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曲尽星河TXT下载曲尽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曲尽星河全文阅读

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一十三节 突来危机

    李思浑快速夺占了金花屯,但他却不知道,拓跋阿尔蔑就在金花屯。此时,数十个巴牙正拖着拓跋阿尔蔑和几个陈国贵族,在一道通往北边野地的小路上奔跑,在他们身后,因为跑不动,还趴着一个女子拍地嚎呼。

    东夏后续军队陆续上来。

    梁大壮也过了河,指挥军队往金花屯方向进军,听说金花屯已经被李思浑抢占,就派出东西防御的人马,掉头回来,挂发讯号。

    随着几朵烟花在空中冉冉升起,西路行辕的参士们一片安静。

    这不是一切顺利的讯号,而是一切顺利之后,又是三个一切顺利。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参士说:“梁大壮将军一气放了三个一切顺利,定是太过顺利,让我们追加兵马,隔断敌军。大王本来还打算在一两天内完成,没想到头一晚,就离分割敌人不远了,我们第一时间派遣第二梯队兵马过河,还是先通报大王?”于是,又有参士说:“既然钻了敌人的空子,机会转瞬即逝,还是赶紧以西路行辕的命令,追加军队,扩大战果。只是……追加多少?”

    他没再往下说,盯着作为副总戎的吴班。吴班点了点头,他要求说:“先追加两个军府一个旗军,这时追加越多越好,可以我的兵符,只能再调动这么多军队,还是飞马急报大王,让他回来坐镇。”

    突然,一个声音传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不。追加四到五个军府,八到十个旗军,总兵力要接近、达到十万之数。”

    众人转过脸去,一名高大的骑士铁铸的一样站在那儿。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竟没有半丝犹豫和迟疑,好像都不需要想一想。

    众人很快辨认出来,与牛六斤调换帅位的狄阿孝终于赶到。

    有他在,兵力调动上再无问题,只是他刚刚赶到,一直都在路上,应该根本不知道情况才对,难道不需要询问一番?众人心里犯着嘀咕,有人都连忙主动上前,要去给他讲解战场的情况。狄阿孝却一摆手,当场回绝说:“现在不是你们给我讲解的时候,事不宜迟,立刻拿军文,由我签发。”

    吴班从一侧走来,盯着他在火光下露出的侧脸,如刀削一样坚毅,心里竟冒出一个念头:“怪不得换他来坐镇。”

    狄阿孝还抓着一把重剑,上了座椅,“当啷”一声,把剑靠在椅子上,命令说:“把河岸上的机动兵力组织好,避免敌人从其它河段组织突围。”他扫过还在发愣的参士们,抓开盔甲的肩扣,解释说:“不要认为我什么也不清楚,下了命令反悔,既然是分割敌军,上去的兵力就要与任何一边的敌军兵力相当,这还要思索吗。阿哥他可以考虑伤亡,但是作为一介将领,我们只求战胜。”

    他又命令说:“全部轻装渡河,让梁大壮接应。接下来动用旗兵,再架设十余浮桥,再运送补给和军辎。天亮之后,我还会请示阿哥,再次追加兵力,尽快配合牛六斤,开始聚歼东部之敌。作战要一鼓作气,让敌人喘不过气,困杀敌人也许会减少伤亡,但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

    一个参士犹豫了,轻声说:“可是大王对伤亡数量下了限定呀。”

    吴班打断说:“元帅说得对。相比于伤亡数量,大王要七天结束高奴周边的战事,时间对我们来说更重要,我们并不知道拓跋巍巍什么时候领着大军上来,一旦时间拖后,这里伤亡少,灵武呢?你们要知道,为了碾压敌人的意志,大王把我、尉迟秉这些本来守卫灵武的军队全用到西线上了。”

    他反问:“拓跋巍巍要是率大军提前到来怎么办?灵武是空城呀。”

    众人不再多说,立刻各奔东西,一团忙碌。

    狄阿孝口气变得温和了,看向吴班说:“让人给我弄点吃的吧。阿哥临战换将,也不怕兵家大忌?害得我饿得前胸贴后胸。”

    接着,他又给了吴班一个命令说:“现在用作分割敌人的军队用的全是我们西线的,你要立刻去见我阿哥,告诉他西线兵力已经不够,让他同意将东线的一些军队划过来。最好你把他替换出来,你知道,他在,只要他一发言,军队我就指挥不动,既然我到了,就让他卸职滚蛋。”

    “滚蛋”一词,恐怕也只有狄阿孝敢用。

    吴班知道狄阿孝担心什么。

    狄阿鸟提前给了一个伤亡数量限制,将领们不免畏手畏脚,就应该把他支走,打完再说。

    刚刚说完,灵武方向来了人。

    人是赵过派来的,一听狄阿鸟不在,就要上青化滩,告诉说:“拓跋山口出现大量人马,赵过将军怀疑是陈国的强援,让大王紧急赶回灵武,另外,他希望你们尽快把原本划拨给灵武守城的军队撤下来,加强灵武的兵力。”

    吴班的脑门顿时紧了一紧,连忙向狄阿孝看去。

    狄阿孝也吃了一惊,站起来问:“是拓跋巍巍从哪拉来的强援,还是土扈特人知道我们两国大战,来横插一脚?”

    偏偏今天发起强攻,再怎么说也要一两天结束,现在灵武借来的军队都作为精锐,用在战场上。

    狄阿孝一脚把面前装书文的铜瓮给踹飞出去,大吼道:“早就给他说,不让他动灵武的军队,他不听,非要用精锐打威风。这下威风了,灵武只有一个甲级军府,其它都是二流军队,在强敌眼里几乎是空城。”

    吴班连忙说:“我立刻就上青化滩,把他替换下来,看看能不能拉下来几支军队,加强灵武的兵力。”

    狄阿孝连忙去捡书文,叮嘱说:“你上去?可别告诉他我发火的事儿。免得他又说我脾气暴躁。”

    吴班说走就走,上了路,仍是在想:这是哪来的军队呢?

    拓跋巍巍的军队不会从拓跋山口来,这是肯定的,北方强大的势力,只剩下一个土扈特部,最后可能也就是土扈特部了。

    可是土扈特部来干什么?

    他究竟是和拓跋巍巍联手了,还是来捡便宜,向两国邀利?

    如果是来捡便宜的,倒未必是坏事儿。

    毕竟他们和拓跋巍巍的恩怨更多一些,而且这一战东夏必胜,他们和打赢的一方媾合,也才符合捡便宜的心理。

一百一十四节 祭拜水神

    狄阿鸟赶回灵武,博骨律太岁才刚走。

    他一进门,就派人去请赵过,自己则到大本营了解情况,看一看那儿有没有更清楚的情报传递到,也听一听众人有什么判断。

    秦禾还不知道他回来,大清早没事儿干,院角走了一遭,突然抬头看到院外一棵老桑树探过几个枝头,上头的桑葚开始成熟。狄嗒嗒儿虎小时候就会爬树,花流霜老爱提,那是家里家外声名远播,他又与其它小孩爱哭爱闹,爱发脾气不同,家里人都以逗他为乐,秦禾也是欺负他欺负习惯了,就想让嗒嗒儿虎去给摘一些,一来可以吃上新鲜的桑葚,二来趁机多多作威作福。

    狄思娉为她代劳,跑出来抓嗒嗒儿虎过去,发现嗒嗒儿虎跟在狄黑虎身后,神神秘秘往前院的大本营跑,连忙自后面赶上,一把拽上衣后襟,按秦禾的假话嚷,表情十二分严肃:“阿虎。你别跑。你阿妈要你去给她背书,要考校你功课呢。”

    嗒嗒儿虎大吃一惊,一脸悲愤说:“每次让我背书,都是她骗人,哪有这样的阿妈,不是专坏孩儿大事么?”

    狄思娉笑了说:“阿虎你怎么已经知道了呀,墙边桑葚熟了,你会爬树,去够一些嘛,我也想吃。”

    狄黑虎也不想让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到跟前乱指手画脚,就督促说:“你快去吧。不然,过一会儿又挨训。”

    嗒嗒儿虎不肯,突然一抬头,惊讶地嚷道:“看。大蝴蝶风筝。”

    狄思娉连忙抬头,发现什么都没有,正要问他在哪儿,他趁机挣脱,一溜烟往前院跑。狄思娉气而不馁,追到前院,发现嗒嗒儿虎找个门钻进去,藏了起来,里头出入的都是大人,就站在外头喊叫:“阿虎。阿虎。你快出来。你是不是想让你阿妈自己来抓你?”嗒嗒儿虎一眼看到他阿爸了,笑吟吟地从门口伸头说:“她敢。我阿爸回来了,她敢来,一定骂她。”狄思娉又要上去抓他,他缩里面不见了,狄阿娉走到门边,也看到了狄阿鸟,就一溜烟往后院跑了。

    到了后院,芗儿在几个丫鬟的帮助下,在树下的一把椅子上站着,扯着枝条,替秦禾摘桑葚呢。

    秦禾站在一旁,嘴里还嚷嚷说:“那个红。那个红。你多多摘,好吃了,将来就让你嫁我们家阿虎。”

    芗儿顿时脸红红的。

    狄思娉极不高兴,脸紧紧绷着。秦禾已经拿上十几颗,给她递,她就扔在脚下,用力踩一踩走了。

    秦禾莫名其妙,就在身后大叫:“嗒嗒儿虎欺负你,你跟你姨母发什么脾气?”

    然而枝条上的桑葚说摘完就摘完。

    秦禾还是想让嗒嗒儿虎爬树去够,想一想,干脆带着丫鬟去前院找嗒嗒儿虎。本来还要喊上阿瓜和铁牛儿,不过两个人与嗒嗒儿虎好,藏得找不见了。为了不让嗒嗒儿虎跑掉,她还让一个丫鬟举着扫把,一个丫鬟拿根绳子,到了前院,她不管谁在谁不在,见人就追问:“嗒嗒儿虎在哪?”

    正赶上狄阿鸟带着嗒嗒儿虎出来。他打算回后院吃顿饭,等着赵过来,一边走一边听听嗒嗒儿虎说事情,一见她那架势就火了,因为当场有人,忍住没有发作,狠狠地瞪了秦禾一眼,拉着嗒嗒儿虎往后院走。秦禾也知道要坏,堂堂一国公主,一国大妃,带着丫鬟闯去大本营抓嗒嗒儿虎,还只是为几颗桑葚,就跟在后面说:“无聊得厉害,见桑葚熟了,让嗒嗒儿虎给我摘一些。”

    到了后院,他堂上一坐,黑着脸说:“秦禾。我们父子是你奴隶么?你想吃桑葚,让我们爬树,你想吃鱼,让我们下河?不肯,你就能举着扫把打人?你就拿着绳索捆?你几岁了?你知不知道拓跋氏十余万大军即将赶来,除了他的军队,北方又冒出数万,外不能安民,内不能齐家,你这王妃就一天惦记俩桑葚?”

    秦禾强撑着说:“我是他阿妈,我让他给我摘俩桑葚,那是让他尽孝,咋的,你心疼,心疼就可以挡着?你天天喊着东夏以孝治天下,自己不孝顺阿妈,一天到晚惹她生气,还挡着儿子孝顺吗?”

    她又振振有词地喊:“她让你盖殿给我们住,你盖几年了?在哪呢?一会儿盖着呢,一会儿粮食没地方放?你骗人骗鬼呢。”

    两人开始吵架。

    芗儿连忙去找她娘,娘俩缩一块去了。

    铁牛儿和狄阿瓜也出来了,低头站在一边。

    秦禾又瞄向嗒嗒儿虎,不怀好意地问:“阿虎。你敢告状了呀,信不信你阿爸一走,我就收拾你。”

    嗒嗒儿虎也连忙把头低下去,免得跟着受牵连。

    狄阿鸟被气个半死。

    偏偏有一些话,他就是不能明说。

    嗒嗒儿虎是家族嫡长子,如果不出意外,那就是将来王世子,按照中原皇室的标准,王世子是君,不管年龄大小,也已经前拥后呼,仆役成群,娇贵而人不敢违背,虽然按照后宫和子嗣的关系,王妃和平妻看齐,确实可以责怪一二,但是何敢让人去做摘桑葚这样仆役去做的事儿?狄阿鸟是不想让嗒嗒儿虎在贵室中成长,但他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嫡长子上窜小跳,为他小妈爬树摘桑葚吧。

    假如东夏的百姓知道这样的闹剧,怎么看待这件事?人家会笑话,甚至还会认为自己娶了中原的公主,任她作威作福,更会认为她秦禾是悍妇,偏偏她还不自知。

    他也知道秦禾没什么恶意,就是长不大,忍住愤怒说:“阿禾。你父皇这样教你的吗?内忧外患。李虎都在帮他阿爸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你呢?你一天有没有正事儿?我问你,你敢不敢回中原看你阿爸阿妈了,让秦理的儿子给你摘桑葚?你信不信秦理的衙内之臣能撞死一大片?”

    董国丈听到俩人吵架,赶紧跑来,一看情景,好像也不太严重,就站在一旁旁听,等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也恨铁不成钢地责怪秦禾:“啊呀。你父皇还真是把你给惯的。你快给阿鸟认个错,自己也多想想?你是王妃,你是公主,别那么任性好不好?”

    秦禾大声嚷道:“认什么错?没错。我不会让我四哥家的孩子给我摘桑葚的,他自己会爬树吗?他不会呀。还有。他们家的仆役多,一说吃桑葚,就送来一大堆,哪像他,他养了几个仆役?有会爬树的么?你见过他这么小气的人么?你知道他家养多少仆役么?你老头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我的厨子要是不在,他小妾还得自己带着人给一大家人做饭呀。怪我想让嗒嗒儿虎爬树摘桑葚,他怎么不先怪自己呀?”

    董国丈一听,却又是为秦禾帮腔了。

    他面朝狄阿鸟问:“她说的是不是?你一国大王,你能不能别省得不像话,养几个仆役怎么着?阿禾是皇帝的女儿,你按照皇家标准对待了没有?人家不嫌弃你,都是在给你说话。你也不能就这样过日子吧。一说你们东夏穷,一说你们东夏才建国……老夫什么话都没有。但你自己品品,天下有你这样做国王的吗?军中没有人用,妇人吩咐他们不像话,现在这灵武被你打下来了,满城人不都能驱使,何至于自己爱妻想吃桑葚,让你儿子去够?你就是绑个千把人,拉回来全部阉掉做宦官,谁还能说什么?这都不是你东夏子民,这总可以了吧?”

    狄阿鸟愕然。

    他反问:“老爷子你说话没多考虑吧?满城的百姓被陈国祸害已久,虽被孤解救,还未亲附,由着孤这样对待,孤与陈国何异?孤为皇帝战,伐旗誓师,自称王者之伍,就是要解天下倒悬之苦。满城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你们靖康的百姓,孤还要还给你们的呀,孤还给你们不是让你们这样对待的,还给你们,是让他们过像人的日子的。你说错话了。为劝架说错话了,知道吗?”

    董国丈想想也是,承认说:“我是说错话了。但你不至于不舍得找几个当地人去够桑葚吧?”

    狄阿鸟也上了劲儿了,嘿然说:“孤就是不舍得。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孤不舍得儿子,就不应该舍得他们。”想了一下又说:“秦禾。孤面前一大堆生死攸关的事儿,不想与和你讨理,也觉得你自己心里一定有数,就是想和孤犟两句嘴。这样吧,既然是桑葚成熟的季节,街上总有人卖,让阿瓜和芗儿一块儿,看看出去能不能买一些回来。你是皇帝的女儿。这都是你家的子民,你要在家无聊,到城里替你父皇看一回他的百姓,为我东夏安抚民众,战争说来就又要来,能说服他们住城外的暂时躲避一下也好。别给人树立坏榜样。你今天让嗒嗒儿虎爬树给你够桑葚,改天你有了孩子,小婉能不能驱使他上树为自己够桃子?史千亿能不能驱使他上树够李子?到时你心疼不心疼?”

    秦禾怨恨地看着他,大叫:“那也要先有呀。”

    董国丈这又和稀泥,“哎呀”一声说:“这应该,这应该,阿禾,我也跟着去。我可是从朝廷来的官员。”

    芗儿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狄阿鸟想起一件事,给董国丈说:“孤听部下说,这儿有位不愿为陈国人开渠的水匠杜水生,投王河而死,一族人被陈国杀完了,孤本来想亲自作祭,但是军情紧急,不如给你一支兵马护送,让阿禾和嗒嗒儿虎代替孤,和你一起去王河边上祭拜一番。回头孤自然会请最有名的文人追述他的生平,令天下人都来敬仰他,都来颂扬他的刚烈。”

    芗儿的母亲“啊”一声,眼泪迸得太多,就用袖子掩面。

    嗒嗒儿虎唤她,想问她到哪能买到桑葚。

    她就揩揩眼泪,带上芗儿出来拜见,连声说:“我虽然身体不好,也可以出去帮忙买一些桑葚。大王圣德,必得上天佑助,贱妾替芗儿的父亲做主,愿将他们的性命交给大王。”

    狄阿鸟愣了下,还不明白她的话意。

    嗒嗒儿虎连忙抢话说:“阿婶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有事的。是吧。阿爸?”接着他趴在狄阿鸟耳边,小声说话。博骨律太岁不认为嗒嗒儿虎会知道杜水生,就没有跟他讲芗儿父母的身份,嗒嗒儿虎也没有说这些,只是告诉狄阿鸟,这位阿婶一定是想告诉自己,他们不会为人窃夺情报。狄阿鸟这才知道“替做主”三个字的份量,便是身死不惜,便目视芗儿的母亲,感动地说:“有什么你别隐瞒,李虎也在查鄢如晦这个人,只要你不隐瞒事实真相,他会帮助你保全孩子的父亲,实在不行,以夺民为借口,派兵把鄢氏的民户全部解救出来。”

    说到这儿,有人告诉说赵过已经来了,他才想到一阵架吵,饭还没吃上。

一百一十五节 举国收买

    拓跋山口是南北走向的拓跋山脉和东西走向的阴山余脉一起凑出来的一片空缺,背后是八百里瀚海,更北方的游牧民族要想南下,要么走东部,要么就不得不绕过瀚海的边缘,抵达拓跋山口。

    大伙均判断是土扈特部从此南下,如果真是土扈特部,狄阿鸟一点都不例外,反倒是其它势力,才令人惊奇。

    狄阿鸟也倾向认为是土扈特部。

    两国在这儿大打出手,正好把内乱结束的土扈特部招来,这才合情理。来的是谁没了疑问,至于为什么来不好说,也不排除陈国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和条件,换来土扈特部与他们一起对东夏用兵。

    狄阿鸟吃着他简单的早饭,赵过却已经吃过了,盘腿坐在一旁,想知道灵武兵力薄弱,该怎么办好。

    灵武现在被抽空了,只有一个甲级军府,一支高显来的军队。

    这个甲级兵府,还不是梁大壮的那个,不过才五千人左右,加上高显来的兵马,兵力也不足万人。

    狄阿孝说其它的都是二流军队,说的是高显军队和背后的两支县旗人马。

    实际上,这两支县旗人马和吴班、尉迟秉等人的军队一样,只是划给了灵武,并没有留在灵武,只是他们还没有被投入到西线作战,可以随时还给灵武。

    别人觉得这样的军力薄弱,是参考狄阿鸟迅速打下灵武,当时陈国的兵力为准。

    狄阿鸟并不觉得兵力少。

    因为灵武城小。

    一定程度上来说,拓跋黑云当时放一个万户,加上当地千户,总兵力一万多人,那也是他仔细计算过的。如果中规中矩地攻城、守城,撑个一两天,等待援兵,这些人马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狄阿鸟不担心灵武,安慰赵过:“先弄明白他们的兵力和意图吧。也许他们是来与我们一起打陈国的。只要他们不合兵一处,只要他们不偷袭包兰,孤是不怕的,因为相比于灵武,包兰才是空城。”

    赵过连忙说:“我已经派人去探听他们的意图,但只有你在大本营拿主张,一旦他们居中摇摆,咱们才能跟陈国比着收买。”

    狄阿鸟默默地吃饭,喝汤喝得呼噜呼噜的,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就觉得眼皮无比沉重。

    赵过主持大本营,特意测算过守城的人数,也已经报给他,守城不会是什么问题,起码能够等到援兵上来。

    和赵过担心得一样,拓跋巍巍带来十万人马,北方入寇十余万,二者合兵,总兵力又是个二、三十万,足以压倒东夏。

    而且拓跋山口、灵武、包兰,这三个地方,从拓跋山口开始计算距离,到灵武需要两天时间,到包兰则需要一天半的时间,而且人们常说的拓跋山口是指那一大片草原,单纯从草原边缘算,离包兰则只有半天的距离,他们再来个舍远求近,打了包兰,只怕会和东夏打灵武一样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赵过所想到的办法就是和陈国一起竞价,向对方大开条件,也许他也想让东线抽调一部分人马,回防包兰,只是没有直说。

    但这也不是好主张,这支人马如果数量足够,往背后捅,就算夺不走包兰,东夏几十万大军也会被搅个大乱,以至功败垂成。

    喝完汤,狄阿鸟说:“太累了。让孤睡一觉吧。孤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叹气说:“王本人在中原,郭嘉回了包兰转运粮草,指望不了他们俩,你去找个适合出使的人,带着国书节杖,正式出使。不过没什么条件开的,把条件开到陈国去吧。”

    赵过一下着急,喊了一声:“什么?”

