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节 归山深浅去
到大门外送走了两位枢密院兵籍房的小吏,方进石刚想转身回来,只见一辆驴车从远处慢慢驶来,方进石远远的看坐在前面的竟然是施全,不由大喜过望,远远的迎了过来,叫了声:“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施全从驴车上跃下来笑道:“昨晚上才回来。”
方进石道:“大哥去北面也不给我说一声,我一直想着跟大哥去见见世面呢。”
施全道:“当时走的太急,也没有和你打声招呼,等我生意稳定了,一定带你去幽云诸州看看。”
方进石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他引了施全来到家中,施全招呼跟车一起来的伙计从驴车上卸下几个箱子包袱,方进石道:“这是什么?”
施全道:“这些都是幽云那里的土产,还有一些上等的衣料,大老远出一次远门,总是要带着东西回来,你也尝尝鲜嘛。”
方进石道:“咱们兄弟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
施全道:“以前当然不用,可是兄弟如今有家室,那就不同了,该有的一定要有,否则惹人笑话大哥我不会做人。”
方进石只得作罢,施全样貌虽看上好似粗野,可是实则为人细心稳健,老成持重,很懂人情世故,方进石有时想学他,可总是学不来。
他将施全让到客房,倒上香茶,想起留给施全的三坛子上佳的九里桃花醇,就从里屋抱了出来,放在桌面上道:“大哥,这是景王爷送我的,给大哥尝尝。”
施全拿起来看了看,小心的将外面的泥封除去,拨开酒坛木塞闻了一下,连连深吸了几口道:“真是好酒,一定是正宗的九里桃花醇,至少有十年以上了。”
方进石大笑道:“大哥真是个大行家,一闻便知。”
施全赶紧的把木塞堵好道:“这酒我带回去慢慢喝,莫要把酒味蒸完了。”方进石看他一提起酒来,说到桃花酒来,就跟个小孩子似的,不禁有些莞尔。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方进石道:“大哥在幽云十六州开分号,还顺利么?”
施全轻轻摇了摇头道:“生意难做,幽云历经战乱,百姓大多穷困,无多余的闲钱买绫罗绸缎,粗布也难销啊。”
方进石道:“既然生意难做,又无利可图,大哥就不要在幽云之地开什么分号了,到江南多开些分号也好。”
施全道:“尽管无利,可是我还是想在幽云诸州开几家锦线庄的。”
方进石奇了道:“在商言商,做买卖自然是避风险图利益,幽云诸州开分号即无利可图,风险又大,大哥还要去开分号,这我就有些不懂了。”
施全道:“我此次前去,把幽云诸州全都走了一个遍,让我感受最为深刻的,是那里的汉人百姓历经辽国契丹人上百年的影响,和我们中原汉人想法有所不同。”
方进石道:“有什么不同了?他们不也是汉人么?”
施全神色间有些忧虑道:“他们是汉人不假,可是居然认为辽朝契丹人的衣服比我们汉人的衣服好看,不以汉人衣服华丽之美,我就想着,我要把锦线庄的最好的衣服料子运到幽云去,那怕赔着几年钱,也要慢慢改变他们。”
方进石道:“只怕要改变一些人固有的看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非短时间能办成的。”
施全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以锦线庄小小的一家布料庄,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我想着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做上一点总是比什么都不做好强些,汉人总是穿汉人的衣服才是正理是吧。”
方进石听了施全这个话,不禁肃然起敬,中华民族炎黄子孙,虽然几千年来历经千难万难,也确实出过许多汉奸走狗,可是也总是有一些像施全这样可爱的人,一些平常的人,绝大部分的汉人,传承着汉人传统,延续着中华文明,一脉相承,薪火生生不息。
方进石本来是想劝告施全最好不要去幽云十六州开锦线庄的分号,可是此时他忽然觉得,他应该支持施全,那怕明知这些以后都是有赔无赚的生意,也要去做。
方进石道:“大哥有这个心,我除了支持大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施全道:“有这个心就成了,也不要你做些什么,对了,我来时看到有两个官府的人从这里出去,他们来做什么?是你的朋友么?”
方进石道:“不是,他们是来给我报信的,前些日子,我在陕西时赚了个军职,如今调到京城来了,大哥,我没去御史台了,也不去开封府仓曹了,你不会怪我吧。”
施全道:“是什么军职?”
方进石道:“如今是武节大夫,从属未定呢。”
施全大喜道:“竟然是这么高了,应是七品了,你当大哥是傻的么?还去怪你?”
方进石道:“我只是怕浪费了大哥的一番苦心。”
施全站起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什么苦心的,这等好事至少应该喝上几杯,走走走,叫上冯家兄弟,再叫几个朋友一起热闹热闹。”
他听到方进石居然升了个七品军职,是真心替他高兴,再也坐不下了,拉了他就出去喝酒庆祝,走着又道:“明日我多叫些朋友街坊,你也叫你的朋友和同僚,在这里好好的摆上几席,这样的大喜事一定要好好宣扬才好。”
方进石只好听他的,二人一起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时,正巧遇到黄金绵从外面回来,她跟着的一刘嫂手中挎了两个竹篮,也不知买的什么。
黄金绵看到施全,行了一礼道:“施大哥。”
施全还认识她,笑道:“黄姑娘,好久不见了,秀王有事传见他么?”他许久不在汴梁城中,一回来急匆匆而来,店中伙计尚未向他说起过方家的事,是以不知呢。
黄金绵尴尬的向了方进石望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得“哦”了一声道:“不是。”
施全感觉出了她的异样,回头去望方进石,方进石道:“她住在这里的,大哥,我们走吧。”
二人一起出门,上了施全来的驴车,坐在车上时,方进石才道:“那位黄姑娘和秀王闹了脾气,暂住在这里了。”
施全道:“怎么个暂住?你平白无故留人家在此居住,毁了人家姑娘清誉。”方进石得意笑了道:“毁不了的,她如今是我的小妾,秀王把她送给我了。”
施全扭过头望着他,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色道:“是么?”
黄金绵的脾气施全还是知道的,他以前养伤时,黄金绵去看望过他几次,黄金绵会嫁给他这个不怎么争气的,也没什么文采的兄弟做小妾,实在是一件让施全有些难以相像的事。
方进石得意的道:“当然是真的了,大哥离开汴梁的这段时间,我又找了两个女人入门,一位是她,还有另外一个,回头我带上给大哥见礼去。”
施全不由的皱眉了道:“你这样胡闹,弟妹没有说别的?”方进石看他语气有些不悦,忙道:“她也没说什么。”
施全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按理说我做大哥的,这样的私事我不应说什么,我也不是反对你多娶几个女人,你家中人丁不旺也是事实,可是你娶了人家,总是要对人家一生负责,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是最没良心的。”
他这话说的语气很重,方进石道:“大哥教训的是,对她们我全是真心诚意的,绝不会做出没良心的事来的。”
施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哥说话有些直,你莫要怪罪。”定了一下又道:“赶明天你带上她们,到店里挑些料子做衣服,大哥别的没有,锦缎布料还是有一些的。”
方进石笑了道:“是随意挑么?”
施全也呵呵笑了道:“自然是了……”
这两句话说完,此事就算揭过了,方进石道:“大哥何是迎娶冯姑娘啊?我可是等着喝大哥的喜酒呢。”
施全道:“今年已经快要过年了,再说吧。”他虽然依旧说的是“再说”,可是却又说今年快要过年,方进石一下子听出他这个话的意思了,今年是已经晚了,那么明年呢?看来他已经改了主意了,口气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么顽固了。
二人到了酒楼中,差伙计去请冯家兄弟过来,冯庆不在,冯宝过来了,又拉了几个别的朋友,酒席摆开,席间一片热闹,酒宴间,施全向方进石道:“你可还记得给我治伤的那个崔郎中么?”
方进石马上想起那个非常有个性的兽医崔郎中崔护,就点了点头道:“记得。”
施全道:“我在涿州时遇到他了,他准备要到极北苦寒之地采些人参等药材,他手头上有几味药材难求,托我想些法子,等回头我把单子给你,你也留心一下。”
方进石点头答应,这崔护虽然是兽医,可是医术却也是非常了得的,他是汴梁城中有名的御医张仙的弟子。
第223节 汀月生眉黛
无论冬夏寒暑,徐王府的蹴鞠队晨起到院中练站桩,这是几年来的老规矩了。
那罗延高宠洗了脸换好衣服,随着蹴鞠队中的同伴一起到了后院场地,邓教头向他招了招手,高宠走到他的近前,邓教头道:“李总管传话来,让你今日到城东御马栏厩挑选御马,赶紧准备一下,这今日的桩就免了。”
那罗延哦了一声,心中不免奇怪,虽然说柔福帝姬赵多富为他讨到了一匹御马的赏赐,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赏赐的御马可以自己去挑选的,依他想来,当然是赏赐什么样的就要什么样的马了。
不过高宠不敢说什么,生怕是因为自己没少见多怪,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下,高宠转回来自己居住的地方,换了一身最漂亮得体的衣服,这衣服是徐王爷赏赐的,大红色的长袍,衣服上绣了金线边,玉带镶了亮闪闪的银饰,虎头靴子白鞋底,都透着这身衣服的贵气。
高宠这是第一次穿这身衣服,也是平生头一次穿着这样华丽的衣衫,这身衣服虽然名贵,可是高宠穿惯了粗布衣服,感觉有些别扭。
他想想感觉这衣服不太适合自己,就动手摘下帽子,解了衣带,准备把这衣服脱下来换上自己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听得门“吱”的一声响,一个小个头的小厮从外面探头进来。
这小厮是后门门房的,高宠也是认得的,他对这小厮喊道:“小乙哥,有事么?”
小厮这才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道:“外面有个老汉找你,让我通传。”高宠道:“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小厮望着他道:“徐王爷赏赐这么好看的衣服,你舍不得穿么?”
高宠道:“不是,总是觉得不太习惯。”
小厮打量了他几眼道:“这些日子,少不得徐王爷会带你见客,可能有不少王公贵胄呢。”这小厮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透,可是高宠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一战成名,连大宋皇帝都赏赐御马,若还像以前那样的穿衣打扮,可能徐王爷也会不高兴的。
徐王爷赵棣虽然说在别人眼里,是个不学无术只好声色犬马之徒,可是他却没做过什么严重的坏事,以他的身份也不需要欺负一般的老百姓,而且他对府中的下人却是不错,因而高宠内心对他也是比较有好感的。
想想如果穿的破旧会损了徐王府的名头,高宠就又重新把那华丽的衣服换上,他跟着这小厮走到后门处,远远的就看到府门对面的大树下站着一个老汉和一个少女,正是史家班的史班主和静慧。
高宠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为了史达泰的事情而来,他快步走了过去,静慧抬头望着他走了过来,低下头去,高宠本就生的英武高大,相貌堂堂,如今这华贵的衣服一穿,光彩照人大步而来,自有一种慑人的气度。
想想那个如今身在开封府大牢的史达泰,他身有残疾不说,而且脾气又暴,更重要的是多数时间里都有些不可理喻,从来不会软语温柔。
一个是落魄的走江湖吃了这餐没下顿的倒霉后生,一个是新近得了皇帝赏赐风头渐起的潜力少年,看到高宠,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静慧心头。
高宠走到大树下,向史班主拱手弯腰行了一礼道:“班主好。”
史班主道:“那……高公子好。”回了一礼,他本想叫那罗延的,可是见他如今衣衫华贵,竟然再不敢像以前直呼名字了,高宠赶紧又再次拱身行礼道:“班主怎么如此多礼,折杀那罗延了。”
史班主唯唯诺诺道:“应该的应该的。”
高宠正色道:“史家班上下对我有救命之恩,班主又是长辈,可千万再莫叫什么公子了。”
史班主这才点头直起身来,高宠道:“班主可是为史师哥的事前来?”
史班主道:“我知道达泰生性鲁莽,做事冲动,可想不到他竟然有胆子得罪帝姬公主,你看……能不能给帝姬公主说说好话,陪个不是……”
高宠急道:“班主放心,我保证史师哥不会有事的,我定会替他向帝姬求情,只是若非召见,我也是难见上一面的,须得时日有机会才成。”
史班主道:“我就说了,人家是帝姬娘娘,怎么会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只是想着你在徐王府做事,能让王爷说句话……”
高宠心想:在赵多富那里,可能我的话比徐王爷的话更管用。
当然这个话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徐王爷可以进到皇宫里面见嬛嬛帝姬,他却是没有这个本事了,只能等着嬛嬛找机会见他。
送走了史班主和静慧,高宠在想着如何才能见到赵多富一面,他殴打史达泰一事终是不敢给史班主和静慧说起,实际上高宠早就后悔当时出手太重了,只是当时心痛赵多富而气极,后来想着史达泰在开封府大牢里受苦,不免心中愧疚。
开封城东的御马栏厩建在一处山坡下,是一处人工所建的草地,这里养着**百匹好马,是专供大宋皇室备用的,而当得起“御马”的不到百匹,这些御马万金也买不到,只有皇帝的赏赐才可能得到,赏赐御马是一种无上的荣誉。
高宠穿着新衣,跟着宫里来的黄门太监到了这御马栏厩,穿过戒备森严的军寨,到了后面宽阔的木栅栏围成的马厩处,到了这里,虽然还看不到太多的马匹,耳边已经能听到许多马厮鸣声和铃铛声。
带高宠来的黄门太监并没有直接带他去挑马,而是带他到了前面一处豪气的山庄,这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景色怡人,黄门太监领了高宠到了一座小楼,推开房门把他让到里面道:“在这里等着吧。”说完转身出去了,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这房中并无别人,装饰的干净典雅,墙壁上挂了许多画作诗句,高宠只是粗通文墨,也欣赏不来这些雅作,他坐在那里等了许久也无人前来。
等了大半个时辰,外面终于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高宠听得有人来,赶忙坐正,整了整衣衫,双门推开,一个圆脸高个头的宫女走了进来。
高宠赶紧的想要站起来迎接,这高个头宫女道:“别动。”高宠听她这么说,只好坐在那里不动,这宫女走到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好好打量了高宠一遍,看得高宠脸上发烧了,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看过呢,可是这宫女似乎毫不为意,看完了才问道:“你是那罗延么?”
高宠看她不看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道:“在下正是。”
这宫女道:“怪不得嬛嬛帝姬看上你了,长的还真不错。”她看人这么直接,连说话也是这么直,高宠尴尬的笑笑不语,不过听她这么说,高宠已经知道她一定是柔福帝姬赵多富身边的人,他也就明白了,为何要让他来挑马,那一定是柔福帝姬的功劳。
这宫女就是张喜儿,她一向大大咧咧的,赵多富本不想让她知道,只是要用的着她,只好给她说了,张喜儿这才这么认真打量高宠。
张喜儿又看了一眼高宠,转身道:“跟我来吧。”说完领着高宠走出了这房门,顺着走廊向了后面走去,张喜儿走了一程,忍不住回头道:“你怎么认得嬛嬛帝姬的?我天天跟着她,怎么从没见过你?”
高宠一呆,想着怎么回答她这个问话,张喜儿又自己道:“我还是不问了,免得她又骂我多嘴。”高宠巴不得她不问了,也就闷头走路,走到长廊的尽头,转过一个朱漆大门,就来到了一片树木前。
大门边上有几人牵了几匹马等候着,带头的就是领着高宠来的那个黄门太监,这太监一看到张喜儿忙迎上来陪着笑道:“喜儿姑娘来了。”
张喜儿点点头,向这太监道:“把马给他,让他试试。”黄门太监连声答是,向了牵马的马夫招了一下手,那马夫就把马牵到了高宠面前,然后爬在地上。
这是让高宠踩着他的后背上马,这马夫呆在这天子马厩中,天天伺候的都是权贵子弟,这样伺候主人上马已经习惯了,可是高宠却受不得这种礼遇,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马拉前两步,踩着鞍蹬轻轻上了马背。
张喜儿已经踩了另外一名马夫的背上了另外一匹马,她居然是会骑马的,她向高宠说了一句:“跟着我来。”说完打马扬鞭向前飞奔而去。
高宠催马跟在她的后面,张喜儿骑的并不快,二骑奔过两个小山头,就到了一片树林前,林前停了一辆豪华气派的小轿,四名轿夫两名宫女垂手站在轿前。
张喜儿到了这小轿前停了下来,然后手指林中小道,向高宠道:“你从这里进去。”
高宠下了马,向着张喜儿笑笑,走向林中小道,这林子树木并不多,道路也是人工整修过,高宠猜想着,他走着走着,赵多富说不定会从那棵大树后忽然跳出来打一下他的后背,或者是远远的向他做个鬼脸。
结果,他穿过林子,这样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第225节 语燕雕梁晚
高宠回过头来看看赵多富,她正微笑着看着高宠,高宠合上木箱盖子,然后道:“为何给我这么多金子?”
