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节 我是李二蛋
骑兵鱼贯入城,从城楼上看去,那大地铺满厚雪,骑兵们就像在雪白的深水中游了进去,有人一路高喊:“世子受大王急召,应西方战事,沿途关卡速速放行,不得延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沿途行人,自行回避。”
这是李虎觉得肃穆的声律,让他脸上更加刚毅,热血更加汹涌。
自幼年起,战事一起,便有受召将领享受这样的待遇,骑兵唱道,马不停蹄。
一路受到牵引,直奔武伐殿。
狄阿鸟已经率文武等在这里。
原本他是想先私下见李虎的,然而李虎跑得远,一来一回,又天降大雪,使得军机异常地紧迫。
狄阿鸟起身。
他望见了雪人一样上来的儿子。
一群将士围裹着,给他一种自己昔日的青春岁月又回来的印记。
他饱含热泪,站在殿上,横过定夏剑,以待李虎上前。
协官唱道:“战事将起,国士匮乏,孤不愿深藏爱子,制诏遣孤嫡子宗虎领兵西向,以襄助监察诸将。孤子虽有战功,善骑射,然年岁尚幼,初加冠,孤不愿其受父之荫,手无寸功而居高位,呼喝诸将,故制诏所当受……封之为神武校尉,兵领牛录,待遇等同六品边将,赐天子剑……如孤亲临。”
官阶给不高,你不能当真。
什么叫襄协监察?
什么叫赐天子剑?
什么叫如孤亲临?
神武校尉……这个封号都透着味道。
谁可自称神武?
诸将不知有无人腹诽,然而却是气象森严,李虎一步步上前,低头举手,待父亲授剑,将士有人高喊:“大夏必胜。”
受了王命,这还不算完,李虎还要去将阁,接印绶,受军文。
他这又出来,直奔将阁。
到了将阁,掌符太岁并列两边,将阁当值的吴班在等他上前。他走上前去,吴班行礼递交印绶军文,按礼节叮嘱:“有劳将军了。”然后一挥手,一队督军上前,替他收起印绶,打出出征仪仗。
然而人走出来,多了个节外生枝。一个不知道得没得到消息的醉汉在外廊木床横坐,给一群看热闹的将士说:“我当是什么人受制出兵,不过是个牛录官。从未见过领一牛录兵还带着仪仗和督军的?”
旁边立刻有人大喝:“樊秦。你喝醉了。”
他就是喝醉了,站了起来,站都站不好,却大步上前,堵了李虎的路,问他:“你是牛录官。谁给你的仪仗?”
有人上来拉他,有人见势不妙,飞报吴班。
李虎制止身后快要拔剑的武士,问他:“你是何职务?大夏将士又为何醉醺醺地堵在将阁门口?”
樊秦一捞胡须,拇指回指,大声喝道:“老子为何不能醉醺醺在这儿?”
他问周围的将士:“老子好歹也征战数年,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么?说好这次武学出来,给个官职的……没想到却让卸甲归田。”他回过身,面向众人,指头却指着李虎喊道:“你们看到了没有?让老子们这样沙场老人卸甲归田,却招来这么年轻的牛录官去打仗,这他娘的公平吗?”
他大声问:“公平吗?”
他说:“先是让进武学,说不读书,进了武学出来了,又说年龄到了……四十几的年龄,哪个说老?”
吴班已经出来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樊秦不开眼,会在今天来大闹。
尤其担心李虎觉得自己受辱。
他大喝一声,就有士兵上去,把樊秦擒拿,按在面前。
吴班道:“大王体恤尔等老兵,知尔等沙场征战多年,有功劳有苦劳,这才对到了岁数的人田宅土地,让你们去享几年福,如果国家当真有事,也一样征召你们,你们怎么不体谅大王的苦心呢。你樊秦有爵有地,你一天到晚堵在将阁,你觉得就没人敢治你的罪么?”
樊秦喝道:“吴将军。你战功赫赫,洒家知道你,敬佩你,也信你。你说的,国家有事,就征召我们。征召的呢?你们看,现在是不是国家有事?为什么不征召?为什么不征召呀?”
他单腿退在地上,不屈服地一跳一跳,钢针般的胡须炸起,就像是名至实归的刺猬头。
李虎叹了口气。
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舅舅樊全、樊缺就都遇到这样的问题。
他也知道,父亲是一番好意,麾下些老将士打了数年的仗,个个战功赫赫,父亲想让他们卸甲归田,一来是享福去,二来能够督促将士提升素质……按说将士们应该欣然回去,然而东夏的风气在,一说谁要被卸甲归田,就点雷一样炸了,尤其是现在国家缺兵员,就变得个个去闹。
国家缺兵员缺在一时,国家遣归老军,却一直都是如此。
四十多岁,特别是接近五十岁的老兵,你忍心他家都不成,或者家不管不顾,在军队里挂个爵名,空着宅邸打仗去么?
但是就有这样以军队为家的人。
吴班还要说什么。
李虎请求说:“大将军,你征召他到我的牛录吧。”
李虎把人推开,双手去托樊秦,轻声说:“将军若不嫌弃牛录庙小,不妨为我做副……转籍的事包在我身上。你速速安顿家小,到杨二广牛录报道吧。”
他人都走了,樊秦还在揉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看错了,酒后幻象。
然而吴班还在,在人们乱纷纷议论中走来,低头看向樊秦,叹气说:“老樊。快去吧。给他做副。辅佐他。也不辱没你。”
出了将阁,众人便劝李虎回家,李虎自知回家,家里娘们多,难出来,就拒绝了,直接带他们前往杨二广牛录。
王威已经成为杨二广牛录的一员。
只有这儿,他才知道什么是东夏军队。
这简直不叫军队,这是一群年轻的乳虎。第一天他到,所在部队就在寒冷的初冬训练涉水过河,当犍牛教官大喊一声:“谁愿第一个涉深水,查探敌情。”各单位就疯了一样去争。王威所在箭的副箭最快,上到前头就喊:“李二蛋箭从来都是第一,冲锋陷阵,只做第一。”然后一声令下,他就跳到冰河里……
再然后,没抢到的单位就抢第二。
这是王威从来没见过的军队,都不敢叫军队,当年的虎贲都没有这种气概。
完完本本的气概。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学习军事理论,今天上午学了一上午,下午,他们就被喊到士兵棚里,像是联欢,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逢毕提议斗歌,各单位就开始斗歌。
地动山摇地争唱来斗,一个个年轻的躯体在长条木凳上一躬一跳地吼歌,分明是热血充盈的虎气。
兵棚中不定这边一浪还是那边一浪,一浪比一浪疯狂,一旦响起来,就像那里炸出来的。
突然,律令传来,他们就都安静了。
王威看到李虎抱着衣袍印绶托盘,在犍牛的陪同下进来。
兵棚立刻鸦雀无声,好像先前的声浪不是他们发出的。
李虎采到木板上的咯噔声都可听闻。
他站到一排排将士的正面,轻声道:“诸位。我是李二蛋,杨二广牛录的一员。”
“哄”地一声,众人重新疯狂。
他又道:“到了我们雪耻的时刻了。”
九十三节 觉险而避
大雪纷飞,满园腊梅怒放,那铺天盖地的翘红裹得虽素,却衬得更加娇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都说鹞鹰是天骄,天宇烈风成就之,都说腊梅是雪魂,却是隆冬苦寒衬托来……李虎走上春云亭,狄阿鸟似未曾见,提起煮温的酒壶,写了一盅素酒,示意李虎坐下饮尽,然而待李虎举杯,突然就心中一突,感怀道:“阿虎。天寒地冻,大雪封疆,你此去西域千万里,阿爸心里疼惜,忽然就记起你阿爷与阿爸说,说阿爸是他的骄傲,孤当年不懂,以为夸一句就是夸一句,今天你要走,阿爸才突然明白那一句的‘骄傲’。”他充满深情地说:“是感动。是骄傲。身为一位做父亲的骄傲。”
李虎笑着说:“阿爸。我还会立大的功劳,让你一天比一天骄傲。”
狄阿鸟又给他写了一杯酒,举杯邀他一同饮尽,提高声音道:“吾儿不愿长于宫室华庭,不畏艰险,视千里之外为男儿奋缰之地,尔父心中欣喜,祝你早日建功,回京交兵。”
李虎问他:“阿爸为何不祝我旗开得胜。”
狄阿鸟笑道:“无须战胜,不胜而胜……”
李虎猛地想起石敬中的话,征询道:“不胜而胜?”
狄阿鸟肯定的说:“不胜而胜,听说你推荐的石敬中就是这样给你提的建议,阿爸就不再予你多说。你记住,占据陈州远不如你在陈州的北面找到适合屯田、屯兵、放牧的地方……石敬中说西去再无适合屯兵之地,那是他没有西出大漠,阿爸就有一个地方,已经寻你博小鹿叔叔验证过了。”
李虎道:“青唐?”
狄阿鸟点了点头,轻声说:“灭国青唐无须你去做,有大将博小鹿足矣,不是孤小看之,青唐就不是个像样的国家,短短数年,几次被灭国,佛教害人。听说他们的一个王子已经皈依穆教,想借助西方教派的力量,孤担心的是西方来的穆教大国……倘若与之开战,背后并无依托。”
李虎说:“那阿爸的意思呢?”
狄阿鸟虎躯一挺,冷笑说:“让博小鹿先发制人,号令各族,到千里之外与他们交战……介时你在陈州,可与靖康让步陈州相协商,争取张怀玉的支持。东夏与靖康都是雍人之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何况穆教东进,朝廷占据的大棉之地首当其冲。博小鹿一旦与张怀玉呼应,万乘大国亦无须为虑。”
李虎点了点头。
狄阿鸟说:“军政之事,自有能臣猛将支撑你、辅助你,阿爸又不能判断左右一切形势的变化,就不再说教你这些。阿爸只对你个人的事情不放心,第一,你少年得志,要诫骄诫躁,真心尊重那些为国家征战谋划的老臣,有事情了,要说请教,意见不合了,要以你之诚打动其意,礼遇之,大义驱之;第二,要自制,不能饮酒,你自幼习武,血气方刚,在家受到管束,还有饮酒的恶习……何况在外;第三,要学会觉险而避。”
李虎保证说:“阿爸放心。我知道要尊重老臣……礼遇之,大义驱之?饮酒我也能管得住自己,阿爸戒酒限量不就是儿臣的楷模吗?”
狄阿鸟又说:“这两件事孤信你。但第三件阿爸就不觉得你行,觉险而避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让你放弃勇敢,而是说,你要学会觉险,战争年间,阿爸冲锋陷阵,孤身深入敌营,血透甲衣……这些大勇还是有的。但真正要你命的不是这些,而是你的疏忽和不好的习惯,动乱的时候,阿爸曾经一夜换四五个地方睡觉,干些什么事儿,对可能发生的危险都有预判,甚至只是直觉,阿爸就先当真……否则的话,根本活不到今天。”他害怕李虎听得不认真,严肃地说:“你别以为这是小事,这是不光彩的事,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不就是一种觉险而避?”
他还是不放心,轻声说:“就像我们东夏的道路,行人靠左行走,你每次都靠左走,越过马路右左看,被快马装上的可能是不是就小了?”
他说:“两年前,两名犍牛去陈州为亲我们东夏的民兵代训,原本应该是安全的,毕竟他们活动在自家人的范围,结果呢?被人绑架了,不堪受辱自杀身亡,为什么呢?不懂觉险,到处乱跑,认为去一趟妓院不会有事,却就在那儿被敌对势力摁个结实。”
李虎连忙说:“阿爸放心。我会觉险而避。”
狄阿鸟动情地说:“阿爸虽然有很多子女,你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但对于阿爸而言,你只有一个,我叫阿虎的儿子只有一个,你知道吗?”
他慢吞吞拿出什么东西,压低声音说:“阿爸为你准备了这个。”
李虎好奇看去,发现是自己的军籍,笑道:“阿爸。这个有什么用?”
狄阿鸟说:“有什么用?你看看上面你的年龄?阿爸把你出生的日期改了……”李虎一看,确实改了,自己的年龄是虚报的,阿爸偏偏在虚报的基础上改了月和日,他连忙问:“阿爸。你改这个有什么用?”
狄阿鸟说:“有用。除了狄宝,你还有一个哥哥,因为你庶母不堪忍受流放跟人跑了,没成人。阿爸把你的年龄改成他的。这就是觉险。现在你那庶母嫁给谁,你应该知道吧,总听人说起吧?一旦你在陈州遇到危险,就冒称你那没有成人的哥哥,然后托信给她,就说是想她想的去看她,虎毒不食子,我还就不信她能狠下心……”
发现李虎眉头中似有一丝倔强,狄阿鸟上去就是一巴掌,恶狠狠道:“不丢人。斗智斗勇的事丢人吗?要是觉得丢人,你还能战胜敌人吗?尔虞我诈,那是将领的基本素养。”
李虎连忙说:“我知道了阿爸。可是我怎么会遇到危险呢?”
他站起来转一圈让狄阿鸟看,骄傲地说:“敌阵中三进三出,你儿子没问题。”
刚说完,就又挨了一巴掌。
狄阿鸟凶狠地说:“三进三出,身不着甲你也能?三进三出之后呢?敌人放你走了?老子告诉你,什么叫好勇斗狠?你这就是。老子想要的是安邦定国的好儿子,而不是扛鼎而亡的雍武王。”
李虎虽然腹诽,但也知道阿爸是对的,讪笑说:“父王有点唠叨。儿臣要走了。”
狄阿鸟深吸一口气道:“好。走吧。阿爸就不送你了,送你那是太宠你。”
李虎起身,大步就往外走。
他一走,狄阿鸟也站了起来,左两步右两步,像是不知道怎么好,身边的近臣问他:“大王。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向老夫人禀报一声,向夫人禀报一声?”
狄阿鸟怒道:“禀报个屁?那不是鸡飞狗跳吗?”
他急冲冲要出去,嘴里喝道:“走。抄近路去城门,老子要看着他走远。都记住,不要仪仗,不得声张,更不能让他知道。谁要是不小心,让他知道老子在背后看着他远走,老子让谁好看。”
刚一出门,他又说:“牙扬古在哪?立刻给孤找来,让他沿途布置暗魂,看结实那小子,别像上次,在半路丢了。”
终于到了城楼,早已被大雪裹成琼楼玉宇,登上了,一片的广袤无垠,极目远望,左边是一片为出征将士送行的人们,各色的衣衫,雪地上像是彩丸,右边是一片将士,他们裹着白色的斗篷,车马牲口早已料理得整整齐齐。
望着他们,直到他们开始转身,狄阿鸟举起了一只手。
他喃喃地说:“孤缔造的国度,那是一群与孤理想接近的同路人浴血奋战来的,无论多少外人说它古怪,说它不合情理,说它没了贵贱,说它一身铜臭,重商重匠,但孤心意早已如铁,若不能一步步走下去,那就对不起这些孩子们。一路保重吧!等你们回来,东夏已经更加强大。”
九十四节 治国、强兵、打败狄阿鸟
皇帝白登山外战败被围,草草与那东夏议和,便为掩盖掩面,匆匆班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朝廷虽极力封锁消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知这是为何成了今日局面。
明明该是高显侵图北平原,皇帝御驾亲征,怎么一到了北面,就成了朝廷与东夏大战,大败而归?除了一些朝廷重臣,天下臣民无疑又糊涂又难受。一开始,朝廷便引导舆论,把矛头指向东夏。他们说,是皇帝领兵绕过白登山前往北平原,虽然打过招呼,还是被东夏王埋伏,东夏王背信弃义,是与高显沆瀣一气的奸贼,要不是朝廷将士忠勇,给东夏人诸多杀伤,最终迫使东夏盟约,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伴随着大军回还,东夏发动反击的舆论战,很快又变成了皇帝无故挑衅,东夏王包围了他,大败了王师,却又网开一面。
不管哪一种舆论,战败是绕不去了。
一时间关中阴云密布,靖康国人浑不知北征是死了多少,伤了多少,战败达成了什么协议内容。
虽是皇帝班师,帝师已经回朝,然而官府臃肿低效,户籍制度崩坏,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自家随军儿郎是生是死,惘然不知。
有些人家烧纸衣白,以为人不在了,人却背个包袱回来了;有些人家说官府没有送来告文,孩子肯定没事,孩子却真的回不来了。数十万王师,又主要是关中、商庆子弟,一时间,谣言四起,百姓纷纷涌往官府,打听消息,等候阵亡人单张榜……然而朝廷的伤亡名单,迟迟出不来。
别说他们,健布都要在县乡和长月之间奔波。
地方无奈。
军方无奈。
朝廷重臣亦是无奈。
户籍、军籍、铭牌,根本没人能梳理出来。
董文还在登州善后。
他顾念亲戚之情,让人给健布捎带了书信。
然而健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十有**战死,董文也不好明言,只讲述战事实情,说东夏俘虏极多,而又不经朝廷,私自放归,甚至一些伤者还在他们那里诊治,也许被东夏俘虏了也不一定。同时,他也说,战死的将士因为征召仓促,铭牌、兵籍管理不善,一时也无法验明正身,也不知健威是否在骸骨丛中。他还提议,应该让自己的父亲给狄阿鸟一封信,让东夏王在国内找找。
落雪紧随而至,从北往南,开始了一个酷寒冬季。
健布病了。
他不知道家里的这根独苗是否会断,想背着干粮,到北地去找找看,却经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
族里在商量,说他常年习武,身体一直都很好,要是病好了,给他物色个小妾,续弦设法再生一个,要是生不出来,就给他过继一个样子,免得他这一房就这么断掉。
族里关心,皇帝也不是完全忘掉。
就是他忘了,军方也会有人提醒,健布不同于一般将领,那是三朝老臣,那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简拔过的将领数不胜数。
皇帝的嘉奖接二连三,然而,健布都是让人封存之后退还回去。
他不缺这些殊荣。
他怕孙儿未死,受了之后,孙儿或者不死也得死,或者有家不能归,就明明白白告诉皇帝的使臣说:“吾孙未必已死,倘若我将之受下,他日孩儿归来,他又是个要脸的好孩子,该何以复生?”
