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节 亲取灵武
野利有信被杀,东夏这边一点也不知情。因为一场大雨的功罪,缺乏逼杀野利有信的时机,东夏就用了最笨拙的手段,若是两边军队遭遇,东夏军队就会在上头的授意下,有意无意地造谣说:“你们是野利有信的人吗?”若对方有回应就立刻区分对待,表示东夏自某某日起收到命令,对野利有信的人马要网开一面……等东夏得悉野利有信被杀,则立刻变成:“我们将军说野利有信是个英雄,对他的人可以手下留情。”
不过,这种笨拙也不是全无用处,有些亲近野利有信的士兵愣一愣,虚晃一枪就跑。
其它军队,东夏的进攻显得猛烈,只两天下来,陈国阵营中都有意排斥原先那些野利有信的人马。
原先野利有信手下的将领受到自己阵营中人的排斥,无论拓跋黑云怎么抚慰,也都像是在隔着心,应声多,表现少。
两天的时间,让东夏完成了大量的部署。
拓跋黑云大举进攻的那一夜,大本营生怕他突破到草原上,很多部队一上来就丢下兵扎捆当预备队,以便围追堵截,把他的人马赶到南边,没想到拓跋黑云主动,东夏就借助拓跋久兴见到的那条小河,构筑了一道防线,凡是有缺口的地方,都被军队补上,军队又把壕沟挖出来,挡马墙垒上,鹿砦放上,铁线网拉上,狗运上来拴上,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军队的背后完成……
拓跋黑云还在为如期攻打上高奴城高兴。
他建造了攻城军械,一天之内发起了六次攻城。
每次都拿着人海往上填,整个高奴城上城下倒尸如麦棵,黑烟染层云,残垣断壁,了无百姓踪迹。
但是出乎拓跋黑云的意外。
高奴做了充足的准备。
城里原先陈国的俘虏们被博大鹿通过靖康将领张怀玉卖给了中原,里应外合已经没指望,靠看押俘虏拖住一部分兵力是不用的,逼着博大鹿杀俘,激怒陈国人更是已经不可能。而且在陈国有可能集中优势兵力,猛烈攻城的形势下,博大鹿还做了一件在陈国人眼里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他敞开粮仓,向高奴周遭的雍人和各族的奴隶放了粮,并在狄阿孝的一名老部下的帮助下,造访了高奴几姓雍氏大族,向他们宣布说:“我们东夏王是皇帝的封臣,履约作战,是为了解你们倒悬之苦,希望你们能够说服百姓们,同心协力,一起守城。若是不想有生之年泪尽胡尘,万望助末将一臂之力。”
整个高奴郡的雍人和各族奴隶都是助力,背后的张怀玉因为他主动转交俘虏,也多次主动表示要支援他,一侧的刘裕即向东夏称臣,又是中原的臣属,也愿意提供帮助,他的兵力不多,但也足够守城。
一时众志成城。
陈国占领城辅,兵力向南输送,想四面攻打,榆林深处的东夏军队和雍人武装就会钻出来偷袭他们。
战争只是一墙之隔,博大鹿具体做了什么,拓跋黑云不可能完全知道。
正式的攻城不过才一天,他的信心也未丧失。
夜晚降临,他和帐下诸将还接到了拓跋巍巍递来的嘉奖,拓跋巍巍告诉他们,只需三到五日,自己就会稳住靖康攻势猛烈的中路,然后亲临高奴。这则消息,对拓跋黑云以及麾下将士的鼓励很大,原先低落的士气随着军队的数量,和汗王亲临的消息开始回升。但是他们中,没有人会预料到一场更大的危急来临。
就在他们这个晚上欢聚一堂的一个多时辰前,居于高奴与陈州之间的灵武县来了几个东夏骑兵。
拓跋黑云征战多年,军事素养还是足够的。
不管是灵武县,还是灵武以东暴露出来的短短一截补给线,他都扎下相当数量的军队。
哪怕这儿平静得不像是在打仗,灵武县仍然戒备森严。
县城的城门紧紧关闭,城头上轮换的士兵在墙垛上排得整齐,城门之下有个哨堡,排放着鹿砦,旁边有个很大的马厩,马匹边吃草,边支棱耳朵。几个放马的陈国骑兵还披着晚霞,从另外一个方向回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十几名骑兵却从容不迫地接近过来。
城楼上,城楼下,陈国的兵马一阵紧张,注意力全部都高中集中过去。
他们就见为首的骑兵轮着马鞭给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视众人于无物,还在接近,连忙请求于上官,看要怎么办好。
他们确实想不到。
只怕他们更不会想到,为首的骑兵就是东夏王狄阿鸟。这会儿,眼看接近城门了,狄阿鸟也还在给身边的人解释:“这座城就是孤所说的灵武,连接着陈州与高奴,孤不放心别人,自己来打来了。你们别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瞅着孤,这里重兵把守,你们哪个让孤放心……一口气能夺下来。”
他身边的人没人信,立刻就有人低声嘀咕:“还不是自己手痒,想来遛遛马,找仗打。”
狄阿鸟却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腹诽,一挥手,喊了一声“走”,就在城门底下驰骋开了,几个牧马回来的陈国骑兵二话不说迎了上来,区区十几个人,跑城门楼子底下来了,这都不迎上去,打仗时怎么办?
狄阿鸟持弓在手,张弓就是一箭,为首的陈国骑兵一头就栽下去了。
这一二百步之外,快马上一箭射杀一人,又侵凌夺志,另外几名骑兵没了信心,纷纷慢了下来,有人打个转回去呼喊。
哨堡里的骑兵纷纷从马厩里头拽马匹,前去支援,转眼间已经是十好几。
牙猪儿脸色顿时变了,他脸色变了,其它人一样,他们半点也没把这些骑兵放在眼里,只是这一国大王奔射在前,敌人又人多势众,出了事咋办?一群犍牛疯狂敲马,希望能够赶到狄阿鸟身前,把这群敌人杀个胆寒。
转眼间,两溜骑兵扎到一起。
刚下过雨不两天,尘土起得也不大,感觉不到多激烈,但战斗简单干脆又激烈,顷刻之间,城门上的陈国士兵隔仨差五着数,已是七八个陈国骑兵落马,前前后后跟掉饺子一般。他们的千夫长也来了,看得气愤,恨不得把城垛砸下一块来。城楼上大喊鼓噪,给自己的骑兵壮威,不壮还好,壮了这些骑兵也不敢跑,遛个弯又扎了上来,就是一阵落马,两支马队错开,几十人的马队,已经和狄阿鸟身边的骑士人数相当了。
城门上的千夫长气得呀呀怪叫。
狄阿鸟却哈哈大笑,和自己的骑士们再次上前驱赶,把十几个骑兵撵得绕城逃窜。
城楼上浇了好几拨箭雨,没射到他们,却把自己人的马给射伤了一匹。狄阿鸟看挑衅撩拨得成功,带着人回来,立到正对城门楼子的大道上,冲着上头喊叫:“我听说陈国没有什么巴特尔,都是一些鼠辈,你看看,躲在城垛后头,露着两只眼睛,贼小贼小的眼睛,我挥挥手,都要眨上一刻钟停不下来,胆小如鼠一点假不了,我也不欺负你们这小老鼠儿。快去请胆大几分的拓跋巍巍去,出城与老子决一死战?他在不在呀,他要是不在,你们连胆量大一点的老鼠都没有。”
城门楼上的士兵一阵躁动。
狄阿鸟却又故意说:“老子十九岁起纵横大漠,未逢敌手,就你们这几个菜,一定要龟缩在里头,那也是意料之中的,别说你们,就是拓跋巍巍那点儿胆量,也一定不敢吱牙,说不定呀,他就在你们城里,听我这么喊一嗓子,跑回家找他阿妈吃奶去喽。为什么这会儿吃奶呀,那是因为你们陈国人都瘦弱。这是人歌里都在唱的:陈国的男人娘儿呀,胳膊瘦,俩腿短,小腰像麻杆……”
这是唱出来的,调儿还挺顺。
城门楼上气急败坏,大声回应,叫骂声一片。
狄阿鸟却又洋洋得意:“骂人谁不会?再骂人也掩不住胆小如鼠,身软如泥。我敢肯定,拓跋巍巍已经吓跑了,这会儿也是一边吃奶,一边骂娘。”
千户气得脸色发青。他吩咐说:“他也太折辱人了,你们跟他对骂,我下去点兵,突然大开城门,追撵出去,我看他还纵横大漠?”
城楼上就摆出打嘴仗的架势。
有个公认嗓门大,会骂仗的人趴在城门楼上喊话:“你说你是巴特尔?我怎么看不出来?不就是和我们的骑兵打了一仗?谁知道是不是刚吃完奶壮了胆才敢来的?别看你吹嘘,真要一开城门你就跑不见了。就你这样儿的才是老鼠儿。看我们站在城楼上你才敢来,有本事你进来呀。”
牙猪儿笑道:“大王。你该不是真能把他们骂出来吧?该不是骂城你也数第一?”
狄阿鸟也笑着给他说:“那是当然。骂阿爸骂阿妈,双方你骂我也骂,进不心里,送女人衣裳这一套,一看就是激人的,相互撒尿,撅屁股,你大王我能干吗,孤就骂的他们心里的那根刺儿。几十个骑兵被我们打跑了,骂他们打仗无力,内心胆小这是事实,捎上拓跋巍巍,我不信他们不上劲,不义愤填膺。”
牙猪儿连忙请求说:“大王。大王。让我先试两嘴。”
旁边有人不愿意,说:“凭啥你先试?你不是被大王提拔上来当官了吗,应该站后面指挥,骂人让我们来。”
狄阿鸟笑道:“骂人你们还抢上了,再不还嘴,他们的气就消停了。”
牙猪儿这就一挺肚子,一仰胸,大声喊道:“你们伸出来你们的胳膊腿呀,啊呀,别细得找半天找不出来,在袖子里扒拉出一杆狗尾巴草,扫把一样的兵器都坠不住,一会儿左弯,一会儿右弯。”
另外一名犍牛接道:“狗尾巴草的穗儿那是兵器,还不是胳膊,胳膊是后边的细杆杆,吃奶能握住你阿妈奶么?打小吃奶,就被你阿妈的奶撞得脸肿,吃奶都顶不住受伤,怎么能不胆小?”
又一个有点雅的犍牛跟着说:“这骨瘦如柴和胆小如鼠向来是连着的,胆小如老鼠,见了山羊绵羊,野牛野羊就被赶着跑,就打不到猎,吃不上肉,吃不上肉吧,胳膊腿就都细,脸都长得歪扭。”
第四个犍牛喊道:“那怪不得。我听说陈国人的脸都不是脸,歪七扭八,外头还蒙了一层牛皮,他脸厚实呀,不觉得臊。”
……
城楼上突然哈哈大笑。
众人还以为骂城失败,却不料城门一下洞开,几百骑兵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狄阿鸟持弓在手,大声喝道:“先做出莽夫模样,和他们干上。然后就在城边纠缠,最后再往后逃,逃也不能逃快,赶紧呼应我们的人马上来。他阿妈的,老子这回要好好考验他们,看他们究竟能多久上来。”
牙猪儿当场就去拽他,没拽住,见他拽下狼牙棒,直奔向前,干脆破口大骂:“你大王你了不起。送人家嘴边给人家包饺子吗?”
刚说完,骑兵就汹涌上来。
狄阿鸟挥舞狼牙棒,一声叱咤,两个骑兵就从马上飞了出去。他又把长杆背过背上,猛地旋舞,飞跃过去,从上而下,砸到了一个骑兵身上,把那骑兵连人带马打得窝了下去……不几下,他身边的敌人就空了。再驰骋拼杀,更是所向披靡。敌人见他一马当先,威猛难挡,调集弓箭手冲他射箭。
牙猪儿这些人奋力格杀,就见他因为狼牙棒尾部沉重,拨拉箭矢不及,马中箭了,一头窝了下去……立刻疯了一样去抢他。
八十四节 以身为饵
落马归落马,狄阿鸟丝毫不见凌乱。
快马奔驰,骑兵正面相接,还来不及与他们衔尾相斗,反倒是犍牛们咬上去,敌骑开始分化打转。
一时也不会呈现出百十骑兵围着局面,何况他身经百战,经年习武不辍,又正值体力上升至巅峰的时期,极有自信。只沾了一下地,就已经滚站起来,横过狼牙棒,扫过一匹骑士吊在右侧,弯刀扬得高高的,迎面而来的战马,敌骑惨鸣一声,撞击到地面上。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名敌骑吊在马腹上放开弓弦。他听得风声,避让过去,一跃而起,挥舞狼牙棒,砸翻驰骋于身畔的几个骑兵之一。
眼看犍牛们纷纷来救自己,尤口中捏了哨,告诉他们自己无碍,让他们不要慌乱。
十几名敌骑紧紧贴着他驰骋,希望能旋风一样掠过他,先后劈刺,他心里有数,就随着前头几名敌骑跳跃奔驰,不时与他们相互砸击,不消片刻,他又得了机会,扫了一骑的马腿,让他们窝成一团。
牙猪儿率领两名犍牛来救他上马,又追在敌骑的后面,眼看砍杀敌人不少,大王和人相互兜着圈子,前头敌兵窝集,追不上,头上一个劲冒汗……
迎面又有弓骑向他冲来,弓弦紧扣,十余步间,没有放手的箭矢尖芒在眼中晃动。
等对方弦一丢,他侧身一避,突然一蹿,把人从马上拽了过来。
骑士慌忙中勾了马鞍,马一竖而起,再双脚落下,自觉不够平衡,在他们左右蹦跶。
他擂死那敌兵,一拄狼牙棒,飞身上了空马,将狼牙棒举在头上横握,冲迎面而来的牙猪儿大声长啸。有几名猛将紧随,几人很快闯了出来,牙猪儿死活想让他先走,然而他一回头,见其余犍牛分成两撮,深陷敌阵,一名犍牛挨箭落马,就又一马当先,杀了回去接应。敌骑只觉他勇猛难挡,纷纷给他让路,使得他又是所向披靡。
犍牛们受他感染,也更显刚猛。
几百敌骑眼看奈何他们不住,损失了几十骑,只换来他们一人中箭落马,锐气渐渐跟不上,几人这又杀进去,把受伤的犍牛也载带了出来。
敌骑终归人多,被他们击穿,就往前头包抄,拉出两个触手,再到前面拦截。一名百夫长早察觉到众人隐隐以他为中心,居中指挥,大声嚎呼:“围住那个舞狼棍的。”
狄阿鸟给牙猪儿一指,要求说:“谁为孤生擒他,让小儿辈多多见识我东夏健儿。”
牙猪儿血气直奔脑门,还没来得及,狄黑虎已经一马当先。
他手持双锤左右挥舞,厚甲着别着十来箭矢,披风高鼓,两目圆睁,口中叱咤,顷刻间已到那百夫长跟前,那百夫长慌忙以槊刺击,被他一锤垫架上,另一锤一撞,槊就脱手而飞。
那百夫长调转马头就跑。
狄黑虎边紧紧追在他身后,心里想的是生擒,竟把自己的铁锤掖起来一只,追上去,探臂拽住,赶上对准肩膀一敲,再挟到腋下。
敌骑顿时惊乱,有人追他,希望能把那百夫长抢回来,有人着急避让,四下逃窜。
牙猪儿带着两骑接应,三人一起驰回来。
狄黑虎把那百夫长往地上一掷。那百夫长就搂着被击坏的肩胛,缩着身子畏惧地往上看着,狄阿鸟探出狼牙棒挑了一挑,笑着问:“尔等百夫长都如此孱弱,还有话说?”
硕大的狼牙棒就在眼前,铁刺挂着血肉,一股铁腥气。
那百夫长生怕他一抡,自己的脑袋就是血肉模糊一团,不得已说:“巴特尔神威盖世,我服了。”
狄阿鸟却道:“你服帖也不委屈你,孤就是狄阿鸟,这都是我身边的盖世猛将,岂是尔等百人可以捉拿?看你也不是拓跋氏嫡系,放你一条生路,若有机会,带着你的族人离开,否则孤让你们一同毁灭。”
牙猪儿提醒他说:“大王。既然你自报身份,一定要杀了他呀。”
狄阿鸟笑道:“为何杀他?我等穿越瀚海归来,在他数百人马中几进几出,不过其中一人伤了在不小心上,有何畏惧?接着往东走,不时就会有军队接应,还害怕他们陈国的老鼠儿不成?”
“瀚海”,穿越“瀚海”归来。
牙猪儿愣了一下,醒悟过来。
众人在敌阵中出入披靡,打得几百骑兵斗志全无,万一敌人不追怎么办?
狄阿鸟一声令下,众人将那百夫长留下,缓缓退走。
失去锐气的敌骑眼看离城已远,更没有留下他们的信心,不敢阻拦,放任他们离开,纷纷往那百夫长跟前聚拢,大概有的是他的部下,有的是想看看他怎么样了……然而不大工夫,他们就追了上来。之前只知道是几个东夏巴特尔来耍威风,捉拿不住就算了,却不料东夏王在里头。
狄阿鸟的身份假不了。
亲自带队的千夫长找到了狄阿鸟那匹伤马,在马褡裢上果然找到可以证明身份的用具。
说自己从瀚海回来,自称狄阿鸟,自称孤,还说自己十九岁起纵横草原,再加上马鞍等器具佐证,这不是狄阿鸟本人是谁?千夫长立功心切,一边让人回城报信,一边又带着人马追上去。
不消片刻,灵武县的驻军几乎都空了,周边能调动的力量也开始出动。
守城大将都感到机会难得,从瀚海里穿越,从西边回来,路经灵武挑衅一番,完全合情理。草原上一部首领,著名的巴特尔,这样宣扬威风的多了去,这完全符合草原英雄的形象,他就在想:如果我抓到了狄阿鸟,或者杀死了他,汗庭怎么奖励我?战争是不是一下就结束了……
以上万部众截杀一国之君,他还能逃得掉?
这是种摁捺不住的雄心。
万户自己也出动了,如果杀了狄阿鸟,头颅要提到自己手里,自己坐在城里,万一部下得手,他要是不回来,直接去见拓跋黑云了呢?