赵多富道:“有了这些钱,你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且我们以后逃到别的地方去,日子也会好过一些的。”
高宠看她都这么说了,足以说明赵多富已经是铁了心的要跟着自己私奔。
说实在话,高宠虽然口头上答应了她,可是心里却还是觉得,这样做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很多问题要去解决,甚至准备逃往何方,高宠都还没有去认真想过。
他实在不忍心去泼赵多富的冷水,柔福帝姬也不知道以后将去往何方,她从来没去过远处,对天下各处一无所知,不过在她看来,只要能和高宠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对她来说全都一样。
说到底,她只不过还仅仅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单纯少女。
黄金是个非常好的东西,可是要带上这么两大箱子黄金私奔,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所以高宠知道再让赵多富把这些黄金带回皇宫里去,她多半是不肯的,现在要想想如何处理这两箱子黄金了。
马车赶到史家班所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这几日天气暖和一些,晚间也不是那么冷的了,街头的行人比之前多了不少。
离史家班所住的地方还有些距离,高宠就让马车停了下来,对赵多富道:“我们走路过去可好?”
赵多富点头同意,两人下了马车,高宠想着总是不能这么空着手去,就拐到道旁店铺中买了些礼物给史班主夫妇,还顺便给史班主的小儿子买了些小孩子吃的东西,提了向史班主住的房子而来。
二人尚未走到近前,就听到里面史达泰的声音大声的嚷道:“你不想离开这汴梁城,还不是因为那姓高的在这里,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紧跟着一声剧烈的摔盆子的破碎声。
高宠不禁停足不前,站在那里迟疑着还要不要再进去,赵多富抬眼望了下他的脸色,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他们好像在吵架。”
高宠嗯了一声,若是换作往常,在这种情况下,高宠一定会掉头回去,可是今晚拉着赵多富而来,那又是不同,高宠迈步走到房门口,伸手推开了已经被烟熏的乌黑的木门。
屋中点了一盏如豆的昏暗油灯,静慧正低头去收拾那已经碎成数片的木盆残片,她一向逆来顺受,纵然是史达泰这么凶的骂她,她也不顶嘴回击。
史达泰站在屋中,脸色铁青的望着蹲在地上的静慧,史班主坐在矮凳上,神色木然,他挽着裤腿赤足踩着鞋子,他面前地上有一圈圆形水渍,似乎方才用那木盆洗脚。
史班主的妻子和孩子不在房中,此时也不知去哪里了。
房中这几人听到木门响声,一齐望了过来,静慧只是望了他一眼,接着低头继续收拾木盆,史达泰看了高宠一眼,扭过脸去,但是也没有说什么,高宠打了他一顿,史达泰知他厉害,开始怵他,而且高宠身份渐高,史达泰也不敢再过于放肆了。
赵多富没有跟着他一起走进房中,她等在门外,高宠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向史班主笑着道:“班主好。”说着把手中的礼物放在桌面上。
史班主赶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连声道:“好好好,高公子好。”高宠走近了他一些,扶住他道:“您老坐,别叫什么公子了,我还是那罗延,你的徒儿晚辈。”
史班主连连点头,脸上显现出真诚的笑容来,高宠扶了他重坐回矮凳中,然后道:“你的身体还好吧,前些日子的伤还痛不?徐王府中有一种从大理国来的治伤的药特别好用,我给你带来了一些。”
史班主连声道谢,在他面前,一个是跟着他不过半月有余,却依然时刻记挂着他的伤的少年;一个是他养了几十年,刚刚踢了他洗脚盆的徒儿,此时在他的心中,是否有一些后悔把静慧许给了徒儿。
史达泰靠在墙壁上,双手交叉抱肩冷眼望着高宠不发一言,静慧收拾好木盆残片,将它放在角落中,坐在油灯下去缝补衣服,她竟然也没有去看那罗延高宠,似乎已经完全和高宠成了陌生人。
高宠和史班主闲聊了几句,这才道:“班主,我带了位客人还在外面呢。”
史班主赶忙道:“怎么不赶快请进来,外面天那么冷。”
高宠这才走到门口,向外面等候在赵多富道:“进来吧。”
赵多富慢慢走了进来,高宠拉着她的手走到史班主面前道:“班主,这位是赵姑娘。”
赵多富向史班主福了一福,说了声:“班主好。”她缓缓直起腰来,昏暗的灯光照耀在她的脸上,赵多富微笑着,笑容灿烂的如春天的花朵一般。
史达泰的脸色渐渐不安起来,交叉的双臂不自觉的放了下来,倚着墙壁的腰身也站直了。他虽然和赵多富照过面,不过那晚灯火有些昏暗,他先入为主的以为赵多富是静慧,也没多看,此时赵多富站在灯火处,史达泰望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除了内心愧疚误伤了别人,而且赵多富富贵到天边的身份,都让他不敢去望。
史达泰内心中,其实是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自卑自己行动不便的腿脚,自卑自己低贱的跑江湖身份,自卑自己穷的经常连饭都吃不饱的贫贱人生,自卑是他脾气暴躁的根本缘由,所以当一个堂堂的大宋公主来到这破旧的房屋中时,史达泰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静慧再沉得住气,可是当高宠手拉着一个姑娘的手走到这屋中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去望了一眼,可是这一眼望去,她竟然再也不能把目光移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柔福帝姬赵多富的面上,赵多富正微笑着向静慧也看过来,目光接处,两个少女都无法再将目光移开,她们的心中都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复杂的感觉。
她们有极为相似的相貌,相仿的年纪,一样的身材,不过却有着不一样的命运,一个是至尊至贵的皇家帝姬,一个是连出家为尼都不得的社会底层,上天有时总是会厚此薄彼的。
连史班主也揉了揉眼睛,一度怀疑自己老眼昏花,高宠拉着赵多富的手进来,她此时虽然一身平常百姓女儿家的衣服,可是终还是难掩贵气,而且赵多富和静慧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她从不会像静慧那样总是喜欢低头不语,天生富贵的赵多富活泼多嘴,时常场中她最大最贵,自然也不会低头受气。
史班主道:“赵姑娘光临,老朽却是这般样子迎客,实在……实在是失礼。”他一时搞不清楚赵多富身份,内心却暗暗称奇,赵多富把目光从静慧身上收回,转头向史班主道:“班主太见外了,你曾帮过那罗延,他带我来拜见班主,也是应该的。”
她这话说的很是乖巧,又另有深意,静慧望了望高宠,低下头去。史班主道:“赵姑娘客气。”
赵多富道:“早就想来拜见班主几位了,可总是时不凑巧,想着过些时日,我们就要离开汴梁,只得晚上前来,实在打扰,还请班主莫怪。”
史班主向高宠道:“你要离开汴梁?”
高宠抬起头来道:“过些时日,我和赵姑娘想要到别处去,怕是有些日子不能来看望班主,特来辞行。”史班主望了望史达泰,只是“哦”了声。
赵多富向高宠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不要再打扰班主休息了好么?”
高宠点了点头,向史班主告辞,史班主赶忙穿好鞋子,送两人出房门,高宠转身又再辞行,史班主送他们到了巷子口处,静慧跟了出来,分别之际,一直没有开口的她却向赵多富道:“多谢赵姑娘。”
赵多富也不知她说的是多谢前些日子赠银呢,还是谢放史达泰出牢房,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赵多富回道:“姐姐也保重。”
静慧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一直目送两人慢慢离去,远远的望着他们上了马车。
静慧扶着史班主回到房中,回想了一下道:“也不知这赵姑娘是何来路,看样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一直站在屋角,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史达泰道:“她不是千金,是万金之身,她是皇城里的二十帝姬。”此话一出口,史班主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半天才颤声了道:“帝姬娘娘?亲自前来拜会我这老头子?”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那个前些日子还病的快死的乞丐那罗延,会带着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帝姬娘娘深夜前来,至于静慧,当得知赵多富真实身份之时,那一种无比复杂的念头和感觉,终难排解。
华贵的马车慢慢行驶在汴梁城中青石板路上,赵多富抬眼望着高宠道:“你会不会怪我多嘴,给他们说了我们离开的话?”
高宠摇了摇头,然后道:“我答应你要离开的,本就是事实,他们不会多嘴告诉别人的。”
赵多富道:“我也只是想让那位姐姐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和她生的很相像的人。”高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忽然想到,赵多富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来见静慧,不仅仅只是这个目的,更重要的可能是让静慧知难而退,从此和高宠扯清楚,断了念想,无论如何,静慧都不会也不最再和她来争了。
赵多富又问:“我今晚没说错什么吧?”高宠道:“你表现很好,我都吃惊你能这么会说话了。”
赵多富嘻嘻一笑,搂住了他的腰,将头靠在了高宠的臂弯。
第226节 回首见旌旗
高宠和赵多富的马车一直走了很久,到了御廊大街上,这里离皇城已近,虽然两人蜜意正浓,都舍不得分开,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只得依依而别。
临别之时,赵多富道:“明日我想到澄云寺看望观云大师,你若有空,就去看看风景也好。”高宠当然听得出她这话中话,答道:“也好,我明日午前就到。”
赵多富笑了道:“也不用太早,我想要早些也是不成,也要午时才到了,我们还在上次那个地方见面。”
高宠挠头道:“那里是后寺,只怕是那些寺中的比丘尼这次不让进去。”
赵多富道:“那你还找你那位朋友帮忙,他好像很有办法的。”
高宠嗯的一声答应了,他本来就想找一下方进石,请教一下他和柔福帝姬私奔的事,高宠尽管勇猛,可是总是觉得自己没有经验,在他眼里,方进石是一个非常有办法的人。
赵多富跃下马车,道旁边早有另外一辆马车等候了,她走了过去,早有属下迎接过来,高宠赶忙道:“那两箱东西也带回去吧,我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赵多富回首笑道:“你是男人,你来想办法,我可管不着。”说完这话,她嘻笑着上了接她的马车,渐渐远去。
高宠望着她的马车终于不见,这才转过头来,对车夫言明方进石家的路线,一路而来。
到了方家,其实时间还早,不过邓安却说方公子已经睡下了,这让高宠愕然不已,他把两箱金子搬了下来,想着终是不能把这两箱金子带到徐王府中去,这大晚上的,让高宠唯一想到的就是把这两箱金子存放在方家了。
所以高宠又请邓安去叫方进石出来,过了好半天,高宠在客房中已经喝了三遍茶了,才见方进石走了进来,高宠赶紧站了起来道:“这天色尚这么早,你怎么就睡下了?”
方进石白了他一眼道:“无事可做,不睡觉还能干嘛?”
高宠呵呵而笑,笑过以后正色道:“深夜前来,是有两箱东西想存放在你家中,不知可否?”
方进石瞄了一眼高宠脚边的两个箱子,笑了道:“若是金贵之物,就别存放了,免得丢失损坏了我赔不起。”
高宠不由又暗暗赞服起方进石来,他居然提前猜想到了这两箱东西是金贵之物了,其实他也不想想,自己夜晚前来,不带回自己住处,不是贵重物品才怪呢。高宠打开两个箱子,里面的金色光芒耀眼,方进石也吃了一惊,问道:“哪里来的?”
高宠合上箱盖,平静的道:“别人给我的。”
方进石坐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才道:“是那个大院子的人送给你的?”高宠奇道:“什么大院子的人?”
方进石道:“这汴梁城中,最大院子的大院子。”
他这话已经说的透了,高宠沉思了一下才道:“你看我这些金子该不该收?”
方进石道:“除非你是傻子,这是天底下有多少人想要这金子,又有多少人想要见上一见送你金子的这人而不得,你却还在问该不该收,我真是无话可说。”
高宠道:“可是她身份太贵,感觉总是难办,而且……我也不是看中了这些才……才和她好的。”方进石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愿意诚心的就行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以后能发生什么事,都很难说,不过以我看来,你们多半是会成功的。”
高宠眼睛一亮,忙道:“当真?我还想着和她一起逃到别处去呢。”
方进石道:“若是你们想要逃走,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成不到,若是听我的话,沉的住气一年半载的,那就完全不同了。”
高宠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回去慢慢想清楚。”方进石打了个哈欠,站起来道:“那我就不送了,好困,你自己回去吧。”他就这么回去了,高宠愣了片刻,才想起要约他明天一起去澄云寺的事,不过已经来不及说了,想着只好明天来找他。
方进石走回到后面院子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云奴儿披了衣服坐在炉前,方进石走到近前道:“你怎么也起来了?”
云奴儿道:“你睡下又起来,我就睡不踏实了,生怕有什么事。”方进石道:“哪有什么事,一个傻小子有艳福不会享,跑来问我怎么办。”
云奴儿笑了,然后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方进石道:“我自然教他,该抱就抱,该亲就去亲,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云奴儿道:“你好的不教,就只教这些不好的。”
方进石道:“这才是好的呢,若不是当初我一见你就让你脱衣服,而是和你客客气气的,哪有今天这样好看的女人给我暧被?”
云奴儿吃吃笑了道:“就算是你对我客客气气的,我也一样给你暧被子。”方进石哈哈大笑,去搂了云奴儿道:“回去继续睡觉去,这次谁再来打扰,我一定斩他几刀不可。”
这一觉方进石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早起来时,施全差人前来,请方进石的家人去他的锦线庄挑衣料做衣服,梁翠容想着家里人数虽然不多,可是也是不少,至少从郓王府来的几位姑娘也要挑些衣服过新年,就带了她们去了,方进石特意叫云奴儿跟着去,叫人去请黄金绵去,她却说不想去,方进石也由着她来。
方进石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姑娘叽叽喳喳的跟着梁翠容坐了马车一起去了,不由的笑而摇头,他转回家中,坐在堂上刚刚休息了一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声说话,似乎是高宠的声音,方进石就又走到门口,只见高宠拉了一匹白马停在宅门前,正和邓安说话。
方进石一看到这匹白马,不由的赞了一声,这马实在是太漂亮了,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毛皮发亮,配的马鞍奢华而精巧,马鞍上的木头全是上好的沉香木,连马的铃铛都是镂空的银饰打造而成,这样的马鞍绝对是价值不菲了。
方进石赞叹道:“这马儿真是不错。”高宠道:“这是嬛嬛帝姬给我挑的御马,今天一大早就送来。”
方进石赶紧走了过来,去抚了马背道:“去找个空旷的地方,我也骑骑。”这话正合高宠心意,他顺势道:“那我们就到城外去,溜溜马去。”
方进石也有段时间没好好出去玩一下了,就当即答应,回去拉了那匹枣红马,和高宠一起出了北城门。
一出城门,方进石就换了高宠的白马来骑,他骑了奔了好大一会儿,回过来对高宠道:“果然不愧是官家封赏的御马,又快又听话,跑起来真是稳当。”
高宠道:“若让我选,我宁可选这匹枣红马,这匹白马虽然不错,可是太过金贵,养马之人不敢让它长时间奔跑,后劲明显不足。”
方进石笑笑并不认可,高宠道:“此地离澄云寺不远了,不如去看看风景如何?”
他不擅于说慌,理由编的也过于勉强,方进石一愣之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不过他也无事可做,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也好,不过方进石也不点破,应允后两人上了马,向了澄云寺而来。
快要到澄云寺时,迎面官道上来了一大队人马,这队人马有两三百人,头前队伍是大宋官府的官员,旗帜依仗上书“鸿胪寺”,后面跟着的百人却是和汉人服装形似的异族服装,原来是主管外事的鸿胪寺迎接高丽国和日本的使节前来朝贺。
这些使节赶在过年之前到达,主要的目的就是恭贺天朝上国新年,称之为贺旦使。
方进石看着这大队人马走过,忽然想到之前郭京过堂时说过,高丽使节三十余年未曾遣使来大宋了,怎么今日就来了呢?难道郭京真的就是能掐会算,料定了高丽国使者会很快到来了?
