己见面的。如此说来,面前这位杨东主倒是当前最佳的会面人选了。
所见非人,缘悭一面,自然两人谈的也就索然无味了。张岱也不愧是豪门娇子,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了场面——这也不乏杨世祥得到刘三的授意后主动配合的原因。张岱先是借着前面杨世祥讲他父亲渡海分家而来的话头,问起了当年临高的市井民生,又恭维了下杨世祥现在的生意兴隆,问了不少澳洲人来临高后的举动。当然,为了不显得刻意,中间又间或穿插了些地方病、广里常见病症之类的咨询,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想去临高看看却又各种不安的心思。
杨世祥自己也是很奇怪,刘三昨天晚上找他叮嘱了半天,总的意思就是要给这位张先生说说临高的“前五年后五年之变化”,讲一讲元老院治理地方的本事,谈一谈元老院对读书人的“务实态度”,特别是要强调元老院的“文治”之功。按杨世祥自己的总结,大抵是要用元老院的文治武功震一震这位文坛领袖,颇有收服的意思。既然如此,那自己这边应该不会是个局。不过,场面还是要继续撑着――万一真是个局,自己可不能放跑了张岱。
这次他开始主动找话了。
“张先生问我临高文学事,老朽或可再说一二。”杨世祥脑海中整理了一下,主动引发了话题。“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摇铃之家其实世代都不缺读书的子弟。”
张岱听到他说“摇铃之家”,恭维杨世祥家学渊源,“摇铃”二字太过谦了。
“家父年轻时其实也曾是文童的,熟读四书五经,习过八股,然则在学中恶了先生,自此再与功名无缘了。”杨世祥说起来不由得一阵唏嘘。
这是他父亲的一桩恨事,虽然平时从不提起,但是年老之后却时常向他说起,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愤懑之情依然溢于言表。也由此种下杨世祥了对科举的极大的恶感。
张岱却想着自己这四十多岁的老秀才的功名,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到了这个年纪他才看明白,自己科举路断的根本原因还是自己打心底里不喜欢八股文体。“却不知为何?”张岱下意识地就脱口问了出来。
“因为家父问了座师一个问题。”杨世祥缓缓道出。“机心抱瓮,未见于圣人言,而载于庄生之妄语。庄生之述,皆伪托故事,事非实也,以述其理也。千年以降,世人何以机心为圣人言哉?何以庄生之喻责以百工哉?”
张岱一听,就知道,这说的是《庄子?天地》篇中,伪托子贡与一老农之口,说的一番道理。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番理论在张岱看来简直强词夺理,但实际学习中关注的并非这句话,而是后面一句“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这一句,不论老庄还是孔孟,都是认可的,心神不定,道之何载?一边回忆,一边听,杨世祥父亲的座师果然也是这样说的。然而杨世祥的父亲却不依不饶,仍然要解决“机心”的问题。
“老叟抱瓮沃地,却嗤桔槔。殊不知瓮亦机械乎?抟泥作胎,伐木为碳,封土为窖,丙丁付之,百工杂治,其瓮乃成。若欲沃地而毋以机械,何不以手掬之!”
说到这里,张岱跟杨世祥一起笑了起来。
“袁师一板子打在家父手心,说‘尔知工匠事甚详也’,‘医卜贱役,大道充耳而不闻,巧言令色,徒以口舌为能’。而后又多次说家父‘非吾道中人’,‘不知耕,又不读,古有惠帝不食肉糜,今有杨生掬手沃地,小人哉’!”说到这里,杨世祥一脸严肃,一丝怒火尤在眼中。
张岱听了,也知道这个定性太过严重,对一个并非书香世家的童生来说,这等于直接判了死刑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那位姓袁的学官不会因为一两句诘问就这样判一个童生死刑,但杨世祥想说的也绝对不是什么真正的黑幕。
“然而家父一直到故去,都还是没想明白,为何抱瓮就没机心啊。”杨世祥谓然一叹。其实张岱知道,没明白的,实际上是“为何用机械就有机心”,甚至更进一步,“为何医卜百工就是下等人”的问题。
话到此处,应是未竟,毕竟刚才杨世祥说的是要谈一谈“临高文学事”。(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九节 唯生产力论
(228节有修订,请先重看228节再阅读本节)
“……澳洲人来了临高,一番兴作,不仅重修了茉莉轩书院,重整了学田,拖欠许久的诸生们钱粮也发了,不至于冻饿饥馁。士子们都有书可读。澳洲人还办了自己的澳学。”说到这里杨世祥一脸得意地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于圣贤一道上是没什么指望了,就送去了澳洲人的学校。”看着那张得瑟的面孔,还有那捻须晃脑的样子,张岱就知道这位杨大夫的幼子只怕是在澳学里学业有成,但杨世祥自己没把话得瑟出来,张岱反倒尴尬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恭维一下捧个场。
“那澳洲人讲的东西倒是有些意思。有那么一天呐,我问犬子:今日在学中都学了什么。那小崽子说了不少算学、这个力那个力,还什么圆球滚下斜坡之类的,尽是些闹不明白的玩意。我本是听烦了,准备抽几下手心就放他走的,他却又说,今天还讲了燧人氏、有巢氏、黄帝、炎帝、嫘祖、仓颉等等。”杨世祥说的入神,目光已经失去焦点,十分自然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才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就奇了,这澳洲人也讲上古先贤?便要犬子好好说一说澳洲人是怎么讲的。”话到这里,杨世祥先是“唉”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却不再复述儿子的原话,而是自己重新组织归纳了一番:“这澳洲人啊,他们认为,这些上古先贤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发明的东西,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
张岱皱着眉头,忍受着“生产力”、“社会生产”、“生产效率”一类闻之似有所指但却拿不准具体含义的专有词汇,听了将近10分钟的元老院二手版人类文明工具史观又或者称为科技史观。从燧人氏掌握了火开始,人类开启了灵智,制陶、草药、种植、桑蚕,每一次发明都极大地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而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的,从穴居,到树巢,再到木屋、村寨,最后夯土为墙,烧砖筑城,又或者从“采首阳之铜”到炼铁锻钢,而技术进步的关键,则是依赖于文字的发明和知识的传承……
张岱自己是个修史的,尽管在另外一个时空他是以美食家、文艺家和散文而出名,但他真正的心血之作《石匮书》就是《明史》的骨架子。若要分类,他的历史观当然还是传统的正统史观和英雄史观,第一次接触到唯物史观分类中以工具发展、科技发展为索引的全新概念,对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孔孟之儒都讲究“法先王”,讲究今不如古,故而要法先王以恢复三代之治。“法先王”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尽管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人敢正面挑战。荀子倒是提出了“法后王”,但却不是说一代更比一代强,而是先在心目中构建一个尚未出现的、或许会存在于后世的“理想王”,然后要求现在的人君加强自我修养逐渐靠近这个“王的模版”。且夫后世千余年,治《荀子》者稀几,所见又各不同,可谓是“稀有的异端”,学术思想并未广泛传播。而今时今日,张岱在一家医馆里,听到了逻辑完整、叙述详细、论证充分的新的历史观,既肯定了“上古先贤”的伟大功绩,又指明了人类社会继续发展的道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慨此刻充斥着张岱的大脑。
叙述完之后,杨世祥慢慢地品尝了好几块曲奇,张岱才缓过神来。而这缓过神来,也只是从发呆状态变成下意识寻求交流的扭头找人而已,面对着这间屋子唯一的可交流对象,张岱倒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杨世祥也只是这个全新的历史观的n道贩子而已。杨世祥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又把话接上了:“这按澳洲人的看法,炎汉两代,前汉之赵过,后汉之毕岚,作代田牛耕,作翻车渴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二人才是两汉之大贤者啊……”与翻车、渴乌相比,原始的桔槔更算不上什么了!
听了这句,张岱倒是有些接受不能了。赵过,史书上寥寥几笔,暂且不说;那毕岚可是扰乱朝纲的十常侍啊!今上扳倒魏忠贤才几年?这阉宦弄权之人,竟然被澳洲人看做后汉之大贤?这是要置蔡邕、卢植、郑玄诸位先贤于何地?
再细想一下,这赵过是农家之人,农家是墨家的分支;毕岚一介阉宦,走的却是奇技淫巧……额……机心械饰……额……总之就是搞“发明创造”的,算起来也是墨家……《孟子·滕文公》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张岱下意识地就把这句给念叨了出来,却发现杨世祥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看。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张岱干脆地问了出来:“澳洲人如此,颇似墨者,墨者无君无父,这……”后面的话若真要说出来,真的不会惹麻烦么?
“呵呵呵!”杨世祥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一期《临高时报》上征求古籍的公告,回道:“张先生!这《墨子》一书,照澳洲人的说法,宋南渡之时已多有散逸,及至今日,澳洲人手上残留的仅是五十三篇,其中还有八篇只有名目而无内容。张先生手上若是真有《墨子》七十一篇,或可献于元老院,也是一番大功德。”
听了这话,张岱神色讪讪――张家虽是地方豪族,又是三代藏书,收藏极丰。但却非千年世家,家中不会主动收藏《墨子》之类的“异端邪说”,他对墨家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儒家学说上对墨家的批判。
“再者,”杨世祥难得掌握主动,不免打开了话匣子:“不管这千余年前的墨家如何……不妨我以杏林之事设寓――若有一古方,内有兜铃、草乌为佐使,医官见之,曰‘此大毒,不可用!’,敢问张先生,可乎?”
张岱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一些虎狼药方中也会用到马兜铃、草乌一类猛毒之药,若是不看君臣佐使,方伍配比,只看有毒物就说不可,当然不妥当。但明显,杨世祥这是要把墨家比作那“古方”,设事寓理一番,却让张岱难以回答了。
杨世祥也不是真的要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那医官不止于此,又说‘此毒方,不可流于世,方中诸味,概不许用’,于是乎桂枝也不许用,麻黄也不许用,人参也不许用,鹿茸也不许用,只因那古方上有这些,便都不许用。张先生,如此作为,可乎?”杨世祥越说越激动,语气也是越来越严厉,看张岱的目光渐渐都有些仇视的味道了。
这“医官”说的就是儒家了吧!而且,您老这是把我当成那位袁学官了吧!话说那袁姓学官会不会和前几年被处死的袁督师有关?那袁督师也是广府的举人……张岱的思维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开始发散了。
气氛正尴尬间,忽听得门口迎宾的小厮一声脆喊:“东家!您来啦!”