万户带了两三千人在千夫长之后追了上去,追上了,千夫长已经被一支人数不多的马队打得溃不成军……果然,消息没错,这样的小股精锐一看就是东夏的嫡系,万户二话不说,排兵布阵,追杀上去。
东夏的军队也越上来越多,不大工夫就是上千人,看来狄阿鸟说有军队接应他一点也不假,万户心里着急,到处催兵,害怕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开始向守在补给线上的另一支军队要援。
仗越打越大,转眼间,万户的兵力已经追加到四五千人。
再看对面,东夏兵源源不断,上来了三四千,万户突然觉得不对,东夏的军队还是源源不断地上来,开始向自己包抄……这哪里是接大王,这分明是想吃掉自己。
但他明白的有点晚了。
一支东夏军队直奔灵武县城,一支军队去截断他的友军,目前正在与他作战的军队,与他已经兵力相当,并已经呈现出包抄之势。因为是追杀狄阿鸟,快速调上来的兵马,在东夏军队面前显得杂乱无章。
他越发觉得不对,顿时感觉到自己脑门上头像大冬天被人浇了碗冷水一样。
八十五节 高显大将
随着战场上的几缕残火,报喜的、报忧的传令兵裹着令旗飞奔,灵武县堡易手。
东夏的青牛旗帜开始在城门楼上高高飘扬。
这是高奴之战第一阶段标志性的成功。轧断灵武堡,意味着东夏战争意图彻底暴露,有可能面临陈国的疯狂反扑,意味着狄阿鸟开始集中五十余万丁壮围困三十万陈**队,也意味着接近百万的军队要在高奴附近决战,更意味着东夏比朝廷更早开始数十万级别的战役……这是一步难以想象的大棋。
其实按照大本营众多参士的意见,第一阶段不去抢占灵武县。
要知道,一旦抢占灵武县,拓跋氏三十万大军就成了困兽,如果不抢占灵武县,也等于是围三阙一,虽然围住了三十万大军,但是留给他们一条较为容易逃生的生路,打起来仗来就相对容易,哪怕敌人逃走,聚歼个十来万撤不出去的也已经是一场大胜仗。但他们一这样建议,狄阿鸟就给他们白眼,回他们的话说:“一个、二个怎么这么没出息?胃口怎么这么小呢?”
打灵武的前一夜,郭嘉抱着枕头去见狄阿鸟,扎着不见就睡大帐外头的劲头,去劝谏说:“大王。你要是打下灵武县,陈国的国本都动摇了,那还是中原朝廷征伐陈国吗?都成了我们一国大战了。”
狄阿鸟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亲取灵武,不是因为他手痒,而是反对声音大。
他怕自己的部下阳奉阴违,打个几天打不下来,跑自己跟前说:“灵武难下。”
他坚持取灵武有他自己的打算。首先举国青壮倾巢而出,战争不能打长,一旦敌人还控制着补给通道,一两个月围攻不下,那就是整个东夏的灾难,耗费大,国中无人,百业凋敝,容易被敌人所趁,这是他身为一个国王所不愿见到的;其次,机会难得,截止到现在,陈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要以蛇吞象,准备跟不上,如果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进展不会有现在这么顺利;再次,只有敢这么做了,声势才可以造大,而声势一旦造大,靖康就认为到了与陈国决战的时候,会在中线上用尽全力,要知道,自己圈住了陈国三十万兵力,是靖康他们中线突破的最好时机,如果他们不竭尽全力,朝野舆论也把他们压死,会说:人家东夏王履约出兵,不是战场主力,结果人家围困了陈国大部分的兵力,你们都在干什么?最后,陈国不像东夏,成份混杂,打得地动山摇的时候,能够让他们大难临头各自飞……就像现在,圈住了拓跋黑云,如果拓跋黑云无力突围,别人是没有耐心等着拓跋巍巍亲征来营救他们的,他们就会分崩离析。
除了他这些坚持的理由,他也需要给祁连营造好的环境,要是拓跋氏不再进一步抽调兵力,仓促营救,十余万雍人起兵失败了呢。他更是明白,灭了陈国宗庙,大漠以南就要有一个新的主人,谁的威名大,谁就是赢家,谁先纳降多,谁就是赢家……要打仗,就要把战争变成自己的,做一个获利者。
天黑进了灵武县,大本营也迁过来了。
他集中身边将领,开了一个规模较小的辕门军议,商讨战役第二个阶段。第二天,军议会近一步扩大,扩大到正在领兵的各大将领,等他们来行辕开完军议之后,数十万东夏军队就不再隐蔽收敛,开始大张旗鼓,步步为营,碾压拓跋黑云的生存空间,再将他们分割开,一口口吃掉。
军议结束,已经接近午夜。
一结束,等着军议结束的典客司将一则好消息告诉狄阿鸟,高显出兵五千,并且在牛六斤的亲自护送之下,抵达灵武。
兵力多寡是次要的。
狄阿鸟立刻松了一口气,高显示好,后方就安全。
高显示好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东夏的国力已经超过高显,更不要说靖康,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高显国因为自己的国情、地理限制,在贸易上对东夏和靖康也有着绝对的依赖。如果说狄阿鸟突然有一天腾出手,要灭高显,未必就灭不掉,唯一忌惮的是靖康插手。高显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东夏,那会把靖康也得罪掉,从今之后一点保障依凭都没有了,恐怕也只有头脑发疯的人才认为自己捡便宜的时候到了。
狄阿鸟就是怕龙琉姝头脑发疯。以现在高显出兵的情况来看,龙琉姝头脑还是清醒的。他询问了一下高显领兵的将领是谁,典客中参给他报了个名,他没听说过,再询问,又知道来的兵马都是生蛮,不禁哑然失笑,看来龙琉姝是把他防得死死的,生怕自己利用这个机会拉拢熟人。
其实就这一点来说,狄阿鸟认为龙琉姝是失败的。
其实生蛮比一些熟人更容易拉拢。比方说龙沙獾,如果他的心在狄阿鸟这儿,他早就归附东夏了,他的心不在狄阿鸟这儿;比如李世银,心高气傲的沙陀人,当年狄阿鸟的学长,他能忍受昔日之晚生,今日之主人?反倒是那些生蛮里头的将领,充满贪欲,头脑简单,极容易收买利用。只是狄阿鸟出于重雍的思想,不愿意收买生蛮,因为支持这些生蛮,就意味着要帮助高显倒行逆施,就要动用手段帮助这些生蛮欺压亲雍重儒的一派,将来战争赢了,人心却输了。
他并不亲自去接待,反而跟典客说:“明天搞个仪式欢迎他们,私下接见就免了。你也要去转告牛六斤一声,他是孤的大将军,接待要对等,别阿狗阿猫的,他都陪着吃酒喝肉。陪多了,人家还以为他拉拢高显人呢。”
正说着,好像哪里有人喊了一声“阿爸”,听着声音再熟悉不过,还以为出现幻听了,牙猪儿满脸涨的通红,拉着一个少年模样的跑得地动山摇,从门槛上猛地蹦进来。
他正要骂牙猪儿两句,却愣住了,牙猪儿牵着的少年是嗒嗒儿虎,同样一脸涨红,一看就是和牙猪儿疯乱了一阵儿,他揉了揉眼睛,惊讶地问:“嗒嗒儿虎。你咋来了?”
嗒嗒儿虎哈哈大笑说:“阿爸。你想不到吧。我带兵帮你打仗来了。我就是完颜阿虎呀。”
狄阿鸟懵了。
他刚才挂了一耳朵,领兵将领的名字都没记,好像是姓完颜。
该不是搞了半天,这个领兵的将领是自己**岁的儿子嗒嗒儿虎呢?他往门口望一眼,立刻就问:“怎么回事儿?你六斤阿伯呢?跟你一块来了吗?”刚刚说完,牛六斤就冒头了,带着两个人徐徐走进来,他一看狄阿鸟的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笑道:“高显出兵,自己不也知道是凑数示好?既然是凑数,派谁为将不一回事儿?至于选嗒嗒儿虎,这还不是女公故意的?”
嗒嗒儿虎说:“她召我去,我说我要打熊,她就非要跟我打赌,说如果我能打到熊,就给我个惊喜。我打了一只熊。阿爸。你猜我怎么打到的?我打了一只熊,她就说,阿虎,原来你已经长大了呀。那就为阿妈领兵打仗去吧。就派我来了。她还派人护送我过河呢,过了河,见了阿伯的人,她身边的人才回去。”
牙猪儿说:“大王。阿孝王爷不是说你要派嗒嗒儿虎代替他吗?看他还说这样的话不?”
狄阿鸟苦笑。
他跟牛六斤说:“也只有她能这么干。嗒嗒儿虎能带什么兵?副将是谁?”
牛六斤说:“副将是个生蛮,名字臭长,我也没记住,嗒嗒儿虎叫他迷眼瘦斑豹儿。”狄阿鸟转头朝嗒嗒儿虎看去,嗒嗒儿虎笑着说:“阿爸。不是我乱叫。他那是雪山族名,译过来就是这意思。”
狄阿鸟又跟牛六斤说了几句话,嗒嗒儿虎追问他知不知道怎么打的熊,他就故意说:“别人帮你打到的吧。”
嗒嗒儿虎申辩说:“不是。那熊爱逮鱼,我和伙伴们就用鱼为饵,把它钓到水里,套到绳套上,它一露头,我们就用叉子叉它,抵住它不让它爬上来,它一游,我们就把它拽回来,结果就打到了。”
狄阿鸟大吃一惊。
他放嗒嗒儿虎去打猎,可不是希望他去打熊,问道:“不是你一个人吧?你们几个人。这龙琉姝疯了不是?放任你们去打熊,还打赌。”
嗒嗒儿虎说:“我们分队呀,分成两队,一队二十个呢。还有一队都从部落里来的少年,他们被熊咬死好几个,金镶玉逼着他们打熊,结果熊没打到,人死好多。我们队的人听说,都吓哭了,说嗒嗒儿虎,要不是你想到了办法,我们也肯定好些人被熊咬死、咬伤。”
这龙琉姝也太残忍,竟怂恿孩子们去猎熊。
狄阿鸟怒火直冒,“倒行逆施”几个字就在嘴边上,见牛六斤使了个眼色,生生忍住了,挥一下手说:“你先跟你猪儿阿叔去玩。”
看着嗒嗒儿虎好一会儿,他才带着牛六斤进屋子。
进去坐下,牛六斤就说:“你错会女公了。你知道另一个带队的少年是谁吗?是金兀术的儿子。”
狄阿鸟“哦”了一声,说:“你不要说她是为了让阿虎角逐王储。”
牛六斤说:“事实就是这样。”
狄阿鸟叹气。
牛六斤说:“她心绞痛今春又犯过。关键是她四叔眼看着也要不行了。以我看,她怕她四叔一死,国内生乱,想取得你的支持。她也在提醒你加强对嗒嗒儿虎的保护,嗒嗒儿虎在高显没有人守护。她奖励嗒嗒儿虎出征,还不是想让你趁机收买生蛮,再派给嗒嗒儿虎一支兵。将来这些人只属于嗒嗒儿虎。”
狄阿鸟淡淡地说:“这会打乱我的安排。孩子懂什么?一旦早早就有权力,不是什么好事儿。当然呀,孤也懂她的一片好意。她也在暗示我,她后继无人……如果传谁都一样,是可以传位给阿虎吧。”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可你想过没有她有多残忍,像嗒嗒儿虎这么大的孩子,被她逼着去猎熊,别说二十人,再多都是熊嘴之物呀。孤越来越后悔当年的决定,她会不会把孩子给孤教坏。”
牛六斤点了点头,说:“是有些残忍。其实也是你害的。她倒行逆施,是因为她和你争夺不过百姓。她不借助萨满教,没有真神,没有长生天,她怎么统治国家?”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盯着牛六斤,问:“你同情她?!”
牛六斤说:“不光我同情,很多家乡出来的人对她都抱着同情,如果没有变故,她顺利地嫁给你……”
狄阿鸟大怒,一掀几桌,扔了数步远,爬起来指着牛六斤说:“你们都同情她?你们谁来同情孤?这和孤有关系吗?孤怎么着她了?孤让她变成今天这样的吗?孤碰到过她与人偷情,孤原谅了她,孤被阿舅用作少值令,她来教训,走一路,在孤后脑勺上拍一路巴掌……是的,也许她爱我,可是她的爱就是把我当成一个不能拂逆她的奴隶。孤堂堂男儿,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结果呢,她越走越远,你们反而同情她。你们谁来同情过孤?哦。她是阿舅的女儿,出身高贵,就可以这样?”
牛六斤大为意外,愣了一下说:“阿鸟。我没说什么呀,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狄阿鸟冷冷地说:“阿鸟是你叫的?叫大王。孤是你的大王,她是谁?你能不能不乱同情?”
牛六斤只好无奈地吞了下嘴唇,喊道:“大王。我有错。我不该同情她,忘记自己的立场。”
狄阿鸟却又无奈地笑了。
他一屁股坐下来,带着讽刺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同情她,她是阿舅的女儿,你们爱我阿舅,你们就认为我多数情况下是在欺负她,她有今天,是因为我没有娶她,我嫌弃她,我应该娶她,哪怕她与多少人上床……你们还都知道,当年我去求亲,人还没去,却在想怎么能够求不到亲,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出于我的算计。是不是?可你们想过没有?孤虽然出身不算高贵,孤也是人,人和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道理因为她是阿舅的女儿,做一些事情就是理所当然的,别人应该原谅的,包括将来的嗒嗒儿虎,将来的路是他自己的路,他走不好,别人凭什么让着他?牛六斤?麻烦你不要把你的脑袋坐在屁股底下,和奴隶一样想问题,滚蛋,滚你的营帐去想清楚。”
八十六节 被迫一心
灵武县易手的消息传到拓跋黑云的大帐是在子时,拓跋黑云爬起来都有点儿发抖。
他虽然不敢肯定东夏的目的是为了吞掉他的三十万大军,但他的补给被掐断,三十多万大军将处于一个极为险恶的境地。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破釜沉舟打下高奴,享有高奴的积蓄,掉头回师灵武,再次打通自己的补给线。
然而摆上这两个选择,就是狄阿鸟的用意呢?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故事。
两个孩子一起去打猎,各掏了一只幼狼,被母狼追赶摆脱不掉,就分别爬上了树,当狼在一棵树下跳跃时,另一个孩子就掐幼狼,当母狼跑过去,原先那个孩子就掐幼狼,最后母狼奔波于两树之间,活活累死。
摊开地图,高奴和灵武之间百余里,哪个应当作重中之重?
退兵全力抢夺灵武,放弃高奴?
不,也许这就是狄阿鸟的用意,掣肘自己对高奴的攻势。
他招来几个谋士和心腹,商议得简短,但是犹豫和权衡却很漫长。
直到天亮,几个人也还是拿不定主张,也不敢力主拓跋黑云,要怎么反应,个个脸色苍白着,随后,他们听说败兵已经退到中军了,二话不说要求拓跋黑云派人把丢了灵武的万户抓到中军再说。
拓跋黑云也希望多从万户那儿来了解东夏的迹象。
他在灵武城放了上万兵马,沿途不远,守护粮道的还有万余人。
两万人互为犄角,有坚城依靠,哪能求援都来不及,灵武就丢了呢?如果是这样,狄阿鸟究竟动用了多少人?
天亮之后,拓跋阿尔蔑也到了。
同时,赶来的还有十余名拓跋氏重要将领。
丢城的万户有自知之明,硬是顶住中军卫士给的威胁,自己没有赶来,只派了个人来诉说当时的情景,而另外一位守护粮道的大将却来了,在对照性的描述中,事情渐渐明朗……众人的结论是倾向于狄阿鸟只是为了减轻高奴的压力,出兵截断他们陈国粮道,兵力也不多,打仗也显得取巧。但是与他们不同,拓跋黑云的不安越发强烈,因为他做了一下功课,了解了一下军中粮食能够支撑的时间。
因为高奴物资的丢失,军粮再次征集的速度有限,每次运送上来的粮草只能供三十万大军吃用三天。
也就是说,三十万大军加上之前所剩一两半的粮草,只能支撑五天。
五天的粮草供给,那是极为危险的。
他突然萌发一个念头:该不是狄阿鸟,胆大到想吃掉三十万军队吧?
