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节 杨母大寿
上午杀鸡宰羊,摆了一桌的酒食,客人不逊让也不嫌食物粗鄙,吃得开怀,酒却喝得少,是一敬酒就有人帮着挡。午后杨凌钢给喝躺下,客人却要走,挽留也挽留不住,便由杨大娘,杨大爷他们一起送到村口,李多财远里送了一路,不知送了多少里,傍晚才回来,两只眼睛还红红的。
晚上杨燕燕回来。
家里兴高采烈,唯独杨燕燕显得闷闷不乐。她娘问她,她就拿了个玉佩给她娘收起来,说是去学堂的路上就遇着这客人,这就是那客人给送的,那客人还当面说她“光知道哭”。杨燕燕说到“光知道哭”,杨大娘也不免责怪,人家客人问路,听说你就是杨燕燕,与你说了两句话,就算逗了你几句,你也不能光一个劲哭呀,人家身为长辈下不了台,又会站在帮李虎看媳妇的角度,不说你“光知道哭”才怪。
客人给人的印象不但是神秘,还让人觉得神通广大。
吃晚饭,家里的话题就围绕着那客人,围绕着李虎,围绕着他与李虎的关系。
杨凌钢喝的酒多,被喊起来吃饭。
杨大娘让他给看客人给杨燕燕的玉佩,又让杨燕燕抱来客人送给自己的礼物,说:“里头有个跟胖娃娃一样的,该不是人参吧。哪有那么大的人参?你也看看,跟成了精一样,完完全全是个人形。”
木匣子拿到面前,打开一看,是根胖娃娃一样的大参。
杨凌钢脱口就说:“这是高显参,这得多少年的呀?娘说得没错,跟成精的一样。”
杨大娘叹了气:“本来还不觉得人家破费,一看他让你挑选的物件都像些无价之宝,让那鸳鸯师爷呆在一旁,稀罕得抓耳挠腮,娘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你这叔送的东西看起来不起眼,都不是一般的东西。你大爷回家说客给他送了个拐杖,不怕刀砍,村里不是有不信的,真拿刀砍了,你大爷气他们试验,结果人撵走,自己拿起来看看,菜刀嘣了口,拐杖连个印都没有。”
杨凌钢拿着玉佩灯下耀耀,半懂不懂地说:“这玉佩也像好玉,看起来价格不菲。”
他突然想了起来,激动地说:“他说是李虎的长辈,关系也没怎么理给咱们听,该不是李虎他爹吧?不是李虎他爹,谁这么舍得,这一出手吓死人。就娘你那成了精一样的人参,都不是钱能买来的。”
杨大娘挥手打断说:“这怎么可能。客人看着多年轻?有没有你年长都不一定。李虎他叔都那个年龄了。再说了,他要是李虎他爹,能不赶紧认李虎他叔?”
杨燕燕的嫂嫂问:“他哥呢?”
杨大娘白了他一眼:“他哥。他哥自称长辈,缺心眼不成?”
她又说:“海事学堂你想去去好了,定是托了不少关系才换来的,还不回去,送我们的这些稀罕物,你们就别动了,过会儿找到鸳鸯,看看是不是让他托李虎还回去。要是客人就想让李虎欠他的,我们收下东西,李虎就显难了。”
说李鸳鸯呢,李鸳鸯来了,声音在院子里。
杨燕燕飞快爬起来,到门口喊他。
把李鸳鸯喊进来,李鸳鸯一听他们说要还回去,连忙摆手说:“不能还。为啥要还,还了人家不以为咱嫌弃。拿着吧。”
他眼睛不停打转,本说不出理由,好在一个急中生智,肯定地说:“客人说替东家送的,说不定就是俺东家买的呀。”
杨凌钢根本不信,带着讥讽说:“鸳鸯。上千年的高显参,你到集市上给我买一个回来。这参分明是参王,曾经为一头来自高显的参王,海匪杀过一船人。”
李鸳鸯咬准了回答:“我买不来。东家未必买不来。”
杨凌钢道:“好。就算他能买来。那千里眼呢?当时你咋说的?”
李鸳鸯往他身边一坐,笑了说:“哥。那还不是为了考验你的。”
杨凌钢半点都不信,哼了一声说:“万一我要选了那千里眼了呢。”
李鸳鸯能说那客人其实无诚意给千里眼?他“哦”一声,岔开话题:“请帖已经准备好了,得定下来都给谁送去。”
杨大娘说:“乡下人。啥请帖不请帖的?李虎生意上的人和咱也不熟,没道理请他们来,自家的亲戚都是穷哈哈,你递人家一张请帖,人家得登门送礼,不送请帖,派人去喊,就说喊他来吃饭。”
李鸳鸯问:“大娘。那这还叫过寿吗?”
杨凌钢也连忙跟着问:“是呀。娘。这还叫过寿吗?”
杨大娘说:“说不过吧。你们非让过,这要过了,还这这那那的。亲戚们都来,你们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这就是娘的寿呀。图人家的礼不成?要是你们非要发一大堆请帖,不过也罢。”
她看女儿不高兴,大声说:“也不是一张不送,送出去一张。鸳鸯,你去拿请帖来,让燕燕来写,写了派人送北平原去,派十个二十个人去,不信找不到他。”
李鸳鸯大吃一惊,连忙说:“现在北平原乱得很。”他解释说:“战乱之后,哪国兵都有,正在一起商议怎么共管,秩序不定,人要去了,一旦被扣,谁知道是那边的人扣的?”
杨大娘说:“既然北平原这么乱,那李虎去干啥?来的这个长辈只说见着了,让替他来看看,行踪只言不提。鸳鸯。你说。就是李虎不让你说,你说了,他也不敢咋着你,有大娘在,他不敢。”
李鸳鸯又想遁了,“啊呀”一声说:“我哪知道?等他回了消息,大娘你问他呗,肚子咋有点疼呢?啊呀,非是吃坏了,我去一趟茅房。”
这一趟茅房去了,人就不再见影。
李鸳鸯人虽然回避问题,但办事却丝毫不见挑剔。
大宴安排,牛羊猪禽鱼类以及食物采购,喊谁不喊谁,杨凌钢都觉得复杂,而他清单上,那是列得清清楚楚,办起来也快,伙计撒出去,说准备就准备妥当了,还给石场的石工们准备了喜面当福利。人都说石场是因为摆大宴停的,杨凌钢特意去说过,这才知道石场上放假,那是天气渐渐转冷,土建装饰上要的人少了,不三天两头放个假,石器就会积压。杨凌钢嘴里不说,心里却是佩服。
他本来想去海事学堂,只等着杨凌自回来给他娘祝寿将船委托给杨凌自,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现在家大业大的,不缺钱了,却缺人照料,李虎也不在,但品品李鸳鸯,却是再没有后顾之忧。
他暗中收拾准备行装,只能他娘寿辰一过就走,正好去北平原,顺道问一问,找找李虎。
寿辰说到就到。
家里村里张灯结彩。
一般情况下,一个村里的老太太哪敢这般过寿。
除非是宦官世家,名门族望,多大的财主都不敢这么过,钱财其次,关键是方圆多少里就都会嚼舌头根,说你没这个福,说你家里暴富就铺张,家里钱是怎么来的,干净不干净。
然而,现在易县杨氏认老杨村的杨姓归宗,这泥根子就能拔干净了,杨氏不算显赫,那也是有故事的郡望呀,说老太太是老太君也不过分,更不要说家里出了个李虎……那是十里八乡,隔县隔郡都轰动无比。与往常的坏传言截然相反,都说这老太太心善,大雪天拔出来个年轻人抬回家救活了,那年轻人是谁,怎么了不起,先后都干了些啥。故事传奇得梨园班子都想拿出来演。
现在合该人家享福,人家乐善好施呀。
说是喊来亲戚朋友白吃,但很多和李虎有交集的却是不嫌远。
他们来攀交也好,受过李虎恩惠也好,结过情谊也好,一个来就都来,请帖也没发,人家照样抬着礼道贺。
刘昌曾经来过,摸得熟门熟路,还当自己是自家人,都提前来了,说要帮忙。
他能帮什么忙?
不但他来,一些与李虎有过交往的州中士人也到了,家境好的封了些银两,还会因为杨家不收闹脸红。家境不好的,就提个纸包糕点。
大多数来的,希望能偶遇到李虎,包括石敬孙。
石敬孙头天晚上到的,带了成车的礼品,来了就询问李虎会不会回来,听说李虎没回来,托的人来到,礼物已经送到,心里怪失望,第二天一大早,说什么军务繁忙要走。
如果说他这个马上就任郡守的人来让地震了一震,那活佛道林更是让宾客们震惊。道林来到还带了数十个来做道场的和尚,和尚们提前两天就铺开金色的坐垫,安坐成排,诵读念经,助力长生。
道林和尚和石敬孙一样,也感到失望。
石敬孙要走,道林也想走,他们说好结伴,就再次询问:“李虎能不能回来?”
然而在北方无定河岸,十几名骑士已经坐上了船,按说这是现在的边防线,可暂时,却是名存实亡。
清晨的薄雾中,李虎手牵战马,立于船头。
一旁的崔生源说:“殿下。一但回杨村再往渔阳去见大王,怕赶得太紧,殿下顾着情谊是好,但大王和大殿下滞留渔阳等您,会不高兴的。”
李虎淡淡地说:“一个是我阿爸,一个是我阿哥,自己家人,无妨,若是父亲国事繁忙,不用等我。”
崔生源又说:“三方管辖的框架还未搭起来,大王会不会误会。”
李虎冷笑说:“谈了这么久,我们东夏提议的框架已经经得起推敲,他们一会请示,两会儿请示,无非是不甘心。三方共管怎么共管?自己拿不出来好办法,又不肯听我们的,与其他们拖着,不如我们先放一放。北平原几乎荒着,却驻扎了三方十余万军队,没有收入来源支撑,我看他们能撑多久。”
已经提醒过了,崔生源便不再说话。
他知道,这框架并不容易达成。虽然朝廷战败,朝廷的使臣怕东夏与高显搭上线,靖康会失去北平原,说什么答应什么,而高显亦一样,但是靖康和高显的人也没少接触,现在走马观花,无非试着看,靖康和高显能否站到一条线上。崔生源担心李虎一走,会促成靖康和高显和解。
不过他看李虎这么笃定,加上之前军魂刺探的消息,内心也渐渐被李虎的理由给说服。
李虎用马鞭往前一指,要求说:“书记官记下。这无定河上要驾上一道桥,大桥,无定河的水也要治下去,然后三方军队划了片区,去给我屯到泛区中去,垦荒自种。”
上了岸,十几骑先后上马,包括两匹托了礼品的。
随着一声马嘶,他们这又开始沿着道路飞奔。
东方,朝阳升起,照耀在这些飞奔的战马,威武的骑兵身上。
七十八节 坦言相告
过了河,就是易县。
眼看靠近县城走上官道,李虎挥手招来一骑,让骑士去县城告诉熊梦,家中祖母说想见她,要她收拾、收拾,等自己去完杨村掉头时一起回东夏。再往前走,前面就是刘老庄——不久前打过大仗的地方,目前由田过接手,看管了几十名冥顽不化的田氏将士。图里牛、田过都已经率领人手等在刘老庄外。
目前的易县,已经没了石敬孙的郡兵。虽然他可以驻扎在这易县,本部也是极不情愿下才撤走的,但对他而言,怎么获取李虎的支持,得到东夏给予的力量更重要,由李虎隔断北平原的田启民,也会让他更安全,所以目前他虽然没有名言将易县让给李虎,却默认金城坡田过这支武装对县城和刘老庄的控制。
石敬孙的主动让步,让图里牛和田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管如何,石敬孙还是靖康国的命官,易县还是靖康的土地,如果石敬孙稍微表现一下他的权力,他还是可以拿回易县的,而且图里牛和田过知道,李虎一开始并没有占据的意图。但石敬孙不要,主动退了,李虎也不会想着还给他,扼守北平原目前为数不多的通道,对于北平原,对于东夏来讲,都相当有意义。更不要说倘若他石敬孙一旦抛弃盟友,背信弃义,过河打他,也轻而易举。
李虎到来,见到图里牛和田过。二人讲到最近郡县的变动,将石敬孙的软弱行为强调一番,笑着给李虎说:“不但易县他不敢要,他连县令都不敢举荐,我看是等着我们这边来选官。这个官我们选还不是不选?”
李虎问:“上报总使衙门了吗?”
图里牛点了点头,告诉李虎说:“已经批复了,正让我们物色人选呢。”
李虎牵上马,与他二人一路走过刘老庄,途中再三沉思,轻声说:“选是要选。把我的意思如实反映给使衙门。选但不选我们夏人。选备州的士人。一来让石敬孙知道,我们虽然控制了易县,却没有据为己有的想法;二来他仍然可以将易县视为他自己的地盘;第三,让他给朝廷一个交代。第四呢,这是我们能否近一步交好州中士人的关键。”
图里牛兴奋地说:“李虎。你这一张口,理由都有四,我看你是越来越像大王,你吩咐我的事,我都让老田干个差不多,你把我收回去吧。看家护院才是我擅长的哈。”
李虎笑了。
他也没打算将图里牛留到易县,就说:“好。家里让回渔阳一趟,你带人跟我去杨村贺寿,去完杨村我们就走。”
离开刘老庄再上路,虽然没让田过跟随,让他掉头去操练了将士,但身后的队伍仍然又多了十几骑。
这都是精悍的将士,哪怕没有严整铠甲,奔腾起来依然是气势夺人。
因为在刘老庄停了一站,接受各路部下对地方情况的说明,再赶往杨村就显得晚了点儿,接近中午也才到。
杨村正是热闹。
为照顾远到的亲戚,乡下摆宴,均拿午宴当主宴,到接近中午时,开出来的十来口锅一溜色炊蒸出白烟,即便如此,宾客也无法一次安排入席,要分出二个拨次。人太多,海塞尔和她哥哥被喊来帮忙。
他们被安排到村口帮助杨揣书写礼单,眼看晌午将至,悬腕写得手酸,这第一席快要开,人该到的到了不会再多,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当礼单上写下“熊君泽”三字后,二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客人的身份,反倒因为女子主仆的东夏装束而心生好感,一起兴致勃勃多聊了好一会儿。
直到一个见过这主仆的杨村后生跟着杨揣出来接客,这才把这少女的身份揭露。少女今日到来前,扎了一头的小辫子,用东珠和玛瑙珠儿织成的网线牵裹,不但没有庸俗的珠光宝气,还多出了些异域风情,她穿着雍部深腰白袍,腰扎青绿色腰带,挂着环形的玉佩,尖尖的脚靴踩得不快不慢,说话斯文而又条理,紧跟着她一侧的熊茸,则穿着大黄敞袖衫,两扇对襟系着,对襟大褂里头,是一件紧身的绣衣。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东夏人,走在他们身后,众星拱月一般。
熊茸穿得里衣那是高显样式的,东夏这边辫线褂多一些,又叫马褂,高显的衣裳,仿了鱼皮衣,贴身的却多一些,大概怕人说衣衫奇怪,她就外罩了雍氏对襟外袍。
熊梦却完全是一身东夏盛行的高显雍部衣着。
杨揣反应过来了,本来还一振袖子,低声吩咐同村道:“她非是来闹场的,找燕燕说道,快喊爷们把他们给打走。”
然而,杨揣大步流星上去,到了跟前,气势就弱了下去,因为受不了对方的镇定和傲贵,头扭在一旁看也不看,大声说:“你们来干啥?你趁俺婶娘过寿来与燕燕抢李虎的么?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胡闹,俺们也不客气。”
然而片刻之后,他就把主仆二人和与他们一起来的人给放了进去。
两人靠近时说了什么,别人也听不清,只是在她走后,她们可以看到杨揣在地上跺脚,嘴里念念有词:“都是这李虎惹的。也是,他总得跟人一个交代。”
第一席开席了。
除了邻近的,第二席的人不可能踩准时间来,其实也都在村里……杨大娘坐在自己的中堂,接受一些亲戚晚辈的拜寿,进来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一个,出去一个,这本是个哄老人高兴的时候,但要来的人太多,村里的人就定好了数,希望别光让人拜寿拖着时候,让杨大娘过寿给过累倒。
然而熊梦一脚踏进来,不知为何,站在杨大娘身侧的杨燕燕心里“咯噔”一下。
也许,她胡乱联想就给想正好上了。
也许,这装扮,让她轻而易举猜到什么。
杨大娘却已经知道了身份,杨揣告诉她了,熊梦要来拜她是一,她也主动说让喊的。这一刻,熊梦也是忐忑的,自己上门来是应该登门,拜访长辈,化解不快,但是在家乡见过乡下妇人的粗鄙无礼,她也是没有把握说清她与李虎之间的关系,她与杨燕燕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的……
杨大娘却是看了一眼就神情呆了一呆。
她叹道:“这闺女真是漂亮。与李虎当真般配。”
杨燕燕浑身一冷,掉头要跑走,被她拽住,拉回来,却是浑身都在发抖。
谁曾想自己家里村里那么多人相信李虎,他定亲了,他不告诉人,以至于他未婚妻光明正大找上门?
这是尴尬的片刻。
熊梦说:“大娘。我虽与李虎自幼一起长大,却是双方父母一起定下的婚姻。李虎在贵所居住多日,想必您老也是明白,李虎乃世间蛟龙,非凡俗任一女子可轻言般配。我知道这里头有误会,却不知道能不能以笨拙的口舌给大娘,给燕燕姑娘说明白,逢到大娘寿辰,我先给您老磕头的好。”
说罢,她便跪倒面前的蒲团上。
杨凌钢在里头陪客,听人讲了什么,不放心母亲和妹子,离席出来,然而他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大胆。
自己家是不会怎么她,但换一个家族呢?