杨世祥听了微微一愣神,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站了起来,看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贤弟!你怎生得空也来了?”杨世祥赶上门口,非常自然地伸手与刘三握了握手。
“劳烦大哥了!我这也是领了任务来的!”刘三松了手后又拍了拍杨世祥的肩膀,两人并肩而立。
“这位是张岱张先生吧!”刘三缓步向前。张岱也大概明白这来的是个“真髡”,应该就是这润世堂的澳洲东家,早早地就站了起来拱手作礼。却不想刘三却还是向他伸出了右手,脸带笑意。张岱想着刚才杨世祥与刘三握手的样子,知道这大概就是澳洲人的见面之礼,对刘三直呼其名的下意识的厌恶感也略压了压,心中哂然一笑,伸出右手与刘三握了下。自己还没开口,就听得刘三语中带着怪异的情绪连声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莫非我的文名已经震惊了这群海外遗种了?”张岱难以理解刘三那诚恳的“久仰”到底有多久,只得照着惯常回应道“哪里哪里!惭愧惭愧!区区薄名有辱清听。”
“不知道先生千里迢迢,从江南到此,所来何为呢?”
刘三的语气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意味,但张岱也是没脾气――不说这位是这广州立地太岁的元老之一,单说自己现在坐着的这间铺子,这刘元老也是大东家,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主人公,自己则是个拿着名帖上门求见的客人。
沉吟了一会,张岱大大方方地回道:“夕在杭州与友人同游时,与赵老爷相识,得他多方介绍澳洲风物,在下心中神往之,故而南下,以求门路去往临高一观。”(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节 旅游动机
这“赵老爷”三个字,张岱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
刘三听了这句,心中确定了情报无误。这张岱南下的消息早就到了临高,但因为张岱的行程安排并没有走海路,而是走的福建沿海的陆路,一路上交接的人手都是复社的各种关系,因此对张岱何时才能到广州、到临高,情报部门并不能实时掌控。再者,张岱虽然在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在江南士林里也有一定地位,但相对而言他的情报价值并不太高,因此临高只是给各地主管发了常情通报,说有这么个事,碰到了就关注一下,没注意到也无所谓。有了这一系列的前提,张岱在年节的时候到了广州,临高这边忙着整军备战,广州城内则忙着过年,这才被忽略了过去。
“只为观光而来?”
张岱这下可有点着恼了――难不成我还需要骗你们不成!不过他素来以风雅著称,自然不会轻易流露出不悦之色,微微点头道:“学生只是一介闲人。闲不住了,便四处走走。”
“如今正是兵荒马乱之时,广东又在战局之中。先生这位闲人在这个时候到来,来意不得不让我等有所慎重……”说着刘三微微一笑,满脸都是心怀叵测的味道。
张岱虽有文人的倨傲,但是也知道战乱中“军法无情”,沉吟片刻道:“学生来广州是一时之兴,且学生来时,广州还是大明的治下,如今的局面,亦非学生所能预料……”
“我个人是相信张先生来广州并无恶意,不过这年头出一趟远门并非易事,张先生肯定不会是一时兴起就往这天南之地跑。”
这话便有了盘问的味道。张岱知道此人是来打探自己虚实的,若是回答不能令他满意,别说去临高观光,只怕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保。
虽说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是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多少是心有不甘的。他略一思索,道:“学生来此的目的,才时都已说了,便是往临高观光,看看这传说中的世外桃源,百工技艺外,别无他图。学生不过一介书生,即非朝廷大臣,亦非军中宿将,求见润世堂主人,亦不过图个异地他乡有人照应而已。”
“张先生乃是一地郡望,又是江南的文坛领袖,愿意来咱们这边看看,我们是欢迎的。其实你到了广州就直接来与我们接洽,当时就能安排你去海南岛了。”刘三试图同时表达诚意和不在意,顺便还有点指责张岱不相信元老院的意思。张岱闷不做声,刘三便继续说道:“不过这走马观花也是看,深入了解也是看,张先生来我大宋,到底是想看什么呢?”
正如午木预料的,张岱现在索性也就放开了:既无性命之忧,对面的这个刘元老又是慎而重之地应对着自己,那自己又何必瘪瘪擞擞。
“素知一方水土一番风物,澳宋治琼,海南风情为之一变。听闻澳宋本土远在万顷波涛之外,在下恐怕是去不了了,只能就近去海南看看这澳宋的风土人情。”说到这里,张岱觉得如果只提这些的话,似乎留在广州也是看的到的,于是他又不得不说的详细些。“在杭州时多见澳洲事物,皆精巧,更难得者,凡其形制,纵百万亦如一也。在下对此万分好奇。在下最感兴趣的,还是澳洲秘窖所出的瓷器……”张岱详细地表达了自己对澳宋的工艺陶瓷“遍体施釉”技术的兴趣以及对秘窖骨瓷的喜爱,并提出了想要看看的要求。
这倒是让刘三有些意外:午木做的张岱心理素描和行为推测中认为,张岱虽然很可能来临高看看我们的社情民生,但这不会是主要的,临高的中西合璧再夹杂现代风格的绘画、音乐、文学作品,以及在另外一个时空发展成熟的各种娱乐方式,甚至包括紫明楼的不可描述的服务,都可能会是张岱来临高“看一看”的目的。但张岱现在当着刘三的面,说他对规模化生产有兴趣,对陶瓷工艺有兴趣,这倒是让刘三始料未及。
张岱说的那款竹节杯子刘三很熟悉,因为那是瓷器厂的元老们带着归化民工匠第一次搞定高低温两次加工的工艺时做出的产品。窖变的几个意外产品被元老自己留着做收藏了,成色最好的几个分送给了相熟的几个元老,其他的都包装成了高档礼物外售了出去。刘三作为医药口的大拿,自然和陶瓷产业多有业务接触,因此也得了一份赠品。具体是什么工艺流程,刘三肯定不清楚,不过原理他倒是明白。于是刘三决定从这边入手与张岱多聊聊――反正他的主要工作是与张岱多聊天,录音内容会交给午木那边的专业人士做分析。
“那遍体施釉,原理倒是不难。”刘三笑着答道。
“哦?还请不吝赐教!”张岱多读“髡书”,知道澳洲人对于原理一类的东西并不藏私,但是具体做法往往避而不谈。当年一本《光学初论》只讲原理不讲工艺,可把社中几位给吊的馋死,最后不得不托人来广里寻购书中所说的各种镜,只是还未有消息,自己就南下了,也不知他们是否得偿所愿了。不过就自己这段时间于市面上所见,广里大约是没有的,真要买只怕还是要去临高。
“所谓陶土,本质上讲其实是石头末子。”刘三一开口就觉得心好累:跟张岱讲陶土的化学成分那必然是原始天尊讲道,一个说天书一个听天书。
“放到窖中烧,也就是把它烧化,重新凝聚成型。釉彩也是如此,本身是一些彩色的石头,当然,在高温环境下它会发生一些变化,通常是还原反应――哦,这个你不用在意,反正就是物性发生了改变――因此釉彩本色与烧制后的颜色大多是不同的。”
张岱听了这段后非常无奈:他也知道肯定是物性有了变化,那么关键就是那个什么反应了,然而刘元老却是不愿意多说。这种不愿意,不是怕泄露了秘密的那种不愿意,反而是一种不耐烦的不愿意,就好像在文会上某人提出了一些蒙学上就该掌握的问题,其他人懒得搭理一般。张岱难得被归类为一个无知之人,心中自是不快,略点点头附和了一下,继续听着刘三说话。
“但这不同釉料,熔化的温度可不一样。”刘三说到这里,又想起张岱可能没有温度概念,便又解释了起来:“如果把水结冰的温度定为0度,水烧开的温度定为100度,那么有的釉彩可能要七八百度才熔化,有的则要上千度才熔化。”
“水烧开了,温度就不会再上升了么?”张岱突然问了一句。
刘三倒是被问住了――水温到了沸点开始汽化,温度不再上升对他来说是个常识,但如何证明?好像的确没看到过哪本书深入浅出的解释过。在古代没有温度计,温度只有高低之分。难以确切的量化,更没法解释了。但也不能当面就不解释了,刘三很机智地立刻接口答道:“确实不再上升,但原理解释起来很花时间,咱们还说这釉彩的事。不同物质熔点不同,日常里也不是看不到,张先生随便找个铜匠银匠一问便知:锡铜铁三物放在同一个坩埚里烧,必然是锡先化,然后是铜,最后是铁。”
锡比铜先化,这张岱倒是知道,点了点头不再打岔了。
“釉料也是如此,你说的那个杯子我也知道,内外两色嘛!肯定有一个是高温釉料,一个是低温釉料,先烧高温的,再烧低温的,自然不需要留芒口了。”刘三一口气把谜底揭了开来。
张岱听了心中细想:先烧一种色,没涂料的地方就是支撑点,再烧“低温釉料”,那烧好的釉面就是支撑点。果然不需要芒口、支钉!只是要烧两次,成本高了不少。他那个下马了的项目,只烧一次,成品率都那么低,要烧两次的话只怕早就被家里停撤了。而且这刘元老道理说的够明白,却还是和《光学初步》一样没什么鸟用:一窖起烧后,如何控制温度?不同釉料的那个什么“熔点”又是多少?自己要是细问的话,且不说这个澳洲人的杏林妙手懂不懂,就算懂,也不嫌麻烦地给自己说起来,只怕自己也听不太懂。
“器物精妙一道,澳宋果然甚之甚矣!”张岱恭维了一句。
终于等到这句了!刘三心中一喜,立刻故意追问道:“先生莫非以为这不过是奇技淫巧,与生民无益?”终于可以带进原先预备好的节奏了!
这句略微有些欲加之罪的问话把张岱弄得一楞,不过细想一下,这等技巧除了做些奢侈品,好像确实与民生无益啊!难道还有什么说道?张岱倒是来了兴趣了!
