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节 拖延时日
李虎率领着丁壮眼看才进入易县,就接到田过派人送来的消息,不管田过派来的人多激动,对石敬孙有多么的不满,李虎还是派人与他一道回去劝勉。易县已经无险所守,他当机立断,率几十骑抢至白河镇,前后脚的功夫,便有一支高胜武派出的斥候出现,双方交战,杀退敌方斥候,等后续人马后面上来,李鸳鸯也来汇合,安排出人手负责布置防线,他就率几十东夏骑兵马不停蹄,飞驰北向。
部下们没有谴责他的冒险。
按照狄阿鸟亲自参与编撰的东夏武学军事教材,在敌人军队出现,而自己一方未能做足准备之际,以小股精锐深入,可以震慑敌人,给敌人误判,以此来赢得准备时间。此时到来的都是乱糟糟的丁壮,想拉出阵战的队形都很难,而白河以北的百姓多数还没来得急南逃,有的结队而来,妇孺老幼均在其中,到了就混入丁壮,带骑兵深入一番,也是迫不得已。
石敬孙在易县可以呼应,突入数十里,不但可以延缓敌军的进军,还可以掩护百姓撤出,给布防换取时间,还能逼迫石敬孙从县城出来应战。
于是,他们就打着州军李盘的旗号,在一个村子的榆树林再次与田军的斥候交战,又到东北的马乡汇集了些定居的胡人,杀死苗保田联络胡人的骑兵,直到邻近易县县城,听说石敬孙闻得支援已至,不再龟缩县城,肯出来牵制田军,这才率骑兵退回白河。
回到白河镇,镇上乃至杨村附近的桥南,已经到处都是百姓。
北方乡村的男女老少也不断被喊来,希望能一起守住这条河。上万人沿河密布,若没有妇孺的嚎哭奔走,人远远望去,确实像一支人数可观的军队,然而也正是因为人数多,百姓们毫无军事操练的基础,还是一片混乱,李虎留下的人到了天黑仍是不能把他们纳入建制,最后只好按亭按村发旗,希望这些旗帜能够帮助到大伙。
李虎一行骑着马,和一波逃民回来,人纷纷接了上去,要主意的要主意,问咋办的问咋办,他们远远望着北方那渐渐昏黑的天际腾起的一股一股的狼烟,浑不知敌人有多少,走路脚都在发软。
人越围越多,像要把李虎这些人全部包起来才罢休。
图里牛带着人推排着,大喊着:“让我们东家李虎歇一会儿。”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松动人群,把李虎护到镇上。
到了镇上,所谓的指挥所就是路边的一个棚子……各乡亭村镇的头脸人物都在里头,尚在里头争执,还有些人已经松动,要派人去田军阵营中,一旦说好不杀人就投降。李虎到来,大伙就都住嘴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知道这是李虎,不约围绕上来,寻要主张。
一定程度上,百姓们能在白河边上御敌,那便是被李虎凝聚起来的。
都是乡间百姓,种地为生,有着欺软怕硬的本性,说派人去敌军阵营,说好不杀人就投降也丝毫不出奇。
李虎本是动气,怪他们短视,却不料作这样主张的人也主动表示听自己,就说:“若是派人去,他们定是先瓦解我们……杀不杀人,会不会约束军纪在其次,关键是他们的补给是否充足。”
一个财主模样的便问李虎:“那我们抵抗,要是打不过怎么办?这得死多少人呀。”
李鸳鸯挤眉弄眼挤过来,笑着说:“倒是可以先示弱。我建议东家先派人去,假意约定,赢得时间收整丁壮。”
李虎惊愕一下,立刻肯定下来:“对。就这样。鸳鸯,你嘴能说,你去,别人怕是不合适,只有你去。”
大伙顿时都戏剧般看着李鸳鸯,幸灾乐祸。
在他们眼里,李鸳鸯就是李虎聘来的师爷,油头滑脑,能说会道,就给看重,做了石场的场主。
他们是觉得这个奸滑的家伙给自己挖了个坑。
却不料李鸳鸯并不推辞,抱拳称诺。
方海刚刚跟从李虎出战,被一个斥候戳了一枪,虽套了甲无甚大碍,却显得有点狼狈,他抢上一步,说:“场主还要帮东家把散遣的人组织得力,还请东家让末下前往。”
王小七也上前一步要去。
在众人眼里,这是去送死的,九死一生吧,却没想到李虎身边的人还在争抢。
李虎还在沉吟,图里牛边说:“方海说的对。咱的人得先帮着东家料理军务,我看让方海去吧。”
他们说的“组织得力”,是在隐晦地告诉李虎说,行辕的人手被分置各处,李鸳鸯能够帮助他们尽快归建,并且刚才是在这儿组织丁壮。
李虎想了一下说:“再选一名乡老跟着,年轻的不得敌军信服。其实我觉得先夺敌锐,让他们觉得我们能够一战了,再派人不迟。现在你们主张要去,就怕凶险大。”
方海说:“无事。东家不是带着咱们杀了他们不少斥候?想必让他们知道,咱们并不好惹,说和为上。拖得一二时日,远近敢战的人聚集,我们就不怕百姓们都没经过战阵,会死伤惨重。”
李虎坚持说:“要找来德高望重的乡老一道。”
然而到哪找年龄大的,德高望重,又肯去的乡老?
众人一时踟蹰。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高村高宝善是咱县出仕过的老大人,我们去劝他一道。”
众人说去,一群人都要去,说走走了。
李虎找个地方休息下,李鸳鸯主动拿来干粮和水囊,便谴责石敬孙说:“东家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个人表面上任意道德,却一心保存实力,否则的话,绝非现在的形势。你走之前筹备的阵战,分明是占了上风的。田过率咱们的人浴血奋战,死了十几人,斩杀校尉一名……却被他鸣令收回。”
李虎默不声响地嚼吃干粮。
李鸳鸯又说:“就这样品行的人,东家何必还要与他合作,支持他钱粮军械?”
图里牛也义愤填膺道:“不如捉了他,一刀杀死,兼并他的军队,这样抵御敌军就有把握得多。”
李虎转身反问他:“杀了他,你有把握兼并他的军队?他甚得军心。”
李虎对石敬孙的表现也显得失望,却是笑了说:“石敬孙要是敢拉出军队死战,军队尽数战死也不让敌军过县,我反倒要忌惮他,因为他看得长远。而现在他保存实力,私心作祟,尽管可鄙,却终究成就有限,能够被我们控制。为了避免他与我产生隔阂,再派人前去,让他不要自责。”
图里牛愕然。
李鸳鸯则若有所思,轻声说:“倒也是。”
李虎要来笔墨,持笔修书,一来彻底让石敬孙释怀,二来约定军事部署,正要派人送走,便是一群人移来,原来刘昌从后方赶来了。
刘昌却没想到没有跑,反倒来了,嘴里嚷道:“派人去敌军,让我去吧。李虎,你刚拼杀回来,我也讨上回差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呀。”
李虎心里一热,站了起来。
与石敬孙相比,刘昌一介纨绔,却表现得有情有义。
李虎上前握住他的手,说:“这么凶险的事情,不能让二兄冒险,儿郎们自己就办了。”刘昌痛骂道:“咱二人走时,那老石说好拒敌,却把敌人放了进来,他这不是背信吗。别人信他是疏忽,是守不住,老子却不信,看老子再见到他,骂他一个狗血临头不?”
李虎连忙说:“二兄也不要怪他。”
刘昌道:“不怪他?他手里的可是军队。现在可好,这老少乡亲和敌人碰面了,他守好,咱们源源不断上去……那该多好?”
李鸳鸯叹气说:“能让他现在开始出力也不晚。不如二爷别去见敌军,由我派人护送到县城,监督他作战。”
一句话让刘昌两只眼睛猛一亮。
虽然话说得直接,李虎倒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刘昌若能去县城,石敬孙自然就不能说耍滑头就耍滑头。
刘昌说:“好。你们就让我去县城。要是瞄着他含糊的地方,休怪老子与他翻脸。割袍断义。从此不识得他这个人。”
李虎同意说:“二兄持着我的手书,到了别与他置气,我兄弟三人同心同力,便能令强敌败退。”
六十三节 奇葩夏律
出使以方海、高宝善二人为主,方海作为口舌执行李虎的谋划,高宝善只是作为地方名望士绅,取信于敌人。两人并立站着,与身形高大的方海相比,并肩而立的高宝善干瘦老迈,神情紧张,双手反复抓握克制,一身湖绸套在身躯上,掩盖住年岁带来的佝偻,而那两只精明的眼睛中透出丝丝的浑浊。
要出发了,高员外不停小声与方海说话:“唉。年轻小子,我是老了老了,青黄不接,家中没有强悍的人撑门户,而你呢,是个伙计,咱都是被推出来去送死,记着,到了对面你要听我的,我说什么,你跟着说什么,咱们几个兴许能逃得一死。”
说着说着,他扫身后一眼,那是几个相互搂胳膊抱肩的老实丁壮。
他们经过大伙的安慰,已不显害怕,神情中多出些肃穆和悲壮。
其中一个抱拳给交好的同宗说:“我要被他们一刀杀了。替我照顾家小。别忘了帮着给俺爹俺爷上坟。”
高宝善傲慢地一抬下巴,冷哼说:“不知凶险的憨货,还能说笑?”
方海“恩”了一声,说:“是呀。凶险……”
还没说完,高宝善连拉他的衣衫提醒他,原来李虎从一旁来到。
人群渐渐地安静,李虎虽然只代了一个县令,但他身上像是得到了父母官的灵气,哪怕年少和蔼却不乏官威,哪怕他不代县令,他依然有威。
送别的人群不自觉地冷静下去,等着他。
李虎略一犹豫,突然猛地给高宝善行了一礼,大声说:“多多拜托老先生,好言说予敌军,为百姓们赢得足够的时间。”
高员外连忙说:“老夫量力。老夫量力。”
李虎又向他行礼,说:“阿父常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先生是人群中年龄最大的,亦拜托你把他们都保护好。”
方海有些动容。
别人也许不理解,觉得县令施礼,虽然隆重,也不过是与士绅之间的正常往来……他却清楚,这是万钧重托,李虎没有向人作如此大躬的习惯,这也是时常说的,你当得当不得。李虎又施了一礼,轻声说:“老先生。我代易县、保郡数万百姓谢过了。一旦安全老先生回来,我定率百姓们夹道扫迎,红花加身,金锣开道。”旁边有个士绅跟着补充说:“载入县志,青史留名。”
李虎略一沉吟,又说:“易县予您五百亩公田,耕种十年再作收回。”
高员外嘿然冷笑:“说这么好?”
李虎愕然,以为他不信,肯定地说:“说到做到,五百亩十年。”
他转向方海,方海动情地喊道:“东家。”
李虎叮嘱说:“阿兄,你要多多保重。”
方海抱拳道:“不辱使命。”
周围的士绅像是在重新看待方海,这个家里的伙计,这一刹那,像是多了点大家风范,干脆利索,知道一个“使命”。
一个壮丁提了灯笼,一个壮丁打上白旗,他们前头开路,告诉敌人,我们是来投降的,来出使的。
看着他们沿路向前,李虎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斩杀了敌兵的斥候,报了姓名,未必能改了敌兵的轻视,一旦敌兵判断河对岸是乌合的男女老少,你去谈条件,拿什么谈?
他吩咐李鸳鸯、图里牛等人再一次组织得力人手,一边防备敌人夜中上来,一边继续梳理百姓,免得被迫交战时陷入混乱。李虎素有威名,是地方上的武魁人物,百姓们能交予的信任多了很多成份,就渐渐安定下来。
夜风浩荡,一股一股涤荡河水两岸,天地渐渐地静下去,静下去。
李虎在他的指挥所里睡了一下,却是在巨疼中醒来,原来乡间土房棚屋,夯地基没用熟土,席地歇息,一只蝎子在他肩膀钉了一尾。
他闷哼一声,拔了短刀将蝎子钉死在地上,脸顿时闷得通红。
图里牛闻声赶来,在他肩膀上找蝎子的尾针,发现他的肩膀到脸迅速地肿成大片,担心地喊问:“阿虎。要紧不要紧?这可怎么办?”
李虎摇了摇头,低声说:“就是疼。我不敢喊出声来,怕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受惊。”他坐端正,询问说:“敌兵?”
图里牛说:“营地离我们有十来里。”
李虎分析说:“是地形不熟还是在提防我们县城的人马?”
图里牛不是敌军将领,自然回答不上来。
李虎又说:“我们夏人聚集了多少?”
图里牛一下皱了眉,头疼地说:“初选了一回,只有三百多能战,天亮应该再到一些。”他借题发挥,感叹说:“慢呀。看来入了备州,就都懈怠了,红羽传书,那是关山度若飞。”
李虎轻声说:“都干着各种营生,已不是军队,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要娶了亲,你要走就走了,回家给你娘子说一声么?”
图里牛顺从说:“也对。我心急了。”
李虎把短刀刀鞘衔到嘴里,顺手将刀递给图里牛,要求说:“把毒血剜除掉,否则连肩膀带脸又肿又麻木,怎么与敌作战。”
图里牛惊叫:“明日你还想上阵咋的?”
李虎说:“上与不上视情况而定,也许敌人淹没上来,你让我歪着脑袋用一只手么?”
图里牛不敢肯定地说:“那我真下手啦。那可真疼。”见李虎没有吱声,图里牛便把秋水一样的刀刃凑上去。
放完毒血,李虎结束闷哼,吐掉刀鞘,带着呻吟问他:“你说方海他们能不能见到敌人的将领?”
图里牛往北方望过去,除了为了警戒放了的几堆火,黑夜中苍茫一片。
他低声说:“我觉得是见着了。方海虽然嘴显讷,但他是咱东夏人,起码读了小学的。”
李虎担忧地说:“主要看他应变,不知怎的,我总有一丝担心,没有给敌人点颜色看看,敌人认为我们有资格谈条件吗,敌人为了不答复我们为拖延提出的条件,会不会?”
图里牛又不知道。
天渐渐亮了。
自天初想亮,一直到日头升上来,敌兵都没有上来,李虎渐渐安心了,如果天亮,敌兵还没有上来,只能说明一件事,方海他们见着对方的将领,拖延策略见效,否则不应该放弃进兵的时机。
“东家。”
一个石场的伙计跑得飞快,嘴里大声呼喊着,从镇子头一口气跑跟前,一路大叫道:“东家。你结义兄弟熊尊公子带着他姐来一起……来一起打贼兵。”
李虎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图里牛正在抱着兵器打瞌睡,也一个激灵爬起来。
不光图里牛,沿路都被惊动了,上来打贼兵,你带啥不行,只要是男的带谁不行,却带着自己姐姐。
李虎的眉头锁在一起。
他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图里牛连忙跟上。
还不到镇边,人就从东方上来了,熊尊驾了一厢车,辕上拴了自己的马,被朝阳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进镇了。
两路的百姓蜂拥上来,本要笑话他的,然而见到个英姿煞爽的少年独坐车头,想必赶了一夜的路,风尘仆仆,到了,庄重地给沿途百姓抱拳,再想到他是上来一起抗击贼兵,众人就无意取笑了,一路用抱拳给他回示敬重。
李虎火急着赶来,到了就喝道:“熊尊,你不是在天一帐下听用,怎么能送她来?”
车的前帘被掀开。
里头传出女子的惊呼:“李虎。你受了伤?”
图里牛这才“嗯”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惊讶,背着朝阳,车内黑,惊讶是惊讶了,也不得人面。
熊尊回头看了一眼,回头正要回答李虎的话,李虎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告诉说:“没有受伤。夜里被蝎子蛰了一下。”
熊尊顿时听到车内的族姐在哽咽,低声叫什么“天啊”。
他低声提醒说:“姐。”
他不知道族姐为什么哽咽,更不知道这哽咽声里除了久别重逢的真情还有不该如此的怜惜,生生的天之骄子,却被养在民间,知道聘书送到家里,他熊梦才知道,自己的玩伴,自己开玩笑取名李二蛋的同窗,从小到大优秀到极致的学堂头,竟然是东夏国王的嫡亲长子……在学堂里,你从不知道也从来也想象不到,他会是这样的出身,为了不让人欺负弱小,他和年长的恶棍学长搏斗,以弱小之躯最后获胜。他深入密林,几天几夜独宿,打猎归来将猎物掷在养父母面前,自豪地说:“我可以为你们分担啦。”他天不亮就起床,闻鸡起舞,广诵书文,勤奋好学。
他还是个少年人,从军入伍,血战沙场,战后背负战败之名,被流放备州,率领百姓抵御强敌,夜里就睡在棚子里的地上,脸上被蝎子钉得轻肿。
身份和行为的反差带来的令人疼惜。
熊梦不知道怎么表达好,眼泪却早已止不住,她已是失声痛哭。
李虎没有提熊熙来那些事,似乎不曾记得,对于熊熙来,东夏官方已有定论,于私而言,他是李虎的先生……有时候,你必须接受一个各为其主的事实。李虎大声呵斥:“熊梦。这是男人打仗的地方,你来干什么?”
熊梦的不服管教族里出名,人都说什么地方养什么人,她一个姑娘,是被东夏和高显养坏了的。
然而今天,熊梦却一改常态,顺从地说:“我们不能在人家陈将军那儿久住呀,就来了,我会听你的,不拖累。”
李虎给她论不着,扭头问熊尊:“你不是天一的参军?”
提起来熊尊就生气。
他大声喝道:“我和陈天一公子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虎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都是肯抛头颅洒热血为百姓保家园的人,他不是。”
接进去,说不了几句,图里牛就知道眼前的美人是谁了。
他脸涨得通红,生怕李虎被美色引诱,一个劲追问熊梦:“你还来找李虎干啥?啊?你能来找他吗?你以为我们夏人那啥?”