这村这地儿这会儿本身就是一汪浑浊的龙潭。二女夺婚,哪怕中间只怪李虎,但当中的女子又哪有和平而言,登门而来那是送上门来,乡下人那是上去拳打脚踢,叫着“小浪蹄子”,“小**”,说不定抓脸,拽发,拔衣裳,试图出对方的丑。
轻则受辱一场,重则扒光示众,有性命之忧。
这女子如何这么大胆,敢摸来?
杨凌钢走得飞快,路过熊茸,见她焦躁来去,怀疑就是她,然而路过,与她对视,一直到走过去,还是没断准,也没好意思问。
到了正堂,杨揣在外头呢,告诉说:“哥。和俺婶和燕燕一起说了个半天,你看外头还等着拜寿呢,也不知道她们讲的啥。也不见俺婶子她轰人出来。”
杨凌钢笑道:“为啥要轰人家?总要说个来龙去脉,俺还是不信李虎是瞒婚的人,不定什么曲折,听她讲是好事。男人三妻四妾也不见得是个啥,你哥凌自外头还养着小,谁说了个不字?你小子不会不知道吧。”
杨揣背了个身说:“哥。那李虎可是俺婶子救回来的,他三妻四妾,他那是忘恩负义。”
杨凌钢叹道:“是呀。可把燕燕闹个苦。”
他拍了下杨揣,自己则走进去,原本是要提醒母亲,你们不能仨人说个没完没了,然而走进去,还是愣了一下,杨大娘左手牵着杨燕燕,右手牵着熊梦,胡床上坐着说话,一条腿还随意地搭翘着。杨凌钢还没开口,杨大娘就说:“凌钢。你也听听你这妹子咋说,她说她跟李虎定亲之后,她父亲带她回了中原,李虎以为两家不算了,才没跟咱们家讲,你说这咋办?这也是个好闺女,难不成都嫁他李虎?反正李虎也是个谎话篓子,他父母若真的不在了,前天你问了你那叔,不只说最近几年没见着,今天这闺女也是这么说,李虎有难言之隐,会有告诉我们的一天。”
杨凌钢笑道:“娘。你还是等见着李虎了问他,我也信他不是故意去骗谁。您老可别顾着说话,外头的晚辈等着进来拜寿呢,让燕燕带她去入席吧。”
杨大娘猛然醒悟:“是呀。丫头。你快跟燕燕找个席面吃酒菜。把外头等着跟我拜寿的就给忘了。”
杨燕燕违心要带熊梦出去,杨揣猛地蹦进来,大叫:“婶。李虎回来了。”
杨凌钢也大吃一惊,猛地往外跨,二人到了外头,远远看着几十骑排出线,在村下道路上,李虎与人正在说话,席面上的刘昌还跑上来与他喝了碗酒。他感觉到杨揣也出来了,带着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这些人分明就是没穿铠甲的夏兵,一个个龙精虎猛,李虎都开始大张旗鼓带着夏兵来咱村了,他也不怕官府?”
他站在外头看,杨揣却是往跟前跑。
说李虎的不是只是嘴说,杨揣却没与李虎割袍断义的想法,这一跑,就跑得飞快。
杨大娘说也要出来,不过熊梦劝住了她,说她是长辈,又要问李虎事,就不该出去。杨大娘就没出去。只是怂恿杨燕燕去,杨燕燕也不去。仨人就等在堂屋。他们听到杨凌钢与李虎说话的声音,她们听到了脚步声,直到一个身影在门框中完整地映射进来。
图里牛带着俩人把守门口了。
杨凌钢还觉得多此一举,加上和图里牛见过面,定要客气,让他去吃席面。
然而三人不为所动,两人站在门口,左右把守,图里牛则寸步不离,跟到李虎左右,杨凌钢无奈,只好跟着走进去。
李虎一进去,就愣了。
他还派兵去通知熊梦梦要走,没想到熊梦梦跑来给老人贺寿来了,贺寿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仨人竟然一起坐着,熊梦梦是笑意盈盈,杨大娘却是眉头皱着,而杨燕燕,却分明是两眼喷火。
李虎快步走上两步,到蒲团前跪倒在地拜寿。
图里牛也扎着架子往地上趴。
李虎说了祝词,让图里牛喊人呈上寿礼,图里牛刚站起来,杨凌钢就质疑道:“你不是托咱一个叔,把寿礼送到了吗?”
李虎跪直在那儿。
爬起来的图里牛愕然说:“寿礼送过了?”
李虎说:“我没有托人来送寿礼。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图里阿哥,你喊李鸳鸯来,问问他也许就知道是谁了。”
在图里牛走出去的一瞬间,李虎整理衣衫,又拜了下去,口中说道:“一直以来,承蒙大娘不弃,把我从雪地里拣回来,供着吃喝,当家人一样看待,阿虎心中之感激难以言表。”
杨燕燕哭着问他:“你瞒婚,你可真感激?”
李虎又拜了下去,轻声说:“大娘。我知道很多的事,想瞒也瞒不住了,好多的事已经破绽百出,此时此刻不敢不实言相告。我名李虎也算真名,李是母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狄宗虎。”
杨大娘和杨燕燕没反应过来,还在发愣,熊梦梦一下从胡床上蹦下来,不敢相信地问:“你全说啦?”
李虎道:“大丈夫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纵横于天下,只是迫不得已,还请大娘、燕燕、凌钢阿哥见谅。”
杨凌钢不是母亲和妹子,惊叫问他:“狄宗虎。你是东夏王室中人?”
李虎坦言:“没错。夏王是我父亲。只因北平原一战,我犯了冒战之过,父亲大人将我流放备州,与我邦徙入备州的族人同在,只因为身份特殊,不得不隐姓埋名。其实早就破绽百出了,只是大娘、燕燕你们都是善良人,过于相信我,没有追问到底罢了。”
杨大娘喃喃道:“早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李虎承认说:“我双亲自然都在,冒名的籍贯是假,每次见到大娘你们这么待我,话都在嘴边,想告诉你们,却又怕横生事端。”
他又说:“鸳鸯是家中派来保护我的人,战死的方海,多财阿叔也是。非有意隐瞒。梦梦是父王为我定下的亲事,只因为他父亲叛归靖康,原以为这婚姻就没人认了,大娘要将燕燕许配我的时候,我就没有说。”
熊梦梦叹息一声。
自己对他李虎的情谊,他李虎一句“原以为”,怎么让人好受?
杨凌钢却又有疑问:“你是东夏王子,夏王也太狠心了吧。要不是我娘,你说不定就倒在雪地上了,何况你能吃得乡间的苦?他要是真流放你,为什么还派来这么多人?”
李虎苦笑说:“我阿爸虽是慈父,却对我等兄弟姐妹之严厉难以想象,我在幼年时,就被送去高显。我长兄,也是年幼就被送往长月为人质。北平原一战,我夏人尸骨遍地,父亲流放我,也是给国人一个交代,让我反思自己的行为,知道自己的过错,鸳鸯他们的到来,都不是父亲允许的。”
李虎说:“凌钢阿兄怀疑我又撒谎不成?”
李虎又说:“没错。父亲只是要让我明白一些道理,难道还真的不要我了不成?虽然北平原一战,我为战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承担责任,但男儿在世,难道就不能吸取教训,从哪失败从哪爬起来?”
他说:“相比我尸骨横野的将士,我吃的苦算什么?”
他泪流满面。
李鸳鸯和图里牛进来,也刹那间泪流满面。
李鸳鸯难以自制地哽咽道:“东家。那一战怎么说是您的过错呀。”
李虎也还是要说下去,打消人疑虑:“我父亲起于毫末,虽披荆斩棘,与麾下众叔父一道王了疆外的东夏,被国中之人称为异邦,但却是雍人无疑。父亲常常教导我,说天下的马可以不一样,天下的衣衫可以不一样,天下的种族可以不同,但善良的人是一样的,人心都是红的。我东夏人与靖康人毫无差异,希望大娘也不要因为我夏人的身份、我父亲给我的特殊身份,从此将我拒之于门外。”
李鸳鸯虽然站在面前,但是众人都已经忘了要问他前几天来的那叔是谁了。
杨大娘推了杨燕燕一把,让去搀扶李虎,而自己头晕晕的,被熊梦梦搀扶住,就硬是扶着熊梦梦站起来说:“大娘不是在做梦吧?”
杨凌钢却是叹道:“李虎。我还是叫你李虎吧,改不了口。怪不得短短数年,东夏就已经无比强大。你父子真是了不起的人呀。”
七十九节 渔阳气象
渔阳。这个因为地势等诸多原因被东夏废置的都城,虽然早已没有都城的意义,却依然还是扼守高原的通道,边城重地,东夏规模少有的大城。而今随着东夏王的到来,致使渔阳的兵力追加三个甲等军府、一个中尉营、一支禁卫骑兵,戒严令下,岗哨遍布,更是气象森严。普通人或会认为这是东夏国力增强之后,东夏王称帝在即,摆出的极大排场,却不知道东夏王从来都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前几天就轻车简从溜走了一次。
一些将领倒可以轻易破解。
大王前来渔阳,重兵阵列,那眼睛就是盯着北平原的,威慑对手,怕三方协议贯彻执行时出现问题。要知道东夏要的三方共管,就是不禁迁徙,三国民众谁想来谁都可以来,高显、靖康、东夏三方驻兵,军、政山各出一人共同组院,然后三国共院,坐在一起考核并授权东夏官吏组建北平原府……将来由三国共院监督官府,协商核算自家收益,却是由东夏在管理北平原。这想法是东夏提出来的,其它两国无非是迫于形势,而今在一个桌子前坐下来谈怎么干的时候,昔日靖康和高显这对仇敌,争夺北平原的双方未必不能达成一致来钳制东夏,设法改变北平原的格局。
北平原谈判桌上,东夏官员坐在三国共院的大员面前,提出他要实现的五年目标,要让北平原产粮多少,要让作坊和商户的数量达到多少,要让民户数量达到多少,要让各国的收益达到多少。
北平原,谈判桌下,东夏只到一个甲等军府,高显阵兵数万,靖康官兵还有数万。
渔阳阵兵,就是北平原谈判大王摆出的、没有到场的力量。
谈判桌上说我管理北平原能给你们多少收益,这是在哄,大兵压境,这是在逼。
只是将领们能看破,一边在推崇大王的手段,一边却在想怎么炫耀自家的国力,在一起时会议论:“为啥不拿出十万、二十万的兵力呢?大王摆五万,不过是与他们各自放北平原的兵力相当罢了。”
狄宝已经与他母亲一道经由直州出境,抵达渔阳。
他从东夏离开六、七年了,今日渔阳虽非国都,东夏的国力却又今非昔比,怎么不令他心潮起伏?
当年父亲从雕阴回京,他已隐约记事,他记得那时家里租个院子,一大家子住一起,感觉是啥都没有,自己娘亲都不想住,一天到晚想着回外公家。后来父亲募兵打回东夏,家里有段时间住着帐篷,有段时间住着生虫的泥草屋……自己就在军营里到处乱跑。再后来,渔阳安定下来,却也只是个破城,满街都是石头堆垒的简陋墙壁。谁曾想十几年的时光,父亲一步步从当年的一无所有变成一个大国的君主,而他已是一个大国的王子。
在长月,只感觉到父亲每年增派给自己的力量变化,只感觉到东夏的商团越来越多,络绎不绝。
但回来,还是意外到了。
渔阳,虽然还保留着草原上的城镇特点,却已雄伟壮丽。宽阔的马路分割出一排排的四合院,路的两旁到处都立着拴马桩,订着街区牌号,门楼高耸入云,商铺车辆林立,没了当年的乱杂,人们衣着质地已非当年可比,各种新的器具和事物如同雨后春笋,不少地方仍在扩建施工,挖土建排水的管道。
高大的木吊只有东夏在建筑时普遍使用,青砖,只有东夏不停地烧,官家能用,百姓也渐渐能用。
他骑在马上,走在众人之先,像是在迟疑,走一段停一段,看一段走一段。
虽然如此,感觉人少了很多呀。
接他们的人一边解释说人去西征的多,一边提醒说:“殿下。大王已在宫中久等。你还是尽量快一点儿吧。”
黄皎皎也一只手拔在车窗上,一只手扶了下巴发愣。
更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说少年时嫁给狄阿鸟,觉得他家穷,说是当官的,其实塞外归来根本就不像,及狄阿鸟家中变故,父母不肯悔婚,那更是觉得痛不欲生,与其说她与别人勾搭不清,不如说她对前途、命运伤心失望透顶,哪个少女心里不曾有个梦,梦见夫君文质彬彬,高官大权,骏马仆役成群?
就算有了东夏,她也老觉得条件不好,动不动要回长月,到狄宝受质,她更是赖到长月,不愿意回东夏。
父母劝她了,她回东夏一回,到了东夏,说想狄宝,就又回去一回。
然而,东夏只在你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感觉到它的变化,而变化又是那么大,日新月异一样。
这一次,不光她来东夏。
她父母、哥哥,家中仆役竟全部跟着搬迁。
黄皎皎知道,狄阿鸟在战场上差点把皇帝抓住,从此自己家族一跃而成为整个大陆上最有权势的人。
家里害怕靖康官府报复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父母兄弟确信东夏最终能够战胜靖康,他们想先来一步,扎根深一些。
然而其三,家中直系亲戚坐下来秘密谈论过,狄阿鸟若称了帝,谁能做储君,狄宝需要人帮他。
父亲黄文骢不但果断舍弃产业,留人打理,还大有散尽家产的架势,把钱撒出去,招募了众多的门客。
他们这支队伍就这样带着仆役,驾着车,请着门客,从长月给来了,人数起码千人。
发福的黄皎皎就这样捧着她的下巴。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对自己儿子的厚望,但她对自己已经再无信心了。
少年时觉得狄阿鸟黑,高大粗鲁,还不待见。
长大一些,突然有一天,她才发现狄阿鸟其实一点都不丑,男人高大一些才叫英俊,而他狄阿鸟也没有过分高大,家里也不穷,就算他一时穷,但他想富也能富,但是,他已经一点不爱自己了。
再往后,与狄阿鸟的任何一位妻子相比,心里竟全是自惭形秽。
而到今天,到现在,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身为女人的黄金时节已经过去了。
自己发胖,气喘,容颜日衰。
关键是狄阿鸟的其它女人还都那么漂亮,哪怕大夫李芷,她是比狄阿鸟大好几岁的,却一点都不显老。
而狄阿鸟呢?更是年轻依旧,仍然看起来瘦瘦的,皮肤光泽鲜亮,双目明亮,却又英气逼人,年轻时现出的所谓粗鲁荡然而去。
而每当看到他,黄皎皎就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羞愧的,难过的,不自然的,配不上的念头接踵而至,关键是她还清楚地知道,狄阿鸟对她,是在渐渐变好,会微微笑着与她说话,问寒问暖,会托人照料她,只是这种好,她清楚地知道,根本已经不是那种好,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八十节 老子才是他靠山
黄文聪是看着狄宝长大的。
家族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狄宝的偏爱程度超出了家里任何的孙辈,包括他的长房长孙,甚至是在狄阿鸟没有发迹以前。
但他们并不知道黄文骢是怎么想的。
两岁时,天天与外婆在一起,耳濡目染听读佛经的狄宝,忽然有一天当众颂了几十字的佛经,黄文聪见了欣喜,从此酷爱有加,用心调教……这时他只是认为孩子聪慧,偏爱一些,然而到狄宝从东夏回到长月入质,却是令他感到震惊。
这孩子怎么去的长月?
那是年龄轻轻就杀了人。作为纵横商界几十年的人物,腹黑难免,他从来也不觉得心黑手辣会是什么缺点,相反,这孩子入了他的法眼,品行具备成就大事的条件。不仅如此,此子丝毫不同于自家娇生惯养的子弟,自律好学,学文则文成,学武则武就,年龄不大,已是心智成熟,文武双全。
这在他孙子辈中找不出来。
别说自家的孙子辈,放眼京城,周遭亲朋故交家均有不少才俊子弟,然而少见少年比得过狄宝。
年龄尚轻,却胆略文武俱全。
别说女婿封疆裂土,哪怕女婿就是寻常一人,放到他如今的家业上,将这外孙栽培出来,也是能够令家族屹立不倒的保障之一。
关键还是秉性。
这狄宝身上像是继承了他父亲枭雄的一面。
抵达渔阳,接受着狄阿鸟的招待和安顿,他便有意与狄阿鸟细说狄宝的不同,一边化解这孩子凶戾的往事,一边为狄阿鸟分析狄宝身上具备的品性,看到狄阿鸟流露出来的喜色,这是做父亲掩饰不住的爱意和自豪,也看到狄阿鸟叫狄宝到身边,考校见识和学问,他放心了很多。
他不信狄阿鸟家族还能养出这么好的孩子,他相信狄阿鸟心里自有计较,只是女儿不争气,在狄阿鸟身边没有地位,无法庇佑到孩子,让他感到可惜,在接受赵过陪从之下,他无意中得悉赵过已有一女,虽然年幼,却聪慧有加,便暗暗留心起来。
虽然不在东夏,但毕竟是最初资助狄阿鸟起家泰山,在东夏并不是聋子瞎子,赵过的情况他知道。
赵过在东夏,凭战功,那是数一数二,而一直兼任武学祭酒,门生遍布军中,狄阿鸟还将堂妹嫁给了他。
若这堂妹默默无闻也就罢了。
他这堂妹,就是曾一手掌握三分堂的幕后人物。
他家中有了一女,等于狄宝的表妹。
表兄表妹,那是自古亲上加亲的姻缘呀?
娶了赵过的女儿,狄宝就等于有靠山了,赵过虽然曾是李氏的家臣,但女婿和李氏外甥谁亲谁近?