“在下并无此意,不过……愿闻其详!”(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一节 于民生有益者
“尊驾提及此事后,学生略想了想,觉得这等技巧,似乎除了做些精美器物,以为赏玩之物外,似乎确实无甚大用啊!”张岱一副严肃脸,正儿八经地反问了回去。
“哈!哈!哈!”刘三大笑而起,在厅堂中缓缓踱步――不是他拿乔,尽管理论准备是有了,但陶瓷这个方向确实没怎么准备实例,他得自己好好寻思一个例子出来。刚走两步,他眼中出现一物,想起了一些相关技术的只言片语。“管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先忽悠着再说!”刘三决定冒充内行一回。
“张先生,若说‘与民生有益’,我但任说一好处,若是那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之人,只需要说一句‘小惠未徧’,便可无限质疑下去。不如张先生先说一个标准,什么叫‘与民生有益’?”刘三先按着剧本把坑挖好。
张岱一听,先是一愣:“这髡贼也知《左传》?”――遂又回想起那《十三经注疏》,心中对刘三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些,却不知道《曹刿论战》这一篇是旧时空的小学课文……
而后张岱细细一想,旧日文会上,也多是有那种文痞无赖,只争面子不争道理,不论你如何剖析分辨,他都一概不理,只挑细小针脚不断质疑,不论大道,只谈微末,一来二去看似激烈,实则于学问毫无意义。若是被他拿住了一点话头,必是翻来覆去啰唣不休。这刘三倒颇有此等文痞之风。
但凡文会上有了这种苗头,主会之人必以身份压制这等无赖,若是累教不改或者情节恶劣,便就驱逐了出去,再冠上个“文痞”的名头,以绝往来。现如今这刘元老话未开说便要先划下道道,反倒是拿他当这号人看待。以张岱的闲散性子不禁也有些火大,心中又一细想,莫非在这澳洲人眼中,圣教中人都是这般不堪?不禁又生了一丝悲意。
“先生但说无妨,是否与生民有益,公道自在人心,区区又岂会胡搅蛮缠!”张岱回应的话语不禁有些带着火气。
“市井百姓生养多艰……”刘三对答时不自觉地也吊起了书袋子,嘴上接得顺溜,心里却有些别扭了起来。“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小孩子养大着实不易,不说各种意外,只是一阵风、一口凉水,便能夺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因而不得不往多了生,说是多子多福,实际上不过是盼着多生几个,夭折来夭折去,总能活下来几个。”刘三先评论了一下当前社会的现状。
张岱虽然是富贵公子,但也并非对中下层社会毫无认识的纨绔,对着刘三说的情况一回想,自家东西两房里的家仆、家生子、长短工家里,生了新儿女自然是喜事,若是与自己亲善的下人,说不得心情好的时候还赏点什么;若是折了小儿,亲善的也不过是在自己这里叹一声晦气,看看能不能从自己这里讨点烧埋银子,无论成与不成,顶多哀怨个一两天,便不再提了。平日里听闻了这些,想到的不过是“下人家又有红白事,又来讨银子,忒的麻烦”。而今刘元老从医生的角度把这事情的根本血淋淋地呈现在面前,张岱再是豁达乐观之人,也有些忧郁。只是这又与那陶瓷工艺有何关系?
“活下来了,养得半大不大了,也是心烦――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食量涨了,身量、力气却是没涨,若是在乡间,农活重的干不了,若是在城市,这半大小子又没人愿意雇工。”刘三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偶然来了兴致才翻看的元老间通传的一些社会调查实录,心中触动了一下,说出来的话更带了几分真情。“家里活下来的孩子多了,便就养不起了。熬大了的,能做事的,就要同父母一般担起养家的责任。小的若是多了,又不能自食其力,就不得不想办法、走门路,送去学徒,不管如何总有一口饭吃;若是遇到变故灾荒,无以生计,便职能出卖自家骨肉了……”
听到这里,张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作评论:这等“忧民之思”,不管真情假意,往日文会、诗会上也听了不少,然而大多也就是叹一叹罢了,至多再说几句“我若中举”、“我若得授差遣”、“我若为一地方父母”便就要如何如何的豪言壮语,然而焦点很快就会转到他为何还未中举、得差遣上,至于那些用来引起话头的“民”,便没人不知好歹地再提了。只是不知这髡贼又会如何说?
“若有一物,能让一千个这样的半大小子能自食其力,不仅解决自己的温饱,若是勤快,还能稍许补贴家用,张先生以为,此物有益民生否?”刘三先开了价。
前面铺垫这么多,现在刘三划出了道道,张岱也确实不能昧着良心说“广州与琼府生民两百万,一千少年,‘小惠未徧’也”。何止不是小惠,往少了说也是一千个家庭解脱了一份负担,实际受惠的人何止三五千人?而为一地方官,做一县宰,除非是分到了畿望紧上的好地方,否则辖下人口只怕还没有五千。一物便可惠及一县生民,怎么不是“有益民生”?
“诚若此,是为大善!”张岱叹道:“还请不吝赐教,究竟何物,能惠万千生民?”
“哈哈,张先生来广州时日也不短,入夏以来,这广州城里遍地都有冰棍不知先生可曾饮过?”刘三反问了一句。
冰棍,作为大吃货的张岱当然吃过。他对新奇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澳洲人的各种新奇食物他早有耳闻。到了这个澳洲云集的广州城自然要大快朵颐。何况也方便:紫诚记名下的冰铺每日都要给梁府送一次冰块,除了冰块之外,随车而来的是各色冰棒、格瓦斯之类的冷饮。他昨天下午还吃了一根荔枝味的――这玩意跟陶瓷有关?和民生又有什么关系?张岱一时理解不能。
“原来张先生吃过,但未见过这冰棍如何贩售。”刘三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又顺手一指,指着药店墙角阴凉处免费赠饮凉茶的两个布裹的大缸,一个写着“热”一个写着“凉”。
“张先生不妨来看一看,其实那些半大孩子贩售冰棍,用的就是这个。”
张岱心中好奇,便走上前去。两个大缸都用素色棉布的棉套裹了个严实,揭开了同样缠了布的盖子,凉茶的药香扑面而来。张岱定睛一看,原来这大缸不是自己预想的陶瓮,而是壁面素白、口沿幽蓝的一件瓷面器皿。
“这是――”张岱疑惑地问了一声:若是瓷器,以这么大的体量,外壁这么薄实在让人担心。若说不是瓷器,那壁面又明显是瓷器釉面的光彩。
“搪瓷。搪瓷大缸。”刘三解释道,“便是珐琅……”
搪瓷?嵌珐琅?那是铜器啊!景泰年的掐丝嵌珐琅器倒是颇为有名,当年但有一件便是宫中禁藏,直到如今,也只是少量面世,张岱自己家里也只收藏了不多几样小件。而且面前这件大缸,通体素白,只是口沿有一圈蓝色,与“嵌珐琅”根本完全不搭边么!
“先生说笑了,珐琅器乃是铜胎。”张岱摇头道。
嗯?铜器?景泰蓝?刘三自己愣了。咦,好像有谁提过,搪瓷用铸铁做芯好像要到19世纪。
机智地回忆起关键信息的刘三立刻点头道:“即能用铜,就不会想着可以用铁么?”至于底釉与铁芯的吸附黏着问题就被刘三忽略了。
“铁质坚硬,又能延展,可以做得极薄,铜贵而铁贱,用来做内芯才能便宜又好用。先生请看,这口大缸也是遍体施釉,大体素白,留下个卷边的口子,第二道烧蓝釉。釉面把铁芯完全封住,这样既得了铁芯的坚固耐用,又有釉面隔开铁芯不与液体接触,因此不会锈蚀。只要在里面垫一层碎冰,再在外面裹一层保温层,啊,也就是这层棉罩,便可保持里面装的冰棍数个小时不化……”至于这搪瓷大缸是不是真的用了这种工艺来生产,刘三才懒得管,只要现在把张岱忽悠住就行――反正从道理上也说的通。
“若是用陶缸或者木桶,这么大的体量,光是容器本身的重量都够一个半大小子受的了。若不是采用这种工艺,便只能在街边摆摊而售。”刘三继续侃侃而谈。
张岱心中,服气,也不服气。这搪瓷大缸轻便、干净、坚固等等好处,卖冰棍的半大小子背着这个搪瓷大缸的确可以省力许多,亦能带更多的冰棒。但是,他在街头见过的许多贩冰的小贩并不是用这搪瓷大缸,而是里面装着棉被的小木箱。
他沉吟道:“刘大夫说得是。不过这搪瓷大缸似乎亦非必要,学生在街面上见到的贩冰人,用得不过是个木箱,内用棉被包裹而已。”(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二节 说客
刘三一愣,因为临高的冰棍生意大多是红花会垄断的,而红花会一水的搪瓷保温桶。根本没有人用木箱棉被的。他到广州来之后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本地小贩装备不同,而是想当然的把临高的记忆给代入到了广州。
被他如此一问,未免有些尴尬。今天的谈话,他一直把握着主动权。看着这位历史上名闻遐迩的人物在自己的滔滔不绝之下除了点头便只有发问和附和的份,心里早就有了轻慢之心,没想到被对方揪住一个差错,轻描淡写的一问,顿时便让自己有些狼狈。
他不禁暗骂自己糊涂,卖冰棍的小贩用木箱棉被,不要说在广州城里是这样,便是倒退回旧时空,不也同样如此?!哪家个体户卖冰棍用得是搪瓷缸的?忘得干干净净!
本来这例子就牵强,被张岱这么一点,刘三忽然意识到刚才的谈话其实毫无疑义,自己并没有在根子上说服张岱什么。张岱之所以愿意抱着如此谦虚的态度,一是他的确对这些“奇技淫巧”感兴趣,愿意听自己扯淡;二来,自己有“地主”之威,他不得不听自己扯淡。
这帮酸子,果然都是死不改悔的反动文人!刘三看着张岱那张平静的面孔暗暗骂道。
他干笑了两声:“先生说得是。这例子的确不甚妥当。”
张岱是要去临高观光的,眼前这位长篇大论的“润世堂主人”乃是“地主”,去临高还得要他多多照应,自然不能让他下不来台,便道:“其实刘大夫说得,学生亦是明白的。这广里城能租借到搪瓷大缸去卖冰棍的半大孩子之所以能自食其力,靠得是一则是这广南、海南,终年温和少寒,家中略有薄产之家,都愿意买来消暑;二来也是这技巧之力能于这“离火炎炎”的天南之地造出冰块来。若没有这份本事,这桩善举怕也是做不来。”
这即是承认了“技巧之力”对“民生”的好处,又带着点余地,得有“天时地利”的配合。不是你靠着奇技淫巧便能改天换日。
刘三心想这酸子倒还真有一套。自己和午木、刘市长等人的研讨预案多少有些自以为是的成分在内。
张岱说了几句之后,又不言语了,显然是在等他继续发挥。
刘三话都说到这里了,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套路演完。
“先生说得是,天时地利亦是要紧的一环。”刘三道,除却‘有益民生’之处。技术本身的原理,更是有军国民生诸多大用啊!”刘三又把话题往他们讨论过得方向引了一引。
张岱继续保持着微笑。他已经明白:这次会面中,杨掌柜到刘元老尽管身份不同,担负的都是“说客”的工作。
至于目的,不外乎是宣扬澳洲人的“奇技淫巧”是与夫子大道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的“正道”。
要说张岱对澳洲人的“奇技淫巧”并不反感,他来广州多日,看了许多澳洲人的书报,听过玉源社的人的讨论,对澳洲人的种种作为是持肯定态度的。但是在他看来,这只是“术”,用好了,于国于民大有裨益,用坏了,反而坏了人心。远非“道”,更别说凌驾于“大道”之上了。
然而他无意与澳洲人辩论,从他们煞费苦心的布局来看,澳洲人似有招揽他的用意在内。这让他在警惕之余不免有些得意,得意之外却又多了些愤懑:连这海外的澳洲人都如此看重自己,朝廷却视自己为无物!