    他感觉自己失态了,连忙收住语气,问狄阿鸟:“不开条件?”

    狄阿鸟说:“是呀。这是孤的一贯态度,受人胁迫就给东西,欲壑难填。何况我们开不过陈国。”他轻声说:“陈国都面临灭亡,几十万大军即将被我们围歼,他什么条件开不出来?称臣,纳贡,划分草原出去,他什么都能开。”

    这是实情。

    赵过耐心地说:“开上一些吧,总比什么都不开好。”

    狄阿鸟没有吭声。

    这个意外来得太大了。

    他也有些破罐子破摔,就说:“随你们。除了粮食和铜铁。你们尽管开去吧。”起身间,他又说:“孤打算让嗒嗒儿虎替孤祭拜河神一般的杜水生,这是个收拢民心的机会,谁负责军管?让他召集官吏,乡老,沿街宣传。万余灵武百姓和我们一心,也多少能添点助力。”接着,他又说:“再就是加快围歼陈**队。关键仍然在这儿,不要让狄阿孝把灵武的军队还过来,让他把几支军队给孤用好。”

    赵过又要与他商量,他便摆一摆手,皱着眉头说:“两天两夜没睡觉,让孤睡一觉吧,否则脑袋昏沉。”

    赵过只好出来,急匆匆地去大本营,到了大本营,击掌让众人丢下手中的工作,要求说:“谁手边有钱财?”他向来词不达意,醒悟过来,就补充说:“国库的,全部的数。”接着就是咬了咬牙,要求说:“除了粮食和铜铁,包括金银,给我全部列出来一份。我亲自去拓跋山口。”

    其实众人都不看好他。

    一个参士自告奋勇说:“何须元帅出马,小参愿意前往,若大事可成,回来向诸君报喜,若大事不成,一死追随伟烈将士。”

    众人心里都是又酸又沉,这一个突然而来的意外,简直让人品尝尽旦夕祸福。

    赵过正要坚持自己去,却不料军情处和暗魂的人前后脚到,一看他们的架势,众人就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军情处的人用低沉的声音告诉说:“三万陈**队已经出现在两百多里之外的黄河畔。”

    赵过去不了了。

    按照行军速度,陈**队一天就可以赶上来,就算他们谨慎,两天也必到。

    赵过脸庞抽动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全赶在一起,若不是已经相互勾结,本将军真他娘的不信。”

    他一指那个自告奋勇的参士,大声说:“也好。你去。举国之财收买他们。大事可成,我为你牵马执蹬。大事不成,你也万不可轻身,有你在,咱们与灵武,与东夏将士一道,与敌俱亡。”

    县堂之中静静的,众人都站得笔直,一支炭笔啪地掉到地上,在地上粉身碎骨。

    赵过安慰说:“你们不要沮丧,谁死谁活还未可知。大王说了,他让嗒嗒儿虎替他去祭拜杜水生,好让百姓归附,你们好生张罗,我们不放弃哪怕是小小的力量。收买敌人也不遗余力,把金银、丝绸、茶叶、瓷器全部都拿出来。咱们还要,还要用心打好高奴城下的仗,只要歼灭敌人快,我们还能赢。”

一百一十六节 更易祭文

    派往拓跋山口的参士带了一队人,携国书、节杖,持国库的清单出发,大本营的参士们纷纷送他出城。这已经是东夏国倒倾府库了,要是还收买不了这支人马,那便只能追加粮食和铜铁,或者子女土地,而这些条件,东夏万万不肯给付的。这倒不是狄阿鸟吝啬,大家也都清楚,粮食和铜铁能够令对方强大,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土地子女,东夏更是早有明言,不肯割肉。

    至于祭拜河神杜水生?

    实际上,狄阿鸟也不过是顺了别人的说法而已,只说祭拜,而不说祭祀。

    河神是水司正神,王河更非野水,而是发源之河,当为天庭册封,万家祭祀,杜水生虽有治水之能,受当地百姓敬仰,也只是在当地,被人疑为河神转世而已。而今,狄阿鸟对神仙不作考证,在民间听闻一二,便冠之河神,实有封神嫌疑,有人觉得并不合适,只是狄阿鸟一言既出,又不知他本意,还不能去喊醒他,告诉他,大本营也只好按照河神的规格进行操办。

    王河河神自然有非同一般的祭祀规格。

    为了符合义理,一名协助操办的当地官吏还紧急写了一篇祭文,赞美河神,化杜水生转生,把杜水生的事迹化成河神作为。赵过也不懂神。祭文送上来,他看上一遍,发现通篇是对河神的美誉,杜水生反倒成就了河神不屈,与狄阿鸟的本意大相径庭,大为不满,就又找人重写。于是又有人说,来不及了,狄嗒嗒儿虎本身一个孩子,再长篇累牍写一篇长文,到了河边,他能背诵下来吗。

    为祭祀规格,为满街告民,为祭文大张旗鼓,难免也有人不理解,敌兵旦夕可至,有这功夫修一修城墙?

    赵过为了干脆利索,强行压了下去。

    他当着一干操办的人宣布说:“大王说杜水生是河神,从今之后,他就是河神。之前谁是河神我不管,现在你们就得给我当成河神,我就知道大王推崇他治水的本领,敬重他的气节,他能给人大片沃野,他能调理黄河,他又有气节,他为何就不能成河神?河神谁来干,本也不关你们的事儿。”

    话不知怎么回事,片刻就传到外面了。

    等到午后,祭拜的人要出发,百姓们全跟上来了,一路人山人海,好像专门要告诉东夏,我们灵武当地剩的人仍然不少。他们接到的不是什么东夏要祭拜杜水生,而是东夏王要封杜水生为河神,人都疯一样相互告诉,一些年轻人还跑回村里,街巷大喊:“东夏王封杜水生为河神了,你们不出去看看吗?”

    博骨律太岁出门望着要走的马队走,发现他长兄骑着马,身影在对面闪了一闪。他还怀疑是眼花了,石敬中自一旁用折扇戳他,使劲问他:“没有人提醒东夏人,这王河河神不能乱封吗?”

    博骨律太岁虽然推崇杜水生,也觉得不大妥当。

    他一眼看到狄黑虎护着一身盛装的狄嗒嗒儿虎出来,往一辆马车走去,连忙拉了他说:“我正好认得那小王殿下?咱们去告诉他一声。”

    两人好不容易挤过去,嗒嗒儿虎已经上车了。

    狄黑虎正要上马,见博骨律太岁拉着石敬中挤过来,一脸着急,就停了下来。博骨律太岁一到他跟前就说:“将军。你们要封杜水生为河神?”

    如果说赵过不懂,那他狄黑虎更是八竿子与懂沾不上边。

    狄黑虎“啊”了一声,回答说:“没错。那是一个大大的英雄,我们东夏国人都敬佩。”

    嗒嗒儿虎听到了博骨律太岁的声音,掀开帘子,瞅了博骨律太岁一眼,让人把他放过来。博骨律太岁留下石敬中走过去,脱口就说:“李虎殿下。杜水生虽是英雄豪杰,却不能做王河正神。”

    嗒嗒儿虎愣了一下。

    如果说狄黑虎八竿子与懂沾不上边,他嗒嗒儿虎就是十六杆子与懂沾不上边。

    不过他知道不能声张,要求说:“你上来。你到车上跟我说。”卫士们看着狄黑虎,因为几次来往,狄黑虎已经信任他,就点了点头,卫士就帮他一把,帮他上了马车。嗒嗒儿虎让他坐对面,自己则因为峨冠博带,还挂了一身叮当响的环佩和器物,只临危正坐了,问他:“为什么呀?”

    博骨律太岁说:“王河是我们雍家发源之河,王河是天河,王河之神,那是大神。”

    嗒嗒儿虎陷入思索,没有吭声。

    博骨律太岁就盯着嗒嗒儿虎,等着嗒嗒儿虎说话。

    马车却往前走了。

    他身形猛地一晃,发现自己下不去,只好认命。

    嗒嗒儿虎这就说:“我听人说,下午也不是祭拜的时候呢。可是陈兵明后日便可抵达,已有将士被派去和他们打仗了。”

    博骨律太岁身形一震,问:“他们已经来了。”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问:“那现任的河神是谁呀?”

    博骨律太岁说:“一位叫冯夷的神,受天帝敕封,做了河神,有人说他生前是关中人氏。”

    嗒嗒儿虎问:“那他有什么功劳呀?”

    博骨律太岁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就知道传说他过河的时候被淹死了,天帝就封……”

    嗒嗒儿虎打断说:“被淹死就能封,为什么杜水生不能封?”

    博骨律太岁苦笑说:“殿下。怎么死的,有什么功劳是次要的,关键是谁封?传说这个河伯,他是天帝所封。天帝赦封,凡人怎么更改?传出去,是咱们东夏无所敬畏,连河神之职都可以加封。”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说:“听你这么说,觉得你挺有学问,你到我们东夏做官吧。”不等博骨律太岁推辞,他又说:“一个淹死的人都是河神,一个大英雄为什么不能是的呢?天帝也不像明君。”

    博骨律太岁差点扑对面捂他的嘴。

    嗒嗒儿虎说:“眼看陈国的兵马就要到了,阿爸怕百姓们不能亲附,才让我到河边,替他祭拜杜水生,借机让百姓们知道我们东夏敬重忠臣烈士。按你这么说,百姓们会觉得我阿爸不够资格封杜水生为河神的,对吧?”

    博骨律太岁先点头,又连忙摇头,说东夏王不够格,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指责的,人家说得很清楚,封杜水生,就是为了和当地百姓亲近,一起扛击外敌。他叹了口气说:“神事缥缈。大不了只褒其身,不论神事。”

    嗒嗒儿虎立刻掏出祭文,扒拉、扒拉给博骨律太岁看,说:“新的祭文又写好了,让我在路上背呢,怎么办?”

    博骨律太岁看了一遍,也头疼不已,这文即便是在中原,也算文辞优美,而且也不短,一时之间,怎么改,怎么背?

    他都觉得东夏王是拿来难为他孩子的,自己也是跑来难为人家的,好在人家还不生气。

    正无奈间,嗒嗒儿虎伸出手,把祭文拿回手里了。

    下一刻,“刺啦”一声,祭文被从中撕开。

    博骨律太岁愣在当场,直到一变四了,他才去抢。

    嗒嗒儿虎任他抢去,说:“这天帝老儿昏聩,远远不如我阿爸,其实我阿爸封就封了,做儿子的自然听他阿爸的。只是我阿爸好几天没睡觉了,在睡觉,马上又要到河边,他老教我,让我听取意见,从善如流,干脆我就听你的,自己说吧。”

    他问博骨律太岁:“我到时候说杜水生开垦了好多地,养活了好多人,说他面对外敌,大义凛然,我阿爸希望河神是这样的,让百姓们生活好,所以派儿子去祈求上天赦封,这样可以吗?”

    博骨律太岁大为意外,略一寻思,鼓掌说:“这样好。这样大好。”

    嗒嗒儿虎又说:“祭拜杜水生老爷爷就是为了让百姓们都能知道他的气节,都学习他的气节,那我就赞美灵武出英雄可以吗?”

    博骨律太岁眼睛都要湿了,连忙说:“可以。可以。灵武确实出英雄,不唯杜水生一个,只是朝廷守城不利,没有凸显他们。我阿兄就是一个。石敬中也是一个。”

    嗒嗒儿虎说:“那你告诉我你阿兄的名字,我点一下他的名,问百姓们,这是不是也是一个英雄,比杜水生怎么样?问他这些年忍辱负重,终于等到今天,可愿意与我东夏一起与强敌作战?”

    这是多大的荣誉呀,阿兄还害怕东夏人抓他,东躲西藏呢,博骨律太岁差点哭。

    嗒嗒儿虎又说:“然后,我再拜请天帝,长生天老人家,保佑我们得胜吧。”

一百一十七节 王河封神

    数百里的王河后套之地,虽是平缓的河水没有犁出千沟万壑,依然荒滩遍地,时而一色绿,时而一色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尽管一队车骑步从人数不少,百姓又跟随奔涌,却总是被经过的土丘比下去,显得毫不起眼。一时之间,天好大,地好阔,人却只像是远来那么一撮,在打搅天与地的安宁。

    抵达河边,长河落日,波光粼粼,好一条苍龙横在高原之上。

    秦禾先下的车,来等嗒嗒儿虎,一大一小牵着手,立在王河面前,像是被惊呆了一样。

    中原人称呼它为王河,以它形容王业,塞外人,特别是东夏人,却称它为奄马河,把它当作南下牧马的兴叹。

    王河沿着东夏的夏州,定州往南,才是它激流迸发一泻千丈之时,尤其是它辗转到靖康西河郡,可惜秦禾生在关中,却从来也没亲眼见过它的雄壮。

    嗒嗒儿虎更没有。

    也许从这一段河道来看,它没有湟水和浑水水量巨大,走得汹涌,更不及南北黑水,却依然带有几分奇骏,水面浑浊卷沙,琥珀一样,又像融入一缕血红,标注自己高贵的血统。“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圣人形容那阴与阳的战场,玄之又玄的事故,却不知“其血玄黄”的描述,从何得来?

    他们站在一片沟壑之上,面对已将落下的夕阳。

    将士在两侧列队。

    官吏在挨着黄河的土崖上陈列乐器,香桌,祭祀的祭品,焚起香柱,摆好纸扎猪狗牛羊,百姓们却不断后退,来留出巨大的空间。

    点了三响炮竹。

    祭祀开始。

    主祭司仪是东夏在灵武物色来的代县令。

    之前,他曾在上郡为吏,熟悉套路,高唱:“大夏神武国王狄氏遣妻与子率将士与当地百姓上贺河伯。”嗒嗒儿虎半路上已在博骨律太岁的帮助下更改祭文,听着贺河伯,连忙扭头朝博骨律太岁看去,博骨律太岁赞同地点了一点头,他得到鼓励,大叫一声:“停下。”

    县令愣了一愣,把眼神放到几个东夏文武那儿,他这一腔也有违赵过的更改,几个东夏文武听嗒嗒儿虎叫停,只好给他叹气。

    县令也没法。

    他能当众大叫一声?说:“河神安在?东夏王来赶你下台,拟封别人?”

    他心里想的是,贺河伯一回,拍一阵马屁,说天帝已经升他官了,然后让杜水生补上他河伯的位置。

    天下事唯祀与戎。

    祭祀能胡言乱语么?鬼神不敬,那是极为恐怖的事儿,就算心里不怕,百姓们也会戳骨千里,说他倒行逆施。

    看到狄嗒嗒儿虎给他招手,他深吸一口气,让上天保佑着嗒嗒儿虎别难为他,表面功夫下着,一溜烟跑来嗒嗒儿虎身边。

    已经有一个东夏参士先来了,在询问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却是说:“我们不贺河伯,你宣布告上帝。”

    代县令一想,也好,反正告上帝也没错,于是就又跑回去,让人重新点炮,等炮响三声,重新开始唱:“大夏神武国王狄氏遣妻与子率将士与当地百姓,代祭上帝。”百姓中已经议论纷纭,相互问:“怎么成上帝了?怎么样封神呀?”代县令心里有数,却是急于脱身,于是又唱:“奏乐。请世子登坛祭。”

    喊完,他就松了一口气,心道:“我的事完了,是好是坏不干我事儿。”

    秦禾在嗒嗒儿虎背后按了一把,还想安排他别紧张,发现他已往前迈步,自己已先紧张起来。

    她是知道,中原皇室要是有这样的公开活动,都要演练数遍,即便如此,还有自家孩子上去紧张的。

    当年秦汾登基,就曾说错过话,自己醒悟了之后,差点不知道怎么好。

    秦禾不免担心,起码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当着几千人的面镇定自若的,所以格外担心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也是第一次,的确紧张,尤其是祭文撕毁,又临时加工了。

    好在他是背对着众人上去,竟慢慢缓和了下来。

    狄黑虎走在他一侧,本来要安慰他的,发现他扭头一笑,似乎有几分调皮,便放下心来。

    嗒嗒儿虎上到祭坛跟前,站定,等人垫了蒲团,便跪到上面叩拜,脆脆地喊道:“东夏王狄氏子虎率将士、百姓告上苍。”

    除了守祭坛的士兵,东夏文武和随行将士立刻行半跪之礼,百姓们跟从跪倒,山呼上帝云云,虽然显得杂乱,倒也是那么回事。

    秦禾发现自己周围的人全矮下去了,拉着身边的丫鬟要蒲团,等有了蒲团,也蹲下去浑水摸鱼。

    嗒嗒儿虎没有跟上帝客套。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咋客套,咋称赞上帝的仁德与地位,一仰头,大喊道:“天帝在上,敬请注目此方,小子奉我父王之命,有要事相商。”

    司仪差点吓到。

    一个参士跪得近,小声提醒:“李虎。李虎。背祭文。”

    嗒嗒儿虎回头看他一眼,重新抬头,却说:“启禀昊天上帝,本来小子手里有一封祭文,由别人代写,半路上我看着不好,口气未免狂妄,就把祭文撕了。回想起来,上头没有什么话跟您说,怕您老生气,予以降罪。‘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小子知之,乃更易,不敢自行驱赶河伯。以天帝之身,当视天下同仁,作善必有所依,作不善必有所据,故而托于王者。是言‘王者受天命,临四海,上承天之序,下正人之统。’故而小子代阿父来告,欲为正纲。当今河伯,一溺死之鬼,不善水,虽受天帝赦,难有神之能也;千百余年,不知人间事,未闻有何德被天下之举……”

    博骨律太岁激动了,在百姓中搜寻熟人,心里念叨:“你们绝想不到,此文为我所作。”

    百姓们也激动了,纷纷小声议论:“要封神了。原来是这样封神的。就是,以前的河伯,除了淹死人,未见干甚好事。”

    东夏的文武全愣了,相互之间也交头接耳:“这与祭文不符,何人所作?”