三十万军队,三十万人不是容易吃得下的,但是人再多,人越多,粮草匮乏,再被截断补给线,那也难免陷入崩溃。等到了半中午,他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起来,这几天北边草原上的军队数量不少,加上拓跋久兴派人冲破包围,派人告诉说,说之前东夏包兰背后驻扎的全是军队。
他没有坚持定要将丢失灵武的万户押来中军治罪,而是从中军抽调出五万人与他汇合,回师灵武,只是给了领兵的将领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如果汇合之后,那个万户人所剩不多,就擒住他杀他。
这种源自陈国国体,各将其兵的弊端,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他派出了五万人。
五万人,几乎除了有限的攻城军队,他将手里的生力军全部派遣了上去。
于此同时,他又开始了攻城。
毕竟夺回灵武和攻占高奴,都是扳回境地的突破口,他也是不愿放弃的。为了组织更多次数的攻城,为了让博大鹿不瑕顾及,虽然他将手里的五万生力军给派遣走了,却开始着手收缩阵营,将北面驻扎着,用来阻挡东夏的军队收缩过来,等到下午,攻城的军队轮换不下来的时候,投入到攻城中去。
高奴。
一大群部族首领开始闹情绪了。
陈国攻打得他们一整天都喘息不上,部众伤亡惨重,博大鹿却很少动用自己手里的精锐,他们觉得是博大鹿在狄阿鸟的授意下,在故意消耗他们,意见都很大,包括带领猛扎特族人出征的也埚。
也庆阿却很平静。
东夏王狄阿鸟是他妹夫,又给他栖身之所,哪怕真是起心消耗众人,他也没办法,但他也没有劝阻也埚,至于其它人怎么闹,更像是和他没有关系。他上城墙转悠去了。
不转悠不知道,城里还有那么多的雍人,一两万青壮是有的,如果加上壮妇,恐怕和军队的人数相当。他们接受军队的组织,正式参与守城,正在一波一波上下,准备守城的器械,甚至拆掉一地的民居。
这些雍人路上见到他带着几个人赶过来旁观,还会给他打招呼:“见过将军。”
有的时候,也庆阿是听不懂的。
狄阿鸟给他派有家令,家令就会忙着翻译,他也就冲人微笑回礼。
站到了城墙上,下头的陈**队也已经开出来了。
这一次比昨天的人更多,密密麻麻,虽然还没有冲上来,却在准备器械。他一阵头皮发麻,叹了口气,担心地给身边的家令说:“如果拓跋氏的军队像这样攻打下去,我们怕是都要与城一起焚灭。大王是没有这么多的军队来支援我们的……说博大鹿首领保存实力,他也得能保存得了呀。”
他们打高奴在前,要说狄阿鸟的布置,却难窥全貌。
家令也神色紧张。
几个当地雍族编签上来的将领也在城楼上。
家令忍不住向他们询问,他们却是说:“南边就有朝廷的军队,听说回来救援我们的。”家令将原话复述给也庆阿,也庆阿却不信,几次东夏与外敌作战,朝廷别有他心的事儿,他都听人说过,就说:“靖康不能信。”
家令生怕几个当地将领生气,不料当地将领吃过朝廷的亏,对朝廷也不抱好感,就说:“是呀。要是朝廷都像你们东夏的军队秋毫无犯就好了。”
因为都不信任靖康朝廷,几个人说得投机。也庆阿没有守城的经历,向他们请教,一个当地将领就给他示范守城的器具和城垛的用途,直到一发石砲率先砸到城墙上,接二连三的石砲密集抛在空中。
空气中充满了石头砸出火花,散发出来的硫磺味。
幸亏城墙上到处张着网。几轮密集的石砲打得满城士兵惊悚,几个被砸成半个饼的,立刻就被抬了下去。他们疏散了人,等砲停了又上来。也庆阿跟随他们透过一块被砸断的石垛看去,城下已有攻城的梯队抬着长提,从缓慢到急促,冲锋上来。接近了,城上士兵弓都拉了起来,刹那间,箭如雨下。
对于这种守城战,也庆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两边就这样打,他觉得憋屈。
他在战场上巡视了一遭,按照游牧将领的思维,寻思着要是出击,可以打哪儿,不知什么时候,敌人的长梯已经往城墙上架了。一个敌兵翻过墙垛,嘶哑着杀了一人,冲到了他的面前,他愣了一下,一把推开陪伴着的家令,上去就一刀,精准地别到对方的脖子上一抹……然而更多的人跳了上来。
家令开始着急,蹦跳大叫:“快去告诉大将军。快去。敌人攻上来了。这个时候,还争执?谁争执杀谁才对。”
也庆阿怀相信大鹿都知道。
敌人攻城,他怎么能不知道?不过,他也为博大鹿幸庆。真正的危机从来不会来自于外部,内部的首领们跟他闹,如果他处理不好,会离心离德,如果他杀人,会引发兵变,但现在却一下好了,敌人攻势猛烈,首领们不一心也得一心了,这敌人,要是知道消停一天两天,那才是大问题。
八十七节 中国将志
高奴城是历代防胡重地。
城高三丈六尺,基宽五丈,顶宽三丈,地势东高西低,东北角向外突出,西边凭河,在北面,城外还有一条土长城。不过博大鹿并没有多少守城的经验,面对漫天遍野的陈**队,在城辅周边打了几仗,丢掉了护城河和土长城,丢掉了,他也没想过再夺回来,依河拒敌,反而把军队龟缩到南北两城中。
陈国率先攻打的是大小西门,都上了城楼,又被赶了回去。
正因为敌人城楼都登上了,博大鹿非常恼火,尤为恼火的是,这个节骨眼上,东夏的封臣们还与他计较谁占便宜谁吃亏……敌人势大,只有保有嫡系精兵,才能持久,现在,他肯定要把精兵留在手里作生力军,别说是他,换任何一人也会如是安排,这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吗?
若不是大夏律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他真恨不得杀个三五个镇镇人。
大夏律不允许草芥人命,哪怕战争期间,眼下封臣们就算有罪,也需要交付藩司论罪,何况他们闹一闹不犯法,这让他们觉得在东夏就这点好,真让他们因为陷入争执放敌人进来,他们也不肯……一听说敌人城楼都上了,聚在镇北楼理论的藩司一哄而散,按照划分,克尽职能。
大小西门的敌人被打退,紧接着是北门。
陈国开始对北门展开更加猛烈的攻势,上了投火车,火烟腾起一大片。
再接着,陈国开始攻打东门,逐渐已是围三阙一之势。
博大鹿不为所动。
他巡了一遍城,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还有心在镇北楼慢慢喝茶,临时抱佛脚,寻找一些守城的图文学习。
当年守渔阳,那是座废城,又缺粮,不得已反扑一二。
现在高奴城城高池深,粮食不缺,一窖一窖的仓穴子,士卒精良,百姓同心,安心缩着就行了,进城了大不了打巷战。他就带着云淡风轻,啥事不管的模样,给部下们增持信心,但是三个城门全部告急,手下的精兵也逐渐分配出去,手下参士还是着急了,建议他向靖康要援。
数十万人的战争,营地驻扎隔断,与大本营联系不上,但他认为大本营应该可以联系上活跃在中原的王本,想了一下,回答说:“王基深不是前往太原了吗?他自然知道该不该要援,以我看,他肩负使命,会调动朝廷的军队,但不一定会来援助我们,而是会让朝廷增兵上郡。”
上一次的假战令他记忆犹新,事后,狄阿鸟告诫他,要他不能光能带领三五千铁骑驰骋,而要更多地把自己当成一军主帅。
他站在全局的角度上想过。
这一条推测并不是来自大本营,而是来自于他本人的分析,难道大王处在战圈之外,坐看敌人围城不成?
大王肯定已经增兵敌后,放任敌人攻城,一定有放任敌人攻城的目的。
时不时,他会想到渔阳一战,渔阳一战一劳永逸,解决了巴依乌孙,现在也许大王的用意,就是“聚歼”敌军……后面,大本营虽然向他下过命令,但是却因为保密,没有全盘托出计划,即便是这样,“聚歼”一词在他脑海里闪过很多回,而且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高奴一战的战果会更大。
征战多年,他自有与狄阿鸟的默契。
参士们一再催促,他就说:“那这样吧,你们派人向南,看看能不能联系上王基深,也许他知道大本营究竟想让我们怎么干。”说完这些,他就继续学习怎么煮茶,翻阅自己的书文画册了。
参士早瞄过他手里书文之后叠着几张书信,知道那是大王写给他的,上头隐隐约约有“大将修养”几个字。
也只是因为这几张纸,参士才没有针锋相对,问他:“你在这儿又学喝茶,又读画书,大王知道吗?”而是去设法联系人在中原的王本了,一旦需要求援的时候,好让他通过外交,请求朝廷。
联系王本并不容易,但也不是太难,冲过陈国的封锁,就能被朝廷接应上,如果直接要援反倒容易一些,而联系王本,路途远了很多。
王本去了一趟太原,紧接着又去了长月,这一点连张怀玉都不知道。
去见王本的几名将士去太原路上走了一半,才又知道他王本绕了一圈,已经在京城长月了,于是又掉头回来去长月。
张怀玉也在等朝廷下令。
除了高奴,他几乎收复上郡全部的土地,直接可以以上郡为跳板攻入陈州,但是因为高奴大战起了苗头,朝廷让他按兵不动,候机支援东夏,他就等在这里……等在这里,他内心格外着急。
他在靖康军系中也一直很另类。
他出身草莽,治军手段凶残,偏偏能够洁身自好,没有半分草莽英雄的暴发户心态,他儿媳妇被东夏狄阿鸟所夺,他却不止一次用狄阿鸟的优点劝诫自己的儿子。一年前,他儿子受他荫庇,被征为议郎,要在长月买宅院,张口给他要钱。他说:“尔已受吾荫庇,领用俸禄,一世不愁,何以再劳乃翁?为父之产尽付兵事,非不予尔,怕尔奢华。尔生性维诺,阿婉不爱,勿妄学他人挥霍风流。”
你已经受我荫封,一辈子吃喝不愁,还来烦你老子,老子没钱,钱都用来治兵了,有也不给你,怕你乱花钱。你生性懦弱,未婚妻都不爱你,你还要学他人风流挥霍吗?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完了。
这样的信,可以想象到他儿子接到之后是何心情?
年前冬至,他上京,皇帝向他和陶坎问起兵事,拿东夏相比较。
陶坎答了三胜,他答了三败。他当众回答,东夏之兵自发约束,臣交付军法,大不及;东夏治兵,以义理为先,臣之兵靠赏罚,大不及;东夏卒伍崇知文法,臣之兵求耐劳之乡壮,大不及。
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儿,皇帝脸都黑了,都得自己给他打圆场,说他在战场上输给狄阿鸟过,过于自谦。
敌对的政敌曾不止一次攻击他是法家余孽。
那些大门阀都想让他让让位置,将登州商路让出来,不止一次攻诟他。
他也是在登州镇兵的位置上摇摇晃晃。
皇帝虽然没有换他,但看这几年对他的赏赐和恩宠大不如前,倒也把他放到众将之后的位置上。
因为他救过秦理的命,秦理倒多加礼遇。
但让人称奇的是,他却不肯走得太近,他儿子被征为议郎之前,秦理想召到府内,却都被他代为拒绝。
这一次大规模北伐,从靖康国内论,西线打得艰苦,中线稳步推进,首获战绩的反而是他,一开始,他就把上郡给收复了。
别人都觉得他走狗屎运,东线容易作战,又有东夏这个强援,他只想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心里自然急不可耐。
然而,东夏打下高奴,酝酿了大战,攻伐陈州他没了份儿,支援东夏,东夏却至今没有开口。
他等得着急。
刚刚送走去找王本的将士,东夏的通报到了他这儿,他才知道灵武易手。
灵武易手意味着什么?
他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像一壶开水淋了下来。
他猛地蹦起来,扒开地图一路找,口中喃喃有词:“狄阿鸟疯了。他这是要吃下拓跋氏三十几万么?这怎么可能呢?”
最后,他表情古怪,招来自己的心腹幕僚,让幕僚起草给皇帝书信,自己走来走去,叙述说:“东夏狄阿鸟攻占灵武,他人皆在局外,但以臣看,他是欲在高奴围歼拓跋氏东线主力,不日必有上奏,陛下可加紧中线攻势,以配合之。臣顿首,中国之将岂若他国夺志?将率麾下将士,以上郡为死地,必不让陈**队一人于此地突围。”
八十八节 报喜索喜
张怀玉的奏书抵达长月,东夏的声势也已经造了起来。
如果说前头还是猜测,则后面就是证实。
这一战,六十万军队只是保守的先期数字,皇帝也把靖康举国的国运压到上头,他整夜整夜的不能安寝,要求战报随时到随时传,而战报几乎每个时辰都有抵达,好的,坏的,他也就每时每刻都处在喜悦和愤怒当中,开战已经月余,每天都这样儿,无疑对他的身体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他不安生,皇后也不安生,皇后劝是劝不住,只好反复问寝,叮嘱太医院,盯着御膳房给他进补,生怕他春秋之年一病二灾的。
他却顶得住,除了前日偶感风寒,有一点点咳嗽之外,也只是显得有些消瘦,而且精神更是熠熠。
读完张怀玉的奏报,他沉思着,缓缓将朱笔提到奏书上方。
正要下笔,写上让张怀玉进一步关注事态的话,大长秋带了几个宦官,后面还跟着当值的几名中书舍人,轮值的几个丞相相公,他们都是搂着前衣,一路小跑,还没到,大嗓门的宦官就惊喜交加地喊唱:“陛下。东夏国的喜报已送达京城。东夏王狄飞惊向我王陛下奏报,东夏一国倾全国之力,围住了陈朝三十万大军……”皇帝明黄龙袍下胸口猛然凹起,又慢慢地平复上来,可见这一口气的深长。
皇帝终于猛地一拍龙案,喜形于色,叫了声好,自己则站起来,缓缓走了出来。
众人在廊下拜见。
皇帝心情虽然不错,却是说:“前日诸卿还为东夏是否履约忧虑,没想到率先大打出手的反倒是人家。”
众人连忙称是。
皇帝却是又说:“每日军报喜忧参半,国中诸将并没有传来多少振奋人心的消息,反倒是外藩……”他扫了一眼,见有人捧着一封奏书,略一示意,知道是狄阿鸟的,就要求说:“念。”
宦官当众唱念:“大圣皇帝陛下,恭折仰祈圣听,臣婿阿鸟拜谒顿首……”一大堆臭长的格式体,皇帝已经不耐烦了,轻声问道:“他狄阿鸟何时学会上奏体格?该省了省掉,直接念后面的内容。”
这确实不是狄阿鸟的原文。
审核文书的臣子们嫌他历来上书野路子出身,誊抄的时候给他加套了若干,宦官自认为自己择不到原文,略一犹豫,求助于身边的舍人,舍人便站起来接过书信,上下瞄几眼,念道:“臣阿鸟自与皇帝约,不敢背忘,然而陈国势大,东征途远,不敢轻动,害上邦朝野系心,请走爱子,大不该……”
一句话,皇帝就有点脸红。
这不过是个作为开始的叙述,接下来才是重点:“臣立国以来,屡受上邦资助,受皇帝陛下关念,岂敢不思报效?况臣及臣之国,皆道义为先,性命其后,得悉陈贼妄夺高奴,乃亲击之,贼日益增兵,臣亦发国中十五以上,六十一以下丁,壮妇女子,唯奋力一战,以图报效……既若是,可容臣津津乐道,上书与皇帝语,皇帝待臣一,臣还之十,皇帝厚待于臣,收之成效矣。”
一名相公立刻打断说:“得意忘形,无礼至极。”
皇帝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狄阿鸟拿出全国男女上阵,嘚瑟一回又有何妨,何况人家不含恶意,只是在说:皇帝你对我好,我十倍还你。当年你厚待我,今天得到收益了吧。看起来是无礼,实际上也是一种高帽子。
若是天下士林议论,人们岂不是会说:“皇帝有识人之明呀。当年那东夏王,皇帝看准了,你看看,人家拿出几十万人为皇帝打仗……”
皇帝想了一下问:“朕要怎么赏他?”
众人面面相觑。
拿出几十万人准备聚歼敌人,胜了,怎么赏?败了,国内死了一地,怎么赏?功劳太大,都无可赏。
众人苦思冥想,还是相公们有经验,一名老相公颤颤巍巍地说:“当年就藩,给他的其实不过是个子王爵,而今他东夏国势已成,子王已不能匹配,何不提高他藩王的品级?这个对他来说或许无用,但是说没用也不是完全没用,起码让他的身份地位在对照上有改观……”
皇帝懂他的意思了。
来虚的,尊崇他,让他显得贵重,同时也告诉天下人,我是君,你是臣,我可以升你的级别。
老相公又说:“他的儿子不是在长月吗?亦可荫及他的子孙。”
皇帝又领悟到点儿什么。
送往长月的这个儿子不是他正妻所生,如果一违常理,给他庶子进爵,将来世子盖不住庶子,倒也挺有意思的。
他寻思片刻,宣布说:“赏他一个亲王爵。给他儿子也加个勋爵,再从内府中拨出银两、绸缎、皇家器物,城外辟一片庄园,具体你们再议,回头报给朕,不要吝啬了。”紧接着他又问:“东夏的使臣是不是在长月,宣他觐见。”说完,他转过身子,移步就走,众人再行礼送他。
他心里高兴,这一走,直奔皇后的寝宫去了。
到了,王本才刚刚走,又送了一地的特产。
从私人的角度上讲,皇后是秦禾的母亲,是狄阿鸟的亲丈母娘,如果善加利用,更是朝廷中的一大强援。
所以有事儿没事儿,只要东夏官方或大的商团来京,都要假称受秦禾所“托”,看望皇后娘娘。
皇后也乐于见他们。
十月怀胎,止此亲生一女,走得这么远,那还不天天挂念,自然是见了东夏来人,就想问问女儿的近况。
皇帝来了。
皇后也已经知道了好消息,别有用心地笑道:“自古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众将战场上还未施展手脚,你这女婿却是不过了,一国不分老幼,全给上了战场。”
皇帝知道是东夏的使臣递给的话,不过心情确实好,捻须陪她笑一阵,却是说:“你这娘亲倒被人家收买了。人人都知道,这东夏国人来京城经商,背后都说是有靠山,这靠山呀……”意思还没有完整地表达出来。皇后就接上了:“爹娘自古就是女儿的靠山,哀家就是他们的靠山。”
皇帝撞个不痛快,讪笑一回。
他瞅着宫女们收起礼品,挽着皇后坐下,却是说:“你要是想禾儿,朕召她回来,切不要再私下见东夏国人。这东夏国人来你这儿,岂没别的心思?此次,你女儿女婿是给你长了脸,但是身为一国之后,你却是没有想过,曾几何时,东夏国力已雄厚至此,敢于围困陈国三十万人马。”
皇后白了他一眼。
夫妻多年,她知道丈夫不是恶意,也是国事为重,就说:“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人家狄阿鸟不知道藏着掖着,你一要兵,人家不能派个万余老弱病残?你收复失土,人家可没有一份保留。就凭这一点,哀家就觉得这个女婿是厚道人。刚刚那姓王的小子还在给哀家说,为了打这一仗,国内十户走空九户,十二岁以上都在征调之列……”
皇帝道:“狄阿鸟明明说十五岁以上,到了他这儿怎么成了十二岁呢。”
皇后冷笑:“纠结十五岁以上还是十二岁以上有何意义?哀家还是那句话,秦禾也是你的女儿,不能人家心里有你这个父亲,你心里却没有这个女儿、女婿。”
皇帝连忙抚在她手上,轻声说:“知道。知道。这一仗打完,要他夫妻来京城小住可好?”旋即,他就起身了,说:“他来报喜,也是向朕索喜,朕不多留,还要督促诸将配合于他,为他牵住陈国兵力,否则毫无战果,朕也说不过去。”
八十九节 皇家栽培
虽然王本就在皇宫周围打转,但是见皇帝需要作准备的。
天快黑的时候,内务府才通知到他的下榻地,让他准备、准备,在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上殿。
他没有住到朝廷给他准备的馆舍去。
朝廷把狄阿鸟家在长月的宅邸还给狄宝居住,虽然狄宝的年龄也还小,东夏没有向王子问安一说,但狄宝也是才刚刚住下,王本想看看他还需要哪些东西需要准备,本身也捎带了给狄宝的礼物,更不要说他自己又和狄阿鸟关系近到一起长大,有意愿去陪一下身在他乡的子侄,就住了过来。
宅邸除了之前东夏为狄宝派来的管家、养母,黄文骢已经代为礼聘了好几个的西席,把几个孙子、孙女放到这儿,陪狄宝一起玩儿。
实际上,他们和狄宝玩不到一块。
当年狄阿鸟家族罹难,黄皎皎回娘家居住,黄文骢夫妻虽然宝贝狄宝,但别人却轻视,后来狄阿鸟被流放雕阴传出风声要回来,狄宝就已经记事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姥爷家,和表兄弟、表姐妹之间相处并不好,老是被欺负,也就是听说他阿爸快回来了,是个凶狠得亲手杀人的主儿,表兄弟们才不敢欺负他,哄着他一起玩。
这一次,他来到长月为质,情形又是一变,众人全围着他转。
在东夏,他是杀人获罪的,差点被阿爸治罪,人都敢杀,内心更认为自己是少年巴特尔,东夏王子,身份贵重,站在表兄弟表姐妹面前,正眼瞅瞅的心都没有,尤其是再想到小时候,面前这些兄弟姐妹们截然不同的嘴脸,一点脸色都不给。
这才几天。
不是东夏商人来拜见,要孝敬他,就是替他置办家当。
紧接着,王本带了一拨人来看他了。
王本虽然只是使臣,带着的人一样高头大马,执兵套甲。
表亲们被震了一回。
紧接着,就在今天,皇帝派人来宣旨,他狄宝,未满十一岁,突然从六品了,按照勋官的制度,每月可领俸银若干。
关键是他狄宝表现得还很平淡,这让表亲疯狂,而且崇拜。
王本知道狄宝也是初来乍到,不知道他能否适应,要带他去尝尝中原大菜,下午一回来,就推却商人们,带着他们出去下馆子。
表亲们自告奋勇,为他讲解哪的饭菜地道,哪的饭菜特色。
众人终于敲定了一家,眼看着一地热情,狄宝却是不去,问王本:“这京城有没有我们东夏人开的酒楼?”