熊梦只轻声回答一句:“我也是夏人,还有我户籍在,为什么夏人不能找夏人。聘书,我爹没退,一日不休婚,一日算数。”
李虎也一下被呛了。
她说得对。
熊熙来为了让人放松警惕,接了狄阿鸟亲书的聘书,战争爆发,熊熙来叛归靖康,谁都把这茬忘了,这聘书,主婚人,婚期等等都还原封不动地存在档馆。
大家都想着熊熙来叛归之后婚姻已不作数,异日他作了东夏的俘虏他也不能提,他若提了,那也太无耻,不过换来休书一封,照样人头落地。
但众人却没想到,他女儿私自出奔,当面找了来,而王室也没有公开解除聘书,甚至解除聘书还在精神上违背大夏律。
图里牛“啊哈”了半天,见李虎不吱声,不知道怎么办好,转身往外走,说要去替李虎去查看敌情了。
李虎不发一言,是心里纠结,也是在顾及熊梦的脸面。
熊熙来叛归,放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能消化的恩怨,但你必须承认,那是各为其主,而按照东夏父子兄弟不连坐的律法,熊熙来叛归靖康,和他妻子、女儿并没有干系,他女儿出奔,说自己是夏人,你咋办?
这大夏律?
何尝不是让王室作茧自缚?
不过李虎也不觉得大夏律该违背,熊梦和自己一起长大,不是一日的感情,亲密得不能再亲密,最后还订婚了,你很难将这样的一个无辜女子当成仇人对待。
只是,李虎也一直觉得不可能了,已经不止一次地,当面私下决定聘杨燕燕,你要娶人家了,前头定亲的婚约还未失效,该怎么办好?自己该怎么与杨氏交代,人家对自己那么好?两个面庞交替在脑海中浮现,虽然这事情比起所涉军略民事,并不复杂……不知怎的,李虎却觉得自己处理不了,起码以自己的智慧解决不了,脑袋是一片混乱。
六十四节 东家刚烈
熊尊来到不久,熊迈也追到了。
在镇头遇到熟人下车的车夫先一步跑来告诉李虎的。这车夫原本不是车夫,不过是个开东夏风味饭馆的,倒是好判断,很快肯定了熊迈等人的身份,跑来告诉李虎。李虎略一沉思,带着征询的口气看向熊尊。
熊尊激动地说:“李虎。是我本家,他们都在陈天一帐下效力,心里不去想着怎么为民拒贼,也不让我来。你派人挡回他们,他爱告诉爷娘让他们告诉去。”
熊梦梦连忙说:“是呀。李虎,咱们是夏人,却知道的事,他们中原士大夫却无动于衷。别见他们。”
李虎点了点头。
李鸳鸯也回来了。熊迈进镇,到处询问求见李虎,李鸳鸯听闻是陈天一派他们来的,连忙告诉说:“是陈公子派他们来的,东家不见不合适……”
他往熊梦和熊尊身上一扫,凑李虎耳边,压低声音说:“兄弟当同心。要是生了嫌隙呢?”
李虎慨然,没好气地说:“嫌隙还少?”
不过李鸳鸯的提醒是对的,无论是亲兄弟还是表兄弟,家里寄予有望,孝悌乃是人伦,李虎同意说:“还是见一见。”
为了平复熊尊,他补充说:“争取他能与我们一起抗贼。”
熊尊无奈地说:“他不会的,他觉得田氏就算打下魏博,也不会动他们家的田产,说不定还会给他们家利益。”
李鸳鸯笑道:“那都是蝇头小利,天一公子若转过念头,想明白了事理,也未必不会站到我们这边儿。”
熊尊闷闷不乐,往一旁一蹲。
熊梦却眼睛一亮,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人说他的小姨嫁给……”见李虎给她摇了摇头,有所目示,嫣然醒悟道:“那你争取吧。”
争取?
李虎心里也不抱什么期望。陈天一派熊尊给自己带过话,说过他母亲的意思,在这种沙场角逐的大略上,除非他被自己激得不理智,否则他怎敢违背他娘亲的主张?就算是自己,若阿爸阿妈来递了句话,让自己让路,自己再不痛快,能反抗不成?就算自己反抗了,图里牛他们呢?
不过兄弟不能失和,激将归激将,看法归看法,人得见。
他同意说:“带他过来好了。”
回过头,他问熊梦:“这是在打仗,来的又是你本家,你跟他回去好了。”
熊梦说:“你还让我回去呀。我可是夏人……”
李虎不想陷入口角,给李鸳鸯一摇手,示意他让人把来人叫到这儿,然后给熊梦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和熊尊一起避一避。”
熊茸像第一个醒悟,蹦跳说:“就说我们没来。对。就说没见我们。”
李虎笑了笑。
他们一走,一个杨家村的儿郎就不再忌讳,凑跟前说:“李虎。你该不是?”
李虎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说:“大敌当前。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后我会去跟大娘实话实说的。”
熊迈带着一个家人,一名陈天一帐下的甲兵,走得很缓慢,他扫视两路,两路不乏妇幼老小,仍是杂乱无章,他与熊尊不同,熊尊更觉得应该抗贼,他则认为李虎断无能够抗贼的能力和实力。这一路缓慢走来,收拾着衣衫,是要营造出士大夫所传载的气度,到了李虎跟前,压迫住李虎。
李虎敲着短刀,就坐在棚子内侧一边。
熊迈的慢慢吞吞,让他有一种急躁。
早晨了,他不知道敌人会有什么动向,却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甚至还拖着自己身边得力的干将,于是一转头,就要求李鸳鸯:“喊他。问他能不能走快点儿?他不知道我们东夏人喜欢快不待见慢吗?”
李鸳鸯便伸长脖子喊道:“哎。那大夫。我们东家说了,你三声之内不到跟前,他拔腿就走。”
熊迈大吃一惊。
李虎?
在他心里就是个得了好机遇的少年,田间偶然崛起的精怪,陡然暴富,那会是目中无人,年少轻狂,心里不免轻蔑。
这种喊话,也正印证了这一点儿。
他虽然加快了脚步,却是冷笑说:“要是他不在想着我们将军的人马,让他拔腿走好啦。”
李虎冷笑。
人很快到了跟前。
熊迈站稳了,因为自恃,不肯行礼,而是肆无忌惮地打量李虎,打量他的穿着和肿起的面庞,甚至手里耷拉着的短刃。
李虎一下站了起来,问他:“天一让你来的?你说吧。他让你来干什么?”
熊迈说:“他让我追索我家熊尊,这孩子被破格征召至将军麾下,却不思报效,不告而别,逃到了你这儿。我们将军说了,这是逃军之罪,只要你肯把他交出来,由我带走管教,他就答应与你并肩作战。”
李鸳鸯愕然。
这个条件起码不是李鸳鸯想象得到的。
李虎却没有任何意外,问他:“你肯定熊尊到我这儿了?我是奇怪,他要逃军,亡命而去就行了,为什么逃到我这儿呢?”
熊迈想也不想就说:“素闻他和你的关系好。”
李虎笑道:“关系好。想来看我,随时呀,还用得着逃军来吗?”他敲着自己的短刀说:“我知道了。你们熊氏一门全是懦夫,从军了害怕,所以就跑,跑来找我?”
熊迈打断说:“住口。尔何敢口出此言,他熊尊来,就是来帮你这个结义兄弟来打仗的,你竟然……”
李虎大笑:“夫子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问你,熊尊到我这儿,是不是因为他陈天一不肯来与贼军一战?他不肯来与我并肩作战,却又说我将熊尊交还给你,他就肯来与我并肩作战。是你传话传错了吧。如果他要来与我并肩作战,熊尊也在,何来逃军一说呀?”
熊迈大吃一惊,争辩说:“是你先把熊尊交还,他才肯……”
李虎摆手制止说:“他与你们熊氏有仇乎?”
熊迈愕然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虎有条不紊地调侃:“我若答应他,他就来与我并肩作战,既然他要来与我并肩作战,熊尊先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岂不是在按照他的意思办?难道他假装不来抗贼,只为了给熊尊坐实一个逃军的罪名?这不是与你们熊氏有仇吗?”
熊迈怪他无礼,声色俱厉道:“你可知道你不把熊尊交还,会有什么后果吗?”
李虎嘿然:“你说吧。我还真不畏威胁。”
熊迈道:“那他不但不来救你,而且会阻拦各地的夏人来助你。”
李虎也没想到陈天一会这样威胁自己。旋即他表示自己懂了,淡淡地说:“你回去告诉他吧,我李虎不想与他决裂,以至于闹得势不两立,让亲者痛仇者快。但他定要这么做,那他与对面的敌军还有何区别?”他又说:“还有。我们夏人能是他拦得住的吗?我们夏人?前面是水就冲断深水,前面是山就粉碎岩石。”
李鸳鸯连忙拉扯李虎的衣襟提醒他。
李虎仍斩钉截铁地说:“熊尊前来助我,我要将他交给你,那就是无义。你回去让陈天一琢磨透这个义字再来与我说话。”
熊迈缓和道:“你交还他,将军就能网开一面,你不交还,那可就是逃军之罪。你想让他有家不能归吗?”
李虎嘿然:“就因为熊尊来助我一臂之力。他陈天一就小气到要安熊尊一个逃军之罪?你还要告诉他,他在我北平原读书时,不肯随同窗上阵,岂非逃军?他若治熊尊逃军之罪,我夏人就予他逃军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顶多也就是熊尊有没有与他当面辞别。”
熊尊和熊梦就趴在一旁。
熊尊忍不住跳出道:“李虎。我与他辞别了。我与他辞去参军一职了。”
熊迈说不过李虎,威逼利诱乃至义理全被挫败,一看到熊尊,只好大声问熊尊:“你有官禄不享,辞了参军,从此你就跟着李虎吗?我怎么回去给你爷娘交代?你自己也不想想你的前程吗?”他激动地说:“你走。还把你姐带走。你又让我怎么跟你熙来叔交代?将军没有同意你的主张,可将军那是有将军的谋划,你赌什么气?难道你肯定他李虎就对你言听计从吗?”
熊尊的手握在那片青铜片上——他捡来的。
他紧紧捏住,带着惨笑喝道:“我之所以来抗贼,就是为了让爷娘骄傲。咱熊氏耕读传家,乃备州有名的族望,怎么能屈身给门阀做走狗呢。我若真成了逃军,麻烦你告诉我爷娘,他孩儿一定能做出一番名堂,到时锦衣还乡,功成名就。我相信李虎。我也相信我自己。”
李虎猛地扭头看向熊尊,李虎也感动。
李虎往前送了一下手掌。
李鸳鸯知道他的意思,给熊迈伸出手作请,轻声说:“夫子请吧。”
陪伴着熊迈往牵走,他小声说:“东家刚烈。夫子大不该直言予他。你回去之后,也请斟酌字句,不要令二人不和。”
很快他拿出什么,塞到熊迈手里拍拍。
他不顾熊迈抗拒,笑道:“夫子一路辛苦,小小谢礼不成敬意。熊尊和熊梦到我们东家的身边,那便是与你后会有期,这点你定要明白。”
熊迈被他团着手,享受着这肉麻,却是觉得这是个读书人,不自觉生出些许好感,被送了出去,打开手掌一看,竟是百两纹银的银票。
六十五节 主动出击
熊迈一走,李虎就迫不及待带上熊尊驰骋出镇。
镇前的田埂上已经拉起一道男丁战线,是按照乡亭村这样的单位划分而成的,李鸳鸯分出不少有军事素养的人来帮助他们消减木杆,汇聚成簇,此时出镇,一眼望去,像是一道起伏不定的波浪线,他们在田埂上扒坑做饭,滚出一缕一缕的白烟。李虎在白河拉起防线,心虚的石敬孙就不得不出战,而且是连夜出战,否则他拒守县城不过一二日功夫,敌兵就怎么漫境了呢?
高胜武的军队没有连夜进攻白河,倒是因为石敬孙拼死战了两回,怕战线拉得过长,被人趁了。
目前离白河最近的军队,人数三千,是他手里彻彻底底的生力军,晨曦初现,这些生力军就在野外聚集操练,为战争热身,他们摆出阵型,像鱼龙一样团团游动,不时齐声震天呐喊。
高胜武,商州汝郡人氏,生年不详,十五岁从军,历经伍长,什长,卒长,二十二岁晋升兵尉,因所部将领被裁撤,不得已归乡,在岳阳人薛虎之门下求学兵法,二十五岁时受田氏招揽,跟了田启民……据说其人起于行伍底层,知士卒,受拥戴,颇得田启民器重,受举荐做了别部裨将。
官档关于他的战功记述不祥,有的一眼可以看出来是生搬硬拉。
这点儿,李虎身边的人已经分析过,作为靖康国内的某个军事集团,报给朝廷的战功多是根据将领的需要自主分配。
图里牛已经带着几骑查看了一番,正在回赶,遇到李虎上去,就自动靠拢了过来,将敌营的情况告知,判断说:“这支军队训练有素,在靖康,应该算是一支精锐。”
对方虽然像是战前热身,也像拉出营地排出队形奔赴战场,但是因为没有方海的消息,大家多少都有些期待,认为敌人是受到了拖延。李虎带上图里牛又回去了一次,一路上所谓的战场,都是平日的良田,其中就有熟悉的人栽种的,快要成熟的粮食,就这样给踏过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图里牛给李虎指出远处的敌方骑兵,告诉说:“阿虎。他们做出驱赶我们的架势,方海还没回来,我也不敢与他们决战,怕破坏了你的谋划,只好给他们避让,但他们就觉着他们是把我们吓走的,你看,又撵过来了。”
一小队骑兵,不过十几个,还没有李虎这会儿身边跟着的人多,李虎略一沉思,问图里牛:“能否生擒几个,一来问问敌情,二来倘若方海他们被扣,我们就与之交换。”
图里牛“恩”了一声,点了人手,打了索扣就走。
熊尊立马张望,内心激动不已,不停地问李虎:“李虎。人家有弓箭呀,咱们不能光靠晃绳扣。”
图里牛已经带着箭一般射出去,嘴里吱吱呀呀怪叫,晃着绳扣的东夏骑士与之遭遇。
一阵混杂的驰乱交缰。
片刻后,一声欢呼,熊尊看到两个敌兵被绳扣扣了,还被拉下马来,也用手一指:“李虎快看,套上了。套上了。”
李虎似乎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猛地惊醒一般,大喝一声:“跟我走。”
他如飞般驰骋,身后的骑士纷纷跟上,紧跟着他往西南方向驰走,走了五六里,杨村方向就起火了。
李虎一拉马站住,呆呆道:“终究晚了一步。”
图里牛托着俘虏赶来,抵达李虎身边,往那火光看去,连忙说:“应该是村里的人放的,是想给我们示警。”
一个东夏骑兵立刻总结说:“东家。敌将不直接夺桥,悄无声息据河之上游,是熟读兵法,历经沙场之辈。”
李虎说:“图里牛,我令你率马乡五十骑,我夏人五十骑从河水另一侧赶往,力求截击住敌人,保住石场不丢,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并探寻杨村有无伤亡。”
紧接着,他转过脸来,喝道:“传令李鸳鸯,号令乡亭向敌营进发,大张声势……让其余骑兵随我左右。”
熊尊追问:“主动出击?”
李虎点了点头,追问熊尊:“熟读兵法吧。想一想,敌将是要干什么?”
熊尊头天上来,别无头绪。
一名东夏骑兵表现说:“东家的意思是说,他们之所以没有快速进军,是因为县城在咱们手里,他们怕被夹击?”
熊尊大为钦佩,追问:“你怎么知道?”
那骑兵便与他并排而行,笑道:“敌人没有连夜进攻,却也不受我们拖延,意图占据河水上游,偏偏中军不向前推进,定是在顾后,顾后干什么?怕被夹击。”
李虎黑着脸,低沉地吼道:“不止如此。他们这是要拒守北面那条河,生怕兵力不够,给了石敬孙可乘之机,才没有连夜进军。敌将这是要作为田启民的先锋,接应数万大军过河。石敬孙这个怂货,他马上要被碾成渣了,还以为自己能够自保。”
众人被他说得惊悚,一时间定定站着,任战马嘶摆。
不但只是熊尊和一些没有打过仗的人,跟随图里牛而来,负责保卫李虎安全的骑士也一样,他们虽然是军中挑选的犍牛,却一样受到震动。
如果说别人还在寻思李虎的话,他们在这一瞬间却是意识到,李虎的结论完全经得起兵法推演。
为啥敌军上来就有足够的自信击溃白河的民丁,却一夜不动?
那是怕一旦打起来,攻破,追击,前线拉得过长,背后县城石敬孙仍在,兵力不足以安全守卫北方那条河的河沿。
他们发愣,不是因为觉得李虎说得有道理而震惊,而是意识到,大伙面对的不是一万敌军,几千前锋,有可能是数量有数万之多的田启民部。大家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乡间丁壮,数量虽然不少,却是乌合,也许能一鼓作气,与敌军几千前锋斗个旗鼓相当,保证白河不失……但要是田启民所部数万人渡河?
想想就是螳螂挡车。
有人连忙喊道:“东家。我们这是要主动出击吗?”
李虎抖缰便走,扭头告诉说:“没错。”
立刻便有部下规劝:“东家,主动出击一团乱,不一定打赢呀。”
李虎冷硬地喝道:“我知道。”
旋即,他说:“我希望能够打乱敌将的部署,我希望吸引住敌将的注意力,不要往杨村放置大量兵力,给图里牛击退他们的机会。”他喘着气说:“既然他们不进兵,他们就意在为后方铺路,那他们跟咱数千人决战吗?他们跟咱决战一场,就必须考虑上田过和石敬孙,拼一场,他这支人马损失巨大,就不是百分之百能保证后方渡河呢?”
他越来越快,甩了战马一鞭子。
众人紧紧跟上,有些原本并不严肃,抱着头盔的骑兵不动设色把头盔扣在了头上。
当他们站到一片死寂村庄的庄前,数十走在前头的骑兵到来,与他们汇合到一起,已经有人往前指了一指,那是这个村几个没跑掉的妇女,被贼军奸污,敞着怀,半死不活地在田埂中低着头躲藏大伙。
她们那边还挖个坑,是有死人要埋。
被贼军糟蹋了,南方全是乡邻,她们根本没脸去呀。
众人的心情刹那间沉重起来。
这只是敌兵斥候出没的地方,却已受到荼毒。
南方,一道黑线正在声势浩大地挪动,钩杆锨把高高举着,但他们?能战么?敌人一吓,溃乱怎么办?李虎并不是让他们与敌人作拼干拼净的殊死搏斗,但也担心他们拔腿就跑。他用马鞭给王小七一指,要求说:“去。把这些妇人截住。领到百姓面前,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知道。”
他收拢马鞭,仰天看着。
白河百姓的移动也被高胜武的人察觉到。
他却不信,愕然追问飞赶回来的斥候:“你说什么?他们要主动出击?”