    嗒嗒儿虎却是一路行来,参与校订,早已烂熟于心,不慌不忙又说:“河伯,人之神也,而不闻于人。不善,不德,不为,未尝有正义之行,尸位素餐,有违上帝圣德。故吾父闻之,为上帝计,告免河伯。”

    石敬中在人群之中,旁边一名百姓趴在地上,扭头兴奋地问他:“老爷。这就把河伯给免了?说免就免了吗?”

    嗒嗒儿虎一时兴奋,大吼一声:“谢上帝准之。”

    这是祭文里没有的。

    可是只有博骨律太岁知道,人人都以为这是预谋好的。

    嗒嗒儿虎说:“献祭品。送予河伯归乡,虽是尸位素餐,愿与诸百姓资其还家。”他给身边的人一摆手,指指那些祭品。

    众人晕乎乎地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好,嗒嗒儿虎告诉他们说:“推到河里去,供上任河伯取用。”

    将士们纷纷上来,肩扛手拿,到了河沿,倾推而下。

    嗒嗒儿虎这时又说:“河伯之位,司王河,不可空悬。今有灵武县杜氏水生,善治水,开河渠,垦桑田,造福乡里,尽显其才;伪陈逆行之国,兵至灵武,欲使杜氏助其屯兵,钢刀临颈,一族尽系,然杜氏之志不可夺也,不惜怒投王河,而后一门皆没,观其从容,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大有圣贤之风。今吾父有命,百姓所请,小子告上帝知,请允立祠以祭,正其神位。”

一百一十八节 惊闻大才

    狄阿鸟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

    身边自有人告诉他出使北面和王河祭拜的巨细。他听了,也只能一声叹息。

    赵过尝试收买敌军,他早已经不看好,东夏情形尽管危机四伏,然而依然占据优势,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而陈国,却是山穷水尽,与陈国比开给北人条件,哪里能够开得过呢?至于祭拜杜水生,却也因为自己一直口误,现在却变成水神河神的任免,还不知道当地百姓怎么看待。

    整体上,他比赵过要乐观。之所以肯纵容赵过行收买之举,是希望能把北人拖上几天,围歼拓跋黑云,那还是个时间问题。拓跋氏汗庭赶来的军队,狄阿鸟也不是太担心,王河作为一道天堑横在灵武前头,对于不常见大江大河的陈国人,怕是会小心谨慎,拖延一二天,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只是仗这样一打,他总觉得是自己谋划不力,伤亡和损失会大得多。

    他走进大本营,发现气氛压抑,一问,大本营的人也都抱着与敌人玉石俱焚的心态,就连忙安慰劝勉几句。

    一名参士把自己为狄黑虎、嗒嗒儿虎加工的作假地图送到他面前,让他看是否合适。他听人讲解一番,却笑了,说:“灵武拒敌在外,安排一大堆错乱的军队驻地和兵力部署,没什么必要吧?”

    参士说:“那以大王的意思呢?”

    狄阿鸟想了一下,轻声说:“眼下灵武兵少,就示灵武兵多,好让他们不敢趁虚而入。灵武只能向外拒敌,别给人灵武以东的图纸,以孤看,画几张阵图,当成敌人来时,与敌城下野战之用。”他轻轻勾了一片地方,告诉说:“能给予敌人的陷阱,仅限于扎营和阵战,令敌人找不到合适的扎营地点,摆出错误的阵型。待图纸送出去,你可以报给赵元帅,让他作一些迷惑敌人的部署,配合你们。”

    参士点了点头。

    狄阿鸟在图纸上一划拉,又说:“敌人必从上游渡河,沿王河内侧行军,你们他们行军的路上作假,摆个口袋阵,看他们前锋怎么办?”

    参士大为振奋,连忙说:“我们东夏缺的就是时间,只要起到延误他们的作用,等我们全歼他们高奴一带的敌军之后,缓过气来,咱们谁也不怕。”

    狄阿鸟打击说:“你们作的假送到谁手里,受不受他们重视犹未可知,不要寄予太多期望在里头。”

    他在大本营呆了一会儿,却是想知道祭拜杜水生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成果怎么样,让人把一些军文送到后院,他就回去,一边阅读一边等人。

    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几封书信。

    谢先令从国中来信,郭嘉也从包兰写信,还有几个谋臣写信,先后打开,竟出了奇地吻合,都是关于灵武的。

    他想一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儿。

    当初西征,他没有念头举国征调,尽发国中老幼,作为一支奔袭而无所依托的军队,对西部草原定下的羁縻之策,然而现在尽发国中男丁与敌一战,歼敌三十万以上,夺取高奴,灵武等地,反倒能将这块肥肉划走,不再还给靖康,到时灭掉刘裕,占据富饶的河套,东夏自是别有一番局面。

    谢先令写的最为详尽,为了说服狄阿鸟,还用了个“时已变,势已俱,策亦可变”。

    相比于拜塞与猛原,谋臣们更重视河套,八百里河套,若是水利畅通,可比靖康之关中,这是理所当然的。

    狄阿鸟陷入沉思。

    在没收到这些书信之前,他也想过这些问题,八百里河套,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诱惑。

    只是取得这八百里河套地之后呢?

    据他所知,靖康是有心西征大棉,一雪前耻,若是被他尽夺河套地不还,靖康头顶上悬着利刃,还会热衷于西征吗?

    恐怕未必。

    说不定还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断绝与东夏互惠的贸易。

    狄阿鸟想了一番,自己也颇为为难。

    他尊王攘夷,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和利益,一时之间,却不敢轻易放弃,他也不知道自己放弃之后是好是坏。

    不过他知道,一旦中原有中断贸易之举,东夏是有困厄的,而且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他未必能把这八百里河套控制住,而一旦镇守大量的兵力,却更不是一件好事儿,土扈特两头可扰,东夏夹逼于高显和朝廷之间……真是还想吃,还怕夹手呀。多了起码三分之一东夏的土地,谁能不受诱惑?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

    很大一部分,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名声,不想破坏自己出兵的正义之举,让靖康欠自己的,大欠特欠,一旦将来靖康胡来,天下总有人是同情自己的人,自己反抗,那是可以把自己的战功和无私作为论对错的依据。但在灵武和高奴,他会在还给朝廷以前安置下一些部曲,尤其是祁连若顺利起兵之后,完全可以屯垦到这一带,之前他是有意将这些人北迁安置的,但是想一想,雍人重故土,拓跋巍巍让他们北迁,又对他们横征暴敛,要是自己也这么做,他们难免不戒心深重。

    与此同时,他还要完成抑制大族,厘清土地,选拔人才,即便是归还了朝廷,当地还记着自己的好,倘若将来朝廷上派来昏庸的官员,这些人会有呼声,让自己回来的。

    想到这儿,他实在是忍不住,在头脑中讥讽自己说:“好名害人呀。狄阿鸟。你要是太好名,你会有哭的一天。”

    确实是这样的。

    东夏放弃河套,是可以一心北上拜塞经营了,但是还从哪来人去屯守?将现在安居乐业的东夏百姓北迁?谁愿意呀?

    只有祁连带来数万雍人,趁他们来不及迟疑,把他们迁过去。

    他在纸上写道:“不义之沃土,虽利大,而孤不敢窃据之。但求以河套换北平原,近些年,北平原隐隐成为我东夏之根本。北上猛原,是我雍家千百年之大功业,只有北上猛原,方可彻底一扫草原。”

    至于北上屯兵。

    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徐徐记录:“取西来雍人之无父母牵挂者北镇,使人自愿,可传示我雍家中朝事,令知封狼居胥为伟功,但凡雍家男儿,岂无此志哉?”继而又记录:“所收之陈国降卒一并北屯,绝拓跋氏之死灰复燃,并为惩戒。”然而将这些未来的事谋算好,又回到现实。

    眼下是为难解之局,不战胜,一切免谈。

    突然,他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包兰丢就丢,灵武丢也不怕,只管聚歼拓跋黑云的几十万军队。

    但万一丢了,还没来得及聚歼呢……

    正想着,芗儿奉了杯茶来,轻轻言一声,放在他身前。他抬头见是芗儿,大为好奇。之前他也看到了,不过心里有诸多的事儿,没有特意去问,这就和颜悦色地说:“你怎么不去河边看看热闹,看一看我们家阿虎能不能代父祭拜。要是他出了丑,日后他得意洋洋时,你还可以讥笑他。”

    芗儿说:“我娘不让我去。”

    狄阿鸟奇道:“为何不让去?你也可以带着她去呀,孤看她身子虚弱,像是多病,多走走也是好的。”

    芗儿拜了一拜,说:“谢谢大王陛下的关心。郎中已经为我娘诊治了。我娘不让我去,她又怎么能去呢。大王你不知道。我娘告诉我说,杜水生是我外公,我们要是去了,也许会让鄢老爷那坏人警觉,坏大王的事。”

    狄阿鸟几乎不敢相信,脱口问她:“什么?”芗儿说:“我之前也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只有我娘和我爹知道,他们也不敢让别人知道,现在我娘告诉我了,我才知道。我爹是我外公的学生,是个孤儿,我外公收养了他,供他读书,教他梳理河水,还把我娘嫁给了他。我娘还说,这么多年,可苦了我爹了,他的本领不在我外公之下,只要休了我娘,天下之大,可以任他来去,荣华富贵,任他取夺,可他却忍辱负重,为了我们一家人,为了给我娘看病,为鄢财主看渠,连饭都吃不饱。”

    狄阿鸟有点激动,重复说:“你爹是你外公的学生?”他一下站了起来,“霍霍”走动,重复问芗儿:“本领不在你外公之下?”

    他出来,牵着芗儿就往外走,到了门口,见到芗儿的母亲,丢开芗儿向她拜了一拜。芗儿的母亲还在发愣,看着芗儿想知道怎么回事儿,狄阿鸟就直奔庭院,一声大喊:“何人在?来人。”

    一个卫士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

    狄阿鸟要求说:“去。点兵。跟孤去接人,孤要为义士保住一份传承。”

    卫士不知怎么回事儿,见他着急,望门就跑。

    正好大本营为嗒嗒儿虎地图作假的参士又来,大概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工作又简单,已经完成了,捧着地图上来。

    狄阿鸟一见他就说:“地图的事是小事儿,骗得了骗不了人还两说,回头再想办法,芗儿他爹一刻也不能留在鄢财主那儿。”

    参士却是劝他:“大王冷静,把地图送出去,未必会有事儿,这件事,李虎筹谋多日了。”

    狄阿鸟却很激动,怒道:“他筹谋?他一个小孩筹谋的事儿,坏了就坏了。岂是对待义士后人的态度?”

    他竟然一把扯着参士的前襟,拽自己身边,压低声音说:“为抢水,我在国内杀了四十人,这四十人中有人战功赫赫,有人还是阿虎他母亲的亲族,这是孤心里的一根刺。孤心里早已发誓,不会让缺水的事在我东夏重演。孤要的不是骗一二敌人,孤要的为国治水的大才,你懂么?”

    他丢了参士,大步就往外走。

    芗儿的娘终于冲芗儿那儿知道怎么回事,也撵上来拦他,大声说:“大王。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一动,就再骗不了那些奸贼了。”

    狄阿鸟叹气说:“便是你夫君有万分之一的险,孤也不肯,你在家等着,孤去接你夫君与你团聚,从此共享天伦。”

    他走出门去,大喝一声:“点兵如此之慢?都是干什么吃的?”

    参士也又追上来,提醒说:“大王,您还未着甲,不能外出。”

    狄阿鸟笑道:“不。孤喜闻大才,怎么能一身戎装示人?要是衣冠显得不整,你就帮孤周身打量一番。”

一百一十九节 路不拾马

    (求收藏,求红票)

    鄢如晦也去了河边。

    虽不知道能不能得到点儿什么,他还是去了,看热闹看了一天。

    其实他是不想去的。头一年,田里收成不好,为了看家,家丁又养得多,他就动了一下管地的方式,不再雇那些管地的把头,让家丁们自己兼了。春上,草一阵疯长,家丁们却是不知道活深活浅,活重活轻,一心省钱快干,将来抽地里的抽成,打死了好几个奴隶,除草还除不出来。依着他的性子,那是要亲自去,给家丁们好好做示范,何必没事儿往东夏人脸跟前走呀。

    不去又不行,身家压上头了,那边催着,总要找点有用的东西才好给陈国人一个交代,只有有了交代,人家打回灵武,才有自己好处。

    夕阳只留下一抹红霞,他带了五、六个家丁,走在回家的路上,嘴边还带着一丝冷笑。

    他又得出点儿东夏会战败的依据。

    那个张口给几家人索要人质的很可能就是东夏王吧?

    下午出来接孩子的那孩童主的祭,说是东夏世子,那头天他说他儿子没人玩,那他就是东夏国王。

    你看看他?

    也太年轻,胡须还没蓄起来,听说打仗有点厉害,那还不是人年轻,上了战场二气,不要命加上运气好,打赢了几场仗?

    你再看看他,与大伙和声和气,没几分威严,没威严,那不是没底气吗?人家陈国的老爷们坐衙门里,谁敢靠他近点儿?谁不是盯着他脚面说话?他们吩咐什么,还给你来自愿?那不是一句话去办还是去死?

    他们家大王都这样,底下的将领呢?

    再往下看,这可是一国大王,出来打仗也不见前呼后拥,也不见奴仆侍奉,一个小小的破县府就住下了,自己一身盔甲,几十人凑起来的卫队?和人家陈国比,怕是还没有千户排场大,听说人家陈国老汗爷一出门,都是几万中军,对,起码四万,叫善捕,射雕什么的。

    尤好笑的是封神,把杜水生封了个神。

    杜水生?万人里头有一个不?那是脑袋被田里疙瘩砸了,当年他跳王河,他的儿孙拴下一大片,哪个不是又哭又求饶,小孩喊着“爷爷,爷爷,你别不管我们呀”,这样的二货能成神么?

    也没错,这东夏小王子告天敬地请封他,还不是为了作个引子,就是想让县里的人都出头,这怎么可能?

    一回头还说灵武出英雄?

    在哪呢?

    本老爷怎么看不到?

    还点名了,你听听,几个家败了的土地老,还有那啥博骨律太英。

    博骨律太英,博骨律太爷,博骨律太娘,博骨律太叔,博骨律太岁,你听听,除了一股子土霸王味,还有什么?不就养支马队看家护院而已。也就是本老爷没他会哄陈国人,让他和滑台家得了大片的牧区,陈国人在,他们不也是低头哈腰,迎来送往,忙着给千户家小妾送东西?

    不光这样。

    烈石朵家族老子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那博骨律太岁也一心投陈国那还能有假么?

    博骨律太英假激动,他能真不知道吗?他和故千户还是连襟,他喊着出人,就是骗东夏人的,要他博骨律家族都出,自己到时也出点奴户应付,反正将来陈国人怪罪,他们家族会带头说他们是逼不得已应付东夏人。

    那孩童?

    竟然说灵武多英雄?

    就是骗一些二货的。

    那县令,一个上郡混的人,他就是东夏找来的托,让人出丁凑数,那还不是出来演双簧?怂恿人,怂恿得底下几个土财主,喊着,我家出两百人跟陈国人死战,我家出一百人……就算是真心的,凑起来总过千把人,等着跟人家十万二十万人碰,死战,死战,到时只有死没有战。

    也就东夏国那样的小国没什么底气,人少,想把他们都喊身边儿凑个数目。

    越想,鄢如晦越觉得会有一帮人真心投靠东夏,比如滑台家族,他们是在跟着东夏自寻死路,越想,越觉得自己慧眼识前途,将来获利更大。

    离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有点不对劲,这大片大片的田都是自己的,田里干活的人呢?

    他们怎么不干活?

    人都去哪了?

    他一敲自己的马,跟几个家丁喊道:“跑上。赶紧回家,赶紧的,这人都不干活,回去给我把领头的全拴起来吊上。”

    他有马,一敲蹿上去了,几个家丁不要命地在后头追。眼看前头是红枣林子,绕过去,家就到了,几人也不绕,直接从林子穿过去,看林子的竟然也不在,林子园的门都得自己跳进去打开。鄢如晦有种不祥的预感,林子又黑又不好走,他就慢下来大骂:“一群泥丸子要造反了么?全给弄死完他们。”

    嘴里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是怕了。

    连奴隶带流民,还有一些家户,两、三千人都不止,平日鞭打下地,相互积怨不小,要不是这样,他也不舍得养家丁百余人。

    想想这么多人,蜂拥到自己家造反,他一头是汗。

    无论内心是不是怯了,底气是万万不敢丢的,丢了底气,民户真就无所畏惧了。要是往年,他二话不说,就去县里找千户,花钱调一队人,杀他十来个,可是现在?县城里是人家东夏兵。

    眼看要出林子,他谨慎起来,喊一个本家出身的家丁:“鄢二狗,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在鄢氏族枝本来不算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是地多一些,适逢乱世,想想还是家族人可靠,趁着族长往南跑了,就出头争了族权,其实多数族人都不富裕,比如这鄢二狗,家里只有县城根子底下五亩田,跑来当打手了。鄢二狗也有心表现,回头喊了一声“八叔”,凑跟前建议:“现在不知道东夏跟不跟咱撑腰,实在不行,待会我回去叫我们姓鄢备上刀叉,都来镇压他们。”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虽然没有百姓奴隶人多,但都备上家伙,来个狠的,说不定能把人吓住,趁机拉出家丁,把他们分批镇压上。

    鄢如晦点了点头。

    头一点点完,他就嘘一声说:“我听着声音了。二狗,你快去看看。”

    鄢二狗“哎”地一声回话,就出林子去瞧去了。

    瞧了半个时辰,天都黑了,满林子虫子吃人,几个人全身上下打得“噼里啪啦”的,也不见鄢二狗回来。鄢如晦是又气又怕,气鄢二狗不知道回来说一声,怕?那是怕鄢二狗一露面,被造反的奴户打死了。

    正是怕鄢二狗一露头,被人打死,他更不敢露面,又派两个家丁去,让他们足足错开二三十步,又反复叮嘱让小心。

    两人说走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也不见回来。

    很快,就是两刻钟的时间,鄢如晦算着时间就够了,见回不来,人都懵懵的,不知怎么好。他再是不敢派人了,带着剩下的俩家丁往庄园的土墙抄去,摸到土墙下头,一抬头看自己修的土墙高有丈余,便又痛骂。

    土墙虽然高,但毕竟不是城墙,夯得不结实,家丁手里有兵器,就给他掏窟窿,几个洞洞掏下来,能下了脚,家丁又在后头扛着,他就给爬上去,抱着墙头,小心翼翼地跨腿,骑坐在上头。

    这一坐上头,房子挡着了,墙头上爬爬,庄园里的情景给看到了。

    好像有东夏兵。

    人山人海,把剥二皮子的场面子围满了。

    好像来了支东夏兵,点着火把,狗不知道被他们怎么样了,一只也不见叫。他自己心虚,差点一跟头从土墙上栽下来。

    下头的家丁还在问他话,他也不敢说,只是望。

    天黑了,里头点着火把,人拥着人,只有鄢如晦一家老小堆在地上,鄢王氏还在地上打滚,哭闹,被人掂起来拉走,拉火把下头了,远远几个好像是东夏文官,其中一个,还像是灵武县里的一个姓的小官。

    娘的?这是要灭门呀。

    他一哆嗦,就背过身,扒着前头,往土墙这边滑。

    两个家丁摁上他的腿和腰,把他接下来,见他一身土,还要给他打,他把人的手赶开,自己就堆地上。

    这会儿,他却是怪自己乌鸦嘴,说东夏兵不凶。

    这不也来灭门了么?