“请先生一叙,学生洗耳恭听。”
“张先生也是治史之人,想来也知道北地的戎狄向来是缺铁的。”刘三好整以暇,先从讲古开始。“昔蒙元自逃归漠北,铁器来源断绝,以至以骨为箭;东虏起兵作乱时,起家的家底也不过是祖传的十几副铠甲。辽、金、蒙元倒是军备齐整,然究其原因,不过是自辽时得了儿皇帝献的燕云之地,有了汉家子为其耕地、作冶,故而辽、金、元三朝强于史上诸胡。”刘三开始传播他的工具史观。
其实这论点是有问题的,且不说吐蕃,便是同为北方戎狄的西夏,它的冶铁业便很发达,铠甲兵器极其优良,而且它并不占据燕云十六州;隋唐的突厥人在草原上炼铁作兵,也不靠汉人工匠。
张岱点头,蒙古人缺铁他是知道的。当时晋商的一个大买卖就是走口外,贩运蒙古货,一本万利的勾当,而铁锅又是蒙古人最喜欢的商品之一,至于蒙古人是不是真得需要这么多的铁锅,那就不关商人的事情了。不少北方的缙绅掺和这种生意。在京师算是公开的秘密。
刘三也点头回应道:“既然缺铁,那就是有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场,有需求就有利润。澳宋一位大贤说,‘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说完这句元老们人人知晓的“名言”,刘三故意顿了顿,等待张岱消化这句。
虽然对“百分之多少”的表述不习惯,但张岱这几个月来读了不少澳宋书报,也知道10%就是一成,100%的利润就是“其利倍之”,脑子里稍微转化了一下,就迅速理解了这句。“此言大妙!商贾逐利之本性昭然若揭!”张岱击节而赞。
“说句实话,铁器最大的需求还是日用铁制品。一家之中,铁锅重几斤,锄头、犁头又重几斤,钉子什么的零零碎碎,合起来也有斤把,摊到每个人头上,每人分得一两斤铁总是有的。全用刀枪的军队能用多少铁?大头兵多是矛手,一杆长矛看着大,矛头才几斤铁?一壶羽箭,只算箭头,也没几两铁。”刘三继续剖析道。
张岱虽未见过正兵、战兵,但南京好歹也是两都之一,常备军虽然松懈,但架子还在那里,旧时与社中人同游南京时,也曾观望过。现在一回想,别说大头兵用不了几两铁,便是一些百户、试百户之类的军官,配的衣甲都是纸甲,身上真正的铁器也不过是一把装样的刀剑,想来也不过几斤的分量。
可是一牵扯到火器,这用铁的数量就大了,一杆三眼铳至少也得十斤铁,而军队使用使用的火器又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张岱还记得天启年间看到的邸报上刊发的圣谕,上面列举的辽东军队火器数量,除了头号二号发熕是个位数之外,什么九边神炮、虎蹲神炮、头号二号弗朗机,铁涌珠炮之类的都是数以百计,至于铁连珠炮,铁三眼铳、鸟铳这些更是论千计算。其中要耗用多少铁料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眼前这髡贼的人马,那更是以火器见长,尤擅大炮,能“一炮糜烂数十里”,而听闻铸一“大将军炮”便要用料几十万斤;澳宋又擅作大铁船,一条铁船――先不管能不能浮起来,光是那体量,怕不是有几万万斤铁了。船上又有几十门的“巨炮”。髡贼军队拥有铁的数目只怕是个天大的数字了。张岱随意应和了一声,等着刘三继续讲。
“朝廷为了防备蒙古人,不许铁器出口。因为你即使卖的是铁锅过去,他们也能想办法熔掉重新打造武器。但这种禁运作用不大:既然蒙古人的需求旺盛,商人往往想尽办法走私。当然,也不仅限于走私铁器,食盐、粮食都是走私的主力。远得蒙古,近的东虏,都有商人为其走私货物。道理嘛,还是那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利润。”
听到这里,张岱不禁想起社中喜好议论时政的几位,有次聚会时,说起上次东虏之所以能够入寇京畿之地,根本原因是晋中的奸商给东虏指了路,心头顿时一片灰暗,不由得叹了口气。当然,张岱并不知道那几位之所以有如此“见识”,是因为读了当时隐秘发售的一期澳宋出版的时局分析杂志。
诚然,大炮快枪铁船,靠得都是“奇技淫巧”,但是这刘大夫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显然不是为了说这个。
“五金之中,唯有金与锡不易锈蚀。”刘三顿了一顿,见张岱略一思索后点了点头,知道他有这方面的“常识”不需要他去更多解释,就接着说了起来。“然则上古先民早就知道,采炼的赤铜性软兼且不适合铸造,反而是掺入锡砂后混炼而成的青铜,不仅适合铸造,而且造出来的器物较之赤铜更为坚硬。因此三代之时,兵器礼器多为青铜。
“然而青铜虽然比赤铜硬,但却脆。这市面上的小钱劣钱,多掺铅、锡,稍微磕着碰着就碎成八瓣了。究其原因,还是混合了锡,物性改变如此而已。”(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三节 不在点子上
“张先生,我们刚才也说到了,铜铁锡之中,锡是最易熔的又不易锈蚀。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把锡烧熔后,镀到铁的表面,这样铁就不会与水气接触而生锈了。我澳宋已经有了这样的铁制品,先制造这么厚的铁板或者铁丝――”说着,刘三用手指一夹,比了一个比篾片厚不了多少的缝隙给张岱看,接着说道,“然后浸在熔融的锡水中,让它表面上镀一层锡,再把镀层刮得厚薄均匀,就成了极好用的马口铁了。”
“为何叫马口铁?”张岱冷不丁地一问,憋得刘三无比难受——你怎么不按剧本走啊!
“嗯――这铁我们先卖给了澳门的葡萄牙人,他们转手卖给了其他西夷,葡萄牙人把澳门读做‘马口’,其他西夷便把这种铁称为了‘马口铁’。”另外一个时空的“马口铁”得名确实是这么个途径,只不过方向是反过来的。刘三借用了这个说法糊弄了张岱一顿。
张岱一想,这广东产的铁,在其他地方也叫广铁、南铁,似乎澳宋这种新的铁制品叫“马口铁”亦无不可,只是“惟名与器不假于人”,这髡贼果然粗鄙无文,竟然让一帮番夷倒逼过来给他们自己的产品定了名。
“用这种马口铁做的铁桶、铁丝之类的民生日用的产品,平日使用并无不妥,但若是要搜集这些东西回炉重铸成武器,则必然要被熔成铁锡合金,而铁锡合金则物性生脆,并不适合做武器。若是历代早有此等见识,只管放开了卖马口铁到北方去又如何?以只能日用的马口铁换来内地急需的牛羊马等大畜,不管是用来耕地还是用来吃肉,于民生来看,怎么看都是赚的。”
这个法子对张岱来说的确有些出乎意料,确实是个新奇的做法,不过在他看来这是典型的“见小忘大”。
“这髡贼果然只会见执于微末之事!”他暗暗道。
蒙古之所以为患,与铁器流入能有多大关系?张岱深知自古以来,中原王朝无不在人力物力上百倍于四方蛮夷,若是国朝富强,民生宽裕,四方蛮夷小打小闹,根本不足为患。
一旦朝政昏暗,奸孽当道,武备废弛,蛮夷便会趁乱发作,有铁无铁,实在不足为凭。说到底,要对付四方蛮夷的侵害,一要朝廷有威,慑服四夷;二要有德,用文明教化戎狄。
什么卖马口铁换牛羊马匹,简直就是本末倒置。蛮夷用骨箭石刀便不能打仗么?我泱泱上国,还缺几头牛马不成?
这位刘大夫的“高论”看似高明,其实根本没说到要害上。
就这立论的水平,还想贬抑夫子之道,真正可笑至极。
张岱思至此,心中鄙夷,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和煦的微笑。
刘三一时间弄不清他的态度,不过看样子,张岱并没有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没有显示出备受打击的情绪。依旧是不温不火的充当着好听众的角色。
他意识到,自己和刘市长、午木等人搞得预案对张岱没起什么作用,他有些失望:你纵然不是“倒头便拜”,好歹也露出点惊讶激动的表情吧!
挫败感愈来愈强,看着油盐不进,气闲神定的张宗子,刘三觉得自己没法再按照剧本演下去了。
场面一时非常冷清,一个发愣,一个等着。过了许久,张岱才开口道:“刘大夫的心意学生领了。”
这下倒把刘三弄的莫名其妙――我又没馈赠他什么礼物
“张先生――”
“学生南来,就本心来说,不过是看看新样景,尝尝澳宋美食。真去了临高,以原来的心思,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一番。而今,得刘大夫如此提点,在下此去,倒是要真真正正地好好看一看这澳宋了!”
刘三干笑几声,心里把出主意的本家刘市长骂了几句。
“只是不知――”张岱终于决定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在下虽然有些薄名,但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些吃喝玩乐的名声。家中虽有些薄产,但真与大富大贵之家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在社中,开口说话,听是有人听的,但若说些什么想改变政局的话,大概也只被那些社中真正的大佬当做谈笑。思来想去,在下这等斤两,并不值得大宋朝廷如此费心对待。敢问刘元老,如此‘礼遇’在下,究竟为何?”
既然摊开了说,刘三反而去了“按剧本走”的种种桎梏,心里反而一松。张岱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比大多数元老都聪明。自家这点小伎俩,真正是班门弄斧!
说到底,大家还是想让历史名人折服于自己,享受那种凌驾于名人至上的快感。
“因为你有莫大的文名。说出来的话,对那些大明的官僚儒生来说,更有信服力。”
张岱微微点头,这个他懂。
刘三酝酿了下感情,说道:“我大宋元老院,远承殷商天命,近续大宋法统,此番回归华夏,为的是要带领炎黄子孙往前大跨一步,让我华夏在接下来的两千年里,继续领先世界诸国。不管是这岭南,还是江南、淮南、河南,包括长城内外,白山黑水,大漠东西,但凡汉唐旧疆,我们终究是要统一的。但我们放眼望去,就算是华夏人文荟萃之地,那些所谓社会精英,在我们看来不仅是井底之蛙,还自欺欺人,或许对蝼蚁来说,猫和大象是一样重——都可以一脚踩死它。但某些蝼蚁,连‘可能被一脚踩死’这个概念都没有。对我们来说,踩死一只蚂蚁和踩死一片蚂蚁,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对我们预想的新华夏来说,少死几个人总是好的――尤其是那些受人蛊惑,本来可以在新华夏得到新生的百姓。”
稍微顿了一顿,刘三才肃容对张岱说:“而先生是一个愿意睁眼看一看的‘大明精英’。”
“在下家中三代为官,世受皇恩……”张岱虽然听了颇有感触,但仍然表明了立场。
刘三打断道:“我们并不在意你是否投诚。只是希望明朝内部有那么一些人能够认识到我们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不在意我是否投诚,但希望我能看清楚澳宋的实力,并把这份观察的结果带回去,带回江南,带回士林,带回大明。归根结底,澳洲人确实不指望我是否投诚,他们指望的是在更多的人意识到澳宋的实力后会在将来选择投诚啊!