他笑道:“这怎么可能?他们在白河的阵营,无非是石敬孙的结义兄弟李虎有支武装,又从郡城拉了些丁,大张旗鼓要拒我师,他们到那儿躲藏,一去不被吓跑已不太容易,还能反攻过来?”
他不信,斥候有点着急。
斥候还想说什么,他却一改轻慢,变得凝重。
空气中回荡的像是节奏。
节奏?
节奏?怎么会有节奏?
一个中年男子也从帐篷中钻了出来。
高胜武很敬重地称呼说:“先生。你也被惊动了?”
那男子提醒说:“这是东夏操典的声调。据说,就靠这种平、上、去、入,东夏王能把一帮奴隶拉出来与巴依乌孙作战。”
高胜武回答说:“是的先生。我也听出来了。李虎只是个普通的东夏人,夏人倒不会全力帮助他吧。”
那男子淡淡地说:“若他不是个普通的东夏人呢?”
高胜武笑道:“还能特殊到哪去?其实昨天他派的人把他的底全透给了我,那个方海,倒是忠心耿耿,措辞严密,让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李虎从郡里带了多少兵来。我们在这儿是为了接应大帅过河,本想答应他们的条件,不料天快亮时当地的高员外爬出来给我透露,李虎是外乡人,根本不是他们这儿的人,并没有多少人真心支持他,他也是正在等东夏人助拳,此时要什么没什么……”
那男子说:“你不用与我讲。我只是得你们大帅高看,也并不懂军事,看着情形紧急,你速去布置。若能战胜他,务必把李虎生擒,他对我有用,我会向你们大帅开口。”
六十六节 英武之士
帐篷中,只有那先生和他身边的人。
没了外人,上下之间便没有了繁文缛节,先生正围着一个胡几煮茶,他身边的人便坐去对面欣赏他的动作。那先生停顿之余,用手抚摸煮茶的几桌,轻慨道:“这几桌是你在北平原搜罗的,我出于喜爱,细看一番,这儿竟有‘东夏高氏善木’的字样,还有个像猴子的彩烙,便是一张木几,东夏也能精作得带点神气,方边翘沿,拿桐油、油蜡挂浆……水洒了水都不沾。”
对面的人说:“家里的人都在传,说先主传国的是他,要真是他那就好了,也不会闹什么饥荒,死那么多人。”
那先生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能有这样的传闻,说明家里的人不死心,并夏合一,只是国力衰微,怕只有被吃掉的份。”
对面的人也相形黯然,轻声问:“主公。高胜武能否战胜?那李虎再虎也不过是头雏虎,而且是率了一群百姓。”
那先生看着几桌小铜炉上方冒起的烟气,淡淡地说:“水来了。”
他一边捞了小铜壶,在铜盆上洗茶具,一边说:“夏人并入备州十余万,其中不乏老卒。乳虎也是虎。虎有猛兽随,高胜武虽算善战之辈,想胜李虎怕只有当下这一个机会,不给李虎时日聚集力量。”
对面的人讶然道:“那主公还让他生擒李虎?我以为?”
那先生淡然道:“一旦意识到得罪东夏,田启民会对我们更加恭敬,让高胜武用心,是想让他给李虎造成威胁……这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且要看他能不能逼出李虎的真实身份。白登山之战,靖康朝必败。李虎身份若是大白,备州就会大乱,数万夏人不得不乱,我们陈兵北平原,就能趁势跟着田启民吞并备州。而让李虎身份大白的还不能是我们,你懂吗?以我们目前的国力也是不能开罪东夏的,哪怕东夏与靖康的战争是惨胜,时机上也有讲究,若非此时的战况,就算靖康官府知道李虎的身份,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李虎被接回国。不是损人不利己,我一得知李虎的身份就透露给那些官场上的朋友了。”
对面的人又问:“在白登山的大战还没有消息,先生为何一再肯定东夏必胜?”
先生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不去言它。我且问你一句,皇帝御驾亲征是干什么来了?打我们来了,半路上和东夏战在一处,东夏若无力胜他,自然遣人来与我们联手,可是东夏王并无派出使者督促我们用兵策应之,可见保有余力。加上靖康北平原的守军都要被拉去增援,谁胜谁负明眼人都已经了然?”
他又说:“田启民之所以下决心反戈,仅我们的逼迫还不够,他定然已经有了确凿的消息,肯定靖康朝已经战败。”
外头渐渐静了。
那先生对面的人喝尽那先生给斟来的茶水,轻声道:“高胜武已摆兵出去,营地都静了下来。主公,我也去看看吧,李虎毕竟与我们有渊源,既然先生说要生擒,我去就定不让高胜武伤他性命。”
那人说走就走。
眼看要钻出去,身后的先生问:“你喜欢上那孩子?”
那人没有否认,轻声说道:“英姿勃发的年轻人,谁不喜欢,老爷子和小姐也都喜欢他。主公不喜欢他吗?”
先生迟疑片刻说:“那你去吧。”
那人出去披甲,等套上带着护脸的头盔,骑上战马,从随从手里接过狼牙棒,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堡垒。
他慢慢地驱动马匹,带着几个骑兵前往战场。
等出了营门,便已经看到两军阵营了,高胜武这边军阵森严,可见平日训练,对面却显得杂乱,乌压压布满梗线。
接近过去,两军阵中有人出没,等高胜武的士兵让开道路,这名恐怖的骑士就看到了战场中间的场景。数十名高胜武的将士押送着一个被绑死的年轻人,身边走着几个浑身发抖的丁壮,一名抱头的老者在大声喊话。他们是要从李虎的阵营前横过的,每走一处,李虎的阵营就躁动一片。
骑士问身边的士卒:“怎么回事儿?”
那个士卒兴奋地说:“李虎派来的人背叛他了,正在喊话,要对面的人不要送死,投降的免死。”
骑士吃惊道:“高将军在攻心?”
士卒说:“是呀。是呀。可是对面没有人投降,都是在痛骂。”
他一指,告诉骑士说:“你看。那边就是李虎。”
骑士抬头看去,士卒指的方向上簇拥着几十骑。
很快,那些骑兵也押出几个人。
士卒惊呼:“这是我们的人,怎么被他们给抓走了?”
对面阵营传来喊声:“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把我们的人交还回来,我们就把俘虏还给你们。”
换还是不换,想必会有一阵考虑,中间那个叛贼高员外却显得惊惧,给战场中间的人说些什么。
骑士询问士卒,一路走到高胜武身边。
高胜武和十几个将校仍在计较战事。
转眼间,骑兵驰来,滚在地上大喊:“将军。石敬孙所部天一亮就向我发起进攻,王保统领已经阵亡。”
高胜武大吼一声,抓住衣领把报信的骑兵直接提了起来:“老苗呢?”
他问的是苗保田,因为判断苗保田对石敬孙相对熟悉,就让他在王保帐下戴罪立功。骑兵惊惶道:“苗将军接管了军队,但敌人异常迅猛,为首的是那消失多年的当地巨寇田过,他们身穿布衣,却刀枪不入。”
高胜武猛一咬牙,喷着吐沫大喝:“让他给老子顶住。援兵随后就到。”
援兵?
县城周围密布了五千人,河沿上有千余人,其余的都在这儿,其中一部分被自己用来夺取白河水上游地带。
他判断李虎就是为了拖住自己的军队,一转头,大声喝道:“谁能率五百人将对面的乱民快速击溃?我在大帅面前给他请功。”
骑士不动声色站在旁边。
他本来要与高胜武说些什么的,此刻觉得已经不是时候,就伫立在那里。
终于有人请战了,说:“某去点兵。”
高胜武吩咐说:“把攻心的人给收回来,腾地方。”
快速击溃李虎还不够,他不知道县城周围的时机情况,喝道:“高亚武,你率一千人马赶往县城。为苗保田压住阵脚。”
所谓的压住阵脚,便是要督苗保田死战。
五花大绑,嘴里还被塞着白布的方海与他一行人被押了回来,他也无心理会。高员外弓着身子立于一行人旁,却是试图哄劝方海:“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你跟着李虎,不过就是一个伙计。”高胜武安排完了,转过脸来,他连忙带着巴结高胜武的口吻说:“高将军这儿正值用人之际。”
骑士有点同情地看着方海。
他有印象,这个后生是李虎身边的人。
李虎派他们来到之后,当中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不少。倘若不是这个主动做牛马的高员外,也许高胜武会与李虎达成协议,李虎想拖延时间,高胜武其实也想先压制住县城,然而这个高员外私下接触高胜武,言了李虎的虚弱,说了李虎那边的全盘计划,高胜武连虚与委蛇的心都没有了。
高胜武收敛情绪,沉静下来,盯着方海。
方海初去老杨村时,那是经过商量被乔装打扮过的,看着挺像逃荒要饭的壮实丁男,要为填饱肚子卖命,然而随着时日增加,渐渐现出东夏人讲究的一面。
东夏畜牧业发达,牛羊油资源丰富,本身就是生产烛皂取之不竭的原料,加上对战马的饲料饲养要求加重种豆的比例,大肆开矿建物,烧石取灰,羊胰子、牛胰子、骆驼胰子,皂荚胰子,豆胰子层出不穷。狄阿鸟又在全国推行的军营清洁制度,一改东夏风貌,还原出东夏男儿们的风采。单是清洁干净,就不是普通乡下人能做到的。方海不但勤换衣衫勤洗头脸,身边着豆胰子,身材也高大健美,五官端正,加之军营生涯带来的干练,头发梳理扎紧紧抓头皮,在不甚讲究的乡下显得风度翩然。
远近都说李虎善养伙计,足以让乡下人见了就多几分畏惧,直到感受到方海性格和言语的浑朴,这才一起说笑自如。
此时,方海站在敌人之中,双目喷火,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高胜武亦不免惜爱,这是个在靖康人中显高大的年轻人,身怀勇力,抓拿他的时候,十几个人才摁住。高宝善说他这儿用人之际,原也不错,这样一表人才的壮士,招揽至军,不是什么坏事。
高胜武便说:“是呀。你若肯投降予我。不比跟着一个财主出息?”
他看到方海嘴被堵上,让人拿掉堵嘴之物,敲着手里的马鞭说:“你还年轻,要多多惜爱自己的性命,你看旁边的高员外,识时务,难怪能出去做官,在地方上声望斐然。”
方海吐了一口,然而一眼扫到同来的壮丁被打骂怕了,在一旁瑟瑟发抖,就说:“要我降你。也不是不行。我有三个条件。”
高胜武笑道:“那你说,我看看能答应不能答应。”
方海用下巴一比划,要求说:“把他们几个放回去。他们是我硬拉过来的,家里都有父母老弱……”
一个丁壮虽然畏惧,还是大声说:“方海哥。你不能答应他。”
一个士卒用白蜡杆重重顶在他肚子上,他就弯着腰,捂着肚子难受。
方海上去就从那士卒还了一脚,要求说:“把他们放走。”
高胜武移视过去,几个畏缩的乡下后生,他同意说:“可。”
方海要求说:“放呀。”
反正已经在点兵出击,放之亦无不可,高胜武一挥手,便有人押着他们往战线上走,接下来又问:“有点意思,像个男儿,还有呢。”
方海又说:“我要做校尉。”
高胜武大吃一惊,反问他:“你说什么?”
方海说:“起码也要给个校尉当当,再不济,也给个兵尉。”
高胜武仰天大笑。
他觉得这年轻人心真是太大了。
他一旁的骑士也笑了,嘴角却浮现出疑惑的冷笑。
高胜武问:“你有何本事,让我给你校尉一职?你能拿回李虎的人头吗?”
方海说:“我自幼习武,能开重弓,你这身边的人,恐怕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为什么不能做校尉?”
高胜武哑然失笑,点了点他说:“听听。他说你们都不是动手。”
方海嘶吼一声:“不信的话。放开我,找个人试试。”
高胜武饶有兴趣,却没注意到身边的骑士多了一丝明悟。
方海说:“我要赢了。就给我个校尉做,怎么样吧,高将军。”
高胜武笑道:“你要赢了,给你个兵尉做。校尉乃是有品之职,得等你立下功绩,你若取回李虎头颅,答应你无妨。”
他给身边的亲卫说:“松绑,你来试试他。”
一名士兵挪到方海身后,解开了方海的绳索。
方海站在原地,不停活动自己的手腕,笑着说:“将军。我要是伤了他。你可别心疼。”
高胜武点了点头,摆手让人散开一些。
那边兵已点齐,战鼓擂动,像在催发。
这边,高胜武的亲卫躬起身,短刃在大腿边晃荡,他凶悍喝道:“来呀。看你个狗-娘养的凭什么做兵尉。”
方海一蹬脚冲了上去。
双方抱在一起,蹬得到处是土,好几次方海都似乎处于下风,他不停地往下蹲,往下蹲了捞……众人一边抬头看战场,一边回首督促他们战。陡然间,高胜武的亲卫惨叫了一声,众人这才知道自己分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再醒悟过来,方海已经一手捏上了亲卫的喉咙,另一只手扬着短刃。
高胜武大喝一声:“住手。”
可惜,晚了,方海把他扼下去,刀尖一沉,发出穿透绵甲的骨酸声,再一扬,一蓬鲜血飚了一脸。
高胜武怒吼一声“拿下”,方海已经一跃而起,向他扑来。
众人拼死阻挡,一名兵尉只一个照面,脖子上已经现出一条血线,双手捂上,跪倒地上从嘴里吐血。高胜武拔了长剑,往后一跃,众兵上来,白蜡杆团簇戳捣,却还是被方海放掉了三四个。
余者唯见他扬起的寒光,内别的短刃就在手腕下挡白蜡杆,斩人脖颈……他说这里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回算是一个验证。一时之间,虎狼一般的士卒竟被吓退下去,形成一片真空,被戳伤的方海吐着血色的吐沫,舔着刀刃冷笑说:“狗一样的玩意儿,也配让老子降你?我夏人只有一个共主,那就是东夏王。”在人寒噤之间,他又往前猛地一跃,缩地一般蹿想高胜武。
高胜武挺上长剑,原以为砍上了他胳膊,却发出一声兵器交加的声音,原来他将短刃缩腕,虽然被划伤,却挡了长剑,人已抢入中门。
高胜武冷汗猛地下来。
身边的那骑士喟叹一声,突然出手,搭上了方海的肩膀。
高胜武这才趁机后缩,免了缠斗。
他骑士扣了方海的胳膊,方海只好转身刺他,被他上前支住前臂,就又用脚,不料骑士一个回旋摔,方海身形不稳,被他甩出了几步远,滚到在地。那后面已经密布了持长枪的士卒,一片带着枪尖的白蜡杆往前扎去,骑士来不及喊“住手”,方海已经被乱枪扎中,即便如此,他依然捞住一支白蜡杆,探身起来抡动短刃,杀了一名士卒。
他身上若是有甲,众人未必能穿透。
但是身上没有,他就这样抓住一条白蜡杆,被数十枪头一起扎中。
骑士知道他完了,却是赞道:“好个巴特尔。”
方海回头瘆人一笑,噗了一口鲜血:“等着。”
他撒手仰天,短刃脱落,砸在地上,高胜武后怕上来,追至跟前扬起长剑欲斫,被骑士一把抓住。
骑士轻声说:“军中重英武之士,既然此人是为壮士。当保之全尸。”
高胜武扔了长剑,恨恨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待我斩了李虎,与你合葬。”
身边挤上来一人,战战兢兢跪倒,高胜武扭头看他,皱起眉头,想问他要干什么,此人却是受伤了的,跪倒说:“李虎纵骑兵夺回杨村,李成校尉受伤,让我来报。”
高胜武大吼一声,一脚把他踩了个跟头,喝道:“他混蛋,李虎就在对面,哪来骑兵夺他?哪来?”
人全被眼前的事占住了头脑和双眼,阵前所出的五百兵,正在被李虎率领百多骑兵摄了两翼碾压,他们正前方,却是一道石工用消尖的锐杆组成的人墙。
六十七节 援兵何来
遣五百精兵,想要击败万数丁壮,必须攻势犀利,杀人凶残,与其说是击败,不如说是驱赶吓溃。
然而此时战场对面的丁壮们群情激奋,声浪巨大,若不是对面阵营有人在压制,只怕要把那五百兵团团围住,高胜武亦是要做出决断,要么挥兵一拥而上,拿自己这几千几和百姓们拼个你死我活,要么便要收兵回撤。
他暗骂将士无能,却没有看到遣出的精兵在李虎百余骑兵的冲击中的表现,他的军队战力和凶残其实都堪称精锐。
面前罗列七八具尸体,远阵情形不妙。
高胜武虽是心里极为恼火,冷静却逐渐占了上风。
最终,他揪起早已瘫软的高员外给了一个耳光,发号施令:“鸣金收兵。做好接应自己人的准备。撤。我们撤。”
那个救他性命的骑士目光中现出赞许。高胜武不是战胜了一群农民就达到作战目的的,他得让田启民顺利过河,回师魏博,而今保郡的兵力已经集中在这儿,防线却被突破,战胜歼灭之乃上上之策,但如果没有条件歼灭,歼灭冒的风险过大,也不能非要歼灭,造成兵力损失,无力护河的意外风险。
说撤,他的军队接应了战场上撤下来的,潮水一般就往营里回撤,只剩下了留有全尸的方海一个。
李虎不敢让百姓轻追,百姓不是军队,撒开了脚丫去追,军队能迅速汇集,百姓不能,那是给军队各个击破的机会。
他让人勒令住丁壮,带着人缓缓上来,只见方海的身体呈现出栽倒的原貌在庄稼地上趴着,满脸血污,抢到的短刃撒手后被抛在一旁。
他慢慢下马,把方海抱了起来。
当年他把张铁头抱回去,现在他又得把身边的一个伙伴抱回去。
一路上,身上流淌的血液像凝固了一番。
很多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似乎听到方海说:“东家。收下我吧。师爷说你正是用人之际……我有力气。”这是见的第一面,看起来像个犟脾气。他又似乎听到方海说:“啊呀,那姑娘老缠我,我得躲着点儿,成亲还远着呢,我还没来得及军功赐把。”他还似乎听到方海说:“东家。我懂了。你说靖康的百姓和我们夏人一样善良、可怜,我们夏人要拴上羊搬迁,他们却是在自己官府恶霸面前堵住自己的嘴哽咽,我今天是真的明白了。我以后也要对待咱夏人一样对待他们。”
李鸳鸯跑到跟前就哭了。
他怎么还能哭?