自家的事说完,又讲庙堂上的事,递话说:“皇帝大败归来,当思己过失,励精图治,老臣却听说他接二连三召见和尚,还放他们去宗庙、天坛做法事,大大不妥……天坛乃祭祀上苍之地,当禁和尚。”
皇帝不但要和尚出入宗庙和天坛,还为此贬下去一批阻挠者,立国教已势在必行,使者知道他自招不痛快。
果然,皇帝带着征询的口气让使者来回通话:“健威为国战死,和尚也是为他超度,让他到那西方极乐世界……”
健布一头是汗,像是突然痊愈,病榻上跳起来,拉着使者就走,被族人抱住就声色俱厉道:“宗族寺庙他不进,何敢去什么西方世界?还极乐世界,极乐个屁,他爹娘奶奶叔叔都住在这儿,让他顶个光头去极乐世界?”
使者劝导说:“君侯误会陛下和和尚们了。”
他低声说:“皇帝已决定礼聘达摩为天师,还要为佛塑金身,入夫子庙,位在老、格、孔、孟、荀之前,求君侯谨言慎行。”
健布脸都黑了。
使者走后,被亲族架回床上,他便说:“你们不用管我,我病好了,我还不能死。阿威还没找到,佛敢进夫子庙,老夫怎么死。”
三天后,长月不少重臣便收到健布的书信。
不光是健布,雪片一样的奏疏飞向皇帝的上书房。
更易圣人之道,乃是动摇天下根基,岂止健布惊闻病愈,放下爱孙哀思?!
士大夫着急,百姓们却欢心。
有病了的,厄运的,觉得活着苦的,被和尚劝的,都在说,知道不?佛要入夫子庙了。
佛要不是法力无边,天子能听他的?
亦有人传言,佛制住了东夏王。
他东夏王本想抓住皇帝,想围歼朝廷大军,可是佛现身了,弹指为壑,就把东夏军队隔绝在外,目视了东夏王一眼,东夏王就回东夏渔阳吐血去了。佛与天子说,你要是愿意信我,就能打败东夏王。
高兴的还有和尚。
出了门,人人都现出尊敬,说,这是和尚。
还有人迫不及待要当和尚,前往寺庙剃度者倍增,人都说害怕过了这个时节,庙没地方住,不再收和尚。
达摩进宫,沿途宫人都是跪拜。
达摩出宫,羽林开道。
然而达摩却是压力日增,愁呀。
皇帝问他怎么治国?怎么强兵?怎么抓来狄阿鸟?
怎么治国?
达摩一直想,但是真到了这一天,却是没有头绪。
怎么强兵?
练就信仰之兵。
怎么打败抓来狄阿鸟?
娘的,狄阿鸟能是那么好打败的?
当年我们那么多人去杀他,结果呢,不是被他杀了,就是投降他了……我这个西行,还是他资助的呢。
达摩决定拒绝访客,闭关,想想怎么治国、强兵、打败狄阿鸟。
一闭就是七天。
出关更比闭关烦,焦头烂额。
治国?
划分佛土,心里虔诚的人来佛土生活,除了吃喝念经就干活,多余的上交给国家,国家自然就富强了。
强兵?
让心里虔诚的人来当兵,教习武艺,告诉他,死了好,死了就去西方世界。
打败狄阿鸟?
将来再说吧,干着干着天师,十几年、二十几年就过去了,到时狄阿鸟该老了,而我该坐化了。
想是这么想了,可是怎么实施?
怎么划佛土治佛土?
怎么训练僧兵?
枯藤、大雪、明月、寒鸦……揉头迈步的老和尚。
正头疼之际,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迅速扭过头来,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青衣人。
达摩一身武艺早已出神入化,却不料此人竟不知不觉接近了来,顿时警觉道:“你乃何人?敢来我别院天龙寺?”
青衣老者淡淡一笑,说道:“来帮你的人。”
他拱手施礼,口中道:“见过方丈大人。不。见过天师上人。”
达摩见他恭敬,放心不少,不解地问他:“帮我什么?”
来人道:“帮助天师治国,强兵,打败东夏?”
达摩大吃一惊,喝道:“你究竟何人,你怎么知道?”
他很快收敛情绪,略带考验问:“你又如何帮我?”
来人说:“家老请天师大人过府,自会与天师大人讲。”
他从怀中拿出请帖,双手奉上,轻声说:“往东十五里的水墨山庄,家老正在那里等着。”
九十五节 和尚讨饭,乞丐念经
水墨山庄?
什么时候有了个水墨山庄?
达摩本不想去,然而请贴上却有个墨门的戳,而有了这个戳,他就不得不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达摩曾在江湖上混过,他知道这是丐帮标志,虽然即将成为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丐帮掌教相邀,多少要给面子,否则这节骨眼上,得罪这些睚眦必报的人,他们就会抹黑佛教。
达摩想,佛教虽然快速膨胀,但并没有多少中坚力量,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个教派的掌教。
两个大派掌教碰个面,在对方眼里,也许是身份对等呢。
山庄之中有片空谷。
达摩带了几个和尚,在翁长老带领下从这里通过,就见不远处站了一排排子人,对面远处树立着一排排靶子,那排人?手里拿着铁管,弯腰往里头捅东西,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些残烟,还能闻到硫磺燃烧出来的刺鼻味。正是要通过之际,那排排人挺起身,横着管子前指,然后一阵炸响,一片火光浓烟。
和尚们吓了一大跳,达摩怪他们不镇定,给自己丢脸,但自己也好奇,就问翁长老:“这是何物?”
翁长老洋洋得意道:“这是我们墨门的小铳。”
他问达摩:“五十步之内,铁砂纷飞,血肉粉烂,天师以为如何?”
达摩眼皮猛地一跳。
翁长老笑道:“钜子在西陇立下学派,数年研制利器,召您前老,自然会拿出底气。否则怎么叫共商国事呢?”
达摩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将此物装备到军队中?”翁长老又带着他们往前走,转眼已是山庄正厅,这儿早有两排捆扎绑腿的灰衣人,看起来训练有素,像军中人物,为首一位老者率几人站在那儿,不等近前,就已经迎了上来。
达摩很快就注意到为首那人是一位清瘦的老者,以他的眼力,可以肯定这老者不曾习武,然而举手投足,却是号令别人的模样。
他也上前,等着翁长老介绍,不料来接自己的老者已微笑拱手,道:“达摩天师,久闻大名。寒山子这厢有礼了。”
达摩连忙唱诺还礼。
二人亲热一番,各带身边的人进去按照秩序落座。刚刚坐下,达摩弟子中便有一人道:“我们和尚和你们乞丐,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什么往来,这次阁下突然相召,究竟何意?是看到天子要兴佛教吗?”
寒山子旁边的文士似有愠色,想说什么,被寒山子制止。
寒山子道:“达摩老兄,听门人讲,天子召你前去,问及治国,强兵,打败东夏的大策,寒某不才,确有想法,想与兄长言。”
达摩眼皮又是一跳。
连这样隐秘的事情,他寒山子都知道,那说明什么?
大内的关键位置上有他丐帮的人。
他笑道:“寒兄客气了。天道循环,佛教当兴,我这顺风马,正被儒道打压,确实希望有人出来帮衬。寒兄说是相商,看起来不是挖苦讽刺,大可直言。”
寒山子道:“佛家可修身,墨门可强国……达摩先生何不建议天子,佛里墨表?”
达摩知道他要搭车,趁此风头,按说自己外强而内弱,来不及广罗人才,来不及拉拢诸多士子更张,有人来乘车,无非是条件怎么谈的问题,自是讨价还价的开始,然而思及双双义理,却是苦笑摇头。
寒山子又道:“道、儒一体,却又强大,达摩老兄不与我等抱团,只怕到手的天师也能飞。”
达摩叹道:“自该与兄长联手,然而义理?难不成天下人一边念佛一边造物?”
他的意思是说,义理凑不到一块去。
寒山子笑道:“念佛造物,亦无不可?”
他翻开袖子,里头竟是一本《金刚般若经》,这令达摩大吃一惊。
寒山子道:“我究佛学已在二十年前,一手佛经,一手造物,未决有悖,近些年来似曾觉得佛理需墨理来证,相辅相成。”
达摩的弟子们大吃一惊。
达摩却在心里叹气。
丐帮是不要节操了,什么佛理需要墨理,一心往庙堂上挤呗。
达摩最终还是说:“寒兄之见,别开生面呀。”
寒山子笑道:“知尔等不信。老夫直言一二,还望不至得罪。佛门要念佛用功,请问生产谁来治?”
达摩道:“参禅余暇。”
寒山子哈哈大笑,言道:“非也。非也。非佛主本意。佛主的信徒都在寺庙修行,粮食当无人种……”
达摩后面的和尚们一下站起来好几个。
这是啥意思?
说什么佛理与墨理,这分明是挑佛门绕不开的地方……
然而,寒山子摆了摆手,让他们坐下,继续往下说:“无人种,谁种,自己种!”他看到达摩朝他看来,成竹在握道:“山人的弟子中有人造了一样神奇之物,装在车上,能使车自走,山人赐名叫蒸汽机,将来必能大行于世,自种自收,而佛家弟子可以不管不问,一心修行。”
达摩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不可能?”
寒山子哈哈大笑。
他说:“东夏王能够富国强兵,乃是窃了我们墨门的技艺。”
达摩被震到了。
他旋即说:“合作绝无问题,但是你们墨门要并入佛门。”
寒山子要求说:“和门。我不说你们佛入墨,你也不必并墨入佛,各取所需。你修信仰,我修巧技。如何?”
达摩回绝说:“不好。”
他心里在想,佛可没本事自己生产,要是他们不并进来,信徒可能信他们,不信佛了。
寒山子笑道:“你先想想再回答吧。皇帝会继续与你讨要治国强兵打败东夏的国策,你回答得不妥,你就先被捧到天上,然后被再摔下来,道儒两家虎视眈眈,你走的自是一条不归路。有了我墨门,佛才是真佛。”
达摩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我佛?”
寒山子苦笑:“我墨门有技艺容易,有信仰难。我墨门人的菁英造出了东西,就想着自己,想着怎么去换钱。那个造出蒸汽机的弟子?我视为己出,厚爱有加,然而他去跑了,被我亲自下令追杀。”
达摩“啊”了一声,表明不理解。
寒山子换换道:“他想成为富翁,他想去东夏投靠狄阿鸟。”
达摩不解道:“为什么?”
寒山子热泪滚滚道:“按照狄阿鸟他颁布的大夏令,使得一物问世,造物者得享百年独家专营之利。他亡命东夏,就是要去注册专营之利。自狄阿鸟立国东夏,墨门弟子流失之多,非尔等想象。我墨门危机不下于你佛门。我以学治墨,本想卧薪百年,壮大我墨门,却是在为他东夏在造人才。试想我墨门只剩武墨死士,有何前途,岂不是一门邪教?”
达摩苦笑。
他心里却是在说:“狄阿鸟截你胡,我有啥办法?你当和派真那么容易吗?义理都不一样,是你糊涂了,还是你被狄阿鸟逼疯了?”
不过他又想:“那外面的小铳看起来还好用,要是武装僧兵,倒是可以让人知道佛的厉害。”
最终达摩回答说:“寒掌教容我想想?”
寒山子又说:“无须再想,可作的让步我均可让步,我与你合作到治国,强兵,灭国东夏为止。灭了东夏,你我再论。”
旁边又一个文士模样的说:“是呀。达摩先生。和尚念经也能讨饭,乞丐讨饭也能念经,底层其实相近,上面的义理,他们这些人懂什么?”
九十六节 我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老和尚
佛与墨合,太过匪夷所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达摩要对抗道门、儒家,自然懂得分小合大的道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想一想。寒山子是特意从西陇到来京城的。算着他的脚程,陛见之日,他就已经马不停蹄前往京城,可见心里的殷切。按说这种殷切有利于达摩狮子大开口,达摩却是觉得越是如此,越要仔细思量。
狄阿鸟曾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找不出理由的时候,反常就是理由,他回了话说:“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
接受完招待,达摩与寒山子游山打禅一圈,这才告辞回天龙别院。
通过深入接触,达摩不再像初见面那会儿,把寒山子当成幼稚的帮派首脑,只觉得他深不可测。
突然跑来一个宗派要和你并派,这就是件幼稚的事儿。
可为什么有这样的改观?
达摩也不知道。
像墨士“尚贤、节用”的治国方法,无非老生常谈,寒山子若是这样来与达摩谈治国,达摩只怕理都不想理他。
寒山子从墨家学说中把“顺天意者”,“必得赏”;“反天意者”,“必得罚”的内容拿了出来,要求治国不但要做到利于邦者必赏,害于邦者必罚,还往前走了一步,“立神佛鬼魄之有司”……这就厉害了。
他简直是给了达摩一记醍醐灌顶。
现在中土对佛是一股热潮,这股热潮的原因有两个。
达摩去了佛国,坑蒙拐骗取来经书,这种不远万里的所见所闻反在其次,但是也给中原士大夫证实了很多事,有佛国,有佛土,有佛法,有佛。就像你与人说有个地方有山有水,风光秀丽,当别人问你你怎么知道的时候,你说听人说的,大伙难以信服,但你要是说自己去过,那便大不一样。
达摩就触发了这种验证。
现在又有了更重要的原因,皇帝他要崇佛。
达摩的弟子们到处传道,给人讲佛法,讲向善,讲忍耐……但是这人谁来管呢?倘若一个人不孝敬他父母,怎么论罪呢?什么罪呢?此罪谁来管?刑罚是什么样的?
佛的世界也要有官府,西方的佛呀,菩萨呀,罗汉呀,几百几十几,没用,它没地气,地气是啥?
地气就是中土的官府,精神上的官府。
寒山子说他读佛经数年,一开始达摩不信,而现在达摩信了,因为寒山子又向他提了个东西,叫佛应该出在东方,明心见性开悟苦修可成佛。
这个又是给达摩开窍的。
为什么达摩又被开窍?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你信佛,忍受苦难,最终下一世过了好日子,你好人有好报,最终你得好报了……你信仰,求的是现实生活。
但是士大夫们呢?读书人呢?让他们也忍住困苦等某天过好日子?
不?
他们不需要,他们现在就过得好日子,难道还需要信佛吗?佛给他们什么呢?除了一生平安,来世又富,还能有点啥吗?
有。
寒山子的意思达摩很清楚。
那就是让士大夫可以修炼成佛。
达摩说皇帝是佛……皇帝就信佛了,为啥,佛增加了他的权力。
达摩悟了,但也更提防寒山子。
在他看来,寒山子提出并派,那是他厉害,有自信,将来一番花山论剑,不但墨门不是自己的,佛教也不是自己的了。
在天龙别院,苦于无人相商,达摩苦盼道林归来。达摩可以肯定,在诸多弟子当中,没有人比道林更有才,这种才还不是写写画画,吟诗作对,打个机锋,而是兴盛佛教的才能。把道林派出去,他心里就不舍得,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呀,为了佛教的兴盛,那是没办法的,再说了,佛教并非朝廷,不是你在中枢你权力大,而是以弟子多寡来定势力。
你把道林留在身边,看似器重,其实等于没给他势力范围,没让他发展弟子……如今关键的时候,他在陛见之前就派人喊召道林和尚了,八百里加急回来,这会儿也还是着急,希望道林和尚一千里加急,一千五百里加急回来。
他没有回相国寺。
那地方他不敢回,人太多。
人多,要么是想见他,给他拉关系,想法让他剃度,要么是想着辱骂他,免得和尚蹿上朝堂的。
出来一是静一静,二来偏僻之所可以筹划大事,三来,不想与道门儒教起正面冲突,一旦与道门儒教冲突,一片新气象的佛教可能随时翻船。
细细梳理一下心里的想法。
达摩被寒山子影响到了。
东方有佛何止是说能修成佛?
这朝堂上能全站满和尚吗?