王本好里想,毕竟他的表亲们都在中原生活,不了解东夏风情,狄宝定是想带他们尝尝东夏特色的饭菜。他是使臣,只要一落脚,手边资源就来了,记得东夏建在京城的会馆旁边有一家东夏特色的酒楼,二话不说,让人先出发去定厢房座位,随后准备了三辆马车,带着过去。
人到了。
厢房有,也清理了出来,大桌子很快铺上妆点好的饭菜。
这都是美化过的东夏食物,汤浓肉嫩,花瓣,鲜果作陪衬,手抓肉刷着香料椒盐,外头焦黄,色香味俱全,狄宝却一下又冷了,问他:“基深阿叔。这是我们东夏的酒楼么?”他端坐在那儿,义正词严地说:“我听我阿爸说,我们东夏人只有靠吃苦耐劳,朴实浑朴,才能变得强大。要是都像他们这样只图好吃好看,何来东夏的将来?”
王本愣了一下,心说:“不是你想着让他们尝尝咱们东夏美食,咱们才来的吗?”他就说:“阿宝宝特。只此一次,真换做白水煮羊肉,沾些青盐,他们怕一点也吃不下去,那不成了请他们呕吐去了?”
狄宝站起来就往外走,冷冷道:“我们吃我们的,他们吃惯吃不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本是大人,怎么能随他?
王本连忙跟他那些表亲里头年龄大一些的少年说:“我出去打一个招呼,你们就在这儿吃吧。”然后留下身边的人陪着狄宝的表亲们,自己也匆匆出门,到了外边,趴楼梯上一看,狄宝坐到楼下的陋席上了。
这些陋席是给普通商队里的人准备下的,也是特意针对想品尝东夏食物的京城人所开设的便餐。
看到狄宝在下头跟伙计说话,王本一按自己脑门,无奈地自语:“都说大王家老大性情不好,还真是。”
他打了响指,召来酒楼的伙计,对里面的酒席安排一番,自己就走了下去,走下去,却是发现狄宝的嗓门大了起来。
这天的顾客还特别多。
大概是东夏王狄阿鸟围住了陈朝三十万人马的消息在京城朝野引发大的舆论,人们的焦点都在东夏上,连带带动了东夏风味的食物,下头三三两两全是食客,拼席的都有,下去挂一耳朵,好像还都在谈论国家大事。
不敢保证东夏的残敌不会在中原出现,针对上狄宝,王本一路瞅着。
人声吵嚷,他接近了,才知道狄宝干了什么事儿。
狄宝把刚刚上给他的饭菜掀了,在黑着脸责问伙计,以及来看怎么回事儿的二掌柜:“你们没有白水煮的,没有,你们打什么东夏招牌?现在就给我摘掉。去。”
王本头疼了。
他落脚长月时,这个酒楼的东家还拜见过他,让人家摘招牌,不是摘不掉,可是这样一来,说不过去。
伙计觉得是胡闹,又是在长月当地聘的,俗话说叫街上的,是不是痞儿难说,但是心里优越,就觉得一个外地来的小少年找事儿。
虽然狄宝只有十一岁,但是家族的血统使他看起来像是十四五岁,这样的少年,已经不能说一点事儿都不懂,这么多食客,这样来闹,还怎么做生意?伙计一急,上去就想拽他,不了刚伸过去胳膊,狄宝就把短刀亮了。
王本三步并做两步,一蹿还把一个食客撞个趔趄。
他抢到跟前,推开伙计,转过脸给狄宝说:“阿宝。回头我给你讲是怎么回事儿,休要闹。”
二掌柜出面说:“你是他的家长吧,你不能任自家孩子这么闹你知道不知道?”
王本劝狄宝,并不意味着对他就会客气。
他一转脸,阴森森地说:“住嘴。滚一边去。让你们东家来见我,就说王基深在这里吃饭,让他爬过来。”二掌柜还想说什么,王本就伸直胳膊,给他指了方向。二掌柜还要说话,一个东夏的商人认出了王本,过来给王本行了个礼,略一拜见,就拉着那二掌柜走,到旁边在那二掌柜耳边说话,不时目比王本。二掌柜一连点头,一路小跑,想必真去找他们的东家去了。
王本其实不是为了找他们东家,而是怕他们不认识自己,闹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依着狄宝的脾气,依着自己的使臣身份和狄宝的身份,不得不惩戒别人,这会儿见酒楼这边消停了,连忙扭过头朝狄宝看去,发现狄宝坐回去,赌气一样偏着脑袋,也连忙坐到旁边。
他低声给狄宝说:“阿宝。这是我们东夏人的酒楼,我们就算心里再不高兴,怎么能欺负我们东夏自己的人呢?以你为质,你阿爸已经很痛心了。你是不是在生你阿爸的气?在和你阿爸赌气?我和你阿爸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说了解他一点也不作假,你被赶来长月,最难过的是他。你万不要再在中原惹出什么事端,安心住上两年,找个理由,我们就开口把你要回去了。”
狄宝却是说:“阿爸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可是我来长月前,他安排我,万不可被长月这个花花世界迷住眼睛,要保持我们东夏人的本色,我就是要吃和家里一样的食物。”
王本哈哈大笑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没有。”他凑过去,压低声音说:“这酒楼的确是我们东夏人开的。我们东夏人最知道变通,这是为了赚中原人的钱才改进的菜肴。是专门给中原人吃新鲜的。你想吃地道的,等着,等他们东家来,就让他上一席地道的,阿叔陪你在这儿吃。”
狄宝终究是少年人,点了点头,还叮嘱说:“下次再出来吃饭,别带着他们了。我讨厌他们。”
王本叹气。
他不是因为狄宝的行为叹气,而是想到了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他也熟,虽然狄宝做事鲁莽,但他的年龄在这儿放着,这也不代表他的心智,但相比嗒嗒儿虎,狄宝真正像个孩子。
嗒嗒儿虎?
被狄阿鸟教出来了妖气,王本就记得出使高显,私下去看看,见了面,嗒嗒儿虎假装不认识,玩偶遇,非说这阿叔看着亲切,但一起吃饭就算了,要是一起吃饭,会不会拐走自己?真一起去吃饭了,还在入戏,说自己家里穷,没吃过好吃的,能不能揣走一些。揣了食物到了门口,见个衣衫褴褛的奴隶,嗒嗒儿虎分了人家吃的,告诉说,是什么一个好心的阿叔给的,他自己没吃完……
一个**岁的孩子,天衣无缝,天真浪漫地和他一起演戏。
当时嗒嗒儿虎也许怀疑他身边有人监视着,也许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东夏王子的身份不被人知道,但行为总让人觉得他虽然憨态可爱,却身上根本没有孩子应有的任性,普通的小孩正是混蛋的年龄,又怎么知道“怀疑”和“伪装”?
等来东家,要了食物,王本陪着狄宝吃了顿地道的东夏饭。
晚上回去,黄文骢等在宅邸,专门约见王本,探听消息的。
他是狄阿鸟的岳父之一,王本推辞不了,和他谈到夜深。
没睡多久,就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这个时辰,中原官员就要赶着上早朝。
早朝他要接受陛见,他也就爬了起来,不想来往奔波,睡不好,竟一连喷嚏,带着人,直奔到皇宫才消停。
虽然很多武将,散官,勋官都随军队出征,文武其中一列缺了好多,早朝仍显盛大,王本在耳房里打了个盹,才被人通知要上殿。
他来到殿上,皇帝等他三拜九叩之后,一句话就把他震到了:“昨晚,你们王子吃到正宗的东夏饭菜了吧?”
王本抬头看看,十来多丈的丹墀上,再数尺的龙椅上,虽然灯火通明,皇帝一身明黄,头戴冕冠,表情相貌什么全都看不清,就像金光闪闪,身上盘了条小龙的神人,自然不会隐瞒,老老实实地说:“想不到这事儿陛下都知道。”
他不知道皇帝知道归知道,为何要告诉他一下,就试探一句说:“皇帝派不会监视我们宝特的吧?”
皇帝比划了一下胳膊,笑道:“朕也是关心他。狄阿鸟会养儿子,竟然知道保持东夏人的本色,难得,极为难得,朕都感到惊奇。这是个好孩子。朕会好好地栽培他,回头朕打算把皇孙们要来宫里读书,不妨让他也一起来。皇家所聘文武皆不世之材,可以因材施教,免得将来狄阿鸟责怪朕放任他的儿子,从英聪变成平庸。”
王本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琢磨不透。
他连忙替自己大王,替狄宝称谢。
皇帝开始让他讲解战事。
王本一直都不在大本营呆,忙着为博大鹿创造偷袭高奴的条件,战事就按仰赖皇帝圣明的标准开始介绍,不时穿插东夏国已经竭尽全力的事实,国内穷兵黩武的惨状,以及狄阿鸟丝毫不会动摇,围困敌人的意志和决心。
大臣们动容。
皇帝却开始担心一件事,狄阿鸟穷兵黩武,军队的军心稳与不稳,战斗力受不受影响。
别的他都不问了,只问一件事:“你们大王在灵武放了多少兵力,能否挡得住陈**队的回师争夺?”
能不能挡得住呢?
王本不知道。
他也忧虑。
灵武将要面临的军队可不仅仅是拓跋黑云的军队,现在东夏声势造了起来,拓跋巍巍也会知道,为了避免三十万军队的覆灭,他也会拼命从西面攻打灵武,哪怕让他放弃一部分中线,他都不会犹豫,肯定是会优先、重点、强攻灵武的,到时内外夹击,驻守灵武的军队能不能守得住?
九十节 是狼是羊
皇帝的忧虑很快化为军事上的行动。
韬光养晦的刘裕被朝廷的使者一再催促,不得已又拿出两万兵马,从东部接近高奴。
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他。
在强大的陈国,北方的土扈特和日益稳固的东夏面前,被他们追赶的残敌,夹缝中生存的小部族,有野心、有眼界的会强行越过上郡,直接投降靖康朝廷接受安置,而没野心的,则会跑来乞他收容,如今,他收容众多生番,再加自己有心励精图治……军事实力亦是今非昔比。
他一出兵,第一个受他兵锋所指的就是战圈之外躲藏的拓跋久兴。拓跋久兴阴差阳错,跑到了战圈之外,一开始还想撕开东夏所布下的防线,扎进去和拓跋黑云汇合,然而去找东夏防守薄弱的地方,顿时察觉出了异常,草原上是无边无际的东夏将士和丁壮,借助小河阻隔,从西往东,已经扎得像铁桶一样。
他自然不会再想方设法往东夏的口袋钻。
东夏见这儿有一伙漏网之鱼,打了他两回。
打一回,他往刘裕的地盘里跑一回,打一回,他往刘裕的地盘里跑一回,反倒成了杀进刘裕家的恶贼。
刘裕原先起了三万兵马,与其说是与东夏围歼陈国,不如说是家门遭殃。
拓跋久兴本身有八千多兵马,进入东夏损失一千多人,不过他出来后,卷带上那些被东夏荡散的小部族,两个拓跋山口拓跋氏千户的一部分部众,兵力反倒增加了一倍。
和刘裕交手几仗。
两人反倒打出了感情。
两边都是天一亮,就有默契地出兵列阵,出几百人厮杀一把,再退回营地。
刘裕不打拓跋久兴,无法向靖康和东夏交代,也害怕拓跋久兴到他的腹地抄掠,而纵兵恶战,拓跋久兴那儿有着接近两万的兵力,恶战一场,必是大的消耗,而且飞快打赢了,还得去履行封臣的约定去帮助东夏作战,谁知道到时候东夏怎么驱使他?他为何要急于败敌呢?
拓跋久兴也由着刘裕打,刘裕不打他,东夏的军队就会朝他倾轧,刘裕打了上来,东夏军队就不管他了。
他是客军,击败刘裕,也难以占领对方的地盘,还会使得东夏抽兵来支援刘裕,他和刘裕又有什么可拼命的?
两个人,两支军队,就这样看着对方亲切,假战瞎耗,最激烈的程度也不过是,突然一方后退十余里,对方追上八里,然后追了八里的退后十里,退了十里的再追上八里。
拓跋久兴和拓跋枭宠也出奇地没有产生摩擦。
百万人马集中于方圆几十里,除非是自己连在一起的阵营,否则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传不进来。
被东夏用数量巨大的人群隔断,整个军队上空就笼罩着一团疑云。
拓跋枭宠虽然倾向于去与拓跋黑云汇合,但他们试过了,此路不通,两次被东夏追赶,他也不坚持了。
他与拓跋久兴之间反而变得亲密无间。
他们本身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容易建立起信任,拓跋枭宠军事能力要强,拓跋久兴自然要依赖他,拓跋枭宠自己手里没有心腹和军队,也经不住拓跋久兴扇忽,也甘心受差遣。
每天日出日落,而战场瞬息万变,派人出去,究竟有没有把消息送到拓跋黑云跟前也都不知道,眼看着又是几天过去,人家刘裕又增兵了两万,拓跋久兴脑门的黑线立刻就多了两条。
老这样,刘裕再不出力,也是死路一条。
他叫上拓跋枭宠来帐篷吃饭,又请了些千户,千夫长,把身体修养过来一些的巴依乌孙也请了来,一起商议怎么办好。
段含章也参与了。
她干脆搂着个孩子,就坐在拓跋久兴的身边。
形势危急,如果在这里战败,被狄阿鸟的人抓住,或者被刘裕抓住送给狄阿鸟,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个时候还矫情什么?
拓跋久兴还没说话,她先开个头。
她威严地扫视一番,脆生生地问:“诸将都怎么看待这一仗?究竟我们陈国会赢,还是东夏会赢?”
陈国现在太大了,无论疆域还是人口。
众将虽然知道这支军队的形势不妙,却不认为陈国会战败,毕竟三十多万的军队,再不济也能拼个势均力敌。
这一讨论,几乎一小半都肯定,狄阿鸟最终会战败。
但还是有一些经过大脑的将领。
他们给出一个两可的答案,那就是战争的结果要看靖康国和拓跋汗爷谁先来支持。
拓跋久兴和拓跋枭宠也是倾向于这个观点的,否则他们要是一门心思认为陈国无论怎么打,肯定能胜,也不会召集众将商量。
众人之中只有巴依乌孙不说话。
东夏藏兵包兰的消息就是他带回来的。
他说了藏了很多的兵,众人没有想到会这么多,把几十里草原都快摆个满。上次在东夏境内,他是力主立刻撤走,而最后的结果是这个结论是对的,有了上次的印象,段含章要求他必须说:“巴依乌孙千夫长,你来说一说。你不要有顾忌,我们这里的人深陷绝地,都是一条绳子的蚂蚱。”
众人就把眼神集中到他身上。现在,这些往日作威作福的将领贵族破解不了局势,已经毫无主张,纷纷鼓励他:“巴依乌孙千夫长,你投靠了小汗爷,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吗?光是你九死一生从包兰逃回来,告诉我们狄阿鸟背后藏的有兵,无论什么主张,谁也不会怀疑你什么。”
巴依乌孙硬着头皮说:“我怕东夏会打赢。”
不愧在草原上纵横多年的人物,他说得相当得体,不是判断谁会赢,而是“怕”。
段含章却是毫不留情,问道:“你认为东夏能赢,你的理由是什么?”
巴依乌孙犹豫了一下说:“东夏王狄阿鸟用兵如神。他押了这么多的人上来,必是有心得胜。”
拓跋枭宠立刻揭破他的含蓄:“谁打仗不是有心得胜?你别藏着掖着,一根舌头三段,你也是有名的巴特尔,何话不敢说?”
主张“拓跋巍巍先来,陈国就会获胜”的将领也有人反驳他:“他用兵如神,那我们汗爷呢?”
巴依乌孙被逼到份上,反倒镇定了,说:“狄阿鸟国内的敌人,不是被他杀光了,就是屈服于他。他给中原人做儿子,娶了中原皇帝最宝贵的女儿,手里囤积数不清的从中原来的粮食,将士身上穿着中原人给他的铠甲,手里拿着中原人给他打造的兵器,这些铠甲和武器,比中原普通士兵自己用的都犀利。开三石之弓的巴特尔,五十步外朝他的将士,叮一声,钉都钉不进去,更不要说射杀……”
他带着恐惧问:“草原上缺衣少食,有多少巴特尔能开三石之弓呢?”