李虎哄着眼睛喝道:“憋住。”
可是憋得住么?
李鸳鸯仿佛看到一个犟犟的身影重新站起来,用一样的姿势在自己的身侧飞奔,那是听说有人挡了来杨村上工的路呀。人越来越多,接触过方海的人都知道他不爱说话,跟他同去的人反复诉说方海在就义前让敌将放他们走,个个哭道:“当时还误会他,以为他会学高财主投降呢。”
赶来的杨村的人,赶来的石场石工,赶来的王小七,赶来的夏人……大伙个个眼眶红了。
李虎低声说:“大敌上前,都别愣着。鸳鸯。你去。他是你的……同乡。你去以夏礼安葬他吧。”
形影不离的图里牛不在,李虎回过头,一个人慢慢走着,身影孑孑,熊尊想追过去,见族姐撵了上去,连忙收住自己的脚步。
旋即,他注意到一身黑衣的崔生源,看似不太在意,却是冒出来,在李虎十步左右的一侧背对着。
神秘的李虎呀。
他会是谁?
他的伙计方海,按说只是个家里的伙计,却像士一样慷慨就死,临死之前,还记得设法让敌人把乡里的壮丁给放回来。
熊尊回过头来。
他听到那几个被方海救回来的壮丁正凑在一起,低头商量:“跟着呀,方海哥是为我们而死,咱要有良心,一起去葬他,也问问李场长,他家在哪,家里还有没有人,咱给他爷娘养老送终。”
熊尊看着他们一起走远。
为什么李虎不去送葬?
他又扭转头来,看往李虎的方向,也许是伤心难过糊涂了,他想提醒李虎一回,就大步走过去。
走过去,崔生源没有拦他,但是却有意无意地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截断他能与李虎接近的途径。
熊尊只好站住了。
他听到李虎另一手侧的熊梦说:“李虎。你别难过了。你不能太难过。”
李虎说:“大敌当前。我没时间难过。今天走的是方海,也许明天就是老崔,后天就是鸳鸯,大后天就是我。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你能看到田间跑来跑去的百姓吧,能看到被污辱的妇女……也能看到被糟蹋过的粮食吧。这些庄稼毁掉,接下来,不是又一个灾荒年?”他请求说:“不要安慰我。我没有难过。”
熊尊想喊他一声,刚张口,就见族姐飞快两步,抱了李虎,他只好收回喊声。
李虎又说:“这战乱纷纭,这百姓流离,更让我明白我阿爸的初衷,我阿爸说,如果不是他,草原就是战国,他结束了草原的征战。那么这水深火热的中原,究竟有谁来结束?全都仰赖我的阿爸吗?”
他轻声说:“还有我。熊梦。你远离我吧。你应该清楚你父亲对我们夏人带来的巨大毁灭和灾难,将来我不得不站在与他敌对的对面,称呼他为敌人,虽然他是我的恩师,但是……你不懂吗?我们终究会面对面地清算所有的罪责。你与我在一起,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该怎么选择呢?”
熊尊其实能揣测的多了,但他不想揣测。
他知道李虎在为生黎就行了,难道为生黎的人不是好人吗。
但是崔生源已经出面了,示意熊尊不要打搅二人,也许这些交谈能够让人听出来什么,崔生源意识到了。
熊尊连忙说:“我来提醒李虎,让他去为方海壮士送葬。”
李虎便转过头来,强打个笑容说:“熊尊呀。谢谢你提醒我。我不想去。”
熊尊说:“那也要去。你是他的东家。你要是不去。”
崔生源打断说:“东家不去。是东家心里难过。”
熊尊坚持说:“难过也要去。”
李虎敛容,轻声说:“好吧。熊尊。我跟你去。”
他转过头,给崔生源说:“你要赶紧安排人求援。得有援兵。敌人不与我们浪战,更验证了我的猜测。”
崔生源看了熊尊一眼,低声说:“来了些人。天一公子真设卡了。他还抓拿咱们的人。”
李虎大吼一声:“夏人什么时候能任一个纨绔阻拦?”
崔生源苦笑。
那能怎么办?
这是靖康境,难道与之血拼不成?
李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要求说:“立刻派人去找他母亲,问他母亲,他这是要干什么,怎么不了他,我就不能告他的状?你立刻去安排。一、二日援兵若聚集不够?不能将这些敌人驱赶走。”他咬咬牙,低声喝道:“数万叛军就会蜂拥而来。”
崔生源点了点头。
旋即,他主动建议说:“东家是不是也安排人游说州军?”
李虎回答说:“好。你安排。”他走到熊尊身边,又说:“熊尊。谢谢你提醒我。我太意气用事了。长辈们不止一次这样说我。”
六十八节 尖刀一把
高胜武说:“你去。你去就是一种态度。我们与他水火不容,也是因你而起呀。你还可以告诉他,你与他结义兄弟的仇隙也可一笔勾销。他义兄如果可以为大帅效劳……”
苗保田打断道:“将军。你今天杀了他身边的人,你让我去?”
高胜武笑道:“你当是把你送给他平息事端对吧?是又怎么样?这也是大帅的意思。大帅信任你的忠诚。我与你无冤无仇的,我怎么会驱使你去干这种事情?”
苗保田瞪大眼睛怒喝:“这怎么可能?”
高胜武道:“可能也可能,可能也不可能。你不去,必死无疑。你去了,还有一线生机,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或不至于送命。”
苗保田颓然道:“你太毒了。高胜武。当年还是我把你引荐给大帅的。”
高胜武道:“要战胜敌人,就要去试各种可能。”
门口“啪啪”响起掌声,高胜武站起来道:“是先生呀。”
那个客居他军中的先生走了进来,带着救他性命的骑士。
他站在高胜武对面,轻声说:“你早该如此啦。”他转过身,微笑着给苗保田说:“我可救你一命。你到了李虎那儿,直言予他,大帅明日早晨过河,他若不让路,玉石俱焚。他还顾得杀你?”
高胜武一挥手让苗保田走,自己则轻声问:“先生。你怎么来了?”
那先生笑道:“我怎么不能来?是不是有白登山的消息了?让我猜猜,东夏王胜了。”
高胜武一脸惊惧,道:“先生这都能知道?”
那先生道:“我就是知道。”他要求说:“你派人回去告诉启民,让他要快,什么都不要等,要什么军械粮草?东夏若胜,第一个就扑向北平原,若高显人把持也就罢了,他们是友军,你们大帅呢?”
高胜武点了点头。
那先生说:“我回去了。别的我不掺合。”
他说走走了。
高胜武还在给高亚武说:“这是个神人呀。怪不得当年……”他没往下说,轻声道:“派人回去告诉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赶紧过河,直扑魏博。”
那先生回到自己的帐篷,也在与身边的人说这件事,笑道:“被我试出来了。快去。及时派人把消息送回。倘若我这儿得的消息比家里快,那这些人就都白养啦。这田启民把高胜武吃得死死的,这高胜武呢又把苗保田吃的死死的。他们却是不知道,我也把田启民吃得死死的。靖康战败之后,他就是我们的先锋军。一条被驱使的狗,还等着主人喂他肉吃?看他还张口要什么军械、粮食?”
身边的骑士道:“一切都是主公的妙算,一切都在主公的掌握之中,抢在东夏王之前得了备州,是中兴呀。”
那先生笑笑,轻声道:“快去办吧。眼前,李虎是不会让路的。这回逼着高胜武跟他死战,结果就是东夏在备州的根基跟着动摇。”
螳螂捕蝉,则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却又猎人弹丸在手,猎人之后?又还有没有那个胜者呢?
苗保田走了与江海一样的路,打着白旗,身边带着的竟然是捆绑得严实的高宝善,这让人大为意外。
李虎还在想援兵的事儿。
虽然像样的援兵没来,但随着夏人的到来,他的力量又增加了几分。此时此刻,唯独没顾得思及为方海报仇,结果仇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人还没见到,他就给人喝道:“绑了。押方海坟地上去。”
方海葬在镇外的河边,风烈烈如潮,莎草哗啦啦直响。
自告奋勇的夏人们死死把高宝善和苗保田擒住,跟着李虎,往坟地里拖,一路上,苗保田还保持着尊严,高宝善却是猪要被杀的瞬间一样,走一路喊一路,把很多的百姓都招了过来,他见了熟人,寄希望别人给他求情,到处说:“我也是为了让你们活命呀,不投降,你们咋活命嘛。”
一个壮实的丁壮上去一拳戳在他脸上,把他戳得满脸是血,却是要求说:“不但杀你,杀你全家。”
全家?
如果他在意全家,他也不会出卖大伙了。到了方海的坟钱,高宝善已经瘫倒在地,苗保田却是说:“李虎。我是送这个高员外给你的,算个使者。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想杀我,可你不想想,我们将军为啥让我也送上门来?这是想让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是不是?你杀了我,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要不杀我,我们就罢兵言和了。我们将军,不,我们大帅说,你和你义兄只要肯投降,都给你们个将兵过万的将军做做。”他强打镇定给个笑容说:“我还带了五十匹快马,千两黄金。这都是些见面礼,以前多有为难你的地方,这也算赔罪了。”
他见李虎面无表情,连忙抢话说:“你们可还不知道,我们大帅明日也要过河,到时候与你们对峙的不是一二千人……这个时候还让我来,足以显示诚意。”
李虎面无表情地说:“两军交战,本不该斩来使,你们斩我的,我就斩你们的,你想说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喝道:“两人全杀了,其余的,还回去。”
高宝善直接就过去了,被人揪起来,匕首一送,就只剩咯咯咬牙的挣扎。
苗保田怕马上轮到自己,大吼一声:“你真的明白我要说的么?”李虎点了点头,他轻声给崔生源说:“火速派人去给图里牛送信,让他找家里去要人吧,我们打胜了,也许能从家里要人来。”
崔生源低声说:“来不及呀。不如我们先把这姓苗的还回去,拖延时间?”
李虎看了苗保田一眼。
苗保田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却是知道事关生死,捧着手,带着笑……点着头,似乎在说是的,是的,与第一次见他,杀气腾腾全然不同,这是一个人吗?李虎拒绝崔生源的提议,小声说:“他们此刻不打咱了。定是知道东夏获胜,他不敢招惹我们,他的死活本就不是关键。”
崔生源劝阻说:“但是他们会误判,还是放了他吧?”
李虎摇了摇头,反问:“百姓们呢?我收了他们的马和黄金,放走了苗保田这样的人,百姓们怎么看?”
他大喝一声:“杀。”
转眼间,一蓬鲜血飞起,李虎上前一步,把摁跪倒已经毙命的苗保田蹬了一跟头。
风更显大,把他的头发打散,把火把拉得好长。
他撑开双臂,喃喃道:“方海阿兄。仇人授首,你一路走好呀。”
崔生源已经派了人去找图里牛。
人派走,百姓也散了,李虎正在与他,与李鸳鸯说话,图里牛像一头阴魂一样出现了,李虎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图里牛说:“大娘他们都好着,让我给你带个话。”
李虎责问:“让你守好石场,你为何回来?石场是百姓们退往山中的道路,也是家里来人的通道。”
图里牛被问愣住了,旋即道:“家里已经来人了。”
他身子一让。
众人这才注意到,黑暗之中有个人在跟着图里牛,本以为是图里牛身边的,却是没有想到竟是家里来的。
黑夜中来不及辨认,来人一把扎在地上,铿锵有力地说:“杨二广牛录逢毕见过将军。”
李鸳鸯愕然寻找他称呼将军的人,自觉是自己,笑道:“不用多礼。我不是最大的。”
图里牛一把把他拽了回去,免得他丢人现眼。
果然,逢毕道:“杨二广牛录只有两位将军,一个是战死的杨二广将军,一个是他指定的李二蛋将军。”
李虎上去托起逢毕,心里激动,抱了又抱,拥了又拥。
逢毕也激动,哽咽说:“二蛋将军。咱们立大功了,差点抓住靖康的皇帝,咱们牛录,是战场上最头功。”
李虎问他:“咱们牛录该在战场上呀,怎么出现在这儿?”
逢毕说:“战后伤亡不小,你不要担心,伤的居多,大王让我们跟随军府支援渔阳,其实也是让我们休整。到了渔阳,仗打赢了,我们接到命令,说是大王算到北平原的军阀会有举动,让军府派军队来助你。我们就自告奋勇了。”他激动地说:“战场上立了最头功,谁也不敢与咱牛录争。”
李虎问:“人呢?”
逢毕说:“还没入境,估计这会儿该入境了,我赶快一步,是想让你先知道,好安排我们为奇兵。”
李虎略一迟疑,喝道:“情况紧急,走。我与你们一起去石场接兵。”
他追问:“倘若此刻上来,有没有余力作战?”
逢毕果断地说:“杨二广牛录,必须能战。放心用吧。还是尖刀一把。”
李虎点了点头。
六十九节 秋天没饭
躲入石场的妇孺越来越多,若不是兵锋抵达杨村,沿途并不安全,李虎还打算护送来更多。夜越来越深,人多半还没有睡下,他们眺看烽火,乱嗡嗡地说话,多数是在讲那些战争中罹难的乡邻,时而流露出内心中的担心和恐惧,不知道贼兵是否能够打走,而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好。
有妇人从白河跑来,告诉杨大娘说:“早上有个姑娘跑来找李虎,都说是他相好的,他和你家妮子不是定了吗。”
杨燕燕在一旁听得柳眉倒竖。
海塞尔第一个反驳说:“不可能。他身边天天男的围着,平日里连个女的都见不着,哪有什么相好的。”
那妇人为人着想道:“李虎是咱这儿星宿一样的年轻后生,方圆百里,哪家姑娘不惦记,定下来就赶紧办了,人家会不抢?”
杨大娘却知道为什么,乡邻乡亲,虽是和睦,时而也会有这样的小心眼,见不得人家好,多句嘴猎个奇,当然,人家多少也有为自己家作想的成分在。她轻声说:“祥庆嫂子是为了燕燕好,好意俺家领了,只是我这老婆娘眼睛亮堂,心里明白,李虎不是沾花惹草的人,若是有女子找来,不定是不是自家的亲戚。”
那妇人却不愿带过,定要说:“万一呢?”
杨大娘扭头看了杨燕燕一眼,笑道:“万一?没有万一。他和燕燕好着呢。”
周围的人也纷纷怪那妇人。
有的人竟然说:“男的三妻四妾也平常。你尽是搅不合,后院起火,那李虎还咋带着人和贼军拼命?”
他们不忘逗杨燕燕:“是吧。燕燕。要算账也要赶到秋后。”
正说了,石场堡门处传来声响,有人喊道:“东家回来了。我们东家回来了。”
人先后就起来了,往跟前凑,一来想知道战况,担心是打不过,败退回来,二来就是图瞧一眼。
李虎带着十几骑,骑得全是骏马,他们甲具不够,有点人穿甲了,有的人没穿,末尾还有两个挂彩的。
然后在火把照耀着驰骋进来,因添了血腥和杀气,更显得威风凛凛。
纠纠的英武气,生生令女子爱慕,让人心里担心。
杨燕燕喊一声:“我去问问他。”
却是被杨大娘一把抓回去。
杨大娘小声说:“人家说啥你就担心啥?李虎从战场上回来,不定是啥凶险,你跑跟前就问他是不是外头有女人?”
杨燕燕醒悟过来,嘟嘴坚持:“他跟大虫一样,我就不信战场上谁能伤他。娘。你给看他,招女人招的。”
杨大娘白了她一眼。
两人加上她嫂子,都急急忙忙往跟前去。
人群知道她们会是李虎最想见到的人,哪怕在向前蜂拥,也肯让出路来。李虎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别人,正要给杨大娘行礼,杨大娘就着急地问:“饿不饿。让他们赶紧给你们弄点吃的。”
李虎行完礼,走到她身边扶住,回答说:“刚吃了些干粮。”
他转过方向,就是吵杂问他战事的声音,再一看,全是妇孺。先一步撤过来的,学堂里的先生和孩童们就都不少,不但没有睡,还乱吵吵喊得震天。他要求说:“都去休息吧,该吃还得吃,该睡还得睡。”扭过头,他找到杨燕燕和海塞尔,吩咐说:“你找些人,男的女的,赶紧下点粮食,炊饭,圈里有我叔养的猪和羊,也杀上三五只,做好一致摆在山道口,我要去接兵。”
杨大娘焦虑地说:“你到哪接兵?接啥兵?”
李虎轻声说:“大娘你别问了。回头我会与您老详细讲。”
说完,他回去拔到马上,骑了上去,带着人就走。
海塞尔像是醒悟到什么,在人群里找她哥,嘴里喊着:“哥。哥。”
等她哥挤来跟前,她一手拉着杨燕燕,一手抓住他哥的衣衫,惊喜交加地说:“李虎要去接兵。你说?”
海塞尔他哥一下肃立。
他扭头看了一眼,李虎他们已经在人们让开的道路上往山里走,颤抖地说:“箭里的人呢。箭里的人呢。”
杨燕燕两眼好奇,使劲问他:“李虎到哪找兵,山里的土匪吗?”
海塞尔她哥压低声音说:“我们的兵。夏兵。”
杨燕燕吓坏了。
两个国家呀。
她张口就问:“怎么能接夏兵?”
海塞尔她哥却癫狂了,喃喃道:“叛回来了。”他掉头就走,找个自己箭的人附耳。那人也会飞快地站起来,再找夏人,找他们箭里的人。杨燕燕则连忙去找她娘。杨大娘也吓了一跳……手舞足蹈地说:“李虎他咋不说?这要是夏兵怎么办?”海塞尔在旁边,安慰说:“大娘你别怕。我们夏兵咋的?我们夏兵秋毫无犯。”
这都不是“秋毫”犯不犯的问题。
靖康的百姓去接夏兵,是不是引狼入室呢?李虎是夏人不假,但他知道夏兵来了走还是不走?会不会打进备州?