等这些使节们走过,高宠道:“看我天朝上国威名远播,来贺之邦络绎不绝,连几十年断了的高丽国都遣使来贺。”
方进石道:“也不知高丽国使节是走水路坐船跨海而来,还是从陆路舟车而来。”
高宠笑道:“这些使节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他们乘车马而来,朝廷就会赏赐的多一些礼物吗?”
方进石道:“关系大着呢,若是坐船从海上而来,可能就是真心结好大宋,若是从陆路而来,十之**是与金国人有关,极有可能对我朝不利。”
高宠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进石道:“因为他们从陆路而来,必然经过金国的地界,以金国人的贪婪,怎么会任由他们携带着贵重的贡品送到大宋呢?他们能过来,必然是金国人点头的,女真人为何同意呢?若是从海上而来,他们为何此时而来呢?自然是因高丽之前事辽,辽国已亡,他们要找个靠山,就想起大宋来了。”
高宠想了一想,是这个道理,不由的更加叹服起方进石来。
第227节 风枝惊暗鹊
澄云寺建在城北一座不太高的山上,此时临近年关,寺中的女尼们也在做着过完年以后香客集中上山祈福的应对准备,此时香客并不多。
高宠和方进石二人来到山下,像上次来这里一样,寄存了马匹,徒步走上山去,方进石站在山门处故意道:“这里已经来过,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吧。”
高宠赶紧道:“既然来了,到里面去看看也好。”
方进石看在眼里,暗暗发笑,两人一起入了澄云寺,前去找观云大师,观云大师其实早就等候多时了,客套几句以后,带了两人一起来到后门处,观云大师道:“高公子,这边来请,方公子,你暂时在偏殿喝茶可好?”
方进石道:“当然好了,上次在寺中喝过的金眉茶,回去后找了数处茶庄,都不如贵寺的茶香。”
观云大师道:“好好好,马上让人奉金眉茶过来,方公子稍候。”她说过后,带了高宠向了后山走去。
二人走了一程,到了后山那片树林旁边,观云大师驻足不前,对高宠道:“高公子,你自个沿路向前吧,老尼不送了。”
高宠知道柔福帝姬赵多富必定是就在前方,当下谢过观云大师,自己沿路向前,拐了一道弯后,就见五六名宫女和侍卫站在道边,赵多富由张喜儿陪着坐在道边亭子里。
她今日又穿了平凡百姓家女儿的衣服,好似最近她的衣服布料越来越差,首饰也越来越少,赵多富看到高宠过来,面上一喜,就站了起来,高宠走近了向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嬛嬛帝姬。”
赵多富笑了笑,对高宠道:“你把这两个箱子挑了,跟我来。”然后又对张喜儿一众宫女道:“你们在此候着。”说完自顾着向林中走去。
高宠望望地上摆放的两个小箱子,它们已经用一根扁担绳索穿过,都并不大,看上去只是两个普通的箱子,高宠走过去挑了起来,份量也不很重,他挑了跟在赵多富后面,一路从林中而下,几名宫女包括张喜儿都不敢违命,乖乖等在那里。
穿过树林,就又来到一段墙边,墙上有一道小门,原来这里还有一条小路,只是不被人注意,赵多富走到门前停了下来等高宠走近了,柔声道:“累么?”
高宠摇头道:“一点也不累。”不过赵多富还是走到他的近前,用衣袖在他额头上抹了两下,无奈高宠挑这两个木箱很是轻松,一点汗水也未有,赵多富竟然微觉失望,她走到门前,在木门上打了两下,木门左右洞开,原来是两名大汉站在门前守着,他们向赵多富躬身行礼,并不言语,赵多富也不理睬他们,自顾了和高宠一走出了木门,沿着小道继续向前走了一程。
高宠看这一路上虽然寂静,可是远处总是似乎有人远远看守,外表看上去平静,实际戒备森严,他不知赵多富带他去往何处,他也不问,一直跟着她走去。
又走了没有多远,就见小道旁边有一座残破的小庙,庙门早已经没有了,庙的墙体斑驳,门头也没有匾额,赵多富走到这里停下来道:“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高宠其实一点也不累,不过他感念赵多富体贴就同意了,他就走到庙前放下挑担,赵多富看了庙里望了一眼,看了看供奉的神像问道:“这里供的不知是那位神仙。”
高宠认真望了望道:“应该是红喜神月老星君。”
赵多富听了,就走到庙中,仰望着神像看了一会儿,然后盈盈下拜,低声道:“请月老星君保佑我二人顺顺利利,永结同心,平安到老。”高宠听到她诚心祷告,心头感激,就走过来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听得赵多富猛然后退,脸色大变急道:“是谁?”
高宠抢到她的身前抬头望去,只见庙中角落布幔处露出一双脚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小庙中,尤其是在这戒备森严之处竟然有人。
布幔之后那人笑道:“好你个二十姐,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秘密。”这个人虽然暗藏在此并不现身,但是语言之间好似并无多大恶意,听声音年纪似乎也不大。
高宠回头低声对赵多富道:“我去揪他出来。”赵多富急急拉住他的衣袖道:“不用。”
高宠听了不禁奇怪,赵多富竟然大了胆子从高宠身后走了出来,向那人道:“一个是你,一个是十四哥,就你们两个天天没个事干,只知道玩儿,又平白躲到这里做甚?”
布幔后探出一张少年的脸,嘻嘻笑了对赵多富道:“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知道是我?”
赵多富也笑了道:“除了是你,谁还会和我如此说话?”
那少年手扯了布幔,依然不出来,只是探头道:“二十姐这就请自便了,不送不送。”
赵多富道:“你为何躲在这里不敢出来?”
那少年想了一下,松开布幔走了过来道:“躲在这里玩一下,就出来,就出来。”高宠望着走出来的少年,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依然是一脸的稚气,身材瘦弱,皮肤白皙,身上的衣服料子极佳,一望就是极富贵人家的公子。
赵多富看了他一眼,向高宠道:“我们走吧。”说了转身欲走,那少年躬身相送,赵多富忽然转过身来,直奔到那布幔前伸手一拉道:“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
她就已经看到这少年身后布幔藏了一个女子,两人正在这小庙中私会,却给赵多富撞到了,她本来要走忽然转身,那少年猝不及防,给她一下子绕过,又急又恼也是无法。
布幔之后果真是躲了一个女子,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道姑,赵多富一望到她,不由说了句:“是你。”
这道姑二十岁上下,生得很是好看,此时她忽然被拆穿,脸色赤红,赶紧下拜道:“见过嬛嬛帝姬。”
赵多富急忙躲开,转身向庙外走去道:“罢了罢了,当我没看见。”她走的甚急,高宠赶紧去挑了两个木箱追了上去。
赵多富走了几十步,转过一道弯这才停下等高宠挑了木箱赶过来,向了高宠笑道:“真是没想到有这么巧。”
高宠道:“方才那个是谁?”
赵多富道:“一个是十八哥信王,一个是玉清妙静仙师身边的,名叫罗大姑。”高宠嗯了一声,说道:“当真是巧了。”
赵多富道:“巧什么巧,我说十八哥怎么也总要亲自来看望仙师呢,原来事实如此。”
高宠道:“我们也是去看望这位仙师么?”
赵多富道:“你以为呢?这位妙静仙师在宫中时,那时我年纪尚小,对我甚好,有年我得了病,她当时入主中宫,不顾忌太医说不得接近我之言,亲来过问,我一直记在心里。”
高宠道:“原来如此,这位仙师对你真的是好。”
赵多富道:“她其实就是以前的孟皇后,不仅对我很好,对所有的人都是贤良淑德,慈爱有加,当年刘婕妤诬陷冤害她,捉了她身边黄门太监宫女数十人,这些人受皇后大恩,纵然肢残舌断,也无一人肯构陷于她,只是后来……哎……。”
赵多富长叹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高宠知道牵涉宫中争斗,也不再多问,赵多富叹息之后,拍拍高宠挑着的担子笑问道:“你猜上一猜,我们送给妙静仙师的是什么礼物?”
高宠道:“这我哪里猜的着?”
赵多富娇声道:“你猜一猜试试啊?”
高宠道:“当是些道观中的用的书经或者香烛吧?”
赵多富道:“是酒。”高宠吃了一惊道:“是酒?”
赵多富点了点头道:“是酒,玉清妙静仙师喜欢吃酒,你虽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论酒量一定是不及她的。”
高宠只好道:“我其实喝酒也是不行的。”赵多富道:“是了,那些人是不许给她酒喝的,也只有我亲自来,那些人才不敢查看,她才有酒喝,对了,那位观云大师,其实以前是她身边的宫女,不过那些人不许她跟着仙师,她才去澄云寺了。”
高宠这才明白,赵多富为何要从澄云寺而来,玉清妙静仙师是以前的皇后,如今被软禁在这里澄云寺后山,外人无法轻易接近的。
高宠道:“方才信王见到我们,回去以后不会说什么吧?”
赵多富笑了道:“本来他是可能会乱说的,只是此时他更担心我会不会乱说了呢。”高宠想想也是,不过以他一个皇子之尊,却会喜欢一个比他还要大一些的道姑,还要像俗人一般躲到庙中偷偷摸摸,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不过,赵多富不是也是大宋帝姬么?她一样喜欢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少年了。
赵多富凑近了高宠低声道:“你说,方才十八哥和那位罗大姑,偷偷躲在那里,在干什么……?”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波流转,脸上浮现出一些红云,神色间有些扭捏,又有点调皮的神情,高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我也不知道。”
赵多富脸色一收,向后用手肘撞了高宠道:“走吧。”
高宠看她走的急,笑了笑摇摇头,挑了担子跟了上去。
第228节 路尘如得风
当高宠真的看到玉清妙静仙师的时候,吃惊的看到这位前皇后正在一座破旧的小道观中教几个孩童读书,这些孩童衣衫破旧,像是附近乡下农夫的子弟。
这小道观的殿中摆放了几张矮小的破桌案,几个孩童认真的伏在那里写字。
妙静仙师约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道袍,来回的看着这些孩子写的字迹,口中念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这些小孩子把这些她教的字书写下来,她来来回回的念了这七八句,赵多富和高宠站在门外,玉清妙静仙师看到赵多富,停下来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自己没空见她。
赵多富回头对高宠道:“我们把酒坛放在门口,回去吧。”高宠点了点头,依言把挑担放下,赵多富轻叹息了一口气,转身而行。
高宠跟着她走了两步,耳边听着那些小孩子念书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再回头跟上赵多富的脚步,低声轻吟道:“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赵多富听到了扭头笑道:“你原来读过私塾的,那为何不考个功名来?”
高宠道:“我少时贪玩厌学,又总打架,只学过《千字文》这些蒙书而已。”赵多富道:“那你父母不是很生气?”
高宠低了头没再说话,赵多富想起先前他说过父母早亡,微觉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高宠定了一下道:“我方才听妙静仙师教授这《千字文》,想起小时候我母亲也教过我这个,却只学到鸟宫人皇这里。”
赵多富道:“那为何后面的不学了?”
高宠迟疑着道:“因为……因为后来她就不见了……故去了,再也不教我了。”
赵多富心中一软,去拉了他的手,高宠握着她的小手,抬头望去,赵多富微笑了道:“我会这《千字文》后面的,以后我教你把它学全了。”
赵多富的笑容灿烂,高宠被她的快乐感染,感觉人生也并不是全都是烦恼的事情,甚至他这个时候才开始感到自己的幸运,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赵多富这样的姑娘。
赵多富的身份地位固然极为重要,可是她的热情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不顾一切,都深深打动了高宠的内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只管去“逑”就是了,想那么多这淑女的地位身份如何,你就怕了么?就不去求了么?
方进石坐在澄云寺偏殿中,细细品了一口面前的茶水,然后向给他倒茶的那个独手女尼道:“这澄云寺中的金眉茶,找遍整个汴梁城,都找不出第二家这么香这么对路的味道来了。”
独手女尼笑了摇摇头也不说话,方进石又把茶杯端起来小心的抿了一口,回味了一下又道:“这茶叶的焙茶技艺,大师的煮茶方法,都将这杯茶的味道做到极妙,只是可惜此茶只有寺中有,我下山之后,就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
独手女尼再笑笑,转身出去了,过不多时又回来,将一个小瓷壶放在方进石面前的桌面上,方进石看了一下,里面放了多半壶的茶叶,不由喜道:“这是大师送我的吗?”
独手女尼点头道:“是。”
方进石道:“那就多谢大师了,大师定是江南人吧,要不也难煮的出这上好的金眉茶来。”
独手女尼却摇摇头道:“不是。”
方进石有些奇怪,因为她说不是江南人,却煮的出地道的江南金眉茶来,不过方进石不喜刨根问底,也就不问了。
他将那杯中的茶慢慢品完,独手女尼又为他新倒上一杯,方进石又喝完一杯,无意间抬头望去,正好那独手女尼目光也向他望来,看到方进石看她,忙低下头去,方进石这才察觉,这独手女尼平日里倒完水就退下的,今日却一直站在这里没走,似乎有话要说。
方进石问道:“大师有事要在下去做?”
独手女尼低头想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抬头来点了点头,却又不说话。
方进石只好自己问道:“大师有事不妨直说,只要在下能办到的,一定不负大师所托。”
独手女尼犹豫着走到桌前,在桌面上张开手,将一个小小的物件松开手放在桌面上,方进石看到她放的是一个小小的金锁,上面铸了四个小字“长命百岁”,这金锁看上去应该有些年头了,是一个平常百姓家给小孩子戴的长命锁。
方进石看着这长命锁,对独手女尼道:“大师是想我转交给别人么?”
独手女尼认真的点了点头,却又不说话,方进石道:“大师要交给何人?”
独手女尼这才道:“方公子须得答应,永远也不要透露半点关于我的消息给他才成。”
方进石为难道:“这个……大师要先告诉在下所交之人是谁,我才能答应大师的这个要求。”
独手女尼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方公子觉得难做,那就罢了。”她说完伸手去拿回桌面上的那个长命锁,方进石抢快一步按在上面道:“在下答应大师就是,决不会告诉转交之人大师的半点消息的。”
独手女尼似乎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向方进石行了一礼道:“多谢。”
方进石道:“可是大师依然没有告知在下,这是要转交给何人的。”
独手女尼道:“烦请转交给同方公子一起前来的那个高公子。”方进石哦了一声,细看那金锁,想从上面找些线索来推断一下,这独手老尼为何要送一个这样的长命锁给高宠,只是这金锁实在是一件普通之物,并无特别。
独手女尼又道:“还请方公子暂且不要把这长命锁给他,等待合适时机再给。”
方进石道:“何时为合适时机?”
独手女尼道:“等高玉郎成亲以后,孩童满月之时,方公子以叔伯之名相赠,最为合适。”方进石听到这独手女尼这样奇怪的要求,就知道这独手女尼和高宠的关系决不一般。
独手女尼说完退了出去,到了院子中还向方进石躬身再行了一礼,以示感谢之意。
方进石一直等了很久很久,才见高宠和观云大师从后山而回,他也并不问高宠到底去了哪里,高宠也不好和他说起,索性也装聋作哑,两人从山上下来,取了马匹,上马之际,方进石问道:“高宠,你还有个名字叫做高玉郎么?”
高宠道:“这是幼年孩童时的名字了,你怎么知道?”