只是这个口,不好贸贸然开。
狄阿鸟这样的人物,你撅一下屁股,他就能知道你拉什么屎,这狄宝刚刚归国,倒不能弄巧成拙了。
回到家里,找来黄天霸和两个谋略见长的门客。
关上门,黄文聪就开始与他们计较。
他们是要留在渔阳居住的,定居是要定居东夏,但靖康国内还有大量产业,不能放手不管,渔阳靠近靖康,是可以遥控国内的。
这点狄阿鸟也支持。
可一旦留在渔阳,赵过可能说走就走,跟着狄阿鸟就回通京了,你再创造机会提这事儿就不太容易。
迟疑了几天,也请过赵过赴宴,但均得不到合适的时机,往往都是狄阿鸟到,他赵过才跟着来。
这是大大难办的事情。
家里的谋士可比他还肯定,私下话说得更加突出:“谁能娶赵元帅的女儿,谁就是储君,谁得了这个泰山,谁就能掌握军队。”
谋士们的只言片语,更撩拨黄文骢。
想来想去,他记起个人来,大将苗王双和他有过来往,正巧在渔阳地界卸甲归田的,自己正好远来,不妨去看看他,告诉他,自己来跟他做邻居来了,然后让他跑去找赵过,他们熟悉呀,话好说开。
说去就去,他就差遣黄天霸骑上马,带上两个人,用毛驴驮了些中原特产,去看他这位苗兄弟。
苗王双不知道他举家搬迁来,晚上就过来回礼。
黄天霸是早回来一步的。
黄文骢问他苗王双在家里干啥。
黄天霸就告诉他,苗王双在家闭门习武读书,招待他的时候,家人来报他产业上的事,听的耐心都没有。
黄文聪顿时惊喜,卸甲归田的大将,你不治生产,还在家闭门习武读书,这是想东山再起呀。
既然你不甘心解甲归田,那你就不想重新被启用?
想重新被启用靠什么?
朝廷得有人呀。
朝廷有人,还不是一般的人,倘若是狄宝呢?
更不要说,白天去了,晚上苗王双就来回礼,这也显得太心急。
黄文聪连忙找了家酒楼招待。
就在他们吃完一个多时辰之后,渔阳老行宫中,吃饭的狄阿鸟微微笑着,突然向狄宝宣布:“你弟弟阿虎明后天就会回渔阳。蜜蜂和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路上,要接你去通京。你去与你外公说一声,说你明天去接你弟弟,接了之后,咱爷几个去黑山,到黑山的牧场去小住,等弟弟妹妹都来之后,你们一起先回通京。”
狄宝喜道:“阿虎回来?他长多高了?”
狄阿鸟再打量狄宝两眼,笑着说:“个头与你相当。他想你,也不能像阿爸一样,跑去长月看你,也就是写几封信,让人捎去点礼物,就这还要转许多的手,他一直在高显嘛。你兄弟二人也多年不见。你走时他还小,你说见面他还能不能认出你?阿宝,记得么当年送你走时的场景吗,阿虎是死死抓住你的后襟,你滚下马车,兄弟二人抱头好一阵哭,还约好十年之后就长大,然后一起去打猎。”
狄宝激动地说:“是呀。是呀。”
他眼睛湿润了,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轻声说:“想不到父王都记着呢。还要一起去黑山,这是让我们践约呀。”
狄阿鸟笑道:“是呀。知道你回来,阿爸把下巴上的胡子都刮了,也不知道他欢喜成什么样儿。总之,你兄弟姐妹之间,要像小时候,保持相亲相爱。”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知道我们家族怎么走到今天的吗?”
狄宝大声说:“依赖父王的神武睿智……”
他还要说下去,狄阿鸟打算说:“还将士戮力对吗?这是建立东夏,而不干我们家族,我们家族之所以能够崛起于塞外,不是因为那些虚的,就是因为兄弟能够相亲相爱。你爷爷他们兄弟三个,打我记事起,就没闹过生分,更是从不为田产财物计较,当然,你的两个叔爷都听你爷爷的,长兄如父嘛。若非如此,我们家族又怎么能在塞外站得住脚?到孤这一代,依然如此,你二叔虽然浑货一个,他宁愿逃走,浪迹天下,他也不肯受人胁迫,与兄长为敌……,哦,还有你狄哈哈伯伯,当年我问他,问他,你知道中原皇帝的兄弟都在干什么?这你都知道。”
狄宝连忙道:“孩儿知道。父王告诉他,中原皇帝的兄弟都在做王爷,帝国不衰,王位不倒,世世代代,必有一人继承。”
狄阿鸟笑道:“是呀。他从此跟我起兵,鞍前马后,不计劳苦,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啦。你要牢牢记住,兄弟间要友爱。”
狄宝连忙说:“知道了。父王。”
狄阿鸟说:“你去吧。去看看你外公,顺便私下告诉他一声,说东夏有限奴令,他又没有爵,得赶紧把仆役们放归为民。”
狄宝大吃一惊说:“限奴令?外公他们家也不免吗?”
狄阿鸟道:“没法免的。这一项是咱东夏的国策,若百姓都在有钱人家里为奴,兵员在哪,赋税在哪儿?他养十个八个也就算了,这仆役成群结队,我都得把大臣们嘴里所说的‘龙兴之地的别宫’让给他一部分来居住,来安顿,所以绝对不行。”
狄宝有些低落地说:“那我怎么与他讲呀。我讲不出口。”
狄阿鸟说:“私下与他讲,说是你阿爸讲给你的。没让你自己背着。去吧。”
狄宝退走出去,狄阿鸟让人收拾了下饭菜,站起来,大步走向自己的书房,到了书房,已经有人在候着。
狄阿鸟问:“是什么情况?”
此人道:“黄王亲今天派黄天霸国舅去访问苗王双将军。”
狄阿鸟笑道:“这愣头青现在还好吗?在读书吗?孤答应过他,只要通过将阁的考核,就让他重新出山带兵。”
此人道:“苗王双将军确实在闭门读书,不见胖,武艺也没敢搁下。”
狄阿鸟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将军晚上就去给他回礼了。一起去的东夏定海楼吃的饭。他一到,就劝了黄王亲,告诉他们我们东夏有限奴令。”
狄阿鸟笑道:“这才是开国功臣的风范呀。”
那人说:“席间吃酒,苗王双说,他之所以今天这么晚了还去回礼,是明天有安排。他明天要去看他的一位部下。”
狄阿鸟反问:“部下?”
那人道:“我觉着是世子。”
狄阿鸟摆了摆手,更正说:“东夏没有世子这个称呼,你们私下叫我不管,不要拿到台面上来。阿虎什么时候成了他部下?”
那人连忙告错,又说:“杨二广牛录曾是苗王双将军的牛录。”
狄阿鸟“哦”了一声说:“他和阿虎还有这层关系?他也说是他部下,将领要去看自己的部下不成?”
说到后面,口气森森可怕。
那人连忙说:“大王。这只是我们的判断。”
狄阿鸟道:“他定是去接李虎,不用为他说话。但孤判断,他想让李虎为他请命,他心里痒着,想带兵。”
那人笑道:“大王说得对。他就是想活动、活动,后来他请求让狄宝来与您说。”
狄阿鸟提起笔,问:“那他们酒席上还谈了什么?”
那人犹豫了下说:“做媒。黄王亲有意让他做媒,让宝殿下纳赵过元帅的千金。”
狄阿鸟的笔噗通落到宣纸上,留下一大团墨汁。
他不敢想地说:“阿过的女儿,那是阿宝的表妹,今年才几岁,他几十几的人,他想什么呢他?苗王双答应了?”
那人道:“答应了。”
狄阿鸟怒道:“这个丘八。就为这个,老子也让他再给老子读书十年。读书就读成这样。要是不读书会蠢到何等田地?”
很快,他抑制住自己的怒意说:“这是在给阿宝找靠山呀。阿宝的靠山是谁,是他老子。阿过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自己家族的人?这不是乱-伦是什么?孤修书一封给老苗,让他去西山赴任,今夜就走,问他去不去。”
那人道:“大王不是刚刚说让他继续闭门读书?”
狄阿鸟道:“读书?就他,读十年也白读,免得天亮之后,他真去找阿过提亲,阿过给他几个大耳光,伤到他的颜面。极北之地荆人仍在作乱,他去西山赴任,熟悉完军队,孤就遣他北征。”
八十一节 爷爷,我很好骗
黑山作为渔阳郊外的屏障,绵延数百里方圆,北方镶接着一望无垠的隔壁和草原,地势平缓,河水清迈,河水在与武律山之间通过,形成一处肥沃的川甸,有人说这里才是真正的敕勒川,数千里草原,其实数这儿的草最长。是不是历史上的敕勒川,真实的敕勒川在哪儿已不用深究,而今它的东夏官称是黑河郭勒……东夏在其上设了六个县旗。
这儿有狄阿鸟的一片牧场,狄阿鸟所说的打猎地点就是这儿。
相比而言,黑山南部山势奇骏,山地中段保存大片的林地,山谷之中的军寨、匪寨仍在,白桦林、山杨林和辽东栎林,以及云杉林、杜松林和油松林等植被披就,野物繁衍出没,自然更加适合狩猎。
但是人进兽退,东夏人已经夺占众多野生动物的生息之地,国中的猎人不断反映猎物变少,前年秋天,狄阿鸟带着孩子们在山南,发现猎物减少,回到渔阳,就在近郊山林施行严苛的“春夏不猎”的律法。
他印象里是山南不能狩猎了,就想着去山北的牧场。
哪成想,而今东夏国家安定,畜牧业恢复,黑河郭勒现出风吹草低现牛羊遍地的盛况,山北适合牧养,到处都有百姓成群牧养的牛羊。
你能在这儿打猎吗?
狄阿鸟带了一群孩子,自然不会为了打猎而打猎,想了一下,打算在离家远的地方过一把瘾,就往北出发。
越过黑河郭勒,绕过武律山往东北,抵达当年落日牧场的旧址,而今也已经修建为化德城,取“化百族而德泽四方”之意。这是狄阿鸟父辈们的起家之地,狄阿鸟选择这条路线,除了想在那儿汇集狄阿狗,纳兰容信,狄哈哈父子、王本父子……更想着怎么借题发挥,拿牧场遗址教育和警示自己的孩子们。在化德城只呆了一天,狄阿鸟在牧场的旧址上给孩子们讲他们的爷爷怎样在艰难困苦中白手建立家业的,怎样百折不挠,怎样在敌对势力的攻伐中生存下来。
到了晚上,最后一个,已经是县旗之长的狄阿狗就已经到了。
黄文骢是和黄天霸的长子黄奎一起收到邀请,跟着来的,狄阿鸟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小算盘,却是不与他计较。
邀请他一道,也是为了感谢他们一家对狄宝的照料,当成是一家人。
再一起出发,马队就折向再北。
早晨,队伍一出发,狄宝就被叫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回来给黄文骢说:“外公。我得先走了,阿爸让我与阿虎分成两路,各带几个人走在狩猎的队伍前面寻找猎物。阿爸说,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大队人马惊扰到大的猎物群,而且这也是我们塞外的风俗。我和阿虎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丁。”
这哪还像出来玩?
黄文骢大吃一惊,低声说:“他是要分别考验你们两个么?”
知道是考验也没办法。
刚刚回到东夏,又是出来打猎,突然要去找猎物,你都来不及找个厉害的猎人帮忙。
这咋办?
黄文骢身边也没有好的猎人,就说:“狄阿虎会带谁去?他阿妈给他人了吗?”
狄宝说:“他阿妈都没来。不带谁,就是少年们给分出来,有的跟我,有的跟他。”
黄文骢问他:“那你这边的人有谁厉害,你知道不知道?你可一直都在长月,打猎能不迷路就了不起啦。”
狄宝苦笑说:“没错。少年们都要跟他一起,阿爸没有办法,让阿狗阿叔与我一道。”
他和李虎的关系极好。
他自己也是说:“怎么不让阿狗带队人,他是个叔的,我和李虎一队呢?人说阿虎从军,都有卒王之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黄文骢与他想法并不同,呵责说:“假的。那还不是他娘在背后帮他,给他造势。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还卒王?吃两顿兵饭受得了么?你提提精神,争取与你那小叔把他击败,找个大的猎物群出来。”
狄宝还想说什么,还是不申辩了,只是说:“那我走了。我带着阿奎阿哥。让他也见识、见识这塞外风光。”
黄奎大吃一惊,连忙说:“这两天马上颠簸,大腿都磨伤了,你让我……”
正说着,那狄阿恪,狄阿星骑着马从一旁路过。
他们虽然年幼,却不乘车,多数时候骑着高头大马跟着跑,总让黄文骢觉得他们是塞外呆久了,皮厚。
其中狄恪闹着跟李虎一起去找猎物,得了狄阿鸟的同意,得意洋洋地经过,大喊:“阿宝。走啦。你再不走,我们先出发。”
黄文骢太想让黄奎帮着狄宝了,狠狠地训他说:“你个龟孙。你还比不上阿宝他那么小的弟弟吗?”
一辆马车又路过。
马车上都是精力充沛,叽叽咋咋的孩子,最小的不过四、五岁。
蜜蜂也一旁,也坐在马上,捧着缰绳,她大叫:“阿宝。你一定要赢阿虎呀。你要是能赢,我就让阿妈们给你说个漂亮媳妇。”
孩子们则齐声起哄,给他打气:“阿宝。阿宝。腰中宝刀还不老,打败阿虎回来早。”
不知道怎么回事。
狄宝挺不自在,总感觉到弟弟妹妹们都只是在鼓励他,不但不认为他能赢,还害怕连比都不比一样。
狄阿狗从前头折回来,远远站着,就没大没小地给黄文骢喊:“老爷子,你好呀,身上骨头没累垮吧。”
狄宝一回头冲他喊:“小叔。这是我外公,也是你长辈。”
狄阿狗笑道:“知道。知道。狄宝。我给李虎说好了,我们往西,他往东。娘的。他往东,东边人稠。我看他能找来啥。”
黄文骢却是着急喊他到旁边,让他多尽点心力,还来不及喊,狄宝就抖缰走了,那狄阿狗还站在原地喊:“老爷子。我阿哥怕你吃不消。让我喊你一声,你跟到他身边,乘他的车。”
说完,狄宝也走了。
黄文骢和东夏的大臣们一样,其实挺不想跟在狄阿鸟左右的,会不自在,但是狄阿鸟喊了,他不能不去,这就给黄奎指指方向,自己则打马往前头走。
到了狄阿鸟身边,赵过也在,还有个带了孩童的大汉,都在微微向他致意。
狄阿鸟叫停马车,让他下马登车,等马车再走,就走在马车的旁边,与他商量说:“我听说在长月,你为狄宝说了亲?”
黄文骢大吃一惊。
狄宝是有女人,女子是长月城郊一户人家的孩子,很得狄宝喜欢,但那不是妻,是妾,孩子大了,又不是不知男女之事,有个妾咋了?
黄文骢不知道狄阿鸟是怎么知道的,连忙解释:“是妾。人挺周正,家室也清白,是狄宝他自己认识来的。”
狄阿鸟微笑道:“他自己追求的?”
黄文骢没有吭声。
狄阿鸟又说:“听人说跟你们一块来了,到合适的宿营地之后,你叫上她,孤看看,到时候有阿虎的未婚妻,阿狗的未婚妻,他们阿姑今天也会到,家宴,都到场热闹。”
黄文骢大声分辨说:“是妾。”
狄阿鸟现出不快。
“妾”就不是自己儿媳妇吗?
王本知道他心思,笑着说:“黄老爷子。大王的意思是说呀,不管妾不妾的,家宴嘛,到时候让她来就行了。”
黄文骢望赵过一眼,说:“小门小户的一女子,家里的侍妾,怎么上得了席面。”
王本知道了,黄文骢老觉得这侍妾的地位低微。
但问题是,狄阿鸟是狄宝他爹,你这个外公怎么能替他们家断定上得了上不了席面呢。他不再与黄文骢说什么,靠近狄阿鸟,轻声与狄阿鸟讲。很快,狄阿鸟回过头,带着讥讽说:“老爷子。我见自家的儿媳妇一面,你挡着说不让见就不让见?你自己捋捋,看我是不是再想好说法劝您老。”
不远处一团烟尘。
有个骑兵奔驰飞快,大老远喊道:“大王。两位公主已经追上来了。”
狄阿鸟也不再说话,打马往前飞驰。
黄文骢头上就冒了汗。
一个侍妾,低贱的身份,你咋咬准是你儿媳妇,我这边正托人向赵元帅提亲说媒呢,你让我咋说,咋办?
与追上来的狄阿青、狄阿雪汇合,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纳川。这儿不算城镇,却是县旗所在,地方上有人接了招待,开辟的有行宫驻地,远近官员们排了很多候见,也就没摆什么家宴,黄文骢觉着轻松不少。
狄宝也已经回来,他收获一头野鹿,到黄文骢这边问候,把野鹿抛在地上。
黄文骢夸他几句,立刻回到正题上:“你那个侍妾的事儿是谁给你阿爸讲的,是你自己吗?你傻了不成?”
狄宝苦恼地说:“他直接问我,你在长月找的女子呢?我以为他知道。”
是呀。
他是一国之君,张口就这么问,你怎么能在这样的小事上骗他,犯欺君的过错呢?