海塞尔回答不了她的疑问,只是督促说:“燕燕。我们赶紧找人去催饭。”
她大声喊道:“待会这儿要过兵。你们赶紧的去睡,要是他们要歇息一会儿,得腾出来地方呀。”
杨大娘拍在腿上,焦虑地说:“非是打不过了。这就怕引狼入室。赶走了一家再来一家。”
无论海塞尔怎么与她讲。
以她的阅历,她也不觉得夏人的兵能好出几里地,她要求说:“给人说,待会儿过兵,要么躲起来,要么让女的把脸都涂黑。”
与之截然相反,夏人却在聚集,他们在石场里找到一张桌子,摊开白纸,由海塞尔的哥哥执笔写字。字一个一个蹦出来:王,师,劳,苦,光,复,吾,民……凑起来,就是“王师劳苦”,“光复吾民”。学堂里的大先生,把孩子们都摆成排排,夹道站了,一动不动地等着,有些孩子都困得要命,站着打瞌睡,那大先生依然是让他们就那样站着,自己激动得搓手,一连让他们唱好些支歌。
杨大娘还不敢与人说明白,见夏人个个这样,突然就觉得远了好多,越发地焦虑着急……平时都觉得没两样,忽然就感觉到是两国人。你说这咋办?有李虎在,李虎去接的他们,兴许不会祸害自己家,他们祸害别人家怎么办?都是乡邻乡亲的,祸害了谁,谁不把帐记自家头上。
夏人们各种忙碌,杀猪宰羊。
杨大娘不反对,给吃好喝好不生事儿。沿途渐渐摆上桌子,桌子又摆上米饭和饼子,烧的肉不知熟了没有,一盆一盆摊开,大伙都眼馋……却是知道给军队吃的,不敢稍有异动,因为除了杨大娘几口,别人都不清楚接哪的兵,相互之间还在问:“西边有官兵吗?”
都下半夜了。
杨大娘心疼孩子,给那大先生说:“让孩子们都去睡吧,大点的还好,这些小的孩儿,不能熬夜。”
大先生听了,让靖康籍的去休息,却把夏籍的全留下,训话说:“有谁觉得困吗?我们的王师之来,奔波数百里,你们比他们还困吗?我们夏人的孩子,永远都要记住,没有王师的强大和牺牲,你们就会被人猪狗一样地对待。”
杨大娘听得瘆,悄无声息地回去,再找海塞尔,问她说:“你知道李虎啥时候请的兵吗?他怎么知道兵来?”
海塞尔怎么知道?
海塞尔说:“大娘。你别瞎担心了,赶紧去睡吧。你看你,把我们夏兵当啥了。”
当啥了?
兵呀。
过兵有三光,这谁不知道?
粮食要光,百姓跑光,树木给你砍光。
正担心,山道上有了动静,是马蹄。这没打火把呀。这骑兵在山区……他们没火把呀。摸黑咋走来?但已经来了。骑兵倒是没有奔驰,先是俩个排头兵,铁盔铁甲,披挂严实,接着后头就都是这样的兵,全部两人一排,看起来都像亲兄弟,分不出谁是谁,夏人立刻就振奋了,他们举起欢迎的字样,因为怕打搅到靖康妇孺的休息,激动中收敛着声响,男人们肃立,孩子们整齐歌唱。
为首骑兵将马鞭点到自己头盔上,后面的跟着把马鞭点到自己头盔上,不说话,只行路,众人给递吃的,只接能拿的饼子……他们的人和马像是长在一起,他们的队列整齐一致,马匹上挂着多种军械,若不是军械偶有不同,便给人一切一致的错觉,大车上来了,上头是“兵扎捆”扎得好像一样,大车又上来了,白蜡杆……木械,包裹,一切好像都整整齐齐。他们的马踏地都给人错觉,是整整齐齐。
这是一支整齐上无可挑剔的军队。
突然,后面一骑驰骋飞快,追上了前头的骑兵。
他铿锵有力,大声传令:“将军有令。在石场稍作修整,吃顿热饭,随后就投入战斗。”军队次序传令,突然停了下来。说停就全部停了下来。骑兵双双下马,在一些夏人的带领下,进入石场。
他们的马要成排安扎,钉上楔子。
他们的大车要并排停泊。
有人开始逐次检查战马,逐次检查大车。
随着越来越多的将士下马停歇,这时候人才发现,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四、五百人。一名将领模样的骑士带着骑士到来,众人仔细分辨,竟然是李虎。杨大娘本来还躲闪,此刻三步并作两步到跟前了。
李虎笑道:“大娘。我的盔甲合身吧?”
他从白河带来的骑士全换装了。
杨大娘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虎便说:“大娘。燕燕呢?我知道你们心头全是疑问,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随后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您。也到了该告诉您老的时候了。”
杨大娘却是认死理,问他:“你是细作?”
图里牛笑道:“大娘,那我们东夏派来的细作太大。”
李虎要求说:“挑出人手,把热饭和肉分发下去,告诉他们,这是咱们自己的,不是百姓的,用不着客气。”
杨大娘叹了口气,回去给自己媳妇、女儿说去了。
不过杨燕燕听说将领就是李虎,胆子就大了,钻了出来,一只手背在身后,腿还甩来甩去的……她得在一样铠甲的人里头找李虎。
李虎并不难找到,十几个将领模样聚集到李虎周围,他们需要布战。杨燕燕正要过去,一名骑士放下嘴里的食物,站起来,横里把她拦住,谦和地说:“姑娘。你不跟到跟前。犍牛们在布战。”
杨燕燕就脚一踮,大叫:“李虎。李虎。”
李虎扭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要求说:“让她过来吧。”
这不是她过去合适。
场面已经很僵了,总要设法打破吧。
杨燕燕走过去,怪里怪气地问:“这都是你的兵?”
李虎愕了一下,众人全笑了。
杨燕燕大声说:“你们还有没有规矩,笑啥,笑啥。我在与你们将军说话呢。”
李虎见惯不怪,轻声说:“是的。燕燕你赶紧回去吧,记得告诉大伙,我们夏兵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
杨燕燕一巴掌拍他手上,大声说:“我就是要问你,你的兵不祸害百姓吧?”
李虎肯定地说:“秋毫无犯。”
杨燕燕问他:“就是没饭吃?秋天没饭吃?得要粮食?”
李虎看众人憋得辛苦,给他们说:“想笑笑出来。”他解释说:“秋毫无犯,就是鸟兽身上的细毛他们都不会碰,是说军纪严明,不祸害百姓。他们来,是助我一臂之力,打完仗就走,根本就不在这儿过秋。”
杨燕燕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不会有人说老杨家招来的女婿,引狼入室,把我们全祸害了……”
李虎瞪着她责怪:“燕燕。回去。”
杨燕燕一满意就跑,笑得咯吱、咯吱的。
一个犍牛笑道:“这靖康丫头傻的。”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图里牛立刻敲上他头盔上,给他使个眼色。
李虎笑笑说:“但是很善良,你们不觉得吗?她就是为了问我,你们祸害不祸害百姓。”
紧接着,他要求说:“尽快布战。尽快吃饭。兵贵神速,拿下敌首,不要让杨二广牛录在靖康丢脸。”
七十节 用心作战
战争足以消磨睡意。
对李虎的估计不足让高胜武心情苦恼。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李虎放到什么样的一个位置上去算不高估也不低估,显然他之前对李虎的认识是错的,首先对李虎拥有马队的数量以及战力没有正确的认识;其次对李虎在百姓中的威信估量不足……一个乡间少年,哪怕他是东夏的少年人,他都不该有实际遇到的那样难缠。
大帅回师不会因为李虎遇到问题,但站在自己的角度,哪怕战场上被李虎挫败,也会让人小瞧自己。
天就要亮了,他还是难以睡下,时而想起心收复,时而想恶毒灭杀。
不管怎么说,天亮之后苗保田要是回不来,那就说明想与之和解的可能就没有了,做不到和解,自己是不是要把剪灭李虎放到首位?集中一下军队,特别是将河沿的军队收回来,只要县城的石敬孙被围困,河沿上的兵力布置其实不是那么必要。然后呢,县城周围的军队若仅为阻挡石敬孙支援李虎,兵力也可以抽调一部分,手里的军队倘若集中在五千左右,就可以发起进攻。
之所以要聚集起五千才发起进攻,主要目的还是不想消耗将士,百姓嘛,没打过仗,没见过血,没经过军事训练,军队的人数一多,架势一摆,终究是顶不住的。到时候李虎手里只有铁了心跟他一起作战的人,他们会退往他家杨村,因为今天他已经派骑兵到那儿挫败了自己的部下。
到时可以预伏兵力,一举擒获。
他找到斥候那儿整理出来的地图,去定下调动路线,倘若石敬孙来援,阻击石敬孙的合适地点。
看了一会儿地图,营地不远的村落里残存的还有鸡,在打鸣了。
他伸了一下懒腰,走出来,见到两个把守大帐的士兵现出一丝困倦,咳嗽一声,吩咐说:“去喊传令兵。传我命令。”
士兵拖曳长矛就走。
天还黑着,营地里点起火把的地方,不少士兵团团坐着睡觉,野营嘛,帐篷还是不够,他便移动脚步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十来步,直走了十来步。
轰地一声巨响,眼前方向上一团火光。
太响了,他都本能地弯腰要抱头,睡觉的士兵更是直接惊跳起来。
扑扑簌簌的土块不绝于耳,接近营门的士兵们乱走乱跑,有的是直奔过来,嘴里失魂落魄喊道:“营门!营门没了!”
高胜武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上赶,踢了个卒子,大喝一声:“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
敌袭的尖叫声响起。高胜武不是第一次打仗,完全是按照靖康武学的标准例外放哨,营外的岗哨没有反馈回来任何动静,怎么营门就没了?他大声喝道:“稳住。稳住。”一道火花在脑海中闪现,他只知道一样东西会这样——“红衣将军”,于是第一个反应就是:州军率兵抵达。
这个时候,州军前来是最难办的,田启民还未回师并网罗李盘的罪状,李盘来征讨,士卒们作战未必坚定。
这是高胜武的第一个反应。
但是,他再心虚,也不能做李盘捏死的造反者,当即拔剑,大声喝道:“敌兵尚远,诸将士随我作战。”
然而营门方向上,敌人已经攻进来了。
浑然不知多少,步骑并进。
不远处,一丈多高的望楼站着的兵身上带着箭,坠落下来。
大片的将士倒奔。
好在他们不解衣甲,兵刃就在手边,见得高胜武就在身后,仗剑而立,只好翻身回去力战……高胜武抓住一个军官,那军官又知道怎么回事儿?高胜武觉得是“红衣将军”轰过来的,敌人还远,那兵尉却是见了敌人,仓促中两人话意都对不上,敌人已经现了端倪,喊杀之声震耳,骑兵已现于不远处,抄摄自己一方混乱的士卒,正面的箭矢弩-弓“嘣嘣”个没完,刚刚凑起来的人墙被扫得稀一片。
高胜武也内心胆寒。
视线里的帐篷大肆燃烧。
他亲眼看到几十骑兵摆出骑线,角度各有不同,正面挂过去,横面再扫,正面用枪,侧面用刀,弓骑布如弧线。
什么时候州军养了一支这样的精兵?
这是他蓄养的家丁吗?
角号连响。
高胜武大喝一声“顶住”,人却和士卒一起倒奔,野营虽然开阔,那些骑兵虽然迅捷,但是帐篷稍多,逃跑和撤出时可以用以掩护。他喊给前方的人是“顶住”,回跑的过程中却是喊着撤。
东西两边都有大量的士兵被驱赶。高胜武领着他们往北跑,心中已是明白,整个营地都已经完了,这是围三阙一的套路,虽然除了北边的营门未必安全,但也只能往北跑,接近北面的营门,客居的先生和他的人都汇聚在那儿了,相比驰乱的高胜武部,却严整不乱。高胜武心里觉得这先生听着喊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要跑,怪让人觉得不舒服,却还是收住脚,大声说:“先生快走。州军杀来了。”
旋即,他又大声请求说:“让你的家丁去前头抵挡一下。将士都乱套了,你的人不乱,挡一下,就能组织反扑。”
那先生让人给他一匹马,淡淡地说:“别管了。下令只管跑,到县城周围,见着了自己的军队,再收溃兵。”
高胜武历经战阵。
敌情还不分明,他怎么肯把自己的军队葬送,喊道:“先生。是万不得已才向您开口的呀。”
那先生身边的骑士毫不客气地说:“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敌人几乎全是骑兵,你感觉不到吗?”
喊杀声已是震天。
逃走的士卒蜂拥而来,在这儿窝成一团,那先生大概是怕路被填塞,上马就走。他的人跟着他就走。
高胜武猛地一跺脚,翻身上马。
他喊了一声“撤”,带上这些已逃来北面营门的将士跟着跑。
人才跑出营门,一块投石就砸翻身后好几个士卒,那是刚刚他呆的位置。
不但冷汗下来,他更相信是州军,而且带了不知几多人马,这投石?有投石,得有投石车或者投石器呀。
一路狂奔,渐渐追上那先生一行,天也已经大亮。
再奔十余里,马已不是狂奔之势。
人走到与那先生并肩,高胜武主动道:“让先生见笑了,州军不知何时训练了一支可怕的家丁。”
那先生苦笑说:“你确实让我见笑了。”
他扭过头,问高胜武:“你何时见过这么厉害的家丁?”
高胜武愕然,反问:“不是?”
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李虎请来了东夏的府兵,一听角号声的调子你就该明白。这是东夏正儿八经的府兵。”扭过头,他笑着给自己身边的骑士说:“他还以为是州军呢。就州军的人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厉害?”
高胜武羞愤难挡,却又更觉得这先生高深莫测,嘴里说着不通战事,却连东夏府兵用的角号都知道。
他一道进攻过北平原,信了,请教说:“先生,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支东夏府兵,他们有多少人入境?”
他想问的是:东夏大举入境了吗?
先生想了一下说:“听角号,进攻营地的是一个牛录吧。”
那先生也知道他想问什么,扭头看了一眼,却也拿不准是不是东夏大举进犯,叹气说:“来的真快呀。这备州是谁的,马上就说不准了。”
高胜武不寒而栗。
他们赶到县城周围,围困县城的军队竟然毫无知情,正好石敬孙久战疲乏,他们难得喘口气,正在太阳底下抢吃早饭。
高胜武一入营,就把把守营门口的一校人的饭锅给踢了。
他咆哮道:“立刻传令,召集将官来见我。”
他回过头,还想请那先生入营,从营里赶出来。
那先生已经不肯入营,笑笑说:“高将军。就此别过吧。我还要往北走,去你们大帅那儿,跟他合计东夏府兵出现的事情。”
高胜武想想也应该。
东夏府兵出现,大帅得赶紧知道才对,毕竟东夏府兵攻打自己,未必是因为李虎,而是误以为自己是靖康官兵。
大帅一旦回师,大伙就不是官兵了,用得着相互攻伐吗?
他恭敬地说:“末将恭送先生。先生可愿教我,如何应对东夏府兵作战?死战还是设法与之媾和?”
先生冷笑:“媾和?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那先生说走就走。
走了不远,他身边的骑士回头大声喊道:“高将军。李虎与你和吗?用心作战。先生说,东夏入境的途径并不多,府兵可能只有一个牛录。”
高胜武眼神狐疑、狐疑的。他只觉得进攻北平原,东夏兵虽然善战,却没有今天这么强悍的,却是并不知道东夏兵制,去年他率军一起攻入北平原,东夏兵力捉襟见肘,他根本就没有遇到甲等军府的机会,连乙等军府都没有正面遇到。
七十一节 选好战机
晴空,艳阳渐盛。
站在城楼上,县城外郊景物能给人一种纤毫毕现的错觉。
这时万万看不错,敌军在动,他们拉回了河沿上留下的军队,却不见攻打县城,大批军队拉向南方。这是要干什么,撇开易县,歼灭李虎和白河聚集的百姓,攻略南方?石敬孙在城楼上瞄得脖子疼,他不敢妄下结论,或许会是敌人给他一个错觉,意在打援?说不准,这种形势之下,不动也不合适,刘昌会盯着,那个田过会虎视,而一旦敌人真的是集中兵力歼灭李虎?
询问一下田过,看他的意思吧。
招来田过,田过毫不含糊,力主出兵夹击。
田过也是东夏人,世子储君的安危比中敌人一个阴谋要重要得多,哪怕敌人是计,等已方拿军队摄其后,走得远了,给布个埋伏,也总比让敌人集中力量击败李虎,给李虎带来名义上损失和人身安危要划算。他倨傲地说:“老石你不要怕损失,今天损你几子,翌日可成倍予你。”
石敬孙无奈。
倘若李虎不在易县,在郡城,他玩点手段也就罢了,李虎若在,他就得必须受调动,田过说的一点没错,有东夏一个国家在背后支持他,今日他会损失多少,将来东夏就能加倍还给他多少。
这一点他也深信不疑。
他咬咬牙说:“出城。”
县城加上筛选出来的丁壮,还有三千多人,不能一个不留全带上,点了两千兵马,打开城门,便追了上去。
田军从白河方向溃散,一路败兵逃将。高胜武派了一支人马先行,尽量收拢,希望能增加己方力量,而自己正如石敬孙判断的那样,手里握着两千精兵,歇到刘老庄外的沟壑地带,而高老庄,还有他阻击分割石敬孙的一千五百人。高亚武从前方收容军队赶回来,一下马,丢了马鞭就抢了些水喝,着急上火地喊道:“哥。你怎么不走了?你知道前方李虎的人正在组织推进吗?我们那边才多少人马?不少又是收拢的溃兵,他们是被早晨一仗打懵了,崔头丧气,无心作战。”
高胜武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高亚武说:“那你怎么就歇在这里不走了呢?只有把咱们这些人全带上去,才够阵出一道战线。”
高胜武轻身说:“再等等。我们是要上去。但不是现在,仓促拿出全部兵力,定会惊动石敬孙,也许李虎会让人传达他呼应也不无可能。现在上去,后面这一千多人,就会被他猛烈攻打,一旦守不住这边的刘老庄,我们就会被他们夹击。所以我们要等,我们要等到他追出来,挫败他一回。”
高亚武追问:“他要是龟缩在县城不出来呢?”