    正是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鄢二狗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来。鄢如晦心里一阵感动,眼泪都要下来,心里想:还是一族的亲呀。他知道摸回来告诉我咋回事儿,是不是陈国人来的消息,被泄露了出去。

    鄢二狗走得不紧不慢,压低声音在林子里边找边叫:“八叔。八叔。”

    身边的家丁应一声,把鄢二狗接跟前了。鄢二狗就冲鄢如晦一点头,叹气说:“八叔。你这回要倒大霉了。不知谁把你告了,说你夺民户,占田产。县里来人了,要计丁,要计田,让你拿卖身契和田契。”

    他说:“我刚才摸八婶跟前了,偷偷问了她,卖身契还好一些,田契咱们哪有?这些年,自家田不田的,谁还自个不知道?”

    鄢如晦反倒放下心来了。

    回头想想,陈国人来自己庄园,都是普通人打扮,自己单独与他们见面,除了博骨律太岁,也没有旁人知道,就连家里的那口子,她也以为是生意场上的,来收羊皮的,只要博骨律太岁嘴严,就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告发。

    眼下也等于证实博骨律太岁没有告发自己。

    说这个奴户和田产的事儿,几个姓氏都有,怎么就拿自己开刀了呢?自己人质也送了呀。为什么没送人质的没事儿,送了人质的反倒被查?

    这个查田亩和奴户,鄢如晦有自己的一番理解。

    不就是找个名目要钱吗?当年朝廷上的人就没少干,这河荒地,一开一大片,谁有地契?有地契就要交税,谁开出来,地还没养好呢,收成还没上来,钱没拿上,直奔县城,找人料田,出钱让人盖个章子?

    想来想去,他也是想不明白。

    他不由问鄢二狗:“东夏人怎么头一个找上我了呢?”

    鄢二狗想也没想就说:“烈石朵家族的人在县府作吏的多,非是他们想弄跨你,平白无故,两眼一抹黑,东夏人会知道谁家地多?”

    平白无故,是指没得罪东夏人。

    这一点,鄢如晦是同意的。

    两眼一抹黑,是指东夏人怎么知道地是哪哪的,谁谁的?

    这一点,鄢如晦也觉得在有人使坏。

    他想了一下说:“我咋看着里头有个人像你十八叔呢?”

    鄢二狗说:“那不。就是他。他在县府为吏。为人也知道亲。定然不是他带着人来的,非是人家东夏人硬逼着。咱们一族的人,他万不敢使坏。”

    鄢如晦点了点头。

    如果鄢十八使坏,自己是族长,用族规也把他弄死。

    但他就跟鄢十八杠上了,问鄢二狗:“那为啥他不能说他来不了?为啥他不提前报个信?为啥他不能替我给人家东夏人说句话?”

    鄢二狗被他问住了,却是一口气长叹出去,说道:“八叔呀。你还不知道呢。东夏要把多出来的地给分掉。分给奴户。分给家丁。分给同族。仅着先分。分完剩下的,再分给县里的人……都没人瞒着说假话。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现。家丁头子,你请来的那个武师,揉着光头往东夏人里头凑,问人要不要武官,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啥?”

    鄢如晦刚刚觉得好点儿,被他这话一戳,差点眼一黑,昏过去。

    鄢二狗这又说:“要是东夏人非要分,反正你也留不着,与其全便宜外人,我也去分几亩,叔,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呀。你看你这是干啥?你没看明白吗,东夏要做王师,要重新编户齐民,把大户占去的土地夺出来给吃不饱的人种……”

    眼看鄢如晦扔了个什么过来,他转身跑两步,回头说:“这又不是我说的。人家都这么说。你真是的。叔。你就知道打我。那么多人,你去打呀,东夏人你去打呀。”

    剩下的两个家丁一看鄢二狗要走,说不定能得到地种,也一心想走,跟鄢如晦说:“老爷呀。东夏人你也抗不住。人家河神都封了。再说了,你本来也就没地契。好多地都是夺来的,占人家杜水生的,别难过了。占这么多年,也赚了。”说到这儿,他们就喊鄢二狗,让鄢二狗等等。

    鄢如晦五内俱焚。

    就剩他一个人了,旁边还有匹马。

    林子里一片黑,阴风一阵一阵的,当时他打死的人,拖到枣树林上肥料的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他差点收买鄢二狗他们,告诉他们自己还有钱,可以给他们,只为了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呆着,别让自己害怕。

    可是人都已经走了。

    他不敢回家,慢慢爬起来,想能去的地方,只想到博骨律太岁,便觉得眼下也只能投靠这个人了,到时候等陈国兵马回来,再把庄园和土地夺回来。

    他骑上马,一边走一边咒骂:“该死的东夏人。活该你们打不过陈国。没见过像你们一样夺人田产的。没见过。辛辛苦苦治这些地,那都是钱买的。那都是老子不要命,抢弄回来的。什么无主之地?哪有什么无主之地?哪来那么多无主之地?”想及有田契的土地,掰着指头算算,不过才几百亩。

    十余万亩地,多得都找不到人种,去中原买人,向陈国买奴隶,到处拉人、买人,结果转眼间剩几百亩?

    他肝都在颤,恨不得回去跟东夏人拼了。

    眼看走远了。

    黑夜里,感觉就他一个人,就仰在马背上大叫一声:“日你娘。东夏王。你不得好死。老子请陈国人把你灭了,把你那小崽子杀来吃。”

    突然之间,似乎有火把从一个坡底转出来,隐隐有马蹄声。

    他生怕别人听到了他的喊骂,看到了他的人,人飞快从马上跳下来,马也不要了,一溜烟钻野地里了。

    果然是两个东夏兵。

    两人骑着马一路轻纵,因为天黑了,打着火把,经过时见到他留下的马,在一旁说话。

    鄢如晦从野地里抬头,后悔死了。

    如果没有马,这黄河滩上地大人稀,还有狼,他得走一夜,还说不定被狼追。

    两骑果然停下来。

    鄢如晦把眼都挤一起了,又气又怕又愁。

    其中一名东夏兵下了马,问自己同伴说:“谁把马留在这里了?”

    另一名同伴说:“是不是在野地里解溲呢?也不怕马跑了。别管他马,赶紧找大王回去,别分不清轻重。”

    第一个东夏兵就说:“一匹马,是普通人一年也辛苦不来的。要是丢了,多可惜。你等着,我看看找个啥,给他拴一下。”

    第二个东夏兵说:“别管了。人说不定就在旁边解溲。”

    第一个却不肯,拉上马缰绳,满世界找地方拴。

    鄢如晦心里想着让他赶紧走,却见他找来找去,快找自己跟前了,连忙躬身要跑,不料那东夏兵用火一照,发现草动,喝道:“出来。你跑什么?这是不是你的马?你再跑我拿弓射你啦。”

    鄢如晦没办法,畏缩地站了起来。

    那东夏兵就问:“你是陈国的奸细么?马都不要了,就想跑?”

    鄢如晦连忙说“不是”,发觉他们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在骂他们大王,憋了半天,憋出个理由:“我怕兵。一见你们就忍不住。”

    那东夏兵牵着马走过去,把马缰绳交给,听到路上的同伴喊自己,就说:“把马看好。丢了回去,看你媳妇不骂你。”

    士兵打着火把,鄢如晦抬头看一眼,发现他异常地威武高大,脸上还带着疤瘌,却又是一阵战栗。

    他低着头不敢看人,为了缓和心里的畏惧,更是要让对方觉得合理,低声说:“还以为你们要牵走呢?”

    士兵大笑说:“太看不起我们东夏人了,要是西部的瘪犊子,还真有可能给你牵走。我们不会,我们是大王的老部曲,别说一匹马,便是金山银山又如何?”

    他掉头就走,到了路上,一手捋了马,一手打着火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顺利,翻身就上去了。

    两名骑兵又在赶路,并排走着,身体还放松地晃动。

    不一会儿,他们之中一人吹起口哨。

    另一名合着唱出喜气洋洋的歌声:“我们是骑士,我们是王师。我们百战百胜,我们跨王河,战陈京……”

    鄢如晦冷冷看去,却是评价说:“傻子。马都不知道捡,还跨王河,战陈京。”

一百二十节 他有美誉

    (感谢大伙的支持!多多给收藏,多多投红票,给加油加动力呀。)

    战争期间有宵禁,眼看到了夜晚,鄢如晦根本进不了城。

    他想跑回鄢姓人家聚落里的老宅去住,却怕东夏人不肯罢休,去找他胁迫田产,也还是不敢去。

    不过靠近城,人家就多了,不愁去处,加上受了惊吓,憋了一肚子邪火,就找个暗窑,敲开钻进去。这里倒不光是窑子,也提供赌博,之所以不公开,是怕千户那边的人不肯守这一行的规矩,白嫖白赌,而又没人能镇得住。

    把持这些的都是当年灵武县城里的无赖,鄢怀晦是开渠种地的,为了压制民户,不免拉拢他们,甚至给他们投钱经营。

    他有钱,手里有家丁,还可以召集民户青壮,无赖子们反过来也把他当靠山。

    他人进去,别人也还不知道东夏在追他的田产和民户,顿时把他簇拥起来,围住侍奉,倒让他心里的焦躁冲淡不少。

    但他也没有什么心情,一心考虑怎么利用好这些人,先寻两个女子作乐,还在想着待会儿出来,怎么好好拉拢几个头目。

    用什么拉拢?

    他是不大担心,就算没有地,他还藏的有钱。

    在两个女子身上发泄完,衣衫不整地出来,赌桌已经开了,来的多数都是些财主,他们也不怕这些无赖,无非是多年垦荒,手里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没地方显富,没地方耍威风,借地方来与身份差不多的人一起玩。

    嗒嗒儿虎说灵武出“英雄”倒也不假。

    这些人“英雄”的“英”字当不起,但在王河滩上来去,“雄”字却可以占得住,一个个五大三粗,胳膊上,脖子上挂着金链条,手里有十条八条人命稀疏平常。平日鄢如晦心里是看不起他们的,这些人里头,有不少朝廷通缉的要犯、江洋大盗,跑来王河边上一换姓名,拉上些乡党,从此开垦土地,但也往往不耐烦种地,钱财来得快,去得也快,垦着好地了,一两年富起来,再投钱下去,一个经营不善,到处赖人工钱,到处卖地,将地卖掉,聚起一拨人再赶民户垦田。

    这些人也个个桀骜不驯,不把陈国人放在眼里。

    曾经有一个跟陈国人拗上了,带着人杀了十来个胡人,最后被千户抓住,四肢都砍掉了,还在痛骂。

    鄢如晦没少从他们手中买地。

    四个家族,别人蓄家丁,那是害怕不作防备,被哪个贪婪的小胡给闯进去烧杀,他养家丁,除了镇压民户,却是为了防眼前这些人的,对于其它大姓防备游牧人,他嗤之以鼻,陈国防也防不了,再养家丁,你能养多少?人家灭你,那也是举手之劳。他就抱着这个理,一心去攀陈国人的大腿。

    他妻子一听说博骨律太岁上门找他女儿,喜出望外,那也不是平白无故。

    他是名满王河滩的大财主,家里女儿年方二九,人也俊,要是好好的,怎么没有人排着队攀亲?

    之所以没人要,那是他把他女儿献给过千户的客人。

    原本想着这是陈国的大官,攀上亲,女儿做小妾也不委屈,却没有料到那客人临走,又把女儿给他还了回来,像酬谢一样,封了几十两银子,给他女儿送了几样首饰。

    他一下傻眼了。

    他几万亩地的大财主,几十两银子何尝看在眼里?

    隔仨岔五鄢王氏与他吵架,都会因为这个事儿狠狠地臭骂他。

    千户倒从此对他不错,安慰他说,贵人是爱他家女儿的,所以没带走,是家里大妇凶狠,草原女人嘛。

    话又说回来,东夏让他送孩子,他不肯送,就是怕前蹈覆辙,而东夏又不长久,反过来被陈国人赶跑。

    现在,他靠不上东夏人,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人。

    借着几个烧得熠熠的吊铜,上前与几个熟悉的打招呼,别人便喊他一起赌钱。与那些无赖相比,这些人应该与他立场一致,王河滩上垦田,谁有田契?心念一转,他就觉得与其找些无赖利用,不如拉拢这些强人。

    披着片褂衣,他往跟前一坐,翻出来一摞银票。

    等到有人喋喋怪笑着问他:“鄢财主,你怎么得空来赌钱?”鄢如晦就别有用心地说:“还不是躲躲?东夏人要追无契之田,追到我家啦,拙荆在家顶着呢。”他反过来问:“咱们谁家的田经过官府的手?何来田契?”接着,他毫不掩饰,表情森然问诸人:“谁也别笑话,今天到我,明天就到你们。”

    刚说完,却还是有人笑。

    一条方脸大汉坐鄢如晦对面,伸着套着碧玉扳指的大拇指,冲他比划:“你是第一大财主。东夏人有眼力,宰了你,灵武人可就立马肥了。”

    鄢如晦不相信他还有心取笑,反问他:“你觉得这事儿不会轮到你?”

    那大汉说:“轮到又咋样?总比陈国人要强,陈国人是喂不饱,东夏,人家那是不吃,你送人家都不要。”

    有人争论:“不要?不要还会夺田产?”

    那大汉就冷笑:“你不信你送一回。人家的告示早贴了出来,说是要分给百姓。如果陈国人去拿,你还有人活着?既然他不往死路上弄你,就会给你留一条生路。”卖了个关子,他又说:“妻弟的小舅子在县府作吏,透了风声出来,地多的,要看地多少,若是地太多,来路正当,名声好,官府考虑和买一部分,给贴钱。地不太多,还主动帮助东夏作战,可以考虑给把田契給补上。据说,收回来的田还会留下一部分,作战立功了,奖赏大伙用。”

    又有人说:“这叫透风声?闾亭里召集地多的财主,已经在专门告诉。那些官职缺着的地方,暂时还没人告诉你而已。今天有人找我,问我亭长愿不愿意干?我还在犹豫。他说要干亭长,就一大堆事儿不允许干,我心里还在犹豫,再说东夏不是还要把地方还给朝廷,将来朝廷派的人来了,认不认呢?”

    他们竟把同情鄢如晦的一二声音压了下去。

    紧接着,有人说:“今天在河边。大伙与东夏人约好了,明天去县府帮着打仗,我就在城边等着天亮。大鹰和滑台老爷今天晚上就迫不及待进城了。说东夏人看得起他们,他们要挑头,不知道他们今天晚上是不是就去县府。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年我在东夏王手下当过兵,那时他是参军祭酒。后来,我们被他弟弟鬼方王圈住,就投了高奴,等高奴被陈国人攻占,我才来的灵武。东夏王当年在雕阴,雕阴富甲一方的财主多了去了,说他把地夺走,老子才不信呢。”

    “大鹰”说的就是博骨律太英。

    后面说的都给忽略掉,谁知道这家伙不是自吹自擂自己的经历?鄢如晦不敢相信地问:“你说谁?博骨律太英进了城?”

    一刹那间,他心潮起伏。

    他不知道是陈国人联络了博骨律太英,给博骨律太英了什么任务,还是博骨律太英是要站到东夏人那边,本想着天亮之后找博骨律太岁商量事情,内心中不免忐忑。

    有人开始冲刚才讲话的人提问:“他带着你去打仗。怎么兵败的?他弟弟是鬼方王,这怎么可能呢?”

    一群人乱吵吵的。

    有的说兄弟俩商量好的,当年那一败蹊跷,这是说狄阿鸟不好的;有的说狄阿鸟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他兄弟,后来知道了,两兄弟闹翻了,这是说狄阿鸟好的。

    不过,还是后一个观点占上风,说当年狄阿鸟在雕阴挡他弟弟好几年,鬼方王都不敢南下,结果人走没两年,雕阴就被攻破了。

    高奴离得不远,这个才是民间广为流传的,自然这样跟着说的人多一些。

    尤其是东夏向陈国开战履约,进了灵武秋毫无犯,更佐证后面的说法。

    他们争论得鄢如晦头疼。

    鄢如晦终于明白为什么众人不担心家产尽夺了。

    东夏王在民间有美誉,高奴离得又不远,那当年雕阴发生的事,都在当地传播过。

    不知道怎么回事,鄢如晦发现这些传闻自己听得很少,自己听得最多的,是狄阿鸟原先是零丁人,还被汗爷带进陈州,结果忘恩负义,投降了靖康,立下功劳,不知怎么回事,娶了皇帝的女儿,封王了。

    他努力从众人的争论中推敲,想还原真实的情况,却又一个关于狄阿鸟的经历从人嘴里说出来。

    争论久了,人吵架,又有人劝架,终于得了一阵消停,是坐鄢如晦对面的方脸大汉幽幽说出来的:“十多年前,东夏王还在我们家乡打过仗,那时候我就敬佩他,当年他叔父起兵,他在朝廷这边站着,而今坐拥一国,他还在朝廷这边站着,咱草莽之人天天嘴边上讲些信与义,却是不敌人家半分。那些个不好的传闻,老子历来不信。”

    这又是一个传闻。

    里头还有登州人,有人附和:“没错。以前不知道,上次他去太原府卖马,说的人多了,我也才知道。”

    鄢如晦恨不得跳起来大骂。

    东夏王到太原府去卖马?

    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小王,跑去赶集么?

    不过这事儿太轰动,尽管与实情不大相同,大伙却都这么说。

    他们通常也会把自己和中原人划拉开的,哪怕自己本身就是从中原来的。而且限于眼界,再怎么见世面,印象就是这样,赶着马,来中原赶集,不同的是,人来得多,赶集带来的牲口多,吓了中原人一大跳。

    嚷了一会儿,又消停下去。

    鄢如晦竟从来也不知道东夏王名声这么好,在这些莽夫眼里这么高大。

    那个坐他对面的大汉又跟身边熟悉的人说:“当年老子一怒杀人,从边军中逃出来,来这王河滩上娶妻生子,初来的时候,不还和你们的人干了一仗?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混帐,过了这些年,心里一直在想,这一生还能回得了故土么?俺娘还盼着俺有一天回家呢。倒不知道能不能去东夏王帐下从军,若立下功劳,也许朝廷上会免掉我的罪,准我带上妻儿回乡看俺娘。”

    他充满憧憬,时而还冒着乡音,与其说给别人,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

    他手里持着两根金条来回搓动,却再无心去赌,突然起身大笑:“你来。我手气多是不好,省下些金银,陈国人马上要来了,要是战死疆场,也好让孤儿寡母过得好一点儿。”摸着自己的络腮,他却又说:“要是当年我们的人都跟东夏军队一样,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军法从事了我,我也不跑。大好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呀?”

    鄢如晦心里跟楔根刺一样,忍不住喝道:“人家夺你田,你还佩服上了,还要为他东夏打仗。你脑袋抽风了不成?”

    像平时,他对这些人还是不敢轻易得罪的,但今天,他一脑门怒气,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那大汉愣了一愣,不但没生气,反倒乐了,心里知道,嘴里却词不达意:“夺不夺田,老子还真不知道。没办法,官府真要夺田,那只好顺着,人家是官府呀。倒是陈国,不能让他们再占灵武,他们太他娘的不是东西,以前是没有人带着我们打仗,现在有了,不拼一场,就不是喝王河水长大的郎。”

    啥时候当地人慢慢地称呼东夏人为官府了?

    那大汉大叫道:“上点酒。明儿愿去县府一起作战的,老子请你们喝酒。”

    喝了一会儿,一堆大汉有谁也不服谁的打架,几个无赖上来劝架,也被波及了,被人摁着,用刀顶着。

    这里有三帮子人。

    因为场合的问题,这里头外族人几乎没有。

    三帮人里头,当地一些,登州来的有一些,高奴和关中人来得有一些。

    登州人多是当年夏侯武律南下之前来的灵武,来得早,和当地人几乎成为一体,相互之间较为融洽,而高奴人比他们都彪悍,到这儿的人多,但不抱团,甚至有些人是跟着陈国的军队来的,招人恨。

    平时,一旦打起来,都是登州人和当地人一起打高奴人,今也不知道回事,人都是到处乱打,说得起劲,相互就好了起来,带着与自己好的就逮人,逮了问:“明去县府打陈国人不去?去不去?”