这份结果是否应该带回去呢?想想张溥对自己的叮咛,还是应该带回去啊——大明朝堂,上下内外,对东虏无知,对流寇无知,对西夷无知,对澳洲人更是无知,“连‘可能被一脚踩死’这个概念都没有”。是无知而亡,还是知敌而降?
他一时陷入了深思。
“我看,我们说服他很难……”刘三灰溜溜的对刘翔说,顺便把下午的会面过程讲了一遍。
“算了,人毕竟是宿儒,论玩嘴皮子咱们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市长此刻不得不扮演安慰者的角色――毕竟这剧本主要是他搞得。他转换话题道,“至少他现在去临高的心情愈发迫切了不是。”
“这倒是。”刘三还没有从失败感中缓过劲来,“他在等我们的船票,船票一到就起身。”
“咱们的确辩不过他,不过不要紧,让事实去说服他吧。”
张岱回到梁府已是黄昏,回到自己下榻的小院,他回忆起今日的会面,说起来,髡贼还真是一群“妙人”。他现在愈发肯定的一点就是,髡贼绝不至于扣留自己,不但不会扣留,还会好吃好喝一路伺候周到的让自己游览临高,充分的让自己看这“澳洲景”。
这群澳洲人,倒是“制度自信”的很!
实话说,他并不太相信各种消息中吹嘘临高是“人间天堂”、“千百年未有的治世”――这牛皮吹得未免太大,除了谁也没见过的三代圣王之世,即使汉唐盛世,亦免不了冻馁之人,逢到饥荒,也少不了饿殍满路。这刘大夫吹得“生产力”真能解决这些?
想来,不过是因为他们治下州县少,人口亦少。又有些奇技淫巧的法子,能造许多玩物还取大把的银子。纵然有水旱灾荒,亦可从做生意的盈余中拿出贴补罢了。
这法子,用在一州一县固然使得,治下州县一多,便会顾此失彼――何况他们再能赚钱,总不见得把天下黎庶的生计都包揽下来。就说这广州,虽然入城几个月来气象一新,但是乞丐亦未绝迹,因为战乱,四乡流民逃入的倒增加了不少。市井穷苦大众,虽得粗安,也不见得安居乐业。
澳洲人又是如此的穷兵黩武,小小的琼州,供养数十万大军,又造炮,又造大船,花钱似流水,能有多少银子花在民生上?想来临高是澳洲人的京城,必是不惜金钱人力,装点一新,用以粉饰太平――不外乎当年隋炀帝故伎――出了临高,可就未必如此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底如何,自己且先去看看。(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四节 新来的法官
这天中午的时候,法务省的沈睿明元老临高抵达广州。
作为法学会的一员他来到广州是为了加强广州的司法领域的工作。原本广州城里司法界的元老只有一个梁心虎,忙得脚不沾地不说,活也干得差强人意——毕竟司法口本身也没几个像样的归化民工作人员,梁元老本事再大也施展不开。
原本城里的法律工作就不少,巫蛊案告破之后,按照刘翔的思路又要公审公判,作为“普法”教育的重点案子来抓;连带着还有“新生活运动”、“风俗业整顿”、“社会治安强化运动”、“工商业新秩序”和“清理田赋”等一系列社会经济改造运动——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司法工作来为之服务。这么一来,梁心虎可就招架不住了,和马甲在电报里一诉苦,就把沈睿明给调来了。
沈睿明在d日前不过是个本科毕业没多久的小律师,生活平平淡淡。偶然之下得知虫洞的事,那颗建立后宫的粗胚心立刻就被激活了,辞去工作就南下投奔光明了。d日之后几乎法学会所有人境况都不佳,沈元老只能勉强在法学会混日子——他那法学学位是在某海事大学拿得,在讲究出身四大家的法学会里简直就是歪门邪道。要不是他好歹把司法考试考了出来,还正儿八经的有了律师证,他差点就沦落到和安熙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沈元老和法学界的大多数同仁一样,一边当到处“借调”的“基本劳动力”,一边在法学会干活,参加各种法律的编纂工作。随着统治区地盘越来越大,司法实践活动愈来愈多,对法学人才的需求量也大了。仲裁庭成立之后,法学会里的成员才算是摆脱了“兼职”工作,被充实到了各个巡回法庭去工作。
元老院提倡“依法治国”,但是掌握现代法律知识的人却不太多,地盘小的时候倒不觉得有多匮乏,统治区一扩大,立马就显得捉襟见肘。
按照司法和行政分离的原则,地方行政首脑是不过问司法实践工作的,但是地盘一天比一天大,法学口的元老却多不出来——至于归化民干部,因为法学口在人力分配上又处于最低一级,没培养出几个人来。
于是乎,一直被人视为“废物”的法学口元老变成了香饽饽。为了满足各地方的需求,法学会制定了巡回法庭制度,将元老院管辖下的各个行政区域按照人口多少划分为多个巡回法庭管辖区,定期巡回审理案件。
法学会除了走不开的马甲长期驻扎临高外,其他人轮流出差,其他人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分散在各地,包括台湾、济州和越南等地,最近加上了广东。江南山东还未建立完整政权的地方是不用去了,在有当地官府的情况下抢了对方生意不是明智之举。
沈睿明接到去广州通知的时候,正从济州岛回临高的班船上下来——他刚刚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高雄-济州的巡回法庭审理工作。
接到这个通知虽然有些突然,但是也没觉得太意外。大陆攻略一展开,法务省的工作重点自然就要转到大陆方面去了。
既然接到了通知,沈睿明一下船,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法务省,找到了马甲。
“你辛苦了。不过接下来的任务只会更辛苦。”马甲开门见山,“你拿到通知了?”
“拿到了。”沈睿明点头,“如果你没有什么具体指示的话,我明天就出发。”
“不要着急。”马甲说,“广州堆积了无数的工作,你早去一天,晚去一天并不要紧。我们得先把事情给理顺。”
沈睿明明白马甲说得“把事情理顺”是什么意思。严格说起来,元老院的法律机构一直是一个“办事机构”,秉承着“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原则,运用的法律体系不但不完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混乱。当然这不是法学会的问题,而是现实不得不如此。
沈睿明道:“仲裁庭的格局太小,而且名不正言不顺。以前是没条件,因陋就简,现在广东在手,地盘扩大不只一倍,人力上更是有了本钱。再维持权宜之计的旧体制好像就说不过去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会里的同仁们都是这么议论的。”
“因为大家都有这个想法,所以我们法学会准备开个扩大会议,正式弄个章程出来,讨论一下我们今后的体系和方针。”马甲看到沈睿明眼里有了喜色,心想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马国务卿的意见呢,是要我们搞一个完整的法律体系了。当然,是搞成tg式、德国式、英国式还是美国式,这要我们提议案,走完程序才能决定。”他满意的看着瞪大了眼睛的沈睿明,“你且回去研究研究,后天我们开会。”
法学会的扩大会议异乎寻常的火爆。不但仲裁庭的成员到齐,法学会的成员更是一个不拉,反正只要有点法学背景,各路牛鬼蛇神纷纷出动,都想在未来的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咳咳,大家都说说吧,有什么想法都发表。”马甲见来得人比估计还多,嘴角不由得微微露出笑容来,看来元老们对法律这个顶层设计还是很看重的。法学这一行当将来大有可为啊!
眼见着大家都还有些迟疑,马甲又说:“虽说现在体制改革了,仲裁庭等于是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的结合,但是具体怎么搞,也还没理顺清楚,执……内阁的几位也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安熙作为马甲心腹第一个发言:“所谓法律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在本时空,就应该体现的是元老院是广大元老们的利益。”与会元老纷纷露出了这不是废话的表情,安熙见没人接话茬,只好自己接下去:“要说维护统治,莫过于英美法系。”
“英美法系的优点很明显,运用方法灵活,普通法和衡平法相结合,不拘泥于形式,当然美国式的比英国式的更好,制定法较多,相对符合我们的法律习惯。更重要的是最高**官拥有法律解释权……”
“咳咳,美国式体系确实有独到之处……大家还有什么看法?”马甲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安熙这人啊,虽然很会奉承,但是在领会领导精神上面差了那么一点。
作为法学会的一分子,他自然是更喜欢美国式的体制。言语中也多次表达过这个意思。问题是元老院不喜欢。架子还没搭好就想着把手伸到解释权,不怕扯着蛋么,况且在场的还有非会内的元老,传出去影响不问可知。
第二个发言的是许可:“诚然,英美法系的一大优点是入门门槛高,需要大量的实践和知识储备,将来垄断这一行业的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那些元老后代们,那些没有继承席位的后代们可以大量进入行业,也算是一种保障,但是——”他顿了一下,“但是入门门槛高更有可能会带来大资本影响控制司法的倾向,有钱人请好律师很容易脱罪。将来的国家肯定是多民族的大帝国,经济水平差距大,要是让人觉得司法偏向有钱人还好说,要是引发了别的矛盾,那可是贻害无穷啊。”
沈睿明接着开口:“元老后代一个个进入司法领域,再加上家族内拥有元老席位的成员,这就是新时代的法律门阀吗?到时候大家政权夺利,咱们的法治还搞不搞了?”他越说越激动,弄得安熙想说的“那就立法禁止元老后代进入司法领域就好了”都没有说出来。
最后还是马甲拍了板:“英美法系的精英、门阀化确实是个大问题,生搬硬套肯定是不行的。退一步说,现在这个时空我们上哪去找那么多有经验的法官?同志们,十年内我们是要搞定整个中国的,这么大的盘子到时候我们能拿出多少菜?”