高胜武看看太阳,说:“他不出来更好,我要在这儿等到午时,你回去,给诸将传达我的意思,可且对峙且退,以应对李虎给你们的压力。”
他又说:“这也是试李虎一回,倘若他那边有东夏的大军,他们定然肆无忌惮,脱离乌合的丁壮,向你们发起进攻。倘若真如军师说的,只有一个牛录,脱离那些百姓,向你们发起进攻,就会慎重。”
他说:“现在是白天,还像早晨突袭一样吗,你们还有他们两三倍的兵力呢。”
高亚武正要再说什么,他已经不耐烦,大声叱喝:“早让你研习兵法,至今不见长进,打援你不懂吗?”
他凶狠地说:“若围住石敬孙,打个大胜仗,就能拿下易县。”
一串清脆的马蹄声传来。
二人侧目,是后方赶来的一名斥候。
斥候一下马就说:“将军。石敬孙率了一支人马追上来了。”
高亚武立刻转换态度,赞叹说:“大哥高明。”
高胜武道:“传我命令。立刻做好准备。若是石敬孙小心翼翼,一碰就缩,也无须追击他,他今一天就都不敢再出城。若是他急于追击我等,埋伏个正着,就吃掉他,撤回南边的军队,先拿回易县县城再全力与李虎决战。”
高亚武恨不得给他鼓两掌。
高胜武要求说:“去吧。你那边一切以拖延时间和保存实力为主。”
高亚武一走,高胜武就开始作伏击石敬孙的准备了。他心里有计较,东夏的一个牛录,据说不过千人,清晨刚奔袭了营地,应该在人困马乏时,脱离丁壮上来绝无可能,如果他们上来,他们早晨就应该追击了,何必等到现在。人马早已布置下去,他赶去己方埋伏军队的前沿,便看到石敬孙的旗帜了。
看起来似乎有点谨慎,但行军速度不慢,看来石敬孙是要被包饺子。高胜武嘴角流露出一丝的笑意,他对自己有着出乎寻常的自信,毕竟田启民自从接任以来,所获战功,起码其中三分之一是自己的功劳。有兵法作为支撑,有百战作经验,高胜武对自己仍有一种盖过石敬孙一头的自信。
近了,更近了,半个头已经扎埋伏圈了。
大概是感觉到这边的地形不好,他们行军显然加快。高胜武举起手掌,麾下角号战鼓齐做准备。尾部也进来了,还在进。整个军队全部进入埋伏圈,他们前头会是驻扎一千五百人的刘老庄。
要让石敬孙先打刘老庄。
他只要一打刘老庄,他就会放心,刘老庄上驻兵,那是分割他和李虎的,他一放心,他的后背就会彻底卖出来。
高胜武有点得意。
李虎偷袭了他,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李虎没追在屁股上抵达县城,与石敬孙呼应,说明他和他请来的东夏牛录将领都还嫩。
一个领兵千余的东夏牛录官,若在军府之下作战,也许因为东夏独特的练兵方式犀利无比,但将领?
他在兵法上还是欠缺,否则在县城之下决战,力量扭转,双方应该是势均力敌的。
越想,他越为敌人可惜,换成倘若是他,他会怎么样的假想。隐隐传出喊杀声,看来石敬孙开始了攻打刘老庄的战斗,斥候也摸着沟堑来到,告诉说:“将军。如您所料。石敬孙攻打刘老庄了。”
高胜武点了点头。
他仍不动。他要让石敬孙放心,让石敬孙拿出所有力量攻打刘老庄,然后他将两队弓弩手调往石敬孙的侧翼,亲率主力,从石敬孙身后殿攻。片刻之后,有人来报:“石敬孙已经让自己的人轮番发起三次进攻,只有五百人没有动用,那田过的人冲锋在前,刘老庄上已经顶不住了。”
高胜武带着残忍下令说:“出击。”
一声令下,步骑随金鼓而起……刘老庄一带虽然多沟壑,但是刘老庄之下,却是良田阡陌,平坦无比,不然这个亭庄小集地怎么种?为数不多的骑兵,数量有限的强弓劲弩,全被他集中在这儿。随着喊杀声,全被用于投入进去。高胜武一马当先,他知道,这是好时机,只要杀到石敬孙的身后,石敬孙所部就会溃散。
他仍是现出一副残忍的笑容。
这就是战争,比谁更狡诈。
也许是奇谋起了作用,喊杀声铺天盖地,将士们士气也受激励,是的,他们平日肯定都喊不这么响。
人感觉多得多。
马感觉也多得多。
不对?!
这人喊声不对,这骑兵战马,就在自己身后,怎么马铿锵鼻音有点远?
他一回头,身后全是烟尘。
这一刹那,他颤抖了,这不对,这不是石敬孙的后手,他没有这么多的骑兵。这就是李虎请来的夏兵。
自己上当了。
他怒吼一声,竟醒悟过来,早晨他败退,那支人马也没闲着,他们根本不是夜袭获胜之后,留在南边休整,而是迂回到县城附近。
也不知道他们隐蔽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整支骑兵行军怎么避过自己的耳目,他们竟不呼应易县的石敬孙一起出战,而是在等一个时机,能够偷鸡摸狗的机会,就像自己在等石敬孙全力攻打刘老庄一样,他们应该侦知了自己的埋伏,等着自己埋伏尽出杀向石敬孙身后,然后千骑尽出,杀向自己身后。
他喃喃道:“他娘的东夏人,也太狡诈了。将士不战而溃,连能与他像样一战都不行。”
怎么办?
往沟壑中败退吧,只要刘老庄不被攻下,骑兵上不了沟壑,自己绕回刘老庄,召回南边的人马,一起死守刘老庄,到夜晚时分往河沿突围。
白河不望了,易县也别指望攻破,若死守到天黑,突围出去,死守河沿吧。
到时候拼着大帅怪罪,多向他要援,等到援军再一雪前耻。
七十二节 击敌半出
人群沸腾了。
百姓们谁也没曾想到,上万贼兵会被齐心协力战胜,然而看着视野里对峙的贼兵在飞快回撤,哪怕他们只是一部分,众人却也欣喜若狂。除了欣喜,更相信源自于自身的力量。数万百姓从来没有聚集在一起这么干过,要说干过,只有官府使役,比如修建大运河,这是第一次令他们感觉到常说的“人多力量大”。
这力量因为李虎而凝聚。
李虎凝聚了他的石工,而他的石工多,又带动了更多百姓,人多而众,人众无畏,众人看到了这种力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能放任贼兵在刘老庄聚集,让自己人吃亏,贼兵飞撤,百姓则发出胜利的声嚣,漫野去追,追上去吓吓也行。
李鸳鸯多作约束,照顾着队形,走得不快。
便是在路上,有人已经在心里深思。
他们给身边的人提议说:“打败敌人之后,打败敌人之后?要是人都不解散多好呀,谁也不能再欺负咱,官府也不敢。”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讨论。若不是李虎怕死得人多,不让出战,真要作战,上万贼兵也占不到便宜。他们太想留住这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乡里想,亭里想,村里也想,年轻的人儿热血都沸腾着。
终于,有人酝酿之后提议:“打败了贼军,我们推举李虎为五县总把头如何?团而练之,一旦有事,村亭乡县齐出。”
能想出这些想法的人都是读书人。
有人问:“用什么办法喊人呢?”
大伙兴高采烈地呼应:“铜锣。铜锣一响,四邻八方。”
却还有人质疑:“李虎现在是代县尊了。也算官府中人,他又文武双全,前程远大,做五县民团的总把合适吗?他怕影响前程不?”
追到刘老庄外,南边有人,北边有人,等于把刘老庄给围了。
这时,如果纯粹从战力上讲,除去溃逃伤亡,高胜武还有数千人。
但是人心浮乱,士无战心,粮食也丢失众多,可谓久败成沙,他们在田垄上,村寨中团团围坐,非议连连。
石敬孙、李虎、刘昌等人聚在一起,也相继停下强攻。
黑夜降临。
黑风自西北大作。
整个刘老庄的门窗几乎都被拆出来生火,照得通量,被风一卷,不时起火,但将士们却更加惶恐。
士卒不知之所以,怀疑受天厌弃。
高胜武却欣喜若狂。
他紧急号令众将:“近日连败,士气极低,本想趁夜突围,忌惮夏兵铁骑的追击,不巧天降大风,可掩我们往西北方向突围到河沿。事不宜迟,快做准备,万不可让敌兵西北布阵等候我等。”
众将大为失色,纷纷说:“西北起风,逆风突围,于我大不利,将军怎么挑西北方向呢。”
往日高胜武定无耐心解释。
今日,他军令的威信降至低点。
高胜武不得不解释说:“风才刚起,若北方士卒来不及拦我,突围而走,敌骑难以追击。定可突破到河沿,守好河沿,可守可攻,仍可接应大帅,向大帅要援,一雪前耻。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行动迟缓的士卒就别管他了。”
“不管他了”这四个字最催速度。
这边众将还没准备妥,那边士卒已经有人先往西北跑。高胜武虽然心里大怒,却又知道,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倘若一慢,谁都突围不出去,士卒慌乱,只是这种慌乱,却会暴露他军的意图。
他只好加快安排。
只要跑出去,月黑风高,谁知道军队是不是混乱的,只要抢在敌人前,敌人若往西北方向追,也一样会遇到这种恶劣的天气,逆风追击,回师作战,他们也会惊恐的。
眼看就要将敌人围困在刘老庄,李虎这边的兵力终究不能围成铁桶一般。
几千叛军有往西北方向一窝蜂突围的迹象,而那儿都是沟壑,确实能判断是敌军合适的突围地点。
石敬孙主张点兵把他们堵回去。
天黑时就作军议,此时起风,正好安排。
不料头脸人物坐一起议论,在作斟酌,旁边一个正弯着腰在图上作业的参士突然抬头,他大声反对说:“敌人还有好几千人,我们把他们堵回去,他们定然困兽而斗,以我们现在的兵力,仍然不易解决。而追击,却又逆风。不如放走一半,拦回一半。一次只吃一半。”
放走一半?
那你在敌人突围一半时从中截断,你岂能断定走掉的一半不会回头救援没走掉的一半?到时候掉头作战,就会被风沙封脸。
想想就荒谬。
尤其一个小小的参士不懂畏惧,能蹦出来提。
石敬孙虽然不知道小参有多大,但看他几乎见谁都先行礼,觉得若是在任何一支军队,简直是反了天。
将领坐在一起,一个小兵乱发言?
只是他是李虎的人,石敬孙不敢多说,立刻盯了李虎,李虎和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没觉得有什么,转而征询他人意见,这一回田过等人纷纷支持石敬孙,提议迂回一个大远圈,从甚外围来抄堵。逢到众人张口反驳,那小参脸涨得通红,大声喊道:“你们都是一群糊涂鬼,刮了大风,夜里会全是沙尘,按照我们东夏来推测,此风是这个季节的尘暴,从沙漠里刮出来的……”
石敬孙哈哈大笑。
他从来也没听说过,风能从沙漠里刮来,这远近有沙漠吗?难道从千里、百里之外,世上有这么远的风?
但东夏的将领却附和了那个小参:“你是说,大风能刮一晚上?”
那小参道:“没错。远远迂回来截击敌兵,除了我们的府兵可以摸到敌人踪迹,你们这边的人都没有做过针对性训练,谁可以做到有效阻击?到时敌人乱,我们也乱,敌人要保命,他们会拼命,我们若被冲乱,也一样分不清敌我。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造就这样的凶险呢?”
他说:“现在西北方向上有我们固有的防线作依托,待敌人过去一半,我们大张旗鼓地封死,未必阻拦不住敌军。靖康军队,上下级森严,上官就是大老爷,定然不会断后,到时放过前部,后边就是全是士卒,且挡之,且招之,不但可以将他们打退,而且一举招降。没降的看降的多,天亮也能招降。”
反对的人立刻变少了。
在东夏,你只要有自己的合理推论,就能赢得敬重,哪怕这个不是最好,说明这个人他有思路。
石敬孙的一名部将猛地站起,喝道:“你也太小看人了吧。你们府兵能摸到敌人踪迹,做到截击,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
逢毕身边的犍牛冷笑说:“吹牛谁不会。”
一时之间,两家生了矛盾。
刘昌到处打圆场,最后只好寄希望于李虎和石敬孙。石敬孙不敢得罪东夏人,制止部下,让他道歉,李虎却笑道:“将士在军中,不服之气乃是虎气,若无不服,则无敢战之魄。不过说到怎么截击敌人,我觉得该按照后者行事。”
他根本不与石敬孙商量,起身道:“令下。”
在场东夏一方将士刷一下全部站了起来。
石敬孙也怏怏而起,眉头一挑。
要说谁做主,肯定是李虎做主,关键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不过李虎做了决定后,还是照顾了他一回,待众将鱼贯而出,飞奔点兵,笑着给石敬孙说:“杀敌三千自损三百,定非我等本意,敌人还有几千人,人数不下于我,截断招降后部岂非两全。”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服石敬孙道:“兄长不缺卒乎?”
石敬孙意动了,一旦收服两千降卒,自己就多两千人马。
田过一直与石敬孙打交道,自然感觉到他先前的不快,再一看李虎只与他说了两句,石敬孙立刻眉开眼笑,不由心里一动。
自古君王未必都能如李虎一般披坚执锐,但是却一定能协调到各方利益。李虎能几句让石敬孙这样的枭雄转喜,那他就具备超乎异常的掌控能力,这种能力将令他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君王。
田过决定从此把子孙后代的宝全押到李虎身上,于是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到了外边就叮嘱自己认为最优秀的自家孩子说:“我想送你去杨二广牛录,你可肯?你要相信,不管你多么想西去投效博小鹿将军,杨二广牛录都是将来帝国最精锐的军队,人才济济,龙虎深藏。”
七十三节 跟对人很重要
清晨。
高胜武站在河岸线上,晨风吹来微感清凉,尤其是脖颈的方向……他的弟弟高亚武受了伤,已经缠得兔儿一样,这让铁血心肠的他生出一股不忍和怜惜。岂止是高亚武,将士只剩三千人,一脸的黑灰,有的人看起来是要洗洗身上的沙尘,实际上一跳河里,便想着往对岸游,好逃脱这个是非之地。
再一次收拢军队,他便在河边扎了营地,并派人向北平原的田启民要援。
李虎的军队也上了河沿,没有向他开战,而是射给他一封招降书,要他“弃械投地自束请罪于州军”。
败于乡间一介少年,若最终还被人家招降,情何以堪?
高胜武是万万不肯降的,守在这儿,还能接应渡河,何况这儿又与北平原一水之隔?援兵随时可到。
李虎给的期限是中午午时。
大概他会在中午发起进攻,高胜武根本不为所动,插剑掘土,修筑土坎,等待援兵。
然而接近中午,河心驰来一船一舟。
之前调河沿兵,高胜武将船筏停到河对岸,此时驰来一船又一舟,但是离援军到来,千帆尽发还会远吗?
行至河中,那大船稳稳当当坐在河心不动,小舟却撑驰过来。
几名将士手持长剑,立于舟头,大声喝道:“高将军。大帅唤你和高亚武到船上,有话问你二人,军队先交予吾等。”
有什么话可问的?
治罪呗。高胜武苦笑,回头看了高亚武一眼,轻声道:“走吧。”
他看到高亚武的手搭在剑柄上,握得极紧,给他摇了摇头。虽然战败,但是从战场决断上论,并没有大的失误,惩处在所难免,杀头?怕是不会。大帅要进备州,终是要用人的,怎么会因为一次的损兵折将杀自己?舟上有名将领下来,他一边与高胜武客气,一边让高胜武召集手下,转达由他暂代的军令。
高胜武很快领着高压武上了小舟。
那小舟亦飞快走向河心。
无定河水清澈平稳,自从下游一片泽国,无定河就变得异常平稳。
舟下传出微弱的水声,撑起竹篙,只是在河上扎出一处处涟漪。河心的船上有人在弹琴,声音吭吭铮铮,好似山涧烟云,白驹穿梭,好似清泉叮咚,松子静落,令人动情而神怡。
终于到了河心。
士卒推他上船,等他兄弟二人爬上,那船便驰了出去,在河上顺水而下。
看着船行和船上的士兵,二人忽然觉得不对。
高亚武素来鲁莽,对着船舱喊道:“大帅。你这是要干什么,怎么一个劲往下游走?”
船仓的帘子被掀开。
两人最先看到的竟是那位曾随军的那先生在里头坐着弹琴。
掀开帘子的人竟然是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那骑士。
若不是里头还坐着大帅身边的一位亲随田地广,二人都会怀疑这先生别有企图。
那先生并不说话,只是按上琴弦,将琴音暂停。
田地广带着些许的歉意说:“两位将军。对不住了。大帅请你二人上船,是让我治你二人之罪的。”
高胜武警惕地看向船上的士卒。
高亚武却是大吼:“我兄弟二人确有败军之罪,可我二人也立下过累累战功。这一战,我们败得冤。谁知道李虎和妖人无疑,还请来了夏军的府兵。”
高胜武也慢吞吞地说:“李虎请来夏军府兵的情况,大帅是否知晓?”
田地广淡淡地说:“败军之罪何足哉?你二人不告大帅,私下向州内用兵,究竟是何用意?”
高胜武迟疑道:“私下向州内用兵?”
高亚武也猛地转头看向兄长,问他:“不是大帅让你打易县的?”
高胜武毕竟不是高亚武,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大帅要灭我口呀。只是我不明白,大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地广笑道:“都是明白人。那就实话实说。白登山一战,东夏胜了。但是东夏并没有围歼王师,与皇帝议和,只是要回他质押长月的长子,赔偿军费,三方共管北平原……这令所有人都想像不到。钦差已经抵达北平原,大帅不得不陪伴在他们左右,听他们的安排,你说怎么办?”
高胜武愕然。
他大吼一声:“这怎么可能?这消息弄错了吧。既然东夏战胜,他们为何要这么干?”