方进石以玩笑的口气道:“听说别人夸你长的好,就给你另外起了个名字叫高玉郎。”
高宠笑道:“别人乱说,你也拿来取笑于我。”方进石摸摸自己的脸道:“我倒是巴不得有人这么取笑我呢,叫我一声方玉郎我就开心了。”
然后两人一起笑了。
方进石在城门处和高宠分别,骑了马慢悠悠的回到家中,一进门就看到梁翠容正指使着下人们打扫院子,杀鸡宰羊,张挂灯笼,梁翠容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数落两句:这都眼看要过大年了,还总是不沾家的到处乱串。
方进石也不生气,他也知道梁翠容一向主持家务,做事得体合适,他这才能悠哉悠哉的无所事事,家里另外两个女人,黄金绵不愿管这些事,云奴儿不太会插不上手,只能落在梁翠容身上,谁让她是正室呢。
梁翠容数落完他,回头又给了他一张请贴,方进石打开一看,原来这家主人乔迁,请他去喝酒,请帖的落款写的极草,方进石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一个“宋”字,就转头向梁翠容道:“这个是谁送来的?这名的字太草了我不认得。”
梁翠容道:“让你平日多读点书你也不肯,连人家的名字也看不明白,这不就是宋钱了。”
“宋钱?”方进石在脑海中想着有那一位官衙的朋友叫这个名的,梁翠容道:“宋钱你也不记得了?就是那个有六个手指的,很会做兵器的。”
方进石顿时想起,脱口而出道:“巧手宋!”
梁翠容道:“是巧手宋宋汴第五个的儿子,在陕西之时,我们见过他的。”
方进石道:“是的,他做的箭弩十分厉害,他也回汴梁城了么?”
梁翠容点头道:“听说已经回来半个月了。”
方进石道:“这个酒一定要去吃,几次要去吃他老娘做的宋家鱼羹,都未能吃到,这次非要让他看我面子,好好尝尝不可。”
梁翠容嘻嘻而道:“你面子很大么?能带我一起去成么?”
方进石颇感意外,梁翠容虽然是以玩笑的口气说了这样的话,可是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提出要跟方进石出去,自从她真正的做了方家的少夫人,还从来没有正式的跟他出去过呢。
方进石道:“这个当然可以了,只是你怎么忽然想跟着我出去了?”
梁翠容道:“我也想尝尝宋家闻名天下的鱼羹汤,难道不成么?”方进石知她必然有别的目的,不过她此时卖关子不说,也就随她了。
第229节 征人倚戌楼
第二天一早,方进石起床来,梁翠容已经早早就准备好了礼物,让魏崇套好了马车,方进石更加断定,梁翠容必然有事。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了一下,梁翠容就催促赶去宋家,二人上了马车,魏崇赶着向了城东而来,原来这宋钱新迁的地方居然是在汴梁城外乡下。
乡下的农舍也开始准备迎接新年了,汴水河边,一座搭建别致精巧的木楼就是宋钱的新家了,方进石的马车停在门前,他跃下马车,就看到宋家的五公子宋钱站在木楼上向他拱手行了一礼,跟着下楼前来门前迎接,方进石走进门来,就见一条丈余宽的小河将木楼和大门相隔,一副铁索吊桥慢慢放下,宋钱把自己的家制成如同城门护城河一样。
宋钱从里面迎了出来,口中道:“方头领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方进石赶紧道:“宋五哥客气了。”他凑近了宋钱道:“在下来意,三分是来贺宋五哥乔迁,另外七分是馋嘴来吃五哥家的鱼羹来了。”他这话好似和不见外的一个老朋友说的一样,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钱哈哈大笑,连声道:“有的有的,定不会让你失望。”
之前宋钱对方进石并无特别交情,此次相见,宋钱见方进石说话很是讨巧,毫不做作,心中对他倍增好感,方进石叫魏崇拿了礼物过来奉上,梁翠容也过来行礼,称他为“宋五哥”,宋钱也把自己浑家叫来见礼,这是一个有些瘦黑的汴梁本地妇人,相貌平平,粗手粗脚,有些肥胖。
不过方进石还是对她多看了两眼,因为后世“宋嫂鱼羹”实在是太过有名,方进石虽然不知道,流传到千年以后的这道名菜中的“宋嫂”,究竟是不是指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貌不起眼妇人,可是他还是很期待那传说中的宋嫂鱼羹汤。
宋钱把方进石让进木楼中,客套了两句,方进石看宋钱说是乔迁之禧,可是此时竟然没有一个客人,不免心中奇怪,随意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陕西那边如何了。”
宋钱笑道:“回来不过半月,云内州府还是老样子,金国女真人和刘将军又小战了几次,败多胜少,已经不敢再去攻城,你岳父还在谋划着重新夺回宁仁县城呢。”
方进石道:“重夺宁仁县没什么,只要不打柔服县的主意就好。”
宋钱道:“柔服县城也不好打,范致虚又调了永兴军的人马增加柔服县城防,再说柔服县至少还挡了西夏军来犯,打两路敌军总是好过面对三路。”
方进石呵呵笑笑不语,宋钱又道:“方头领回到汴梁城在做什么?听说已经在官府吃皇粮了?”
方进石道:“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品阶太低不值一提。”
宋钱点点头,对方进石道:“你不是说想要吃鱼羹汤么?后院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也在。”
方进石不知宋钱说的“他们”是谁,不过有鱼羹吃,已经足够了,他和梁翠容被宋钱领路,穿过庭堂到了后院,这是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右侧有三间旧房,两间紧闭屋门,两间敞开了木门。
一间里面全是刨花斧头锯子木料等,也无人收拾一下,像是一个木匠做工的所在。
另外一间门前架了碳火炉子,此时炉中早已冰冷,地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大锤铁棍,俨然是一个铁匠铺子。
若是宋家人不会木匠铁匠,也称不起巧手宋这个名号,宋钱笑了道:“家中凌乱,见笑了。”
方进石道:“若宋五哥家中没有这些,我倒是奇怪了呢。”他这话刚刚说完,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四姐,姐夫。”
这声音清脆悦耳,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方进石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个头小小的女孩,抱了一只白猫,怯生生的从身后面的走道走过来,竟然是梁翠容最小的妹妹刘浣青。
方进石一见到她,不由的大为奇怪,梁翠容已经笑着走了过去,拉了她的手道:“二姐呢?”
刘浣青道:“和二姐夫一起在屋中呢。”
方进石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梁翠容的二姐和她丈夫解万里一起到中原来了,这小姑娘刘浣青就一起跟过来了,怪不得梁翠容一定要跟着他前来呢,解万里和宋钱自小邻居,一起长大,他如今辽将身份,前来大宋是为不便,就住到宋钱家里来了。
所谓乔迁云云,不过是借口,这里一看就是多年的老房子了。
宋钱将方进石让进后面的屋中,这里和相邻的木匠铁匠的屋子凌乱完全不同,装饰的相当典雅别致,梁翠容的二姐一身宋人服饰坐在那里喝茶,解万里正拿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弓弩拉弦。
方进石夫妻走到屋中,解万里放下手中弓弩,二姐也站了起来,方进石上前说话,并问了云内州府的情况,解万里之所以此时回到大宋汴梁,一来是战事缓和,时间难得,二来他父亲亡故三年,想重新修坟,这自然别人代替不得,三来妻子从来没到过大宋,回来看看并到家乡认祖归宗。
几人坐下说话,又聊了一会儿,宋家五嫂终于将鱼羹端了上来,方进石迫不急待的将碗端起来吃了两口,这宋家鱼羹果然和别处不同,最为接近方进石曾经所熟悉的味道。
这几碗鱼羹吃了好大一会儿,饭过后梁翠容姐妹三人自去一边说话,解万里宋钱和方进石坐在屋中品茶闲聊,解万里又拿起屋角那张弩道:“你新做的这张弩,拉力只怕有四石六斗,不知能射多远。”
宋钱道:“我们到外面试试,让你亲眼看看。”三人拿了那强弩走到院中,解万里费劲的将弩箭弓弦拉起,抬望山,向宋钱家后面的山林旷野躲了一箭,飞羽如流星一般划过天空,落在极远的地上,三人走了过去,解万里捡起那支箭来,这箭经过这么远的飞行,却依然将地上一段枯木穿透。
解万里回头望了望开弓射箭处道:“只怕有三百步了。”
宋钱道:“比之官军所用的神臂弓如何?”
解万里道:“当是不相上下,只是上弦比神臂弓费力的多了,一般将士上弦三五次就没力再射了。”
方进石走过去,接过解万里手中的弓弩道:“我试试。”他费了全身力气,脸红脖子粗的竟然也没有把弦上到位置,惹得宋钱和解万里都不由的笑了。
解万里道:“这弩不如神臂弓自如,上弦又重,你做来有何用?”
宋钱轻蔑的望了他一眼,不屑的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他接过方进石手中的弩,走回到自己院中,到木匠房中取了一个小方木匣安装在箭簇的位置,然后向地上一躺,用双脚蹬了弓弦,很快的上弦,抬望山后双手一松,一箭飞出射向远处,解万里愣神之间,宋钱躺在地上根本未起身安装箭簇,只是双脚上弦,第二支箭就跟着飞出,他躺在地上极快的上弦,木匣中的一支接一支的射出,片刻之间就将木匣中的十支箭射完。
宋钱躺在地上将那弓弩上的木匣向前一送,向后一拉,木匣就脱落了,他跟着又将一个木匣很快安装在弩上,然后依样射出十箭。
这二十支箭躺在地上射出,速度极快,因为他木匣中藏有十支箭,不需要像神臂弓弩那样要射一支安装一支箭,这是个连射弩。
解万里呆了一会儿,想了一想,这弓弩虽然拉力需要四石六斗,可是若用脚蹬上弦,却并不困难,他抬眼望了一眼宋钱,宋钱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准备听他的意见。
解万里道:“这弩是把箭射的极快,可是躺在地上看不到敌军,准头可以说全靠盲射,因而作用不大。”
宋钱道:“是的,一个人盲射是作用不大,可是若是有一个成千上万人的方阵一起用这样的射速盲射呢?”
解万里一下子愣了,这样的射速,这样的射箭距离,若是漫天的箭雨一起射向一个地方进行覆盖,那场面一定是相当骇人的。
宋钱又道:“这个是我从万轮弩想到的,万轮弩威力虽大,可是体大沉重,极为不便,更重要的是只能限于胡同狭窄小道,我在云内州时又看到女真人的轻骑拐子马,无论是什么精锐的骑兵与之对抗,都不免一败而溃,几乎不可与之争锋。”
方进石不由心头一动,忙问道:“宋五哥,你这弩可破金国的拐子马么?”
宋钱摇头道:“金国拐子马全是精锐骑手,速度极快又不畏死,配合又熟练,破之甚难,不过我在想,若是射拐子马的箭又多又密,射的又远,定有机会,拐子马的轻骑全是轻甲甚至无甲,这就是拐子马的弱点所在,这就是我潜心捉摸这强弩的原因所在。”
方进石想了一想道:“这弩虽然准头差了,可是若是有人指挥角度,喊着口令,准头也会增加不少,经过时间久一点的严格训练,必然有效。”
第230节 造端何其锐
宋钱道:“我只管做出利器,至于如何训练军士,我却不知了。”
方进石对训练军士也是不懂,当即闭口不说了,解万里道:“这种弩制作一个当值多少钱?一个熟手工匠多久能做一个?”
宋钱拿起那弩弓道:“这弩制作倒也简单,比神臂弓还要省事一些,不过倒有一点不好。”
解万里道:“什么不好?”
宋钱将弩弓的弦用手指弹了一下才道:“就是这弓弦,因为射的太快,损的也快,非用上好的牛筋牛皮混别的材料制作不可,你也知道大宋农田甚多,农夫多不舍得杀牛取肉,本朝自宝元年间虽然开禁可杀牛,可牛筋牛皮仍然难得。”
解万里道:“若是在辽,这倒不难。”
宋钱看了看他却没再说什么,因为解万里说的根本就是废话,这里是大宋,不是辽朝。方进石在一边道:“我倒是听说过金国的拐子马,就是没有亲眼看到过,宋五哥,如果我朝官军有了你的这个弩箭,对付女真人的拐子马,胜算如何?”
宋钱道:“以你看,能有如何?”
方进石笑道:“小弟又没见过拐子马,如何知道,不过想来六成以上胜算也应是有的。”
宋钱道:“别说六成了,一成胜算也没有。”
方进石一下子给呛住了,宋钱道:“金国的拐子马,在每一拐子都分为三种杀势,一百六十步时,女真骑者用弓箭攻之;六十步时,以长矛长枪投掷攻之;近战时以狼牙棒重斧长刀攻之。”
解万里道:“正是如此,拐子马非常凶悍急速,难以正面相迎敌。”
方进石道:“那我方也依样不可么?”
解万里道:“女真拐子马骑者,俱是骑兵精锐之中的精锐,每一拐子全都要经过长期训练磨合,各拐子之间又要配合恰当,非一朝一日之功,且每一骑者不仅长射箭,会投掷,更要使的动重兵器,一时间也难以凑齐这些人来,金国处心积虑多年,后备源源不绝,一有战损可以马上补上,别的军队仿也仿不来的。”
方进石低头不语,这些都是实情,更重要的是,这些拐子马的骑者全都要靠不怕死的气势,冒着对方敌军的箭雨冲击,要凑齐这些人,实在是不太容易。
宋钱却又道:“拐子马虽狠,可是也并非全无弱点,轻甲就是它的弱点,金人距离一百六十步才能开弓,可是我这弩三百步外也能穿透枯木,因而这三百步外到六十步内,便是我这躺弩的用武之地,重点就是我的弩箭要密要快。”
解万里道:“就算是金国的拐子马损失过半,可是若是有一半拐子马冲到近前六十步内,投掷第二波长矛长枪,跟着转眼就冲到近前,我军弓箭手多还是躺在地上,岂不是任由宰割,没半分还手之力了。”
宋钱道:“对付拐子马第二波冲势,我也有一样器物应对,其实你也见过用过,就是床子弩。”
解万里愣了一愣,然后笑道:“老五,你在说笑么?”
宋钱一脸认真的道:“怎么会是说笑呢?”
解万里道:“怎么是床子弩呢?床子弩利于远射,又大又笨重,六十步的距离,拐子马杀到近前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只怕床子弩一簇即出,第二支长簇尚未安装好呢。”
宋钱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带你去看看我新做的床子弩。”他说完起身走到院中,领着解万里和方进石来到另外一间关闭房门的房前,转过身来得意的对二人道:“且让你们见识见识。”说完双手在背后将屋门用力一推。
双门洞开,方进石从他身后向屋中望去,果然有一木架放在屋子正中。
这木架却甚小,倒好像一架纺棉花的木车,比之方进石解万里之前见到的床子弩全都小了好几号,是床子弩的微缩版,奇怪的是,车尾木架上多了一个和船上舵轮差不多的小木轮。
解万里前走了一步看了看道:“这么小的床子弩,能射多远了?”
宋钱本来面向二人,此时转身走到屋中,将手按在床子弩的弓弦上道:“很近,它的弓相对较软,二百多步远已是极限。”
解万里道:“不能及远,又有何用?”
宋钱道:“不能及远,可是却快,大的床子弩少则三五人引弓射箭,我这小床子弩只需一人即可,大的床子弩上有五张强弓,我的这弩只有两张软弓,弓软却易上弦,这木轮就是上弦所用,再配上方才躺弩那样的箭匣,拐子马投一矛我却可发六箭。”
解万里道:“总是和他比快。”
宋钱嘻笑道:“非也,我是欺他无甲。”
方进石插了一嘴道:“若是还有部分拐子马冲入到我方阵中,那又如何应对?”
宋钱收了笑容,竟然沉默了,半响才道:“这个第三波冲势,我尚未想到应对办法。”
方进石和解万里不禁大失所望,宋钱的躺弩和小床子弩确实是厉害,对付以快速冲击的拐子马来说,前两波攻势已经足以造成重大伤亡,可是关键的第三波近身而战,却是毫无办法,那么就算是前两波占尽便宜,可是一旦给拐子马冲入阵中,以女真人的狼牙棒重斧长刀来应对弓箭手,甚至可能有些兵丁还躺在地上呢,肯定是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了。
那么第三波最关键的近战抵挡不住,我方阵势一乱,结果当然是前面的努力全都白费,必败无疑。
解万里知道宋钱性格,他为人偏激,痴于技术,怕他钻牛角尖,就安慰他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有时只要杀伤敌方两三成,就足以使之胆寒败退,哪里还敢再冲向前,老五也不用太过执着。”
宋钱道:“最近苦思万种法子,都不尽如意,难道当真是天下再无寒器真正克制金国轻骑了?”说完摇了摇头,方进石看他神情,不由的道:“宋五哥也不必过于急于求成,今日想不出,说不得明日就想到了,我回去也请教一些军头,过些时日再和五哥商讨,也许那里五哥已经制成了第三种神奇的武器也是未必。”
解万里也道:“正是此理,有时越想做成一件事,却偏偏越做不成,有时无意间就做成了。”
宋钱走到房屋角落,翻看桌案之上的一些图纸书籍,头也不抬的对二人道:“你们且请自便,我自己先想上一想。”说完竟然再不理会客人,自己琢磨去了。
解万里和方进石对望一眼,解万里向他摇摇手,示意他出去,二人一起走出宋钱的屋子,解万里道:“他就是这样,有时候想个几天几夜,也是正常。”
方进石很能理解像宋钱这样的技术狂人,内心中也很敬佩这类人,当然对于宋钱的怠慢也一点不在意。
二人走到院中,解万里道:“此次前来汴梁略显仓促,即未上门造访,也未事先告知,还请兄弟见谅。”
方进石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多礼数,明日我们两家汴梁城外寻一处安静所在,好好的聚聚,让她们姐妹多团聚一下如何?”