不能。
你想让朝堂上全站满和尚,那道门和儒教就会拼命。
但你和尚若是分开另搞呢?
反正我也不擅长治国,我为什么要顺着你的朝廷去爬呢?没必要。第一个要去干的,就是派和尚去战场上收魂安魂;第二个要干的就是你有重大活动,我就安排法式;第三个要干的就是挑选和尚送去军中,解决皇帝想通过佛法治兵的现实问题;第四个问题,就是讲美誉奉送给那些士大夫。
比如文官中声望隆的包公昌。
佛教要向皇帝推荐,要宣传他是万家生佛的好人。
比如武官中的健布。
佛教要向皇帝建议重新启用,要宣传他是武曲星下凡,对,不是金刚罗汉,而是武曲星天上下凡,谁说佛就不管武曲星是不是下凡?
听人说健布属于花山七子。
这花山一派?尤为重要。
当然,最最重要的就是要立佛的朝廷。城隍庙谁来管?天庭和佛是什么关系?昊天上帝和佛主谁更大?你干了坏事,要受什么程度的处罚……这些交给即将到京的道林就行了。
达摩梳理完思路,就剩一个想法,去拜访健布。
他想得透彻,如果健布打他,他就挨着,如果健布骂他,他就听着,如果健布找他理论,他只玄而又玄地回应:五百年一转圜,而今佛教当兴。
现在他身份贵重,要出门,弟子们都会给他安排出武僧和仪仗,随后就有皇帝派遣的专门保护自己的羽林军汇集过来。
但要去拜访健布,他觉得还是得轻车简从。
一旦自己流露出贪恋权位,健布这样的人就会当成自己要替换儒道,荣登朝廷,手握权柄;而要是自己表现得什么都不要呢?四大皆空呢?健布他怎么看?我靠,你健布戎马一生,欺负个四大皆空,送上门的老和尚吗?
你还是欺负我,那也没关系,我就告诉你我不做这个国师,我打算派我的弟子道林去皇帝身边服侍。
你还要怎么样?
其它的都是皇帝的事儿,你想打我骂我,去打骂皇帝呀?
老子当年在武县的想法也不过是有个小寺庙,十几个弟子,千几百个信徒奉养一下就行了。
九十七节 为何与你老碰头
达摩下了山麓,绕京城而往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僧、一驴,一径……沿途北风、枯藤、老树、迷雾、粉雪。
与东夏的战事才刚刚结束,缔约的条件还未来得及全部兑现,接下来是不是重现和平,重归于好并不好说,更不要说东夏才刚刚从雕阴撤兵,还占据着头顶的高奴,整个关中都处在惊悚的余震当中没有醒来,可谓一路萧条,行人难觅。达摩也好久没有这样出行,穿着半旧的素色僧袍,抱着袖口缩在驴旁。
光头片上一片木寒,却又不敢著帽掩饰自己身为和尚的特征,这天气,真是见佛主了。
可这也都是为了兴盛佛教呀。
倘若佛教大兴,自己就是中原佛教之祖,名垂青史莫过于此。
为了这即将到手的理想,这点风雪算什么?
健布又算什么?
远处已是官道,影影绰绰看似从北方来了商队。
达摩流露出淡淡的喜色。
严冬就是这样的,见不到人时身冷心更冷,见到人了,凑在一起走,风雪还是那个风雪,却觉得暖和多了。
这也是那些英雄豪杰文人骚客常言,微斯人,吾谁与归?
达摩不自觉加快脚步。
旋即他又想,这莫不是东夏的商团?
眼看大车荷实,马匹骆驼的,应该是塞外来客?
这些东夏人也真是拼命,刚刚议和,通了关卡,就来行商,与苦行的僧人又有什么区别?
赶到官道,商团还没过完。
骑马的护卫从商团一侧跑上来,带着提防去看达摩,看到是个穷苦老和尚,当即释然,大声告诉说:“和尚想同行,去并到行人中,不要插到车驼里。”
这是怕丢货嘛。
达摩乐呵呵地等车走,行人上来,见有衣着像是塞外远行的,有像关中近处百姓的,有人夹带货物,数百人一片混杂,有人边走边交易,达摩不由感概东夏人大方。要是靖康的商团,谁肯让你商贩行人平白夹杂进来?歹人混进来不说,这些小商贩他不掏护卫的工钱,风险也降了呀,这是白占便宜呀。
但他不是生意人,想想关节也就罢了。
他与人并到一处,看向身边一个拉着马,马上挂着几耷拉的鞋子,像塞外而来的行人问:“阿弥陀佛,你们从东夏来呀?”
那人“恩”了一声,回答说:“和尚要换点靴子么?”
他低头就看向达摩的脚,热情地说:“你这鞋子透冰雪,不几里脚心就都是湿的……”
他不说达摩不觉得,他一说,达摩就觉得脚疼。
是真疼,猫咬的一样,达摩也不缺钱,只是出门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朴素,未换僧鞋,但眼下吃不住,就同意说:“那你给我拿一双。”两人到了路边,那人就开始给达摩量脚,告诉说:“这是正宗的渔阳短靴,进了长月就十几两,我算你十两好了。要是有夏银,夏币,可以再低一些。”
达摩嘴里说着贵,却忙不迭掏钱,笑着说:“你们东夏人是不是都是这么会做生意?该不是教你们怎么做生意吧?”
行商咽口吐沫。
是教。
东夏国内刊书文,教人行商,书中自有道理,叫什么“商者予人之所需”。
行商这会儿更觉得有道理,正在按照上面的要求来做。
这雪天,老和尚穿着单薄的僧鞋,他就是缺鞋呀,这不,一说卖给他,他就要了,而且书文也教了,不能当成奇货可居,高得太离谱,否则钱赚到,道德却显低下。
是不是?
行商笨拙地给他量脚,弯腰让他把身体搭向自己的背,好换鞋子,这叫“服务到家”。
达摩有点感动。
他知道东夏皮靴的行情,价格不高,甚至他有种错觉,这个行商,他不是想赚钱,他就是想帮助自己呀,见一老僧雪上行走,怕他脚冻坏。
他轻声说:“孩子。你那边能做僧鞋吗?耐行走,价格不贵?我有个朋友,也是僧人,他想订做一批呢?你到了长月,可以去相国寺找圆光和尚……,他能要上千双。”
行商涨红脸说:“我没那么钱供,你找团里吧?”
达摩已经换好鞋,意味深长地说:“不。就你去。谁知道这不是你的运气呢?只要你守信用,让他给你定金好啦。你拿着定金,按他的要求订做……”
二人正说着,突然有个从身边经过的旅客就成路倒了,一倾身,就滚在二人旁边。
看穿着还是个财主,跟着他的伙计、女眷手舞足蹈,不知道怎么好。
行商连忙跑过去。
达摩心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也看看吧。
二人在跟前,就见靖康人冷漠前行,或者站在一旁看热闹,围上来的全是东夏人,七手八脚扶他,心里不由不是滋味。
这东夏人是没被人讹诈过吗?
人七嘴八舌说,团里有行医……去喊。
说着,团里的行医就到了,搭了下手,翻翻眼皮,说:“这不像是冻的……倒像是中毒。”
众人大吃一惊,那女眷却刻薄,问他:“你行不行?这怎么可能是中毒呢?这天气冷。”
那东夏郎中苦笑,分辩说:“脸色发青,牙关处紧,有粘液。”
达摩也忍不住说:“安知冻伤不会脸色发青?”
达摩懂些医术,上去探了探,知道什么问题了,天冷,指头伸到袖子里还是木的,脉象根本不好捉摸。
而且天冷,人体温下降快很快,不是冻的也会变成冻的。
东夏人中有人劝家属说:“我们东夏的医术你要相信呀。你们要是不信,就把他放车上,马上就是长月外郊,你们找你们靖康的大郎中看也成。”
远处有个靖康人说风凉话,笑道:“他们东夏的医术?听说了,东夏的医术老祖是咱们靖康去的,就是个走乡郎中,结果还教了一大串徒子徒孙,成名了,全天下人都知道。”
他以为他在与靖康人说话。
不料身旁两个骑马的人中有一个停下来了。
他还是个少年模样,身体消瘦精神却很抖擞,外表俊朗,头顶扎爵,翻身下马,旁边有个把自己裹严实的骑士劝他:“时珍?!”
少年扔出缰绳道:“你看不起我们夏医?”
因为人围上来了,他问了一声,听说了怎么回事,就让人让开,自己走了进去。
达摩看到了一个少年,有点像很多年前的道林,清瘦欣长但是精干,鼻子翘翘的,让人觉得秀气,又有些倔强……他微笑说:“你懂医术?”
少年回答说:“在行。”
如果是靖康人,哪怕是名医,他也会回答说:“略懂一二。”
这少年却说“在行”,达摩觉得他骄傲,但还是让开了。少年搭了一把手,扭头问夏医:“你怎么判断的?”
那夏医说:“像是中毒。”
少年想也不想就说:“没错。就是中毒。”他问女眷:“他早晨吃了什么?”
女眷有点畏惧他的气质,说:“就嚼了些蚕蛹,天冷,喝了几口酒。”
少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盒金针,用手探了下病人衣衫,感觉不太厚,也不脱病人衣衫,金针就扎去胃上的穴位,扎了三针,病人有了反应,他要求说:“赶快将他翻过来,腰拱高,吐出来之后,给他开几颗解毒丸。”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就走。
达摩故意道:“你这就不管了?”
少年道:“不用我管了,他会四肢无力一会儿,用个平板车拖着,盖厚被褥,到了长月,就可以下车走路了。”
说完,他就走去寻他的马。
僧道常与医交织不清,达摩看他骄傲,心生爱才之心,起身就靠过去。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少年身边还有个几乎蒙面的骑士,本来以为这是保镖,不料二人一谈话,他就知道自己弄错了。
蒙头盖脸的骑士说:“李时珍。就算你医术再高明,你也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想不明白,他怎么放你去长月胡闹?”
少年笑道:“他都能放你回家,怎么就不能放我去京城?”
他在马上坐直,傲慢地说:“我父亲不能在长月挂牌,在医道大会上遍挑名医,时常引以为憾,我来替他实现来啦。”
他又说:“我是该来。不知多少人中原人在说,李言闻就是个走访郎中……就让走访郎中的医术名震天下吧。”
达摩猛地想起来了,冬至天有个医道大会,于是急不迭地套近乎:“小郎中。我觉得你医术高明,可否给我的一个老友诊一下病?”
他内心火热,心说,这是人才呀,少年,心高气傲,医术高明,可塑性强,要是入了佛教?
少年扭头看他,沉思一下说:“可以送往东夏使馆。三天后,我在那里挂牌。”
达摩知道去哪能找到他就行了,眼下是去寻健布,这就看着他们向前走。
进了长月,这两个骑士说是要分手。
达摩一路往南走,却不料在灞上碰到了那个蒙头盖脸的骑士,赶去说句话,那骑士惊觉地躲开了,然而达摩继续走,走了二三里,那骑士又打马到跟前了,达摩还以为是追自己的呢,然而想说句话,那骑士就又躲了。
再前行一二里,就又碰到了。
这一回骑士不干了,坐在马上,冷冷地盯着他:“和尚。为什么你一路都跟着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达摩笑道:“明明是你跟着我,我在前,你在后,怎么就成了我跟着你了呢?我也在想,为何与你老碰头?”
骑士下马,把头巾扎紧……
达摩心道,他难道要打我不成?
打?
骑士拔了一把短刀就扑了上来。
达摩大惊失色,返手大袖荡开匕首,骑士的膝盖就上来了。
达摩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一边调动全身神通反抗,一边大喝:“光天化日?!”
骑士力大凶悍,这非是东夏猛将不成,达摩玄功大成,倒也顶揍,与他拳打脚踢……间歇间又问:“光天化日,你要杀我不成?”
骑士冷笑道:“光天化日,你敢暴露你东夏的身份不成?我当他心胸宽广,放我归乡,却不料消息早已送达长月,让你这样的探子监视我。”
达摩冤枉死了。
他也没办法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说:“你误会了。我不是东夏的探子。我还说你是东夏人呢。要不你先走。我等在这儿。等你走不见人了我再走?”
紧接着,他又说:“我看你也是手下留情了。主要是吓退我。你先走。我退一里再走好不好?”
九十八节 东夏归来
黄昏,晦涩的健府之外有人叩响门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老的门房打开门,看到裹头盖脑的来客,一句“你是谁”没说完,就被熟悉的身影震得呆若木鸡。
他是健布的部曲。健布所获的封户不少,但府邸很少用役,以前部曲、家将在出征时跟随,现在健布老退在家,他们也跟着闲下来,会主动前来,一来觉得在一起热闹,二来轮流帮助料理田宅。
他们对健家的熟悉有时候超过健布,某房亲戚添丁、老故,健布还不知道,他们可能就已经先知道了,该不该去,备多少礼,就都会先给健布准备出来……所以这个站在门外,似乎是陌生的人他是谁,老人家迅速就辨认出来,身上这样的打扮,为什么藏头盖脑,似乎也能明白过来。
他不再呆若木鸡,猛地跨步出来,接过马匹,就把人推进门内,然后急急忙忙紧闭门户。
脱去围巾,大帽,正是归来的健威,他问老人:“爷爷在不在?”
老人家站在他身畔,没有回答他,只是给他示意内宅,紧接着就压低声音问:“你一路回来,从庄外进来,没碰到族里的人吧?”
健威也觉得心虚,低声说:“遇到了。有风雪,他们应该没在意。”
老人放心不少,小声说:“族里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爵爷下来,有些人一心它枝攀附权贵。”
他带着健威往内宅走,带着疑问询问:“阿威公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被东夏王俘了?”
他猜的一点错也没有。
健威苦笑。
正因为如此,健威有点不敢见爷爷,健布的嫡孙,竟然在战场上受俘,没有战死,而且还在东夏生活了一段,这该是多么沉重的心里负担。
他脱口问老人:“爷爷会不会觉得丢人,打死我?”
他申辩说:“我忍辱偷生,无非是想到他老人家,无非是想探听东夏虚实。”
老人顿时泪流满面。
有时候,活着的人要面对的痛苦会超过死去的人。
健威虽然是将门虎子,但他还年轻……这个战败被俘,对健氏,对他本人都是一种莫大的摧残。
老人家害怕他见到健威震怒追责,让健威站在门外,自己先一步进去。
健布的咳嗽声已经清晰可闻。
片刻后,门开了。
健布站在门口,门外健威已双膝跪地,叩首哽咽:“祖父大人,孙儿有负重望,战场偷生,归来了。”
健布也哭了。
他问:“你还回来干什么呀?”
怕健威误会,他哽咽说:“你既然活着,心里得想想,回来了怎么办?是被俘呀?谁管你是不是力屈受俘?你一辈子该怎么办呀?”
健威道:“怕爷爷年事已高,不知我生死下落,经受不住。”
健布去拖他,拖他起来,拖他进去……到了屋内,健布问他经历,健威却急不可耐道:“爷爷。陈州拓跋氏叛了。”
健布大吃一惊。
他立刻收住对健威经历的追问,问他:“你怎么知道?朝廷上有人已判断陈州要叛乱,但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你怎么先一步知道了呢?”
健威道:“十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孙儿隐匿身份,现在在狄阿鸟叔父的儿子麾下,他是被派往陈州,然而只走到夏州……消息就已经传达,拓跋晓晓起兵夺了三四个边城。为何朝廷还没有接到消息?爷爷这儿还一无所知。”
为什么还没接到消息?
朝廷的消息传递得慢呗。
健布吃惊道:“狄阿鸟遣他的儿子去?他带了多少人马?已抵达陈州了吧?”
健威摇了摇头,轻声说:“他只带了一千多人,到了夏州,消息传递到了之后,他就不走了,说要与他父亲的老部下见面,商谈陈州的事,但以孙儿对他的了解,他不是这样蹉跎不前的人,他故意拖延抵达陈州……”
健布道:“他家的那只小老虎?”
依稀当年长月只有一、二岁的鼻涕虫,手持布老虎,专打爬虫。
健布笑道:“十五、六吧?不敢做主自专,在夏州等着接见祁连、博大鹿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将领,让他们代拿主意,也属正常。”
健威知道祖父小瞧,分辩说:“狄宗虎勇武无敌,曾化名李二蛋入的军府,披坚执锐,平扫猛人林中部族,北平原虽败于陶坎,却性格钢瞻,并非拿不定主意的人。以孙儿看,他父子不想拓跋晓晓成事。”
健布愕然。
他轻声问:“又一个像狄阿鸟那样的英杰?”
健威道:“大有青出于蓝之势。战场上我受了重伤,被她姑姑捉住,赌战不赢,被迫成为她的扈从兵。然而他姑姑与之赌斗,却又不及他。虽年龄尚幼,却已有万人敌之势头,中途与他父子一起狩猎,抢猎第一……孙儿与之接触,更觉得他胸襟宽广,克己下士,音容犹如春风化雨。”
健布叹道:“这么说,你也是他故放还归家,结恩义信任的?英才辈出,这是天要兴盛他家呀。”
他又问:“夏的军力如何?当真能令朝廷一败涂地?”