田地广苦笑说:“别说我,大帅也窝得吐血。你回师备州,大帅如何与钦差解释?你只能是不听调遣,私下为苗保田出气用兵,你说呢?大帅也知道你冤枉,你就为了兄弟们,顶了这个罪名吧。”
高胜武颓然。
高亚武却还悬着宝剑,又一次将手搭到上头,他冷笑说:“想吃肉又怕夹手,他以为杀了我兄弟二人,别人就不怀疑他了?”
田地广道:“大帅手里有兵,朝廷眼下急于安定形势,还逼大帅造反不成,把你二人的脑袋交出去,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目朝那先生,轻声道:“船上都是先生的人,还请先生代劳呗。”那先生用怜悯的眼神盯着高胜武、高亚武兄弟,轻声道:“观你二人用兵,还算可造之材。若非碰到李虎,也许已经兵行至保郡。启民兄若那时再想抹掉已经发生的事情,定然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且不知你二人观前想后,是否醒悟到什么?”
醒悟到什么?
高胜武不知道他在问自己什么,苦笑说:“助纣为孽,天不佑我。”
先生仰天大笑,道:“大谬。你二人不懂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息的道理,跟对主人很重要。”
他陷入沉思和回忆,淡淡地说:“我曾跟随的主君,哪怕宁愿他自己身死,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臣子。每日每夜念及,不胜扼腕叹息。得主如此,大丈夫自当竭尽一生所能,恢弘他的事业,只要他需要,就毫无犹豫为他死去。而你二人?择主不明,上得不了大义大势,下会被出卖葬送。”
田地广大吃一惊,连忙看着那先生。
毁誉自己的主人,难道不怕自己回去讲给主人知道?
高胜武想想,也确实如此。
他叹息说:“年少时无所成,心中邪念横生,一心依附权贵,毫无择明主之想,这才有今日结局。”
先生说:“倒也不晚。今日可予你二人机会。有你二人在我处,田帅干过什么,终不会毫无把柄。”
田地广失色道:“先生什么意思?大帅如此敬重您?这样的事?”
先生笑了。
他拍了拍手。
一个武士从船舱底部抓出一人,一身黑衣,浑身是水,却被绑得严严实实,武士一丢手,就是锤子和凿子。
先生笑道:“地广本姓韩吧。日后可再姓韩。你可揭开此人面纱看看,此人是他们田氏宗族里的哑儿。”
田地广打了个激灵,道:“先生是说,大帅让我督你杀他兄弟二人,却又派人藏于船中暗格,凿沉大船?”
先生道:“高氏兄弟幡然醒悟。你呢?”
田地广翻身跪倒,痛心道:“韩某谢先生指点。”
那先生站了起来,河风吹舞他的衣衫,令他翩然有若画中之人。
他立于船头,轻声说:“我本是高显国人,高显,忠人猛士之国也,夏王狄阿鸟之所出,风光秀丽,民风淳朴而世人不知。我会将你们送至高显安居,你三人意下如何?”紧接着,他又说:“东夏王不抓灭靖康皇帝,反而助之解决北平原争端,不但你们大帅想不到,就连我也想不到。事已至此,他一下打乱所有各方的布局。别说田启民要冲你们下手灭口,天下心怀鬼胎的各路英雄,哪个不得不悬崖勒马,包括州军李盘,州军李盘不来剿你们,岂非也在看天下形势?然而随着东夏王的一个三方共管,都是在处理脏手的东西。我救下你们,也不瞒你们。你们是知道田启民罪状的人,将你们送到高显,我们高显就可以时时警告之,让他别忘了与我们定下的协议。除此之外,你们也可以货卖你们的才能,你们有本事肯出来,吾王也不会吝啬女子田禄。”
船顺风顺水,一路直下。
那先生轻声道:“狄阿鸟。你千算万算,可能想过三方共管,三中有两都是我高显说了算,且看北平原究竟属于谁。”
船到霸郡霸县地界停于岸边。
那先生带了身边的骑士离船,船却又要走,三人吃惊道:“先生不还高显?”
先生笑道:“将来会有那么一天。”
七十四节 东夏接走
上万敌兵被几千郡兵和李虎的百姓挡了回去,还招降数千,已经被石敬孙押送去划地垦田,保郡上上下下惊魂落定,欣喜若狂,别说保郡,周围的几郡的官民百姓也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却贼之后,也有人忧心,有人嫉妒,有人暗恨……郡守便是其一,战争是夺取权力的重要手段,石敬孙又得了好几千兵马,李虎在郡中受到狂热一样的拥戴,兄弟二人思前想后,决定提前结束任期,换取石敬孙能派兵护送回乡。
石敬孙当然是肯的。
郡司马和郡守天壤之别,郡守乃是国中重职,一方的主官,他手中有军队,已经名副其实,而且一旦拿到郡中大权,便可辟士,取税,自开军费,他到处筹集金银阿堵之物,还拿出李虎赠予的夏马,派出人手在李盘等权贵处活动,同时,他也要取得李虎的同意,只有李虎同意,觉得合适,他才坐得稳当,活动职务才活动得开。他与各方势力往来,连口头禅都已练就:“假如我能当上郡守……”
州军李盘无大过无大功。
他弹压不住军心,也交恶了当地士绅百姓,委实心力憔悴,不知路在何方,此次作战,也仅是派出了朱阀陈天一的军队,只是这军队陈兵在旁,手都没动一动。他派人告诉陈天一说:“你前往保郡,多少要有些战功。有了战功,我可以想方设法给你加官进爵。”什么“多少要有”?这是意会陈天一收买伪造,倘若陈天一有了大量的战功,他李盘就不会被人翻出来说不作为,而且还能报予朝廷,看看能不能调任,若是能回到关中,那是最好不过的。
陈天一能怎么“要有些战功”?
面对李盘拿八大营的一个营的主职作诱饵。
陈天一不由想到了李虎。
你李虎一个代县令,还是没官府肯承认的,你要功劳何用?
功劳给我,我和石敬孙一起打胜的不好吗?
都是自家人,我拿到备州军队的主力之一,对你不也有好处吗?
如果说能有什么办法弥补,就弥补一些你李虎想要的,你不是一心想将你的石器卖到远方,我们朱阀可以与你办到不是?
背着他的使命,熊迈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却是又风尘仆仆赶到易县。
他听说李虎在易县乡下厘田亩,查看被战争毁坏的耕田,就连忙追到乡间,然而李虎的两条腿就像是两个车轮,一刻也不停歇,似乎根本也不想见自己。他就着急了,希望能找到熊尊,让熊尊去说,如果熊尊不肯,就以捎带家书为诱饵。听说熊尊自告奋勇,要去给李虎干私兵,他内心还是觉得不值的,熊氏虽然大不及以前,但也是士大夫,高门楣,不管子弟跟去谁身边,哪能为卒呢?回到县城,他就去找即将出发的熊尊,不但是要让熊尊劝说李虎给自己见面,也是要怂恿熊尊,别从兵干起。
熊尊正在县城,在熊梦、熊茸的参考下置办些日用。
他们一路走,一路计较。熊梦还在说:“阿尊。你的想法其实也对。阿姐不再劝你。李虎他也是先从了军,要说天下兵事,没曾听说有过一家强过东夏。东夏甲兵冠绝天下,东夏兵典几可车载。你要作将,学习兵法,让李虎给你想法去夏军军府是对的。回头我让他再给你想法,修他们的武学。”
熊尊连连点头。
他轻声问:“李虎真的是?我怎么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他问的是李虎的身份。
熊梦低声说:“谁也不知道他阿爸怎么想的。自幼一起,从不知道,忽然一天,才一下知道,差点不知怎么好。”
熊尊兴奋地说:“你说他阿爸严苛,他娘呢,他娘不心疼他?上次去朱氏庄园买地,他衣衫带着补丁,还曾下田耕作,几乎和乡下人无异。”
熊梦说:“我父亲虽然叛了东夏王,但言谈中推崇得很,这也许就是他能令东夏强大,受夏人拥戴的原因吧。”她细声慢语地说:“听说东夏的兵营其实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发,长官面严却关爱卒下,不像靖康官府,不肯厚养兵卒,钱都归了将官。不过你还是带上一些,万一没到发的时候呢。”
熊尊点了点头,笑道:“什么都发,难道还发换洗内衫?擦牙青盐?”
几人一圈走下来,熊尊双手上就托了一摞。
一回到住处,就见着熊迈了。
一听他说,熊梦就笑道:“族叔还在代陈公子求李虎呀。不知这战时不出力,战后要功劳,该多厚的脸皮。”
熊尊也觉得过分,冷呵呵地说:“我也觉得脸皮厚。”
熊迈也老脸无光,弱了语气说:“你们只需让李虎见我,我自与他说,对吧。成与不成,受上官所托,不能不进心力。你们与李虎好好讲,你们与李虎好好讲,我回族里,与你们的父母好好讲。”
熊梦笑道:“我不需要你讲什么,我的事我父亲都知道。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
熊尊也想学着族姐说,却憋住了,他的不一样,他意动了,轻声说:“真的?由我自己给爷娘写信,你带回去?”
熊迈果断地回答:“成交。”
熊尊东西放下一收拾,就说:“你等着。他身边的书记官有什么挂牌制度,我去看看就知道他在哪了。你等着。”紧接着,又大喊:“姐。你赶紧替我给爷娘写信,我怎么想的你都知道,你现在就写。”
他一路跑出门去。
半个时辰过后,他气喘吁吁回来,拉上熊迈就走,着急告诉说:“叔。快走。原本他要去白河杨村的,突然改了,去不了了,要去北平原,马上就会到渔水,我们要提前去渔水河边截他。”
熊迈大吃一惊,喊问:“他去北平原干什么?”
熊尊也不知道,东夏有保密制度,他能找到李虎踪迹已经算是备受信任的心腹。
准备上马匹马车,爷俩直奔渔水河岸,然而到了渔水河岸,渔水也不似往日,几条民船来回横渡,而是从上游下来了很多夏船。渔水水面不阔,这些夏船也不大,但个个上头飘着青牛大旗。
河南岸军队鱼贯。
熊迈瞄一眼就想跑,回家报信,让人知道夏兵要攻进来,却被熊尊一把抓住。
熊尊肯定地说:“叔。他是去北平原,这些军队是来接他的。”
熊迈脸上阴晴不定,反问他:“这么多的东夏军队来接他?这好几千人呢。他何德何等,让东夏军队来接他?”
熊尊也不说话,只是一指,告诉说:“你看。李虎。”
几十骑自南方一乡飞驰而来。
熊迈且站定,随即跟着熊尊往跟前赶。到了李虎身边,熊尊飞快告诉是怎么回事儿。李虎在马上卷握着一支马鞭,不等熊迈游说,主动告诉说:“你让他问他娘。若是他娘觉得妥当,我就把功劳全给他。大丈夫在世,一是一二是二,我让予他并无不可,只是怕他被惯坏,习以为常了。”
熊迈大吃一惊。
李虎是没有讽刺,说让可让,但是去找陈天一他娘,却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办?难道回去请示?熊迈脱口撒谎道:“这也是夫人的意思。一来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咱家手里有兵,你想办个啥事也有利。二来,你的石器行销全国,他们朱氏可以承办,保证让你赚钱,赚数不过来的钱。”
李虎哈哈大笑。
很快,他啧了声说:“还真把我当石匠了?!也好。备州地方的百姓确实生活不易,我不用他来助我卖石器。让他出一万石的粮食,大石啊?用于赈灾,送往运河,保证河工的口粮,我的人会去拿,你们若担心粮食的去处,可以派人监管。还真都是他娘把他惯的,要我冒出这样的想法,我阿妈不拔我的皮才怪。好啦。给他说,都是自家兄弟,但下一次,我希望能看到他的功绩他自己挣。”
他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人,又与熊尊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一路往河沿走去。
片刻之后,河沿上的夏兵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吼声。
熊迈不能跑去看的,一个劲用手肘捣熊尊,希望他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熊尊还好,便爬上河沿去看了。
那边,军队接受李虎的检阅,欢呼的是“迎世子归夏”,吼动的是“往我北平原”。李鸳鸯也在河沿上站着,给熊尊说:“你都知道了,对吧。世子这回前往北平原,便是要与他一位叔叔镇守在北平原,着急去接管勘察。三方共管,而北平原原本就是我东夏的。我东夏必将再繁荣之,振兴之。现在各方都在垂涎,认为自己最终可以获得北平原,用的是阴谋诡计,但我们大王说了,派兵驻扎不在多,有自保能力就行了,兵马再多,他也不敢轻易开战,最终谁能令北平原繁华如故,百姓安居乐业,它就是谁的。”
熊尊听得动容,抬头道:“夏君真是位大英雄呀,看法不与世人同,我会去哪入营,也是北平原?”
李鸳鸯点了点头,豪气顿生,大声笑道:“我们夏人的夏学还会再一次立起来,在这中立之地不斥百家言论,不挠贵贱入学,究研天文地理文学,发扬工事,兵事,农事,商事,匠事……治国者必先治学。国中有学,而国不罔乱,民不愚昧。你到北平原,可以让东家帮你入武学呀。”
七十五节 家大业大
李虎这一走,十几天都没了消息,听说家乡有事,杨凌刚也扔下他的船跑了回来,结果仗打赢,李虎也不在了,村里爷几个三堂会审一样叫来李鸳鸯逼迫,却是问不到情况,一问他就撇清,一问他就撇清。杨凌刚倒是放心,与人说:“李虎是夏人又咋的?是东夏的细作又咋的,那他也还是俺妹夫,俺家认。这鸳鸯还在,他的产业还在,人还会跑了不成?去北平原定是有什么事儿没顾得回来。”
在杨大娘这儿,他也是这么给自己娘这么说。
杨大娘倒也不担心,只是发愁地说:“会不会是他一个细作,往东夏假传了消息,支使出兵,要给治罪呢?他说要回来跟咱说清楚的,结果说走就走了。不光这样,听人说易县的县太爷都还空着,郡里不知道该等他不该等他。”她还断定李鸳鸯知道李虎的情况,给杨凌刚说:“你没事找他喝两杯,诳诳他,要说他不知道李虎在哪,送不到消息,打死我老太婆,我老婆子都不信。”
眼看着杨燕燕没人上学堂下学堂,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模样,娘倆心疼得不得了。
天气一天天转凉,大运河没有修完,但冬天不适合修筑,村里赴役的人也都回来了,杨村的人没遭罪,整个易县的人都没怎么遭罪,一回来就都来看杨大娘,说是托李虎公子的福,家里也就更念着。
这李虎现在在保郡也是家大业大的,产业交给了人,自己就不管了,几乎走了一个月,也不给一个信儿?
人们的担心和忧虑日渐加剧。
倒是杨大娘的生辰就快要到了,虽然她一再说自己乡下的老婆娘,哪有过寿的道理,可今日不如往昔,彗星一样出现的李虎,不知在当地结下多少善缘,加上家里也不缺钱,到处都催着要她过寿。
杨凌刚想自己娘辛劳一辈子了,往年生辰,自己因为生计,可能身在异乡,回都回不来,二话不说把答应话给了李鸳鸯,寿辰这就按部就班地操办。按他的意思,老娘过生辰,妹子就不要往学堂跑,跟得跟真的一样,其实是去当大龄学童,与杨燕燕商量,杨燕燕却是说:“夏学不是咱私塾,不能想去去,不想去不去。到咱娘过寿那天,我再请假好了……”然后又去学堂了,与些乖宝宝坐一起,天天写字背书,倒也不像以前那样觉得枯燥。
她大爷考她文字,竟习了好几百,晚上大伙算账,一说数,还想着打算盘算,但她脱口就能出结果。
大家赞叹她学的快。
杨燕燕却是谦虚说:“快啥。学堂里八、九岁的孩童就都会。先生教得好。怪不得李虎啥都知道。”
她还会挠挠脑袋说:“难得李虎从来不嫌我笨。上了学才知道自己是真够笨的。”
眼看离寿辰就两天了,她还要上学。
海塞尔跑来寻她,二人就要走,走出村口,到了河沿的桥边,碰到几个骑马的外乡人,高高大大。两人在地方上熟,很难见到陌生人,见除了为首的男子外,其它人还带着兵器,都有些警惕。
两人正要快速离开,为首的男子问她们:“你们可知道杨村怎么走?”
杨燕燕没敢吭声。
海塞尔胆子大,问他:“你到杨村干什么?杨村有你认识的人吗?”
男子笑了一笑,不经意间伸出手来。
海塞尔的警惕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这男子身材高大,有种说不出的英气,细眼隆准,甚至让人很快能联想到李虎,他头发披散随意,却很洁净,胡须被修过,下巴上剃得铁青,两唇之上的却留了下来,像是专门为了表明他不再年轻一样。
海塞尔的警惕消失倒不是因为他威严而富有魅力。
男子从袖子里伸出的手上,大拇指挂了个玉把马鞭,虽然在中原骑马的也多,但很少人会把马鞭挂指头上,草原人和高显人会挂,但挂金属和玉把的却没有,因为玉把和其它金属把的马鞭,整个下来不轻,挂指头上沉,挺难受,但是东夏人渐渐有了这么个习惯,据说都是跟他们大王学的。
既然是家乡人,海塞尔连忙行了一礼。
男子嘴里说:“这孩子还怪多礼的。”倒也还了不标准的礼节。
海塞尔便问他:“巴秃儿是寻李虎而来吗?”
男子“哦”了一声说:“他?他而今不在吧。我是受人所托,听说他一个长辈要过寿,前来看看。”
海塞尔告诉说:“你沿着河沿走。我们等着去学堂,不然就带着你去了,你去到可以先找李鸳鸯,那是他师爷。”
男子和周围的人都莫名其妙一笑。
男子重复道:“哦。李鸳鸯,那是他师爷,师爷有了,那他几个伙计呀?”
杨燕燕扯了扯海塞尔的衣衫,提醒她这男子给人的感觉并不严肃,别再和他说话,万一是坏人,会被圈进陷阱,家里娘亲都是这么教的。
海塞尔却不是一般的大胆,笑着说:“你打听他几个伙计,不会是家里来的,找他做生意,怕他没实力吧。”她用手圈了个圈,告诉说:“你四面八方问一问,李虎生意有多大?这两天燕燕她娘要过寿,石场放假,否则拉石器的车马多的时候,能排到桥头。几个伙计,几千都不止。”
男子饶有兴趣地问她:“那姑娘你告诉我,你说的燕燕,杨燕燕?”