马甲一席话算是彻底枪毙了英美法系派,单论大陆法系的话沿用旧时空体制就成了比较现实的选择。目前元老院的法律体制还是相对混乱的,仲裁庭庭长由元老院主席任命,仲裁庭既是最高法又是最高检——此时元老院的检察院还没有踪影,不过是仲裁庭下设的一个办公室而已。在过去元老院统治仅限临高一地的时候,自然没有那么多案件需要专门设立检察院,一个检查办公室足矣。而在接连占领多地的过程中,又以军事审判为主,元老院自然也没有心思关心“***敌人”的司法权利,几个归化民干部按照首长给的罪名判了就是。而有几百万人口的广东成为大宋领土后,案件数量成指数型增长,检察办公室这几个人自然是不可能应付这么多,况且还有海南除临高外的各府县需要处理。因此目前案件公诉和建国初期一般,主要由慕敏管理下的国家警察代行职责。(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五节 顶层设计
“这样的做法当然是很不严谨的,不过要拉起检察院的班子对我们来说还办不到——缺人啊!”马甲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沈睿明,“所以仲裁庭的意见是一般刑事案件由国家警察负责直接呈送起诉,重大案件——特别是涉及到死刑的案件和社会影响很大的案子,还是要由检察官办公室来负责起诉。”
所谓的检察官办公室,完全是虚设机构。眼下对检察院这块并不看重,需要检察官准备较为严谨的起诉材料的时候才由法务省的元老来临时充当一下。在法务省这个所谓办公室只有一个邮箱号码,连办公室和专职工作人员都没有。
沈睿明原本跃跃欲试要在研讨会上把最高检的架子给搭起来——借此问鼎最高检的院长--没想到马甲先把最高检这事给毙了。
沈睿明要争取这个最高检院长的位置是因为在法学会里,看似大家一团和气,都为“依法治国”而奋斗,实则内部门户山头之见依然存在。从“五院四系”毕业出来的法学会成员和其他院校出身的的法学生们完全是两个山头的。马甲虽然很信任安熙,但是只把他当作得心应手的杂役,真正涉及到顶层设计的时候,往往只和“五院四系”的出身的成员进行讨论。沈睿明算是非五院四系出身,但是能跻身于这个核心圈子里的一个特例。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法学会内少有的正儿八经当过律师的人。
但是他这海事大学法律系的文凭是个硬伤。所以最高法这块基本上他们这些“野路子”是没戏的。
以法学口元老的稀缺程度来说,就算安熙这样的地方二本大学成教学院出来的法律大专生在法律界开宗立派都不算问题,但是最顶层的位置毫无疑问还是会被“五院四系”的人所把持,沈睿明便想到了曲线救国,瞄上了最高检的位置——现在没人把检查院业务当回事,他就去捡这个漏。
“我们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司法人员素质低下——大家都知道,法学是一门很高深的综合性学科,旧时空接受过十二年的正规教育的学生经过高考的选拔,再经过四年的本科教育,还要参加通过率不足十分之一的司法考试,才能真正从事这个行业……”
马甲没有说现状如何如何,这是人人皆知的。元老们普遍的共识就是如果归化民能达到旧时空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水平,那就是求之不得的高素质人才了。而在司法领域,司法口长期处于人力短缺的状态之下,除了少量从事行政事务性工作的归化民干部之外,归化民司法人员极少,素质更是谈不上了。
现在人力方面,人力资源部门已经开了口子,内部机构调整的许可也下达了。但是仓促之间要培养出足够的司法人员——且不论是否合格——几乎是天方夜谭。
沈睿明赶紧道:“针对这种情况,我的意见是出一套类似朱元璋《大诰》的指导性案例给归化民法官作参考。”
说着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手稿。
“这是我在年巡回审判中搜集的各种案例,同时对具体判决进行了详细说明。我们以前的法律编撰比较滞后,具体审判中运用法条上有混乱的地方。所以这次在济州岛我重新根据新颁布法律条文进行了修订。”
这是沈睿明的宝贝--和法学口的很多元老不一样,他虽然不是五院四系出身,但却是正儿八经当过律师的人,在实务上的经验和体会多得多,所以很早就开始着手编撰这本案例集了。
“等等,我记得我们是发放过一本指导性案例手册的,包括警察也有。”安熙在意见被完全否决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话。
“这本案例选效果还是不错的,归化民干部上手速度大大加快,依样画葫芦总比对着咱们搞得那些条文来的容易。不过那本手册主要是为了配合国家警察的实务操作。内容偏重于治安法和刑法。少量涉及民事法。”马甲说道,“作为给法官的指导书来说太偏科了。”
“我们法学其实包罗万象。”沈睿明喝了口茶,“所以下一步我的提议是编撰一套而不是一本指导性案例,原来那本的受众主要是管治安的那些归化民。而新一套丛书包括内容更广泛,有关民事、商事……只要本时空较为常见的诉讼案例都可以搞一本。一来给现在的归化民作范本,二来给以后的法学生当教材,一举两得。”
“小沈说得有道理,”马甲点头笑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沈睿明赶紧道:“我也是考虑到这些基层审判的事情不能总是我们元老亲亲为——再者检查权也不能一直委托给国家警察,迟早还是要收回来的。但是这一揽子事情要交给归化民去干,只能让他们先依样画葫芦——实话说能画的象就很好了。”
姬信发言道:“法条编撰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暂时也不需要再编撰修改什么新的法律条款。我觉得法学会的同仁可以把精力转到这方面来。另外案例比法条相对容易改写,我们现在积累了大量的司法文书档案,可以请有时间有兴趣的元老一同帮忙。”
董时叶也跟着说道:“我们教育口包括我也有几位元老有一定法律经验,依靠原时空的资料整理还是没有问题的。”董时叶一个非司法部门的成员这么积极当然不是为了学雷锋:一方面在教书之余搞点容易又能刷功勋的活计做做没什么不好,另一方面这着书立说的事情几乎每个元老都有涉猎,而有法学会、仲裁庭背书的好事可不常有。
会议一直开到了深夜,除了对于法律系统的设计规划,以及指导性案例法学教材的细节讨论,还有对司法归化民的培养问题,后者争议较大决定另找时间开会。会后众人各自散去,沈睿明与其他人告别,然后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会场,在那里等他的是马甲和几个法学会的同仁。
这是法学会核心圈子的小会议,谈得自然属于“顶层设计”的内容。因为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争权夺利”的内容,所以基本上只限小圈子的讨论。
这次的讨论依然是围绕法务省的自身的定位来展开的。大陆攻略展开之后,法务省全面扩充,原本模煳不清甚至有点混乱的职能和权力定位也需要厘清。
在原时空,司法部是一个很奇怪的部门,名义上是最高行政机关下的专管立法的机关,但实际上其他各部门都有行政立法权,司法部最后只能沦为只管司法考试的鸡肋,在本时空,马甲也有类似的忧虑:虽然法务省理论上管辖范围极大,连一般作为独立机构的最高法和下属各级法院也归属在法务省管辖下,大有“涉及法律的事情都归法务省”的意思。但是具体职能定位、权力却模煳不清,下设的机构不但随意,而且多是虚设。
沈睿明开门见山:“马院,我仔细查了现有的资料,法务省这个事情,目前看来是无解的。”这句话并没有出乎马甲的意料,他很淡定的示意沈睿明接着说:“这次全体大会虽然做了机构改革,但是最核心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元老院本身是最高权力机关,而元老们几乎所有人都有行政职务,等于立法权和行政权不分家,这种模式下法务省想有点作为不太现实。”
“这个问题不要死抠老经验,本时空有特殊性……”马甲边说边心里想这真是书生之见!他心里很清楚,元老院上层对法律的观点完全是“工具论”的调调,不管是文德嗣还是马千瞩,虽然理念不同,对法律的态度倒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对“司法独立”嗤之以鼻。
沈睿明被他一点,立刻明白了马甲的意思。他接着说道:
“在原时空,司法部与我们有相似的尴尬,我看我们再纠结法务省本身意义不大,在元老院体制下再折腾也就这样了,不如另起炉灶。”沈睿明给马甲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元老院的体制类似于伊朗的专家会议,但术业有专攻,显然不可能人人都是立法专家,您还记得当初卢炫提出的那个议案吗?”
“你是说搞tg的法律委员会?”马甲下意识的提出反对:“法律委员会的职权太大了,审核议案的权力现在我们就想抓还不被人喷死,到头来肉没吃到,反而惹一身骚。”
说着他摇了摇头,虽然法学界的人士对架构权力体系有专业优势,但是元老中的很多人对权力的敏感性是惊人的。想要曲线救国玩暗度陈仓的把戏并不容易。
“不愧是马院,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沈睿明先拍了一记马屁,“元老院的各位都是专家,自然不希望有人‘妄议’他们的提案,但是元老院在设计上是上议院……”(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六节 招兵买马
马甲明白他的意思了。元老院人人或者说大多数人都自认为精通政治法律,自然不愿意整出个法律委员会给自己的议案加一道审批程序。但是将来给归化民准备的下议院就不同了,不会有元老承认归化民水平高到可以完全自行其是,不必经元老院审核,原时空美国的上议院对下议院提案就是有否决权的,法律委员会完全可以作其中的第一道审核程序。从另一方面来说,元老院在未来是要退居二线垂拱而治的,到时候法律委员会的作用不问可知,若是元二代元三代乃至元n代不成器,法律委员会在元老院再进一步尤未可知。
但是缺点也是很明显的,下议院至少是三十年后的事情,沈睿明目前年不过三十,三十年后正是壮年,而马甲姬信许可这几位就不好说了。看到马甲的脸色有异,沈睿明忙解释这不过是个人的一点浅见,还要领导的意见为准。
马甲叹了口气:仓促之间也难为他提出这么个提议了,建议是好建议,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啊。
“这事再议吧,元老院里人精太多……”马甲含蓄的说道,“今天我们开这个小会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机构改革的事情。组织处的明处长和我谈过,说各大机构的部门调整要尽快了。我也表达了意见:法务省的设置本身就不科学,特别是把最高法也算在法务省下面,旧时空没有第二家政府这么干的。”
这话说到在场众人的心坎里去了,纷纷点头称是。
“……这件事,明朗也和我说了,说法务省不能用司法部的概念去套,当初是按中央政法委的概念设置的,所以把相关内容都归口在法务省,现在考虑的确欠妥,所以决定要调整一下……”
具体来说就是准备将最高法分出去单独成体系。但是在具体业务领导上仍旧受法务相的指导。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调整,不过多少也是个进步——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甲挠了下头皮,“另外,就是最高检的设置。明郎的意见是要我们调配一个元老担任专职检察官。为以后正式建立最高检做好人事和架构准备工作。”
马甲对沈睿明露出了微笑,“我考虑了下,觉得你最合适。”
沈睿明一瞬间都愣了:“我?”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图谋已经没戏了,没想到马甲居然主动提了这事!
“嗯。”
“最高检?”
“确切的说,是检察官办公室的检察官。”马甲说。
话里的意思沈睿明当然明白,组织处任命高级职务的特点是“就低不就高”,很多方面大员都是从本部门的常务副职或者“办公室主任”这样的二三把手的职务担当起部门工作的。过个一年半载再转升到正式的岗位上。这样做一是有试用的意思,二来也免得某些元老骤进高位引起众人的议论。
说是检察官办公室,其实就是最高检,说是常任检察官,将来就是最高检的院长……
沈睿明激动的小脸一阵通红,马上谦虚的推脱了下:
“可我原来也不过是个新手律师,也还不过三十岁。”
“这有什么关系?刘三原来也不过是个小中医,现在不也开宗立派了?大家都是重担在身,有心去坚持就好了。”马甲心想你本来不就是这个打算么!