解万里叹了口气道:“怕是不行了,岳父那里危机依旧,再说多呆在这里久了只怕生变,我带着家眷总是胆小,今晚就想动身回去了。”
方进石道:“还想着请二姐到家中小住些时日呢,看来只能下次了。”
解万里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其实说真的,我也想过着你们这样的日子,他们都说四妹嫁的最好,生活安定无忧,远离战场才是最好的。”
方进石一时无言,他对这位擅于攻防的连襟还是比较佩服的,解万里笑道:“我们去看看她们姐妹都在聊些什么。”
方进石点头同意,二人一齐走进梁翠容姐妹三人说话的屋中,三个女人聊兴正浓,二人进来和她们也随意聊了一会儿,解万里的夫人刘家二姐道:“小妹就全靠你们了,总是你们带过她些时候,她和你们不生份。”
梁翠容握着刘浣青的手笑了对她道:“二姐就放心好了。”
方进石听说这位小姑娘又要留在他的家中,抬头望去,刘浣青镇定的抱了她手的那只白猫,也不吭声,方进石心中想的是,此时不同往日了,之前在延州城时,家中只有梁翠容一个女人,什么都好说,此时汴梁城家中还有黄金绵和云奴儿,这小姑娘年纪虽小,有时也比较文静,可是有时候说话呛起人来,能把人气死,方进石可是领教过她的厉害。
她此番来到家中,不知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天色渐晚,解万里急于赶路,方进石也就告辞,宋五嫂送他们出门而去,宋钱竟然一直未出门相送。
坐在回汴梁城的马车上,方进石看着坐在梁翠容身边的刘浣青,她抱了那只白猫一直不说话,方进石有心要讨好她,就看着这白猫笑着问:“这白猫还是延州的那只么?”
刘浣青只是点点头,也不回答,方进石又道:“我之前也喂过它两次呢,不知它还记得不记得,我动它一下,会不会抓我?”
刘浣青道:“你一直喂养它它就会记得,若是三心二意几月才想起它一次,它就不记得了。”
方进石抬头望了梁翠容,她也是笑笑,尽管这刘浣青只是无心之言,可是已经让方进石感到,要当好人家的姐夫,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第231节 长揖不受官
马车停在方家大门前,刘浣青抱着她的白猫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打量了方进石家的大门。
方进石道:“这里比延州府如何?”
刘浣青道:“还行,比延州府那里旧一些了。”
方进石也不解释什么,引着她们姐妹进了府中,刘浣青站在院中,看着来来往往的姑娘们,这些都是前些日子郓王赵楷送的那十位,转头向方进石道:“四姐夫,你已经有几房了?”
方进石愣了下,道:“什么?”
刘浣青认真的道:“加上我四姐,你如今已经有几房妻妾了?”
方进石没想到她问的如此直接,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转头向梁翠容道:“快要到开饭时间了吧,你带她先去休息一下,找个房间。”
梁翠容对她的这个小妹也是无奈,走上去拉了她的手道:“走,我们去看看房间去。”
刘浣青却对方进石道:“连这个都不敢回答我,果然……”她没有再说下去,方进石忍不住问道:“果然什么?”
刘浣青道:“我的读书先生说你是多智却无勇,敢做却不敢当,我看果然是这样。”
方进石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刘浣青也直视着他道:“我说错了么?”
方进石尴尬一笑,连声道:“没错,没错。”
他早在云内州府和延州城时就已经领教过他这个小姨子的厉害,此时只好陪笑,梁翠容走过去拉了刘浣青的手向里面走着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他一向敢作敢当的。”
刘浣青给她拉的走着说道:“我这是给你讨不平……”声音渐远,两人转过墙角不见了,方进石苦笑一下,走到门外又上了马车,对魏崇道:“走,到郓王府一趟。”
魏崇也不问他去做什么,赶了马车去向了郓王赵楷的府第,经过通传,方进石在暧阁中见到了郓王赵楷。
赵楷一看到他,让他坐下来就马上道:“我正有事想找你呢。”
方进石行了礼道:“三哥找我有何事?”
赵楷道:“还能有何事,自然是到江南之事了,前些时候总是忙了别的事情,竟然给误了,蔡驸马今日又提起,问金国的茶叶何时开始启运。”
方进石道:“此时是冬季,到江南收的茶叶也是陈茶,此时也不忙于收茶叶,待到清明时节,新茶开始采摘,再开始准备收茶也好。”
赵楷道:“女真人有个茶叶喝就觉得是件奢华之事,还管什么新茶陈茶了,蛮荒之地,他们分的清陈茶新茶么?你只管去收,无论多陈多旧,只要是茶,全都运到金国去。”
方进石听赵楷这么说了,只得道:“也好。”
赵楷盯着他道:“那你何时动身?”
方进石为难道:“年关已近了……”
赵楷哈哈一笑道:“我自然不会这么不体谅你,让你跑到江南去过大年,不过年关一过,最迟初五,你就要给我动身。”
方进石低头不语,即未答应也未否决,赵楷道:“你有何为难之处么?”
方进石道:“不瞒三哥说,我之前在陕西之时,有个军职,如今已经调令到汴梁城中来了。”
赵楷“哦”了一声问道:“是何军职?”
方进石道:“之前是武功郎,如今是武节大夫。”赵楷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不想替我去到江南了,竟然已经是军中七品了。”
方进石急忙解释道:“三哥莫要误会,在下一定初五之前动身前去江南。”
赵楷道:“你替我跑腿办事,我还会差你便宜不成?这武节大夫之职不要也罢。”方进石听他这么说了,这才心中稍定,向赵楷道:“多谢三哥了。”
赵楷道:“金国人大量向我朝购进茶叶丝绸瓷器等,蔡驸马觉得先前的本钱太少,想要再多做一些,他派了一个亲信,名叫蔡孟,已经先期去了江南,他购丝绸瓷器你购茶叶,一起装船了运向金国。”
方进石道:“若是论到事时,一时难决,我和这蔡孟看法不同,该以谁为主呢?”
赵楷道:“若论不下,就书信快马来报就是了,不过太小的事就不要报了,我信的过你。”
方进石听他这么说,是给了自己便宜行事的权利,内心十分高兴,郓王都已经这么说了,想来以后的好处肯定不会少于七品的武节大夫,以郓王的权势,一个七品军职,实在是太小了。
方进石高高兴兴的从郓王府出来,想着过了年就要到江南去,应先和施全说一声,打个招呼,就向了施全的锦线庄而来。
锦线庄此时正是繁忙的时候,大过年的,百姓当然想要添置新衣了,施全听了方进石说完以后,皱眉道:“为何好好的军职不做,却想着去行商?”
方进石道:“郓王和蔡驸马势大,以后前途无量,再说此次本金数量甚为极大,人生能遇到几次这样的大手笔?兄弟真想试一试。”
施全听了想了一会儿,才道:“兄弟已经成家立业,想要做什么由你决定,我只是可惜那七品军职。”
方进石走上前去,搂过施全肩头亲热的道:“我也知大哥是为我好,想象一下,上百万缗的钱由我调用,何等豪气冲天,不比那小小的七品武官来的痛快?”
施全道:“那你更要千小心万谨慎,不能出一点差迟,我如今只担心你经验尚浅。”
方进石道:“大哥多虑了,这单买卖客人已经明确,而且是先钱后货,价格由我们来定,若是这样都给做赔了,那不成是傻子了么?”定了一下他又道:“就算是老天爷都让赔钱,亏本的也是郓王爷蔡驸马,怕什么,他们也亏的起。”
施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道:“那你也要当心些,至少能学点人情世故,多认识些朋友也是好的。”
方进石连连答应,临走时又道:“我过年后到江南去,大哥就从锦线庄的老伙计中找几个得力的,会做生意懂行的,让我带到江南去成不成?”
施全略一沉吟,马上点头道:“也好,找一些有经验的人给你出出主意,也少犯点错。”
方进石这才离开锦线庄,这事基本上就这么定了,方进石想着,这汴梁城虽然好,可是不能久呆,总要尽快到江南早做打算才好。
忽然他想起刘浣青说他“多智却无勇、敢做却不敢当”这个话其实也没有说错,他确实不是个很有大志向的人,贪图享乐永远是他的本性。
回到家中,方进石先和梁翠容说了,她听了以后有些不悦道:“这汴梁城住的好好的,为何要想着南迁淮东?”
方进石道:“此时好,过上些时辰就不好了,江南也算是繁华之地,又是我故土,当然要叶落归根告老还乡了。”
梁翠容看了他一眼道:“你才多大岁数,还告老还乡?延州城的家刚刚安定,你就跑到这汴梁,汴梁刚刚住了这几个月时间,你就又要南迁了。”
方进石道:“我正想说呢,应该找个时间到延州府去一次,把那里给卖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他忽然文绉绉的背了一首白居易的诗,梁翠容从来不曾听过他背诗,一下子也给逗乐了,笑了道:“难得,难得,郎君前些日书没白读,竟然会白乐天的诗了。”
方进石也笑道:“其实我会的很多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此等景象,东京汴梁是没有的,离三月还有三个月时间,到时我带你去江南看扬州瘦西湖,姑苏寒山寺,数不尽的美景,岂不是好?”
梁翠容轻叹息了道:“其实你要搬到哪里去,还不是你说了算?我们这些女人只能跟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方进石去搂了她的腰笑骂道:“竟然敢骂我是狗是鸡,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去亲她摸她,梁翠容一边扭腰躲了一边笑骂道:“要死的,莫让那小鬼头看到。”
她说的小鬼头自然是指刘浣青了,方进石虽然宠着云奴儿,可是一直也没有冷落梁翠容,有时候反而会刻意的讨她的欢心。
新年到了,方家除了庆贺新年外,也在为着方进石来年正月初五到江南做着准备,方进石将高宠带来的那两箱黄金存放在施全的店中,让他代为保管。
正月初一的五更,在梁翠容的安排下,祭拜了祖先,下人都赏了些钱,让他们回家去,方进石已经言明过了年后要到江南去,郓王爷送的那些个女人,如果不愿意去的,方进石当即遣散她们回家,结果只有两个女人愿意到江南去,其他的都想留到汴梁城中。
方进石暗中叹了一口气,就遂了她们的愿,晚上到云奴儿房中,二人闲聊时,云奴儿柔柔的道:“你此去江南,何时回来?”
方进石道:“看到时事情办的如何再说,我先带你去,后面安顿好了,再让她们过去。”
云奴儿一愣道:“带我一个人去?”
方进石道:“当然了,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的?你不愿意么?”
云奴儿赶忙道:“怎么会呢,只是少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方进石道:“正因为这汴梁城的家里也少不了她,我才不能带着她去,我看你心情一直不太好,就带着你到江南散散心,看看江南的风景。”
云奴儿道:“只要跟着你,无论在天下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心情不好。”
第232节 深雷隐云壑
正月初三,大宋汴梁皇城文德殿中,朝中大臣们和当朝天子宋徽宗一起齐贺天地同春,并接见四方来贺的贺旦使节。
丞相蔡攸率先出班道:“藩镇及各邦使节仰慕我大宋国威,前来朝贺,尤其是高丽国,已经有多年中断不来朝贺觐见,如今我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高丽国竟然也顺应天意,派来交好。”
宋徽宗连连点头,蔡攸比之父亲蔡京拍马屁功夫更胜一流,他曾经为了逗皇帝高兴,堂堂一个丞相居然学扮小丑,只为了博君一笑,此时察看皇帝点头,马上又接着道:“高丽国此次备礼是所有各邦使节中最重的,不仅有各种奇珍异宝,尚有高丽国两位公主一并送来服伺官家,以示高丽国主诚意。”
宋徽宗不仅眼前一亮,问了声“果真是高丽公主?”
蔡攸道:“据臣下所查,真是高丽王的女儿,绝无虚假,礼单在此。”有人将高丽国的礼单奉到宋徽宗的龙案上,宋徽宗打开来慢慢观看,蔡攸不失时机的高喝一声:“传高丽国的使节进觐见。”
高丽使节被黄门太监带了进来,宋徽宗立时被两位窈窕美貌的女子吸引住了,这两位女子不仅生的好看,更难得的是长的一模一样,是个双生的姐妹。
蔡攸看了一眼宋徽宗的表情,已然知道高丽国主送的礼送对了,其实宋徽宗并非沉溺女色之君,高丽国送的公主虽然美貌,可是终比李师师之流差的远了,更别提宋徽宗**佳丽甚多,这对姐妹花特别之处,也是让宋徽宗唯一感兴趣的是她们的身份是公主,若别国朝觐连公主都送来,那就是无上的光荣和诚意了。
至于这公主身份是真是假,已然不重要了,只要高丽国使节说是就可以了。
高丽国使节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宋徽宗点头颔首,高丽使节是一个大胡子,他高声道:“奉国主之命前来朝觐圣主,共贺天地,重修旧好,敝国主请乞三件事,请圣君恩许。”
蔡攸道:“高丽国主所请何事?”
高丽使节道:“其一,敝国主请天朝上国遣使前往,互通文书,以永世相好。”
宋徽宗点头道:“准。”
高丽使节又是谢过,然后才道:“其二,敝国主久闻天朝上国有得道仙师,仰慕之极,烦请圣君恩准仙师到高丽国讲经授法,得传大道。”
宋徽宗沉吟一下,向左右小黄门道:“此也准,去请素信法师前来。”
那小黄门忙的去了,过不多时,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踩着方步翩翩而来,他向宋徽宗行了一礼,站于旁边,宋徽宗向他道:“今日高丽国主遣使前来,他们久闻仙师大名,想邀仙师东游,不知仙师意下如何?”
素信法师尚未开言,那高丽使节已经抢先道:“只是敝国主想请的并非这位仙师,而是另有其人。”
这话说的虽然很是没有礼貌,可是已经足以引起宋徽宗的好奇心了,他转向高丽使节道:“高丽国主想请的是哪位仙师?”
高丽使节却是住口不语,素信道长此时上前道:“道君,不知还曾记得上个月时,本道所赦封的一个密匮么?”
宋徽宗号称道君皇帝,这老道竟然直呼其法号,宋徽宗却毫无在意,点头道:“此密匮已依道长所言,封于武德殿,昼夜重兵看护,不得任何人接近。”
素信道长道:“此时吉时已到,请速取来。”
宋徽宗看了一眼身旁的大总管,马上有黄门太监到了武德殿中,恭恭敬敬的迎来了一个小小的黄布密匮,素信道长先是行了一礼,然后小心的打开密匮,从中取出一封手札来。
他小心的将手札奉于宋徽宗案头道:“道君请看。”
宋徽宗慢慢找开这手札,顿时吃了一惊,道:“道长真神人也。”众人不解,宋徽宗使人将这手札与高丽国使节的礼单一齐与众百官传阅,众人看过,都不由称奇,原来这封存已经月余的手札上面所书的内容,竟然与礼单一模一样。
素信道长道:“此密匮中手札,其实并非本道所留,而是在下师弟郭京仙师所书。”
高丽使节此时才道:“敝国主所求道长,正是这位郭仙师,乞请圣君恩准。”
宋徽宗向素信道:“道长何时有个师弟,怎从未曾听道长提起过。”
素信道长道:“本道这位郭京师弟,入门晚了八十年,却一直在恩师陈抟老祖教诲下,道行比本道还要高深,不过他修行于市,大隐于民间,是以知之人甚少。”
宋徽宗一听说还有这样道行高深之道,马上派人去请,蔡攸却问高丽使节道:“不知贵使第三请是何?”