他把绝大多数的人都镇住了。
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东夏军队作战不但勇猛,箭扎脸上,眼睛都不眨,而且他们武器好,甲好……人都能吃饱。
拓跋久兴悲愤地说:“我们是拓跋神和苍狼的子孙呀,而他却是两脚羊的后代,狼还能打不过羊吗。”
这话意气用事了。
巴依乌孙不敢驳斥他,拓跋枭宠却敢,开口道:“阿哥。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他也是一头狼,只是他善于伪装,中原人以为他是同类。谁知道他是谁的后代?这草原上的人,多少人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他阿爸说是他们是雍人,还不是贪图中原富庶,中原人能给他官做,为什么夏侯武律不拿着他雍族的身份宣扬呢?汗爷不也说我们和雍族同源吗?除了我阿爸他们一小部分人相信,你和我信吗?我们都不信。”
这些争执也许是最没用的,但却又是最有用的。
在这些游牧人看来,狼吃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天敌,这也是他们骨子里一股顽强的信念。
每当游牧人和中原人作战,他们心里就是这样蔑视的,这足以在劣势中支撑着他们作战。
九十一节 我们也尊王攘夷
众人的沉默意味着接受。
东夏的坚甲利刃和长期吃饱喝足的将士都是让人感到可怕的。然而巴依乌孙还有别的理由,既然讲了,就要把众人压服,否则的话,他这个刚刚归附的人刚才所说的那些,终归会给大伙排斥的借口。
他抽着嘴角说:“高奴城不容易攻下,黑云王爷再强,也不容易攻下,守高奴城的博大鹿和狄阿鸟一样出自高显,高显人善守。”
他把众人震得咯噔一下。
高显人善守,草原人都知道。
湟东地形复杂,密林野甸山岗众多,人们结寨生活,那寨子多依地势,又都是猎人出身,给布满陷阱,守寨的人弓箭上还涂着毒药,数百年来赢得善守一说。
如果说还有人没感到震颤,满脸仇恨的巴依乌孙吃力地找到压垮他们的事情:“那一年我攻打渔阳,几乎驱赶了所有能见到,生活在草原上的东夏人,包括他们牧养的活物,死死围困住渔阳,那座残城,那城墙都裂着骆驼蹄瓣子一样的口子,就这样,一两个月都没打下来。自这一战起,东夏就被他狄阿鸟夺走。他几乎堵住了所有人,抓走了所有人,他白白得了东夏。”
说到这里,他两只大手盖到脸上,开始哽咽。
死去的亲人,背叛的同族,无边的牛羊马匹和部族百姓,全蜂拥到他脑海里,有时人脸变大,有时人如蚂蚁,在雪地上铺满……那场景,那风,那血,那死人,以及那吟哦不息的萨满歌声。
众人没有心情取笑他。
狄阿鸟的崛起像是一道彗星,众人无法从巴依乌孙身上找到愚蠢,来证明他狄阿鸟只是踏过那些无能的人。
何况这是他巴依乌孙为了强调高奴城不易攻打,在众人面前坦露伤痛,不是为了推诿自己的无能。
一阵沉默,像是风火都熄灭的山林。
可怕,幽黑,沉寂。
终于,众将自己给自己打气。
他们纷纷说:“汗爷只要能及时赶来,局势还并不至于恶化。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抽身。”
拓跋久兴面临的是他这支军队生存的问题。
这个问题虽然和陈国能不能战胜有关系,却不完全等同,若是陈国能够战胜,他也未必能够幸存,毕竟被扔到了中军之外的地方,只在于陈国若能战胜,他可以像今天这样,与刘裕耗下去;如果陈国不能战胜,他被分割到战场东部,耗下去没有意义,胜利后的东夏和靖康,绝对不会允许他还在这一带幸存,哪怕他能够抢走刘裕的地盘。
他作为统帅,眼前最关心的自己这支军队眼下出路在哪儿。
一个战略方面的问题陷入沉默,不能僵持在这里,他开始征询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们又有什么主张?”
主张?
帐内一片哑然。
再问,还是一片哑然。
可怕,幽黑,沉寂,连山林中陷入黑暗之后的天籁和鸣虫之音都没有。
最终,众人带着沉重散去。
拓跋久兴、拓跋枭宠兄弟俩还要私下商量,一起呆着,段含章见怀里的孩子睡了,起身出来,去交给孩子的乳母。
她将孩子放到乳母那儿,再走出来,心里片刻也安静不了,心脏总是在被什么啃噬,眼看天黑了,营地的旗帜在火光中软不塌地垂着,就一屁股坐到一段损坏的平板车上,用力地拂一拂自己飞舞的乱发。
下一刻,她就把手背咬到嘴里,无声地痛哭。
为什么会到这种境地?
如果兵败,被抓走,会不会被杀不说,又是多么恐怖和羞愤的事情?
几乎把手背给咬破了,钻心的疼痛使她收敛了烦乱,她突然想从自己过往的经历中找到破解僵局的办法,却突然发现,她的办法和经验,都是从狄阿鸟那儿得到的。这会儿,不管是谁的主意,能拿来用就好。她的眼珠突然停在左手边的眼眶下角,寻思道:“要是败了,我们也尊王攘夷,投降皇帝。现在既然和刘裕耗着,不如和他互通使者,如果他也认为东夏会打赢,他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等着我们走投无路投降他……我们假意投降他,再突然投降皇帝。”
她为自己的想法叫绝。
狄阿鸟在尊王攘夷,将来他们也尊王攘夷,都成了皇帝的手下……自有皇帝制止他打自己人。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
当年她看不起狄阿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狄阿鸟要“尊王攘夷”。
现在呢?
她却冒出了一个念头,要让拓跋久兴也尊王攘夷。
对,就这么办?
凭啥他狄阿鸟能尊王攘夷,我们不能?
想到狄阿鸟知道他们也尊王攘夷的痛心而又无可奈何,她反倒涌起报复一样的快感,干脆站起来。
正要进帐篷,拓跋枭宠出来了,叫了一声“阿嫂”。
段含章微微一笑,一挥胳膊,强势地说:“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嫂已经有主张了。”
把眼神带着古怪的拓跋枭宠撵走,她走进帐篷。
拓跋久兴刚刚等拓跋枭宠走掉,把自己装“千里眼”的匣子拿了出来,放在自己腿上,感觉到有人进来,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喝叫一声:“谁?”见是段含章,他才放心,慢慢平息下去,将匣子打开,捧出千里镜。
持着千里镜,火光中,他像是发着癔症,念叨说:“千里眼。千里眼。我该怎么办呢?”
段含章抿嘴一笑,带着神采。
拓跋久兴就说:“拓跋枭宠的意思是我们利用好千里眼,拿我们手里的军队一头扎进东夏军,避实击虚,搅乱他的大军……也许这么做,我们可以反败为胜。毕竟千里眼这东西能看清敌人的动向。”
段含章冷笑一声,撇了撇嘴:“他阿爸被围困,他当然想让你这么做。”
拓跋久兴点了点头,说:“是呀。不过,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也许我们真能搅乱东夏的阵营呢?”
段含章带着讥讽说:“你做梦。有千里眼怎么着?你以为狄阿鸟没有?当年他就有,十万两白银买的,你又怎么知道他现在手里没有第二筒?扎进去避实击虚?现在东夏阵营,有虚的地方吗?”
拓跋久兴苦恼地说:“你说怎么办?!你又怎么知道起不到作用?东夏的硬盘铁打的么?总也有强有弱。”
段含章又是一阵冷笑,嘲弄说:“你要是这样,你就跟狄阿鸟一样愚蠢了,就是他打败了陈国三十万大军又怎么样,他还是愚蠢,打败陈国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伤亡的是他的军队和他的百姓,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要是让他选择,有没有千里眼,他都会一头扎进东夏阵营,哪怕全军覆没。他是奸诈,但骨子里就是带着愚蠢。你要这么干,你就跟他一样愚蠢。到时陈国赢了又怎么样?你被东夏几十万军队碾得连尸骨都无存,我和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死到哪去,陈国打赢了,又与我们何干呢?”
拓跋久兴想了一会儿,颓然点头,说:“你说的也对。”
段含章弹他脑门一指头,笑道:“别沮丧个脸。我想到办法了。你明天打刘裕个狠的,然后跟他通使,如果苗头是东夏胜,我们就来个战胜而降,如果苗头是陈国胜,那他也不敢步步紧逼。”
拓跋久兴迟疑。
段含章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怕狄阿鸟腾出手,不放过你和我,刘裕又不敢开罪他,下一步我又想好了,我们投降刘裕之后,再越过他,投降中原皇帝,中原皇帝还有大战,将近两万的骑兵,他还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到时也尊王攘夷,管他陈国什么国,你带着兵,跟着他们打仗。”
拓跋久兴叹道:“这想法是好,要是朝廷不收我们呢?首先我姓拓跋,其次,他们难道不忌惮狄阿鸟?”
段含章道:“正是这样,中原皇帝肯定准你降。首先你姓拓跋,你降,你有降的理由,你把你阿爸和拓跋汗爷的事儿讲给他,我知道,拓跋汗爷才是你的亲阿爸,那有什么关系呢?中原皇帝又不知道。就算他听说了,你一口咬死,这种事儿谁能证明?接受你投降,对于瓦解陈国意义很大,他接受你降不?他接受你降了,他是皇帝,既然用你瓦解陈国,还怎么杀你?是的,狄阿鸟短短几年,就有了几万、几十万军队,皇帝忌惮他的看法,可是皇帝不防着他吗?皇帝防着他,还任他对咱们要杀要剐?要知道,关键的时候,只有狄阿鸟的敌人才肯跟着他打狄阿鸟呀。”
(感觉最近猪脚出场少,大伙都很沉默。这一节出来,大伙会不会议论两句呢。)
九十二节 重骑新军
和拓跋久兴手里的军队一样,陈朝的强大让陷入包围的陈**队还没有感觉到绝望。三十万军队的数量就是他们底气,看着身边,自己一方的将士密密麻麻,他们仍不能相信东夏可以拿出更多兵力聚歼他们。
狄阿鸟夺取灵武,召集手下将领开会,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大规模的攻势,虽然军队上开始明火执仗,站到高处一眼望去,旗帜、营盘、人马,无边无际,但是,是虚是实,陈国的将士又怎么估量?
开会就是要作军事部署的。
很多只知道打仗的将领不知道大王圈住了敌人,为什么还要开会,为什么不直接传令,各部一阵一阵,一波一波地围攻。
他们不知道,尉迟秉也不知道。
狄阿鸟要在灵武开会,给尉迟秉的职责就是保卫灵武的安全。
一听说负责保卫灵武,尉迟秉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失落:漫天遍野都已经是我们东夏自己的兵,有什么可保卫的?不参加灵武的军议,那说明不用向自己传达部署,自己要坐冷板凳。他自己亏不说,他也为自己的五百铁骑亏得厉害。
自投效狄阿鸟一来,他专注于东夏重骑兵的组建,训练出五百铁骑兵。
不是说除了这五百人东夏就没有重骑兵。
东夏皮革和铁艺从鞋子和马掌开始,经历了从无到有,现在已是匠多工精,出产巨大。
就连铠甲的标准,都是各国参照和一心想要超越的,只是其它国家兵与工分离,将士们不知道罢了。
先是双层漆板牛皮的轻甲,中原朝廷上万件订走,接着东夏就又出了双层牛皮嵌竹片的轻甲和双层牛皮嵌铁片的重甲。等这些标准风行之后,代表着铁艺顶峰的锁子甲,冲轧打磨的明光甲开始涌现,而各种单品的护具,也是精益求精,美观实用,是上等习武之人眼热的精品。
因为贸易的得天独厚和对工匠作坊的重视,便是国力雄厚的中原都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每年东夏自产的粮食、棉布不算,海运得来的粮食、青盐、茶叶、棉布不算,还会从中原采购大量的粮食,瓷器,茶叶,棉布,这些物品都用于与草原各部进行交换,换来的牛皮,羊皮加工成皮具,又返销中原,同时,东夏自己重开两座铁矿,与高显合作,恢复了高显境内的几处铁矿,就这,每年还要从中原换铜铁。
在出兵前,狄阿鸟受方士的游说,头脑一热,还要在未来几年攒铜铁镇压国运。
有这样的条件,东夏不缺甲杖,一些条件好的将领,都是里甲,外甲,护具,里三层外三层往身上套,皮质的马铠也极为常见。
尉迟秉的这一支人马却又不同。
马用特殊的良种马,选用的时候都要经过负重,冲击,绊腿等测试,连腿距都要丈量一番才行;骑士要用身材高大的人,选兵的时候,身不满六尺的不要,举不了二百斤的不要,负重五十斤跑不完十里的不要,即便这样,还要再经过筋骨打熬和层层筛选。他们身上的甲胄全是明光甲构件,连脸都不露,他们的马身上也覆盖着铁片,不像马,反倒像穿山甲。他们使用的武器,三分之一是丈八长矛,但更多的是一种独有的叫做镗的兵器,中间有枪尖,左右两个长月牙,上头全是小环。
目前他这支军队,只有四百多人,被他叫成五百。
按照相应的配属,不计辅兵,他还有一支铁骑两倍人数的轻型重骑兵,人数一共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负责保卫工作的除了他,还有吴班。
吴班自己的军队有一万人左右,另外配属了一些武学、官学上的准犍。
两个人往一起一坐,一通直肠子的尉迟秉就开始一口一口地叹气。
每次吴班一朝他看,他就来一句:“没想到你这么受大王重用,也还跟我一起蹲冷板凳。”
吴班本来不想与他讲明,但他就这样,一个劲叹气,你看他了,他会重复一句“一起蹲冷板凳”,不大功夫,吴班就受不了,苦笑说:“本来大王想憋憋你。不让我告诉你。看来再不与你讲,你能在人耳朵边哼一天。”
尉迟秉的眼睛一亮。
吴班便说:“灵武一丢,三十万大军的补给被掐断,你不要说你身为重要将领,竟然不知道敌人会强攻灵武的军事常识?大王挑来挑去,说只有你,才能在这节骨眼上顶住敌人的反扑,让他和众将能够安安心心地计较怎么吃掉敌人三十万大军。你还一个劲儿哼哼,能没有你的仗打么?”
尉迟秉仍是哼哼:“铁骑一出,敌人望风而靡,打一仗就没有了,接下来又没有我啥事儿。哼哼两句你又烦。”
他故意说:“按说该烦的是你才对,文人牢骚多,你怎么就不烦呢,三十万敌军在眼跟前,咱俩只够得着打一仗两仗。也是,前头你跟着阿孝王爷打了,仗打多了人不愁,这才能笑得出来,要是你像我,那还不酸诗加哼哼?”
吴班哭笑不得。
想了一想,他说:“有些话大王没说,但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们这两支军队,一大一小,都是东夏精锐,大王留着我们,是要带在他身边儿,镇守灵武的,拓跋黑云凭他自己,他打不通灵武,到时,拓跋巍巍就会从西边来救他的三十万大军。灵武才是重中之重,也只有集中我们这样的军队才能应对。”
尉迟秉还是哼哼:“话是这么说的,可这敌人在哪呢?日上三竿了。鬼影也没有。”
吴班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干脆不理他了,用食指点他两下,嘲讽说:“东夏最好的武装都给你了,养出来个娘们,你要是哭两声,小弟还真就甘拜下风。”
尉迟秉往大太师椅上一靠,把不堪重负的太师椅靠得“咯吱”一声,翘起二郎腿,抬头望天,一脸憨悲:“养兵五年。打不上仗还不让哼哼两声?”
刚说完,一个骑兵卷着风烟,直接冲到跟前,大叫道:“启禀将军。陈国的军队上来了,起码三、五万,把十里外的河谷都塞满了。”
尉迟秉“啪”一声把椅子坐塌了,关键是他没一屁股蹲地上,而是扎着马步,彪呼呼地喊一句:“好兄弟。我去披挂。你别先上去三下五除二打完了,等着我。”说着一个转身,硕大一条黑汉一溜烟不见了。
吴班扭头望他一眼,哭笑不得。
也确实,他的铁骑披挂,作各种准备要比别人慢。
他的人马是拿来冲阵的,效果最好的时候是战场铺开,敌我充分接触之后,才突然冲击敌阵,等他不等不都一样?
一个犍牛凑过来,疑惑不解地问:“将军,河谷地方狭窄,为何我们不在那儿摆开阵势,却让敌人从容通过呢?”
吴班平和地说:“这个问题,武学的人早就问过我了。我们虽然是保卫灵武,却不是要被动挡住敌人。我们的骑兵也多,在那里能够摆开战场,同样不利于我们发挥。何况那儿狭窄,等敌人上来鏖战,咱们就可以用一支人马冲击青化滩河谷,截断他们……眼下围困敌人的局面已经形成,我们要的就是将三十万人马分割吃掉,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犍牛纳闷地说:“可我们只有一万多人呀。”
吴班笑道:“你怎么只看到一万多人?旗军不算,常子龙的军队,牛帅的军队都是我们东夏的精锐,离的都不远,只要打起来,瞬息就可以赶上来,这五万军队离他们中军已远,给了咱们歼灭他们的时机,我们还要因为自己手里只有一两万人假客气吗?”
因为要严阵以待,他没有再去与犍牛多说,哪怕又凑上来好些犍牛,扎着耐心听他的打算的架势。
虽然没说,他心里却是一片冷肃。
这也将会是他的成名一战。
少年好为将,十余寒暑,苦读兵法,背着麻袋游历山川,落拓时三天吃不上饭……他不是凶狠的人,但那一股萧然的儒将之气却在勃发。
他英姿飒爽地上了马,走上军阵,率先走向的是武学和各地州学的少年兵。
他们不全是少年,还有一些入官学的巴特尔,是额外拨给他的,其中就有撒力罕。
接着是一手训练的新军。
这支新军还是王镇恶军中分出来的,只是额外混编了东夏的老牌精锐。
吴班可以肯定,整个世上,只有狄阿鸟能给他这样的器重,把王牌军队交给自己,打散整编为新军,这种器重超出了赋予的军权……还有对人才的舍得。
很多才智之士,崭露头角之日,没有人肯相信他们,终怕他们夸夸其谈。无论他们如何证明,倘若不是冲锋陷阵之辈,三五年能够熬个上等级参军,仍是参谋赞画,不触军权,不能实践心中所想。十年八年熬过去了,白发爬上两鬓,上头觉得稳重了,手边没人了,才会派出来主持一方军务,可是当年有建功立业之心的少年,没有带兵的底子,虽然可以领兵,兵却非自己所练,将非自己能选,人事欠缺,反倒成了一把钝器,毁了。
他吴班,却没有被这样对待。
他向狄阿鸟表示有志于行伍,狄阿鸟就给他入伍,他入伍,觉得伍长做好了,提出来,就升级为箭领,箭领觉得可以了,便爬升到编领,一层一层锻炼,最后根据军队的实情,提出新法练兵,狄阿鸟便立刻给了他王国的老底子。
这才是器重,这才是君王的魄力。
在中原,即便是他父亲还活着,家族中有人上达天听,也不会有像今天一样的机会呀。
文人入伍,谁敢放心付于战事?