黄文骢只好叹了口气。
第二天再上去。
黄文骢又受优待,乘狄阿鸟的马车行路。
因为在中原有过交集,狄阿田特意来拜访他。
说上几句话,问及孩子,狄阿田指了一回,说:“那个是我女儿。定没定亲?还没定亲。那么笨,谁要呀。”
一车小孩,黄文骢也没看清是哪个。
人走掉之后,孩子越发地多。
小的就都在马车上玩耍尖叫,无意中他听到孩子们喊一个五、六岁小女丫叫赵秀才。不管秀才这名儿多奇特。她姓赵。黄文骢立刻留上心了。
中途休息,这些孩子们精力充沛,在身边跑来跑去。
黄文骢拦了那小女丫一回,他带了不少糕点,为了套亲近,送了小女丫好多。
到了下午,小女丫又来要过两回。
他还想着狄宝回来,私下叮嘱狄宝几次,让狄宝多哄这个妹妹玩。
然而身为长子,狄宝和李虎按照真正的狩猎一样走在队伍的前头打先,寻找猎物,怕是不到宿营不会回来。
这小女丫赵秀秀倒是与她娘一样,古灵精怪。
笨?
怕也只有她娘这么说她。
她会谦虚说,你别给我吃的了,你都没有了?你还有?那你让我看看。
黄文骢给她看了。
她就会说:“骗我的,你打开我看看。”
黄文骢也是闲着没事儿,打开给她看看。
她就又说:“哦。还有呀。那我就不怕给你吃完了,我可能吃了。”
那是,她能吃,黄文骢是大人,还能不紧着她吃?给她,她拿走了,给她,她拿走了……晚上到了宿营地。
她还在周围玩耍。
身边是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儿。
黄文骢觉得这孩子好骗。
她要是一直在周围玩,狄宝回来,正好能哄她玩,表哥表妹玩得热乎,就可以找借口提提。
他望着赵秀才。
其实赵秀才?
她原名应该叫赵全才,她阿妈给她起的名儿。
花流霜一问,看她阿妈不着调,叫什么不好,叫“全才”,就给她改了,说“全才”不就是“秀才”吗,就叫“秀秀”。
但家里还是都喊她“赵秀才”。
赵秀才姑娘刚从他们手上骗了几大包好吃的,骗完,分了,远远里见黄文骢冲她笑,就小手一指,给几个年龄相当的兄弟姐妹说:“你们不要与他玩。他不停送我好吃的,我都不认得他哎,他一定是想骗人,想骗你的人就是先给你好吃的。”然后,回过头,见黄文骢给他招手,还还个格格的笑,像在说“爷爷,你好呀”。
黄文骢很自得。
赢得一个小小丫头的好感还不容易?
然而,吃的分完几乎吃完,小一岁的狄大帅没法儿从赵秀才那儿再要到好吃的,实在想吃,干脆偷偷找了过来,一到跟前就讷讷央求:“阿爷。你也骗一骗我吧。我可好骗啦。笨得很,而且贪吃。”
倒也不知道谁在骗谁。
他一来。
受赵秀才危言耸听,小哥小姐好几头怕他被骗走,跑来拔萝卜一样把他拔走。
黄文骢还莫名其妙。
八十二节 生擒头羊
再一次天亮上路,他们又折向西,那边荒漠多,能够找来猎物。
而到了荒漠边上,水就是可怕的资源,关键不是你有没有水,而是你经不得太阳晒,走两步就想喝水。
这可是已经入秋了。
太阳与盛夏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然而你就是感觉到四周都在吸食你身上的水分,动一动你就渴了,动一动你就想喝水。别说黄奎受不了,赖着说病了,不肯跟着狄宝再到处寻找猎物,黄文骢也受不了。
人迹罕至之所,确实野物横生。
眼看到了中午,李虎竟然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野物群。
回来的狄恪飞马回来,绕营嘶喊:“阿爸。阿爸。阿虎找到岩羊群了。”
百多骑顿时卷起了漫天黄沙追击。
狄阿鸟也带着承载孩子们的马车去堵截。
孩子们一同助威呐喊,也是能起到恐吓作用的。
最终,他们在一处荒滩布好口袋,下头黄岩羊圈了不知几千头。
黄文骢和孩子们在一起,他却是忍不住好奇,见狄阿鸟骑着骏马,在高-岗上观望,也忍不住上去。
很快狄阿青带着自己的骑士从坡下轰隆隆往下滚,扎入黄岩羊群中,口中大喊:“李虎,狄宝。快与你阿姑抢擒头羊。”
然后,她就带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的头上还缠着纱布的骑士驱赶着岩羊扎到深处。
到处烟尘滚滚。
骑士们犹如上了战场,在马背上翻滚,在羊群中挑着宰杀……那东南方向上,却有一支大角羊横冲直撞,身边还围裹一群公羊。好几波骑士想要到它身边,却都被它组织起来的羊群冲偏方向。
场面太壮阔了。
山石,戈壁,孤树,河谷,洪流一样的野羊群,跳进去搅动他们的骑士,滚得天地昏黄,呻吟嚎叫慑人神魂。
黄文骢有点心悸。
他虽然也是养马的出身,却是不成见到刚烈得上蹿下跳,与人搏斗的羊群。
他也看出来了,骑士们扎进去,似乎是大杀四方,其实是挑老羊宰杀,他看了狄阿鸟一眼,狄阿鸟伸了马鞭,指着说:“你看。那个就是头羊。”
狄宝和狄阿狗出现了。
打围的时候,他们身边也有不少人,听到狄阿青的挑战,也是劈波斩浪一般往头羊追杀进去,那头羊像是个统帅,团团调集公羊,汇集成一个漩涡样的武装,让百余头牛犊大小的壮羊在身边趟圈子滚动。狄宝那边都有个骑士的战马被顶伤,人一骨碌下来,差点被羊群践踏。一旁的纳兰容信敲了敲马鞭,给一旁的赵过、王本说:“阿青她喊阿宝和阿狗,可他俩哪个是生擒大羊的料?她自己都要找王威助阵。她这不是出难题吗?可别弄出危险。”
黄文骢也不由担忧。
那羊太大,跟牛犊子无二,起码三百斤上下的架势,生擒它怎么可能?
他敢肯定,纳兰容信也是在提醒狄阿鸟,不由偷偷朝狄阿鸟看去。
狄阿鸟却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喊来手下,拿到一个匣子,打开之后,拿出一个圆通,伸长后抵在一只眼睛上往场中看去。
很快,他把这个圆通交给身边的赵过,说:“千里眼确实应该对中等将领有一定的作用,你来看。”
赵过接到手里,很快又递给王本他们。
赵过说:“有了千里眼,战场上无论远近,敌人的举动一清二楚,若有相应的战法,那便如虎添翼了。”
狄阿鸟笑道:“是呀。这个难题就交给你们了。中原皇帝得到千里眼之后,如获至宝,只肯自己有,不肯大行于天下。孤呢。得到千里眼,心里想的却是一定要有千筒百筒,将士们均可得其便利。”
黄文骢多少知道一点儿千里眼,但狄阿鸟那边的人都不递给他。
他觉得这是与军事有关的,也不好去讨要,只是尽力用肉眼观察围猎的场景。狄宝和狄阿狗几十骑已经败了,他们被密集的羊群主力冲偏了方向,折了回去,狄阿青和她带着的那个骑士还在想尽办法驱赶鏖战,一连几头壮羊都被他们或擒或杀,或拎起来再投进去开路,大片的羊群竟然因为他们开了个深入到核心的口子,开始不断向西移动。那西边上来一大一小两骑,是李虎和狄恪。
狄阿青便又扯着嗓门挑衅他:“李虎。可敢与阿姑一比,下来擒头羊?他要是一上,狄恪肯定也上。”
纳兰容信第一个忍不住说:“坏了。这也是个二货。”
李虎要是扎进去不怕。
狄恪年龄却还小。
狄阿雪担心地喊:“阿哥。你把阿青喊回来揍她一顿。”
狄阿鸟摆了摆手。
他说:“阿虎身边也不是狄恪一个,这么久都没有冲进来,这会儿只带着狄恪爬到坡上观看,有点查探敌情的味道。应该不会一头扎进去。”
众人纷纷往李虎的方向看去,怕他做错决定。
要知道他身边的狄恪还太小,又不是李虎那样天生勇武,一旦他们正面冲击羊群,难免会有危险。
在大伙的担心中,李虎和狄恪徐徐退了。
纳兰容信举着千里眼,却是在说:“李虎打旗语了。他不鸣叫。他在打旗语。看来他也是想抢头羊。”
李虎他们离得最远,渐渐就给退出了众人的视线,随后就见羊群疯了一样掉头往西,眼看深入到核心,接近头羊的狄阿青,和她带着的那骑士又被羊群给反弹出来,而且有点不知道怎么好,就像傻了一样在哪儿兜圈子。
狄阿鸟却猛地一敲马鞭,头偏往一侧叫好,喝道:“这孩子。气候成了。”
众人中,多数还不明白他说什么。
狄哈哈还以为狄阿鸟是在生气说反话,连忙说:“阿鸟。他还小呢。”
赵过笑道:“这是围三阙一。你们不看羊群一跑,阵型散了吗?那头羊也只顾一个逃窜……这才是抓头羊的真机会。我看头羊要被阿虎拎回来。”
很多人立刻醒悟过来。狄阿鸟不停敲着他手里的马鞭,却不料狄宝眼看羊群溃了,判断是李虎那边把羊放了,担心战果不佳,围猎失败,与狄阿狗一起往狄阿鸟这边飞奔,还没到就在喊:“阿爸。阿虎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羊都往他那边跑了。”
狄阿鸟兴奋地给他们指方向,扯着嗓子提醒他们:“阿宝。阿狗。快追。自后面追赶,抓头羊,别让阿虎抢了先。”
狄阿青和她那骑士也醒悟过来,顺着羊流驱赶寻找。
他们这一奔逐,怕是要到几十里之外了。
大人们回来笑着吩咐布置。
到了下午,二百多只黄羊已经堆满了车辆。
车上的狄阿帅,狄秀秀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承谁的运气,怀抱着掏来的小狼,逗得跟小狗一样。
狄宝毕竟一直在长月,弓马本领受到了限制,围猎成绩不佳,狄阿狗也不停放马后炮,埋怨他,他们因为成绩有限,无法再扩大,最先回来的,狄宝埋怨李虎,说他放走了羊群,否则的话,围久了,猎物就不止现在这么多。狄阿狗这回是与他一个阵营,便也说李虎抢头羊热心,竟然把羊全放走。
不过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李虎就像天生的猎人,阿狗都几乎迷路,阿虎竟靠着蛛丝马迹把羊群找到,堵到口袋中去。
黄文骢酸不拉几安慰他说:“他那是运气。运气。”
何止是运气?
黄文骢根本就是觉得,定是李虎他娘给他找的高明人在身边。
外出狩猎,不但要找到猎物,还要谙熟地理,算着脚程,大伙就都顺着河泊,往最近的一处地堡聚集。
东夏国内的荒芜之地,有水源就有东夏的驻兵,有东夏的戍堡。
到了之后,在这一什驻兵的帮助下,回来的人先一步立下营地,点起篝火。
往日行程虽然紧凑,但多数情况下沿途有地方接待,有现成的房屋大帐,到了这儿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野营,狄阿鸟让人摆开盛宴,派狄宝来请黄文骢一道入席。
黄文骢到时,李虎与狄阿青一前一后,正好回来。
狄恪最是激动,脸涨得通红,骑着马,举着自己的弓箭围着阿爸的营帐,嗷嗷喊道:“阿姑耍赖咯。阿姑耍赖咯。看到阿虎要活捉头羊,一箭射死。阿姑耍赖咯。”
狄阿青确实是耍赖。
她心虚,大声说:“我没在意,不知道那是头羊,见李虎捞了,有点捉不住,射一箭帮他的。反正头羊我射死的。”
李虎笑着投下一只死羊,正是众人苦苦惦记的头羊。
狄恪却为他扬威:“阿虎阿哥是家中第一勇士,你们还有谁不服的么?”
谁不服?
狄阿青硬着头皮说:“我。”
她大声说:“咱们晚宴上摔跤比高下。”
狄阿雪眼看宴会就开始了,接上来呵斥她:“你是个姑。是长辈,也是个女子,你定要与李虎摔个输赢吗?”
狄阿青迅速查知到不合适,手指一拐弯,指向自己身边的骑士,大声说:“李虎。王威是我手下败将。代我给你摔。你要能赢他,再骄傲不迟。”
李虎也哈哈大笑。
他对王威心生同情以及好感,听狄恪说这是个靖康的俘虏,被狄阿青趁人战败受伤收复,就说:“那我肯定不是王威大哥的对手。自然也不是阿姑的对手。比什么比,好好吃饭去。”
黄文骢眼看着他们说话,见狄宝要上去接他们,连忙拉了一把。
人家赢了,把头羊带回来,你往跟前凑啥?
狄阿狗却上去了,拎拎头羊,白了狄阿青一眼说:“阿姐。靠耍赖都赢不了阿虎。阿虎可才十五。”
狄阿青上去就去揪他,嘴里喝道:“你赢呀。你赢呀。你和狄宝那是边都不沾。”
狄宝有点沮丧。
他回过头来,见宴会已经布置好,除了上首席位留了两个位置,依次是狄哈哈,赵过、狄阿田,王本,狄阿雪,纳兰容信,就扶了外公一把,前往入席,走着,黄文骢低声说着:“定是有人帮了他。”
那是自己的弟弟。
这外公,总把二人弄得跟针锋相对一样。
自己想去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他竟然都管,反而一路上都在质疑。
狄宝没好气地挣脱他,轻声说:“他再勇猛,也是我阿弟。”
宴会的另一侧,坐着些家眷和女子,蜜蜂正在给狄宝招手。
黄文骢扫一眼,忽然想到了狄阿鸟让带狄宝的侍妾来,眼看对面坐着些年轻的女子,忽而就有些忐忑。
狄宝也有些忐忑。
找猎物,他迷路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生气。
狄阿狗却自若得很,已经跑在众人前头,席间到处乱蹿,给人说:“啊呀。想当年阿虎都是我手把手教武艺。”
八十三节 强军之基
草原上秋风正是刚劲。
架了肥羊的篝火被扯出纷乱的火星,迷乱扑朔,黄文骢不由紧了紧衣袍,夜晚寒意已重,他早觉得手脚都已经冰凉了。他没有闻到火上的羊肉香,只嗅到些腥膻,哪怕羊肉的表皮已经吱吱啦啦作响。然而扫过狄阿鸟一家,大人们相互说话,小一些的孩子却是围站在烤羊跟前,流露出一副馋相。
黄文骢心里忍不住腹诽,几百年没吃过羊肉吗?
宴上架了十几堆篝火。
然而,让他替狄宝感到嫉妒。
那些四五岁的孩子们就全都站在李虎那堆篝火边上,引人注目的赵秀才还含着自己的食指,死死盯着羊身,防着兄弟姐妹,不时往火边站一点儿,遇到烟浪和火星,又飞快地绕着去躲,那狄大帅已经指着羊肉吵闹:“阿哥。我要吃羊尾巴。羊尾巴是我的。”李虎架着木杈上的长棍转动,是满脸通红,额头都现出一些汗水……为这些小饕餮服务,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们哪管熟了没有?熊梦梦也来帮忙,把快钻火里的狄大帅掏出来抱着,免得他被火星烫伤,那赵秀才不干了,盈盈嗡嗡个不停,不知道是真哭假哭,狄阿晟在一边振她的袖,嘴里叫着:“姐姐。姐姐。羊屁股花了。”
而狄阿星、狄驼驼这些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则勾肩搭背,定要与李虎说话,喊嚷到李虎肯搭理他们为止。
转眼看向狄宝,狄宝那边也就蜜蜂在问他长月的事情。
黄文骢心里发酸。
他觉得自己疼爱有加的外孙完完全全是受冷落的一个。
直到坐在上首的狄阿鸟,与赵过说些什么,把视线移转过来。
他挺享用这种温馨,大声喊孩子们说:“别都围着阿虎那一只羊呀。阿爸这儿也有呢。你们阿宝阿哥那边也有。”然后,他开始点名:“狄大帅。狄大晟。到你老子这儿来。”
但是他把狄驼驼和狄阿星给喊注意了。
俩人嗖地就往上跑,你拽我,我绊你,定要第一个到狄阿鸟身边。
他二人就是一见面就打闹。
还没到狄阿鸟身边,就喊道:“不服摔跤。”
狄阿狗走到他俩身边,一手一个,把他们分开。
狄阿鸟却笑着纵容:“让他们摔去。孤看他们这一段谁长得快。”
两人就真跑到中央的位置摔跤了,狄阿鸟给狄阿狗招招手,叫到身边,小声问他:“那个王威没跟着阿青?”
狄阿狗哪里能注意到狄阿青的手下,连忙往狄阿青的身边找。
他见阿青姐姐和几个嫂子和姐姐笑闹得正高兴,身边根本没有王威,就说:“阿哥你管他呢?一个小角色。还不成给他个席位?”
狄阿鸟就点了点他,瞪着说:“小角色?你怎么不知道尊爱勇士呢?你在县旗都是这么干事儿吗?”
狄阿狗分辨说:“我是说,还有很多将士呢?”
狄阿鸟没好气地说:“这才像话。你去给孤传话,咱们自个的人都在塞外长大,这野营篝火乃是家常便饭,别人未必呀,狄宝他外公那儿还有一堆人,都是客人,你让狄宝回去看看,免得有人饿着。”
狄阿狗要走,狄阿鸟又把他叫住,说:“然后你替换阿虎,让他也过来一趟。”
不大工夫,狄宝和李虎先后到他跟前。
狄宝听完他的话,跟外公说了一声,去那边看看去了。
李虎却还在站着。
狄阿鸟招过身边的王本,搂了肩膀说:“阿虎呀。孤今日委任你为少值令,指掌营事,你就不要哄着弟弟妹妹啦,巡营看看,代孤慰劳将士,照顾那些不便的人。”
话到这儿,王本大吃一惊道:“阿鸟。你这是?”