高丽使节长躬一礼道:“其三请求更为简单,敝国主听说天朝上国造舟船技艺高明,还请上国能派遣五百名熟手工匠,随大宋使节一起到敝国教授造船之技。”
这个要求对宋徽宗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他一个“准”字尚未出口,堂下两个声音同时高呼道:“不可。”
宋徽宗及朝臣转头望去,两人高呼之人,一个是御史中丞秦桧,一个是日本国使节。
日本使节显得已经急了,抢上来道:“圣君万不可同意高丽请求,如今金国已经出兵高丽,高丽国已成金国附庸,金国借道高丽欲向我日本开战,只是苦无战船,日本和天朝上国百年交好,每岁来贺,天朝上国不能弃善邻而援邪恶之邦。”
高丽使节也急道:“圣君莫听日本使节胡言乱语,敝国只是造船出海,运送天朝上国贡品,我朝国主连公主都亲到汴梁以示诚意,日本有什么诚意说是善邻?”
宋徽宗无语,蔡攸也不知谁对谁错,他转头向了方才高呼不可的秦桧道:“秦会之也说不可,是何道理?”
秦桧出班道:“水师乃国之固本,进退得宜,坚船乃我朝独有,怎能轻易传于外邦?”
蔡攸听后笑道:“大宋又不靠水师,天下各邦哪个不会造船?秦中丞多虑了。”再也不理秦桧,转向宋徽宗道:“请官家恩准高丽乞请。”
宋徽宗却未当即同意,日本使节上前道:“敝国君上除了例年的贡品以外,也另有礼和往年不同。”
蔡攸来了兴趣,道:“请速呈上来。”
日本使节道:“此物乃利器,不敢呈上。”蔡攸道:“即是礼物,又有何妨不敢?”
这日本使节这才命随从到驿馆取了利器过来,庄重的呈送到大殿之上,原来日本使节携来的是一把细长的战刀。
蔡攸看后不屑道:“此刀有何奇异之处?”
日本使节道:“此刀锋利,可断它刃,经久而不钝。”
蔡攸笑道:“这有何出奇之处,我却不信,我有一刀,可敢来试试?”他向了殿外侍卫司中叫人回去拿了一把弯刀过来,向日本使节道:“你和我这把刀比比,看能不能断之。”
日本使节为难道:“怕是损了蔡相公宝刃。”蔡攸道:“无妨,你就和他试上一试,损了绝不怪你。”说完叫了一名侍卫过来,持他的弯刀想立。
日本使节为显自己带来的刀锋利,大了胆子和蔡攸的弯刀去试,那侍卫挥刀相撞,“叮”的一声,双刀相撞,日本使节手中刀头落地,蔡攸的弯刀头却是无损。
蔡攸哈哈大笑道:“如此破刀也敢称之锋利,太欺我上国无刀了。”日本使节低下头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日本使节不知道的是,蔡攸的那把弯刀出自波斯,并非中土之物。
过不多时,当郭京大步走上开封汴梁皇城文德殿的时候,他的人生达到了新的顶点。
他不再是一个混迹于开封府街头的无赖道人,而从此以后他成了宋徽宗“讲经传道”的座上客。
在东京汴梁城的众无赖闲汉中,郭京和高太尉一样,成了另外街头巷尾流传的神话。
高丽使节请他到了高丽一游,但是到了幽州,郭京转道去了上京会宁府,在会宁府他见到了汉名叫完颜宗弼,女真名叫完颜兀术的金国四王爷,那个手指戒指上有只银鹰的王大官人。
完颜宗弼冷眼望着郭京道:“你知不知道,你信口胡言,差点坏了大事,高丽国搜遍全国才找来两个你胡乱写的女子,要送她们到宋室来,为此还杀了一个女子的丈夫。”
郭京看到完颜宗弼冷冷的眼神,心中惧怕,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完颜宗弼又道:“你过几天速速归去,记住,我能让你一飞冲天,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京赶忙伏身跪道:“郭三绝不敢负四王爷所托,王爷要郭三做什么,郭三就做什么,万死不辞。”
完颜宗弼大笑道:“我要你助我取大宋江山。”郭京脸如土灰,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此时在大宋汴梁城中,方进石前去郓王府中向郓王爷辞行,赵楷道:“此去江南,莫要强买强卖,更不许说是郓王府和驸马府的,若有违者,拿你是问。”
方进石陪笑道:“我自有分寸,决不敢坏了三哥名声。”
第233节 羁危万里身
赵楷沉着脸说了他几句,主要是怕他滥权而胡作非为,此时骂过,换了笑脸道:“不过须强势之时也不能过于软弱,天大的事有我和蔡驸马顶着呢,别要什么事情都办不成,最重要的是把茶叶尽快收齐运到金国去。”
方进石故意了道:“如是我差事办的好,回来以后三哥还能保着我那七品军职,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楷装生气,骂道:“要那小小的军职何用,办好江南差事,我另有重用,决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赵楷的这句话,让方进石彻底吃了个定心丸,他高高兴兴的辞别了赵楷,临行之时,赵楷又赏了他不少银钱,让他安置家用。
方进石回到自己家中,到了庭院里就见到了高宠,他是方进石派人去请来的,二人到了房中坐下,高宠道:“听说你准备到江南去办茶庄,为何好好的官差不做,要去做商贾?”
方进石调笑他道:“我又没有什么女子送金子给我,一家子这么多人吃饭,不去挣些钱来,如何养的活她们。”
高宠正色道:“你也来取笑于我。”
方进石收了笑容道:“其实在徐王府中蹴鞠,也并非不可,只是依我看,对你来说却未必是长久之计,何不想着离开?”
高宠道:“非是不愿意离开,最近得了官家封赏御马,我二叔又知会同乡及同僚知道,有别的王府想请我去做教头,前些日子又想着去试试皇城侍卫司的路子,一时难决。”
方进石道:“非是你对自己前程难决断,而是那位姑娘让你难办了。”
高宠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道:“那么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决断?”
方进石道:“此事关乎人之生死富贵,他人的话都只是说说而已,拿主意的还是靠你自己,总之我只说一句话,第一莫做,第二莫休。”
高宠细细口味方进石这句话,一不做,二不休,若是不去做,就什么也不要去做,若是已经开始去做了,无论如何也要一做到底,不能中间三心两意了。
可是事实了,他好像已经开始做了。
方进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站了起来准备就此结束谈话,高宠也站起来道:“那么……若是不休做了,机会有多大?”
方进石指了指屋顶,高宠顺着他的手指望望屋顶,摇摇头表示不解,方进石道:“天下之事,尤其是大事,总是谋事在天,成事在人,我又不是神仙,自然也不知道以后的事到底会怎样,只是你闷着头认真去做了,机会总是比不敢去想不敢做要大的多。”
高宠听了他的话,心头豁然开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赞道:“你好像什么都懂,我能遇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的很。”
高宠一般很少去称赞别人,方进石听他这么一赞,顿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笑道:“我其实什么也未说,方才说的也全是费话。”
高宠道:“不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做了。”
方进石眨了眨眼睛,嘻笑道:“你想如何去做?”
高宠道:“忍!等待机会,做好准备,总之,我此生决不负她。”他忽然的就这么下了决心,再也不能坐在这里和方进石闲聊了,走向门口道:“我这就去告诉她。”
方进石送他到了门口道:“我准备到江南找个地方安个新家,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带着心上人到我家中作客,再看你精湛的蹴鞠技艺,与你把酒言欢。”
高宠道:“我相信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说完就急急的去了。
方进石回到自己正房中,想换个鞋子前去找锦线庄找施全也告个别,却发现自己这几天穿的那双鞋子不见了,正好梁翠容走进房来,方进石就问道:“我的那双鞋子怎么不见了?”
梁翠容道:“你不是说让我帮你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就出门走,我收拾到箱子中了。”方进石皱眉道:“江南那么大,哪里还买不到一双新鞋子,何必带那双旧鞋子了。”
梁翠容听了悠悠的说了句:“是了,旧的鞋子如何比的了新的鞋子呢?”
方进石这才想到,那双旧鞋子是梁翠容帮他买的,此次只带了云奴儿前去,不带她去,梁翠容再大度有肚量,心中还是难免有气的。
方进石上前去搂了她的肩头道:“这家里不是还要靠你才行嘛,你去了这里还不是乱成一锅粥了,再说了,你妹妹不是刚刚来汴梁么?”
梁翠容挣脱了他的手臂,坐到远处一点的地方道:“什么事都让我去安排处理,黄家二小姐不成么?云奴儿以前也不是分派别人做事,如何不会了?”
方进石道:“她哪里比的上你了……”不等他说完,梁翠容反过来问他道:“是你偏心,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了。”
方进石给她吃了一噎,上去赔不是,梁翠容以前虽然骂他,可是却从来不会这般取闹,今日却是火气极大,可能是方进石只带云奴儿不带她惹火到她了,如何哄也哄不下来。
天下间的女人有很多种,有一种女人总是喜欢在临分别时特别无理,也许她的心中希望通过一些吵闹,可以让男人多长些记性,醋意是一方面,但是有意识的去激发放大这些醋意,却是手段。
梁翠容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在汴梁城中的这段安定生活,已经慢慢的让她从女人向女主人转变了。
这些方进石是不懂得,他给气的只好出了正房,到了云奴儿那里,把事情给云奴儿说了,云奴儿道:“要不,我去给少夫人陪个不是吧,或者我不去了,她毕竟是正室,不去总是不好,或者我们三个都去吧。”
方进石气道:“不用理她,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就莫要改了。”他自己也不换鞋子了,就去了施全的锦线庄,施全给他找了四五个得力的伙计算帐先生,明天一早,一起到江南淮东去。
正月初五的东京汴梁城天气依然很冷,方进石很早就起了床,和云奴儿收拾停当,吃过早饭,魏崇已经套好马车,方进石叫上邓安也去,毕竟他在很多时候,比魏崇有用的多,梁翠容虽然前夜和方进石争吵了一阵,不过还是过来查看他是否带足了行李物品。
过不多时,郓王府赵楷给方进石指定的几名仆从坐了马车依约到来,施全找的人更是早早等候,等到起程时间,黄金绵都未曾出现来给方进石送行,她既不来,方进石和梁翠容也不会派人专程去叫她来相送,她若是不想来,就是去叫了她还是不来的。
魏崇马鞭一挥,这个由五辆马车组成的小小车队缓缓开始启程,出南城门向江南而来。
正月初十。
送走了方进石,梁翠容心头一直有些后悔,后悔他临行之时还和他争吵,算来他已经走了五天了,也不知此时走到哪里了。
她心头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回头问身边的小妹刘浣青道:“今日初几了?”
刘浣青笑回道:“四姐方才已经问过了,今日是正月初十了。”梁翠容哦了一声,刘浣青又道:“四姐夫才走几天,你就想他了?”
梁翠容听了白了她一眼道:“谁说的?”刘浣青道:“不用谁说,看也看的出来,其实要是换了我,我想要跟着去,就一定能去不可。”
梁翠容道:“你这么本事大?”
刘浣青道:“他耳朵软,你求几次不就行了?”梁翠容顿时无言,此时外面有下人在窗外道:“少夫人,外面有人来访。”
梁翠容道:“何人?若是不相干的,就说方公子到江南办事去了,不在家中。”
那下人在外面道:“来人说是找少夫人的,他说他叫刘统。”
梁翠容皱眉道:“你回他说,我不便见客,让他走吧。”那下人答应转身走了,过不多时又回来了道:“那位刘爷说十万火急之事,一定要见到少夫人不可。”
梁翠容十分不悦,带了怒气到了会客的正庭,只见刘统站在屋中正在等她,梁翠容坐了下来,用不高兴的语气道:“景王爷不是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过问任何事了么,怎么地又来找我?”
刘统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此次却不是王爷差使,是金统大派人前来找我,问少夫人为何未回他的信使。”
梁翠容淡淡的道:“就为这事?你回去告诉金蛇,我已经嫁人从夫,再不管江湖任何事了,让他以后别发信使给我了。”
刘统道:“金统大也知不应该再来打扰少夫人,只是他担心那两个叛党一直对少夫人心怀怨恨,怕少夫人一不留神吃了亏去,特意传递消息,却是一片好心,少夫人不回信,金统大更加担心,就让在下来看看,夫人无恙就放心了。”
梁翠容一下站了起来,脸色突变道:“什么叛党?那两个人还未死么?”刘统道:“原来少夫人当真不知,真是怪了,金统大说三番五次发信鸽给少夫人都未回音,差人送信也无动静,这才……”
梁翠容又重新坐下来,竭力镇定下来,对刘统道:“你且说说,这两人怎会走掉了?”
刘统道:“详情我也是不知,想是必有重大内情,只知金统大已经带人追了两月有余,这两人为人极是狡猾,数次给他们逃脱。”
梁翠容道:“金蛇现在何方?”
刘统道:“淮西一带。”
梁翠容的脸色又是一变,她向刘统道:“请给我安排最快的马车,我要到江南去,同时通知所有府中人马,全力寻找我丈夫的行踪,一旦发现知会他停在当地莫要再动,等我过来。”
刘统道:“少夫人放心,我得到消息就已经安排。”
梁翠容恨恨的骂了声该死,打发走了刘统,本想要出门而去,却又转身向了黄金绵住的院子而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金绵此时正在认真的写一幅蝇头小楷,梁翠容自她搬进来后,从来也未到过她的房中,她急急而来,黄金绵却只是抬头望了她一眼,说了句:“少夫人有事?”说过之后却依然不停笔。
梁翠容道:“自然有事,十万火急之事请秀王爷帮忙。”
黄金绵道:“既然请秀王帮忙,少夫人应该到秀王府去。”
梁翠容忍着性子道:“等着你把这字写完,也许只差这片刻功夫,你我两个说不定都要成为寡empty妇了。”
第235节 余亦能高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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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入夜,远处传来一些琴筝乐器之声,偶然间还有焰火升起,在空中爆了,绚丽的照亮天空,毕竟还是正月,这里的百姓还在庆祝新年。
方进石扶着栏杆向外望着,对云奴儿感叹道:“过新年真好,你看那里,这焰火多好看。”
云奴儿道:“是啊,宋人的工匠真是巧手,也不知这烟火最开始是怎么想出来的,不仅能升上天去,还能分这么多种颜色出来。”
方进石笑了道:“过不了几百年,人也能像这烟火一样升到天上去,你信么?”
云奴儿道:“我信,宋人什么都能做到,无所不能的。”
方进石哈哈一笑道:“能上天你都信?”