不等健威回答,他就说:“朝廷四十万大军,就算他狄阿鸟长于军伍?战败是不是朝廷内有奸臣?”
健威回答道:“我在东夏听他们讲,他们完全有实力活捉天子,让王师回不来,是他们大王压制着,不让他们大打出手,一来害怕军队伤亡大,二来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南下,害怕皇帝既没,中原群龙无首,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孙儿本来觉得夸大的成分有,狄阿鸟叔父也未免太好了,他能害怕中原乱?然而入了府兵,方知夏人为何这么认为,东夏军府少卒多将……像孙儿这样有勇力却又通晓兵法的比比皆是。即便在一起行军的路上,夜晚宿营,他们也不忘坐在一起学习战阵、战法。”
健布默然无语。
那老门房却不敢置信地说:“公子亲眼所见?”
健威起身,解下衣袍,身上围裹着满是蝇头小字的宣纸。
老门房捧起去看,上头密密麻麻,很多的字竟然完全不认识。
他苦笑道:“这上面我都认不全,将士何以学?”
健威道:“建国之后,东夏就广开小学,强迫少年孩童入学,而今十余年已过,少年孩童纷纷长成,军府之中几无白丁。只怕十年之后,军中将士质素更强。不仅文学谋略,东夏编写武典,我翻阅其中一二分册,光是养练气力的方法,就数十种,分年龄,分步骤……何等方法养练何处骨肉都一清二楚。”
他说起这些已是一脸的沮丧。
健布接过宣纸,无语观看,而门房震骇呆立。
健威又道:“孙儿想留在东夏,跟随在狄宗虎身边学习兵法,将东夏的兵法学回来,否则东夏安定大漠之日,就是它南下之时,介时国中无人可敌。”
健布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说:“你既为学兵法留东夏,所思甚大,祖父并不劝你,只想与你说,你只许苦学兵法,便不要危害他父子啊,为之效力一二也是应当。朝廷与夏的争锋你更不可参与,否则人家以真情实意待你,你还以虎狼之心……那不是咱们健氏的为人。熊熙来就是你的前车,试想他今日如何自处?更何况,他父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雍人不世出的英雄,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成就在此,成就在此,如何能用阴谋诡计抗衡?”
他背过身安放健威偷抄的书稿,又叹道:“若我雍人个个知书,体格勇武,岂非圣人所言之世界?”
他不是让人插话的。待健威细细讲来经历,健布又说:“狄阿鸟当真不知道你是何人?东夏也少不了十三衙门一样的衙门,放你在他亲族身边,却没有去追查你的身份,还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不揭破你,是在保护你。睡榻之畔容得下仇衅立户,此天子普天同视之仁也。”
他的话已有些出格,但健威细细一想,却是点头默认。如果说自己在狄飞青身边还无法引起重视的话,自己又到狄宗虎身边呢?狄宗虎已经在接触东夏的最高机密,马上就会成为东夏又一个权力中心,东夏暗魂只要不是吃素的,就要去甄别,没有去甄别,那就是对自己一清二楚了。
三人内宅说话,不知不觉已经天黑。
谁也没有听到门外的响动,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个快冻僵的老和尚在拍门。
九十九节 要爹要空
风大,雪大,门楣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达摩也是个对自己狠的角色。
他眼看着喊门扣门不见回应,干脆背靠着门,槛檐子下一坐,坐等人最终会从宅邸出来,坐等人物风采、香雪佳话。
越是对自己狠,越对别人诚恳。
如今不是他自恃,自己好歹也是一派宗门领袖。自己这等人物,为访贤才,为敬功臣,雪中坐莲般等了一夜,无形之中就在舆论上形成对冠军侯的压力。
这你都不见,这你都不肯坐下来谈一谈,世人就都看到你的傲慢,我的恭谦。
达摩暗道:和尚不怕冻,只要不冻死,时间越久越好。
大半夜里,老门房为健威收拾床褥,怕天冷简陋,要去族亲门上借些铺垫,推门而出,才发现一个硬邦邦的老和尚。
他没有意识到此乃何人,为何事而来,出于救人之心,禀报完健布,就将达摩扶到厢房,当是借宿安顿。
然而安顿下来,老人家又怕因健威在家生出麻烦,定要对方答应天一亮就走,这才烧了姜汤送到。
天亮了,达摩兑现要走,却开出条件,非要向主人称谢。
健布数十年戎马生涯锤炼的习惯一直不改,不但起得早,起来就要习练武艺。按说寻常时日,他起来,必会督促健威起床习武读书,然而此次健威从塞外归来,不知大冬天走了多少个日夜,又说不定为了避开朝廷上的麻烦,还得离家远走,健布给自己说要给孙儿好好休息,就没有喊他。
健威其实也起来了。
但他不敢出门。
这一次战场被俘,从权随贼,按照爷爷以前的秉性,说不定就带着自己去朝廷认罪。然而,爷爷没有责难自己,还同意自己留在东夏学习兵法,健威终是有点想不明白,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细细琢磨,就没有出来。
健布在园中舞得都是津汗,灌雪洗拭,换了衣衫,移步小厅,突然听到达摩吵闹,问了说是救了的那和尚定要来向自己称谢,否则不肯离去,健布想想并无不妥,就答应下来,让人去请。
然而一见到达摩,他就追悔莫及。
这哪里会是个寻常的和尚?
来人虽然白须冉冉,面色却显红润,浑身气血丰盈,身上纳衣看似朴实实际上更重质地,佛珠粗大,隐隐蕴华……
健布眼睛眯缝起来,内中寒光隐现,似沉吟似试探:“佛教的说客?”
达摩不敢托大,连忙行礼,自报家门,开门见山:“贫僧达摩。”用滔滔江水般的言辞恭维健布一番,再下身段道:“天子召我,不敢不从,然天下大事非佛门所敢定,故来相问君侯,请君侯教我。”
健布在心里慨叹。
佛教之兴,在天时哉,在地利哉?还是在人?
达摩看似佛首,以经文闻世,实则是经营且钻营上的天才。
天子召你,你来问我?
明知不可能,是来换取支持的,还要不要好好与他说话?
健布略一迟疑,竟然微笑答应下来。
健威出来正碰到,见到是路上遇到的和尚,二话不说掉头躲进正堂,然而健布却是带着达摩来到正堂。
健威连忙躲进堂内屏风,而健布与达摩竟然分别落座屏风左右。
屏风内,健威不免紧张。
然而屏风外,达摩也在紧张。
达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上得了天子庙堂,出入得王公宅院,可以与江湖人士可以称兄道友,能够跟西方佛国大小佛衔人士讲经说法……很少怯场紧张,然而在健布面前,却显得有些紧张。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是怕自己的奇思妙想不起作用,还是健布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试探道:“君侯以为佛教怎么样?”
健布道:“佛教能怎么样?若在十年之前,我自有严词回你,而今却得圣人之言,中庸几分。你要我讲,我便讲,这佛教骗些底层人,令一二人向善,也不失功德,然而却难等大雅之堂,终因其缺失纲常,有乱我中土之嫌。”
达摩愕然。
健布张口就是这么尖锐,这还中庸了几分?十年前岂不是上来就是一个耳光?
达摩耐心道:“佛教也是普度众生为己任,与圣人之道殊途同归……”
健布打断说:“我雍人之邦得圣人之学,可以立国,居中,至善,强盛。尔佛?”他轻蔑一笑。
然而让达摩瞠目结舌的不是这种轻视。
健布刹车了,说:“你认为佛不敢定天下事,还算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把势头造出来了,现在士大夫开始讲佛,天子欲崇之,谁也帮不了你什么。佛,前朝亦有之,妖人借其作乱,义理狗屁不通,到了你这儿,还算看得过去,天子那边你敷衍着,问政带兵就算了,能不伸手不要伸手,这也是保你一家香火的办法。”
达摩不以为杵,结好才是目的,他恳切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军与政乃是世俗,佛不当在世俗。只是天子他?”
健布冷笑说:“天子若不顺天,何为其子?达摩老僧,你是番邦人还是中原人?”
达摩道:“雍人。自幼被先恩师收养。”
健布笑道:“重师恩乃纲常。你少而孤,记得汝父否?佛教何以教你待你父?”
达摩默然。
他轻声说:“君侯。我懂了。我明白为什么总有您这样的人拒佛。佛当为一家之言,而不能独大。”
他起身便要告辞。
健布问他:“和尚觉得我无礼了么?”
达摩叹道:“醍醐灌顶乃师长行事,怎么会有无礼?”
但他竟然保持着兴奋,踽踽而行,大声唱道:“佛要想大行于天下,则必须要有爹,此乃大善。佛徒要修行,则须四大皆空,此乃大理……一边要有爹,一边要皆空,君侯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张舞歌唱而去。
高人形象,实则是装的。
健布却被唬住了,自言自语道:“高人行径呀。”
他知道健威就在屏风后面,淡淡道:“阿威,你出来。”
健威走出来,刚想就佛教发表一下言论,只说“我觉得佛没什么不好”,就被健布目止。健布轻声说:“达摩没什么不好,却不是佛没什么不好……这种道义之争,非你一介武夫可以插嘴,今日你在家,待我休书一封,由你送往漠北。”
健威的耳朵几乎一跳而起。
送信到漠北?
祖父他写信给漠北?
他与人勾结了?
他与何人勾结?
他是要透露什么吗?
也许只是寻常书信,问候一个认识的人吧?
健布看得懂他的表情,轻声道:“狄阿鸟留了你一命,祖父一来写信感谢他,感谢他以德抱怨,二来是要问问他,他对佛教怎么看?这种道义之争,总要听一听他怎么说?东夏纲常虽然乖张,却发于中原,发于儒门、法家,同根异发而已……”
健威忍不住说:“爷爷。他东夏反儒。”
健布责道:“你不要不学无术,道听途说。变则通,通则达……东夏的物竞天择,岂非从此言来?有些圣人之言,他狄阿鸟走得更彻底,而有些圣人之言,他狄阿鸟觉得不好听、不好用,抹掉了。”
健威小声嘀咕说:“爷爷,你一会儿天子若不顺天,何为其子?一会儿又要写信给他?”
健布淡淡自若地说:“嘀咕什么呢?说我不忠君,不爱国对吧?你一介武夫懂什么?谁动我雍夏之根基,则天下共灭之,共伐之,天子也不能妄为。扶大厦之将倾,我健布当为之,他狄阿鸟亦当为之。天子?哼。他头上的天若塌了,我问你,他到底是谁儿子?你说先皇拿十几个大儒教导,教出来个什么玩意儿?要当什么佛主?阿威,要是将来我死了,你顶个光头连家都不回,逢年过节都不烧刀纸祭奠,这可怎么办呀?你爷爷我为什么见达摩?绝望了,觉得无所谓了,觉得也不是他达摩的问题。”
一百节 为一人医怎比天下医?
健布牵着马在前走,时而仰天,时而俯首,也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悲伤,健威牵着马跟在后面,手却捂着胸口,那儿揣着他爷爷健布写给狄阿鸟的信笺,他想拆出来看看,却又不敢,就这样捂着,猜谜一样猜测着……在家只呆一二日,却是健布赶他走的,若说他爷爷健布怕事,怕人知道他孙子在东夏还要去东夏,也不尽然,还走出门慢慢走着送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记得爷爷叮嘱,是这么说的:“你要在东夏学习人家的兵法,就要先遵守别人的军纪,大军出发在即,告假当早归。你祖父身体尚好,家中无需你来照料、挂念。无论你是在朝廷还是在东夏,做出的成就都是你自己的,不可觉得自己委身于贼,什么都轻慢。”当年随王师北征,爷爷都没有如此嘱托。
祖父难道与狄阿鸟勾结在一起了?
他们又是何时勾结的呢?
当年狄阿鸟叔父流落在长月,他们见了面,就开始了?还是那年一起共灭陈贼的事情?
人都说祖父对狄阿鸟另眼看待,出于爱才之心。
另眼看待和爱才之心不该变成今天这样呀。
在族里都是亲人扎堆,出来时天不亮,健威都已经是蒙头盖脸、小心翼翼,进了长月城,健威更是小心。
健布却依然不紧不慢,哪怕健威在身边劝说:“认得我的人也许还不多,但他们都认得你呀,爷爷。”
健布却笑道:“一个致仕的老将,谁还记得?”
谁还记得?
有人记得。
城楼上有将士向老将行礼,健布还与他们挥手示意,却是坦然无事,不像健威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健威心里反复说服自己:“我去东夏学习兵法,师夷长技罢了,我有什么?”
但是不行。
告诉自己是一回事,做贼心虚的紧张一刻也没有消停过。
思想正浑噩,前头健布用马鞭戳了他一下。
他一怔,听到他爷爷健布说:“阿威。你不说与你一道回来有个夏人同行吗?人家说要去看我,你心虚不敢答应人家,这你要先回去,也不好撇开人家不去说一声,我们一道去见一见他。”
健威大吃一惊道:“爷爷为何去看他?”
健布冷笑:“爷爷为何不能去看他?难不成他知道你的把柄?你在东夏并非你说的那样?怕他接你贪生怕死的底?”
健威惊怒道:“爷爷当我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去就去,健威还想叮嘱爷爷几句,健布却眉开眼笑,主动道:“阿威,你这就对了。祖父不说自己是谁,你姓王,爷爷自然也要姓王,你王者之威,爷爷那就王者有信……好啦。他一个小郎中要挂牌,说不定街上有无赖儿欺生,爷爷可以照拂他一二,也替你打听他是否能在京城立招牌。”
健威哭笑不得,只好说:“人家有东夏使馆的照拂。”
健布却又撩拨他说:“少年英才呀。就是志气高,赶来长月只为要行个中药局挂牌第一。什么时候我孙儿去那东夏的都城,拿个武状元回来。”
健威无奈,只好硬邦邦地回答:“爷爷。我会的。”
二人沿着中药局外的巷子前行,又有人认出健布,行个礼,问候说:“侯爷。看病呀。”
健布向人家挥一下马鞭,有意无意地应付说:“看武不敢争第一的病。”
他这话能说谁?
健威把牙咬了两响,真想大喊一声:“爷爷。你说谁不敢争第一?”
中药局巷子和皇宫的御医院,这是两个出名医的地方。
中药局是干什么的?
不是炮制药丸,而是管理药铺坐诊的先生,那些假医、庸医怕呀,曾几何时,一些自恃的郎中们挑衅一样在此地挂牌,就是要告诉世人,看到没有,我要是医术不好,我能就在中药局对面开店问诊?
名医之间又分流派,相互之间切磋,总需要有公信力的中间人见证,谁见证最合适?又是中医局。
健威心说,李时珍一个小郎中来到京城,爷爷这样走过去就能找到?
不过他也不会去提醒,找不到正好。
他们走过,确实不知道去哪找,健布问人夏医所在,医馆的人就开始反感,讥讽开骂时而有之。
怎么会这样呢?
终于问到地方了,一个卖有夏药的铺子,掌柜长得挺老实,头上扣了个无耳帻帽……主动告诉说:“你们问夏药夏医,自然不会有人有好脸色,你看我这铺子里的药丸,但凡国内的,划开很少没有渣滓,蜂蜜膏里一股老鼠屎味,你再看看夏药,是丸是散都不留渣,关键是蜜丸还显甜。”
祖孙二人又不是来买药,问他一番话,就又向前走。
走了片刻,眼看大片的人围着,有郎中有患者,健布一拍大腿道:“就知道这小子好找,给找着了,还真是人不轻狂枉少年。”
健威纳闷抬头,也肯定找着了,正前面新挑一杆药旗,上头鎏金字:“夏擅岐黄,包脱沉疴。”
二人挤进去,耳前耳后说什么的都有。
这是一家夏医院,但药旗是新打的,到跟前,除了些想砸招牌的郎中们,还真有人死马当成活马医,跟接待的小医、学徒讲自己的症状,祖孙安顿了马匹,健布带上健威就往里走,等人询问,就指了健威说:“来看他的脸,十好几年了,就没治好。”健威知道爷爷说自己不够骄傲要脸,却也无可奈何,裹着脸低头只管走,而那些药徒们就会安慰他们说:“小祖师爷爷从东夏来,一定药到病除。”
健威与李时珍一起回来,挺质疑“小祖师爷爷”的说法,但学徒们却振振有词,言辞凿凿。
进了院,那李时珍在一个医案面前坐着,正对着园内白雪,病人比次从他面前通过,都是他略一检查,书写着什么,再说些话给身边学徒,病人就由学徒带着走了。
病人不多,更显得他快。
健布好奇至极,低声问健威:“这么快,他就能看好?!”
轮到二人,那李时珍低着头,并不在意,直到健威喊道:“时珍。是我呀。”这才抬头,诧然看过来。
李时珍结束坐诊,与他二人一起出来吃饭,健布还在奇怪,比划着问他:“你就看那么几下,病就能看好?”