他大惊,那是突然想起当年龙青云一样委任狄阿鸟为少值令的事。
狄阿鸟突然委任,是在怀旧,还是别有用意?
李虎连忙称“诺”。
李虎回头看一眼,正要走,狄阿鸟便晃晃王本,要求说:“阿本。你也教你侄子几句。”
王本连忙说:“少值令就是代你父仔细安排营中巨细,看似辛劳,其实是一番考验,若有不遵从之人,严令之便是,务必收敛营中浮躁。”
狄阿鸟果然是记起往事。
王本便是照着往日狄阿鸟所作所为安排。
狄阿鸟哈哈大笑,还他一句说:“阿虎可是孤亲生的。”
王本又愕然。
安排是多余的,当年狄阿鸟被委任为少值令,那可是没人听他的,别说长者,少年们也一样,而今日则不同,李虎巡营,众人何敢让他三令五申?
赵过自一旁提醒道:“你把王威找到,巡营之后,就让他入你的席,多多计较武艺兵法,这是位勇士,很得你阿爸赞赏。”
狄阿鸟扭头道:“阿过。假话吧。”
赵过连忙说:“也不假。我听人说他伤好了一些之后,不但勤于习武,还在千方百计学习我东夏兵法。这是个胸怀大志的少年人呀。”
狄阿鸟“恩”了一声,挥手让李虎照办。
他看着李虎行军礼退却,这才严肃地说:“阿过。你是孤的爱将,一国的大将,要有胸怀。昔日之敌,未必不是将来之友。各为其主的芥蒂,那点恩怨,能淡忘就淡忘吧。也不要揭露他身份,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他要学习武艺,就教他武艺,他要学习兵法,就教他兵法,哪怕他提出要回去,也要礼送之。”
赵过默然答应。
王本追问:“王威是何人?”
赵过依然没有答他,只是忧虑地说:“若不能收服为我所用,他又好学,岂非在给我们自己制造强敌?”
狄阿鸟淡淡地说:“眼睛小。”
赵过没好气地收整衣襟。
与其说眼睛小,不如说心眼小……赵过心说:“我说的是实话,怎么就眼睛小呢。真论眼睛,我的比你的大。”
狄阿鸟知道他心不服,轻声问他:“你是何人?孤的大将,你眼睛里盯着的不是四海顶尖的豪杰,而是一介少年,说你眼睛小说错了?是的。若我东夏兵法流传到靖康,会令靖康革新军事,在给我们塑造对手。”他口气一转,问赵过:“但你可曾想过,孤在军中行法的根基是什么?”
赵过答道:“将士同心。”
狄阿鸟带着讥讽说:“是我大夏律。”他反问:“尔靖康可敢自乱根基,行我大夏律乎?”他轻声笑道:“卒自于民,受教如士,德勇兼备,将能展才,卒无后顾之忧,孤厚养简拔,如此上下一心奉行兵法,精研战策,勤练兵马。所以你别说王威一介少年才俊?就是他家老爷子重获重用,可有气力行事之?改之?你想留住他用他,那就要诚心待他,让他受我东夏之志,同我东夏之民。”
赵过陷入思索,王本则轻轻合掌。
狄阿鸟说:“当有一天,他离开我东夏,靖康官场军队民间的一切事他都看不惯,空有一身兵法战策……又有何用?只要他是一个士,胸中装着天下,他就还得回东夏,为孤所用。这也是大行夏学的目的。行谁的学说,天下人就认同谁。”他豪情万丈地说:“自古君王戎马征战,踏血骨始成就至尊,而唯独孤?有心教化天下,天下行孤之言,尊孤之律,从孤之志,不知可否?”
王本就势翻身,恭维说:“陛下是在求圣王之道呀。”
他的马屁说来就来,一手上指,肉麻道:“陛下之心胸浩荡如苍穹宇宙,必能成就千古帝王之未有大功业,我忽然间就看到,长月军民齐出,拜伏大王之脚下,四海平靖,得大王之恩泽……”
狄阿鸟先受不了了,笑道:“滚。”
八十四节 他会生气的
草原上的秋夜并非简简单单地转冷。
从夜晚到清晨,会越来越冷,寒冷的月光倾斜到火上,像给整个营地涂上一层淡蓝。这蓝,像极了人心头的忧伤,有着绵绵无期,无孔不入,又挥之不去的浮绕。凝在人的眉心,凝在人的心底,也凝在人的指尖。
刘嫣探出手,用晶莹的食指去挑草上的露水,那露水就滚落到她的食指上,圆圆的,像是眼泪。
她收缩长袖,站了起来,手依然在摊着,而露珠,游到了她的掌心,她举在眼前,看得那么仔细,好像这颗露珠在火光中闪耀出的世界,藏着她远在长月的亲人一般。丫鬟叫着“小姐”,远远走来告诉说:“我找了半天,也只有羊肉可吃。问了很多的人,也都是没有,可怎么办呀?谁也不知道打猎要走这么远,出来好几天,总不能一直饿着吧。公子真是的,光知道陪他父亲,也不知道来过问一句。”
刘嫣不由叹了口气。
正说着,远远传来人打招呼的声音:“殿下。”
丫鬟一下惊喜道:“小姐。公子他回来啦。让他找些吃的呗。”
刘嫣也现出些喜色。
自父亲生意失败,欠下了债,债主无礼,被狄宝碰上赶走之后,她一颗心都在这个高大的少年身上。
她甩掉露水,也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
到另外一个火堆上,那火上的羊肉正在冒着烟气。
狄宝站在那儿。
他先是接受上别人递过来的羊里脊肉,然后找到家中重要的门客,递过去,轻声叮嘱说:“切勿怠慢了先生。”
刘嫣收住脚步,叫了一声公子。
狄宝抬头往她看去,却没有与她说什么,从别人手里要了刀子,亲手在烤羊上片肉,然后找到门下的重要人物。
人逢到他递去,都连忙站起来,惶恐地说:“殿下先用才对。”
狄宝却是不肯,反复表示歉意。
一些下人们还在忙碌,但喉咙中偶尔会咕的一声,那是还没吃上肉,在偷咽口水。刘嫣有些失望。好在值得狄宝给肉的人不多,狄宝很快切了些肉,用刀扎着,提到她面前说:“嫣儿。你的。”
丫鬟连忙提醒说:“公子。小姐吃不得羊肉呀,您忘了?”
吃不得羊肉?
狄宝笑道:“天天都是羊肉,总有一天能吃惯。吃吧,我回来看看,马上就要回去陪在父王身边了……”
刘嫣看着羊肉,心里好失望,但她却被更大的事牵住了心思,她问:“相公。父王没说要见我吗?他是咱的父亲呀。”
狄宝生出一丝歉意,却是淡淡地说:“没有。他虽然是在游猎的路上,但还是有很多的国家大事处理,今天只有羊肉,吃点羊肉,早点休息吧。我得着了机会,会告诉他的。你知道我们家族……你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他们接受起来比较难。”
刘嫣连忙点了点头。
狄宝便有说:“你要见他,首先要吃得下羊肉。父亲在草原上征战多年,以牧马人自居,你要是不能吃羊肉,他会生气的。”
刘嫣“恩”了一句,从丫鬟手里拿过刀扎的羊肉,尝试着咬上去。
狄宝说:“也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他喊了两声,把黄氏的管家唤到,告诉说:“安排好。别让先生们吃不好,受风寒。”
说完,他就转过身,大步走了回去。
刘嫣便找个地方,铺上毡毯,放上器皿,一起分羊肉吃。
吃不片刻,刘嫣一阵反胃,干呕了一声,猛地站起来,往草丛上跑去。丫鬟也连忙站起来,大声问:“小姐。你怎么啦?”
丫鬟追过去,她便吐了起来。
吐得天昏地暗。
丫鬟把她扶回马车上休息,她休息了好一会儿,一想起嘴里羊肉的滋味,又是忍不住,猛地跳下马车,向草地上冲过去……毕竟这马车是夜晚睡觉的地方,万一吐上了,又无法换用,该怎么办呀?
又吐了一气。
吐得两眼都是泪,又听人喊:“殿下。”
她以为是狄宝,看也不看,“哇”一声哭了,喊道:“相公。”
人只给了个背,丫鬟也不知道,扶着她往跟前走,走近几步,那人已经转了过来,也是个与阿宝一样高大的少年,却陌生得很。
二女有点发愣,又不禁脸颊发烧。
如果她们不是一天到晚蜷缩在马车里,也许她们会认得,但她们,只能缩到马车里,这外头都是陌生的人,都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戈壁荒漠,哪怕有着长草的草地,人一走进去,很快就看不到踪迹……不定有没有狼,太阳,烈风,畏寒,都是原因。她们傻傻地站着,刘嫣脱口道:“你不是狄宝呀。”
少年的惊愕一闪而逝,说:“我是阿虎,是他阿弟。”
他问:“我听你叫相公。你是狄宝的什么人?”
刘嫣愣了。
黄文骢已经安排了很多回了。
她觉得事关狄宝得不得他父亲喜爱,脱口就说:“他丫鬟。”
她的丫鬟着急喊道:“小姐?”
被她振了衣襟,丫鬟就不说什么了。
李虎略一迟疑,问她:“你怎么了?”
丫鬟连忙说:“她吃不惯羊肉,没有什么可吃,又非吃不可,结果一吃就吐,这都吐得不得了。你是殿下,你能帮忙找点吃的吗?”
刘嫣怪她说:“小芹?!”
李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呀。”他给身边的骑士说:“父亲那儿有,你去取一些来给这位姑娘。”
说完,他就给二人点了点头。
他人已经走到黄氏人群中了,二女还在发愣。
丫鬟问:“他是不是知道你是他嫂嫂?他竟让身边的人去他阿爸那儿给你拿吃的?”
刘嫣也糊涂了,慌里慌张问丫鬟:“舅舅不让说的,现在他知道了,他会不会告诉他父亲呀。都怪我,非要阿宝带我来。这不是给他惹祸吗?”
他们连忙去找李虎,希望能与李虎说,回去不要乱说,然而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李虎在训斥黄奎:“为什么不多开几堆火?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吃上饭?”
黄奎连忙说:“他们都是下人,奴仆,仆役。”
李虎严厉地说:“严格上讲,我们东夏没有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勾栏的百姓迟早有一天是会脱籍的。再开几堆火,把羊个架上。”
黄奎觉得他是在找麻烦。
宫廷内斗,兄弟不和,自古有之。
谁说他来不是找人麻烦的,但黄奎亦不敢惹他,就说:“让他们把这边的肉烤好,就多开几堆火。”
李虎要求说:“现在就开,整羊烤下来时间长,天气又寒,白天奔波,要是到深夜还吃不上饭,就会生病。表哥。如果他们病了。那就成你们的拖累了。”
黄奎无奈,只好吆喝说:“再开火。”
李虎都走远了,二女还在愣神,不是很肯定李虎认得她是阿嫂,然而还是担心,觉得李虎人挺好,还是想去叮嘱。
又跟上去,眼看他在一处篝火边站住,士卒欢腾,追上了,却又怕生,就又远远站着,一动不动,等着他出来。
李虎拿了个酒囊,探手敬了士卒,自己伸长脖子喝了两口,这又说:“你们久戍此地,辛苦了。”
十余士卒举囊就饮,纷纷回他:“不辛苦。世子神武。”
李虎便与他们说:“辛苦就是辛苦。我听说你们换防的间隔过长,你们可以把不合理之处写下来给我,我会去与你们的将军讲。”
二女觉得他腿长,带着人走得快,小跑都追不上,干脆到前头等他,便与一个黑衣的少女碰个正着。
那少女掩了些吃的,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们,忽然与她们说话了:“你们在等阿虎呀。”
二女大吃一惊。
丫鬟连忙说:“这位小姐。我们只是有事情与他讲。你是谁呀?”
少女道:“我是熊君泽。也是来找阿虎,他巡营安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吃的,我就从宴席上拿些吃的给他。本想着还要找一圈呢,没想到一出来就碰到了他。”
刘嫣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他女人吗?”
熊梦梦笑道:“我是他未婚妻。”
刘嫣连忙说:“那与你说也一样。待会儿你告诉他,他要是知道我和狄宝的事情,也请不要告诉别人。”
熊梦梦听都听不懂,不过听到她与狄宝,便放下心来,想李虎也不是那么风流,就说:“就这么说就成了?”
二女怕人,好不容易碰到个同龄少女,连连点头,是说跑了就跑了。
李虎出来碰到熊梦梦愣了一下。
熊梦梦给他了些吃的,他便递给身边的人说:“阿姐。你溜出来父亲知道不知道?他知道你不坐陪,说不定会让人寻你,你快回去吧。我快要巡完了,不大会儿就能回去。”
熊梦梦点点头,柔声地说:“那你饿了就吃点垫垫。”
李虎笑道:“为将之道,一卒未食,将不言饥。不过我做不到,饿了到处都能下手吃,快回去吧。”
熊梦梦说:“家里的人都恨我父亲,你要是不回去,我不自在,啊呀,早知道拉杨燕燕来就好了,我们姐们可以坐在一起说话。”
提到杨燕燕,她看到李虎眼神中起了变化,就没好气地说:“与你自小长到大,没有你和燕燕几个月的感情深。我回去了,搂着赵秀才装傻好了。”她问:“是不是我赖着你,你心里好生讨厌呀。”
李虎连忙否认。
熊梦梦凑近他要求说:“那是怎么想的,你说呀。”
再三问完,图穷匕见,她直接小声问:“那你爱不爱我?”
李虎脸腾地红了个透,二话不说,带着人掉头就走。
他走了。
熊梦梦也要走,刘嫣和她丫鬟却又冒了出来,原来她们根本没走远,兜一圈又回来了。
刘嫣着急地说:“姐姐。我俩迷路了。全是一样篝火,只顾跟着李虎走,不知道怎么回去了,你知道我们的人在哪吗。我姓刘名嫣,见得姐姐觉得亲切,想着在这儿谁也不能认得,就回来问问你。”
熊梦梦摇了摇头,苦笑说:“你俩竟然能找不到营地?”
刘嫣连忙说:“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刚才我俩跟着阿虎殿下一路,没在意站着兵,问人口令,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要回去,他们就不让了,说不能乱走动。”
熊梦梦看她们的模样,就觉得她们定是没胆量与人说清楚,所以才回不去,想到李虎不在,除了几个闹腾的小孩,也是很少有人搭理自己,把父亲的帐算自己身上,就说:“那你们先跟我一块吧。狄宝也在,你俩吃完再想办法。”
刘嫣道:“可是……”
丫鬟小声说:“假装是跟着姐姐的,假装不认识他呀。”
二人迅速答应下来。
她们跟上熊梦梦,一边走一边问:“姐姐。你一个人到处乱跑,你不怕呀。这天已经黑了,营地之间,篝火找不到,好远、好远都是黑着。”
熊梦梦说:“别叫我姐姐。我该叫你们姐姐才对。我又不怕。你们怕有狼吗?狼是聪明的动物,它们是不敢靠近的。”
刚说完,远方响起一声狼啼,二人就缩在熊梦梦身后了。
三人一起走回宴上。
那狄宝,黄文骢忽然看到刘嫣,出于意外,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李虎让给刘嫣拿食物的禁卫刚刚才拿出来吃的,来没送去,竟在席上见到了,大叫道:“阿虎殿下都把你接来啦?”
八十五节 成全伯乐
所有一切就是那么巧。
电光火石,黄文骢第一个想到李虎是在拆解自己的局。只是让他弄不明白,自己着手的事情要么还只是停留在脑海中,要么着手,也未知全貌,李虎是怎么得悉的?然而他和狄宝吃惊、尴尬,带着对刘嫣的迁怒站起来,却发现狄阿鸟饶有兴致地看着。太高估李虎了,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难道是他?
黄文骢感觉到一丝恐惧,尤其是狄阿鸟眼神中的那丝玩味,他连忙坐了下来,并低声提醒狄宝,让狄宝也坐下来。
狄宝阴晴不定地问:“李虎为何把阿嫣接来?”
他想到的是自己给刘嫣说的假话面临着被揭破,黄文骢却想得深了,觉得事情定然不会这么巧,如果说有人能够这么妖,也该是狄阿鸟,他能知道刘嫣的存在,他能让苗王双连夜上任,他分明是洞悉了这一切,他低声说:“你父王提到过嫣儿,是不是他趁我们不在营地,故意让李虎接来的?”
狄宝羞恼地问:“接来干什么?他是想让我自己说出来?还是想告诉别人我是庶出,只配娶寻常人家的女子?”
黄文骢摇了摇头。
狄阿鸟要是这么做,那也太绝了。
狄宝还是他儿子?那不是他仇人?
他压低声音给狄宝说:“也许只是想告诉我们他什么都知道,也许是为了教育你,你马上认了刘嫣,让她给你父亲敬杯酒。”
狄宝点了点头,站起来往刘嫣走去。
片刻之后,刘嫣就在熊梦诧异的眼神中,紧张地跟着狄宝,往狄阿鸟面前走去。
狄阿鸟让狄宝坐到自己身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刘嫣。
不管这个小女子紧张也好,战栗也好,满脸沁出汗珠也好……刘嫣整个肩膀都因为紧张颤抖,酒不断从铜爵之中跳溅出来,而越是克制越是紧张,哪怕狄宝的父亲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因戎马多年,面向凶神恶煞,行为好杀残忍。她偷看着狄宝,希望狄宝能说话,告诉自己怎么办,帮自己解围,结结巴巴地说:“长月民女刘嫣,敬父亲大人一杯,祝父亲福寿延绵。”
三十多岁的人被人祝到“福寿“,还不是刘嫣一时紧张,不知用何言语好。狄宝眉头怵了一下,正要说话,狄阿鸟已经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微笑放杯:“既呼孤父亲,何自称民女?回头与狄宝一起至家,见祖母,大母。若不紧张怕生,就与叔伯敬酒,若是怕生,那就下去与弟弟妹妹一起吃饭玩闹。”
狄宝连忙说:“要敬。”
狄阿鸟瞪他一眼,喝道:“尔男子,何以使妻妾代尔行酒?”