云奴儿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方进石道:“也不能这么说,说的对的就相信,不对的也要提出质疑。”
云奴儿道:“你是我夫君,总不会害我,那怕是说的不对,也是闹着玩的,整日里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总会很累,我可再不愿那样了。”
方进石去握了她的手,软语道:“那你就这样最好了,我有什么都不会骗你,你也不骗我,我们两个坦诚相待,谁也不会累了。”
云奴儿道:“我以后绝不骗你。”
方进石认真的点了点头,两人又看了一会儿烟火,方进石低笑了道:“其实我都想跑下去买些烟火来放,多好看的天空。”
云奴儿道:“那我们下去买一些。”
方进石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再怎么说,我都是有家有妻的人了,总也不能天天童心未泯的,只想着小孩子的玩意儿。”
云奴儿终于笑了道:“你就算是买了烟火燃放,谁还会问问你是不是已经成亲了?这黑灯瞎火的,旁人也不知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放的啊。”
方进石用手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小腹,笑道:“还是再等几年了,到时候我带着这小子一起放烟火,那才好玩呢。”
云奴儿道:“是……啊。”她的语调已经有些变了,将头扭到一边,害怕方进石会发现她脸上的异样神情。
方进石毫无察觉,重又握了她的手向楼下张望观赏美景,只听到身后楼中有一中年男音击节而歌,喝的是一首词牌:
迟日惠风柔。桃李成阴绿渐稠。把酒樽前逢盛旦,凝眸。十里松湖瑞气浮。
功业古难侔。宜在凌烟更上头。已向眉间浮喜气,风流。千岁三分万户侯。
这是一首《南乡子》词牌,方进石此前多混勾栏瓦肆,经常有人唱曲,这词牌甚是有名,虽然各个词的内容不同,可是词牌调子却是一样的,是以他也知道。
方进石回过头来,只见击节而歌的人坐的离他很远,因而先前也并不在意,方进石走的近些,看唱曲之人背对着他,却看不到脸,是一个中年儒生。
这人对面还坐着一个头发梳髻有些奇怪的人,这人已有三十多岁,他虽然穿了一身汉人的黑袍,可是腰间却斜插了一把中土少见的长刀,这刀刀身极窄,刀身细长而微弯曲,是一把日本武士刀。
唱曲的男子背对着方进石这方向,他只能看到这人手持竹筷击打桌面,声音虽然嘶哑不悦耳,可是也唱的很是豪气,颇有些味道。
这两人面前的桌面上酒残菜冷,想来已经在此多时,在这灯火不是特别明亮的酒楼中,唱上一些词牌,而后在墙壁上题写几首佳作,也是宋朝文人喜欢做的事。
这人一唱完,对面那腰插长刀之人赞道:“紫岩先生此作,虽是此间不太应景,听后却着实让人胸中豪气顿生,立减几分小弟此前的消极颓废。”
对面的那位紫岩先生道:“此乃去年夏天旧作,一时写不得新词,倒让浩川见笑了。”
那位被称为“浩川”的中年人道:“紫岩先生的才情豪气,且志向高远,向来让在下钦服,几次想要拜先生为师,先生总是不允,实在是柳生浩川遗事。”
紫岩先生道:“你我二人神交已久,朋友就好,何须再拜师于我,那样你我倒要拘礼了。”
他这话说完,身后一人大笑道:“志向高远,万户侯也!”这人说的是方才这个紫岩先生词作,语气中十分的不屑嘲讽。
众人一齐回过头来望去,只见一名衣着十分华丽的少年站在雅间的门口,手中端了一只酒杯,向着紫岩先生和柳生浩川的桌旁而来,刚才出声的就是这名少年。
他的脸色已经喝的发红发涨,走到紫岩先生面前,竟然手按在这中年儒生的肩头接着道:“这位先生的词作高雅,只是最后这气度不够,未免美中不足。”
紫岩先生皱眉头将身子歪了歪,把他的手推落,然后站起来道:“方才那词有些夸大,莫说万户侯,就是百户十户也是梦想,敝人只管自己家中一户就足矣,见笑见笑,不知公子志向何为?”
这已经有几分醉了的少年虽然无礼,可是这紫岩先生见他识文认字,也是个读书人,就礼让了他三分,顺便也揶揄他一下,问他志向是什么。
这少年将酒杯置于桌面,然后双手叉腰定了一下打了个饱嗝,这才右手伸出三个指头道:“吾志有三: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他此言一出,满堂俱惊,因为这句话口气实在太大,这少年志向有三个,第一个,国家大事都由他来作主,第二,出兵讨伐别国,将别国的君王捉拿过来问罪,第三个,取尽天下绝色美女作妻子。
方进石从这少年从雅间出来已经认出,他就是金国完颜亮,女真名叫完颜迪古乃,也不知他是与何人在此吃酒,更不知他怎么就从汴梁城到了这无名小镇来了。
对于完颜亮这样的人生志向,方进石开始有些笑了,后来觉得这个完颜亮说的当真极好,天下多少男子不也是曾经有他这样的理想吗?包括他方进石也是一样,只是多少人会当这个是幻想,不会真正说出来让人取笑,也不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紫岩先生怔了半天,完颜亮向他大笑道:“先生觉得我这志向如何?”
紫岩先生盯着他道:“公然口出忤逆之言,难道不怕满门抄斩么?”
完颜亮狂笑道:“我乃大金国王子,大宋律法能耐我何?”他说话之时,雅间之中已经奔出五六名同伴,包括那名随从忽土,这几人中有人身穿女真服饰,站在他身后给他助威。
紫岩先生虽是文人,可是面色丝毫不惧,厉声道:“此乃大宋国土,非是尔等金国,岂容鼠辈猖獗!”说完此话,竟然从对面柳生浩川腰间抽了长刀出鞘。
女真人也是一阵刀剑出鞘,眼见一场大战就在眼前,方进石赶紧拉了云奴儿走向楼梯,只是此时楼梯正好七八人飞奔上来,挡住去路,这些人中未奔到近前就有人高喊一声道:“住手!”
高声呐喊这人身穿官衣,衣色是个彼有些品级的官,他们是当地官府中人,金国贵客到此地游玩,生怕出事,就在楼下候着。
这官员走到众人面前道:“各位还请住手,莫要伤了和气。”
完颜亮向这人道:“你若迟来半步,我定要这人好看!”来的这官赶紧陪礼道:“贵客莫怪,莫怪。”
紫岩先生向这官道:“这些女真人到我大宋国土污言秽语,口出狂言,无视我大宋法纪,还不快些拿了!”
这官员却是认得这位紫岩先生,陪笑道:“原来是张太常,他们乃外邦使节,蔡相公特意关乎,从下自有处理,还望莫怪。”
他推出丞相蔡攸的名号,紫岩先生望了几个女真人一眼,恨恨的把那日本武士刀还入柳生浩川刀鞘中,然后丢了缗钱在桌面上对店家道:“结帐!”
那位柳生浩川自始由终都只是抱肩膀而望,也不出手相助。
方进石见到危险虽然已经暂时除了,可是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云奴儿现在更是不能受到任何伤害,就拉了她的手道:“走吧。”两人一起向楼梯而去。
虽然那当地官员和完颜亮说话,不过完颜亮眼尖,还是看到了方进石,大喊一声道:“那个你,别走!”
他这么一喊,站在楼梯口把守的本地官兵马上拦住了方进石二人,方进石无奈的只好停了下来,完颜亮大步走到方进石面前道:“果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他只是想起认识方进石,只是叫什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方进石将云奴儿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才向他拱了拱手道:“方进石,见过完颜将军。”
完颜亮哈哈一笑道:“先前只注意到这位美貌的小娘子,没注意到你,她是你夫人么?”
方进石听了他的话极为不舒服,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道:“是的。”
完颜亮道:“此地遇到你也算不易,不如就一起喝几杯?”方进石道:“内人身体不适,想要回去休息一下,改日再陪完颜少将军如何?”
完颜亮道:“何须改日,就在今晚此地。”他口气极硬,方进石内心有些悚了这人,迟疑之时,完颜亮又接道:“放心好了,你夫人虽有些容貌,我却未必看在眼里,待明日我送你几位一样的也未尝不可。”他又转向忽土道:“你送他夫人回去,守在门口,若有人靠近一步立杀之。”
方进石道:“多谢少将军。”他自知今日不和这完颜亮喝酒不成了,微一沉吟道:“少将军可由在下去安顿好内人再来如何?房中还有几坛好酒一起拿来给少将军尝尝。”
完颜亮摆摆手道:“速去速回。”方进石这才陪着云奴儿一起下楼,那紫岩先生和柳生浩川也结完帐准备下楼,方进石就停下来让二人先走,紫岩先生临下楼之时,望了方进石一眼,似乎有些不屑,可能是方进石和完颜亮认识,说话中有些献媚之意。
方进石这才想起,这位紫岩先生以前也是见过,当日在汴梁城外,这位紫岩先生被萧布一伙意外擒了,方进石和高宠去请官军来救过他。
只是二人不过相过一面,这位紫岩先生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小说《大宋桃花使》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237节 花开两生面
邓安看着魏崇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道:“老魏若能找到船来,今后我替他看门赶车,再不在他面前说大话。”其实他和魏崇这大半年来私交还算不错,此话不过也是说笑而已的。
方进石就下了马车站在江边看了片刻风景,只见江心不远处本来停了一只小小的乌篷小船,船夫见他们等在岸边,就向他们摇了过来,到了岸边一丈多远时,船头的船夫收了木浆,向岸上的方进石几人道:“客官要过江么?”
方进石抬头看看这船夫,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又瘦又高,肤色黝黑发亮,他这么冷的天居然只是穿了夏天才会穿的夹褂,而且还半敞了怀,他看人的时候有些眼斜,让被看的人十分的不舒服,奇怪的是,这船夫头上竟然缠了一块白布,竟然是还在服丧期间。
这乌篷小船的船舱壁上挂了一把连鞘单刀,和他的这艘破旧的小木船很不相配,船头的放着一个小火炉子,釜中冒了白烟,也不知道在煮着什么东西。
邓安向了这船夫道:“你这船只太小,渡不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有马车呢。”
船夫向方进石道:“有人让我询问这位公子要不要渡江,别人我是不渡的。”方进石不禁有些奇怪,对船夫道:“请问是何方朋友,还请告知。”
船夫道:“你若想渡,我就摇近一些渡你一人过去,若是不想,问也不用问了。”
方进石看了自己的这些一起到江南去的随从,邓安道:“公子,我们还是明日一起渡江的好。”方进石也不过是好奇是什么人让这船夫渡他过去,但是这船夫明显有些不对,他也不会自己一个人过江的,他向这船夫拱了拱手道:“在下还有些朋友一起,多谢这位大哥了。”
这船夫也不坚持,甚至理也没再多理他一下,向了船后道:“问过了,他不敢,这就回去吧。”想是那乌篷船的船尾还有一个,就是船夫说的让他询问方进石之人,只是那后面的人并没出声回答这船夫,这船夫也就摇了小船渐渐远去了。
方进石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这到底会是何方朋友,邓安忽道:“老魏回来了。”方进石扭头望去,只见魏崇和一个中年汉子正从渡头的远处走过来,这汉子身材又矮又胖,肥头大耳,和人说话总是先笑呵呵的,他离方进石尚有二三十步,就加快了步子走了过来道:“方头领来到这泗州也无人提前知会一声,没去相迎失礼失礼。”
他说话十分客气,而且叫方进石为“方头领”,这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方进石一边说着:“客气客气。”回头去看魏崇,魏崇赶上来给方进石介绍道:“这位是石虎,他是秀王泗水一带生意上的管事之人,也是邵大伯的连襟兄弟。”
方进石赶忙道:“原来是石大哥,失敬失敬。”这石虎原来是秀王的人,魏崇想要去找船只渡河,自然就想到了秀王的人马,这淮东是秀王赵子偁的封地,虽然此时已经不像是汉朝之前,封地之王在自己领地可以说一不二,但秀王一脉久居淮东,势力也是很大。
石虎道:“方头领的大名,兄弟可是早就如雷贯耳了,今日一见果然风empty流倜傥,着实不凡。”
方进石看这胖子实在会说话,被他一恭维也是十分喜欢,邓安在一边向魏崇道:“可有船只渡江?”
魏崇还没说话,石虎抢先道:“这位兄弟看不起秀王府是么?到了泗州府,还会让方头领过不了这小小的泗水?”他这话意思虽然有些不太客气,可是笑迷迷的说出来,却分明是把方进石当成了自家人了,方进石道:“那就麻烦石大哥了。”
石虎道:“不过一句话的小事,何称麻烦,今晚方头领随我返回到泗州城里,我叫上一些朋友给方头领接风洗尘,明日一早就用大船送你们一路顺水顺风而下,直达平江府都不用上岸。”
方进石道:“石大哥太客气了,无奈兄弟到平江府有急事,最好能尽快赶到,不知今晚能否找到船只过江就最好了,回头再好好请石大哥和其他兄弟们好好喝一场。”
石虎道:“也好,既然方头领有急事,那就以后再好好喝酒了,我让人马上安排大船,至少送你们出了洪泽湖才行。”
方进石又一次谢了,石虎马上安排人手去办,他和方进石魏崇一起到了附近的酒楼中坐了一个时辰,果然一艘高桅大船停在岸边。
方进石又和石虎说了几句客气话,邓安已经安排方进石的随行人等开始登船了,石虎执意的要送他们出了洪泽湖区,方进石看如果这大船离了他的应酬安排,也是不行,就同意了,一起登船而行。
这大船分了两层,船上有二十多名船工,高桅将白帆挂起,在河风吹拂下顺河而行。
大船走了二个时辰,天色已经渐晚,夕阳西下,洒下万道霞光,此时河道转了个弯,河面一下子变的很宽阔,水流也缓慢起来,两岸河堤处几乎已不见人烟,房屋极少。
石虎高喝一声道:“打起精神来,断石矶到了。”那些船工们有人应了一起,持旗帜攀上桅杆,向四下张望。
方进石也是精神一紧,上到船头向四下观看,石虎从舱中提了支长枪出来道:“此地往下二十里水路,经常有河盗出没,抢劫过往商船,还是小心一点。”
方进石点了点头,他忽然后悔起来,为何就这么听从了石虎的建议,弃陆路不走却走水路,他所带着的这些人,除了魏崇以外,全是些不能打的文弱之人,尤其还带着云奴儿这样的身体不便的女人。
舟船过了一坐山崖,方进石看到石壁上刻了三个红色大字“断石矶”,总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自古将军犯地名,方进石看到这样的地名,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他下到船舱,对魏崇道:“此地多有盗贼,当心行事。”魏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
方进石道:“听说此河段经常有盗贼,我们要当心才成。”
魏崇这才道:“公子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方进石拍拍他的肩头,走进船舱之中,里面的云奴儿已经听到他和魏崇说话,看他进来关切的道:“有什么不对?”
方进石道:“有些不对,不过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云奴儿嗯了一声,过了半响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方进石道:“何事?”
云奴儿道:“我要你答应我,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你绝都不能为了我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方进石望着她的脸,半天才道:“好,我答应你。”
云奴儿一下子愣了,因为她以为方进石会对她说出什么绝不放弃的话,未曾想到他居然这么痛快的就同意了,她心中未免有些失落。
方进石看她神情,笑了笑道:“怎么了?”
云奴儿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
方进石去拉了她的手道:“姓方的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说花心好女色,有时也胆小怕惹事,又胸无大志,但是我却有一样好的,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去逃命。”
云奴儿忍不住道:“那你又方才那么快的答应我?”
方进石道:“因为此时此地,已经无路可退了,不答应你又如何?”
云奴儿变色了道:“你这话是何意?你以为我在背叛你?”
方进石怔怔的看着她,停了一下才道:“若是我怀疑你,我就不会和你说这样的话,等到他出现的时候再看你如何去做,岂不是看你看的更加清楚,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绝不会为了他而出卖我。”
云奴儿道:“原来,原来你全都知道的。”
方进石道:“我的一个很会打听消息的女人,她虽然经常会骂我,可从不会害我。”
云奴儿道:“我却总是害你。”方进石道:“那是以前,我知道后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很用心的服侍我,想以后都要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
云奴儿垂首道:“是,可是……可是我……”她后面话还没出口,听到船头有人高喊道:“水贼来了。”
方进石神色一收,对云奴儿道:“你在这里别出来,我到上面去看看。”
他快步奔上船头张望,只见江面上不知从哪里漂出二三十条竹排,每个竹排上都有三四人不等,全都是手持武器,大声呼喝着,这些竹排速度极快,一齐向了大船涌了过来,将这大船团团围住。
石虎站在船头高喊一声道:“是排帮那一位当家的?泗州石虎在此。”
左首竹排上一名汉子将手放入口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这些竹排上的大汉们都很快安静了下来,这汉子左手持竹篙右手叉腰站在竹排上,向了石虎道:“十里波姓曲的,石大爷认得咱乡下人么?”
石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才道:“原来是曲老三,久幕大名,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第238节 兵势且见屠
这水贼曲老三道:“石大爷客气了,兄弟几个近段日子给官差追的紧,有上顿没下顿的,全都急红了眼,心里一急,这握刀子的手可能就不太听使唤,若遇到不顺心的事,可能就不只是越货了,还请石大爷给手下人说一声,别闹出人命来了。”
他话虽然客气,可是言语之中却极是恫吓,石虎道:“兄弟也知道排帮几位兄弟的不易,李老大那里我也有孝敬,这船中的都是秀王爷的贵客,还请曲老三给在下几分薄面,回头定会重谢。”
曲老三将脸一板道:“我平生最恨用别人来压我,还啰嗦什么,并肩子上啊。”他用抽刀一挥,向身后手下道:“杀了姓方的。”说完抢先攀了船舷,登上大船。
石虎脸色一寒,将手中长枪一亮喝道:“曲老三,当真这么不给面子么?”