李时珍矜持一笑,道:“祖父大人有所不知。看病看病。时下郎中欠缺的不是历朝历代积累下的方药,而是看不准病症,更看不透病的深浅。再加上我们夏医重范例,我坐诊,只需告诉他们病情病症,他们便可一一料理。若是一二特殊病情,我自会叮嘱,倒不是看几眼,搭下脉就全治好。”
健布还是好奇。
健威也好奇,问他:“你什么病都认识?”
李时珍道:“日常病症并无问题,若疑难杂症,于我而言是可遇不可求,反倒心中欣喜,我自幼便有志向,著一书括尽病症,著一书囊尽天下药材,我真希望问诊的人里头有从来没有见过的病症。实际上,碰到的多数都是那些庸医不能对证诊治给延误病情的病人。”
健布称奇叫好,却又故意叹道:“好孩子。好志向。我们家阿威要有你一半志气,我也就放心了。”
健威无可奈何,只有低头承认。
三人在附近酒楼要了个雅间,坐下吃酒,说到健威要先回去,李时珍还挺诧然,说:“还以为你要在家里多呆一段,劝劝家中亲人,毕竟我们东夏在中原被人口传得邪,而我在长月只怕也就呆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可以一道回去。”
健威笑道:“你不是要参加名医大会吗?怕不止这些时日。”
李时珍轻蔑笑道:“本来想参加,突然没有兴趣了,长月的名医?有什么可比的?太落后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夏医在干什么?除了日常临床来总结风寒杂病,还由官司出钱观候病症的始末,怎么得病的,生病后不同时日不同症状,死后还要解剖……像痨病,我们官司整整试用了三千三百二十一个方子,观察了五百多个病人,自然能够攻克这种不治之症,而靖康呢?所谓神医挖个古方开给病人,也没有精力、人力去管病人死活,都不知道病人有没有按时服药。他们太落后了。”
“落后”这个词,没人用过呀。
健威自然有大靖康情结,忍不住说:“不至于吧。你们的李言闻祖师也出自靖康呢?”
李时珍道:“没错。他出自靖康,所学也是阴阳五行为根基的,但在入夏之后,就慢慢不一样了。我们有大夏朝廷在背后支撑医学,草原上的天花要解决,痨病要解决,鼠疫要解决,外伤感染要解决……所动用的人力物力绝非你们可以想象。夏王都要一起学习医学,探寻气血运行的奥妙,后来我们的大学,都会专门开辟出来一个学监,叫医监,用来教授那些已经验证的医理,绝不会传子不传女。考问你们?知道多烈的酒才治外伤感染不?”
健布似乎有点走神儿。
他旋即就回过神了,轻声说:“国内名医都在太医院呢。你试试能不能进太医院看看。也对,想进太医院得身家清白,你是夏人。”
李时珍哈哈大笑道:“为一人医怎比天下医?”
健布反驳道:“你们夏王就没有御用医院?”
李时珍骄傲地说:“爷爷。你有所不知。夏王与李言闻先生有个约定,他负责强国,李言闻先生负责夏人身体强健。倘若李言闻先生一天到晚围着夏王转,他在一个人身上能见到多少病症呢?他又怎么能让所有的夏人都健康呢?我们大夏,没有御医,但也有御医,王室倘若有了病人,自然也个个义不容辞。”
健布太感兴趣了,叮嘱健威说:“阿威。听时珍这么一说,看来夏王是要成咱花山历代天师那样的人呀。你去东夏我也就放心了。到了那边多给爷爷写信,把所见所闻都记下来。”
一百零一节 大后方
健布牵着马在前走,时而仰天,时而俯首,也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悲伤,健威牵着马跟在后面,手却捂着胸口,那儿揣着他爷爷健布写给狄阿鸟的信笺,他想拆出来看看,却又不敢,就这样捂着,猜谜一样猜测着……在家只呆一二日,却是健布赶他走的,若说他爷爷健布怕事,怕人知道他孙子在东夏还要去东夏,也不尽然,还走出门慢慢走着送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记得爷爷叮嘱,是这么说的:“你要在东夏学习人家的兵法,就要先遵守别人的军纪,大军出发在即,告假当早归。你祖父身体尚好,家中无需你来照料、挂念。无论你是在朝廷还是在东夏,做出的成就都是你自己的,不可觉得自己委身于贼,什么都轻慢。”当年随王师北征,爷爷都没有如此嘱托。
祖父难道与狄阿鸟勾结在一起了?
他们又是何时勾结的呢?
当年狄阿鸟叔父流落在长月,他们见了面,就开始了?还是那年一起共灭陈贼的事情?
人都说祖父对狄阿鸟另眼看待,出于爱才之心。
另眼看待和爱才之心不该变成今天这样呀。
在族里都是亲人扎堆,出来时天不亮,健威都已经是蒙头盖脸、小心翼翼,进了长月城,健威更是小心。
健布却依然不紧不慢,哪怕健威在身边劝说:“认得我的人也许还不多,但他们都认得你呀,爷爷。”
健布却笑道:“一个致仕的老将,谁还记得?”
谁还记得?
有人记得。
城楼上有将士向老将行礼,健布还与他们挥手示意,却是坦然无事,不像健威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健威心里反复说服自己:“我去东夏学习兵法,师夷长技罢了,我有什么?”
但是不行。
告诉自己是一回事,做贼心虚的紧张一刻也没有消停过。
思想正浑噩,前头健布用马鞭戳了他一下。
他一怔,听到他爷爷健布说:“阿威。你不说与你一道回来有个夏人同行吗?人家说要去看我,你心虚不敢答应人家,这你要先回去,也不好撇开人家不去说一声,我们一道去见一见他。”
健威大吃一惊道:“爷爷为何去看他?”
健布冷笑:“爷爷为何不能去看他?难不成他知道你的把柄?你在东夏并非你说的那样?怕他接你贪生怕死的底?”
健威惊怒道:“爷爷当我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去就去,健威还想叮嘱爷爷几句,健布却眉开眼笑,主动道:“阿威,你这就对了。祖父不说自己是谁,你姓王,爷爷自然也要姓王,你王者之威,爷爷那就王者有信……好啦。他一个小郎中要挂牌,说不定街上有无赖儿欺生,爷爷可以照拂他一二,也替你打听他是否能在京城立招牌。”
健威哭笑不得,只好说:“人家有东夏使馆的照拂。”
健布却又撩拨他说:“少年英才呀。就是志气高,赶来长月只为要行个中药局挂牌第一。什么时候我孙儿去那东夏的都城,拿个武状元回来。”
健威无奈,只好硬邦邦地回答:“爷爷。我会的。”
二人沿着中药局外的巷子前行,又有人认出健布,行个礼,问候说:“侯爷。看病呀。”
健布向人家挥一下马鞭,有意无意地应付说:“看武不敢争第一的病。”
他这话能说谁?
健威把牙咬了两响,真想大喊一声:“爷爷。你说谁不敢争第一?”
中药局巷子和皇宫的御医院,这是两个出名医的地方。
中药局是干什么的?
不是炮制药丸,而是管理药铺坐诊的先生,那些假医、庸医怕呀,曾几何时,一些自恃的郎中们挑衅一样在此地挂牌,就是要告诉世人,看到没有,我要是医术不好,我能就在中药局对面开店问诊?
名医之间又分流派,相互之间切磋,总需要有公信力的中间人见证,谁见证最合适?又是中医局。
健威心说,李时珍一个小郎中来到京城,爷爷这样走过去就能找到?
不过他也不会去提醒,找不到正好。
他们走过,确实不知道去哪找,健布问人夏医所在,医馆的人就开始反感,讥讽开骂时而有之。
怎么会这样呢?
终于问到地方了,一个卖有夏药的铺子,掌柜长得挺老实,头上扣了个无耳帻帽……主动告诉说:“你们问夏药夏医,自然不会有人有好脸色,你看我这铺子里的药丸,但凡国内的,划开很少没有渣滓,蜂蜜膏里一股老鼠屎味,你再看看夏药,是丸是散都不留渣,关键是蜜丸还显甜。”
祖孙二人又不是来买药,问他一番话,就又向前走。
走了片刻,眼看大片的人围着,有郎中有患者,健布一拍大腿道:“就知道这小子好找,给找着了,还真是人不轻狂枉少年。”
健威纳闷抬头,也肯定找着了,正前面新挑一杆药旗,上头鎏金字:“夏擅岐黄,包脱沉疴。”
二人挤进去,耳前耳后说什么的都有。
这是一家夏医院,但药旗是新打的,到跟前,除了些想砸招牌的郎中们,还真有人死马当成活马医,跟接待的小医、学徒讲自己的症状,祖孙安顿了马匹,健布带上健威就往里走,等人询问,就指了健威说:“来看他的脸,十好几年了,就没治好。”健威知道爷爷说自己不够骄傲要脸,却也无可奈何,裹着脸低头只管走,而那些药徒们就会安慰他们说:“小祖师爷爷从东夏来,一定药到病除。”
健威与李时珍一起回来,挺质疑“小祖师爷爷”的说法,但学徒们却振振有词,言辞凿凿。
进了院,那李时珍在一个医案面前坐着,正对着园内白雪,病人比次从他面前通过,都是他略一检查,书写着什么,再说些话给身边学徒,病人就由学徒带着走了。
病人不多,更显得他快。
健布好奇至极,低声问健威:“这么快,他就能看好?!”
轮到二人,那李时珍低着头,并不在意,直到健威喊道:“时珍。是我呀。”这才抬头,诧然看过来。
李时珍结束坐诊,与他二人一起出来吃饭,健布还在奇怪,比划着问他:“你就看那么几下,病就能看好?”
李时珍矜持一笑,道:“祖父大人有所不知。看病看病。时下郎中欠缺的不是历朝历代积累下的方药,而是看不准病症,更看不透病的深浅。再加上我们夏医重范例,我坐诊,只需告诉他们病情病症,他们便可一一料理。若是一二特殊病情,我自会叮嘱,倒不是看几眼,搭下脉就全治好。”
健布还是好奇。
健威也好奇,问他:“你什么病都认识?”
李时珍道:“日常病症并无问题,若疑难杂症,于我而言是可遇不可求,反倒心中欣喜,我自幼便有志向,著一书括尽病症,著一书囊尽天下药材,我真希望问诊的人里头有从来没有见过的病症。实际上,碰到的多数都是那些庸医不能对证诊治给延误病情的病人。”
健布称奇叫好,却又故意叹道:“好孩子。好志向。我们家阿威要有你一半志气,我也就放心了。”
健威无可奈何,只有低头承认。
三人在附近酒楼要了个雅间,坐下吃酒,说到健威要先回去,李时珍还挺诧然,说:“还以为你要在家里多呆一段,劝劝家中亲人,毕竟我们东夏在中原被人口传得邪,而我在长月只怕也就呆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可以一道回去。”
健威笑道:“你不是要参加名医大会吗?怕不止这些时日。”
李时珍轻蔑笑道:“本来想参加,突然没有兴趣了,长月的名医?有什么可比的?太落后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夏医在干什么?除了日常临床来总结风寒杂病,还由官司出钱观候病症的始末,怎么得病的,生病后不同时日不同症状,死后还要解剖……像痨病,我们官司整整试用了三千三百二十一个方子,观察了五百多个病人,自然能够攻克这种不治之症,而靖康呢?所谓神医挖个古方开给病人,也没有精力、人力去管病人死活,都不知道病人有没有按时服药。他们太落后了。”
“落后”这个词,没人用过呀。
健威自然有大靖康情结,忍不住说:“不至于吧。你们的李言闻祖师也出自靖康呢?”
李时珍道:“没错。他出自靖康,所学也是阴阳五行为根基的,但在入夏之后,就慢慢不一样了。我们有大夏朝廷在背后支撑医学,草原上的天花要解决,痨病要解决,鼠疫要解决,外伤感染要解决……所动用的人力物力绝非你们可以想象。夏王都要一起学习医学,探寻气血运行的奥妙,后来我们的大学,都会专门开辟出来一个学监,叫医监,用来教授那些已经验证的医理,绝不会传子不传女。考问你们?知道多烈的酒才治外伤感染不?”
健布似乎有点走神儿。
他旋即就回过神了,轻声说:“国内名医都在太医院呢。你试试能不能进太医院看看。也对,想进太医院得身家清白,你是夏人。”
李时珍哈哈大笑道:“为一人医怎比天下医?”
健布反驳道:“你们夏王就没有御用医院?”
李时珍骄傲地说:“爷爷。你有所不知。夏王与李言闻先生有个约定,他负责强国,李言闻先生负责夏人身体强健。倘若李言闻先生一天到晚围着夏王转,他在一个人身上能见到多少病症呢?他又怎么能让所有的夏人都健康呢?我们大夏,没有御医,但也有御医,王室倘若有了病人,自然也个个义不容辞。”
健布太感兴趣了,叮嘱健威说:“阿威。听时珍这么一说,看来夏王是要成咱花山历代天师那样的人呀。你去东夏我也就放心了。到了那边多给爷爷写信,把所见所闻都记下来。”
一百零二节 叮嘱细点儿
健威看爷爷忙着写信,也就先睡了,天亮醒来,听健布说是给他出去买些东西携带,知道这是个借口,并不揭破,只是喊着要跟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健布也没有拒绝,带着他出门,发现东夏人并不在意他们爷俩,就直接奔董文府上去了。
到了董文住所,董文见到健威也吃了一惊。
健布与他说了健威的事情,又说派他去东夏学习兵法,董文却是支持,并嘱托健威好好学,自己可以为他隐瞒。
说了不大会儿,董文便特意询问健布:“拓跋晓晓一家是逐自由而去,还是会造反?真有那么严重,要以重兵扑灭吗?”
健布肯定地说:“必反无疑。”
他又说:“拓跋晓晓善战知兵,拓跋氏族人感念他入京为质,从者必众,张怀玉西向,先皇又谋夺北平原,朝廷在陈州已没有重兵,必须先下手为强,在东夏使者抵达前出兵,不必等陈州的消息。”
董文叹道:“陈州没有消息就出兵,过于草率吧,刚刚白登山……”
健布见他寡断,问他:“羊杜他们有什么看法?”
董文摇了摇头,回答说:“不知道。羊杜一介闲爵,与我并不接触。听说最近他与东北一系的将领往来较多。”
健布细数几个将领,轻声问:“以此看来,羊杜必举荐陶坎,你要答应下来。陶坎为将可让人放心,关键是羊杜……他在仓陇有基础,若陈州事乱,仓陇乃是重中之重,他若荐陶坎,就会给陶坎助力。”
董文压低声音说:“君侯肯定他举荐陶坎?”
健布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说:“平定叛乱,不只在拓跋晓晓,陶坎在夏人中有积威,可用之。”
董文叹道:“怪不得他力主陶坎掌北大营。”
健布说:“皇帝却不一定信得过陶坎,也许以你为将,陶坎为副,若是如此,你出兵时要重视关陇李阀。”
董文吃惊道:“狄阿鸟妻族?灭之,用之?”
健布道:“稳之。灭之谈何容易?狄阿鸟又善罢甘休?用之?你敢用么?你只需要稳住他们,让他们明白,东夏无意现在取陈州,他们两不相帮就行了。李阀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取陈州之后,势力又不知如何发展。切记,拓跋晓晓会惦记他们,但他们绝不会为拓跋氏所用,小心中了反间计。”
董文笑道:“君侯连反间计都聊想到了?”
健布也笑了,说:“拓跋氏占据陇上,李氏浴血奋战,时过境迁,然而他们的血海深仇怎好消除……拓跋氏百姓过得不好,李氏也有责任吧?拓跋晓晓觉得有东夏的支持,自然图谋李氏支持他,但怎么可能呢?李氏是我雍室军功世家呀。”
出了董文府邸,健威忍不住说:“爷爷怎么与舅舅说那么细,他现在是大将军,不觉得损颜面吗?”
健布苦笑:“不细不行。他是四平八稳的人,盛世中领兵无甚大伤,眼下局面?却非他能够应付。”
健威不得不同意,董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皇帝是谁?
是董文的亲外甥,但他没有陈州造反的证据,他都不会站出来力主大炮打蚊子的,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呀。
健威又说:“人都盛传你与羊杜不合。你与他相比,谁更适合为将?”
健布想了一下说:“狄阿鸟的父亲对他有知遇教导之恩,他把自己划到了另一个派系了吧。若是非要比较我和他,披坚执锐,他不如我,攻城略地,他也不如我,但要运筹协调后方,我不如他,统筹灭国大事,毁敌民心,我亦不如他……至于谁更适合为将,自然非我莫属。”
健威愕然。
健布轻声道:“不以战阵为强者,虽有军略,止于谋臣,非将。”
这逻辑?
健威腹诽道:“还不是不服输!”