说不定,这会儿劝自己别误入歧途的长辈比比皆是,熬到四十岁、五十岁,自己贡献心力的恩主爬到了大将军,才在自己一再恳请下,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做个郡下的军事主官。
现在呢?
有这样一位英主,敢不拼死相报?
吴班带着十余犍牛,身披银甲,骑着青骢马,拉着覆盖马臀的大红披风,从一个一个阵营前头横过,一路检阅过去,越发地抖擞。
九十三节 旗语指挥
吴班的新军新在什么地方?
主要是传讯。
这个时代,无论何等名将,在大的战场上指挥作战,都是一次次投入,一次次追加,因为每一支军队投入到战场上去,很快就和敌人搅成一团,将领再想告诉他们调转方向,告诉他们可以收兵,告诉他们新的作战目的已经产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传令兵也根本上不去。鸣角?鸣金?根本传达不到地方,即便能传达得到,自家袍泽所用的角号和鸣金都一样,谁知道是在指挥谁?即便如此,靠彼此鸣角和哨声指挥的草原军队,在战术上,在野战中,要灵活得多。
所以,合格的将领在指挥作战时,只能把这些难以扭转的事实考虑进去。
他们每传下一个军令,投入一支军队,就都要深思熟虑,根本不会再想着回收,哪怕这支军队全军覆没,哪怕攻击目标已经改变,这支军队在战场上起不到用途,而他们,仍是一直观察战场的变化,根据战场的实际情况不停往里头扔军队,扔到军队没有的时候,只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最近靖康出了一款棋类游戏,上头标着“卒”字的棋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就是这个原因。
吴班的新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通过改变军队传讯的方式来改变军队的投入方式,而不是通过预演和阵法。
他总结了一套旗语,又总结出一套烟花鸣放和掷炮的传讯方式,借以改变整支军队指挥粗放的现状。
当然,还有其它锦上添花的尝试。当年神机营的发机起火已经得到完善,不再敌我不分,漫天乱飞,而是伸着管子定向,成盒安装替换;当年狄阿鸟从唐门买来的重装弩机,改装到战车上,无论是弩还是车,也都经过近一步改进,并装有曲轴,立有刻度,可以调射,循环快射,并且延伸出新的战法;当年狙击敌将的双臂及三臂弓,也被改进,但凡操纵者被称为远射手,配发一个独眼龙一样的眼罩,依照狄阿鸟的想象,等将来能够制作千里眼,还会一人发一只千里眼。
当然,除了发机起火和小型连弩大量装备之外,其它军械仍是造价太高,维护困难,只是点缀式配发。
随着连绵的牛角声,阵营开始变化,推进。
前进的阵营中,类似攻城巢车一样的大车开始绞高升降架,观候兵屁股后别满一筒、一筒的旗帜,站到上头指挥军队的队形和变化。有了这种居高临下的观察,巢塔上不断用旗语告诉某牛录某编在整体阵型中的不对照之处,背站在战车上,包着明光盔,只露眼睛的观察兵传达给自己的长官,立刻作出调整。
整个阵型不断微调,即便是在迎战的途中,排列仍然极为规整。他们像所有东夏军队一样,开始了预热,歌声嘹亮,排山倒海。随着推进,他们又像早有预谋,所唱之曲节奏越发明快,最后他们从人到马,踩着附和短暂节奏的步伐,发出怒吼:“卫吾东夏,陆战无敌,嗬,嗬嗬。”
陈国的军队也黑压压地上来,从地平线上越长越高,战线越来越长。
两军相逢。
陈**队刹那停住,开始扎稳脚跟,整理队形。
东夏新军半点不作停留,依然密鼓一样敲动脚掌,发出一致的喧哗和振兵,更是没有阵列下来,出一部分兵的迹象,整个战线在全线推进。慢慢的,阵势猛地一变,像魔术师挥了一挥手,阵营中像被篦子梳理过一样露出通道,一辆一辆的战车飞驰上前,然后是长蛇型的箭筒士尾随而出,在仍旧向前移动的战阵前面铺成一条长蛇。
陈国大将嵬名守全急忙上来观察。
他有点幸庆,幸庆自己没有呆在后阵。
自从他进了中原,除了土匪和起义的农民,他就没有哪一支大军不停下来扎住阵角,不留预备队,只一相逢就排山倒海一般全线往前推移,当时就撅着马鞭咆哮:“东夏的骄兵悍将目中太无人。”
传令兵在阵前奔驰,各将领咆哮着将第一时间抵达战场的军队组织出密集的阵型。
眼看整个陈国的战线还在摇摆翻滚,东夏军队已经推进到五百步外。
走在前面的战车已经只有三百五十步远。
前头的战车纷纷调转方向,停了下来,牲畜向后,重弩架在车厢,御者下车,向天空举起一只手。
后面的战车纷纷停下来,环形聚拢。
随着那些屁股朝前的战车降下铆腿,斜斜扎死在地上,一旁的御者开始拉起牲畜走动,随着牲畜的腰一弓,一张大弦被拉展,车厢上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借助这些牲畜拉动曲轮,用一个木钩把弦卡住,而另一个,则一手操纵半圆形的弩臂,一手竖起大拇指向陈军阵营比划。上来几个骑兵飞驰,急不可耐地向他们传达:“射。”便有一支弩箭“嗖”地一声,蹿到了半空中去。
随着这支弩箭射进去,重弩先后带动车厢颤抖跳动。
弓弦“嘣嘣”的声响此起彼伏,一枚一枚钻进陈国的阵营中去。
陈国的弓箭手也被组织起来,歪歪扭扭地布在前方,向这些弩车射箭。
双面箭矢交织,大量的陈国将士被射穿,惨叫一片,很快就发生小规模的混乱。这是前所未有的战法,嵬名守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引诱自己进攻,他飞快地传令一个千人队出阵。千人队接令还需要传令兵驰骋到千人队旁边,便是在这个时候,弩车随着试探,越射越低,呈扇面扭动射箭。
他们的四匹马一弓身子,就能挂起十来根弦,斜面的锚刺深深扎入地下,前头辅助射箭的将士分弦又分得极快,操纵重弩的将士只管半圆面转动,扣动机簧射箭,一旦平扫,便是许多箭筒士被射杀。
这种重弩的杀伤力极大,钉人不是将人穿透,就是飞到后面的纵深,制造大量混乱。
好在这种弩车的数量并不多。
实际上它们跑到三百五十步外飞射,就是站在箭筒士射不到的地方制造混乱,与其同时,战场上是没办法精密测量远近的,它们也是为了试探对方箭筒士的弓箭范围,陈国的箭筒士不得不还射,已经在弩车前方百多步的地方扎下一条箭矢带。
他们的臂力也在从强到弱,何况又曾努力去射射不到的东西,随着他们力衰,箭越射越近,轮到东夏的箭筒士。
东夏的箭筒士纷纷列出四层的长条小阵,各在一名执旗甲士的带领下,开始奔跑,他们超过弩车,有横排的,有斜排的,都是为了留出出兵的缝隙,让出弩车射箭的轨迹。执旗甲士旗帜空中打几打,便有一排箭筒士仰天抬弓。
旗帜一放,陈国的弓箭手就刷倒一片。
嵬名守全几乎是在暴跳。
在他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的催促中,上千人的马队终于穿出阵营,卷起一道黄烟。
但是他不在东夏阵营。
他不知道四排箭筒士,前一排跪地的在干什么。
骑兵拉着箭头冲上来,前一排的轻型连弩就被端了起来。这种弩借住扳臂上弦,上面卡槽里头有十余只弩箭,它是没有弓箭射得远,但是一扳一扣就是一箭,射马队却是占尽便宜,顷刻之间,接近马队的几个小阵就射空箭槽。
冲上来的马队人仰马翻。
队形最前面的“箭头”,只有一匹空马嘶鸣着跑到东夏阵前,充满了悲壮。
尽管这些弩手可以成排卡进弩箭,但他们手边还有两个备用弩机,此时并不填充,而是端起备用弩机,向后续的马队射去。
嵬名守全一身冷汗。
要是短短二三百步,上千人的马队集中一点,锥形冲锋,都冲不过敌人的弩机和弓箭,仗还怎么打?他两只眼睛鼓得血红,一硬头皮,猛然间喝道:“全线出击。”
全线出击比他派遣千人队要传达得快,牛角由近及远不住传。
吴班笑了。
他就是要这种效果,他就是要敌人全进全退,给身边的旗手说了一声,旗手开始向高处打旗语,旗语瞬间传到。
旗语传到,弓箭手和弓弩手都不要命地射箭。
他们知道,这是告诉大伙,三十数之内,就是他们退出来,近战袍泽开始蜂拥而出的时候。就在这三十数,射完就跑。
后面,后续的将士已经开始上来。
他们仍是一个一个的小阵,穿过缝隙,不等弓箭手擦身撤退,就在旗语的指挥下到指定地点聚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并展开队伍。
长兵器渐渐密集,矛尖按角度倾斜,闪烁着黑白光,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这是我们东夏特有的黑钢锐矛。
随着前面走着的两名士兵蹲下身去,扎下敲死钢矛腿的架子,放上露出一点一点寒星的黑匣子,后面的三层长矛竖立起来。
陈国的军队已经接近八十步,开始狂奔,东夏的长矛还在拉展,不时旗手打动旗语,军官声嘶力竭,埙声一片。
但最前方的士兵却异常地冷静。
他们甚至在嘴角里拉出一丝阴谋的痕迹,“唰”地用火折子点燃箱子的尾部,箱子后面开始冒烟。这些两人一组的士兵,从容无比,大概在依仗身后不紧不慢上来的枪林,对面陈国的军队一动不动,敌人之中,快的转眼间追到黑架子面前十几、二十几步,来不及看透这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个黑箱率先鸣叫。
转眼间,蝗虫一样的箭矢从长筒中飞了出来,正对着飞舞,两个士兵还不断地矫正角度,矫正到哪,仍有寒星往外飞。
陈军阵营中一片鬼哭狼嚎,密集的阵营转眼间缺了一块、一块的,发机起火射不到的地方,则拥挤成一团。
然而陈国督战的马队就在身后盘旋,他们别无它法,只好发出悲惨的狼嚎,更加迅猛地往上蜂拥。
作为东夏的秘密武器。
这两名士兵是不肯离去的,哪怕敌人已经在眼跟前,他们也要等匣子的怒火吐尽,好在袍泽的长矛及时越过来,三重整齐的长矛战线是任何陷入混乱的军队所不能抵挡的,三五配合,对着陈军扎了下去。
陈军都是成排成排地倒地。但这还只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因为陈军的表现使得东夏的安排跟着发生变化,随着旗语,箭筒士紧跟着长矛线,他们选用抛射的方式,向陈军背后撒箭,陈军再一次稀疏下去,他们一稀疏,又没有成排的长兵器,就再次成为长兵器的靶子。很多勇武粗壮的巴特尔也就这样完了,被五六支长矛抵住的抵住,狂刺的狂刺,也是毫无用武之地。
随着某一块敌人稀疏到几乎没有了人。
长矛手和箭筒士就会让开。
其实他们分属各个牛录,各个编,甚至各个箭。
他们率先取得战果,他们整个箭,整个编就会带着骄傲突击,或者帮助兄弟部队围歼成团的敌军,或者向后方扩大战果。陈军战线开始全线崩溃。整个东夏阵营中发出狂呼。骑兵早就按捺不住,因为他们知道陈国的骑兵主力在后方,也一直没动,然而这是追敌的时候,也是步兵追敌会被骑兵碾压的时候,东夏的骑兵动了。
整个东夏军队都在欢呼,只有一支军队在骂娘。
尉迟秉骂着陈军不经打,骂着骂着,就连吴班一起骂到了里头。
九十四节 不再纠缠
嵬名守全留下一名将领督战,留下一名将领指挥剩下的几千骑兵与敌纠缠,而自己带着人全力往后跑。
他倒不是要逃跑,而是觉得不管东夏军队多善战,但是他们骄傲,要是这样全线推进,终是没有生力军在手里,而自己的军队只上来万余,后面的军队还没上来,要尽快到后方去,再组织军队进攻。
对,累也累跨他们。
这战争,他已经来不及去回味,或者说去为之恐怖,补给线打不通,三十万人马就会无衣无食。
抵达后方,后方的军队果然还纹丝不乱,甚至连前方全线崩溃都不知道。他二话不说,将指挥权接过,开始一边寻找有利地形,一边组织第二波战线。
老拓跋人有老拓跋人的荣誉,哪怕在与魔鬼作战。
如果五万人打不败这支万余的东夏精兵,杀不到灵武城下,作为老拓跋人,他是再没有面目去见拓跋黑云的。
回忆东夏的进攻步骤,他清醒了。
军队之所以这么快全线战败,是因为突然相逢,被打个措手不及,而又轻易全线出击,没有保留。这一次,便不能再这样,而且最好不再用两翼阵型,最好不要拿步兵正面作战,多用骑兵迂回。
他从噩梦一样的挫折中坚定下来,拔出锋利的马刀,召集起众将,采用有针对的战术。
陈国残留在战场上的骑兵是要缠住东夏,不是拼死,一时也不好围歼他们。
吴班害怕把他们五万人全打跑掉,也就停下来,给敌人收整的时间,不少将士们因为一阵拼杀,感到有些口渴,拿出革囊灌几口水,顺便把发热的躯体打湿一下,吴班也一样,拽下自己的金边水囊,喝了两口水。
第二口还没咽下去,尉迟秉就奔跟前找他算账来了。
他大吼道:“吴班。你什么意思?自己吃肉,连喝汤的机会也不留给我们。”
吴班苦笑。
他何曾想到敌人败个尉迟秉都来不及出场?
想了一下,他说:“陈**队在我们新式战法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根本用不到你的重骑兵冲阵,我看这样吧,我本来要调别部兵马去截断青化滩,干脆把要调的军队调来我这儿,把青化滩留给你。你迂回到青化滩,在那儿截断敌军,咱们把他五万人一口气吃掉怎么样?”
尉迟秉一口回绝:“不行。重骑兵就是正面作战的,我打正面,你截断后路,不然咱们免谈。”
旁边突然冒出来一员小将。
吴班一看是许信,问他:“你跑来干什么?”
许信请求说:“吴帅。考虑派我去截断青化滩吧?我们武学……”
还没说完,尉迟秉就讥讽说:“你去。你们武学怎么了?你们武学出来也不过是准健,充什么大尾巴狼?你有军队吗?你是谁家孩子?跑来大言不惭,不是阿叔骂你,大人在说话,小孩别插嘴,回你少年营歇着去。”
许信决定狐假虎威一回,大声说:“我是没有军队,你们可以给我呀。大王家的孩子够不够资格?”
吴班苦笑。
因为许信假战突出,对旗语战术掌握也好,吴班很欣赏他。
欣赏归欣赏。
他没兵。他还在武学呢。给他两三千人,就是他真行,现在都在战场上,他哪还有时间去磨合?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开玩笑了。只听他这要求也就是少年心性,一心想打仗,一心想立功。
尉迟秉毫不客气,驳斥说:“你是大王家的孩子?大王家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你是大王家的孩子,自己介绍自己还说是大王家的孩子?”
他一连追问,把许信给逼急了。
许信大声说:“大王就是我阿爸。你还别不信。”
吴班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认识不认识梁大壮?”
他觉得许信应该认识,正好可以派出去,打发走,就说:“我给你个机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梁大壮前日因纵容部下不得军令擅自出战,大王让他闭门思过,等着军法司提审,没让他去灵武开会,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附近。你要愿意,你就拿着我的调兵令箭过去,与他一起去截断青化滩怎么样?”
眼看许信犹豫,吴班笑着说:“这已经是给你机会了,去还是不去,机会说没就没。”
许信一紧张,大声说:“允许我挑些同窗带着。”
吴班点了点头。
许信立刻答应下来,眼巴巴等着吴班交给军令,军令箭。
尉迟秉眼看许信跑走还带着少年的蹦跳,点了点吴班。
吴班则告诉说:“他阿爸确实就是大王。他是大王的养子。”
尉迟秉低声说:“大王的养子多了,每一个都区别对待吗?你真是的,就说哪有这么没规矩的孩子。”
吴班笑道:“大王的养子是多,但真正的养子只有两个。他是被杨夫人养大的,你说有没有区别?”
尉迟秉想了一下说:“那也不比亲生的。”
吴班没有吭声,他是读书人,怎么能像尉迟秉这样直肠子,什么话都说。
尉迟秉又说:“你不会是为了取悦大王吧。他要干什么,你就让他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你就让他干什么,我呢?为啥我要干什么,你偏不让我干什么?你能不能让我也干点要干的事儿?接下来,你让我先上行不行?要说保卫灵武,那也是派给我的,咱们俩谁听谁的不也没论?也就是你人多,我人少,你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的吧?”