    说不去的几乎个个挨揍。

    鄢如晦被人提起来问了两遍,头上挨了一敲,吓得早早躲到里头,让窑姐把门插好。在里头,他都能听到外头的声音,那最后抱成一团的十几条大汉要喝血酒,结拜为兄弟,一起与陈国打仗,逼着打不过他们却又“两面派”的几个无赖子给他们准备场地。

    被打的早跑了,几个无赖要照看自家场子,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哄他们,告诉说,他们也想去县府让东夏当兵点的,只是因为开着门做生意,刚才没办法,怕得罪人,才没有站到几个哥哥这边儿。

    这样忐忑地躲窑姐房里,不知什么时候给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了。

    天亮了出来,看到喝醉酒的人也都不在了,他这才收拾一番进城。

    进城的目的,还是要去找博骨律太岁,至于博骨律太英为什么乱放话,他都要找博骨律太岁问清楚的。

    又过了一天,陈国的军队已经度过王河,当地百姓也开始知道,县城边上有官吏带着丁壮和东夏兵到处敲锣,告诉百姓,说东夏王让百姓先躲起来,吃的喝的都带走,天黑以前城以西不要留人。

    想必远一点的地方也在这样通知百姓。

    鄢如晦度过了朝不保夕的一天,想到陈**队一打回来,就能结束这噩梦一样的日子,心里就开始高兴。

    他去找博骨律太岁,仆役告诉他博骨律太岁去县府喝酒,在那儿呆了一夜,他吓一大跳,要不是正好碰到博骨律太岁回来,他就溜走了。

    夜晚,狄阿鸟接了芗儿的父亲回来,正好博骨律太岁也在。

    嗒嗒儿虎感激他帮了自己一把,又觉得两人臭味相投,要与他玩,他就在那儿与嗒嗒儿虎计较与当地人约好的“午时三刻县府点兵”。

    狄阿鸟听了嗒嗒儿虎的表现,心里也高兴,干脆摆了个宴席,还让人找了当地的几个官吏,以及进城的博骨律太英和滑台藏布一起赴宴。

    他的宴席其实是为芗儿的父亲摆的,这些人都是他为了让嗒嗒儿虎高兴,免得说阿爸破坏自己的计划,拉来的陪客,但大伙却不知道,一时受宠若惊。博骨律太英为了表现自己的武勇,当场要了支剑,在庭院里与个犍牛斗个旗鼓相当。博骨律太岁这就给留了宿,吃完早饭才回来。

    他一见鄢如晦就觉得有戏。

    嗒嗒儿虎不敢对阿爸破坏他的“将计就计”生气,博骨律太岁还真不相信他没有埋怨,一见鄢如晦跑来上门,顿时就有了取悦嗒嗒儿虎的想法,一句话,当场就把鄢如晦的所有怀疑都赶跑了。

    他故作神秘地说:“你猜我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一句话回答了鄢如晦所有的问题。鄢如晦连问博骨律太英进城干啥的心都没有。

    不是他好骗,而是他对博骨律太岁的印象留在好些年前。

    一个横行乡里的二货,说话口无遮拦,打架说上就上,看起来丝毫没脑子,他会狡猾到骗自己?

    他从来也没想过博骨律太岁这些年闭门读书,涉猎众多,已不是昔日小儿。

    他立刻着急地问:“你探听到什么了?”

    博骨律太岁不敢把他带回家,害怕博骨律太英不知道,露出马脚,四处看着无人,站街面上告诉他说:“东夏王想在陈军来的路上打埋伏……”这话是他挂了一耳朵听来的,东夏军队已经出动,去做假象。

    鄢如晦顿时“啊”了一声。

    他的奸滑也是出了名的,小声说:“光带话不行呀。上下两片嘴,是对是错没有凭证,就是人家陈国听了咱们的话,防到了,也不觉得会是咱们的功劳。你得弄点能作证据的。弄到了证据,那就是咱们跑不掉的大功。”

    嗒嗒儿虎还在家里坐着,愁造假的阵图做好了送不出去呢。

    博骨律太岁就小声说:“地图是吧?我窃了,心里害怕,没敢带出来,藏他们亭子边的砖头下了。”

    鄢如晦埋怨说:“带出来呀。越是在里头藏着,越容易发现。”

    博骨律太岁像是吓坏了,连忙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就说我东西忘了,我赶紧把它取出来,你在外面等着我,一取出来,我就给你。”他还揩揩脑门,反问说:“你这么一说,可把我吓着了,里头一大堆小孩,你说他们一块围着亭子玩,会不会扒拉出来呢?”

    鄢如晦不敢去,连忙说:“我们平素往来少,我们走在一起,别人会怀疑的,你去,你去,我找个地方吃点啥。早上还没吃饭呢。饿得很。他前头一指,看看一家饭铺重新营业,刚刚挂起来的新布旗子,哄骗说:“我就在那里头等你。”

    博骨律太岁死活要缠着他一起去。

    他觉得这是博骨律太岁害怕,就鼓励说:“你怕什么,就说忘了东西在那小王子那儿,见了小王子一阵捉迷藏,抠出来就行了嘛。一个小孩,他知道吃饱不饿。当着他面,他也不知道你在干啥。”

    博骨律太岁却是故意说:“他看起来可是聪明,你没见人家封河神?”

    鄢如晦怒道:“屁。那是大人在背后教的。当时你在一边跟着,你敢说不是的?”

    博骨律太岁似乎是顶不住他催促,只好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不停地叮嘱说:“你要在吃饭的地方等我呀。”

    鄢如晦给他摆了几摆手。

    博骨律太岁走不见了,鄢如晦才进得饭铺,但他又害怕起来,害怕博骨律太岁要是当场被抓住,会不会供出自己。

    于是他匆匆吃完饭,不再呆在饭铺里,走出来,走到前头的街角岔道上,在那儿盯着看。

    博骨律太岁有点儿慢。

    他就站在这里,死死盯着,意外地发现,一波一波的青壮路过。

    县城远地方的人可能已经在“跑反”了,跑反跑哪?无非是县城,夏东边,反正东夏王又不管,进城的人多,他也没太在意。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这不是八哥吗?一大早听说官府昨天到你家计田计丁了?”他一扭头,发现站着的竟然是十几个同族的后生,为首的是那鄢二狗叔爷家的老二,按辈分和自己平辈,手里提着一杆红缨枪。

    他大吃一惊,问:“你要去干啥?”

    后生说:“哥。昨日河边说好今天到县府点丁。”

    鄢如晦这才发现他们都带着兵器,其中一个家里穷的,提着的是农具改的尖锐叉子,再望望路面上,骑马的,走路的,一波一波的年轻人,带着兵器。他有点惊恐,问:“说去就去。”

    几个同族几乎异口同声:“说去就去。”

    其中一个解释说:“我们灵武人都恨陈国人,但不能光嘴上恨,博骨律太英和滑台藏布都是外族,他们都肯来,咱们雍郎不能让人看扁了,咱们一族人都要来,你等着,都在后头呢,你跟我一起不,您是族长呢,带着我们去耀武扬威一回。”

    鄢如晦万万不敢去。

    他想说滑台藏布可能是真心,但博骨律太英万不可能,非把众人故意往死里带,却没敢说,万一几个后生小子嘴巴不保密,当街争论,那就完了。

    再看一遍这些英姿勃发的同族后生,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是打仗的料么?回家行吗?”这不是劝他们的时候和场合,最终,他失望了,摆了一摆手让赶紧走。

    人走了,他还觉得难以忍受,就像是突然早上爬起来,发现灵武的人都疯了。

    昨夜?今早?这都怎么了?

一百二十一节 掌令百户多大官职

    博骨律太岁出来得慢,是因为县府周围人太多,进去的时候还少,出来已经要往外挤。嗒嗒儿虎昨日与县人约定到县府,却没想到人围得多,出入不方便,博骨律太岁费力挤出来,回头望一眼,见有将士出面,大声让百姓去城边集合,嘴角不由露出笑意。与县中青壮约定,那是他的功劳,虽然没考虑到人拥挤在县府,大本营出入不方便,耽误军情,但这都是小问题不是吗?

    那是自己的功劳在里头呀。

    刚才,他进去见嗒嗒儿虎,当着东夏王的面一说自己的打算,东夏王还叫住他,要他“多多小心”,再给想起来,他心里也还是一阵温暖。

    小心什么?

    有什么好小心的?

    就算鄢如晦知道自己骗他,他也打不过自己。

    捂了捂身上的阵图,再将会露马脚的地方想一遍,想不到鄢如晦能发现什么。

    就是这图的新旧,因为觉得没了用,被铁牛撕掉个角,团得发皱,再延展,折了折痕,放地上用脚跺一下,也已经毫无破绽。

    没走到他们约定的饭铺,鄢如晦就从一旁冲出来,把他拉岔路上。

    一问,图呢。

    博骨律太岁就四处张望一番,掏出来,有袖子掩着,塞到他手里。

    鄢如晦也没让博骨律跟着,这就要走。他有地方将图送出去的,只是人家陈国人之前叮嘱过,没事不要去,更不能让人知道,也只有有了地图,他才有借口去,能躲人家那儿也是好的。

    出了城,上了马往东走。

    快到王河边上,他在一片乱岗上找到一棵大柳树。这儿岗下有一洼地,里头有个半天然的洗金池,引的有水,仍与王河的河道相连。

    视线被树枝、荆棘、刺藤、绿叶封得严严实实的。

    他把马拴到柳树上,辛苦拨开植被,潜腰下去,眼前像是重新打开了一扇光明。阳光倾泻下来,低了一层的洼地顿时在眼前开阔,像是别有洞天。他也心情大好。陈国人就要来了,窃夺了东夏人的地图,交给陈国人,最好让他们带自己走,然后过不了几天,自己是与陈国的军队一起回来。

    眼前大片大片的沙场,倾斜了的水车,几间要倒的房屋,鹅卵石堆成的池道上还横着的几个筛金的筛床。

    这可都是杜水生留下的呀。

    鄢如晦谁都不服,但他服杜水生,觉得他是个能人。

    想当年他开荒、淘金,啥没有想过,试过?

    这筛床还是他让人做的,极为机巧,可以晃动床面,区分沙和金,当年这岗底下的谷里,一片一片的人为他干活,登州来的人是怎么来的,都是冲着筛金来的,杜水生的祖籍是登州的,回过老家几趟,说是无论怎么花钱,他们杜氏族人都不认他们这一枝,不过,却有不少登州人来投奔他。

    看看这筛床,都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光这些致富手段,鄢如晦也不得不佩服他。

    唯一觉得杜水生比不了自己的是什么?

    是他不识时务,他要是投了陈国,陈国也会重用他,陈国人会淘金子吗?不会。陈国人会种地吗?不会。陈国人会治渠吗?不会?

    王河决过一次口,他杜水生出钱出人不说,上去就能堵严实,陈国不缺这样的人吗?

    不识时务的人,治那么多的产业有啥用?

    最后全便宜了别人。

    往前走了一会儿,有人打他背后闪了出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却很镇定,一回头,笑着说:“掌令百户安在?”

    上次去他家,坐在下首的就是这掌令百户。

    在陈国,百户官职遍地都是,便是县里的小小官吏,也随时会赐一个同百户的出身,鄢如晦也没把此人当人物。

    陈国,百户、千户就是一个坎。

    只有过了千户才算人物,千户以下,遍地都是。

    这位掌令百户以前也没在当地出现过,还是几个逃出来的千户手下给自己引荐的,这几个人在他的掩护下,逃过了王河,当天夜里,此人到的灵武,直接报出那几人姓名找上门的。

    因为没了那几个熟悉的人,又往来时间短,而对方藏身之地都是自己指点的,鄢如晦不觉得对方是什么大人物,都不知道他姓氏,听他自称掌令百户,也就跟着叫掌令百户。

    这名百户却不在。

    他的几名手下将鄢如晦拉去岗下的洞里。

    那几间几乎倒塌的沙屋根本不是他们藏身的地方,藏身的是一个掩着的洞穴,借助岗石和植物虚掩,进去之后,浑身都会感到猛地一冷。

    这洞挺宽阔。

    里头几乎没有多少器物,也没半点游牧人的痕迹,只有一些干粮和点火的痕迹,一个从外头挪来的,大概是当年杜水生发工钱用的桌子,都朽了,上头还放着笔墨纸砚,几个拿着他的人也都是雍人打扮,未曾髡发。

    其中一个头目一样的,坐到一块从外面挪进来的石头上,微笑问他:“你是那鄢员外吧。掌令百户叮嘱过我们。只是他给你的信物,我们还是要验一验的。”

    信物是个很小的梨木牌子,鄢如晦将它递上。

    头目检查过,点点头,说:“既然是自己人,就不瞒你了,掌令百户造访烈石朵家族了,你耐心等着。”

    他也没打算把东西交给这几人,即便等到那百户,他也是不肯交的。

    从东夏王身边偷出来的地图,那价值多高?

    他们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交出去说不定还会杀了自己夺功劳。

    鄢如晦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让他带着我过王河,去见你们将军,把我打听到的消息亲口告诉他。”

    几个陈国人都流露出不快。他们不管是不是第一次出来到别国,干这种细作活,却又怎么听不出来鄢如晦话外的意思,其中一个便说:“掌令百户就是我们将军,有什么等他回来,你与他说就好了。”

    鄢如晦没有再吭声,心里琢磨见了那百户要怎么说。

    等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太阳偏西很久,掌令百户才回来。他带了一人去的烈石朵家族,却一个人回来,头发披散,衣裳也烂了,浑身鲜渍,只有面庞还不见动容,下了洼地被接上,到了这洞穴略一喘气,不待鄢如晦说话,就说:“赶紧收拾一番,我们走。烈石朵家族不可靠,想抓住我们交给东夏人,调了十几个奴卒想留下我们,我和如罕见势不妙,是杀出来的,为了掩护我,如罕生死不明,也不知道烈石朵家族的奴才会不会追来。”

    紧接着,他目视鄢如晦,要求说:“员外。再为我们找一个藏身的地方,藏去你家?”

    鄢如晦还在为烈石朵家族胆敢抓陈国人吃惊。

    他“哦”一声,才反应过来,连忙拒绝说:“不行。昨天东夏人去我们那儿计丁计田,今天说不定还没走。”

    紧接着,他发现那百户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生怕那百户到烈石朵家族出了意外,连他也怀疑上,连忙说:“百户。我是逃出来的。摸到了重要情报,逃出来的。要不这样,我们连夜过王河,把情报送走。”

    百户摇了摇头。

    鄢如晦不免激动,大叫道:“我有很重要、很紧急的情报,要送到军前。”

    百户犹豫了一下,说:“军队从上游渡的河,我们只能在这里等他们。”

    鄢如晦要求说:“那我们就沿着王河去呀。”

    百户苦笑:“东夏已经派出军队拦截,我们去与他们汇合,这一路免不得会碰上东夏兵。”他要求说:“你拿到什么情报,告诉我也一样。”他等不到鄢如晦的话,就往鄢如晦身边走去,伸出一只手。

    他的眼神深幽幽的,丝毫也没有刚刚从烈石朵家族逃出来的慌乱,鄢如晦有点怕,内心中已有妥协。

    鄢如晦最终还是坚持说:“不。我一定要见到千户以上的将领才能说。”他解释说:“这情报太重要了,因为它,东夏人怀疑我,到我家夺田计丁。”

    百户肯定地说:“我就是千户以上的将领。”

    鄢如晦还是不相信,他尽量争取,笑笑说:“事关重大,百户大人,你就别开玩笑了,不是觉得您官职不够。您看吧。你就带了几个人,还摸来灵武。这也不像是大人物干的呀。”

    百户仰天大笑。

    几个陈国人也跟着笑了。

    他们纷纷证明说:“我们百户和一般的百户不一样,他确实是千户以上,虽然没有万户大,万户见了也要客客气气。”

    鄢如晦仍是犹豫不定。

    对方没有强夺,也没有威胁,让他放心争取下去,不得寸进尺也不行,万一几人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争功呢。

    百户为了让他信服,解释说:“你对汗庭的官职不了解。我们汗庭有上柱国一职,这是比万户还要高的官职,上柱国之上,就是汗王。我这个百户是上柱国帐下掌令百户,专掌令画,掌管的是族长跟前的人,和凑了几十户的小官不一样。”

    鄢如晦还是不信,笑道:“那你千户之上,却为何只带了几个人来灵武冒险?”

    百户严肃地说:“汗庭太过重视灵武了,不要说我,就是我头上的上柱国都亲自来过,考察地形,探听消息。上次你见到的,那就是我们步六孤氏大族长,汗国的上柱国。只是为了他的安全,没有告诉你身份。”

    鄢如晦犹豫了,没说话。

    百户又说:“这一次不但我们步六孤大族长,八个上柱国来了六个,其中四万军队是由他们拿给汗庭的精锐。汗王为了取得我们步六孤族长的支持,亲口许诺族长,打下灵武,由我们步六孤家族掌管。我来,不但要收集情报,也是要在当地搜寻人才。”

    鄢如晦连连点头。

    百户又一伸手,要求说:“给我。只要情报够重要,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半个灵武怎么样?”

    鄢如晦被他镇住了,一边掏阵图,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汗庭八个上柱国,来了六个?”

    百户叹气说:“没错。为了打败东夏,汗庭把中路放弃了。这是汗庭的全部气力,能不能打下灵武,生死攸关。”

    鄢如晦头晕晕的。

    他一直以为东夏国小兵寡,不咋样,陈国几十万军队前头打过去,让他们绕到了后面,却是没想到听这百户的意思,陈国反倒打不过东夏,被逼得放弃守陈州。

    他手指都是发抖的,哆哆嗦嗦问:“能不能打赢?”

    百户也感觉出来了,透露了太多负面的消息,就一改消沉,笑道:“此战。陈国必胜。汗庭五万中军那是陈国百战精锐,各个上柱国,拿出来的也都是自家部众嫡系,自然非东夏所能敌。为了能战胜东夏,汗庭还向北方大漠的土扈特大汗借了兵马十余万。东夏也是强弩之末,你说谁会赢?”

    鄢如晦问:“北方也来了军队?”

    百户打开他递来的图纸,两眼猛地一亮,心情好,也就肯解释,说:“没错。汗国已经不惜任何代价了,光铠甲就送他们三万套……”很快,他发现自己有点漏嘴,就不往下说了,笑一笑,用一句话结束:“土扈特人,那是洪水猛兽。”

一百二十二节 把你阿姑卖了

    (这几天都要拼出去老命了,求收藏呀)

    土扈特人确实是洪水猛兽。

    他们缺乏铜铁,军队有一半在使用骨石之类制造的兵器,但是他们一结束内乱,就用这样的兵器,将与拓跋氏齐名的慕容氏灭国。慕容氏其中一支的首领投降陈国,变成上柱国,另一支一直迁徙到原先的纳兰部和克罗子部周围喘息,再然后,他们被东夏人赶走,越过上郡投降靖康,被靖康安置。

    是现在攻伐陈州的主力骑兵之一。

    靖康皇帝为什么又要大举伐陈?规模前所未有。

    那是以前所缺的骑兵,因为草原上部族的变迁,投奔过来,国库充裕,南方统一,底气具备了。

    据陈国汗庭说,就是因为慕容垂垂的迁徙。

    这话倒也不假。慕容氏也是拓跋氏的仇敌,虽然拓跋氏后来强大,将他们消耗下去,但拓跋氏也一直灭亡不了他们,反倒是土扈特人一举把他们荡平。慕容垂垂去了靖康,比其他部族带给靖康的都多,即便是陈国内部,也收容了不少慕容氏部众,有了慕容垂垂这样在慕容氏具有巨大声威的巴特尔,陈国内部,原先慕容氏余部百姓,心思也是不坚定的。

    土扈特部族的前首领金留真,威名仍然还在,他不过小酋出身,他在的时候,就打得慕容氏求饶进贡,当年要不是金留真冲慕容氏大打出手,慕容氏顾不上他们拓跋氏,拓跋巍巍再也无法重新崛起。

    鄢如晦不知道,狄阿鸟却知道。

    这几年,土扈特部与东夏之间也是小战不断,在大战上,双双都很克制。狄阿鸟克制,是因为他不敢打,一个纯粹流动性的大部族,追击你不具备条件,不追,就是打赢一场两场,反倒徒增对方报复心理。

    至于铁跋真?