一百零三节 为战争立规矩
在街上买了些用物应付询问,爷俩回到李时珍的住处已经是下午,李时珍又去夏医院坐诊,还没有回来,让别人捎信说是晚饭一起吃,他大概是觉得祖孙二人依依惜别,爷爷说是让走,实际上还是不舍得,于是不提办理照牒,只说吃饭,说是同窗们要一起小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健布显得有些沉默,也不提回家,似乎是厚着脸皮等别人撵,与健威说:“看他们也都富裕,吃不穷,咱就应下来。”
他同时也与健威评价他见到的这些东夏年轻人,说:“感觉这几个东夏孩子身上多了些神采,若是靖康人家的孩子,爷爷会更喜欢。”
健威没好气地说:“东夏都这样。爷爷,你没觉得你老呆这不合适?”
晚上说吃饭在一起吃饭,与李时珍一起的又不只是陈、夏二人,就又多了俩,相互仍以同窗相称。
健布就奇了怪了。
他李时珍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同窗。
这个健威也回答不了,问完李时珍,糊里糊涂就回答他的疑问:“他们每年同一次窗,就像咱们的大书院,人甚至更多,要是每年一次同窗,几年下来,光一个老师的就起码几百个。而上学的时间内,年龄大的,年龄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就都相互称同窗……反正他们那边的人都上小学。”
健布觉得不该这样,自己也跑去问,装得就像自己想与健威一起去东夏一样。然而回来之后,便又长嘘短叹:“狄阿鸟是不遗余力开启民智,听他们的意思,与他们一样大小的就都上学了。”
健威便告诉他:“从军之后还要白天操练晚上习文,那是他们军队的传统,阿鸟叔父的老部下就开始了。”
健布责怪他:“你懂什么?”却又说:“他还在民间脱盲。其实我早就听说了,京城早就流传他曾去了高显,告诉高显人说他穷,他要给奴隶穿丝绸的裤衩,被京城人喻为财大气粗乱花钱。我听了,只认为他要令民富。后来又听说他兴办学堂,认为他担心国家没有士大夫,缺少人才,却没想到他干的这么彻底。古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有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狄阿鸟全逆着来。若是将来,他们都成才智之士,相互之间还不禁往来,怎么统治呢?哪个做君王肯这样干?”
他又讨要说:“把我给他的信还来,我改改,问问他。”
健威把信给他,这已经是改第二次了。
然而第三天,他与一位使馆的夏人熟和起来,聊得起劲,到了晚上,就又与健威索要说:“把我给他的信还来,我再改改,问问他。”
住到第五天也没提送健威走的事儿,信却改了四五次,健威都有点头皮发麻,问他:“爷爷。你到处寻人问这问那,住着不走,你就不怕他们识破你的身份吗?”
健布说:“识破我身份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你、我撵出去,你可别还没入东夏,就尽惦记着影响你在东夏的前途。爷爷问这些大事小事,就是想问明白,为什么东夏短短数年就变得强大。为什么他们能够在国力上与我靖康并驾齐驱,为什么可以兵马越来越强……你去东夏是干什么?真要为东夏王朝出生入死卖命求官身?不是,而是要去探寻,我们靖康的军队出了什么问题。你爷爷与你一样,我要弄明白,我们靖康国出了什么问题。狄阿鸟天下奇才,不师夷长技以制夷才是傻子。”
健威见他表情严肃,胡须一动一动,顿时觉得他说的就是他想的,便不敢再劝他。
只是一边是李时珍和他的东夏朋友对他们掏心掏肺,狄阿鸟叔叔和他儿子李二蛋对自己诚心诚意,一边是自己和自己爷爷偷学而图制胜,心理上好不自然呀。
这么多日子过去,健布也觉得老不去办谍照不太好,灵机一动,故意当着键威和李时珍的面说:“王威。你还是等时珍办完他的事一起回吧。有他与你结伴,我才放心。”
李时珍也挺欢喜。
有个伴一起,总好过千里走单骑。
然而到了晚上,他带着喜色和歉意又来了,告诉说:“爷爷,还是让王威先走吧。我短时间走不了了。我们将军的信已经送达,他要我拿医比第一,介时向天下倡导一件大事。”
健布急切想知道是什么大事,连忙问:“倡导什么?”
李时珍也不隐瞒,笑道:“倡导郎中之精神。”
健布不知道什么“郎中精神”,但他料想李时珍这样的小郎中也没有心力祸害靖康,只说:“郎中还有精神?”
李时珍道:“大医者视众生平等,当解四海疾厄。”
健布晕了。
就为倡导这个?
就是不拿钱,免费义诊?
健威连忙趁机抢话:“李二蛋将军来的信?”
李时珍点了点头,又说:“拿医比第一,按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我还是得准备、准备,大王常言,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明天我与陈君说一声,你们要去办度牒,可以找他,让他告诉你们怎么好办。”
爷俩赖不下去了?
李时珍去了别室,健布与健威说:“李二蛋就是东夏王世子吧?你要走你走的,我要看看东夏人到底有什么阴谋……难道他让李时珍用毒,毒死一大片?按说不会,他狄阿鸟也不能毒到这种程度。”
正说着,有人敲门。
健威出去,也拿了一封信回来,苦笑说:“爷爷。李二蛋给我写的。”
健布一把夺走,迫不及待抽出来,甩开一看:“字不咋样……”这是靖康的规矩,讲究字如其人。
然而大览一番,他顿住了,告诉说:“小威。你也不用走了。李二蛋要你与使团一起回。”
健威大吃一惊,连忙去执信。
然而健布把他瞪回去,又说:“他在称赞我,他说我把你培养得好,不对,这句就不对了,说在靖康还能有你这样的……怎么?我们朝廷就不能自幼习武,文武都好了?还说使团给我捎了东西。”
他断言说:“不对。”
健威的眼神也变得疑惧。
是不对。
按说即使他没有识破自己,他阿爸也识破了,爷爷都分析过的,这特意夸爷爷,还要送什么礼物……还将代为拜访之。
令人感觉不对而且不安。
健布又说:“这使团够快的。说是只怕我们收到信时,使团已经踏足南下,让你耐心等候,或许对你另有任用。”继而他质疑说:“若他爹在,使团有这么快,我一点都不奇怪。他爹远在他们的通京。他使团能说来就来?”
使团抵达,那是国事与商,哪有没中央啥事的?
你来回商定出使的目的,确立一下使团的人员,正负使,准备些事宜,那就不是几天的事情。
健威沉默片刻说:“在靖康不会这么快,但那是东夏,东夏有言:好男儿比马快!”
说完,他去找李时珍,去告诉李时珍自己也不用先走了。
大概是被信催的,天亮之后,东夏使馆上的人露面了,找了很多人排练队伍,还找了些抱鲜花的女孩子,看来使馆很重视这次的使团。
健布好奇东夏的迎接仪式,到处问人,才知道这个抱鲜花的女孩子迎接将领还是有些来历的。
当年狄阿鸟与大将赵过起兵时,动不动两人就幻想说,将来立下功劳回去,满城少女都会抱着鲜花迎接。
当年他俩这么说,没人觉得有什么,然而时过境迁,山河巨变,他狄阿鸟成了东夏国王,他赵过成了一国大将,当年听到他们这些话的人怎么想,怎么看?他们甚至相信,在国王陛下的眼里,少女抱着鲜花来迎接,是大王最喜欢的,是大将军最喜欢的,大王和大将军都喜欢,何况他人?
这不就成了他们东夏的礼仪风俗?
而在靖康,少女们可以涌上街头去看,但不能放到礼仪制度上去,否则会被腐儒们抵触,大喊伤风败俗。
健布却看他们排练看得津津有味,乐不思家。
时而他还会关注东夏的队列操演,甚至动不动自告奋勇去纠正点啥,好像只有他满意,东夏此次抵达的使团才会满意。
然而只操练三日,使馆就自总使而下带着他们出城了,原来东夏的男儿比马快绝非虚传,使团立刻就要到了。
健布和健威也去了。
竟然是上午到,只能说是连夜赶路,眼看着日上三竿,路上雪尘一片,爷俩就一下想象得到,这使团是一伙抱鞍急行的丘八爷们。
靖康朝廷也出人来接,毕竟使者到了,你得安排日程,安排接待事宜,然而他们看到一团雪尘滚滚的使团,却是笑得前仰后附。
健布在远处望,在靖康官员中望,微微摇头。
他是知道靖康的官员在笑什么,除了对敌国的蔑视,还接受不了这种改变,靖康要出使国外,那是使者持节,仪仗开道,所有人端着,拿着……讲求扬国之威,讲文明讲礼貌。
你这东夏使团,往年失礼也罢,今天都能清一色策马狂奔,爹娘病危么。
游牧人也不会这样呀。
然而队伍行得太快,靖康只好派人先行一步去制止他们,免得他们打仗一样,一口气冲进城门楼,闹出点啥不好的事情。
旋即,他们又近了,司仪没有办法,只好提前高唱:“东夏使臣已到,正使臣博君雅量,次使臣白君知州。”
这又是一个逆着来的。
健布苦笑与健威讲:“你可知道这二人?”
健威摇了摇头。
健布说:“什么博君雅量……还有人以雅量为字么?这是大将博大鹿,一个凶狠的屠夫,竟然以雅量为字。他们还真是与我靖康国正相反,出使时武官为正,文官为副,无关职位高低,据说原因很简单,狄阿鸟认为武官不怕死,用来做正官,敌国不可夺其志。这个白知州,论辈份是狄阿鸟的舅舅,之所以称呼以知州,是狄阿鸟曾经把定、夏二州托付于他,现在的官职,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副丞相。”
健威附和说:“东夏就是处处与别人不一样,单看副丞相都来了,规格挺高。”
健布说:“轻而显高。越是这样,越能看得出来,东夏也没多少诚意。”
紧接着,东夏先行的骑兵抵达司仪身边,似乎在争论什么,司仪只好又唱:“还有陈州的一介布衣拓拔乞颜。”
健布一拍大腿:“拓拔晓晓的使臣。”
他气愤地说:“朝廷上这些人真是脑子傻的,光占口角的便宜,你喊人家是布衣是不承认人家的身份,但你何必还喊来通报?通报了,人人都知道陈州人,拓拔晓晓派的人也跟着来了。三方齐了。”
东夏的队伍最终慢了下来,又渐渐走到众人的脸前,可谓铁甲征尘泥雪粘身……正使在副使的提醒下才向靖康来接官员按胸行礼,骄傲狼顾。
靖康冲上来一个文官来抓他马缰,是想在礼仪上挫败东夏的骄横。
健布又是长叹。
博大鹿这样骄将也许只能这样对付吧。
但靖康?
何尝不是只能在外交上显出刚强了?
健威却瞪大了眼睛,急切用胳膊撞击爷爷,健布正要怪他,他小声说:“爷爷。他们身后的卫队上有李二蛋。”
健布大吃一惊道:“你看错了吧。”
健威揉了揉眼睛,肯定地说:“不会错。就是李二蛋。行在卫队前面。他有个再明显不过的特征……马右侧也会挂剑。”
健布急切看去,远远看到一个少年骑兵,似乎在队伍里毫无出奇之处,但确实是马的右侧挂剑。
健布好奇问道:“他是左撇子?”
健威苦笑道:“不是。他的左手与右手一样灵活,上阵要带好几把剑。听牛录里的同袍讲,当年他们牛录的将领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带好几把剑,要他解剑,闹得很僵,差点军法处置他。”
健布第一反应却是左右开弓。
左右开弓可不容易,史书上形容左右开弓,多数是指,左边射一箭,右边射一箭,少数才是指左右手换前后射箭,而只有极少数猛将才是左右手同样灵活,力量又均衡,不单左右手互换射箭,而且都是百发百中,要知道,即便是你左右手都能射箭,但还是分顺手不顺手,战场上生死攸关,你不用更得力的方式开弓,你不是找死吗?而多次令某一手在前,某一手拈弓弦,最终还是会形成习惯,所以这个左右开弓真的是属于一种极高的射箭天赋。
健布叹息说:“狄阿鸟会养儿子。一国王子能在军武中奔波吃苦,本身就已不简单了,何况还有猛将之姿呢。”
使团不会由他们接上一起回去,他们就与众人,夏人和靖康人一起看完他们进城,单独回住处。
等李时珍回来,健威便告诉他李二蛋在使团里,李时珍却是不信,说他看错了,说有人碰巧马身右侧挂剑了……问他为啥不信,他先是说不上来,后来又说要是李二蛋一起出使,李二蛋为什么不是正使。
但是过了一夜,健威的眼力就被验证。
李二蛋找来了,不单找了李时珍,还来找健威,不单找健威,还来见健布……健布都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把这个东夏未来的储君掐死在这儿,东夏将来怎么办?不过他不会掐死李二蛋的,他只是在打量李二蛋,虽然体型高大,英武也老成,但少年的稚嫩还是透过面庞映入眼底。
这会儿他不但没带几把剑,而且一把没带,身后有个少年将领,与健威也认识,是逢毕,还有个影子一样的青年……每当看到东夏都是这样的青年,高大,英气,脸上带着光泽和自信的神采,健布就嫉妒。
他当年遇到狄阿鸟就是因为神采闹了点意外,现在看到东夏的年轻人,似乎个个都有当年狄阿鸟的神采,就替靖康嫉妒,为什么好少年像春笋一样在东夏到处冒尖呢?少年强,东夏的将来只会更强呀。
李二蛋手里提着礼物,只能躬身行礼,就给他躬身行礼。
他怀疑李二蛋知道他是谁,接受了,微笑说:“你叫李二蛋,你要来看我,你爹让你来的吧?”
逢毕动怒,可是那个影子一样的青年把他挡住了。
李二蛋没有否认,献上自己的礼物——一个长筒状的画盒,恭敬地说:“老将军。确是父亲托我来看您。不禁如此,他还托我给您带了一份您无法拒绝的礼物。”
健布犹豫片刻,伸手接住,不屑地说:“我想看看他狄阿鸟到底送什么无法拒绝的礼物。”回头他对李二蛋却很好,笑道:“小将军与我一道来。我正好与你一个人讲。”他带着李二蛋就走。
别人想跟去,却被他二人一起拒绝了,只好留在外头。
到了屋里,打开画盒,健布将图摊在桌上,正要打开,李二蛋提醒说:“光线不佳,老人家何不点起灯火。”
健布迟疑了一下,大白天打火,把灯点了。
李二蛋见旁边还有一个烛台,就执起来,在点起的灯火上点着。
室内一时出奇地亮。
健布慢慢展开画卷布帛,初时还不在意,只打开了一点,他就呼吸沉重,手发抖地推展……卷轴越拉越长,里头还有一纸书文,他也顾不得看,一口气展开……继而手提灯火在卷上端倪抚摸。
良久,他问李二蛋:“汝父赠于我?”
李二蛋笑道:“是呀。”
健布又说:“他害怕有一天在这上面与我大战对我不公平,送我一个公平?”
李二蛋轻声说:“父亲大人说,当年的很多事情都历历在目,错焉对焉谁能知道,至今家族中人还在怨恨先生,唯有父亲,还记得老人家的关爱,不敢忘怀……他赐此图,是想告诉您老人家,雍皇汉武所不能辟易的土地,他为雍家拿回来了。绵延数万里,还报老将军老大人。”
健布顿时泪水横流。
室内唯闻得呼吸沉重与灯芯燃烧时的爆裂声。
李二蛋又说:“我想父亲的意思是想告诉您老人家,你和他都是武人,奋起一生,都是在为雍家的河山,都是在绝雍家的外患,他披荆斩棘,而今实现了,即便翌日这是你和他二人的战场,还是我雍家的河山。”
健布泪水又迸,昔日历历在目。
那个长月街头牵马的少年,看起来是那么的英武,那么的不凡,自己就想,他要是从军,要是肯习兵法,自己肯定会倾囊相授,到时他一定能替自己实现光复陈州的遗恨……实现了,数年前就实现了,与陈朝作战,他狄阿鸟尽起精锐,与拓拔巍巍在王河之畔大战,歼灭了陈朝的主要力量。
而今,他拿下了整个北方。
看这图,峰峦奇骏,大漠无垠,看这图,百族降服,大漠平晏……若是雍人能保有它下去,中原不会再有边患。
健布不能自己。
他不是被狄阿鸟对大漠的征服感发,而是因为狄阿鸟谱成了图送给他。
这意味着二人平生之志无甚差异,这意味着他狄阿鸟在为雍家辟河山,这意味着他狄阿鸟与自己惺惺相惜,这又意味着李二蛋说的那样,哪怕你我二人异日在此决战,这都将是我们雍家的河山……
狄阿鸟是妖孽呀。
他怎么会送这一幅图呢?
健布手抖颤着抓起那片纸,展开来,上面写道:“君侯熟阅之,此我雍家河山。士阿鸟拜还。”
不言其它,没讲是友是敌。
讲了反倒恶心。
健布平息一下说:“阿虎。我愿意送小威到你身边学习兵法,你会让人教他吗?防备他吗?”
李二蛋淡淡地说:“父亲送他在我身边,就是这样想的。”
健布轻声说:“他将来会成为你的敌人呢。你有这样的胸襟吗?”
李二蛋笑着说:“他不会。”
健布睁睁眼睛,苦笑道:“二国交兵,各为其主,怎么可能不会呢?”