说到这个份上,沈睿明就没有理由再拒绝了。
“那我一定努力干好检察工作!”
马甲点点头,含蓄的笑道:“你这个常务检察官,等于就是最高检的检察长。听起来的确威风。不过现阶段只能算是个光杆司令。组织处已经批了编制给你,可以正儿八经的要人了。不过人员培养,制度建立,部门协作等等都要你白手起家,实话说难得很啊。不过你放心,你有难处,会里都会尽量帮你的。”
第二天,正式的任命就下达了。沈睿明家的女仆从前跟着读书人的爹读过些书,知道自家首长升了大宋的御史大夫,自然喜不自胜,连带他的波斯女仆也兴奋不已,虽然这女仆不知道啥叫“御史大夫”,但是主人升官总是好事。
沈睿明却知道职位高,责任更重。自然没敢闲着。先是私下拜会了姬信。别看姬信位不高,权不显,几年来默不作声的鼓捣一个“土着权利保护协会”,不争不抢,反而养出了莫大的人望。超脱的地位和专业素养,隐隐约约就有法学会二把手的意思了。
两人就人员来源和培养机制进行了一番探讨,最后决定由姬信负责教材和案例的编纂,而沈睿明负责为司法口招兵买马——并不仅仅为检察官办公室。
马甲给他这个甜头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现在法务省百废待兴。归化民司法干部比本时空的大熊猫还稀少,沈睿明想要日后顺利转正,这“附带的任务”也得办好。
要大量扩充就牵扯到人员来源的问题,要说本时空最理解司法的,除了元老们就属像王兆敏那样的刑名师爷了。而师爷这一行当又以绍兴为魁首,沈睿明是上海人,一口吴语与他们交流起来倒是无碍。
别看很多元老对绍兴师爷这样的旧体制人员抱有很大的成见,但是在沈睿明看来,这些人算是少有的能理解法律概念的专业人才了。他们的“奸猾”主要是环境造成的,单论职业素养来说并不差。
问题是这样的“人才”并不多,一座县衙门只有一个,全国的刑名师爷,连在幕的、失业的、学幕的,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一千人,整个广东充其量也只有几十个。原来海南各县的刑名师爷大多留用在法务省内,加上留用的部分府、县衙门的刑房书吏——这些人连现有的职位都填不满——更何况这些人大多积习甚深,和元老院期望的“新人”标准相差甚远。
司法是国之重器,马虎不得,沾染旧社会习气的人不能大用,更不能安排在重要岗位上——元老数量的有限使得监督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司法不公的情况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不但危害元老院的形象,还可能引发社会动荡。思前想后,沈睿明还是决定从头开始培养归化民,所谓一张白纸好画图嘛。
第二天下午沈睿明前去拜访了杨云——归化民的干部人事安排都在他手里。
杨云对这样“新店开张找伙计”的元老见得多了,他们总是热情似火,然后痛陈本部门对元老院的大业有多么重要,多半还带着点“小礼物”,至少一半的人会提出请他吃饭,三分之一的人邀请他去临高紫明楼“洗个澡”。
所以他对沈睿明的套路完全视而不见,照例把“可分配人员”表格浏览了一遍,又计算了各部门最新的需求申请和企划院给定的“优先级”之后,杨云批给了他二十五个人。
“现在干部紧缺,你就先凑合一下吧。”
“人数倒还凑合,毕竟广州那边的公务员考试也招了不少人。”沈睿明大致看了看这些人的人事资料,“不过他们都是要作为种子的,这履似乎太空白了……”
这二十五个人都是芳草地行政干部培训班毕业的学员,从履来看,大多是芳草地的学生出身,少量是工厂优秀职工提干,总得来说就是大多没有经过太多的练。基层经验欠缺。
“我这里的能力止于此了。”杨云说,“如果你要基层经验较多的干部,那得去马袅农讲所去弄——农村干部培训这块他们做得还是不错的。”
沈睿明心想那不是杜雯的地盘么?马袅农讲所现在的正式名称是马袅农村基层干部学校,是杜雯把持的社会工作部的地盘。别看社会工作部隶属于民生劳动省,实际却是个独立王国。而在农村基层干部的选拔、培训和任用上,社会工作部更是有极大的发言权。
杜雯和法学会并不对付。《启明星》上经常有杜雯的署名文章:“警惕讼棍乱国”、“以法治名义给反动阶级提供保命符”、“严防资产阶级法学腐蚀我们的肌体”之类的文章。公开抨击“依法治国”的元老她算是独一份了。
“干部调配不是人力资源部门统一进行的吗?”沈睿明想到去见杜雯,满心的不乐意。人能不能搞到不说,去了之后少不得听上三十分钟的对“资产阶级法学”的批判。问题是按沈睿明的理解来说这批判全不在点子上——这主要是屁股问题,而不是理论问题。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农村基层干部这块,其实我们只是承办组织手续。”杨云说道,“具体的人事安排,社会工作部的建议权是主要的……”
“找她要人,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这也不见得,”杨云微微一笑,“反过来想一想,把司法这个专政的刀把子掌握在可靠的工农干部手里这个诱惑也不小吧……”(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七节 续招兵买马
沈睿明虽说对去见杜雯不感冒,但是思前想后,觉得杨云的建议不错:法学会几乎人人都有外派巡回法院的经验,属于元老中对基层社会情况相对了解,但是对于归化民干部培养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杜雯自盐场村就开始培训讲学,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前段时间勋素济的文章沈睿明也仔细看了,倒不是对下乡本身有什么兴趣,而是重点查看了归化民干部的表现——这些人的表现很大程度上能看到未来司法归化民的行为模式。在他看来,杜雯所培养出的干部是执行能力最好的一批,当然也存在手段粗暴,不够灵活等缺点,但沈睿明觉得,这些人来当法官反而能够人尽其才——只**律不讲情面,才是当好法官检察官的最高原则。
杜雯很忙,经常各地游走下乡,不过这几天回临高述职,沈睿明赶紧让秘书去预约见面时间。
“小沈你来了啊”杜雯从文牍中抬起头来,“你不是要去广州了吗,怎么有空上我这个地方来了?”
他的来意,在约见的时候已经说明了。和杜雯约见,不能简单的说“谈一谈”、“聊一聊”之类,必须说明主题。这规矩大得简直赶得上几位“相”了。
沈睿明瞄了眼桌上“铁人”的石膏像和宽大的办公桌后墙上悬挂的若干位领袖的画像,有点紧张:“这不是怕您太忙,找着空档就赶紧来拜访了嘛。”他接着说:“我就开门见山了,主要是在司法干部上需要你的帮助。”
杜雯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对于如何说服杜雯,沈睿明是做了充分的功课的。杜雯对什么“依法治国”是不感兴趣的,但是她和马督公一样,对基层控制力是非常看重的。所以就从这方面入手。他想了想,说道:
“这次大陆攻略展开之后,我们的地盘扩大很快。但是问题也不少。就说我们司法界的情况吧:虽然我还没到广州,但是广东方面的报告还是看了不少的。总得来说,除了县城的核心区域,大部分大方都处于无法状态。有宗族存在的,由宗法管控:这还算好的。更多的是由地头蛇等黑恶势力把持。老区海南的情况稍好些,但是百姓的司法观念淡薄,相比我们的‘官府’,更信任当地长老一类人物。相比之下纯粹的移民村落比较好,毕竟村落都是重新组成的,干部得力,我们的制度落实到位。”
杜雯没有接话。
“但是。”他重重叹口气,“我们的归化民法官太缺了。自元老院进驻广州以来,原本大量在大明统治时期被忽视的案件,我们基本都捡起来了。这第一是为了与旧社会划清界限,显示元老院的先进性;第二也是加强基层建设的重要举措。毕竟我们的很多施政是需要法律座位后盾的……”
杜雯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沈睿明知道杜氏理论的“终极奥义”没法院和检察院什么事的。所以他决定不在这上面太纠缠太多,直接进入主题。
“老百姓长期在明国的统治下,旧思想根深蒂固。我们崭新的司法制度起了很大的思想冲击的作用。效果是非常显着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的人手不够,检察官还好说,目前用警察机关来暂行替代——法官就是大问题了。目前广州就两位元老法官坐镇着,当然我们法学会这几年也带了些徒弟,不过你也知道这对于一个五十万人口情况复杂的大城市是杯水车薪。特别是下一步我们要在整个珠三角建立起核心区,对司法人员的需求就更大了。”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我这来了?”杜雯不急不慢的说。
“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为了广大劳动人民的福祉努力嘛。”沈睿明知道对杜雯说“为了元老院服务”没啥效果。
“呵呵,为了广大劳动人民福祉?那为何到现在连劳动者权益保障法都没有拿出来?”杜雯敲了敲桌子。
沈睿明一时语塞,归化民劳动权益到现在还没有出台法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目前各部门乃至各工厂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定,现在出台法律影响太多;二来劳动者权益属于人权的一部分,而人权必须和社会发展接轨,现在的元老院政权还不能说有多先进,搞这一套还不是时候。
“好了,我也不和你深究这个了。”看到沈睿明支支吾吾了半天,杜雯说:“你们搞的法律总是要比封建社会反动阶级那套强的,当然你们要是搞成资产阶级护身符那一套,我就恕不奉陪了。
沈睿明赶紧说:“那是自然的,我们法学会的宗旨就是依法治国嘛。不论当事人是出身于哪个阶级哪个背景,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不偏袒富人也不会偏袒穷人,一碗水端平。”
杜雯沉吟了下说道:“我记得广州已经开始招考公务员了,司法口的招考数量也不少——为什么不立足本地来培养呢。海南人口就这么点,识字方面也成问题,行政干部尚且不够,要招满司法方面的人才更无从说起。”
“事实上还是招了一些人的,但是不敢多招。”沈睿明说,“这方面我是有顾虑的。司法口招生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大多是有宗族背景或大商人背景的。你也知道,在大明的社会环境下,能读书的人很少是穷人,至少是小康之家才能供养的。司法是国之重器,这些人不必说都是家里指望‘朝里有人’的了。这些人我们不能说不要——毕竟识字率摆在那里,但是不敢全用他们。否则司法界就成这些人的后院了。但是这样一来能选择的余地就很小了,贫民们基本没有识字的,从头开始培养太费力气,现阶段没这个精力。只能从广州城的小商人,手工作坊等有一点闲钱能供着上学的良家子中选择,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堪堪挑了不到百人。其他的都给行政方面的挑去了。”