狄宝愕然,狄阿鸟先说要是不紧张,就给叔伯敬酒的,怎么自己说了句“要敬”,父亲却是生气。
他连忙示意刘嫣回去,代熊茸接刘嫣回座,作势起身说:“自当由孩儿敬酒。”
狄阿鸟淡淡问他:“之前,你不是敬过了吗?”
狄宝大为尴尬。
狄阿鸟伸手招来王本喝酒说话,突然念叨起往事旧人,问王本:“有个叫马拉儿的同窗,你还记得?现在有什么消息?”
王本嘿然:“那人?那人?”
狄阿鸟站了起来,招手喊来狄驼驼,下去走场与人寒暄。
狄宝趁机问王本:“阿叔。阿爸他说的马拉儿是何人?”
王本面色古怪,受几次追问,这才说:“马拉儿是我和你阿爸的幼年同窗。他父亲是你舅爷身边的马夫,主上战场上遇险,他力战而死……撇下自己的妻儿,先主感念其忠诚,将之收录学堂。这本是一件忠臣义士视为光彩的殊荣,他却不敢让自己的同窗知道自己的出身,入学时已一十三岁,班中年龄最大,说起父母,不是说父亲山南开辟牧场,就是河北屯垦广田,到处哄骗。你阿爸年少时受教甚严,衣着朴素,他便拿你阿爸作为攻击的对象,与人说你阿爸家中穷苦却不缺钱花,钱是怎么来的。有一天他母亲去学堂看他,给他送钱和吃的,他非说他母亲是他们家的女奴隶。”
狄宝大汗淋漓。
王本轻声道:“你父说到他,何尝不是在教育你?这天下的高门大阀也就那些人家,虽在世人眼里高不可攀,却又何尝被父亲看在眼里?”
狄宝胸中掀起轩然大波,表面却很平静。
他点了点头说:“阿宝受教了。”
他扭过头来,发觉李虎身着铁甲,带了些人回来,将人安排入席之后,自己往这边走来,就说:“阿爸没唤狄虎。”
王本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说他这个儿子不被喊,就不敢乱跑,而李虎这个儿子,却能不召到处跑,这可是父亲的席位。
王本也不说话了。
狄宝一直在长月,他忘了这是他的家了,就是他乱跑,谁能说他么?
李虎走到跟前,身上的铁甲叮当作响。
他上去抓了一个酒樽,找王本的酒爵去写,找狄宝的酒爵去写,又拿了阿爸的自己用。狄宝实在忍不住,咬着牙提醒李虎:“这是父亲的金杯?”
李虎愕然道:“阿爸的金杯咋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王本没好气地告诉说:“你阿哥想告诉你,你阿爸的金杯只能你阿爸用,否则叫僭越。”
李虎嘿然:“阿哥哪学来那么多的规矩。自幼父亲抱着你我吃饭,又不是没有用过?”他一拉领口的披风,已经把阿爸的金杯抓了起来,一边大口灌酒一边兴奋地说:“阿哥。我挖掘到一个人才。”
他一弯腰,让人往他的席位上瞅。
那儿被他安排上王威,便是那王威。
李虎压低声音说:“那个就是小姑的扈从,武艺出众,日间大伙都见到了,父亲也注意到他了,这没什么说的,可你们知道大伙在野营,人家在干什么吗?”
狄宝眼神不离他的金杯,想知道他怎么抓着了就不丢,没好气地说:“在干什么?”
李虎道:“读书。”
他说:“不知道他从哪要来的武学读本,咿咿呀呀诵读,问及兵法,熟烂于心。这定是个人才,我听他言想入军府,便有心成全。你们来告诉我,怎么说服小姑放他?”
狄驼驼与狄阿鸟一起回来,正偷偷想掏他宝剑,被他一把从后面抓出来。
兄弟二人笑闹间,狄阿鸟拍了拍李虎的肩膀,问他:“巡营回来了?营中一切安好?”
李虎连忙请阿爸入座,压低声音说:“阿爸果然慧眼识人。王威是个人才,武艺其次,好学。”狄阿鸟却是把赵过喊来跟前,笑眯眯告诉说:“阿虎回来说了。王威是个人才,武艺还在其次,关键是好学。”
赵过就不知道他父亲乐什么?
他是知情人。
李虎乐还有情可原,他就不知道狄阿鸟乐什么?
狄阿鸟笑吟吟道:“阿过呀。咱家阿虎能做伯乐,李益生怎么样?现在这个王威,你也要成全他呀。”
李虎趁热打铁,又说:“堡子的士兵给我说,每年都有军府来此练兵,儿臣一想,这样不但供给不方便,也不符合国家的调兵制度……阿爸想想,我们在此地,在八百里瀚海上建立一个大型练兵场怎么样?”
八十六节 误我爱子
狄宝蓦然就是一阵心酸。他怎么都觉得父亲对他是一种态度,是不假颜色,因为一个侍妾隐语讥讽,而对狄嗒嗒儿虎却又是另外的一种态度,不但听完李虎的话喜笑颜开,还连连夸奖。需知,将八百里瀚海作为练兵场,这还需要他李虎提及吗?周围军府都在这么干呀,你不建它已经是练兵场,你还要再建练兵场?还要再酸下去,狄阿鸟寻了他说话:“阿宝。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狄宝没想到父亲会问他,想出言反驳李虎的提议,却怕狄阿鸟已经看好,搪塞道:“儿臣听父王的。”
狄阿鸟再三督促他,他就违心说:“阿虎说的也有道理。”
很快他就感到幸庆,因为众人都是支持李虎的。赵过笑道:“各个军府跨越驻区来此训练,有违调兵制度,而建立大型练兵场,直归将阁管辖,将阁完全可以根据统筹,轮流征召练兵,一来有序,二来,可以增加必要的练兵设施,抽调强兵悍将作其对手,帮助协练,并检验各军府的练兵实效。”
王本也附和说:“能看到问题,提出解决之法,阿虎是深谙军策。”
狄阿鸟笑道:“别为此事争论。你们看今日的瀚海是瀚海,我则看它是未来的绿洲。作练兵之所无碍,但是改土建林……引水灌溉也要同时进行。”他故作神秘地宣布说:“我东夏接下来要有一件大事要干,你们的姑父正在考究从北黑水经通京引水南下,此次我带你们这一路走来,也有查看河道的目的。”
他又说:“与靖康一战,不但要回了阿宝,而且必能换回数十年的安宁,与其四处争霸扩张,为镇守发愁,不如勤于内事,再之后,我们东夏的国策就是尽快稳固边界,多多造福国人。”
王本“噗通”一声把酒喷了。
最近,隐约有一批学者派在喧闹,说“有引黑水西进的可能”,依据地势改黑水为顺流,自可灌溉东夏荒芜之土,然则夏人都觉得他们在痴人说梦,这些学者看似改的是水向,实际上是在推崇中原的道统,黑水逆商亥江,东向入海,只是为了证明河水自当西流,中原自该天子。
却是没想到,狄阿鸟也有此言。
王本连忙爬直身子,震撼道:“大王三思。中原人不可信。改黑水从大江,此为曲逆王道。”
狄阿鸟一摆手,淡淡道:“黑水之长之广不弱于江,于北方荒僻,而世人不知,与王道何干?过家门而不用之水,终流外人之疆。东水西调,八百里瀚海或草原或良田或深林或矿业,是损我大夏还是益我大夏?何况此事成与不成,自有老三家考证,尔等终非地域人才,勿要多言。”
他已有意退席,轻声给身边的侍卫长额尔多说:“天色已经不早,你等让众人尽兴宴饮一时,再督促他们归营。孤与阿宝、阿虎还有话说。王本你也来。”
他起身,带着狄宝和李虎便走。
王本却不忙着跟上,而是低声问赵过:“这是谁的主意?”
他压低声音,但嗓门却粗壮恼怒:“这是谁的主意?”
赵过小声说:“还能是谁的?你以为是阿雪家那位的主张?刚刚经受北平原之乱,就主动去通京勘察地域引水?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但现在还只是想法,你与他争论,能争过‘国计民生’这样的道理么?”
王本哑然。
赵过搂搂衣襟,督促他快走,接着,就伸手制止捞杯盏的狄驼驼说:“不要饮酒。别你父兄不在,就没人管得了你。”
王本见狄阿鸟远处与自家二子说话,似乎在等着自己,便快步跟上了。
到了跟前,狄阿鸟却是在教训兄弟二人。
他先大骂狄宝:“你久居国外,读大夏之律否?岂不知欲平天下而先齐自家?你今日对你侍妾之态度,就是明日对待国人之态度。你已成年,众人面前给你脸面,你倘若假装不知,我行我素……孤定揍你。你随外公久居国外,远离乃父,自是沾染了靖康高下贵贱之区分,然而回了我东夏,不要自作聪明。”
李虎便在一旁为兄长说话,劝他:“阿爸。阿哥什么也没有干呀。繁文缛节,本不是我兄弟所长。”
他是认为父亲认为兄长失礼,才招到暗处大骂,哄狄阿鸟说:“父亲苛责兄长的礼节,不如责我兄弟二人怎么为大夏安邦定国。”
狄阿鸟立刻就把怒气转到他身上了,责问他:“你把熊氏之女给老子招来,日后恩仇作何处置?老子不善待她不行,善待她,则将士寒心……你她娘的,就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李虎才真冤枉,说是他阿奶要见熊梦梦,他才带上的,何况熊梦梦一直不折不挠,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委屈地说:“阿爸你只与我讲,你怎么还在熊阿梦面前装得跟慈父一样?之前的亲事也不是我来订的。”
狄阿鸟恼羞成怒:“还跟老子犟是吧。若一日伐兵中原,与你岳父隔阵相残,老子看你如何自处?”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迁怒,见王本跟了上来,就恨恨道:“改日与你兄弟细细算账。”
带着兄弟二人和王本进了他的大帐。
他掀开丝巾覆盖的地图,让三人来看,告诉说:“三国协定已随北平原之战与老皇薨天而形同虚设,拓跋氏欲起兵陈州,拓跋晓晓已遣密使见孤,你三人有何见解?”
三人大吃一惊。
尤其是狄宝。
他人在长月,归国时有拓跋晓晓的人混入,说欲献宝物予夏王,却没想到却是把他都瞒住,到东夏密见狄阿鸟是为此事。
王本忍不住说:“拓跋晓晓当年与陛下相约,而今当真要呼应陛下,实为真英雄。陈州拓跋氏部众甚多,若得我大夏接应摇扶,应成大事。”
狄宝一直在长月。
他也连忙说:“此值靖康战败,大厦将倾,拓跋晓晓若起兵,老皇压下的诸藩必雨后春笋,父王当予以扶植。”
狄阿鸟不语,又看向李虎。
李虎沉吟道:“阿爸。他要起兵便起兵,起兵之后再来王庭相盟,为何还要先讨我大夏同意?是不是并无胜算?想让我们与他火中取栗?”
狄阿鸟道:“拓跋晓晓的族弟拓跋久兴投降了靖康,为一镇藩篱,在拓跋晓晓遣送长月之后日渐坐大,而今陈州之复杂,非尔等想象……亲靖康一派,亲我大夏一派,本土派以及陈国旧派,势力交错如犬牙。孤也想,拓跋晓晓是无起兵必胜的信心。但此等英雄,孤亦不愿弃他,但又因为国内形势,不欲大肆用兵,想遣一子西去,取信与他。事成,则予他一个名义,事败,则把他和他的家眷接出来。”
王本恍然大悟。
他隐约判断,不仅仅是狄阿鸟自己说的理由,之所以如此谨慎,也是大王他在意自己的羽毛,他当年与靖康一道光复陈州,而今却又用兵陈州,他担心天下人怎么看他。所以他支持拓跋晓晓争取三国协议的权力,但不愿意自己动手……这真是?自缚双手。
狄阿鸟直入正题,道:“你兄弟二人今已成年,谁可为父分忧?镇节我大夏之西疆?”
王本立刻朝狄宝看去。
他想也不想就肯定,狄阿鸟是想让狄宝去。
狄宝原先在长月经营联络,若到了高奴一带,对陈州的判断会更有依据,是战是不战更有主动权。
但随即响起一个声音,出乎意料不是狄宝的。
李虎满脸兴奋道:“儿臣愿往。”
这一下,三双视线却都集中在他身上。
狄阿鸟问他:“你不是献策,要经营北平原吗?孤且问你你要去,以何策求全功?”
李虎想也不想说:“若儿臣前去,定先从三方协议下手,若拓跋晓晓叔父起兵,儿臣会支助他,派遣小股兵马协助他,并为他训练军队……同时还会广设普济局,用来救助战火之中的百姓。”
狄阿鸟看了狄宝一眼。
狄宝也连忙道:“儿臣也愿往。”
狄阿鸟这才露出喜色,正要询问用以何策。
王本轻声说:“二位殿下,这不是个小事情,不要急于一时,不妨各自回去细细想想,将平西之策呈上来。”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说:“今日已晚,你兄弟二人回去吧。明日一早来孤这儿,与孤晨练,孤要考校你们的武艺。”
狄宝一阵腹诽:“考较武艺?谁不说他李虎是兵王?”
送兄弟二人走出去,王本回来,上前一步到狄阿鸟身边,轻声说:“大王是不是想要阿宝宝特前往?”
狄阿鸟犹豫说:“本意如此。他去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借他的名义取信便罢。他在西疆也能锻炼军事、政务之能。却没想到阿虎却是自告奋勇,平西之策较和孤意。孤本想与他二人言,你一人在东,一人在西,如何、如何……没想到,想让去的,他不想去,不想让去的,他闹着去。”
王本道:“狄宝定谋北平原,大王何必再起事端?”
狄阿鸟很快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不由点了点头,叹气道:“文骢公误我爱子。”
八十七节 直往之勇
夜深深沉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已经入夜,黄氏营中却哪有沉睡的迹象?黄文骢和两个心腹谋士环绕着狄宝,篝火被添足木柴,新的火头忽闪、忽闪吐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他们便在声响的掩饰下,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周围武士们却如临大敌,背对着他们在四周警戒,圈出一段真空,生怕会有什么人突然冒出来,听到他们的密谋。
这也难怪,狄宝带回来的消息绝非一件小事……
夏王给兄弟二人划定分工,不但牵扯到黄氏的利益,而且事关兄弟二人的前程。
谋士们作出细致的分析,把每一件细小的事情和可能都掰碎揉开,翻来覆去地说明,不免有危言耸听的言辞,黄文骢打断他们,另作总结:“你父王倒不会明显偏颇谁,他是一代雄主,完全出于你俩谁更适合去哪儿的考量。这是用人之道,你在长月多年,自然会更熟悉,狄虎却是在高显长大,又曾在备州呆过……想经营好北平原,免不得要与高显打交道,熟悉备州民情。”
狄宝忍不住点了点头。
父亲不偏向谁,才让他心里觉得舒服点儿,这是他愿意听的话。然而,黄文骢开始了一个突兀的转折:“但是,北平原乃三国会冲,昔日东夏之粮仓,财赋重地,商贾云集,为东夏经略之重点。你去了西边,那儿一片荒夷,几个新设兵府,会有何前途?钱粮乃是国本,谁抓住了钱粮,谁……”
狄宝同意说:“外公说的没错。不仅如此,我们黄家以商起家,而今举家迁夏,立足未稳,我若西去,生意谁来照拂?而我若留在北平原经略,一定能顾住外公的生意。”
黄文骢老脸通红,摆手制止说:“外公的生意还在其次,关键是阿宝你能不能抓住东夏的钱粮。你父王所作安排并不不妥,但是却忘了,外公商场纵横多年,是可以辅助你,帮你把北平原管理好的。狄虎军旅之事擅长,就让他应付军旅好了,曹参樊哙之流,鹰犬而已。狄宝你争取留在北平原是没有错得,关键是怎么说服你父王把你留下。你想留下,狄虎肯定也想留下……”
狄宝轻声否定说:“外公。他已经向父王请缨了。他想去。他好武嘛。”
黄文骢幽幽地说:“还不够。还不够。你明日与他长谈,要他亲口告诉你父王他不善经营,无力也不想打理北平原,而你比他更合适,那便好了。”
狄宝点了点头。
兄弟二人各自满意的事情,嗒嗒儿虎不会不肯吧?
整一夜,狄宝都在想着怎么说服嗒嗒儿虎。
天眼看就要亮了,他困意上来,真不想起来。
然而,父王头天晚上说要考校武艺,他不敢违逆偷懒,就让刘嫣服侍自己,以莫大的毅力爬起来。
刚在马车里露个头,李虎就来了,身后还带着王威。
他笑着喊道:“阿哥。我来看你起来了没有,要是去晚了,父王会不高兴的。”
已经入秋了,外头一片霜白。
李虎的铠甲上叮了厚厚的一层,好像他自昨天晚上,就一直在外头呆着一样,相比王威,王威的衣甲却擦得鲜亮。
狄宝爬出车外,刘嫣献来暖裘,他伸袖套上,一边束裹腰身,一边让刘嫣再去准备短打的劲装……转眼再看李虎,毕竟是他弟弟,衣甲上都是冰霜,双眉泛白,心中怜意顿生,扯了一道布巾去拭,问他:“你怎么一身的霜降。铁甲就不会收好么?”