李二蛋说:“还是不会。我听说古代有贤德的人都很讲究顺天行事,倘若天意在我东夏,阿威兄长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凭借自己的才能多令将士死伤,百姓涂炭呢?若真有这一天,我就去劝谏父亲,告诉他说,我们退兵吧,阿威兄长领兵抗我,定是修德不够,不得天意呀!”
这是假话。
十二分的假话,但又是无法抵御的话。
但是一个少年说出这样的假话,不管是不是他父亲安排的,都可怕。
健布说:“阿虎。回去后告诉你父亲,就说你健布爷爷见画之后,心气平服,决心前往岭南,从此归隐……不再过问国家大政,并把我们家小威交给他,望他能照拂一二。”
李二蛋道:“不。爷爷。我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爷爷援手。陈州之乱已不可免,父亲已经决定让我只管三方协定的内容,尽量不出兵插手。而我向父亲倡言,为陈州百姓计,以我父亲之名号召东夏、靖康成立广济院前往陈州,施救战乱中的百姓,商人捐粮纳物,郎中自愿接受组织前往就诊,他们只为救助战乱的百姓,受伤脱离战场的士卒,应约定不得被靖康、拓跋氏甚至我东夏任一方军队侵害……以爷爷的名望,可影响到诸多的士大夫,终是能迫使朝廷的军队接受约束。”
健布震惊道:“自古做战何来如此?”
李二蛋说:“这一次理应如此,靖康若战胜,陈州还是靖康的,百姓还是靖康的,不值得吗?”
健布犹豫了一下说:“将来你父子夺陈州,陈州又是你父子的,百姓又是你父子的?是这样吗?”
李二蛋道:“于我三方皆是如此,然而终须有人大爱,不使黎民绝灭。此为这一次战争的约定。爷爷可敢应承?”
健布叹道:“我自然敢,就怕没有用?再说了,约定了,就真不侵害了吗?也许你把天下的郎中们害了。”
李二蛋说:“我在东夏学习过救护,我也去,作为一名普通的郎中。”
健布猛地转过脸来。
这对敌国的父子,让人起不了恨意,健布再看看他,胸中怀了一股怜爱,他忍不住说:“你还是个孩子呀。此一趟浑水无法预料。你图什么?你不去,你们东夏也已经夺走陈州的人心了。”
李二蛋刚硬地说:“我要为天下人立个规矩,战争的规矩!”
一百零四节 那苹果不能卖
靖康朝堂上已经是争执一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臣们围绕着什么规格接待东夏使臣,将会讨论些什么问题,眼看软弱派和强硬派莫衷一是,皇帝坐在上面也是一阵、一阵的头疼。
皇帝心里的屈辱感会被一些强硬派拱动,但心虚感和畏惧感又又会被软弱派加剧……刚刚战败而还,虽然得益于东夏的仁慈,没有杀戮成尸山血海,但是东夏军队的强悍印象,对王师的士气有没有影响呢?刚刚议和结束,态度强硬、恶劣会予人借口不说,真要再一次刀兵相见,就能打赢了吗?
如果不能打赢,威胁撕毁协议有什么用呢?
但是一味妥协,又妥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边贸答应重开,可以重开,北平原三方共管,事实已是无法更易,可以共管,这些都好说,东夏使团这次来,又要把陈州划走呢。一旦把陈州划走让拓跋晓晓治理,东夏又会不会得寸进尺,今天占一块,明天讨要一点儿?这个步不能再让了呀。
终究还是折中派的谏议大夫薛擎给两派打圆场。
他起来奏对说:“启禀皇帝陛下,朝臣们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不如且接之且观之,礼节上不失,不予敌借口,利益上也不可失,不能让人得陇望蜀,东夏人是什么想法,不如直接问问他?”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要考虑。
两派大臣以为皇帝不喜,顿时七嘴八舌把他淹没在里头。
东夏人还未正式说话,靖康朝臣就已经陷入无休止的讨论,这就是所谓的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呀。这种讨论健布已经听不到了,或许是他选择故意不听。他已经回到家里,不是他忽视了李虎的请求,而是他不属于传播京城舆论的那个圈子,尽管有大量的门生部下,但他多数以独臣的面貌出现,想来想去,除了给一些位于舆论圈子里的朋友们写信……便不知道其它的手段了。
其实他也知道,写不写可能都一样。东夏之言很快就能造起势头来,只要东夏把话放给天下人听,就会形成声势浩大的舆论。
人常说天意浩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东夏所发之声,就是带着那股凛冽的道义,直指天意民心,问天下谁人敢反对?
靖康朝廷反对?朝廷不爱陈州之百姓,必失陈州百姓之心。
拓跋晓晓敢反对?皮离毛而去,毛色尽枯槁。
天下人反对?医者可以内心讥非,凡人可以认为与我何干,商旅可以不捐,他们偷奸耍滑也好,不出力也好,然而心里就都知道这不该反对呀。
健布将士林的朋友列出清单,逐个写信,却还是笔锋一转,多写了一封。
他曾有一位同族孙辈,在襄郡为官,他辞将时此子曾有言,族爷治军严苛,大战无数,可谓杀人如麻,仇家遍地,若遭人贻害,可来寻我。他执了笔,犹豫片刻,奋力落下:“吾闻襄郡之地,扼天河而四通达,常欲借道,沿河上下游历,均以朝中职责而不敢妄决。今处江湖之远,老妻已没,独孙无归,可独行观山望水矣,小子可愿为吾物色薄田静宅,老夫不日前往,自当酬谢之。”
士之意气,在于比功。
朝堂之事,插不上话,已不能指手画脚,但他狄阿鸟自称士,谱北方山河,我健布虽老,却可看南方水文。
廉颇老矣,尚能饭。
健布掐指,不过才花甲有余,比之廉颇,年轻得多。他又一次展开大漠地图作为鞭策,却在为南去打算。
与朝廷上的紧张,健布的归隐不同。
李虎在长月街头闲庭信步……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虽然孩提在时太小,印象很是模糊,但令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他会想:“我还有亲戚在呢,虽然仓猝来到,不知该不该拜访,到哪拜访,却是有亲人和朋友。”
他又会想:“我的长命锁是城墙根子底下一家金店里打的,不知道那家金店还在不在?”
他还会想:“阿爸在长月东市再次起家,却不知东市在哪?”
甚至他不甘心地想:“阿爸见了太学方有志于建学,我能不能找到什么有意义的地方,归我东夏之后,在我东夏开辟新的天地。”
可惜走来走去,只看到很多的长月人在卖夏货。
他人虽然在高显长大,却因为贵为一国王子,母亲对礼仪督促得紧,看起来和靖康士人一般无二,沿街道询问多了,见到夏物在长月抬价,皱了眉头觉得贵,然而皇城根子上的百姓却自有一番傲气,见他光看不买,不免话里夹裹些刀剑伤人:“看你也是财主家大少爷,我们寻常百姓都不觉得贵,觉得它值,你觉得贵?你爹莫不是个老抠,小小年纪把你教成了这模样?”
逢毕都气疯了,恨不得掀开身上衣物让人看一色东夏货,李虎却很自在,什么看人高低,无非是想让自己从口袋里掏钱。
健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当是个对当地熟悉的人陪同着,解释一二。
蓦然,李虎站住了。
几个大小伙子合推一辆车,沿街叫卖“备州石器”。
他们还打着旗帜招牌,上头写着:“天行健,土货砸金蛋;备州石,精美不输瓷。”
逢毕好奇去看,被他哈哈大笑着拦了下来。
逢毕还在琢磨“土货砸金蛋”是什么意思,李虎却已明了。
什么“土货”,什么“金蛋”,土货就是他那石头,靖康出产嘛,什么“金蛋”,东夏来的高价货物。
健威实在忍不住了。
他好奇地问李虎:“少爷。我在国内时,老听他们说你在备州开石场,准备卖到长月,这备州石你知道吗?”
逢毕没好气地说:“少爷怎能不知道?这石是他场里的。”
健威还想跟着问,李虎是不是听说备州石头治得好,感到好奇,才在备州治石头的,听逢毕这么一说,觉得不会骗自己,再看几个热火朝天的后生打着“砸金蛋”制夏人的招牌,不由一阵羞恼。
这石头是在靖康地界出的,但他们东家在自己身边呢,是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东夏人,你们用他的东西“砸”东夏的“金蛋”。
当然,他们这是商业上的噱头,大伙都能理解,说说笑笑已走过去。
他们去的是白马寺。
健布给李虎推荐了达摩。
李虎逛街只是顺道,按照健布说的“佛家风头正盛,必主舆论”,“达摩投机之人,为弘扬他之佛法,定能说服”,去拜见达摩才是主要的。
然而眼看快到白马寺庙,远远能看到一群人,是太学里的学生混杂着一些破落户,他们沿途走来,在街道两边指指点点,奉劝商铺上的人说:“夏王都跟朝廷打起来了,你们还在卖夏货?”
他们又说:“你们每买十双夏鞋,就为夏王武装一个骑兵。”
远远间,又隐隐听得:“那苹果哪国的?也不能卖……要打仗了你知道吗?”
李虎顿时停住脚步,表情森然。
骑兵自然不会如此廉价,而这些鞋子,东夏也不贵,多数的钱是他们易手中转,加上长月门面贵,租税重,附加上来的。
逢毕又要怒气冲冲往跟前去,也又被李虎拦回来。
健威打圆场说:“他们战败了。心有怨言。你得站在另一国的角度去看问题。”
李虎冷笑道:“我就是站在靖康国的角度看问题。比如刚才那些人推车卖的石头,还真不一定是我场里出的,我开了一个石场,所用之人皆备州人,我能用的工艺,就会在备州流传,自然有石匠跟进模仿,甚至开创出新的花样,这是输人一段,奋起直追终不会太落人后。但他们反夏货?否定好者为好,美者为美。须知你、我只有肯定好器物就是好器物,理应受到天下人的追捧和喜爱,才有人肯下工夫,去超越前人,无论他是靖康人还是夏人……光是反夏,抵制夏物,认为当地的,当国的才是应该捧场的,到头来养出来的都是一群烂匠,十年之后,我东夏之技更新,尔靖康之货更破。政治之风刮倒工匠,于我东夏虽有害,却为小害,于他靖康,则必生出不祥。”
一百零五节 你俩有缘
白马寺将到未到,两路卖宝钞香烛护身符神像的店铺、摊点已经渐渐多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天虽不是庙会的日子,却不乏善男、信女,从香客上讲,和尚们无疑是成功的,道士们抓抓鬼,驱驱邪,测测字……求财也好,求运数也罢,求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去修炼,求长生;和尚大不同,热衷于弘扬佛法。他们宣传的一个“许愿、还愿”,外加一个“保佑、灭罪”,几乎可将家事一网打尽。只要你一脚踏进来,就要料理各种佛事,转眼间就可以把你吸住。
香客们贫富不一,再现着社会百态。
一条石砌大道,穷人无车无马,心态卑微,走在路的两边,富贵人家车马从骑,大摇大摆等着两侧穷人避让,自自然然地中间穿行……就像东夏走路靠左手,一切显得井然有序。
寺庙正门是两个大石狮子,外头是一片宽阔的青石场。
且不管青石场上车马从人如何停泊,李虎第一个在意的就是那两个大石头狮子。
石狮镇邪,若嗔若笑,半蹲半坐,惟妙惟肖,对生对视。
打过石器的李虎老远起意比较,想知道它与自家石场的石狮子在工艺上孰高孰低,心里热切,一不小心赶快了,中途挤在一队车马的中腰。那车马正在兜圈往石头场面上停驻,车夫二把刀,但见马越过自己一侧,怕车骑并道一起,带着豪奴身上的习气叱喝:“闷怂,把你劈擦唻?”
这骂人的方言李虎半点听不懂,扭头还笑笑。
逢毕自然也听不懂。
他口鼻中嗅到香味,觉得车里坐的定是姑娘,扭头要问健威什么,催促健威跟上来。李虎无所畏惧,走得快,他却生人生地,一心让健威带路。
那车夫见李虎骂不还口,不免得意,故意喊道:“闷怂。”
李虎觉得在打招呼,扭过头,又点头致笑。
车夫心里得意。
车里掀起帘子。
两个妙龄少女的面庞凑在车窗口,其中一个在问:“来喜。你喊什么呢?”
车夫见李虎已经走过去,解释说:“一个闷怂,骑着马从后面挤上来,怕他惊了咱们的车驾,吼他呢。”
紧接着,逢毕与健威也挤上来了。
只是他们车马打转,已经离了好远。
二人追李虎走得急,李虎也站住了等他们。
一个少女在他们后面伸出头,又缩回去,捏着腔调跟同伴嬉闹:“是几个骑马的俊后生呀,还以为要抢花车呢。”
等她们下车,却是一串子女子。不想一辆马车挤着。
前头车上下来个手持龙头拐杖的老夫人,她们便全赶往前头老夫人身边,顿时一片叽叽咋咋声。
和尚常言众生平等,却是不见平等。
乘车马而来,从者若干的,都有小知客僧人来牵引,见着大富大贵的不但接进正门,大知客就赶过来围着团团转。
李虎三人拴好马匹,本来还算受待见,然而小僧们一见身后那群人下马车,就全跑跟前接,远远听到他们领赏钱称谢的唱诺声。
健威对和尚别无成见,然而见到这些小僧人与饭馆里的招待一个模样,不由苦笑摇头,轻声跟逢毕说:“赶寺庙要备香油钱,公子知道不?”
他怕闹笑话。
逢毕也觉得要提醒,赶到李虎身边,见李虎站在大门外的石狮子跟前绕到后头就又绕到前头,也好奇地瞄狮子两眼,提醒说:“爷。健威说进寺庙要给香油钱?”
李虎“哦”了一声,他修过寺庙却没赶过寺庙,心也不在给香油钱上,端详着这石头狮子说:“这刀工、雕工都挺细,就是神态不太对,一脸嬉色。”紧接着,他反问:“给谁钱?为什么给?”
逢毕以为要给小和尚钱,反正他也解释不清,就给健威摆手,让健威来说,眼看李虎又往石子师后面绕,他只好拉健威站着,等李虎绕过来。
一大群女眷路过了,卷着香风,两人慌不迭避让,李虎却正从石头狮子后面绕出来,两人提醒不及,就见一个活泼的少女蹦蹦跳跳钻他怀里。
那少女尖叫一声,飞快退回来,柳眉倒竖……大叫道:“你干什么?”
李虎愕然抬头,这才发现站在一群女人中,小僧人一句“阿弥陀佛”,让他烦闷,他致歉说:“只顾看这狮子,没有留心小娘走路。”
一大群女人便凑来,七嘴八舌。
其中一个伸出马车车窗看见他过的少女立刻大叫:“就是他。他是登徒子,无赖儿,在这截五妹呢,刚才就靠近我们马车,想掀我们的帘子,被来喜骂跑了。我说他干什么,原来是对五妹图谋不轨。”
李虎愕然,旋即一笑,淡淡解释:“是在看这石狮子呢。”
那五妹也得理不饶人,大声道:“看石狮子?你看石狮子干啥?你傻怂吗?看个石头狮子?你还不如说你打算举石狮子呢。我告诉你,少打姑奶奶主意。姑奶奶的叔叔是京兆尹的,你信不信打声招呼就把你抓走?”
李虎蒙受无妄之灾,有点受不了她们嘴巴的刻毒,现出一丝怒意,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顿时散发出来。
那五妹本是要往跟前凑的,被他吓了一跳,退两步就喊:“咋了?还想打人?”
逢毕、健威顺势挤上去,站在李虎面前。
健威解释说:“几位小娘。我们少爷真的是在看石狮子呢。看得入神,没有留心诸位路过,有什么不是,这里向你们致歉?”
小僧们也连忙劝解。
他们却要帮那些女人,反复请求:“施主要是无心,给她们道个歉吧?”