曲老三将刀一横,大声道:“你不挡我财路,我就给你面子。”说着绕了他向船后舱走去,石虎挺枪向他后背刺去,曲老三早有防备,回身一刀格开,两人顿时打在一处,曲老三带来的手下纷纷攀了船舷上到大船上来,石虎的船工却全都是劳苦大众,却不敢上前相博,全都习惯性的抱了脑袋蹲在地上,看来他们已经经历过多次水盗抢劫。
单是石虎一人,难敌这许多水贼,方进石见势不妙,赶忙跑下船头到了自己人一处,从郓王府中跟出来的还算镇定,锦线庄跟过来的数人都是满面惊惧,不知所措。
不过数个回合,石虎就让曲老三和其手下合力擒下,他小腿中了一刀,鲜血直流,曲老三得意的从船头提刀赶到船尾,向这里聚集的方进石带来的人群高喊道:“谁是姓方的?”
云奴儿抱了自己的那把琵琶站在方进石身侧,她一只手已经握住了琵琶的头部,方进石知道里面有一把短剑,他拉了拉云奴儿的衣袖摇摇头,然后向前走了一步道:“在下姓方。”
他就这么随便的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半点的慌乱,曲老三对他的镇定感到很是意外,他将刀虚挥一下才道:“有人出钱要杀了你,爷为钱而来,非是和你有仇,到了地府莫给说错了。”
方进石大笑道:“没想到你这做贼的说话还这么有趣儿,淮东和其他地方的人果然不同。”
他这么一说话,似乎全然不把当前危险的情况看在眼里,曲老三从来没见过这等情况,有些傻眼了,他怒了道:“砍了你的脑袋你就不觉得有趣了。”说完提刀要上,方进石急道:“且慢且慢。”
曲老三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快些说来,大爷等不及了。”
方进石道:“没有什么遗言,只是想问一下我这条命值多少银钱,谁出的价,也好向地府告知。”
曲老三已经完全给他不在乎的态度气的狂了,再不多话,冲上来就向他挥刀砍去,魏崇早已准备好,提刀来迎,曲老三大喊道:“一个不留,全杀了。”手下人一齐冲上来,向了人群砍杀。
跟随方进石而来的郓王府随从们一齐上前相迎,这些人或是手持简单武器木棒,或是直接空手相迎,曲老三久战不下魏崇,耳听场中惨叫声四起,偷眼望去,自己手下手持武器,竟然远不是这些被抢劫者的敌手,三下两下,不是给抢了兵器砍翻,就是倒地不起,更有几人眼见不敌,仓惶奔上船头跃入江水中逃命。
曲老三猛砍一刀,趁着魏崇闪避之余,急速后跃,快速从船头跃到江中,郓王府中领头的一位壮汉捡了地上长枪,站在船头跟着向了水中猛力掷出,水中慢慢浮起一片殷红,久久不去。
云奴儿望着场边一直静静看着打斗的方进石,走了过去,方进石向了方才投枪的壮汉道:“林教头兄弟们辛苦,这些强盗就劳烦各位看管好了,到了前方交给当地官府处置。”
那林教头也不多言,只是淡淡说了句:“自会去办。”他带来的这些属下不过二十来人,打斗时多是手无寸铁,拿下这些盗贼竟然无一人受伤,武力之悬殊可见一斑。
方进石道:“那就有劳了。”
石虎在两个船工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向方进石抱歉着道:“着实对不住了,不曾想会出这样的事来,还好方头领手下人厉害,否则真不知如何向秀王交待。”
方进石道:“石大哥也尽了力了,累及石大哥受伤,真是过意不去,不知船上有没有郎中?”
石虎摇摇头道:“这点小伤不当紧,还是赶紧开船,莫要让排帮其他分号赶过来就不好了,要到了陆上才算平安。”
方进石点头称是,这些船工马上重新开船,向了下流而去。
方进石安顿好随行的人,回到自己的船舱之中,云奴儿上前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方进石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对她道:“方才有没有惊着你?”
云奴儿摇摇头,却又跟着点了点头,方进石放下茶杯,搂过她的腰来拍拍她的小腹,然后道:“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受惊了就不妙了。”
云奴儿这才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却又怕那些人伤到你。”
方进石笑了一笑道:“那些人是郓王爷从皇城侍卫司中挑出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林教头,不仅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还是十万人里挑一的带器械卫,这些个小毛贼他们还瞧不在眼里呢。”
云奴儿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方进石道:“不是我早有准备,是我身负郓王爷使命,替他使用这几百上千万贯买茶,这么多的钱难保个不眼红的,请几个得力的保镖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云奴儿道:“你又不是随身带着这许多钱。”
方进石道:“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别人的话,有时也不能什么都信。”
云奴儿道:“那若是你最亲近之人,比如你的女人呢?”
方进石正容道:“若是连自己枕边之人都怀有二心,时时提防,那人生就太没意思了,死不足惜,成全了她又如何?”
云奴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半响才道:“你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同,可是又觉得你说的都对。”
方进石道:“其实谁也不想总提防着别人,只是别人要害你,总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好了,我出去看看,总是到了陆地城中才让人安心。”
他安顿好云奴儿走出船舱,排帮的盗贼都已经被绳捆索绑的押在角落,林教头上前道:“这些人全都不知是何人让来的,可能只有那曲老三知道。”
方进石早就想到了,也不在意,石虎安排船工再次开船,方进石见天色渐晚,只是两岸荒凉无人烟,不敢轻易靠岸,想那怕是晚间赶路,也要找个集市大镇停泊。
大船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停下不走了,船工来报说大船居然搁浅了,石虎又气又恼,骂了半天船工,这等大船搁浅,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晚间又不好处置,非要明天天亮找别的大船来拖,人工来推。
方进石一时也无法,只好让人就在这船中休息,提高警觉,好在船在水中,防备起来也相对好做一些,唯一麻烦的事是没有携带足够的粮食菜品,石虎安排人放下大船上的一个小舢板,划到岸上到远处的集市中买酒买菜。
夜色降临,大船上挑起灯笼,石虎带了两个船工端了两大盘酒菜过来,方进石连称客气,石虎几人放下酒菜,方进石又询问了他的伤势,他们这才告别而去。
方进石让郓王府来的随从们提高警觉,招呼剩余没有值守的人一起过来,准备轮流吃饭,这些酒菜有鸡有鱼,尚有几坛子好酒,方进石叫这些人一起坐下,分发筷子给他们,魏崇随口说了一句:“公子当真要吃这些酒菜么?”
方进石递筷子的手再也伸不过去了,他慢慢的将筷子收回,看着林教头,林教头拿过面前那盆鸡肉闻了闻,说了句:“好香。”竟然将那鸡肉放回到原处,然后道:“兄弟们今晚就忍一晚吧。”
那些随从都放下碗筷,再无一人去动那酒菜。
魏崇道:“马车上还有些米和鸡蛋,用江水洗过了自己煮来吃。”
那些锦线庄的伙计和掌柜的马上去取了自己马车上带来的不多的米和鸡蛋,当即取了锅来用江水洗的十几遍,洗的干净放心了,架起火来煮饭,这大江里的水怎么也不会有毒的,鸡蛋更是无法下毒。
方进石也吃了一碗,虽然十分无味,可是总是比没有强,云奴儿却是不想吃这硬硬的大米,宁可忍受饥饿。
这一夜有些风浪,方进石在船舱中也睡的不太踏实,几次坐起细听动静,都无任何异样,只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总是担心窗外有人偷偷在看他,其实这船舱封闭密实而无窗,一切不过是幻觉。
只是方进石难得迷糊了一下,却是梦到那个雪里飞不知何故,在疯狂的踢打一棵小树,转过头来,又马上换了一幅笑脸。
第239节 山风吹空林
天色拂晓,方进石一觉醒来,听得外面船头风声疾急,吹的旗帜猎猎之声,他睡的船舱正在船帆桅杆下不远,是以听的更是分明。
云奴儿道:“外面起风了。”方进石扭头看去,原来她早就醒来,或者也是一夜未曾睡好,方进石道:“是何时辰了?”
云奴儿道:“不知道,可能天要亮了。”这小小的船舱中密不透风,很是黑暗,方进石爬起来去穿鞋子,对云奴儿道:“你也起来吧,我出去看看。”
他正低头穿鞋子,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跟着一人敲了船舱门喊道:“方头领,方头领,大事不好了。”听声音正是石虎。
方进石心头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石虎在外面道:“我的那些船工全都暴毙而亡了。”
方进石心中巨震,急急的伸手拉开船舱门,只见石虎脸带惊慌的站在门前,方进石披上衣服道:“我去看看。”他刚走两步,云奴儿在船舱中道:“带上刀。”
她衣衫不整,不好送刀出来,方进石听了她的话,转身回船舱中取了床头上的那把刀,对云奴儿道:“关好舱门。”他转身出来,跟着石虎向了船头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江面也起了风了,吹得旗帜猎猎而响,天上乌云满天,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只露了半个脸,阳光从乌云丛中穿出一两道光束,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大船之上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动静。
方进石的心提了起来,跟着石虎走到船头,只见船头一片狼藉,二十多名船工横七竖八躺倒一片,这些暴毙的船工全身都无外伤,多是伏面贴地而亡。
方进石远远的站立没有上前,石虎道:“可能是排帮的人干的,居然下毒毒死这些无辜的船工,实在该杀!”
方进石铁青着脸看了片刻,也不说话,跟着神色一变,急转身而行,石虎一愣之下急追了几步已经到了他身后,问道:“方头领哪里去?”
方进石停了下来转过身,向了石虎道:“我去看看我的人,是你……”他神色忽然间大变,“是你”两个字大呼而出,似乎看到了让他万分意外十分吃惊的人,石虎不由的转头去看,可是身后却空空无一人,回头之际听到刀头风声,下意识的低头闪避,一把刀尖划过他的肥脸,将他的脸上划了一道伤痕。
石虎定神看去,只见方进石站在他面前持刀而立,原来刚刚方进石不过是诱他回头,前去偷袭,只是方进石一则想要活捉石虎,二来武艺稀松,竟然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石虎大怒,挺枪直刺,方进石手忙脚乱的挥刀去格,石虎长枪在他刀口一挑,方进石拿刀不住,单刀脱手飞出船外落入江水中。
石虎长枪直进,已经点在他的胸口,方进石后退一步,后背已经靠在木柱之上,石虎怒道:“你为何偷袭我?”
方进石丝毫不惧,大喝道:“那你又为何害我?”
石虎怔怔的看了他片刻,收了长枪,半天才道:“你怎么知道?”
方进石冷眼看了远处船头那些船工的尸身道:“那些人全是装死的。”
石虎也看了看那些船工,喊了声:“全起来吧。”那二十多人果然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的身下多半都藏着兵器,一齐围拢了过来。
石虎赞道:“果然有些本事,只是你并未近前细看,如何看的出来?”
方进石本懒得给他说,不过还是忍不住道:“这些船工比昨夜多了三人,且没有最胖的那位。”原来他在远处已经将地上装死的尸体数了一遍,并留意到先前最胖的那名船工不在这些人之中,那人太胖,特征最为明显了,原来在一夜之间,这些船工全都换了人。
石虎道:“没想到你这么细心,你的两位旧识想约你见见面,就让我来请你,这便走吧。”
方进石道:“我那些随从呢?”
石虎道:“他们尚在梦乡,就不要打扰他们的好梦了,石大爷心虽狠,手却不辣,更不想太过得罪官府,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听话,他们绝无性命之忧。”
方进石只到前面船头这般动静,后面魏崇那些人却并未有人过来查看,也无任何动静,对于林教头他们来说,除非已遭到暗算了,否则断不会如此。
方进石向后舱走了一步,马上就有数名船工挤了上来,挡在他的面前,这些船工自然是和昨晚之前的那些人不同,不会对他客气的。
石虎轻蔑的道:“你不用担心你的那位美貌的夫人,她已经先行一步了。”然后他向那些船工一挥手:“带他上来。”
几名船工推着方进石来到船头,方进石向了船尾望去,只见满天的朝霞下,一叶小舟正沿江而下,船上坐立三四人,中间一位女子虽然已经看不清脸庞,可看身上衣着正是云奴儿。
方进石心头渐渐沉了下去,他明白,迎接他的肯定是一场无比艰难的考验,也许真的就把命丢在这里,他再看了一眼上游刻字的山峰,虽然此时已经看不到那方石壁,可是那鲜红的“断石矶”三个大字依然好似就在眼前,断石矶,难道就是我方进石断石之处么?早知道就不要改这样的一个名字了。
石虎高喊一声:“把船划过来。”有手下船工划了另外一艘小船过到大船船舷边,这些小船全是这些人昨晚划过来的,石虎跳下小船,招呼着手下人将方进石双手绑了,押到这小船上,临开船时,石虎对方进石道:“你若是想跳江而逃,我绝不拦着你。”
方进石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别说他水性不佳双手被绑,这些船工一定是久在江面上厮混,他可能跳江也不过是多遭些羞辱罢了,石虎肯定不会给他逃走的机会,只会想要耍戏他。
这小船顺江而下,离那大船越来越远,终于看不到了,方进石抬起头来,看天空霞光渐去,太阳再也看不见,乌云越来越多,风吹浪来,颠簸的小船直上直下,让人翻胃。
雨雪就要来了。
石虎几只小船又向前划了一会儿,靠到了左岸一处平滩,石虎安排两人看守船只,剩下人押了方进石,踩着岸上湿滑的草地,向了不远的山坡上爬去。
山坡上的风更大了一些,吹的人走路都有些困难,灰土吹的人满脸都是,石虎押着方进石上了山坡,又下了一道山坡,到了一片松柏树林之中,这松柏树林虽然看上去多是人栽种而成,可是林中枯枝败叶满地,不见任何路径人迹,走路这余,不时有树枝拦路摆打身上,脚下时有踩断树枝“叭叭”之声,这二三十人全都不说话,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方进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石虎道:“马上就要到了,你这么急着去看自己的墓地?”方进石恨恨的望了他一眼,再不说话了。
二十余人穿过松柏树林,终于到了几间房屋之前,这些房屋多半破旧,数间塌的只余一半或者无屋顶了,也不知是山中农夫的旧居还是旧庙破观,方进石大老远的就听到有人拿了凿子在“咣咣”凿石块的声音,转过墙角到了正门前,果然见两个石匠模样的人在凿石碑,身边又有两人监视,其中一个看到方进石众人过来,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监视他的人一马鞭抽在他的背上,怒骂了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做!”这人不敢吭声,赶紧继续低头凿石。
石虎居然笑了道:“过去看看。”他让人押了方进石走到这两名匠人凿着的石碑前,方进石低头去看,只见这石碑虽然没有凿好,可是已经用墨黑书写了几个大字“狗杂种方进石葬首之地”,那个“葬”字上又用白色粉灰改成了“猪”字,似乎之前骂的还不够狠,另外有几方稍小的石板,已经用墨黑写了“狗杂种方进石葬脚之地”,“狗杂种方进石葬手之地”,“狗杂种方进石葬腹之地”,这样的石板一块有六块,都是只写了墨黑字迹,等着这两个石匠来凿刻字迹上去。
若是平日,方进石看到这样的石板石碑,定会发出会心的笑来,可是此时此地,他的后背已经冷汗直流,这分明是想要把他大卸八块分别埋葬的意思,还生怕别人不知,特意给他刻碑石作记。
这些碑文,足可见欲杀他之人对他恨意之深,想杀他心之切,他就算是向了这人磕头求饶,这人也绝不会对他半分怜悯。
这几座破旧的房屋也许就是他的埋身之处,方进石有些踌躇不前,石虎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冷冷的道:“别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却连自己的墓碑都能看到,天下间几人可以看到自己的墓碑?说起来你也算是幸运的很。”
方进石听他这样的嘲讽挖苦,恨恨的道:“若有来日,我定叫你记得今日之言!”石虎长笑一声,大声道:“那你就等着来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