王威却带着敬意,代为解释说:“毡帐不够,二殿下与士卒一起露宿的。”
狄宝大吃一惊,再次转过头来……他忍不住捣一记,喝道:“阿虎。你傻是不是?”
李虎笑道:“父王让我为值。按照律令,我需要露宿在外,安顿士卒,随时起夜……好在夜里并无风吹草冻,睡得极好。”
王威喟叹。
类似的律令靖康何尝没有?
若靖康的王子也能与将士一起露营,共享甘苦,白登山一战,将士也不会溃败逃命多,死战战死少了。
王威仍不住往袖子探了一回。
袖子里是一把短匕。
夏王唤他一同晨练,不啻为刺杀的良机。
他虽然心里极为不忍,然而除一贼而令天下太平,靖康国安,也是值得的,只是不知为何,揣上了匕首,却下定不了决心。
刺还是放弃?
李虎喊了狄宝,又带着他去喊自己的弟弟妹妹们。
按说一群懒孩子,起与不起又能怎么样,然而大伙全被轰了起来,是一阵呼天喊地,抹眼泪揩鼻涕。
照料他们的健妇却习以为常。
狄阿鸟家素有家规,五岁以上,早上不晨练的孩子一天没饭吃。
他们排成一串,哪怕流着哈喇子,打着瞌睡,却在似睡似醒间唱着歌迈步:“小小好儿郎,晨起常习武,饭后勤读书,能吟诗歌,还要能挽长弓,呜哇呜哇呜……”
王威又是一阵于心不忍。
只是他能记起来,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祖父望孙成龙,他五岁起,也是被拧起来,习武读书。
只是那是因为自己是家里的独苗,祖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他就一阵难过。
自己留在东夏,等于音讯全消,祖父可曾知道自己并没有战死沙场?
年龄那么大的人了,该怎么在丧子之痛之后,再品尝丧孙之痛呢?要是能把消息送到,让他放心,让他自己在东夏忍辱负重……
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下来。
李虎问他,被他掩饰了,还以为他见不得自己揪阿弟们起床,便与他说:“阿爸并不是定要逼他们早早习武读书,只是小的时候最易养成好习惯,,有了好习惯,长大了就不会好逸恶劳。”
王威忍不住说:“要是他们个个成才,只怕对你不利。”
李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良久,他才意识到王威在说什么,不由哈哈大笑说:“兄弟之间比立功,比立德,比立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把兄弟们养成蠢猪,一旦国家有事,君父有忧,谁可分担?都是一家人,阿爸的宝座落到谁头上,都比兄弟均不堪用,落到外人头上好。”
王威没想到他坦然到这种程度,大吃一惊道:“殿下心中无私呀。”
李虎则警告说:“王威,你是武人,若心思过重,缺乏直往之勇气,定无所成。”
王威申辩说:“殿下。武将也可多谋。”
李虎笑笑。
文武之间的关系,还有阿爸给的定夏剑更有启发意义吗?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王威小步轻挪,心里不由一阵自惭形秽……
直来直往,坚守正义,不正是武将应有的品质吗?
提醒李虎不能让他的兄弟太聪明太能干?不是一种挑拨离间的阴暗心理作祟?阴谋刺杀这位该称为叔父的君王,岂不是又是一种阴暗心理作祟?
但是,不靠刺杀?谁能在战场上正面战胜他父子呢?
王威真的缺乏信心。
八十八节 找对了路
王威跟着李虎到狄阿鸟的大帐外,狄阿鸟已经在烟气茫茫的营地上打一套慢拳,身边站着他的心腹,正向他说着什么,他只在行云流水般伸展肢体,好像置身事外……一群冲来的孩子把这份静谧破坏,“阿爸、阿舅”着尖叫,一股脑拥到他腿下,他这才收拳直立,吐了一口白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虎连忙带王威到跟前,狄阿鸟询问:“阿宝呢?”
得知随后就到,他便伸手指一下远处的荒地,打发说:“阿虎。阿爸还要听苏虎臣谈定州的事情,你带阿弟们跑一个来回,到那个地方就可以了,看着他们,别摔倒被狼叼跑你也还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有奶孩子用稚气的大叫反驳:“阿爸你才被狼叼跑。”
狄宝是后到的。
这时,李虎、王威带着孩子们跑在野地里,跑着打闹着,他到了,想跟去觉得要与阿爸打声招呼,想打招呼,阿爸在那打慢拳,身边站着谋士汇报着消息,有点无所适从……过了好一会儿,正要干脆跑去撵李虎,谋士转身离开,狄阿鸟站定喊他了。他连忙解释说:“阿爸。洗了个脸,到晚了。”
狄阿鸟点了点头,揽了他一把,往野地走去,边走边说:“你来告诉阿爸你的真实想法?你想不想去西边?”
狄宝迟疑了。
能跟阿爸说,西边荒僻之地,儿子不想呆?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跑快点儿,避开单独谈话,眼下这该怎么说?
咬了咬牙,他说:“阿虎已经请缨,孩儿有什么可争的?孩儿就去北平原好了?”
狄阿鸟淡淡问他:“去北平原?坐镇么?可不是坐镇。你刚刚从靖康回来,大夏的官体你熟悉吗?”
狄宝说:“孩儿在长月学过。”
狄阿鸟又说:“我大夏无功不禄,你小叔阿狗现在也还在爬格子,上了县旗,考评考功才好看一点儿。”
说着阿狗,阿狗便从帐篷一侧露头了。
狄阿鸟便给他招手。
阿狗一边走一边说:“阿哥。我可不是起来晚了。我这是在整理书文……”还要再解释,狄阿鸟打发他说:“你去喊一下阿虎他们,别跑得太远。”
阿狗折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还不是偏向自己亲生的,偷着安排些啥,都不想让我听见。”
狄阿鸟笑了笑说:“你说熟悉大夏的官体?阿爸给你讲,我们刚刚建立东夏,很多的制度都在建设,还只是一纸之文,需要反复订正,不合适就要及时改,敢说是日新月异,阿爸现在都还不敢说熟悉,你熟悉,不是反衬阿爸无能的吧?”
狄宝没办法,只好说:“那小叔和阿虎他们呢?”
狄阿鸟说:“你小叔么?不好好读书,早先在乡旗,后来到乡旗,跑腿的准参干过,追贼的马快干过。阿虎?阿虎以一卒之身入伍,若不是战场上偶立大功,现在还在杨二广牛录干兵卒。”
他补充说:“这就叫一步一个脚印。遣你西去,要的是你的身份,一则协助孤的大将稳定局势,挣来功劳,阿爸好给你爵禄,二来要你熟悉大夏的军旅和官体。你阿虎阿弟?他去,他自然想去,他已经有过兵权,曾经略坐镇备州,又经过战阵,足以慑服将领,他想着他是带兵去。”
狄宝大吃一惊。
他阿爸把他心里所想的全打乱了,他不曾知道外公有没有这么想过,反正阿爸的意思?自己要从头干。
西去还好,是协助大将做副,在北平原,岂不也是一样从准参开始?
不对。
有哪儿不对,小叔是从下乡旗开始,但他现在已经是县旗的主官了,阿虎,阿虎他入伍时间也不长,就被破格提拔……这是阿爸吓唬自己的。
他咬咬牙说:“孩儿愿意从毫末做起。”
狄阿鸟点了点头,见侍从竖立了箭靶,就要来弓箭给狄宝,自己也手持一张,轻声说:“不要借你外公的力,扎扎实实干点成绩出来让阿爸看。就像这射箭,到了射出去的时候,谁也帮助不了你。”
他引弦一箭,正中红心。
狄宝虽然心情复杂,也不甘示弱,引臂一拉,也一箭中的。
不远处响起狄阿青的笑声。
她也冒了出来,喊道:“阿哥。阿哥。阿虎呢。”
狄阿鸟给她指了一下,小声跟狄宝说:“她找阿虎要干啥,你知道么?”狄宝怎么会知道?随后道:“也想请缨西去?”
狄阿鸟点了点头。
狄阿鸟小声说:“你跑她前头去找阿虎,告诉阿虎,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她,否则无法给你阿奶交代。”
狄宝将信将疑,既然阿爸把他当信使,他又怎么不赶紧,连忙去找李虎。
因为矜持,他没有狄阿青快,到了的时候,狄阿青已经在与李虎商量了:“阿虎。阿姑把最好的扈从都借给你了。你阿爸要是遣你西去,你就聘我做个偏将。你阿姑的武艺你又不是不知道,绝对拖不了你的后腿。”
狄宝心道:“阿爸还真猜对了。”
一时之间他不免着急,阿爸派他来,是要提前说给李虎的,现在来不及了,万一阿爸将来责怪李虎,李虎说自己根本没带到话呢?
上前一步,他正要抢话,李虎已经笑着回答:“阿姑。王威是你给我的么?你说的,要送武艺好的扈从们去甲等军府。”
狄阿青大怒:“阿虎。你这么说,就是不带阿姑了?”
李虎说:“带不带你,我说了不算。”
狄阿青又低声下去哄他:“忘了?你武艺都是谁教的?”
阿狗抢先说:“我。”
狄阿青没好气地说:“你?你阿虎的边都沾不上。”
这话把阿狗憋得脸通红。
阿狗立刻反驳说:“你也不一定还是阿虎的对手,这小子长着、长着就跟头牛似的。”
李虎笑道:“虎。”
他伸出袖子,握着拳头,挑衅地说:“阿姑。马战、步战……你有一样赢我,我就在阿爸面前担保你去。”
狄阿青愣了。
王威更是愣了。
狄阿青是什么身手?王威狐疑、狐疑地看一番李虎似乎还没长满的身躯,紧接着朝狄阿狗看去。
狄阿狗也连忙提醒:“阿虎?!阿虎?”
李虎笑道:“阿姑。侄儿听说你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妄称家里第一高手,你问过我和我阿爸么?今日不妨过两手,让父叔兄弟做个见证,如果你赢了,西征的偏将少不了你。如果你输了,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等嫁人。”
一群弟弟妹妹乱起哄。
狄宝眼神扑簌,站到阿狗身边,问他:“阿虎?”
阿狗叹气说:“好强。”
狄宝又连忙问:“那阿姑?”
阿狗也叹气说:“也好强。”
一大拨拉子一路走回去,一直走到狄阿鸟面前,说起二人赌斗,狄阿鸟都吃了一惊,手捻撇须犹豫不定。
李虎捋着袖子说:“阿姑天赋突出,任人皆知,我今天就是让弟弟妹妹们看看,勤学苦练,多多用心的人,还是会后来居上。”
狄阿鸟试探说:“先不用械。徒手较量一回?”
李虎走上前,搭开架子,狄阿青冷笑两声,凑了上去。
二人的胳膊逐渐搭上,电石火花之间,李虎叼了上去,狄阿青已经轻蔑到极点,无论如何,武艺一途,都不过是眼疾手快,她穿过李虎的胳膊,抢去李虎的身侧……另一手一扬,掌花已经超李虎脑瓜上飞去。
王威苦笑摇头。
李虎显然不可能有狄阿青的敏捷,他就算身体未长满,也和自己一样,都是力量型的。
众人都顾不得喊出来提醒李虎“耳门”,眼看着狄阿青的手花要印上去,倒是狄阿鸟却叫了一声“好”。
不知为何,狄阿青没有打下去,而是呈现弧度,飘身而退。
众人这才发现李虎原本前躬的腿低踹出去。
众人这一刻有点恍然,李虎去叼狄阿青手腕,原本就是诱敌,脚在下面踹了出去,狄阿青闪身到一侧,为避这一踹,就又退了,因为前后太快,好像她都到了一侧,扬手要打耳门没打一样。
很快,狄阿青又冲了上来。
王威自己有体会,打来打去,她就像穿花的蝴蝶,随风绕在惢上,你一慢,一有破绽,她就攻实在了。
然而,李虎显然是另一番反应,接连被击中,却不肯怎么做动作,只在突然之间,猛地牵引到狄阿青的胳膊,缩地一般撞上去。
狄阿青一个趔趄,被他顶出去好几步,吃惊道:“阿虎。你长进不小哦。”
阿狗却激动地大叫:“夏手。阿虎他用的是夏手。”
狄宝也辨认出来了,就是夏手,但是却异常地干脆,起拳,弓步,前冲,人就像闪了一闪,给人一种再没有别的办法使距离更短,使动作更快的感觉。
狄阿青也改变了手段,开始引诱李虎进击,李虎却稳追稳打,无一份花哨,脚只低踹低扫,拳不离中路……偏偏以狄阿青的力量又打不散他的架子,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终是狄阿青缺少耐心,飞起一脚,穿云而来。脚势迅猛,按说是要格挡退让,李虎又是躬身直上,让过肩膀扛个实在。
狄阿青跌出数步,屁股着地,脸涨得通红。
然而至始至终,她都是又快又狠,穿花蝴蝶一样,却不想反倒是李虎稳占上风。
王威扑捉到了什么,却莫以言明,朝狄阿鸟看去,狄阿鸟正微微点头。
众人还要等他们继续比试,狄阿鸟打断说:“阿虎。你当真要与你阿姑决一死战么?你这是杀人之术……用到你阿姑身上,就为炫耀武艺么?”紧接着,他转过身,轻声说:“孩子们不要小看我们夏手,那是孤与诸将点滴汇聚,没有一丝花巧,练到精深,就是一门绝技。绝世武功?”
他冷笑两声,缓缓道:“都是一戳就破的虚妄。”
王威请教说:“关中散手呢?”
他其实想问的是他家传的绝技。
狄阿鸟道:“渐失真髓,背离武道。”
王威又请教了几家拳法,甚至名震天下的备州八极拳……狄阿鸟更不客气,讥笑说:“马天佑练兵,让将士挪缸。练力至腰-臀,增加膂力确是有用,然而一百个士兵有一百个挪法,军中督快,扭坏尾骨时常有之。孤只能说它远于道,练不得方。习武亦同于求道,阿虎是找对了路。你们找对路,其实也一样。”
八十九节 兄弟之争
夸着李虎找对了路,狄阿鸟其实并没有流露太多的喜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最终,他目光在李虎和王威身上反复移动,以至于狄阿青要求马战刃战,他都不再应许,场面迅速冷场,没有下文。王威虽然带着请教别有目的,自己离狄阿鸟也近,但根本没有下决心的时间,就见狄阿鸟就挥一挥衣袖,大步向前走:“你们好好热闹、热闹,今天不要再走远,下午转道回京。”
李虎低头寻思片刻,诧异地问身边的兄弟姐妹:“父王他不高兴了?”
那谁知道?
狄阿青疑惑道:“他以为我让这你?”
她没让李虎,她怎么可能让着李虎,她是姑姑,自信的武艺让侄子压一头好看吗?
很快,她就又说:“李虎,这次不算。下回再比。”
一群弟弟妹妹还都不大,玩闹之心很强,相拥蹦跳,甚至跳皮筋,斗髀石,李虎与狄宝却一并走着。
王威远远跟在后面,注视着这两位兄弟。
毫无疑问,李虎带给他的冲击太强了。
他很难相信,东夏王的儿子中会有这么出众的少年。
即便是狄宝,他也不敢小视,这也是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少年,然而谈吐有度,胸有沟壑。或许天欲兴其家族,便予以英才代出。
前头走着的两个兄弟,却是别一番的心境。
幼年时分别,而今虽有浓浓的亲情在,然而距离,却似不易打破,前日见面,其实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李虎说:“阿哥。每年我给你寄去的礼物你都收到了吗?我每年过年回家,都想拍马去看你,有一次翻过两个城,被追回家了。有的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被送往长月为质的是你而不是我。”
狄宝淡淡一笑,道:“去长月,也是父王对我的处罚。初去长月,心里挺怨恨父亲母亲,长大之后,却渐渐能够明白父王的苦衷了,当年父王平定东夏,正是怀德教化之时,我身为他的儿子,却因为一点私怨,杀了部族中的人,岂非排斥百族归附?实不利父亲的统治。父亲遣我为质,也是给国人一个交代。”
李虎回忆起遣质时家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后怕地说:“差点以为你要被处死。”
狄宝也不免后怕,但他更相信那是父亲做做样子。
就算父亲不爱自己,可自己也不过杀了个部族上的人,还牵扯到一批父亲的养子,难道就都杀了?
不过他也拿不准,天下不乏心黑手辣的枭雄,拿自己亲人的头颅给外人看,是叫大义灭亲。
李虎安慰说:“父王素有大宏愿,要以天下受治为治,天下夏人皆士而受贵,令出法行,森严而不徇私。送质你,他心里一样痛。”
李虎的安慰让狄宝有一种不忿。
他也说不出来是为何,反问李虎:“我有罪,不,我有错受质,但是你呢?阿虎?你不也一样?长月是大陆最耀眼的城市,要什么有什么,你却去了高显,穷山恶水,听说不久前饿死了很多人?”
李虎哂笑:“没有阿哥想的那么差。”
他怀念说:“那边有很多茂密老林,野物繁多,要不是在那边,可以钻山游猎,我哪有今天的武艺?”
他们走着走着,似乎幼年时的相亲相爱最终冲破之间的距离,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紧紧拥抱在一起。
喷着白气分开后,狄宝问:“阿虎。你到底是想去西边,还是在谦让阿哥?”
李虎笑道:“自然是想去。父王有大宏愿,我也有,西边边界未定,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你久不在国内,却不知国内的少年无人不想。”
狄宝愕然。
李虎又说:“我大夏虽然幅员辽阔,却土地相对贫瘠,皇外公死后,靖康对我已无和平之想,虽然经历大战,勉强媾和,但靖康的封锁却随时随地,西边却是我大夏的突破口,迅速稳定西疆,开展贸易,垦植牧养……才能断绝我们对靖康的依赖。”
狄宝反问:“阿爸攻入长月都没有丝毫问题,李虎你可知道中原军队的**?你觉得我们反而要依赖靖康?”