    狄阿鸟认为他们和拓跋氏关系也不好,害怕与自己再起大战,贸易会中断掉。

    前一天赵过要收买,狄阿鸟就看不好。

    这一天眼看又要过去,大本营的人都在翘首等待消息,狄阿鸟却无心等下去的,只是督促围歼拓跋黑云所部。通过投降的陈国将士了解,拓跋黑云的几十万军队仍没有完全断粮,虽然从中间分割开,东夏也是要投入更多兵力的,敌人又占据众多的小城,小镇,见势不妙就缩进去,拔起来没个头。

    上来一个旗军,狄阿鸟只要一个旗军。

    在他看来,灵武城太小,众多军队塞到灵武,城装不下,外头无险可守,自己的常设兵可以在城外扎营,旗军却是不行,除非上来的兵力和敌人旗鼓相当,否则是拖后腿,自己就缩在灵武里头任他们攻打。

    而且他还有一个顾虑,害怕陈国知道东夏军队难打,让土扈特人帮他们打灵武,他们自己从上郡打通补给线。

    这样的话,东夏不但要圈死拓跋黑云,还要设法支援上郡的张怀玉。

    这个念头还是他今天冒出来的,双方都在抢时间,他不认为拓跋氏只会来强攻灵武,不会取个巧。

    中午的时候,来人回报,说北方的军队探听清楚了,就是土扈特部,现在已经在北方的王河边上,准备渡王河。

    狄阿鸟派一名将领领千余骑兵打出自己的旗号拒敌。

    他希望能够拖延敌人渡过王河,也希望敌人知道他在灵武,直奔灵武,不打包兰,也不在背后找自己围歼陈国的军队。

    三千军队去欺瞒陈国,对三万。

    一千军队去拖延土扈特,对十万。

    大本营都提心吊胆的。

    东、西两路军队的将领也在犯错误,包括狄阿孝,他们知道灵武告急,一边想说服狄阿鸟,让他别孤赌一掷,赶紧调集精锐上去,一边多次向敌人劝降,希望突破僵局。

    错误就错在劝降上。

    越劝越不降。

    拓跋黑云和拓跋阿尔蔑几乎不约而同伪造消息,说汗庭军队在进攻灵武,旦夕可下,东夏要败,所以派人劝降,只要咬牙坚持两天,战败的就是东夏。

    赵过受众人所托,围狄阿鸟转了一下午,让他多调军队上来,都说服不了狄阿鸟。懂事的嗒嗒儿虎给他倒了好几回茶,喊着“姑父”,不让他着急。赵过怎么能不着急?他已经给军府剩下的一千将士打好招呼了,一旦情形不对,自己留下拒守,让他们强行送走狄阿鸟和嗒嗒儿虎。

    无论他怎么着急,狄阿鸟都好像一点不担心。

    狄阿鸟淡淡地批示书文,抬头见赵过一仰头,一杯热水倒喉管里,啧啧嘴唇,与赵过说:“茶烫不烫?阿虎都知道让你别着急。你看看?还像个大将吗?孤本来对牛六斤和狄阿孝都不满意,觉得他们有大事不静气,想着你会好一点儿,你看,也一样,来了就闹,喝个茶的心都没有。”

    赵过怒气冲冲地说:“要是围住了你,这一仗就是胜也打败了,阿鸟,要么你离开,要么调军队上来,你必须得选一个。不需要调多,三万、五万的精锐就行了,不影响围歼陈**队呀。你说我不静气,你这不叫静气,是强打镇定,是任性。是——”

    狄阿鸟打断说:“阿过。孤不在灵武,陈国孤不知道,土扈特人还会合兵攻打灵武?他们捅到后方,我们怎么办?孤在灵武,有个人给他们开条件,他们可以左手拿好处,右手拿好处,你知道不知道?有点脑子好不好?至于不要兵,那是旗军上来没用,精锐一上来,数量就不够。”他反问:“你作为大将,你告诉我,我们东夏有多少常设兵?上来三万,你的三五万,孤只拿三万,你还能围歼陈**队?要知道,旗兵就来为常设兵摇旗呐喊的,让他们主战,那是在给拓跋黑云信心。对不对?”他把自己的茶盏放嗒嗒儿虎面前,要求说:“给阿爸倒一盏,然后出去玩去吧。”

    嗒嗒儿虎抱起茶壶给他倒,倒了嚷:“阿爸。那我出去玩,你要保持静气呀。”

    狄阿鸟给他点了点头。

    等他走了,就又给赵过说:“拖延两天,敌兵到不了,也就改观啦。”

    正说着,大本营有人冲进来,大声喊道:“赵意如回来了。大王。快。他已经从土扈特人那里回来了。”

    他是出使土扈特人的参士,赵过和狄阿鸟都有些动容。

    赵过一下就站起来,狄阿鸟却想起自己答应嗒嗒儿虎的,要“静气”,就咳嗽一声,要求说:“不着急。让他先歇一歇。过来给我们讲一下北军的情况。”

    赵过埋怨一声:“阿鸟。”

    狄阿鸟笑道:“人好好的就好。人好好的。孤就不替他担心了。让他先歇歇。阿虎都知道要冷静。”

    赵过没心与他玩冷静,大步出去,到了外面,赵意如就已经被人架着来后院了。

    里头,狄阿鸟虽然没有迎出去,但是心里却有计较,首先,他判断敌人南下,越走越近,赵意如半道上碰上的,所以才会回来这么快;其次,不只是半路上碰到,土扈特人见了他一面,就把他赶回来了,不然,他肩负使命,不会回来这么快的;最后,土扈特人起码没有杀他,不杀使者,就意味着有交涉的余地。

    外头的响动,他一样不落地听着,赵过也没有在院子里问来问去,带着人就进来了。

    赵意如一来就扎地上了,带着沮丧和哭腔喊道:“大王。臣有辱使命。”

    狄阿鸟淡淡地挥了一下手里的书本,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问:“倒倾国库都没用?”

    赵意如说:“没错。铁跋真说,大王侮辱过他。几年前,他派使者来我们东夏,向阿雪公主求婚,被大王拒绝了。”

    狄阿鸟一下坐直了,脸色铁青。

    赵意如停住,似乎是不敢往下说。

    赵过看了一下狄阿鸟,说:“大王不会生你的气的,你是冒着生死,到敌人营里出使,他是气那铁啥真。你继续说。”

    赵意如说:“我本来要游说他,陈国给他的,我们东夏都能给他,让他看我们的清单,他却是扣下来了,颜色也舒展了一些,却附加了一个条件,除了这些东西,他还是要大王给他赔礼道歉,并且把阿雪公主送过去,说那些东西就当是陪嫁。还说……”

    狄阿鸟要求说:“说。”

    赵意如说:“他身边有个败类说,草原人都知道他家大王求过婚,没人敢要阿雪公主,除非你把她留在家里,与她不清不白……”

    狄阿鸟起身,抄起书就向他砸去。

    赵过一挡,砸赵过身上了。

    狄阿鸟便指着骂:“孤怎么说的?不让你们送财货,你们非要把国库翻光,结果怎么样,给孤挣耻辱去了。”

    紧接着,他左左右右走动,问:“然后呢,你痛骂他了没有?说他配不上我们阿雪了没有?当年老子就说了,他想求婚,他来我们东夏,靠本事赢得爱情。他来了没有?他来了没有?他胆小。他无耻,他以为他光荣?哦。我们家阿雪没出嫁,是因为他威名大,别人不敢娶么?是我们家阿雪眼光高,看不上他。”

    赵意如没吭声。

    狄阿鸟指了问:“你告诉老子,你骂他了没有?”

    赵意如说:“我就严词喝问他,上去打那个斯文败类,那个看起来像我们雍人的败类。他们人多,我打不过,反倒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怕坏了国事,不想这样就走,就……”

    赵过责怪说:“你说呀。大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大王本身也不抱什么指望。”

    赵意如说:“我怕坏了国事,不肯走,就向他们道歉,让他们再听我一言。”

    狄阿鸟猛地朝他冲过去。

    赵过抱没抱住,他还是踢到赵意如屁股上了。

    赵意如干脆豁出去了,又说:“我还说了,有什么要求要好好地说,不能辱骂我们东夏,便是求亲,我们大王也不一定会不肯,在我们大王那儿,家事比不上国事。”

    狄阿鸟大吼一声:“你混帐。有辱国门。”

    他回身就把剑抽出来了。

    赵过抱上他。

    那赵意如一斜眼,发现卫士们都跑来了,干脆爬起来,硬着脖子说:“他们不过是求亲而已,大王你要三思。知道你重亲情。可是生死存亡之际,我哪里有错?你要心里不高兴,一剑剁了我,说我有辱国门,我不干。”

    狄阿鸟怒着给赵过说:“他还不干?”

    嗒嗒儿虎也跑进来了,一看吓坏了,连忙摆着两只手喊:“阿爸。阿爸。你刚才还说呢,要静气。”

    狄阿鸟怒道:“静个屁。他把你阿姑卖了。让老子冷静个屁。你去替你老子把他杀了。去。”

一百二十三节 有一个杀一个

    (又一节,到周一早上了,红票砸一下,好上会榜呀)

    嗒嗒儿虎不敢不听阿爸,也不敢听阿爸的,折中了一下,手一指赵意如,给后面的卫士说:“把他给我押走,看把我阿爸气得。”

    卫士们正为难,有嗒嗒儿虎这句话,连忙上来就把赵意如弄走。

    眼睛里见不着他,狄阿鸟才慢慢气消,坐回去,剑架在桌子上喘气,嗒嗒儿虎走到他身边,想挪走他的剑,却被他抓在身边。

    赵过打一旁劝他说:“赵意如是个忠臣。走的时候,他带着死志你知道吗?”

    狄阿鸟打鼻子里“哼”一声。

    赵过又说:“是铁跋真欺人太甚,和赵意如没有关系,铁跋真欺人太甚那是他领着大军,知道咱们腾不出手。”

    狄阿鸟也又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赵过犹豫了一下说:“皇帝也把秦禾公主嫁给你了……”

    狄阿鸟一下听懂了他意思,猛地做起来,张张嘴要说话。

    赵过怕他再发火,连忙说:“你不同意咱就不同意,人家不还是回来要你拿主意吗?你说不同意就行了。”

    嗒嗒儿虎连忙递茶,狄阿鸟接过就是一杯灌到底。

    秦禾也听着动静,带着狄思娉跑了来,而董国丈,却又跟在她们俩后面。

    秦禾人还没迈进来,就扯着清脆的嗓门吆喝:“谁气着我们家大王了,到底是谁?看本公主要他小命?我们家大王他都惹,不要命了他……”迈进来,她就直问赵过:“阿过,人呢?人哪去了?”

    狄阿鸟被她惊到,生生憋了半天。

    赵过连忙说:“人家也是忠心。”

    秦禾不愿意说:“忠心咋了?忠心是应该的,气人不应该。”董国丈在后面轻轻唤她:“阿禾。你少说两句……”秦禾扭头不愿意:“我少说两句?我为啥要少说两句,看把我夫君气得,椅子上躺着,跟条死狗一样。”

    狄阿鸟实在忍不住了,呻吟一声说:“秦禾。你给我一边去。你他娘的大吵大闹,是来逗人乐的吗?”

    他只要一骂秦禾,董国丈就不愿意。

    董国丈走前面就问:“人家是不是心疼你。你还骂,你说她可以,你能骂她吗?她娘是谁,她娘是谁?”

    秦禾就说:“是呀。我娘是谁?你被气着了,撒气撒一回,也没关系。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为你出气。”

    嗒嗒儿虎只好说:“阿妈。你是想逗人笑呀。”

    秦禾一侧一站,开始斜着眼睛瞪他。

    嗒嗒儿虎不再吭声,狄阿鸟叹一口气,要求说:“秦禾,你赶紧出去玩去吧。孤心烦,你别添乱。”

    秦禾说:“我不添乱,要不我服侍你歇一会儿?晚上——”

    董国丈瞪她一眼,让她别当着众人的面说夫妻之间的事,她一脸委屈,嘟囔说:“你老爷子别想偏,我说是服侍他吃饭。”

    董国丈还真想偏了。

    他只好不再想着让秦禾注意言语,直接问:“阿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狄阿鸟摆了摆手。

    董国丈把视线移往赵过那儿,赵过犹豫了一下,说:“陈国从北方拉来了一支援军。为了能让他们退兵,使臣去了,结果回来说,他们要大王答应让阿雪嫁给他们大王……”

    狄阿鸟又生气,转脸瞪著他,反问:“你别说得轻巧好不好?孤是为这个生气吗?是吗?”

    赵过问:“那是为什么?”

    狄阿鸟往椅子上一仰,又不再吭声。

    为什么生气?

    那是为什么生气?

    董国丈想了一下说:“这没有什么不好呀。一来退了敌兵。二来他也是一国之王,倒也配得上。”

    狄阿鸟又坐了起来,这一次是瞪着他。

    秦禾就说:“好好好。不愿意,就不愿意。别自己气坏掉。人家就是想让你气着。”

    狄阿鸟冷哼一声说:“一群凡夫俗子。”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董国丈把他拦住说:“你咋想的你说呀。你不愿意不愿意好了。”

    狄阿鸟绕过他,倒不是要走,给门边的狄黑虎说:“让外面的人该干啥干啥,然后把门掩上,你把守着。”紧接着,他又说:“但凡赞同赵意如,想来劝孤送王妹的,拦住他,如果他硬闯,给我杀了。”

    赵过大吃一惊,欲言又止,就想站起来往外走,大概怕真有人来,想提前将人劝住。

    狄阿鸟回去坐下,冷笑说:“强敌前来,如何出言侮辱,不过是种手段,孤再无修养,也忍得下去。孤忍不下去的,是赵意如他就是个傻子,还是你赵过派出去的傻子。他不适合出使敌国。请你们以后不要派不适合出使的人出使好不好?这是典型的丧权辱国,这是专门气孤来着。”

    赵过茫然道:“他做错什么了?”

    狄阿鸟大概是冷静下来,轻声问:“你说呢?有揣着国库财物上去就送的吗?有吗?我们是该死乞白赖求别人呢?还是该告诉别人,别人不退兵会有大损失,退兵能换来财货?敌我形势不言,利弊不分析,上去送国库里的钱财,别人说起向阿雪求婚的事儿,不过是个借口,是在侮辱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转身就走便罢。回头求别人,还道歉,让别人听他一言,这一句,上去把老子卖了,把王妹卖了。”

    赵过“哦”一声,说:“原来你是为这个气个半死呀。”

    董国丈也频频点头。

    秦禾却出言揭他老底:“老爷子你听没听懂,就光点头?”

    赵过却又说:“那这错是我犯下的,他走,我没教他怎么说呀。”他也感叹:“王本或郭嘉在就好了。”

    狄阿鸟说:“现在里头都是自家人。孤也就直说。就是他铁跋真当真,孤也不会把阿雪嫁给他的。皇帝是把阿禾嫁给我了,那是为啥嫁给我?那是秦禾老往我们家跑,赖我们家里,她爱我。”在秦禾嘟唇,给他白眼的时候又说:“哪怕是皇帝为了笼络我嫁的女儿,我就要学他吗?面对强敌,不想着如何战胜他,却是想着送阿妹,这种人配做一国之君吗?早有明言,东夏不和亲,不割地,不卖百姓……他赵意如不知道吗?他是不知道,还是他人不硬?更不要说我狄阿鸟迟早要北上大漠,要是将阿雪嫁给他,将来灭他之国,斩他头颅,置阿雪于何地?”

    他眯缝了眼睛,抿起嘴角说:“孤宁愿阿雪能守在阿妈身边,嫁个一无是处的年轻人。”

    董国丈想说句话。

    狄阿鸟伸手制止住他,说:“不要拿形势压我,牺牲一人抵多少将士性命一说,在孤这里讲不过去。我阿爸不在得早,我与阿妈、阿妹相依为命,建功立业,也不过是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让我为了谁牺牲他们任何一个,谁就是孤的敌人。哪怕他赵意如已经说出了口,孤一旦拒绝,会有很多人说,孤为了一己之私,让将士们送命,孤也不会更易。谁提,谁就是孤的敌人。赵意如,也许不是有意的,孤就暂且不杀他,但是要是有人胆敢来劝我,我就先把赵意如杀了,来一个,我杀一个。我相信,这些人,不是和我一心的人,是灾荒年间,那些劝别人卖儿女,自己在一旁笑的货色。”

一百二十四节 敢过河,回头就打你

    虽然在赵过、秦禾、董国丈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赵意如的出使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到狄阿鸟心里。

    之前,他没有把国家的敌人和自己的敌人区分过。

    但是今天,他突然被这个问题惊吓到,心里像发了一芽幼苗。

    如果说他牺牲自己的亲人为了国家,那他就不知道东夏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了,但真要说不舍得亲情,为了维护大夏律,他都把自己的儿子扔到长月为质。冲突和矛盾在他内心中往来交织,往日无论是何情况,都能够迅速找出对错的他,今天突然发现自己也有界定不了的黑和白。他竟然无心去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好像自己分不出对和错就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好……

    历朝历代,为了江山社稷,牺牲子女亲族性命的君王比比皆是,他竟然理解不了这些人出于什么心理。

    有的皇帝送别子女和亲族,哭得泪流满面,难道真的都是心甘情愿,心如钢铁?

    隐隐约约,他竟强烈地认为,这是臣下们逼出来的。

    出于内心的担心,避免下臣逼君,他才早早地扔出一句话:胆敢来劝他送王妹平兵戈的,他会先杀赵意如,再杀此人。

    扔出去这句话,不代表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心里的想法是:你们不要来逼我。

    秦禾为了取悦他,哄他,一会送汤,一会儿送茶点。

    如果来灵武的不是她,而是嗒嗒儿虎的母亲李芷,或许狄阿鸟会问她:我有错么?然后李芷会开导他几句,帮他找出令他平衡的义理。但是面前是秦禾,一想到问她也白问,就没心问的,正是因为憋在心里,他的表情总是让人感到恐怖,表情狰狞,脸色铁青,一双眼睛迸射出凶狠的光芒。

    吃完饭,有军报送来,凯歌高奏。

    牛六斤鼓吹说一支约三千人的陈**队向他投降,是开仗一来,第一支这么大的建制整成建制投降,是打开局面的征兆。他也只是扔在一旁,不说褒奖。

    因为他把军报留中,军报没有返回大本营,大本营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成一件喜事,也就没有人贺喜。大本营那边,也忙着陷入讨论,这场讨论没有人敢拿在桌面上,但还是会私下进行,毕竟赵意如带回来的消息,对他们,对东夏,对东夏的大王,都是可供选择的一个选择。

    赵过也在头疼。

    从情感上来说,他会毫不犹豫站在狄阿鸟一边,更不要说他娶了狄阿田,是狄氏的姑爷,别人觉得王妹就是王妹,狄阿雪却也是他亲戚,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局面会是怎么一个模样,如果局面加剧恶化,众人还会倾向于劝说狄阿鸟同意,谁让赵意如提出来了呢,没错,东夏刚烈的人不少,主辱臣死必定有人,但问题是,臣死也没办法的时候,那只能劝大王一起受辱了。

    他也没有再下军营,呆在大本营里,侧耳听听,参士们忙着手头的事情,偶发议论,却多是说:“大王气坏了。土扈特人真会激将,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王妹婚姻顺利,大王也不会这么激动。”

    这倒是实话,狄阿雪婚姻若是顺利,不像丑闻一样,弄得漠北的人都知道,现在也就没有这一出。

    关键还是怎么将敌人打败。

    赵过又推演了一番,还是没有太好的办法,他还是坚持早点调集精锐上来御敌,如果敌人过了王河,以绝对优势将灵武围了,群龙无首,无以解围,哪怕战胜,也可能会是战败。但问题是狄阿鸟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他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呢?不对,看他白天的镇定,一定是别有打算。

    过去问问他?