吴班被他梗得没脾气。
吴班都没想过他一条猛将,都能磨人磨到这程度,几十几的人了,还要跟许信争着让自己纵容。不过他也明白,两个人被派出来作战,仗不能自己一个打,如果要是在其它军队,或者换个其他人,人家直接争功了。只是,他的重骑兵,那是战事焦灼了,需要冲阵了,效用才最大。
你要任他作战,被轻骑兵缠上了,说不定还会败北。
吴班说:“你自己判断自己什么时候出击吧。我可先说好,你要是跑出去打轻骑,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尉迟秉“嚎嚎”就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说:“我管他啥骑,我给你开路,我追不上的你去追。”
吴班答应下来,看他终于满意地回去,则寻思是不是要后撤一段距离。
眼看到了中午。
这草原上的天气,哪怕早晨天还冷着,到了中午,太阳格外强烈,暴晒在外,对于甲比对方厚的东夏军队来说,是占据劣势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过布置后撤,陈国的军队又已经推进到一里之外。
你来攻我来守卫,突然就碰面的。
吴班不知道对面的将领是谁,他也不知道对面的将领有什么特点,但一个大败之后,这么快又带着兵上来,也是个执拗的种。
而且一上来就又是个五百步,似乎根本就没打疼。
他叹了口气,生怕打得太快,梁大壮来不及截断敌人后路,还是想着要不要后撤。
不料,嵬名守全二话不说,已经调集两支骑兵,交相掩护迂回,往侧翼杀去。
吴班脸上全是儒雅的微笑,就好像那些到处乱逃的敌军和一地的尸体不是他一声令下留下来的一样。
他并没有派遣骑兵接战。
如果是一支骑兵上来,他可以派出两支马队,拿出二狼追羊,不断截断敌人的曲线,既然敌人是两支骑兵相互掩护着上来,他不想再派骑兵截住这两支骑兵,因为在他看来,投入骑兵没有太大意义,如果相互之间有一方没有死战之心,就会演变成你追我赶,相互盘旋乱转的局面。
这样的反击对人数上趋于劣势的东夏军队不利。
他给旗语兵说了几句话,顿时就有人译出旗语,随着旗语被打出去,百余辆分散到各单位的战车偏离自己的编制,到某个地方聚集。
一名犍牛被派遣过去指挥他们,他们就开始往右翼移动,混杂到敌骑上来那个方向上的侧翼步兵中,避免敌人的骑兵将侧翼冲动。
敌人的骑兵上来,在侧翼上被撞了一跟头,开始绕找空隙。
吴班并不理睬他们,而是打出旗语,让不接敌的大军继续休整,磨蹭一阵子再说。
双方就这样小规模地接触着,对东夏显得有点不利。
对方觉得这种战术对东夏有克制,就扩大这种战术的使用,继续派遣马队,转眼间,竟是四面包抄。
吴班也显得无奈,不得已,只好用旗语指挥东夏的骑兵出击,在外围和对方的骑兵裹杀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第一次见面的猛烈,相互厮杀,一直厮杀到午后。
眼看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一个时辰,陈国的骑兵跟苍蝇一样乱飞,带给东夏的伤亡只怕能赶上第一次正面击溃战,吴班忍不住了,他拿出更多的骑兵,与敌人撕咬。随着东夏骑兵数量的增加,他们团住了不少陈国骑兵,陈国的骑兵们为了营救自己的骑兵,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分散,再来营救友军,撕咬东夏的骑兵。
战争的规模开始滚雪团一样越来越大。
这样打起来,东夏骑兵的数量凸显劣势。
吴班不得已,只好用步兵推进,用旗语指挥着步骑配合,由骑兵驱赶包围,由步兵上去解放出骑兵。
这种战法虽有收效,伤亡也不小。
要是这样打下去,反倒是嵬名守全所希望的,他的兵力还是东夏军队的几倍,结果难以预料。
吴班不得已,都调出远射手,集中射杀了几个低级将领,但这些低级将领的死亡对大局影响并不大,游牧人都是天生的骑兵,天生的猎人,如果他们一心作战的话,没有将领指挥,他们还是能够游斗。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吴班感觉到青化滩应该会被截断,再也摁耐不住了。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尉迟秉也派人来督促他全线进军,告诉说:“不与他们纠缠了,再打下去,天黑也结束不了,咱们击溃他们中军再说,我上去冲阵,你只管全线跟上。某还就不信,要是中军都不在了,这些骑兵还敢上来乱钻。”
大概是尉迟秉从时间上判断吴班已经接到他递的话,将重骑铺开一地,缓缓地向敌人一小块一小块阵营的中军推进。
九十五节 黑山老妖
重装骑兵渐渐拉开一道散乱的线,走得极为放松,却渐渐显露在陈军的视野。骑士们身穿锻出蓝光的黑色明光甲构件,挂着金属的护脸,巨大的牛头一样的头盔下,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却又凝固不动的眼睛,平静得不似人类。他们的坐骑行进得很放松,金属的马衣从两侧耷拉下来晃动,让人有一种庞然大物的错觉,马匹甲叶从脖子向上延伸,一节一节的,一直套到脸颊,到了两只眼睛,贴着两个圆环一样的薄薄甲片,让视线出来,视线是露出来了,却更令人畏惧。
粗大的骑士,大大的牛头盔,马腹上垂下来晃动的甲裙,手中的丈八的长矛和巨头双翅镗,是他们行进得越放松,越让人觉得它们若是奔腾,轰隆隆着,天摇地晃……
他们冲击到陈国将士的神经。
很多陈国士兵没有见过这样的重骑兵,内心已经恐惧,指手给同袍喊道:“那是什么怪兽?那是什么怪兽?”
一名重甲骑兵开始奔驰,奔驰到陈军前面的土坡上,“嘭”地扎下一个旗幡。
旗幡是部落中才用的那种,顶着两只牛角。
旗幡一被展开,幡从顶端钉成三角形的横架上批垂下来开始,就像是遮住了半扇的夕阳,边上乱纷纷的灰青皮毛,因为背着夕阳,闪耀成黑红,猎人们都很难分清是狼毛还是貂毛。尽管背着夕阳,随着光线转移,猎人还是能用超绝的目光望到那幡,幡的中间部分是一面光背皮,上面是死神阎摩的图章,下面是暗红的猛字,至于猛字是写着什么,绝大数人不认识。只有一个学过猛文的户官不自觉地念出来:“巴布秃。”
这幡古色陈旧,与骑士一道立在西方夕阳的下面,就像楔在了人的心上。
据说当年湟东女直的部族中有八个骑士流落到草原上。他们凶狠嗜血,高大粗壮,每到一处都张挂熊幡,随后被人发现,整个营地就全是尸首,于是有人就说,他们是死神派来的骑士,直到有一天,完虎骨打将他们围住,捕获他们收为巴牙,人们才知道为首的骑士叫巴布秃。
“巴布秃”这个名字虽然用猛文流传,却是部落语,意思是“愤怒咆哮的熊”,“嗜杀的熊”。
作为湟东广泛流传的好汉,他们的神话,狄阿鸟是打小听到大。
狄阿鸟印象中的“巴布秃”上下一身黑,只露俩眼,长得像肥牛和老熊,出来就先让人通过旗幡知道。
在他的军事生涯中,他就有此偏好。
而且,他不止一次让自己的骑士举着这样的旗幡,找个高的,背光的地方先进入敌人的视线。
一开始,他是偏爱这种顶上三角横架,带着尖头,能扎下来扶住的旗幡。
随后,他发现这种方式对敌人的震慑力很大,而且站在什么地方,多远,都很有讲究。
尉迟秉把重骑兵组建出来,因为东夏的明光甲不是亮银色,淬火防锈,使得甲面隐隐还带点蓝光,他本人又曾在黑山占山为王,东夏将领们一调侃,就用“黑山老妖”称呼他这支军队。
常说的黑山老妖其实是“熊”。
狄阿鸟立刻就把这支军队和“巴布秃”给联系上了,为了让他们具备某种神秘的气质,还亲手给他们打造一杆古色古香的部落幡。
残阳如血,坡上,一人一骑一幡,不似人间来客。
坡下,黑色的重骑渐渐奔走如丸,挟来万钧的冲击力。
丈八长矛在跳动。
阵营最前面的一个小阵,小阵的最前排,首当其冲的几十个士兵心跳开始加速,砰砰跳动,感觉天地都慢了很多,将领们张圆的嘴巴,声音却让他们听不清。他们不知道干什么好,反倒是他们身后,箭矢飞射,往迎面而来的黑色重骑兵上撞去,射得火花四射,叮当作响,却是毫无用处。
那铁骑像是飞速移动的小山,那长矛,划着弧线。
猛然间,像剪刀切布,像巨石断流。
随着被挑翻的陈兵,他们像一道轰隆隆的黑流,冲断了第一个小阵,在幸存的陈兵面前闪了一闪影子,就过去了。后续的重骑兵犁地一样跟上来,巨大的镗叶平铲而过,所过之处人畜推平。
这种镗就是这种用法,不同于任何武器,就是平推,那上面装饰的小环,却不是专门发出脆响,吓人用的,而是有着实际的功效,它们能防止镗刃扎深了,扎在什么上面拔不出来,有了它们,巨大的镗叶就能平推到底,不会沾上人的躯体,带着个往前犁。如果说第一批重骑兵是梳子,而第二批则是篦子,在第一批和第二批之后,还有第三批,这些普通重甲骑兵倒和陈国的重甲兵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他们虽然还不算欠缺灵活,却多数持着砸击兵器,来展现他们身甲结实,肩宽体阔力大刚猛。
第一个千人队说毁就毁了,剩下的是四散的,被惊掉胆量的溃兵。
第二个千人队连忙找些鹿砦,想阻挡一下,却不知道这样将领跟随的小军队最容易指挥,重骑兵分成两队,各打一个弯,绕过他们击打其它千人队了,很快第三个千人队被冲散了,接着第四个千人队被冲散了,两只重骑兵像两道黑线,从两侧重新扎到第二个千人队中,又把他们漏过的给绞散。
嵬名守全上去望一眼,就绝望了。
丈八长矛怎么使都比步兵使用的长矛长,手持丈八的骑兵能豁开任何枪阵,随后他们的同袍就可以像推土的独轮车一样推过去。
他失机地看这支骑兵,虽然他不像那些士兵一样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而是知道这只是下了血本的重骑兵。但他还是感到无力。他不是工匠,他不知道可以任关节活动的金属构件打造的难度,不知道马脖子那一节节明光甲片有多少构成,整个甲具的打造是怎么一个难,但他有直觉。
部下使劲地喊他:“将军。敌人中军也上来了。”
他醒悟过来,东夏是有意让重骑兵冲阵,中军配合进击,自己再不赶紧应对,怕会是又一场惨败。
这会儿,尉迟秉和他不同,尉迟秉这会儿脑海里特单纯。
他只一遍一遍地咆哮:“重骑兵。前进。”
重骑兵在前进。
他们冲断一个个阵型,但是却不停留下来扫荡,只一味往前冲。冲垮一阵,重骑兵,前进,再冲断一阵,重骑兵前进……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嵬名守全的阵营纵深一深到底,这让重骑兵们杀得格外痛快,毕竟他们不是轻骑兵和轻型重骑兵,杀透敌兵,正面反面反复冲杀,他们更需要勇往直前,碾压堂堂之敌。
吴班所率领的中军也疯狂了。
他们从来没想到平时口中的“黑山老妖”在阵战中是这样的终极杀器,轻而易举将敌阵扫得七零八落。
吴班也疯狂了。
天哪,前头的敌军军阵都像被冲得东倒西歪的醉汉,乱成一锅粥,这还需要指挥吗,还需要先出什么兵,再出什么兵吗?
不需要。
最有利的是让自己成建制的军队以各自为单位,赶紧迅猛扑上去,自我发挥。他打出旗语,将士们立刻发出漫天的喊杀声,飞蝗一样发射出去。战车,骑兵,奔走的步兵,成片成片地分割敌人,圈夺敌卒,不知谁记得军律中有一条“俘虏不杀”,喊将几声,将士们更热衷抓俘虏起来。
东夏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劳力,俘获来的兵每三个充入勾栏,剩下的一个就可以领回家干好几年活。
嵬名守全有了第一败的处理经验,第二败依然没有什么好办法,仍然就是往后跑,从后面收罗军队。
但是这一次,他失算了。
东夏的将领判断青化滩已经被夺,并不给他从容整兵的机会。
他人马是收集到一起了,却是没有机会摆阵迎敌,只能带着一路败走。
九十六节 埋骨黄土还要挖个巨坑
灵武县有六屯三乡一镇,如今县治崩坏,丁口籍册匿失,人口已不知多少,除了当年屯垦的雍族后裔,还曾生活着赫连氏的一支。赫连姓氏衍生出薄骨律和烈石朵两个姓氏。他们和雍族的鄢姓,以及其它几个雍族姓氏并成为灵武八姓,但随着陈国的统治,这些主要姓氏中的五个雍族姓氏都消失了,补上来的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种族的滑台姓,合称为灵武四姓。
灵武易手,他们第一时间派出宗族的重要人物赶到原先的县府,一大早就等着要拜见东夏一方的将领,也好避免战乱中来往变幻的大王旗影响到他们,把他们吞进去,只吐出几块白骨。
狄阿鸟没时间理睬他们,也没有轻慢他们,让人给他们看一间房招待上,自己按部就班地作自己的军议。
将领们都已经到了。
大本营对他们作战进行过较为细致的划分,只是随着战场上的实际情况,还要作某些调整。狄阿鸟坐在左侧上首,代表大本营的参士们就在他对面的右侧上首展开一幅大的挂图,选出一个口才流利的代表上去比较当下情形与当初预计的有哪些不同,又做出了哪些调整。狄阿鸟也仔细地听着。
布战当中牵扯到繁琐的地名,军队编制,作战任务。
将领们要么忙着自己记,要么让自己带来的参士记录,这些记录中多是他们自己对布战的理解,等过上一会儿,大本营还会给他们发放标准格式的文书,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对照。
整个县府的大厅只有一个人在抑扬顿挫地讲解,众人都在沙沙记录。
狄阿鸟扫视了一眼,为这种气氛感到满意。他在中原朝廷呆过,为多方扯皮的做事过程极为不满,每次自己的大本营,自己的军衙流露出似乎很有效率的样子,他就会感到高兴,他对布战讲解的这位参士也感到满意,对大本营整个战事的谋划也感到满意,自己也拿出来笔和纸张,将书写过的纸张放到一侧用镇纸压住,将空白的放到自己面前,时不时自己也勾画点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布战基本完成,参士将灵武的镇守放到最后,宣布一系列编制,将领的名单,统计兵力……大伙频频点头,他们也发现了,最后宣布的名单里,有几个将领没有到场。
参士结束自己的讲解,正要收好自己的教鞭,转身下去。
狄阿鸟却发现少了一个名字,又多了一个名字,因而迫不及待地问:“孤呢?为何没有孤?”
众人“哄”一声笑场。
参士站在原地,转过身,却是没有笑,踯躅片刻,宣布说:“大本营的布战中没有大王的名字,您应该呆在后方。灵武由赵过将军坐镇指挥。”
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众将觉得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插诨打科,也就不笑了,慢慢安静下来,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到狄阿鸟那儿。
狄阿鸟笑道:“加上。孤要镇灵武。”
参士拒绝了,给狄阿鸟鞠了一躬,大声说:“大本营全体将士参士一致决定,由大本营和赵过将军一起代替大王镇守灵武。人在,则灵武在,人亡,则灵武仍在。”
他转过脸来,面朝众将,严肃地说:“我想诸将也一定是这样的意见,不知道对不对?”
众将这才醒悟到为什么没有狄阿鸟的名字。
看来大本营对灵武的评估极为险恶,这才拒绝大王留镇灵武的,他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狄阿鸟不快地扬起手臂,一摆袖子,把手背挥出去,旋即却又把不快收敛,笑着说:“你们高估敌人,小看我们东夏的将士了。孤需要留在灵武,不但要留在灵武,还要在这儿与拓跋巍巍决一死战。”
他要求说:“这点事情,你们不要忙着对抗孤。等孤宣布完孤主张的作战方式,你们再作决定不迟。”
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转向诸将,又示意那参士也找个地方坐下,这就黑着脸问:“你们谁在心里骂娘?”
众将连忙相互瞅,想知道谁骂娘了。
旋即他们就愣了,大王问的不是谁骂娘了,而是问谁在心里骂娘了,谁在心里骂娘他怎么知道?
刹那间,他们的精气神一下受到调动,被枯燥的布战磨出来的困倦全不在了。
狄阿鸟笑道:“别装了。肯定有。也不是少数。别以为孤不知道。马上大战就要打起来了,作战上有什么更改,一纸军文发去你们那儿就行了,偏偏孤非要你们连夜赶来,最远的地方来的清晨才到,对不对?啊呀。心里一个烦躁,心里肯定说,听着怎么布战我就瞌睡,调整的啥也没记住,还要加急赶回去,打仗也不让好好打。”
众人笑了。
有人大概是心虚,竟然吃吃带笑,分辩说:“没有。肯定没有人。“
狄阿鸟说:“没有就好。布战是布下去。你们多数都是身经百战,数次集训,孤感到放心。孤让你们来,真正的重点不是让你们温习作战部署。注意,现在才是重中之重。听着。重要到什么程度,重要到能减少我东夏三分之二将士的伤亡,能让你本来还提心吊胆,回去之后能安心睡觉。”
众人张大嘴巴。
狄阿鸟就问第一个问题:“在大本营的作战部署中,先打哪后打哪儿?”
众人纷纷回答:“这还用问。当然是分块吃下,先从边上切进去,集中优势兵力吃下去,吃下去之后,再从边上打。”
狄阿鸟现出微笑,又问第二个问题:“你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众人晕了。
大本营的代表,刚刚那个解说布战的参士起身,代替大伙说:“我们估算过,长了也不过打一个月的时间。”
狄阿鸟笑道:“太长了。”
他不笑了,又问:“诸位觉得围歼三十万众,我东夏要伤亡多少?”
众人想了一下,牛六斤起身说:“五万以内吧。”
狄阿鸟面容严肃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向众人前面的空地方走去,转过身,轻声问:“打一个月?伤亡五万?”
他击打双手,变得异常激动,大吼说:“一个月?加上来回两趟的路程,我东夏的农田里全是草,一个月,我东夏的牲畜全瘦成骨架。你们要打一个月?你们干脆和拓跋黑云比谁先老死算了。”
众人木了。
牛六斤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打多久,没明没夜轮番上阵?”
狄阿鸟冷哼了一声。
他只淡淡地说:“孤忍受不了一个月,长痛,孤受不了,东夏也受不了,往来奔波,百姓们很苦。”
他又说:“伤亡五万。我们东夏举国征集,也不过征集了五十余万丁,伤亡十分之一呀,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儿女。国库有多少钱,怎么抚恤?”
牛六斤差点憋不住,差点脱口而出:“人家陈国可是三十万,五万你都心疼?”
狄阿鸟指着牛六斤说:“你没招了。对不对?那就坐下,听孤来给你们安排,这就是孤非要喊你们来的原因。一个两个的闷头打仗。孤要启发你们。”
大伙脸面掉了一地,个个讪讪不语。
狄阿鸟说:“阿孝。有一些拓跋氏将领投降了你,对吧?”