李虎愕道:“我道过歉了。”
小僧又说:“再道一个。”
逢毕忍无可忍,一把拽住这个说话小僧的脖子,几乎把他提个脚不挨地。健威连忙分开他的手,解释说:“我们真的是在看石头。我们家开石场的,进了京城,这不看到有石雕,学学手艺。”
一群人不听则罢,听了更加趾高气扬。
那五小姐冷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开石场的厉害啥厉害?我们家的人都在那边石场呢,信不信喊一声,他们十几个揍你一个。”
逢毕简直气炸了,正要发作,李虎拉上他的小臂,要求说:“让健威解释,别节外生枝。”
远远里站在的老夫人咳嗽一声。
场面静了一静,旋即有女子带着撒娇喊道:“祖母,这男子欺负五妹。”
老夫人轻声说:“好啦。好啦。礼佛呢。佛眼皮子底下吵闹,佛在看着。”
女子们顿时不吭声了。
李虎硬是等她们一群走完,才带着逢毕二人往里走。
逢毕还在安慰:“爷。别往心里去。毕竟这是在人家靖康。”
健威也认可。
要在东夏,谁敢惹他李虎?管她们是不是女的,逢毕保证大嘴巴就上去。
李虎笑笑,反而讥讽说:“逢毕,你是安慰我,还是在安慰气坏了的你自己?一些谁碰了谁的小事,在靖康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在我们东夏,更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健威赞成,想夸一句,又怕有拍马屁的嫌疑,就连忙提醒:“香油钱投到那边。”
他和逢毕都掏了钱。
李虎顺手捏了十来个夏钱,走到前头,心诚不诚,随俗嘛。
然而到了跟前,左侧响起尖尖的笑声。
李虎扭过头去,又是那几个姑娘。
其中一个肩膀上一摆手绢,轻视道:“哎呀。我以为敢惦记我们五姐儿的是什么人物呢?那可是乡下的扣老门。”
李虎噗嗤一声笑了,干脆把钱收回来,揣在怀里,回她说:“一分一毫都是血汗之物,来之不易呀。”
他干脆大步流星走过去,留下健威和逢毕面面相觑,最后扭头去看和尚们是否生气。
女子中有个二小子模样的竟脱口道:“我靠。太性格了。”
院中前方是大雄宝殿。
左侧从禅院出来的路径上,不知何时走出一群僧人,但看僧衣,都是佛法高深的人物,逢毕和健威扭头看到了他们,他们却望向直上台阶的李虎。健威连忙小声说:“这些和尚肯定是看他没给钱。”
逢毕想也是,连忙一路小跑去追李虎。
健威想了一下,举起一把钱币化解,他要把钱举起来,然后投进去,让人知道,他们进门投钱了。
他们并不知道,那群和尚里有着李虎的熟人。
一个儒雅的中年和尚盯着李虎的背影,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他见周围和尚都被自己带转视线,却自顾不敢相信:“难道是他?”
一个僧人问:“师叔认得他?”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眼神疑惑,沉吟片刻,他连忙说:“带我到大殿一侧的厢房,我隔着帘子再看看。”
李虎进到殿中,正对着的是佛,周遭佛教人像林立,狰狞叱咤,唯有当中大佛慈眉善目,双耳垂肩,端坐莲花台上,双手合十……佛的面前放着蒲团,香客们结果僧人手里的香火,次序上前,插于香炉,而后跪在佛前,低头,磕头,磕头,低头,闭起眼睛,最终念念有词。李虎画惯了东夏工笔,看这佛,简直就是个不像人的泥胎,口目嘴脸哪里和人长得像?暗自叹息。
他走得快,已经超过那群起冲突的女人。
却是先要上香,一群娘们带着挑刺的眼神,站在他身后的殿门旁看他,而一旁的僧人不管他是来干什么,先塞他一把香再说,李虎就拿上香,迟疑片刻,觉得要见达摩,出于礼貌不能拒绝不拜,就走上前去。
到了佛前,他躬身抖了几下香火,在香炉上插上,看香灰四溢,沾了衣袖,不由低头吹了一吹。
身后立刻响起压抑着的讥笑。
又是那群女人。
李虎且不管她,退回来,站在蒲团后面闭目。
没跪?
主持的和尚有点骚动。
他觉得这是新信徒,本打算提醒,一个小僧人从侧面挂帘,供僧人休息的房间出来,在他耳边低语,他便沉吟不动了。
健威和逢毕都知道李虎为什么会站着闭眼?
当今天下,李虎怕是只有在他父母祖母等长辈面前下跪。
身旁的一群女人却是低声细语。
健威听得真切,一女子站在那五小姐旁边,小声说:“真是个土包子,不知在佛前下跪不丢人。你祖母见佛也要跪呀。你说他闭着眼睛许什么愿呢?该不是在想着你吧?其实这小子相貌也不错,看起来也是高头骏马,不定在乡下是不是个大财主家的,打听打听家世,要真是家世不错,五姐你不妨考虑一下。”
那五小姐讥笑说:“就他?!我要嫁的人,那起码是大富大贵,秀才之才……”
旁边立刻就有姐妹故意插话:“你说这时节他来京城干什么?说不定就是等着中正府评秀才呢。”
底下声音渐小,健威扭头看了逢毕一眼,见逢毕也扭头看他,似乎眼神里带点讥讽,觉得习武之人耳朵尖,定是逢毕也听到了,也就还个讥笑的眼神。
其实这一刻他觉得挺丢人。
这靖康国人?
目光之俗,令人无法自在。
李虎拜完,扭头看到门口一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一个僧人,相貌苍老,胡须洁白,一副高僧模样,判断他是这殿中主事之人,不然也不会坐在桌子后面,又是如此模样,然而走过去,有人先一步坐到那僧人前头了,低声说着话,他只好在后面等着。然后那僧人拿起他一只手在看,过了一会儿,又给他一个竹筒让他摇。
他好奇地给走来身边的逢毕说:“算卦的呀。”
逢毕也好奇,挠着后脑勺说:“爷你算不算?你要不算?待会我算一个。”
健威添油加醋地说:“让他算。看他算得准不准。”
老僧细细解卦半晌,面前的香客终于站了起来,脸色似乎突然焕发不少,高兴不少,一边称谢,一边要给钱财。老僧表示自己不要,指了殿外说:“捐个香油钱给佛吧。”那人就迈出去了。
逢毕飞快地占据那人的位置坐好。
不料,从帘子后走来一个小僧人来喊那老僧,老僧让他稍等,去帘子后了。
片刻之后,老僧出来,打量几眼健威和李虎,重新坐下来,问逢毕:“看手相?摇卦?还是测字?”
他问:“施主你会不会写字?测字最好。”
逢毕迟疑,往殿外看看,想着刚才那人是看手相,又摇卦了呀,他坚持逆着来,大声说:“摇卦。”
老僧把卦桶递到,告诉说:“摇卦是问事,而非问前途命运。你有何事要问呀?”
逢毕想想,没有事要问,就把手伸过去,要求说:“还是看手相吧!”
老僧拿起他的手,似乎顿时闻到了血腥气,那从食指到后掌都是厚厚的糨子,须知逢毕正是风华正茂人,有这么多糨子,那自然是抓兵器磨的。僧人沉吟道:“施主福泽不浅呀。运道在军中,若是从军,一定能做大将,封王封侯不在话下……三十多岁的时候可能会有一场劫难,劫难也不是不能化解,只要你对主家忠诚,往北走,往北使劲走,一定能化险为夷。好啦,天机不可泄露过多,全靠你自己领悟啦。”
逢毕兴奋地问:“那你说我多久能做将爷?”
什么将爷?
牛录将领。
怕露馅,李虎咳嗽了一声。
老僧抬头看他一眼,叮嘱逢毕说:“说难也难,说易不易,不过是上面的一句话不是?”
李虎不怀好意地说看了老僧一眼,他等老僧说个时间,就是不让老僧说中,没想到老僧用了“一句话”。你知道他回答得巧妙,事实不是这么回事,东夏的将领不是哪个人的一句话,但又不能是说错的。他就又咳嗽一声,要求说:“也给我算一卦吧。”
逢毕让座出来,兴高采烈地站在一旁看。
李虎坐下了,老僧又用问逢毕的话问他,他想了一下,说:“测字吧。”
老僧递了笔墨,李虎就在面前的纸张上写了个“仁”字。
这时里头刚才那小僧又出来喊这老僧,老僧又要离开,李虎不同意说:“你该不是进去向人请教吧?”
老僧嘴里说着有事,人已经快快走了。
过了一会儿,老僧回来坐下,把“仁”字拿到面前……他细细端详,轻声道:“仁,人二,莫不是家中排行第二?”
李虎上有狄宝不假,还夭折了一个兄长,应该是排行老三,见老僧说自己家中排行第二,轻视一笑,故意回答说:“错啦。老大。”
老僧有点慌张,嘴里说道:“不会呀。”旋即他说:“不是测得不准,是大不敢测,人二,岂不是国中第二?”
李虎不动声色,逢毕却激动莫名,连忙用手摇摇李虎。
李虎恨恨看一眼这个猪一样的队友,笑道:“国中天子为大,你让我第二,你谋逆呢,教唆我谋逆呢?”
老僧揩了一下额角,旁边又响起一串讥笑。
李虎一扭头,那个五小姐又银魂不散站一旁了,人看起来是满俊,虽然年龄尚幼,却婀娜多姿……娇滴滴一位及笄少女。
老僧申辩说:“测的就是,贫僧也没办法。施主你看,这是人,这是二,这个二,主要是年龄还小,倘若长成,再加冠,这不是个王字吗?倘若再加个冠,就是主字了。卦象如此,定是施主将来大富大贵,卦象难以言表。贵不可言。”
逢毕又激动。
李虎都想踢他几脚,踢是踢不到,就自顾说:“你是给我测字的,怎么变成卦象了?要不你也看看我的手吧,我想考武秀才,看我能不能考上,几年能做将。”
他手伸出去,一个女声在一侧响起:“五妹儿,他听到咱们说话了,他听到咱们说话了,你听,他说他要考武秀才。”
那五小姐一下红了脸,冲过来就喝道:“就凭你还考评秀才?你做梦吧你?”
李虎愕然抬头看她。
健威一下反应过来,想笑又止住。
老僧不知出何目的,念念叨叨说:“和尚觉着,你二人似曾有缘呀。”
那五小姐脸色更红,掉头就走。
李虎觉得太过莫名其妙,举着手掌说:“你赶紧给我看手相吧,要是看不出来,麻烦向达摩方丈通报一声,我要见他。”
老僧拿起他的手看了下,无奈说:“一样的,太贵不敢言。”
李虎问他:“贵到什么程度?有没有资格见到达摩方丈呀?”
老僧苦笑道:“见是有资格见,只是达摩方丈不在寺内,贫僧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如施主改日再来。而且?您要准备帖子呀。你是何人何姓氏,是何族望,拿着帖子给我,我才能递到,再让方丈决定是否回来见您。”
李虎一抬头看向健威,他醒悟到了,在中原去见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要先递帖子的,健威也一下醒悟,点了点头,表示该这样。
一百零六节 土鳖分量
若今日回去准备名刺,只能改日再来,改日来仍是先投贴,见与不见要另候它日,李虎自是不肯按这个路数跑趟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在和尚这儿借来纸张、笔墨。
和尚这儿没有的红面硬皮贴书,由健威去寺外宝钞香烛铺子上找。
拜帖找来还需要点时间,李虎为节省时间,要先作留书,四处张目,看不到可以趴下写字的地方,又要请老僧挪挪,借用他那案子。解卦的老僧整日接待,见惯各式各样的人。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寺内香客太多,各类人物齐全,嗜癖的也罢,难缠也罢,头脑混乱的也罢,从不见一人给他借解卦的桌面和蒲团……想说自己还要解卦不能借他,又怕得罪他,不由得往耳房珠帘中看去。
不管他起不起身,李虎都已经挤坐在他旁边。
老僧无奈,只得欠欠身,向一旁不知是好奇凑热闹还是要算卦围上的香客致歉……道谦的话还没说完,逢毕想着李虎写的内容需要保密,自作主张搀他去一旁,口中说着:“老爷爷你让一让,爷写完就还你。你放心,我们要它也没啥用,用完真的还你……你正好歇歇,说一天话也挺累的,四处走走,舒活一下筋骨嘛。”
这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老和尚坠着屁股抗拒,却仍被拖出来,施暴大汉逢毕自知理亏地笑着,嘴里不停说着哄人的好话,却哄得不是那么回事,香客们渐渐从四面八方围来观看,殿内上香的仪式不知不觉停止。那走远又转回来的几名女子吃惊看着,尤其是那五小姐,柳眉拧簇,两眸圆溜溜睁着,粉瓣瓣一样嘴唇皱如樱桃。
渐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不由回头朝佛主看去。
和尚们几乎能猜到香客的想法:佛主注目之所,二少年怎敢唐突?
但是他俩就敢了。
义愤逐渐积累,一触即发,只是有些人不敢发,非得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好呼止,终于与那五小姐一行的老夫人突然喝道:“佛主在上,你二人怎生大胆?”
李虎头都没抬,怎么称呼达摩,怎么自称,该报什么官爵族望,找达摩什么事情,怎么说,这都需要细细斟酌,不但费笔力还费脑力。
逢毕信口回答,笑道:“自然大胆,不大胆怎算伟男儿。”
他身体熊伟,手扶短刀,佛前环顾,虽未树威却威风凛凛。
是呀,不大胆?
何敢率从骑八百余,深入万千敌营,虎口拔牙,追逐天子横扫千军?
珠帘内耳房中显得狭促,虽为首僧人不作言语,但一干从人皆已难忍,目光炙热,随时准备护法。
有人轻声说:“尊者。此人太无礼了,不如我唤护寺僧人,将他乱棍打出。”
然而那为首僧人却露出自得之笑,道:“要是乱棍也打他不去呢?少年英杰,佛前失仪亦作别论,借案挥毫,且看他作何文章吧。”
外面的老夫人却不依不挠,厉声道:“信不信我唤人来把你二人拿去京兆尹?”她为和尚壮胆说:“你们只管上去赶开他俩?我看他敢干甚?”
殿内的几个和尚被迫上前。
他们瞅着逢毕,眼看变得杀气腾腾,尤其是那右手,搭在短刀之上,生怕触怒他行凶,又不敢异动。
李虎只好抬头,安慰说:“你们该拜佛拜佛,小子借了案子笔墨,并没有对你们佛主无礼,也不会打搅,且融让一二。”
他不说话,五小姐不觉得气,他一说话,那五小姐就气愤。
她大声嚷道:“你们佛主?既然是我们的佛主,不是你的佛主,你来干啥?两个土鳖,真的不怕佛主降罪吗?”
若在往日,李虎和逢毕定然长笑一声,让他们唤他们佛主出来,看看能怎么着自己。
但今日不行,找达摩呢。
李虎好言好语劝她:“佛主无嗔,自是不会责难……你们且容忍片刻,我很快就好。”他不再说话,只是执笔的手飞速晃动,有点下笔入神,UU小说龙飞凤舞的感觉。
健威未归,手书已成。
李虎捧起别立,哈气吹墨,轻声道:“好了好了。”
老僧也连忙说:“好了好了,诸位不要生气。施主也就借个案子,不能算对佛主无礼……”逢毕也知道二人惹了众怒,帮腔说:“对。对。不算无礼。只是拉了老爷爷起来,帮他站起来。”
五小姐冷笑说:“你那是拉吗?你那是拽?拽牲口一般,你当我们都眼瞎呢。”
李虎抬头看看,也就是他一家难缠,更觉得他们也不是维护那老僧,维护那老僧,能拿抓牲口来形容?
他淡淡道:“怎知我不是佛主拿来试你们的?入相啦,嗔啦。”
接连说“嗔”,把老夫人惊着,老夫人觉得自己是嗔了,连忙扭头闭目,一手抚胸口,一手念念有词,应是在向佛主恕罪。
老僧叹气,轻声道:“原来施主也是读过佛经的人,怪不得佛主惜爱您呢。”
李虎愣了一下,飞快转笑,把吹干的手书交予逢毕折叠,正要说什么,健威已经回来,拿了拜帖用的纸张,气喘吁吁。李虎招手,等他到了跟前接过,就又跪坐在老僧身旁,老僧连忙递来笔墨,眼神再次朝一侧的耳房看去,李虎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接过笔,笔尖摁在拜帖上,写道:“东夏中府都帅后将军虎山侯博君雅量帐下牛录官李二蛋拜,为君上谒。”
面前牛逼哄哄的少年,竟然大名“李二蛋”。
老僧“噗嗤”一声笑出声,却又记得“嗔”,强忍不笑,坐定道:“原来施主是夏人。”
不知为何,那五小姐竟然飞速一转身,又飞速转回去。
三人拜帖、手书都已具到,说走就要走。老僧眼看着他们往殿门走去,不料李虎突然转向,直奔耳房……
他刚喊了一声“住手”,李虎已经把帘子掀起来了。
正怕李虎见到里头那位尊贵的师兄,回头师兄怪罪,李虎放下帘子,退回来大步离开。
老僧迟疑片刻,就向耳房跑去,到了耳房,掀开帘子,大吃一惊,原来那位尊贵的师兄竟然藏去榻下,让别的僧人遮挡……此时正在拍灰。
老僧疑惑万端,正猜测这位师兄和那少年之间诡异的关系,师兄已开口索要:“把拜帖和书信一起给我。”
老僧插诨打科道:“师兄。你都不知道,他竟然唤作李二蛋。”
众僧一阵纷笑,不矜持的就趴去看拜帖,看完顿时人仰马翻,哈哈大笑,丝毫没有佛法高深的形象。
为首那僧人冷笑说:“有什么好笑的?李虎或者说李二蛋,只听名字是土点儿,可那要在北方,喊一声他的大名,地都能抖上三抖。这名字叫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够分量。”
老僧连忙巴结说:“师兄,原来他不过是员东夏大将的手下呀,我还以为你告诉我的国中第二会是?”
为首僧人严肃制止他说下去,展开手书读了起来,只几眼,就连忙说:“给我备车,我要去见师父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