李虎驳斥道:“军队战胜之和国力压倒之,那是两回事,我东夏湟西丢了,渔阳无依,耕地严重不足。”
狄宝怒道:“那把湟西打回来呀?”
他兄弟二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迅速陷入争执,王威却切切实实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王威却希望狄宝能争出上风。
是呀。
你耕地不足,你把湟西收复呀?
你收复不好吗?你打高显去,别老盯着我们靖康?
随即,李虎假设说:“湟西虽曾是我们的根本,倘若战事一起,高显不肯罢手,往来攻伐,就算夺取下来,有何收成支撑军队开支?”
狄宝喝道:“那就给中原的皇帝要。让他岁贡。”
……
看着二人似乎要捋袖子干架,王威假装上前劝架,却是扇风说:“湟西还有夏人吧?”
李虎没有意识到,轻声说:“有。但是湟西不能开战。我大夏看似强大,但是立国不长,都是因为父亲的赫赫威名,漠北刚平,不馈养之则必复乱,贫瘠之地多,耕地少,不足以养军,怎可以四处浪战?”
他想拉王威帮助自己,便假设说:“王威你来说,你们的粮食收了,是不是能隔年吃,但牛羊若经瘟疫和雪灾呢?”
他又问:“王威,你也是行伍出身,打仗不是打粮食吗?”
狄宝大怒:“给你说个什么?那些草原天骄们不像父亲一样种粮食,他们还就不打仗了?他们威逼中原,抢占土地和粮食就行了。让二脚羊给种了上交,不给就杀。”
这次王威不干了,说:“你以为中原的土地就好占的?”
狄宝抬手就是一巴掌,阴森森道:“我兄弟二人争执,你个下人参合什么?”
他误会王威是和李虎的关系好,上来帮忙说话,气撒了去。李虎却爱惜王威勇力,大叫:“阿哥。你要打打我。打他算什么?”
当然,他是不愿意跟阿哥打架的,拉上王威就走,边走边说:“阿哥。你须与父王保持一致,拿你的想法去跟父王论去。”
狄宝气他搬父王,在身后喊道:“还以为你振振有词是你自己的想法,却是父王的?!”
他看有人不远处站着看,都像是父王身边的人,也换了个方向,大步就走。
这边,狄宝后悔自己喊嚷,没想到父亲身边的人都在观战。
那边,李虎边走边安慰王威,说:“他是我阿哥,其实是在教训我,只是没把巴掌扇我脸上,并非针对你。”
王威故意说:“还不是我是中原人?”
李虎哈哈笑道:“王威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王威说:“东夏人呀?”
李虎故作神秘说:“我是关中人。你问问,我生在关中,我的长命锁都是在长月打的。我阿哥他也一样。你又以为我阿爸是何方人士?登州夏侯氏是我先祖,还是我发现的。我阿爷修祠堂,我给发现的。我们大夏不论这个。”
他当是惊喜。
王威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是武人,他岂不知李虎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他,人生何方,在大夏无关紧要,他当自己是好友,当自己是与他一样的人。
说感动不是感动。
王威幽幽叹了一口气。
李虎却大方地说:“阿哥当着你们的面给我吵架,又透露出那样的观点,父王定然不会让他西行。西征也好,西伐也罢,非我莫属。你跟我走吧。我知道你是关中人氏,正好到那边让人给你家里捎个信,就说你没有战死沙场。将来?将来你就跟着我们大夏王师一起光复你的家乡。”
王威不敢相信问他:“你故意和他吵起来?”
李虎不作评置,只是说:“此行再无疑问,我要尽快去访友猎才。”
九十节 世子轨迹
所料不假,狄阿鸟并没有强行安排兄弟二人的人生轨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前往通京的道路上,他便分别喊召李虎和狄宝,表示对他们的人生选择给与尊重。然而这不是他的本意,原本认为李虎在备州呆过,那儿有朋友有恋人也有完成一半的部署,会更有心建设北平原,而对狄宝,亦是如此。
狄宝已经说好接受锤炼,但对于是否让李虎领兵,他还是拿捏不准。好武之人,怕就怕他好战,凡事武力解决。
与狄阿青协商不妥,他就以狄阿青最擅长的武艺战胜之,压服之,与其他人呢?大国博弈的赛场呢?
这不是个好苗头。
你不能坐下来细细劝劝狄阿青,她母亲多病,她是个女子?
狄阿鸟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有个天下无敌的儿子,却失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李益生作为狄阿鸟身边的李联络,对此心知肚明,他想替视自己为国士知己的李虎说一说好话,却苦无插针的地方。
不过,狄阿鸟也翻过来想过。
西行是有凶险的,兵荒马乱,留在北平原没有,安享太平,坐享其成。西行这样的苦差事,也得有个儿子肯干。
李虎?
自小起,他就没在父母膝下快乐地生活过。
带着对李虎的怜惜,狄阿鸟的偏心心里作祟,一再反复召见,还想总带在身边,对外说是对西边战场的重视,实际上就是偏心。然而,李虎并不理解他的苦心,抵达通京,就没老老实实呆过,撒了欢地到处跑,长的时候一跑就是几天几夜,派人问他,他便回复说自己在寻找人才。
寻找什么人才?
黄文骢私下为狄宝打理,重金结交狄阿鸟身边的人物,大的人物无动于衷,但总有一些办事的官吏横生好感。
小吏们自然不敢在立储上做文章,但他们总可以表现出点儿主观情绪。
李益生身为大联络官,发现手下人员有不老实的,盯着两位王子记录些自己没让他去干的事情。
他这个联络处,和暗魂千丝万缕,却不是一个系统,而东夏?至少明面上不曾说有监控大臣的举动,现在,监控偏偏在他这儿发生了。
他忍住怒火,立刻将手下领直叫来,晃着几页书文责问:“谁让你监视王子殿下们的?”
领直委屈道:“陛下不是老问他们在哪在干什么?一问三不知,我们岂不是显得无能?”
一再召见世子却不在京,狄阿鸟确实发过脾气,但那是人家老子想见儿子见不到闹闹情绪,一干底下人为何推波助澜?
这书文到底记录了什么?
李虎到处游访,狄宝在家读书;李虎混迹歌坊,狄宝寻官员元老学习政务……
李益生又不是傻子,肯定这是有人在玩弄手脚。
他沉下脸来:“既然你急于取悦大王,我们联络处庙小,你就不要在我们这儿屈就了,回家歇息几天,等着解职手续吧。”
领直是暗魂助训过的功勋子弟。
他本就不满李益生火箭一样上来,自然不服,闹来闹去,找牙扬古,找领戍卫大臣,找大长秋……
他越蹦跶越高,连狄阿鸟都惊动了。
狄阿鸟要了李益生的那些记录去,看看对比,就已经心知肚明。
他越发欣赏李益生,但是身为父亲,他也想知道儿子们都在干什么,要是没人敢帮他了解他儿子在干啥,他这个做父亲的会着急的。
他就打马虎说:“你不让他记录,你自己去记录,孩子们要是稍不注意,染恶习了呢?不是他记录了没记录,关键是他记录的事是不是真的。”
李益生不肯,硬邦邦地顶回去:“联络处不是暗魂,手里有军政大事,而我李益生又是李虎殿下举荐的,干不了这个事情。”
最后,事情就被交给牙扬古亲自去干。
然而牙扬古一一验证,那个领直记录的都是真的,一个月来,李虎游山玩水一样在外,很少归京,去找他曾经的朋友,再通过他的朋友寻找朋友,而狄宝,每日早饭后净手读书,中午寻找老吏大臣学习请教政务,治理北平原的策略已经总结出厚厚一摞,就等着被派遣职务,前往北平原。
牙扬古是绝对忠诚的臣子,他是不会隐瞒狄阿鸟的。
然而回报上去,心里却藏着隐忧,世子是嫡长,倘若狄阿鸟对他的行为不满,那就关系着立储,而立储不当,国家是会生乱的。
然而汇报上去,牙扬古日渐忧虑,狄阿鸟却兴趣越大。
李虎去了哪?访了谁?谈了什么样的事情?
然后,清晰的路子铺了起来。
几个同窗。
史文清的儿子史进士。
勾栏人氏马伏驹。
艺妓李挽歌。
大匠李德,绐达尔。
焦生的弟子麻谷华。
大农司致仕老吏王耕田。
垦田第一人刘土地。
普济局沙头陀。
李言闻之子李时诊。
……
全程都是一个叫博骨律太岁的陪同,博骨律太岁为此请辞了自己的职务,看样子是打算跟到西边去。
最近几天,是去访问一个石敬中的,连续扑空之后,终于见面,石敬中却拒绝了他的邀请,要报答张铁头的知遇之恩,作为第一波治理北平原的官吏前往北平原。
资料摊开,狄阿鸟表情戏谑,那上头说李虎留在他家附近山野小溪边,钓鱼打猎为食,与其交流画虎心得……
牙扬古急冲冲进来,递交材料告诉说:“朝廷已经发现拓跋晓晓不见了,察觉到陈州苗头不对,正在商讨出兵。”
他轻声说:“陛下,估计是陶坎,已经接任朝廷北营,正在计卒练兵。”
狄阿鸟大吃一惊,坐直了问:“怎么会是他?”
旋即,他醒悟过来了,叹道:“熊熙来救驾得宠,又兼顾兵略,在何人西平陈州上推荐了一人,理应是他。”
只是?
狄阿鸟严肃地说:“立刻给我把阿虎找回来,别让他陪着石敬中玩了。”
牙扬古匆匆离去,狄阿鸟陷入沉思。
若当真派遣李虎到了西边,会用什么样方略,会不会与那些老将们起冲突,而起了冲突,又会怎么解决?毕竟对于冲杀一辈子的将领来讲,来个毛头小伙子与他争论用什么办法平敌,会是一件大为憋屈的事情。
李虎之前还在就怎么建设北平原上方略,为什么现在主动西去?就为了能打仗?但他没有寻找武人来组成自己的小团体呀?
士农工商上他见了不少人,接受了一些有本事的人推荐的年轻人,唯独没有去找擅长作战的猛将。
第一个问题还不算担心。
李虎迟早会与那些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老将们相处。
这第二个问题却令人忧心。
尤其是在接到靖康到来的情报之后。
陶坎绝非庸人,正是此人,北平原一战让李虎吃了大亏。
你须知道,少年人一腔热血,败于敌手,再战敌手,他能否保持冷静?
好在李虎,没有表现出要去打仗,这一点看起来不像一个纯粹武人的反应,有这一点支撑,就不会莽撞。
这些底下人呀。
他怎么知道孤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汇报上来李虎游山玩水,远离军、政,自己就认为儿子不上进吗?倘若他找的都是猛将,老子才担心,倘若他闭门不出,勤练武艺,老子才担心,孤的儿子不但不能只是会打仗,他应该适合和士农工商打交道,他应该到广阔的天地中与各行业的人交流,而不是闭门造车,就他西去,不作更易。
而且要给他足够大的权力,要让他再次与陶坎交手,抹除阴影,国家,需要一只看门虎。
九十一节 国家征召
西出北进乃是国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数万刚满十五的青少年响应大夏王的征召,远离父母。他们骑着马,拖着行囊,唱着歌,去征服,去垦戍,去牧戍,去开拓县旗……这是一股狂热的风潮,但也让亲人足以垂泪的苦难。指不定有多少孩子水土不服生病,遭遇不逊的部族作战受伤,补给供应不上掬水食雪,也许作为东夏的信念和精神,他们凭借一时的热情踏上征程,但是这股热情能够持续多久呢?
狄阿鸟拿不准。
拿不准,而且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有多长。
他是有心尽快稳定疆域,但漠北尽是不逊的部族,西边也没有补给大镇……都很有可能作为祸乱的根源。
他深思熟虑,觉得站在大局之上,李虎西去并非是一件坏事。李虎军籍上的年龄被改大了,但改大了还是岁数不大,狄阿鸟想让人清楚,王室同样没有特殊,爱子这么小的年龄也一样西出。国家要想安定,必须是疆域稳定之后,必须是在无数人流血牺牲之后才可安享太平。
深夜。
烛火在身后通明。
狄阿鸟长袍握剑,在做这样的决定,这决定,关乎李虎以什么身份西征。
当然可以给他开牙建府,手握锦衣玉食女仆权柄而去,他不会成为东夏年轻人中的楷模。
终于,狄阿鸟回身,拔剑,斩断烛台。
铿锵剑啸,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声音。
他给几个等候的将领道:“杨二广牛录在等他,他要接着他没有走完的路走。”
将领们懂。
杨二广牛录统领空悬?
那是那些战败留下的兵苗只希望一个人来做他们的统领。
灯火猛地忽闪过去,世界陷入黑暗。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大王对世子过于苛刻了吧?”
天亮了。
彤云密布。
作为北地的第一场大雪正在酝酿。
一夜都在翻飞的快骑身上凝结着冰霜,仍是挥舞马鞭。
他们通过兵站,提前大声宣布:“大王召世子回京,换马接传。”然后换了马,他们就又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个早晨,李虎站在一座接水的草庐边。
不远处琴声叮咚,石敬中正在抚琴,博骨律太岁则陪在旁边,欲言又止。
直到琴声湮灭。
博骨律太岁这才问他:“敬中,你也太固执了。你为什么非要作为选官往北平原钻?北平原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跟我们回一趟家乡吧。”
石敬中摇了摇头。
他说:“殿下赏识我,想让我随他西去,不过是为了一幅画,虎嗅牡丹,而你我出仕东夏,又是为了什么?因一幅画受赏识,这不应该是我们的进身之道。”
博骨律太岁笑道:“都说了,不是。”
石敬中又问:“既然不是因为一幅画,反正都是他狄氏的江山,我在哪里不一样呢?”
博骨律太岁无奈,怏怏地退回来。
李虎手握一只马鞭,他已经要走了,见博骨律太岁游说失败,制止要说话的博骨律太岁,大步向前走去。
李虎拱手道:“我在幼年时就认得先生,然而得画之后方知悉先生之才,确实不应该,按说,小子是应该先把你推荐给父王,只是此行西去,缺乏谋臣谋划,私心作祟,希望先生能够留在身边教导。”
石敬中意动道:“殿下言重了。”
李虎又说:“书画言志,可见先生雅量恢弘,先生既不愿跟随小子而蒙尘,小子自当将先生荐于父王……然而你我结识至今,止论画艺,此去西行,还请先生教我。”
石敬中行礼道:“安敢教殿下?只是怕殿下因书画召我,以书画闻达世间,非敬中之志。何况当年先镇北将军于我有恩,敬中在心中起誓,定将此躯付北平原,眼下北平原选官在即,若追殊荣随君西行,岂不有违志节?”在李虎的期待中,他终肯言道:“殿下乃下士知己。别无提醒。只是想告诉殿下……西地越过我和博骨律太岁之后,就别无依托了,更不适合垦田。”
博骨律太岁道:“敬中。你就教我们这个?战事一起?我们就……”
石敬中打断说:“祁连将军经营河套有方,军衙兵强马壮,然而一但用兵陈州,就会被朝廷所趁。当年大王西向用兵无须考虑靖康,而今若用兵陈州,已时过境迁。殿下当以稳固西北为先,西北稳固,得望陈州……陈州只要不在靖康手里,在谁手里都不重要,除了靖康会在贸易上封锁我们,一介诸侯,没人能拒绝我们贸易,那是能让他富足强兵的贸易。”
李虎沉吟道:“先生是告诉我,只要不是靖康,谁占据陈州都是一件好事。”
石敬中说:“是的。殿下不是要在北平原受封锁时在西方贸易吗?作为缓冲的诸侯最适合这样的角色。反倒是大夏扶持了拓跋晓晓,会对贸易造成妨碍,货物不会从他那儿流向中原,所以对殿下而言,胜就是败,败就是胜。最理想的状况是,殿下接走拓跋晓晓,做将来谋取陈州的钥匙,却放任朝廷扶持其它人行绥远。”
李虎施礼道:“受教了。”
石敬中又说:“可是我东夏军队东西纵横,先前北平原一仗战败,眼下西北?殿下此去,又要小心翼翼,不可再担战败的骂名。能用诈就不用兵,能用兵,就要围魏救赵争取利益,而非争夺陈州。”
李虎露出些许笑意,还要说些什么,身后马鸣传来,有人大喊:“世子殿下安在?大王急召,请速回京。”
李虎这又深躬行礼,转过身,带上博骨律太岁便走。
石敬中在原地恭敬还礼,口中道:“敬中虽不才,殿下治理北平原的想法与不才不谋而合,愿为殿下施政北平原,以待殿下得胜归来。”
博骨律太岁却是向李虎致歉。
他说:“我这老友太不识抬举,殿下请他都请不动。”
他气愤地说:“尤其是这最后一句,他什么意思?还要殿下在大王面前美言,让他在北平原受重用吗?他与殿下施政想法不谋而合?脸皮也变得好厚好厚。”
李虎伸出马鞭,制止说:“确应如此。否则,他怎么知道我西出也是为了北平原?他提到了贸易,就一定是洞悉了我的想法。你不要多言,立刻替我准备一份书文,向父王推荐他。”
眼前就是来召李虎的骑士。
李虎略向他们示意,见了他们手持王召,将阁制文,连忙翻身上马。
随着“驾”的一声上路,天空彤云便开始翻滚,不及回到通京,雪花就已经飘落下来,把数十骑兵围裹得白皑皑的。
骑兵们心里担心,不停提醒李虎:“殿下。殿下。有狐裘。”
李虎却铸在马鞍上一般,目光沉峻。
狐裘被骑兵抛来,他却拔了长剑。
狐裘应剑而开,落到雪地上,只闻他的喝声:“国家征召,没有殿下,只有大夏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