狄阿孝爬起来,闷声说:“没错。其实没几个人。”
他不像别人忌讳,没好气地说:“当初动员是你动员的。众人胃口不大,是你定要吃人家三十万的。现在呢,你一嫌打得时间长,二嫌伤亡大。你让我们怎么办嘛。轮番攻打?轮番攻打你不也不肯?”
狄阿鸟冷笑说:“所以呀。要动动脑子。”
他大言不惭地问:“孤和拓跋巍巍比,谁英明?”
众人都没想到,异口同声,没好气地回应:“大王。”
狄阿鸟反问:“孤逼你们违心说话了吗?怎么都一脸反感?”他又问:“孤和拓跋巍巍比,谁英明?”
众人无奈了,一致大喊:“大王。”
狄阿鸟还不放过他们,又问:“谁?“
众人怕他不肯罢休,纷纷咆哮:“大王。”
狄阿鸟笑了,说:“真心的吧。那你们就不肯告诉陈国的巴特尔吗?”
众人眼神顿时变了,诡异、诡异的。
狄阿鸟又问:“再问问,你们在东夏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比你大的将领欺压你们,抢你们的小妾?”
诸将喷笑。
狄阿鸟又说:“东夏比陈国是好是差?这标准不能都由孤来说吧,就像刚才孤问你们孤与拓跋巍巍谁英明?你们看你们回答的时候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哦。你们自己总结呀,想呀,告诉陈国的将士呀。孤记得曾经有位猛将告诉孤,给谁打仗不是打仗?你们说,这是不是也是陈国百姓,陈国将士的心声呢?”
众将若有所悟。
狄阿鸟却又说:“阿孝你那几个将领,用好,都是老拓跋人,阵地前唱个歌儿,让他们想想家乡,想想是不是就该这么死在乱七八糟的战场上?对不对。废物也要利用好。怎么能白养呢。何况里头未必都是废物,说不定有的人还是有才能,有人缘的,由着他们立功嘛。”
狄阿孝闷声说:“知道了。阿哥。我回去就安排。”
狄阿鸟看着沉思的诸将,模样有点陶醉,这又说:“孤也要提示一下,为什么陈国还没有大规模的投降发生?”
众人又都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狄阿鸟找到王镇恶,提问说:“三小。你来说。”
王镇恶在众人的笑声中,站起身来,想了一会儿:“粮食没断。还不饿。”
又一个将领像在拍马屁,站起来回答说:“还没告诉他们我们东夏好,我们大王好,值得他们尽忠。”
狄阿鸟又点了几个,确实没有理由了。他自己就眯缝着双眼,杀气腾腾地说:“陈国太大。他们没想过陈国会战败。他们没有见识我们东夏儿郎的勇猛。他们没疼,没掉眼泪。你们还没有打出威风。你们打仗,杀伤是次要的,歼灭也还不是主要的,什么是主要的,打出威风。震慑他们。”
他扭头寻到大本营方向,淡淡地问:“有三支精锐在保卫灵武吧?孤记得青化滩可以断敌退路,吴班报了上来,对吧?孤就用三支精锐,打出第一场威风,吃他五万人。去。传孤的命令,告诉他,凡是抓的俘虏,自愿留下的给予留下,不愿意留下的,有父兄在敌人阵营的,心有牵挂的,一律放回去,而且战争只打到天黑,天黑之后从青化滩退兵,放残兵败将回去为我们宣传。”
想了一会儿,他又说:“有一位女画师告诉过我,给人们描绘男耕女织美好的生活,暴徒也会受感染,从而放下刀枪。”
说了这句话,他有点哽咽,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来,而这个人已经随风飘逝了。
他要求说:“军中不乏画师,又有彩印,为何不刊一些家庭和睦,男耕女织,男牧女作,孩子在檐下玩耍,成群牛羊到处滚动的彩图,用投石车投发出去呢?我们杀伤三十万,于我们何利?埋骨黄土还会挖一个巨大的坑。我们是王者之师,打仗不是为了让人死,而是要让人活,让东夏人活,让敌人变成东夏人也能活。这是孤的意志。也应该是你们的意志。这是正义。有区别于‘给谁打仗不是打仗’的正义。在我们东夏,勾栏生活也不是那么可怕,而且期满就予以立户,你们回去温习温习,看看勾栏中的奴隶怎么变成东夏平民。军中有没有勾栏出来的将领,让他们现身说法,告诉那些俘虏,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奴隶变小将,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大将。”
最后,他结尾说:“孤根据资料估算过敌人粮食的用度,不过是两三天,加上战争减员,可能会多几天,孤再怎么算,也顶多六七天,也就粮乏,会相互抢夺,会杀马吃,会杀人吃,他们何至于顽固至此?所以,孤对战争的预期是七天,七天要是还不到战争的尾声,是尔等无能,是孤无能,咱们要一起为百姓往来奔波吃苦,谢罪天下。孤预期的伤亡是不足两万。是不足。而不是就是两万,只能少,少得越多越好。尔等努力用事,孤镇守灵武,也就没有什么险恶,就算拓跋巍巍能及时上来,我们只需要堵住他们一到两天,里头三十万大军局势糜烂,他攻打灵武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反倒是在送死。”
将手里的纸稿交给旁人,以便誊抄或者刊出来下发,他就微笑着给众人做个散场的举动,自己轻飘飘地往外走。
九十七节 要奸要杀?
出来之后,狄阿鸟向卫士询问了一下嗒嗒儿虎在干什么,听卫士说嗒嗒儿虎没人玩儿,一大早找副将迷眼瘦斑豹商议军国大事,不禁哑然失笑。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想,龙琉姝这么做,可能已经使嗒嗒儿虎的身份暴露,尽管很多人都反证,龙琉姝的说辞没有问题,心里仍还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嗒嗒儿虎再回高显。踯躅了一下,他让人喊狄黑虎一声,等狄黑虎到了,就附耳说:“宣布下去,叫嗒嗒儿虎叫李虎,另外你替孤跑去看看,他商议军事是怎么个商议法?胡闹的离谱不离谱,如果他们那边没什么事儿,你也顺便让他和他那个副将中午来一起吃饭。”
狄黑虎应了一声走了,有人来提醒,灵武的几个家族的人等着呢,早晨他安排了一间房让人呆着,现在人家已经呆一上午了。
狄阿鸟早晨正忙着,顾不得,顺口说的,愿意是让大本营谁出面见见,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给了人强烈的暗示,让部下以为自己要见这几个人。一个小小的,民生凋敝的县城,几个穷乡僻壤的小家族,自己这么多事儿,见他们干什么?不过,想到嗒嗒儿虎没人玩,都学着自己讨论军国大事,他终究是个父亲,升起许多对儿子的歉意,自然而然地冒起一个想法,就说:“这样吧。去见一下,了解、了解当地的情况。”
出于待客礼节,给他们准备出来的房间在东厢,一般东厢都是嫡系子侄居住,但是之前陈国的千户又不懂,直接让小妾住了,现在虽然人都被清了出去,房间还被收拾了一番,还是一股廉价香粉味。
狄阿鸟对气味敏感。
他极是憎恨这种浓郁的,掩饰体味或气味的香气,扭头看看别人没有自己排斥,就压制住自己的厌恶,走了进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但他也不敢大惊小怪的,他一大惊小怪,几十人都要围着转半天,说不定还有人来喷洒别的东西,再掩饰这浓郁的香粉味道。
走进去,四个人都是对着门坐着。
两个在炕上,两个呈夹角坐着,看起来像是一边盯着门口,一边围在一起说话,见到有人进来,其中一个困顿的,竟然身子一震,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坐在椅子上的飞快地站起来,而坐在炕上的,也连忙下地,把脚塞进靴子里,哪管靴子是不是一时提不起来。
狄阿鸟扫了一眼,细致的观察力让他注意到了。
这四位里头两个一身雍家打扮,两个一身塞外打扮,而且上炕的一个是雍家打扮,一个是塞外打扮,而坐在椅子上的,也是一样一个。
这就显得非常怪异。
按说上炕的,地位和身份应该比坐在椅子上的要高一等。狄阿鸟在心里笑笑,主动说:“你们先来自我介绍一番吧。”
他自有强大的气场,当场把众人震到,众人不免有点儿畏缩,不自觉把眼神瞄向坐在炕上的,那位雍人模样的中年人。
那人就作了一揖,自报家门说:“学生是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家父是烈石朵一姓的家长烈石朵颜生。这厢有礼。见过将军大人。”
狄阿鸟听着他并不是雍人,那种拐弯的姓氏也不可能是雍姓,自己却自称石敬中,雍服雍礼,谦称学生,大生好感,“哦”地应了一声,笑道:“还以为你是雍家名门之后。”
那人恭谨地说:“大半个雍人。学生的娘亲出自上郡魏氏族望。学生曾远赴官学,受圣人教诲,应该算是大半个雍人。”
上郡魏氏狄阿鸟也没听过。
他又不是中正楼的出身,见那人提到上郡魏氏两眼放光,差点脱口问他:“魏氏很有名吗?”
不再是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尽管现在狄阿鸟有权力这么傲慢,他也不会轻易说得无礼,就点了点头:“你先坐。”
他扭头盯住另外一个坐炕上的。
这个坐炕上的却满脸红光,似乎是欣喜若狂。他搓着手,自我介绍说:“奴人是滑台藏布,是你们大王家的同族。丁零人。啊呀。早就想为博格阿巴特可汗效劳,没想到今日真的机会来了,奴人已经派人联络丁零人了,家里有一百儿郎,随时为大王效劳。”
狄阿鸟笑道:“万一陈国再打回来呢?”
滑台藏布打鼻子里冷哼,说:“那有什么?哪里有我们丁零人的首领,哪里就能组建我们的丁零人的家园。我们丁零人有了自己的首领,那便不会再受别人欺侮。其实奴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丁零人。还是半年前陈国的千户说的,他喝醉了酒,非说奴是大王的同族……把奴绑了一天。奴的弟弟买通他手下的人,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大王不就是博格阿巴特首领么?不。是可汗。”
狄阿鸟乐了。
这两个坐炕上的,那烈石朵家族下了功课,知道自己是雍人,投自己所好,派了个雍化的秀才,这边滑台藏布也投自己所好,说是丁零人,硬是认自己为首领。
是这两个家族有眼光?
他们已经知道东夏这一仗可以打赢?
狄阿鸟带着疑问看向坐椅子上的雍族模样的雍族青年,这青年也连忙起身拱手:“晚生是博骨律太岁。我们这一支是赫连家族的嫡亲后裔,我爷爷还得到过朝廷的封号。”
上头坐在炕上的石敬中立刻不满地哼了一声。
博骨律太岁冷笑说:“本来就是的。你们烈石朵现在虽然势大,但谁是嫡系,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狄阿鸟无意听他们争嫡,看向第四个,这个分明是一身拓跋部打扮,头上还抹着酥油,问他:“你是何族何姓氏?”
这个中年男子一张口,却是说:“奴才是孟津鄢姓。是?是?大半个疏勒人。”
其它三个姓氏都盯着他。
大概是怕随时被揭露,他憋着一口气说:“有一小半是雍人。”
狄阿鸟脱口道:“母亲一边也是雍人,对吧。”他刚说完,发现博骨律太岁噗嗤一声笑了。狄阿鸟心说这年轻人好生无礼,一会儿功夫,得罪了两家人。不过他也没有多说,要求说:“都坐吧。”
众人等着他上炕,狄阿鸟却不肯。
卫士给他找来一把椅子,他才坐下,说:“你们找大王何事?城中的兵惊扰到你们了?”
这个?
四个人还真不知道。
昨天人家进的城,今天天一亮就找来了,士兵惊扰到了吗?
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一下站起来,从身后拉出来一个长长的匣子,说:“学生前来,是学生的父亲机缘巧合,得到了画圣吴道志的真迹,一直苦于珍品暗藏,想献于大王。敬请转呈。”
就在跟前呢。
何须转呈?狄阿鸟接到手里,立刻就把长匣子打开了,取出卷轴,任卫士拿走空匣,自己也就滚出来一截看看,见上头都是鉴章,虽不肯定是真迹,但也觉得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小家族,竟然知道吴道志,还能说是真迹,又要送给自己,过于厚重了吧。他不好这口,想了一下,又将画卷起来,放回匣中,一勾手,让卫士装起来,还给石敬中,笑道:“我们大王不通书画。怕让您见笑了。”
石敬中愣了一下。
也许与此同时,心里也咯噔一下。
狄阿鸟说:“诸位都是本地乡党,前来衙内就是我东夏幸事,将本意直接道来即可,无须多礼。”
石敬中就把来意告知说:“不瞒您说。学生有一弟一叔,还有几个远亲,因为被陈朝举辟,有的在军,有的为吏,都被您的人马给俘虏了。家父就让我带了家中最宝贵的东西过来,想告诉大王……我们家族无心为陈国出力,只是陈国占据此县,聊为自保呀。”他用手抚摸一下吴道志的真迹,轻声说:“贵国大王不通书画,那他总要和中原朝廷打交道吧,这可是绝世真迹,送予任何一介文臣,都是让人疯狂的。”
狄阿鸟给他摆了摆手,却是又说:“既然如此,岂非贿赂?你把画拿回去,我呢,问问情况,如果真如你所说,要都是被迫胁从的文官,又没有坏声名,可以考虑将他们赦回家去,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父亲也无须破费。只是交战时被抓的,就需要按照俘虏充入勾栏为奴,服劳役五年,到时灵武县府成立,你们若提供担保,缴纳赎买费用,帮助组建县府,将来可以由县府出面申请,到时可以考虑当地的民愿,给予特赦。”
石敬中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这么容易。”
狄阿鸟微笑说:“是呀。就这么容易。”
他把脸转向滑台藏布。
滑台藏布结结巴巴地说:“奴人来就是想见见大王。陈国欺负我们丁零人。奴人想为大王效劳。”
博骨律太岁冷笑说:“不对吧。陈国统治时,你不是挺得他们器重的吗?”
狄阿鸟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个得罪人为乐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长辈为什么让他出面。
不过,狄阿鸟却是高兴的,他挑刺一样,让自己对面前的几个人多少了解一些。
滑台藏布涨红了脸,怒道:“那不是还不知道大王要打来,我们丁零人不为自己的首领效力,为谁效力?”
狄阿鸟笑道:“好。这个问题搁这儿,回头县府组建起来,自有对你了解判断,看看适合让你为东夏效力否。”
他又看向博骨律太岁。
博骨律太岁说:“我来就是我阿兄胆小,不敢来,我来看看,看看东夏人是否三头六臂,吃人不吃?”
狄阿鸟顿时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可爱,反问他:“现在你觉得呢?”
博骨律太岁笑道:“东夏人不一定都像你吧。依晚生现在看,起码比陈国好一点儿。”说完,他又说:“我阿兄娶了千户的小姨子,他想知道你们是否会把他和那小姨子抓走?”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抓不抓,要看他们是否有罪,光是相婚娶,没有人去管他们。”
他又扭过脸来找到最后一位,问:“你有什么事儿?”
自称孟津鄢氏的谦卑地说:“奴才来是想问问要不要征丁征粮,奴才好去安排。”
狄阿鸟愣了一下,继而笑道:“这要看县府组建之后有什么安排,县府代为军管,如无必要,暂时应该不会,毕竟你们是刚刚归到东夏治下,叫什么?民未归附,奈何使之?”
他哈哈大笑一番,要求说:“你们自家谁有十来岁大小的孩子?给我送来几个。”
博骨律太岁反问:“是杀吃还是奸睡?”
狄阿鸟又愣住了。
他发现这个博骨律太岁的性格太有意思了,就微笑说:“都不是。我有一子,随征本地,想为他觅一二玩伴,若是尔等放心,便送过来,若是不放心,那就算了。”他站起来,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说:“该吃午饭了,你们歇息一二,回头他们给你们送来午饭,吃完午饭再走。”
众人其实一刻也不想多呆。
但狄阿鸟似乎没问他们,他们也就不敢走,等狄阿鸟带卫士离开,便交头接耳起来。博骨律太岁抱着胳膊,大拇指放到唇下,念叨说:“这东夏人好生奇怪。陈国定期要人丁,要女子,要财货,恨不得年年要,月月要,日日要,他们就要俩仨孩子……还自愿。好生奇怪。好生奇怪。”
石敬中沉默片刻,轻声说:“一定不会这么好。还是回家等着看吧。”
孟津鄢家的人说:“我回去之后,该准备的准备好,要了也不会措手不及,反正不会这么轻巧……”
博骨律太岁嘲笑他说:“你什么时候大半个疏勒人的?你爹还是你娘是?啊呀。只听说你儿媳妇是的,莫非你儿媳妇是你娘?”
孟津鄢家的人却不敢还口,奴相十足地说:“不是没办法才这么说的吗?我要是像你们,你们不是雍人,再穿雍服也不是,所以你们不怕。但是我怕,太岁小爷,别消遣奴才了。奴才是做牛马的命。”
博骨律太岁一口吐他脸上了,讥讽说:“无耻之人。丢尽雍家脸面。你以为你不说别人不知道?你以为一天不知道几天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自己站不直,被欺负活该……雍人怎么了?老子就是雍人。赫连氏的后人哪一代没有和雍人通婚的?石敬中为什么说自己是大半个,他娘不说,他太爷是从姑婿那儿过继来的,要说老子,老子藏匿的雍人多了,也没见陈国人要抓要杀。”
石敬中劝阻说:“是的又怎么样?没错。太岁。咱们四家再怎么不合,总也要想法活下去,你能不能别这么二?你来你阿兄知道吗?当真是他怕他夫妻被抓,还是你来瞧新鲜?”
博骨律太岁笑道:“真的是我阿兄怕被抓,没办法,他英雄一世,和千户娶到一家人了,恨不得裹带一番,逃远远的。他昨天还问我,你说陈国兵多将广,还能不能打回来。我怎么知道?”
滑台藏布却是再想别的,说:“我的三儿子今年八岁,骨头架子挺大,我让他冒充十岁,送过来……我和东夏王都是丁零人呀。”
他历来脑子混账,这回也一样。
另外三个都盯着他,孟津鄢一心巴结他们这些家族军事力量强大的,这是个聪明人,竟然主动建议说:“如果他非要,你捉个奴隶家的孩子呀。李代桃僵,你拿亲生的冒险,他真给你杀了怎么办?就是他不杀,陈国打回来了,他们跑了,你儿子还要不要?陈国惩罚不惩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