    走出来,院子里别着两个灯笼,插着一排一排的火把,亮如白昼。

    赵意如在火把下站着,就等他出现,一见他出来,连忙走了过来,行礼说:“将军。”

    狄阿鸟从来没有对臣下发那么大火。

    正因为他没有,这次针对赵意如,赵过反倒担心赵意如受不了,毕竟此人萌发死志出使,回来之后却因为有辱使命,还要面临责罚,因而叹气:“他们没把你关起来,等大王气消呀?”

    赵意如有点不自在地说:“是世子把我放出来的。”

    赵过想了一下,说:“出使到这个结果,我也有责任,错也有我的,你走的时候,咱们并没有商量到了敌人那里怎么办。但这也不怪大王,你应该明白,大王他在意亲情,也在意将士的性命。你带回来这样一个结果,你让他怎么办好呢?他是一个不会与敌人妥协的人,这个从他起兵时,我就已经知道,他肯定不会牺牲王妹来打赢战争,而一旦他拒绝呢。你想过没有?这世上的人那么多,会怎么看他?是不是都说因为他疼爱王妹,所以不顾将士的性命?你把他推到什么境地去了?我要是你,便是土扈特人再无礼,回来我也不说,等打赢了再告诉他。”

    赵意如说:“这也是一个退兵的办法呀,回来我能隐瞒不说么?这不是欺君么?”

    赵过无奈,轻声说:“关键在于你不会出使。”

    他突然想到什么,低声说:“你去后院请罪,他是大王,总会原谅你。你就趁机向他请教怎么出使,表现你知道耻辱,将来变智慧。”

    赵意如带着征询问道:“知耻后勇?”

    赵过点了点头,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读的书少,一说话就忘词。然后呢,他原谅你,你再去立功,反倒是君明臣也明。”

    他的君明臣也明,又佐证了他老忘词,用错词,还不是“君臣佳话”的意思?

    赵意如倒不敢真的认为他读书少,连忙扎下去称谢,而自己一转身,就往后院走去,到过后院当中的亭子,也不管院子里是否有人,一掀袍子跪下,大声喊道:“罪臣赵意如知道错了,特来向王上请罪。”

    秦禾正在给狄阿鸟揉肩膀,一边揉一边捶,怪狄阿鸟肉硬,自己捏得手筋疼,一听就问:“不是把他关起来了吗?谁放出来的?”

    她开始生气,问:“谁这么大胆,这你还没吭声,就把他放出来了?”

    狄阿鸟叹气说:“还能是谁?不是阿过就是李虎,最有可能是别人告诉李虎怎么做,李虎去做的。”他反过来看着秦禾,一把逮上秦禾,让秦禾坐自己腿上,问:“请罪。请罪。他知道自己罪在哪?他不就是怕孤小心眼,不放过他,跑来烦孤,非让孤说一声原谅你了,心里才踏实。”

    别人送来一只兔子,嗒嗒儿虎正在和铁牛儿逗兔子玩。

    狄阿瓜进来告诉他院里跪个轻罪的,他就不玩了,站起来往外跑,穿过廊下望跪在庭院的赵意如一眼,敲敲阿爸的门,推门进去,见秦禾阿妈还在阿爸腿上坐着,自个反倒脸一红,嗡里嗡气地说:“院子里跪个请罪的,阿爸。怎么办?乱棍打走吧。”

    狄阿鸟一摆手,不耐烦地嚷着:“不理他。让他知道是在自讨没趣,他就回去了。”

    嗒嗒儿虎正要回去。

    狄阿鸟喊住他,冷笑着问他:“阿虎。阿爸抓的人,你都放呀。”

    这话问得阴森森的,不是他亲儿子,只怕人家要酥软半天。

    嗒嗒儿虎却不怕,扭过头,笑眯眯地说:“阿爸。是我抓的。我让人把他抓走的。”

    当时好像是嗒嗒儿虎说把他押走的。

    狄阿鸟这又说:“得罪阿爸的人,阿爸不吭声,你想放就放么?”

    嗒嗒儿虎抱拳道:“启禀父王。儿臣不敢。”

    狄阿鸟森然道:“你是儿,还不是臣。干都干了,你还说你不敢?”

    嗒嗒儿虎没吭声,把头低了下去。狄阿鸟让秦禾起身,叫嗒嗒儿虎关上门,让他到跟前了,这才说:“李虎你记住。阿爸可以心软,因为阿爸强大,东夏是阿爸打下来的,阿爸说一不二,不怕一两个人翻跟头,他们起不了风浪,你能心软吗?”他两只眼睛眯缝着,嘴角勾着,秦禾打一旁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凶狠奸诈,还一副教训人的模样,挺滑稽,不自觉打鼻孔里哼哼。

    狄阿鸟问:“是谁让你放他的?你姑父?”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狄阿鸟引诱说:“孤不会惩罚他,就是想知道是谁,然后问一问他是怎么告诉你的?”

    嗒嗒儿虎无奈说:“是孩儿听到大本营的阿叔们说,说他赵意如冒着生命危险出使敌国,回来就被抓起来,不知道怎么惹恼大王了,大王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孩儿一想,要是把他放了,那不是说明阿爸是假生气吗?”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你做得对。阿爸怕你心太软。你长大的时候,与乃父一起出生入死的将领肯定都已经能呼风唤雨了,他们知道你从小性格刚硬,心狠手辣,他们就会敬畏你,不敢轻易得罪你,而如果他们老看到你心软的一面,将来就不畏惧你。虽然你还小,但性格要从小养成。你可以对同龄人豁达大度,他们手里没有权力呀,对你产生不了影响,但对阿爸身边的人,不要想着善良,要敢于揭发他们的错误,他们在你面前就会收敛。”

    秦禾慢慢靠近过来,小声说:“这样不对吧。我父皇都是在教他儿子尊重大臣,收买人心。”

    狄阿鸟毫不留情地跟嗒嗒儿虎说:“那是他阿爸不懂。家里必须要有人镇得住宵小。你小孩,你收买人你怎么收买?用什么收买?阿爸要处罚个人,你放跑了,这就是收买?你放跑,你真有能力放跑的?人家反过来还是不感激你,认为是你阿爸私下让你做的,对不对?将来阿爸老了,你要出来保护家族的,人家不怕你,逼着你让蜜蜂去和亲怎么办?蜜蜂是你亲阿妹,你舍得吗?”

    嗒嗒儿虎连忙说:“不舍得。”

    狄阿鸟温和地说:“所以阿爸可以做的事,你不一定能去做,因为阿爸压制得住,而你未必。”他给嗒嗒儿虎说:“把赵意如给叫进来吧。”

    不大工夫,赵意如被狄嗒嗒儿虎叫了进来,一到就急于请罪。

    狄阿鸟摆了摆手说:“知道有罪就好。你必须有罪。你要是没罪,孤的王妹怎么办?你不但要给孤认罪。你还要告诉别人你有罪在哪儿?是你出使没经验,是你骨头软。听清楚啦?不管你是不是真认为自己有罪,孤给你一个机会,你再出使敌营,带去孤的手书,挺直身子,站在他们汗帐里,可着胆量告诉他们:前头让你出使是对他们土扈特人客气,也是在先礼后兵,结果他们不识抬举,现在让他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陈国已经奄奄一息,等孤王歼灭陈国的军队,不再一口气进军陈都,反过来率众数十万移师北上,截断拓跋山口,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赵意如“啊”了一声。

    狄阿鸟阴恻恻地说:“你不敢了?”

    赵意如一咬牙,说:“臣有何不敢?”

    狄阿鸟笑了笑,说:“回去准备准备吧。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一百二十五节 微妙的关系

    土扈特人没有直接渡过王河,也没有直接往东进攻包兰,而是停留在王河边上,他们只拿到陈国交付来的一部分兵器和甲杖,对于怎么渡王河也很慎重。他们南下的区域,因为拓跋氏和慕容氏,很难抵达王河边上,又不像陈国,能够派出分辨不出来身份的细作,而陈国派来给他们领路的人,他们也不完全信任,即便是渡河的工具,自己也没有,等着陈国给他们准备。

    头天他们在王河边上,第二天仍在王河边上。

    他们往东,往南,四处出动游骑,有几拨都翻越了王河,一千东夏骑兵在那儿等着他们呢。

    打了好几仗,这几支游骑几乎全军覆没,根本没能撒开网,自然也无法给他们带回去可靠的情报和地理风貌。

    天一亮,几个威武的东夏骑兵押着十来个俘虏,威风凛凛地回县府。

    百姓们路上等着呢,也分不清他们是不是陈国人,嘴里说着人奇特,却只是认为东夏又一次让陈国吃败仗。

    他们觉得奇特,东夏将士也觉得奇特。

    这些人与东部的猛扎特人也有些不一样。

    克罗子部本身人数不多,挟裹南下的多数是东部草原上生活的猛扎特人,生活上讲究很多,而现在这些人,矮而粗壮,大屁股,罗圈腿,身上的腥臭味道重,头发无论髡过还没髡过,都像得了痢疾的马儿沾了粪的马尾巴一样,又脏又乱杂,面目也狰狞,多留大撇须,因为北方寒冷,衣袍宽大绰绰,甚至不像马服。

    一押到县城,赵过立刻找到猛扎特族的将士来审问他们,希望能通过他们探听到北军的虚实。

    这些游骑之中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人物,对自己一方有多少兵力也计算不过来。

    审来审去,只能通过他们知道一些人物,他们的头领,他们的可汗,他们的国师,其余的大抵问不来什么东西,好像他们本身不是出来打仗,而是被人用黑布蒙着双眼,驱赶来了一样。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通过这些俘虏,东夏一方探知到,他们部族内部现在有争执,对向东、向南进军有争执,对东夏的态度和用兵的程度也有争执,争执还比较严重,他们的可汗铁跋真就将各贵族,各部首领,族伯召集到一起,准备王河边上开一个“古列延”会议。

    消息到狄阿鸟这里,狄阿鸟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要说土扈特,就是东夏,加入讨伐陈国的战争中,也一样面临着各种意见,只是土扈特人的意见没有在出兵前讨论清楚,现在到了王河边还在扩大讨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陈国收买他们给予的利益丰厚,他们顶不住,立刻就出兵了,现在到了跟前,才开始议论怎么打,如何打,打到什么程度。

    不过,狄阿鸟对土扈特的国师更感兴趣一些。

    传说他们的国师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帮助金留真崛起漠北,计无遗漏,狄阿鸟不知道现在的国师还是不是当年的国师,能起到什么影响,对战争会是什么意见。

    得到的结果也不出意料。

    金留真死了多年,土扈特内部纷争多年,当年的国师也已经作古,现任国师是当年国师的儿子。

    记得赵意如讲起在铁跋真汗帐里有个出言不逊的,看起来像雍人的臣子,狄阿鸟就把赵意如找来,就当时的情况再询问一番。

    赵意如一口否决那是他们国师,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这个雍人的年龄不小,没有胡须,声音尖锐,就像个宦官。”

    狄阿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也是,当年的那国师在漠北生活多年,有了儿子,儿子也是自小打漠北长大的,又怎么会保持着雍家衣着?

    头天晚上说让赵意如再一次出使,因为俘虏被连夜押解到县城,有土扈特部族要在王河边上开会的消息,反正土扈特人自己在拖延时间,狄阿鸟也不催赵意如走,在一边尊尊诱导说:“这一次你再去,要想方设法知道大帐里谁是谁,了解一下他们的大臣情况,看看谁对我们东夏的意见大,谁有可能站在我们东夏这一边。”

    很快,他反过来问一句:“你知道怎么做才能看出来吗?”

    赵意如还真不知道。

    狄阿鸟说:“自然是剖析利弊的时候,听他们这些人怎么与他们大王说话,话中有什么倾向。而且你还要养成一种习惯,张口反驳人,与某人说话之前,先问这位是谁,先冠其名,叫出来,再与他说话。这些都是一个使臣最先做到的,不但显得有礼貌,还知道他是谁,什么意见,出了他们王帐,你还可以让手下去和他私下见面。游牧人不像咱们在中原,将重要的敌国使者看在馆驿里不让动,你带几个猛扎特族的士兵,完全可以多多私下活动。你是使臣,你说出来的利弊,他们君臣是有戒心的,如果你能从中找个可以帮你递话的,那就容易多了。”

    赵意如大喜,连忙称谢说:“不是王上指点,小臣还真不知道。”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问他:“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支些金银,看看有什么可以购买的,要是灵武买不到,就带着黄金,买一国难,买一王次之,买一臣,则轻而易举亦,到了对方营地,私下出手作见面礼,万不要吝啬。”

    东夏时下的风气好,这些参士又都不是名门大族,赵意如确实在这上面欠缺,立刻从中触类旁通。

    赵意如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说:“我上次去的时候,有一个大臣私下问我,大王是不是有猛扎特血统,当时我没深想。现在回味一下,他是在有意接近我。那我这一次去,想办法和他私下接触一回?”

    狄阿鸟点了点头,要求说:“孤也没去,不知道具体情况,你要自己作决定。要知道,越是不想打仗,口气就要越强硬,大家都是讨价还价。而且你也知道,陈国被我们围了三十万人,粮食也断了,能挣扎几天?他们跟着陈国打我们,除了眼前有点蝇头小利,有我们可以给他们的多吗?拓跋山口那么一大片草原值得多,不比陈国给他些许财物?有了拓跋山口,他土扈特人有直接与靖康通商的可能,粮食岂不是会有?铜铁会不会有?记得,只有不是我们东夏的东西,许出去才不用迟疑。你就是把陈州给他,回来之后,东夏人也不会觉得你丧权辱国。”

    赵意如又点了点头。

    狄阿鸟说:“你其实并不具备作使臣出使外国的能力,上次确实是你的问题,但这次,孤偏偏又派你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不等赵意如回答,就告诉说:“是希望你能从不能胜任到能够胜任,而不是告诉别人赵意如不是做使臣的料,从此一有出使的事情,就把你排除在外,到时候于你前途不利,希望你这次吸取教训。让孤也跟着沾光,将来青史上会说,赵意如第一次出使失败,大王狄阿鸟仍执意让他出使,结果第二次出使……”他反问:“你懂吧?你这一次出使,不管土扈特最后怎么决定,探听了虚实,知道谁心中向着东夏,知道了对方的弱点,对方最终要得到什么样的战果,你就是成功的。”

    赵意如说:“臣一死……”

    狄阿鸟立刻打断了说:“使臣最忌一死,一死是大败特败,绝了互通之路。任何人都可以说宁死,唯有使臣不能。你见王本出使国外,变不可能为可能,什么时候要一死报效?”

    他挥挥手,让赵意如告退。

    赵意如连忙说:“事不宜迟,我该出发了吧?”

    狄阿鸟摇了摇头。

    使者要与兵合。

    狄阿鸟要求说:“你可以带上黄金赶到王河边上,但现在不能去,直到孤认为时机到了之后,你再过河。”

    赵意如走了。

    狄阿鸟坐下来,提了笔给张怀玉写信。

    拓跋黑云已经派出军队,妄图从上郡突围,眼下过去了好几天,陈国汗庭那边极有可能得知他的消息,也很可能不来灵武,从王河上游打通上郡。

    这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的。

    首先,土扈特人没有东向,而是在王河边上驻扎下来,目标应该是灵武。

    土扈特人十余万来进攻灵武,拓跋巍巍若是调集十余万,也来进攻灵武,二十万大军能从灵武排到王河滩上去,这就不太可能,毕竟他们两家也没有友好的基础,双方同样深怀戒心,如果土扈特人要打灵武,拓跋巍巍顶多给他一支向导一样的偏军,万万不会自己也挤过来,否则,他们两家会起摩擦,甚至打完自己就决裂,相互打起来。

    以陈国目前的形势,拓跋巍巍一定不会如此愚蠢。

    按说拓跋巍巍进攻灵武,土扈特人进攻包兰,双方像两个钳子一样,掉头进攻自己围困拓跋黑云的东夏大军才是他们最有力的反击。

    但问题是,土扈特人会不会甘心听他拓跋巍巍调度?

    土扈特人对他拓跋巍巍有没有戒心?

    土扈特人对战场形势了解不了解?

    土扈特人想不想两头邀利?

    这都是拓跋巍巍所掌控不了的。

    拓跋巍巍能够让土扈特人来攻打自己,就已经很了不起,想让战场事事如意,他做不到。他让军队从王河上游渡河,就不像是纯粹避开东夏拒他渡河的军队,而是双方你打哪,我打哪的纷争已经开始,在作两手准备。

    直接打灵武,新加入了二十万军队,胜负难以预料,陈国有扳回的可能。

    打上郡接应拓跋黑云撤退,等于陈国已经输了,但是好在把握大。

    如果第一个条件不能顺利,他们是拖不起的,一定会向上郡下手,来赢得时间。

    这几天,将领们都觉得狄阿鸟在冒险,在孤注一掷,在做赌徒,不然,能抽多少兵抽多少兵,为何不增加灵武的兵力呢?

    其实狄阿鸟和他们考虑的不是一个层面,考虑的是战略上的,而且已经把最坏的打算都考虑进去。

    灵武和包兰都有可能是敌人的目标,他也根本不知道把兵往哪头调,留在原地,情形一旦恶化,哪头危急,去支援哪头,反倒会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土扈特人要在王河边上召开大会,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判断拓跋氏一定不肯等下去,等出结果,一定迫不及待先进攻上郡,所以要提醒一下张怀玉,而且还要告诉他,陈国会动用多少军队,因为身为一个将领,他未必能够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关系。

一百二十六节 无能怯懦之名

    (特别感谢“少年牵黄”,“风之隐”这两天的大力支持,本书本周上了历史军事月票榜第四,万分感谢!我一定会再接再厉,挂掉为止!)