“所谓的良家子弟,不过是些软弱的小资产阶级分子,小沈啊,你居然认为他们是可靠的,真是……”杜雯开始摇头了。
沈睿明心中一喜,这样的谈话,最怕对方无话或者毫无表态性发言,现在杜雯直接批评司法口公务员考录,就说明她对此事有兴趣。
“你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矮子里拔将军,不让大地主大商人子弟和宗族分子占据的比例太高。所以也希望社工部能给我们调派一些政治上可靠,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干部去广州充实司法队伍。”
“你说得我明白了。”杜雯说,“不是我说你们司法口这些人,尽整这些虚的东西。假模假式的弄个法庭,还要检察官、法官、公诉人外加装模作样的辩护律师——要多虚伪有多虚伪。法庭应该有,那就是直接审判的革命法庭……”
沈睿明对她的“法院检察院就是刀把子”的理论不敢苟同,但是此刻有求于人,也不能反驳,只能默默的听她痛斥“资产阶级司法的虚伪性”。
杜雯这一番高谈阔论持续了差不多十分钟,这才转入正题:
“你的关于保持司法队伍纯洁性的想法是很好的,”她突然抛出一句肯定的话语,让沈睿明瞬间有些不太适应,只好随声附和了两声。
“但是你这个缺口——社工部是补不上的……讲习所培养出的干部数量有限,而且我也不可能把干部都给你——海南各地干部都是不足的,给不了你几个人。”
沈睿明心中一喜,有戏!他赶紧道:
“这个我也想过了:从海南调一些基层干部,作为广东的司法干部的基础。加上我们司法口原有的干部,这样就可以形成队伍的基本核心。有了这么一个政治上可靠,业务上熟练的核心,就能大概保证司法口的新干部队伍不会跑偏了。从广州招的那些人经过培训后跟着这些人边学习,边工作。先把架子搭起来,再慢慢的扩大队伍,提高业务素质。”
杜雯背着手在办公室内来回走动,思量片刻才说:“好吧。人我可以给你派。不过能派多少不好说,大概在二十人左右。具体的名单我得和同志们商量一下,还得和杨云那边讨论下后续的补缺。但是你也不能太过放心他们的能力:他们的普遍特点是文化水平偏低,好在立场都比较坚定。”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加了一句,“我还有几个女干部,也可以给你——”
虽然是探询式的语气,沈睿明却知道这是她的条件,赶紧道:“这我是求之不得啊,新司法制度的一个特点就是要突出移风易俗。选用女司法干部对我们很有帮助。至于说人员素质问题,我会把他们带到广州去进行集体培训,业务和文化都会加强。临高像是个温室,有些事在海南好做,上了大陆就困难多了,只有克服困难才能当好法官检察官。”(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八节 除旧布新(一)
沈睿明顺利的从杜雯手里搞到了人,这边广州方面也在不断的催促司法口的元老到位,他就事不宜迟的赶过来了。
法务省在广州也当仁不让的圈好了地。那就是旧时空的惠福东大佛寺的广东巡按御史衙门。广州光复之后,该衙署原本是准备给政治保卫局的,但是梁心虎去找了刘翔,表示这个衙门正好在南海番禹两县辖区的交界处,作为法院的所在地非常合适。于是又转拨给了法务省。司法部门在广东的各个机关现在都集中在这里。
这个地方原是始建于南汉的新藏寺,为南汉王刘上应天上二十八宿而建。明代扩建为龙藏寺,后来改为巡按公署。
沈睿明并不是一个人来到广州的:还带了他的两个生活秘书,之前在各地巡回的时候条件不好没法带,这会去广州算是长期驻扎了,自然得布置个安乐窝。为此,他还随身携带了二十八箱行李。
这会这些行李正堆积在院子里。市政府总务科的人正在奔走搬运,沈睿明和所有从海南来得元老和归化民一样,是住宿办公合一的。而他占用的,正是巡按御史居住的院落。
说起来还是挺讽刺的,沈睿明站在衙署正院中仰视着大堂:元老院用不合法的手段绑架了大明的巡按御史高舜钦,然后又占用此人的衙署进行司法活动,还要向其他臣民宣传法制思想,真是有够黑色幽默的。
不过这会他没空管这些事,还来不及打开行囊,沈睿明就接到了刘翔要他去开会的通知。
“这么着急?”沈睿明看了眼通知,心想大约是为了全市的第二次治安强化运动做准备。
巫蛊案之后,处置关帝庙人马这个广州市政的毒瘤便已经迫在眉睫了。这几千人不事生产,各自盘踞一方,虽然在治安、市政上略有作用,但是对城市秩序,街道卫生乃至整体治安来说都是莫大的隐患。
过去广州市政府立足未稳,基层执行能力有限。动不了这个集团。现在警政、民政系统已经初具,收容安置的物质条件也已具备,刘翔自然不能再容忍这样的“地下政府”的存在。况且巫蛊案也充分说明这样没有基本政治诉求,完全是利益导向的底层社会集团在政治上极容易被人利用,破坏能量不可小觑。
照理说,收容乞丐,搞治安整肃这都是行政事务,和司法口没多大关系,至于有了需要移交给司法的案子,再移交过来办理也不迟。这么巴巴的把他叫去,无非是要司法口当好“刀把子”的工作。
虽说有部分法务省的元老认为,司法应当与行政相切割,他管他的我判我的。看起来是大义凛然,实际上全是自个的小九九。不就是想扩大手中权力不想被限制嘛,在他看来,现阶段根本没必要分那么细,携手改造社会才是重中之重。
“你去回复刘市长,说我马上就到。”沈睿明在通知上画了个圈,交给了通信员,对女仆关照了几声,便立刻动身往市政府而去。
市政府的机要会议室里,刘翔,林陌光,慕敏,潘杰鑫……广州地方政府的几位元老正围坐在桌旁,除了充任会议秘书的张允幂以外,其他几个都是负责行政与警察工作的元老首脑。
刘翔先介绍了下沈睿明,会议便进入了正题。
和沈睿明想得差不多,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取缔关帝庙人马,全部收容安置广州市的乞丐和流民。
“同志们,”刘翔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光复广州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现在广州市社会秩序基本恢复稳定,市容整理工作初见成效,新币的推行稳定进行。市郊的治安也大幅度好转,我们手里也有了一支还算堪用的本地干部队伍……可以说我们对广州城的接收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第一步,进得来,站得住这个目标,现在已经达成了。”
这是开场的套话,大家自然也不用响应,倒是有人给沈睿明送来了一份《广州基本情况汇编》的材料。
“我们的下一个,也是我们面临最大问题之一,就是广州城流毒已久的恶势力——关帝庙人马。关于这个集团的来龙去脉,大家多少了解一些。也知道最近的巫蛊案与与该集团的关联。这个乞丐团伙的能量和活跃程度,还真是不小。”
从聚众冲击海阳会馆的暴乱事件,到凶手至今未归案的王大鸟案,还有无数没有破获的盗窃案、拐卖案、故意伤害案、诈骗案……许多都与关帝庙人马有关。他们不仅仅直接作奸犯科,还是各种犯罪分子的保护伞和销赃渠道。构建了一个外人难以了解和插足的“地下王国”,法外之地。这对追求基层治理的元老院来说是不可容忍。
“……下面请市局的同志介绍一下关帝庙人马的具体情况。”
慕敏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材料。这些材料都是这几个月围绕关帝庙人马进行社会调查搜集来得。
虽然外来乞丐只要去关帝庙挂了号就算是入了伙,但是这些乞丐流民只是外围底层人员,除了每日上交“份子钱”,便是供各级大骨丐头驱役使用,对团伙内部情况所知甚少。而他们内部的真实情况外人是难以探究的。而担任各个窦口的大骨,要么是世袭的,要么就是多年的花子,靠着自己的本事“打拼”上位的。派遣卧底采用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这一传统做法完全行不通。
慕敏只能求助于外围调查。将调查问话的重点放在与关帝庙人马有较多接触,往来较深的社会群体上,特别是广州的胥吏。
关帝庙人马因为实际承担着不少市政和治安方面的工作,所以胥吏与关帝庙人马不仅接触多,彼此勾结利用的情况也很普遍,对其中的情况了解不少。
为了展开调查,慕敏手下的调查组不但访问了留用的胥吏,还对被关押的和已经退职、退休的胥吏进行了调查,得到了许多材料。
除了这些人之外,在冲击潮州会馆和其他治安整肃行动中被捕的乞丐和大骨是另一个重要的情报来源。虽然被捕的大骨和骨干分子并不多,但是他们提供了最宝贵的第一手情报。
几个月下来,市警察局已经大致掌握了关帝庙人马的情况。
慕敏打开图板,开始介绍关帝庙人马的具体情况。
“关帝庙人马的组织源头起于何时,已经无从考究,该组织并无明文记载的史,在文人笔记、代府县志中亦无记载。不过,从我们调查胥吏老人和本地的市民、缙绅,确认至少在隆庆年间,该团伙便已存在了。
“关于他们的来,关帝庙人马有一种说法:说高团头的祖上是个叫花子,元末师从周颠道人,周老神仙当初当初破衣赤足周走天下,助太祖得江山,事毕拂衣而去,难觅仙踪。留下传说众多,这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太祖征陈友谅时,船行至安庆,风平浪静,船只无法前进。周颠口唱‘天下平’。对朱元璋说‘船跑起来了,风就跑起来了’,于是朱元璋派人用纤拉船,马上狂风大作。之后周颠告去,朱元璋屡次挽留未果。建国后又去庐山周颠修隐之处寻访未果。只能写下《周颠仙人传》留在庐山缅怀故人。太祖爱屋及乌,便要封高家先祖做个将军的。可周仙人早就告诫弟子,其命中无三福中缺官禄。太祖便赐下御赐杆子,封为广州总团头。在关帝庙设立总窦口。这个传说虽然无法证实,但是说明该团伙的确有官方的背景。”
乞丐虽然危害巨大,但因为缺乏足够的纪律性,与政治诉求不会对王朝产生威胁。朝代都对其采取放任的态度。旧时代落后松散的社会管理能力和孱弱的经济对乞丐现象无力处理,甚至在某些方面要依靠着他们。承认其合法性,利用其力量就成了许多中古社会政府的治理乞丐的唯一办法。
“可是他们的老巢并不是关帝庙,而是在金花寺……”林佰光疑惑道。
“关于这个名字的源头,据说是因为最早广州总团头所在地确是一座老旧失修的关帝庙,后来缙绅官员重修庙宇,窦口才迁徙到西关外的金花寺。”慕敏说着揭开了第二张示意图。
“目前在关帝庙人马挂号的乞丐流民,我们没有掌握确切的数字。据衙门里老吏说,原先府县衙门均有专门的乞丐名录,必须登录在上的才算是正式的乞丐。不过大家也都知道,眼下即使是大明的正式户籍册黄册也是漏洞百出,更不用说这样的名录了。”慕敏看了一眼文件,说道,“我们通过各种方法进行推测,估算总人数大约有4000~5000人之间。这其中不仅有贫困无靠,鳏寡孤独,残废……等被迫沦为乞丐的人,也不乏有身体健康,四肢健全,有劳动能力却好逸恶劳的青壮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