    狄阿鸟的信还没送到,陈国已经对上郡发起攻势。

    之前拓跋黑云希望能从上郡突出重围,派三万军队进攻上郡,和张怀玉接上仗,接着又追加了两万。张怀玉与他们作战,打得还比较顺利,但他没想到,紧跟着,陈国自东凉城跨过王河,在他身后连拔两座王河边上的小城。

    拓跋黑云的军队穷途末路,不顾路远险阻,希望能从上郡突围,好像是,他们一在战场上受挫,就找个好欺负的一样。

    张怀玉倾向于让他们别认为靖康的地盘兵力薄弱,战斗力不强,好通过,避免他们追加兵力,一心从此处突围,希望打疼他们,把他们打退缩。他害怕自己兵力不够,让陈国人在上郡站住脚,后方军队主力会把上郡当成突破口,再源源不断地压上来,紧急向友军,向朝廷请援,聚集数万生力军反击迎战。

    与试图在上郡突破的陈军接了几仗,他一脑门子怒火。

    除了备州陶坎有指望他的地方,给了支五千人的军队像样外,从其它地方拨过来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一上战场就被陈军冲乱,处处拖后腿,本想着一上去把敌人打疼,别从他这儿突围,才开口通过朝廷向友军要的援助,结果不来还好,一来,反倒像专门给陈国示弱,引诱他们往上郡来。

    如果说像前些年,靖康军队普遍缺少实战也罢,他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朝廷与陈国大战、小战不断,各州各郡轮流上番,分明是友军搪塞。他一怒之下,奏折写给皇帝,给他们打官司……

    这边打着仗,那边他气不忿,上书和人打着官司。

    他在白登山屯兵,一开始带出来的军队是鱼鳞军南衙营兵,因为数量少,需要增加兵员藩镇白登山,被任命为登州道镇抚将军,领登州军事,以方便用州兵补齐兵员,这几年随着不断失宠和朝廷对州郡的调整,折冲府有折冲将军上任,州中各郡军事则由州刺史兼领,手中兵权不断弱化。

    登州州刺史还是当年备州总督朱天水起复再用,当年他和张怀玉一起往东夏送粮起的摩擦,出了事之后就倒台了,他自然迁怒张怀玉,双方矛盾难以消除,他又是门阀出身,无论到那儿,一呼百应,一上去就把州郡的军权给分走。拿两个不和的人往一起凑,这本是帝王心术,也许正是皇帝故意的,但张怀玉就难过了。不过这几年张怀玉镇抚之权摇摇欲坠,身上的污点却很少,朱天水也找不到借口扳倒他。此次国战,朱天水同样是一路副总管,但张怀玉还是登州镇将,要说支援张怀玉,他理所当然应该占大头。张怀玉指责别的友军或许说不多去,指责他却名正言顺,尤其是心里憋着一口恶气,我是你的镇扶将军,我给你要兵你都乱搪塞。

    张怀玉所领序列之中已有十万之众,虽分拒各城,却还是要兵,皇帝不在战场上,也断不清他们的官司。

    何况这也不是打官司的时候。

    你张怀玉不是要兵吗?

    那好,朱天水搪塞你,朕来给你。皇帝当机立断,让陶坎拨他一万人,自己从直州拨两万人给他。

    张怀玉还有什么要说的?等于他开口要两次兵了。

    而且他的用意也没达到。

    他要的是什么?

    他是为了第一时间让拓跋黑云感觉到,你打我,那你还不如从东夏那儿直接突围呢。

    现在,他就把战斗力不强的乌合之众去守城,带着战斗力强的军队揍拓跋黑云上来的军队。

    然而这边打起来,背后陈**队又上来了,好在上来的陈**队并不多,不过两三万人左右。

    他和他的幕僚、参军们经过分析,陈国被围住了三十万,还要兼顾中路战场,不可能抽调太多的兵力,如果他们真的能抽调更多的兵力,他们就不是打上郡,还要一路城池趟过去,直接打灵武了。他们就觉得拓跋啊巍巍无非想接应拓跋黑云一把,虽不放松警惕,却也没有立刻从前方回援,毕竟精锐军队不够用呀,两线作战,而且是要与游牧人打野战。按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再一次向朝廷要援,他麾下虽有十余万,可是分守各个城池呢?精锐军队也就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白登山屯兵和部分的备州军、直州军,加上仍在路上急行军的,人数也不过六万上下。

    但他再也张不开口,几天之内他连要了两次,接着再让人援手,怎么说得过去?

    好在敌人上来的也不算多,他咬咬牙,心想撑一撑吧,要不然,能怎么办?

    然而与拓跋黑云派上来的军队不同,背后上来的陈军犀利非常,上郡又是从陈国手里夺回来的,不少地方隐藏着陈国的奸细,打完两个王河边上的小城,陈军就打下了第三个小城池,第四个也在告急。

    马上就真到背后了,要两线作战,张怀玉不得已,只好抽调出一万精锐增援。

    仗打到这种程度,也许陈国数万后续军队就突然出现在王河之畔,开始渡河,狄阿鸟的信来得还算及时。

    上一次狄阿鸟示警,因为路途的关系,来得还不算及时,张怀玉不觉得有什么。而这一次,又是狄阿鸟手书,只扫一遍,张怀玉就明白局势之可怕。十万陈军精锐若突然进攻上郡,拓跋黑云得知消息,再一色蜂拥过来,不但自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毁了人家东夏的经营,数十万陈**队夺路出生天,陈国就又活了,放弃的中路,谁说用好他们的几十万军队,就夺不回来?

    他立刻召集众将,讨论应对。

    然而军队的将领都倾向认为,如果陈国上来那么多精锐军队,为何要打上郡,要是真来那么多人,那肯定是要在王河边上占有立足之地,好北上灵武与东夏大战,东夏这样支使我们,那是为了减轻他们自己的压力。

    他从众将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在他们的争论中沉思一会儿,把自己的幕僚喊上来,当着诸将的面,低沉地说:“替我起草一份奏折,将情况讲明,再次向朝廷要援。”

    众将大吃一惊。

    一名受他擢拔的将领不知道是为他考虑,还是为自己的军功考虑,走出来一拱手,大声喊道:“不可呀。元帅。几天之内,我们向朝廷请援两次了,军队数量远超其它几军,再请援,朝廷给与不给两说,元帅与我等,却被冠上无能怯懦之名,将来计数战功之时,又该怎么消除影响。”

    无论是文是武,齐戳戳拱手,异口同声道:“请元帅三思。”

    张怀玉叹了一口气,一挥手:“勿用多言。东夏王是诳过我们,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一力围困陈国三十万军队,就算是让我们给他减轻压力,又有何不可?何况所思所言,皆合情理。”

    立刻有人站出来说:“元帅,东夏王只区区一封信,我们就受调动,若陈兵数十万渡河则罢,若是没有,天下岂不引为笑谈?我们三天两头要援,朝廷又作何想?若是朝廷怪罪下来,我等岂不百口莫辩?”

    张怀玉压着怒火说:“那就不辩。此事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

    他又说:“为了佐证其实,本将亦会手书一封,上呈健大将军,陈国是否从中线大肆抽调兵力,他见信即知,一旦他作判断,自会向圣上说明,碍尔等何?而今东夏圈括陈国三十万众,这才是主战场。”

    接着,他扭过头,请求说:“先生请先代回东夏王书信,向他言谢。”给那幕僚点了点头,那幕僚迫于无奈,展开一封纸张,执笔其上。他就一字一顿道:“有华阴怀玉一息在,上郡犹如铜墙,坚牢不可破。夏君大可放手作为,不可顾虑我等。若是役毕,歼陈国三十万众,灭陈之首功当属尔夏,君有九锡之大功矣。”

一百二十七节 卒与使,皆扬我东夏威

    接到张怀玉的回信,狄阿鸟不免动容。

    这信上的字面意思是告诉狄阿鸟,我一定能把敌人挡住,内中却隐含有其它两层含义,首先是“大可放手作为”,这是要告诉狄阿鸟,按你计划的来,不要根据敌情再作更改,我们就是全战死也不要你的支援;这第二层含义却又是表明自己立场,一旦全歼了陈兵,你是灭国之功,我不与你争功。

    这封回信到的时候,土扈特部即将结束自家的部族大会,开始有了异动,骑兵频频沿着王河露面。

    当然,他们之前也没闲着,仍不停放出游骑兵,包兰那边儿也受到多波的侵扰,并且上报过来。

    他们的游骑一过王河就会被歼灭,沿着王河往包兰跑也极为平常,不足以判断他们会把目标重新更改为包兰。

    狄阿鸟有点儿发愁,仍害怕他进攻包兰。

    为此他不得不设法告诉土扈特人,他们进攻包兰会被截断后路,就将上来的一个旗军留在灵武,自己收回向陈**队作假象的三千精锐,率一个甲等军府,卷起漫天的尘土,直奔王河边上。

    不知道土扈特人这一天怎么认为,怎么判断,第二天,他让军府虚设旗帜,并让旗军也上来一部分,准备在第三天,再打出旗帜,给出日益增兵王河的假象。

    围歼拓跋黑云已经到了最为重要的时刻。

    拓跋黑云的部分军队开始断粮,尤其是他们东路被围困的军队,也许就在这两天之间,战场形势就会彻底逆转。

    而至今为止,土扈特人都没有过王河。

    狄阿鸟不知道自己所给出的假象,能不能让他们不敢随意更改自己的作战方向。如果土扈特人游骑多次试探包兰,知道包兰的虚实,也许自己增兵王河能够吓他们一下,但也只一下而已。

    只要他想打包兰,陈国的拓跋巍巍求之不得,拓跋巍巍求之不得,结果就是他自己率兵来打灵武,这个时候王河河边陈再多的兵,狄阿鸟能不理睬拓跋巍巍,过王河截断土扈特人的后路吗?

    显然是不能的。

    但是时间才是最为重要的,能有一分手段拖延,就使用两分手段拖延。

    这一步棋下过之后,狄阿鸟也没有坐等他们识破,而是要派出赵意如,上次赵意如软弱,这次赵意如强硬,或许能告诉土扈特人,两天过去,我们东夏已经通过围歼陈**队,腾出兵力来了。

    等在王河边上,与对方隔河相望。

    在王河边上光着脊背跑步,恨不得让人在背上写上“知耻后勇”的赵意如穿好衣裳,携带黄金和士卒,坐着一条小船向对岸漂去。

    孤雁晨风,汤汤王河。

    船上的人和马渐行渐远,袍面与披风翻飞,自是一番他们自己理解的东夏浪漫。

    河岸上的将士得知大王让他们捎带给敌人的那些话,心气雄壮,自发用马队为他们举行一场仪式,欢送他们,他们已经快到河心,将士们仍整整齐齐在河滩排着,齐声高呼:“卒与使,皆扬我东夏威。”

    赵意如收到他们鼓励和好意,卓立于舟尾,双手抱拳,与随行人员一起回应:“卒与使,皆扬我东夏威。”

    这几天赵意如的表现,狄阿鸟看在眼里,每天都要光着脊背,沿着王河跑上十余里,这是什么劲头?

    带着人从河沿上走过,他就用马鞭给自己的养子之一韩英指一指河心,告诉说:“赵意如受了挫折,被孤指骂,却毫不气馁,将来一定会有大的成就。”

    韩英在这个甲等军府服役。

    他和李思浑的关系极好,却没能爬上佐领的位置,现在仍然只是个低于编领的五级犍牛,五,十,三十,一箭,编协,正负编,编协,正负尉,编协这个级别,与李思浑整整差了五级,要说也是他倒霉,前年军府大比之前,他就够到负编的资格了,牙将说压一下,正好该军府大比了,军府大比的时候,激励他拿名次,过后就给他一个编,让他暂时代编领一职,干一段时间扶正。偏偏那个大比,第一场他就意外受伤,不但没拿上名次,养了两个月的伤,升迁的犍牛已经拟定并且宣布出来。因为犍牛升迁需要有大比成绩,如果他在大比前升迁,会是大前年的大比成绩,大比之后再上报,就要报当年的大比成绩,这样一来,他大比没成绩,自然错过了升迁。

    去年大比,牙将布敖都把他内定了,结果到了大比,他和几个将士出任务迷路,大比过后三天才回来。

    布敖都纳闷,忍不住叫他到跟前,感叹说:“韩英。你怎么那么倒霉呢?”

    狄阿鸟的养子不少,也许分不清哪个养子在哪个建制,但年龄大的几个,他都是能清楚记得的,现在韩英所在的军府就在眼皮子底下,狄阿鸟向他们牙将了解一下他的情况,知道这一年来他的情绪比较低落,再加上出兵之后,军府能筹划的人少,布敖看重他的能力,将他要入军府作参士,没让他下去带兵,精神头更是不大好。

    狄阿鸟带他们军府出来拒敌,特意把他要身边陪自己走动,就是想让他焕发点精神的,给他指看那赵意如,就想激励他。

    韩英自然听得出来,笑道:“父王还不是说我的吗?别听我们将军说,孩儿哪儿情绪低落?就是和他闹几次,要下去带兵。他觉得我跟他赌气。”

    狄阿鸟点了点头。

    正好他们的牙将布敖走过来。

    狄阿鸟等他来到,指着河对岸说:“布敖。夜晚派几个健儿摸过去看看,至今也没见他们的船具和木筏,他们也未必能有架浮桥的本事,难道要隔河与我们打仗吗?”

    布敖笑道:“不用看也没有,草原上哪有树?我在想,他们该不是等着陈国一支偏师扛着渡河的工具来帮助他们渡河吧。”

    布敖的判断不错。

    从将领的角度上来说,布敖的军事才能好像是天生的,绝无挑剔之处,判断也合情合理。但是从狄阿鸟却不是看船,看木筏,探悉敌人渡河的手段,而是在看包兰,哪怕敌人是想打灵武,他没有手段过河的,他会怎么样?包兰就会首当其冲,所以只有看了,对方藏的有船,想着出其不意渡过王河,才能放下心来。

    不管他是不是能放下心。

    他可以肯定,拓跋巍巍正在行军途中流着冷汗大声骂娘,陈国花费巨大拉来一个盟友,不听话还不说,还在王河边上延误了两天,争分夺秒的战场,便是这两天,东夏已经喘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等不及的陈**队已经在进攻上郡,打上郡是要拖他陈国兵力的,他再来灵武,时间会晚了一截,兵力要少很多。

    狄阿鸟也不免感慨,战场上就是这样的,总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而这些出于意料的事情等事后去看,却又合情合理。

    按照陈国上来十万精锐嫡系,土扈特出兵十万来看,这一战怎么打都悬,但现在,虽然没有脱离危机,起码没有那么悬了。所以很多时候,战场不只是拼兵力,拼士气,拼计谋,也在比拼将领意志,倘若当时一听说二十万军队来到,狄阿鸟就挺不住,将高奴城下的战事草草结尾,只图占点儿便宜就行,说不过活过来的拓跋黑云跟在屁股上反咬一口,二十万大军再紧跟着一投入,胜仗瞬间变败仗,即便不吃败仗,也会使得高奴城得而复丢,东夏退兵包兰以东结束,劳民伤财,却毫无战绩可言。

    狄阿鸟安排布敖夜晚过河探视,是他等不到赵意如回来,相比于布敖夜晚过河,他更想现在就得知更多的情况,他历来就是这种性格,安排完布敖,带着百余骑,沿着王河往包兰方向飞奔。

    虽然隔着河,对岸的景象不能明了,但是这一路奔下去,他起码能知道土扈特人向东撒了多远。

    如果在河对岸看到骑兵东去,那还能有疑问?敌人的目标就是包兰。

    包兰也回调了几千人,增加防卫力度,守卫兵力过万,一旦情形不妙,赶紧调人上去,还是来得及的。

    一直飞奔了几十里,确实有骑兵东移的迹象。

    狄阿鸟立刻派人去通知牛六斤,尽然东路战绩可喜,那就回调一部分精锐,而自己,又一头折回来。

    回来天已经黑了,想必军府中有人看不透,还会议论大王跑来跑去干什么。

    布敖却没有闲着,早早就把渡河的健儿准备好了。

    韩英早早盯着了,只能狄阿鸟一回来,就缠着狄阿鸟去与布敖说情,让他领兵过河。

    布敖不让韩英去,狄阿鸟知道原因。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韩英是他的养子,但这不是关键,狄阿鸟能猜个**不离十。布敖很小就跟着逢术打仗,在军事上天赋非凡,唯一的缺点就是学不通书文。学不通书文还不是他不肯学,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极聪明的一个人,到雍字跟前就犯浑,当天认十个字,第二天只记得两三个。

    这一点,梁大壮都鄙夷他,经常说:“我梁大壮最多的时候,一天认识上百个字。跟着大王一两年就通了书文,他布敖就是学不会,合该他兵府人少。”

    上百字有点吹,可能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包含进去了,但布敖确实是出了名的学不会。

    打仗能打赢,军法却能背个滚瓜烂熟,每当军议结束,提着一条绳子回军队,讲给别人一样不落,地图他也能看懂,一眼过去,特别是他去过的地方,距离都能估个**不离十,就是学不会写字。

    狄阿鸟把他和博小鹿归为一类货色。不同的是博小鹿从小跟着他,年龄小的时候可以硬灌,被逼之下书文是通了,所以狄阿鸟会在劝学的时候,给一些将领说:“你要能像布敖那样,你不读书孤也不迫你,但孤也要告诉你,他布敖可惜了,要是能把书读好,我们东夏就又多一名大将。”

    布敖正因为自己读书吃力,就特别宝贝韩英这样读过书的年轻人。

    韩英升不上去,运气不好只是一方面,布敖太当宝,见着危险就一心想把读过书的人留到身边,也是一方面。

    狄阿鸟没办法,只好主动去找布敖,问他能不能让韩英带队去,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有他出面,布敖就同意了,不过借着上河滩,半里的路,他叮嘱韩英叮嘱了三次,还给韩英检查了一遍羊尿泡才罢休。

    其实在东夏,凫水是一项训练之一,而且东夏有水军,会抽调水军上的犍牛专门教授水战和游泳,总有一些怕水的旱鸭子怕犍牛赶自己下水,一边说我们东夏连条像样的河都见不到,会不会游泳又咋滴,一边闭着眼睛往河里跳。光凫水还只是一方面,还要托甲凫水,穿甲凫水。

    尽管如此,布敖还是给他们准备了羊尿泡。

    狄阿鸟特别欣赏布敖在这些细节上表现,如果其它将领,知道自己的将士会凫水,就不会准备这些,但这是战时,将士们起码要穿一身薄甲,或者托上一身薄甲,而王河这一段虽然平静,但流速也不是很慢,虽然不算很宽阔,也不窄,将士们体力不够呢?回来的时候,将士受伤了呢。

    尤其是他准备了几个黑筒,这个黑筒一头是堵死的,中间有个窟窿,里头点火,用光线传递暗号,只有河对岸能看到。

    狄阿鸟与他一起坐着河坡上,盯着将士凫水离开,心里为他惋惜,忍不住问他:“布敖。书文你当真是学不会吗?”

    布敖自己也苦恼,叹气说:“也不是一点儿学不会,忘得极快。”

    狄阿鸟拍拍他的膝盖,叮嘱说:“多练。多练。”

    他只是坐了这一会儿,想和布敖多说两句,便有人来叫他了。

    他一回去,参士就递来军报给他。

    去了泥封,展开一看,他就苦笑了。

    陈国大军昨天夜里过的王河,在上郡打了一天,张怀玉能不能顶住还真不好说。

    他对张怀玉的印象极为深刻。

    第一次相遇是在武县,军令之中三个“杀”字,令人战栗,狄阿鸟当时只有一句话评价:“强将弱兵。”

    可如果强将手里有强兵呢?

    上次渔阳之战,他正面野战游牧人的军队,虽然伤亡极为惨重,但是游牧人的伤亡比他还惨重。

    当时的东夏最精锐的军队,在缺乏战马的情况下换位作战,都不一定能做得到。

    狄阿鸟又一次拿出他的回信,展开看了一遍。

    一位性格鲜明的战将轮廓好像浮现在信纸上,他便叹息,心说:“因为阿婉的原因,却是断了交往呀。”

    尽管如此,他不认为张怀玉能够顶得住,大声说:“将军报原样不动,转呈给我的王弟狄阿孝,让他酌情。再多带一句话,张怀玉是他阿嫂的姨夫,若不死,他阿嫂定然谢他。”其中“让他酌情”是他狄阿鸟不在那儿,不知道战场情况,做不了决定,让狄阿孝自己看有没有办法能够不让张怀玉两面作战,能不能联络上博大鹿,封住口子,反过来抽出兵力再支援上郡。

    走出来,风烈烈地吹振披风,他便扶剑而立,往北方看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236/ 第一时间欣赏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作者:鼎鼎当当所写的《曲尽星河》为转载作品,曲尽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曲尽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曲尽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曲尽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