海塞尔大吃一惊道:“杨燕燕你都知道?”
男子说:“受托嘛。李虎在北平原,托人……给他心爱的杨燕燕送点礼物,我这个老人家代劳而已。”
杨燕燕还来不及提醒海塞尔,海塞尔猛地往一旁一跳,拉出杨燕燕大声说:“这就是你要找的杨燕燕呀。”
杨燕燕有点忸怩,也还是担心上当受骗。
男子一下子皱眉,评价说:“这妮儿好生怕人?”
海塞尔笑道:“怕人。她怕人才怪呢。还不是你们是外乡人,骑高头骏马,带兵刃弓箭?”
男子醒悟道:“对。对。”
他又笑了,说:“杨燕燕姑娘。你别怕,以我的年龄,那是叔伯,你与我讲,你想李虎了么?替他带了礼物予你,也替他问你一句。”
杨燕燕羞红脸庞。
在海塞尔的鼓励下,杨燕燕用力地点了点头。
男子的话充满转折:“你想他?可你不知道吧。李虎其实订过亲。”
海塞尔大吃一惊,急切说:“你听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男子说:“听个瘸腿看门的说的,反正是真的,阿燕姑娘,你真心喜欢李虎的么?你告诉阿伯,你喜欢他啥?”
杨燕燕木木的,问他:“李虎订过亲?就是那个去找他的姑娘?”
男子点了点头,要求说:“阿伯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呀。”
海塞尔大叫:“大哥。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别自称阿伯好不好?李虎定亲你都知道,我咋不信呢?”
男子说:“我骗你两个小姑娘?他阿爸为他订了亲,他未婚妻的阿爸与他们家反目了,啊呀,这谁都觉得婚事黄了,哪知道他未婚妻却依然咬着牙认这么亲,按照我们的习俗,他未婚妻倒依然是他未婚妻。”
海塞尔也忘了急着去学堂,见杨燕燕发呆,愕然道:“谁定的?”
男子说:“大夏律呀。”
海塞尔辩驳说:“什么时候大夏律说定亲就一定成亲的?”
男子反过来问她:“你读过大夏律么?”
海塞尔点了点头,脱口道:“读过。我们大夏律我们能没读过?”
男子道:“开篇有云,东夏以信义孝悌治天下,你是否知道?”
海塞尔也呆了一呆。
杨燕燕哇一声哭了。
男子有点不自在,连忙说:“不过你们也别担心,他肯定不能只娶一个,他要只娶一个,他爹娘就发愁了。”
杨燕燕只管哭,根本不为他的转折停顿,海塞尔哄她不住,只好冲这几个客人说:“你们来就是为了逗她哭吗?你们会是李虎的朋友吗?”
男子却又问:“那她只知道哭吗?”
他在袖子中一探,抓出一块玉佩,是片凤点头的圆佩,工艺复杂,花刻繁密,还有个金穗子吊着,在人脸前晃呀晃的。然而拿了出来,见杨燕燕也不接,还是哭,就说:“孩子。收下吧。你还年轻,不能遇到事情光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呢?多多读书,你看着李虎,家里师爷有了,伙计也多,你得有能力管家呀,光知道一个劲哭,将来你家的事多,你该咋办呀,光哭真的不行。”
他将玉佩交予海塞尔,叹着气,背着手往前走。
身后的骑士们牵着马,跟成一条线,其中还有一个空鞍的白马,被一名骑士额外牵着,马腹上挂着巨大的弓箭和长剑,那长剑随着马匹走动晃动,配重块却是狰狞的龙头。海塞尔从来没有见过龙头的剑柄……军功赐把中从来没有人说过龙头剑柄。好奇之中,看那马鞍,是苍狼吞日月。
过于好奇,海塞尔去留意其它骑士的剑柄,发现竟然全是狼头赐把。
狼头赐把,海塞尔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她听人说,但凡狼头赐把的人,起码也是战功卓著的大将军。
这是他们冒充东夏人露了破绽吗?
也许不是。
李虎十四岁,后来海塞尔的哥哥说他是军府的牛录将军,来的是他牛录。
既然十四岁就是牛录将军,那他的父亲会不会是国中重臣?
海塞尔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突然明白那男子为何看起来问得滑稽,却别有所指,针刺一样扎人,于是丢下杨燕燕,飞一般追了上去,一口气追上,但骑士们却不让她再接近那男子,直到那男子示意让接近。海塞尔喘着气说:“您老是李虎的父亲吧?杨燕燕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哭是她心里难过,李虎说走就走了。您又说李虎有了未婚妻,她更加难过,不知道怎么办好……她一家人都是好人。”
男子点了点头,轻声叮嘱说:“不要告诉别人我是李虎的父亲,包括杨燕燕,我要你以你家族的荣誉起誓。”
等海塞尔同意,男子又说:“身为李虎的妻子,除了要爱李虎,还要有才干。否则的话……她应付不了我家的事,越是善良的好人,我越是不忍心,你懂吗?你明知道她入狼口,你还将她往里推吗?她会过得幸福吗?”
海塞尔争辩说:“很多人可以没有钱财土地牛羊,但他们只要相爱就能幸福地生活,为什么一定要拿家业大当理由呢?失去了又怎么样?”
男子说:“没错。爱情嘛,你阿伯懂?但我家不一样。李虎也不一样。你阿伯若是庸人一个,便不会大老远赶来,而是使出各种手段反对。希望你作为朋友,督促杨燕燕姑娘多多读书,若她能考入北平原的夏学,就能再见到李虎了。”
七十六节 海事学堂
做为李虎那边到来的客人,按照礼节,李鸳鸯和李多财是要入室陪客的,然而他们被人喊来,就都立在院外谁也不敢轻易进去。
谁都没想到他回来,进去之后,该怎么称呼呢?杨燕燕的大伯被人从前庄喊来,急急忙忙地从一旁经过,就见两人面面相觑,面面苦笑,低语不止,督促他们说:“进去呀。你们快进去呀。”
李鸳鸯往李多财身后一站,一扶李多财的腰,往前推了说:“叔东家。我得好好张罗饭菜,你知道的,饭菜不能含糊。”
李多财不干,从背后把他拖出来说:“我管食堂,你张罗哪门子饭?饭菜含糊不含糊,也是我的事。”
杨燕燕大伯就怪了。
这二人一个是李虎长辈,一个是李虎师爷,而客人也自称李虎的长辈,作为亲戚,这二人往后缩啥?
他一把拉上李多财,告诉说:“你躲啥。他是李虎的叔伯辈,你也是李虎的叔伯辈,你定比他年长,他还得叫你老哥哥呢。你得去。”
李多财无奈。
他见李鸳鸯偷乐,黑着脸说:“你见过客人之后再去准备饭菜。”
仨人和一个杨氏门里的亲戚先后进院。
李鸳鸯一眼看到杨凌钢的妻子在准备饭菜,连忙跑跟前,告诉说:“你这边莫做饭,全由食堂那边来。”
杨嫂嫂颇兴奋地说:“啥呀。鸡都杀了,你别管了,快进去,快点进去。”
到了里头,杨凌刚正在陪客。
客人也是刚坐下寒暄,挥手让人去取给杨母的贺礼,笑着说:“家母总说,要说给年长的人送礼物,不能沾得金银,多予赐福长生之物,这就格外不好挑选,加上路途遥远,我也就只薄备一点寒微之物,还请不要嫌弃。”人这就从外头马背上取到一个朴素的木匣子,呈送去杨母跟前。
杨母笑道:“哪里用得客气,能来到就觉得多不容易。”
见到杨大爷,客人站了起来。
李多财跟在杨大爷之后,抢上前一步,介绍说:“这位是凌钢、燕燕他大伯。”众人愣了一下,李多财分明是不认识客人的,他与李虎失散多年才见着,这客人又是李虎父辈的朋友,他不认识才对,何况刚刚还缩在外头不大好意思见客,这会儿怎么这么积极主动。不过众人也就是去意外一下,纷纷反过来介绍主要的主人:“这是李虎他叔。失散好多年,他也找了李虎好多年,这才寻到。”
客人“哦”了一声,别有所指地寒暄:“李虎他奶奶托梦,怕李虎受寒、受冻?派你来的?!”
李多财知道这是不满。
李虎被流放备州,那是要磨练他。
结果呢,家里这个也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李鸳鸯被派来了,接着自己也给派来了,虽然后来都瞒不住,但都没经过眼前这一位的允许,连忙说:“啊。是呀……”他还要用隐晦的话解释。
客人转去与杨大爷说话了。
他笑着说:“也听李虎提及,说他有一位大爷,阅历丰富,待人可亲。”
他说:“于是他也要我准备了份礼物。”
一挥手,一个长长的木盒被人送到跟前。
杨大爷一边激动地说他客气,接着说了两句李虎,见客人目示,就打开了看,长木盒中也就一根木杖,上头是只长寿鹤,末尾是抓地牙,通体乌黑,拿出来试试,沉甸甸的。客人介绍说:“这是极北之地产的铁木。极难长成,质地之硬,宝刃难断。您老可以傍身行道,作为依仗。”
感觉虽然稀有,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杨大爷就当场收下了,还在手里试了两回,说:“啊呀。还当真砍不断么?”客人又与李多财说话:“你是李虎他叔,按说是咱们这边的亲戚,与你无甚客气的,但想到初次见面,也不得不准备点什么,他一挥手,旁人给拿来一个大油纸包,李多财连忙捧上,嘴里说着“客气了啦”。那客人要求说:“打开看看吧。”李多财这就打开,却是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蜡状怪物件,吃惊道:“这是啥?”
房子里多了股怪香。
杨凌钢忍不住凑来一看,大吃一惊道:“龙涎香。”
客人挺意外,问杨凌刚:“你认得?”
杨凌刚笑道:“那咋不认识。每年都能捕杀到鲸,剖开之后先找这玩意儿,一头鲸的肉和油都未必卖得过一块龙涎香。”
客人点了点头。
他看了李鸳鸯一眼,笑了说:“李鸳鸯对吧。给你准备了把宝剑,这夏剑锋锐,天下皆知,就不再与你念叨。”
他发的礼物验证他远来的事实,全都是轻便易带,全都是北方的稀罕玩意儿,别看众人没打开老太太的盒子,也敢断定那也是北方特产,到了杨凌刚,客人欠身坐下,又笑眯眯打量一番,夸奖道:“好一位壮士。比着李虎,我也是你的长辈,给你的有礼物,也有考校,你愿意接受长辈的考校?”
杨凌钢点了点:“愿意。”客人让杨凌钢坐下,等大伙也入座,作势考校,然而杨大爷拖李多财上坐,李多财死活不肯,让几个看笑话的人好一阵着急,纷纷说:“别让了,别让了,要考问凌钢呢。”
杨凌钢也一脸虔诚。
屋内迅速安静下来,客人开始他的第一个问题:“凌钢。我问你,铁能不能做成船?”
一屋人还以为他要问些切实际的事情,比方你的生意要怎么做,然后指点点拨一二,没想到却与海事有关。
铁做成船?让人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杨凌钢略一迟疑。
村里一个亲戚也在跑海事,脱口回答:“不能。”
客人制止道:“不要干扰凌钢的想法。”
杨凌钢还在迟疑。
杨大爷也着急了,提醒说:“那铁多沉呀。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你半天不回答,你这叔不笑话吗?你还跑海事呢。”
杨凌钢渐渐敛容,缓缓地说:“应该能。我爱船,打我那艘船的时候,就跑过好些船厂,知道有些适合造大船的木头,也入水就沉。但造出来却能浮在水上,而且经久不坏。”他问:“叔。我回答的对不对?”
客人微微一笑。
很快,他又问:“船往逆风的方向走,光靠云帆风力能不能做到?”
杨凌钢想也不想就说:“能。”
他惊喜交加地说:“叔。你是东夏的海匠不成?只有东夏的活帆技艺才能轻而易举随风转帆。”
客人又笑了笑,问道:“暴风雨天气,海潮翻滚,大浪就在你眼前,你怎么走能救你一船人的性命?”
杨凌钢又想也不想就说:“多数情况下要往前冲。”
客人不说杨凌钢回答得对错。
屋里好多人都跟着着急,跑过海事的在沉思,没有跑过的同宗则着急地帮助纠正:“掉头就跑呀。”
杨凌钢冲他们嚷道:“懂个屁。往后跑,水缩窝子,那是个深坑,多数情况下,要趁洪峰没有抬高往前冲,你往前猛冲,水很快就把船抬高,这样才能抗过洪峰。”
客人哈哈大笑。
他说:“是个好孩子。给你备几样礼物,但你只能从中挑选一件,你选什么,什么就是你的,这也是对你的一种考验。”
杨凌钢想也没想就说:“好。”
客人一摆手,他的人就把第一件礼物摆了上来,布揭开,丢上一个不倒翁把的长针,用手碰了几下,指北方了。
杨凌钢惊叫道:“东夏的指北针。”
客人笑道:“是你所缺的吗?其实这只是部件,上头还有个刻度盖,装好之后,能把针固定到中间,只在中间转,上面的刻度能帮你确定经纬,这样一来,就更适合船上的颠簸。”
杨凌钢马上就要伸手。
客人说:“且慢。后面的也还没看,万一还有对你更有用的呢?”
杨凌钢还是想要,说:“海事之上,再也没有几样东西比得过这玩意,朝廷上的司南根本就不好用,上头的勺子转不动。”
客人点了点头,再一挥手,第二件摆他俩中间了,布一揭,李鸳鸯“嗖”地蹦起来。
他不敢相信喊道:“大……叔,千里眼。”
紧接着,他喘急地追问:“咱东夏那边能造千里眼了吗?”
客人说:“恩。东夏最近多了个行业,叫磨镜,磨镜的人多了,千里眼的秘密就掌握了。”
杨凌钢还很陌生。
这个铜筒子,看起来还能伸缩,他能比指北针管用?
李鸳鸯着急地提醒:“选千里眼。快选千里眼呀。”
满屋人听到这个名字就已屏息凝视了。
这客人是干啥的?
开聚宝斋的么?
客人要求说:“凌钢。你手持上,站到门口往外望。鸳鸯,既然你这么激动,你也去,帮着看看怎么用。”
杨凌钢还没拿起来,李鸳鸯就蹿上来了,手抖着,喘息着,把杨凌钢也惹得紧张。
别人再要去,就都被长辈们目示回去。
二人拿到门口,对天对地对远对近,拧长拧短望完,就都回来了。
杨凌钢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这个。就是怕太贵重。要不我出些钱叔。”
客人笑道:“别太肯定。刚刚那指北针,你也说就是它了,结果不是冒出来了更好的东西?”
杨凌钢点了点头。
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千里眼”,发抖地把它放回去。
李鸳鸯则在抚摸他的宝剑,时不时往千里眼看去,好像是他后悔要宝剑一样,好像他想还回宝剑要千里眼。
第三样东西拿来了,往面前一放,是十几卷纸张,杨凌钢犹豫不定去拿,拿起一张,同样惊叫:“大海图。”
他摊开一张,在上头又摸又找,念念有词念叨地名。
客人说:“千里眼还是看得近,这海图,看得更远了。”
他找出一张,给杨凌钢翻开,说:“往北方,这是皮岛,这是马岛,这是鸭子嘴半岛,这是库岛,这是北部湾,这是北黑水……马上这儿就会能成为一道贸易线,整个环绕着高显,你看这个地方,这是一片礁石地带,标注了,你看这儿,这是一道海峡,往北的通道之地,你看,这是倭国,倭国的海贼常常在这一带出没,而东夏的海军在这儿却有一个驻地。”在杨凌钢的失神中,他又总结:“这图要比外面刊的夏图珍贵千倍万倍,是东夏海军集三年所勘测测绘,期间失去三十几条船,数百海军将士,最要紧的是,它融入了最先进的经纬学说,能将每一个地点描述出来。”
客人又说:“这只是一部分,你一旦选择了它,关于气候的勘测,季风的总结,我也能找来给你。”
别说杨凌钢,满屋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更瞪得奇大无比。
这客人?
他是海神派来的吗?
李鸳鸯还在提醒:“凌钢。你别花了眼,千里眼呀。”杨凌钢一回头,制止他说:“我要这海图。千里眼看得近,我有十来年出海的经验,近的我不看我都能感觉出来。我要远的。我要这海图。我要这些海图。”
客人哈哈大笑,瞪了李鸳鸯一眼,评价说:“识货之人。”
他一摆手,众人瞠目结舌问:“还有?”
杨大娘都着急了,站起来说:“这他叔。你别再拿东西出来,这都是无价之宝,把凌钢卖了都换不来。”
客人笑道:“老姐姐你太客气了,也过虑了。人?!永远比物贵重。何况凌钢这样的海事人才呢?他这样的人,靖康怕是难找到几个,东夏也不多。您老救过李虎的命,我拿什么出来都不过分,但我拿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替李虎回报,也不是让凌钢回报,而是要给他这样的年轻人一个梦,航海的梦,大海那么的大,得有人在他背后做支撑呀。”
他又说:“这些你们眼里贵重的东西,也许凌钢看了第四样,这些他都不要呢。”
他要求说:“拿上来吧。”
第四样被拿来了,客人掀开布,却是一部典籍,上头写着:“大夏海略新编”。
这本典籍旁放着一张纸,折叠放的,比起书来几乎可以忽略。
客人说:“这是我东夏集全国之力编撰的海事知识,包括最新的经纬地图标注法,包括季风的总结,海水的动向规律,天气一年四季的变幻,海上的鱼类植物,以及判断岛屿存在的方法……我知道凌钢你识字。你刚才说到了铁能造船,从沙船到福船再到夏船,我们东夏已经造了一首铁木船,也开始考虑建造钢构船……只是船越沉越难摇动,要有人去想方设法解决这些问题。”
杨凌钢喃喃道:“没想到,天下还有专写海事的书?”
客人道:“书其次,此书能给你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海事方略。”客人推了一旁的折纸,给杨凌钢说:“打开看看。”
杨凌钢立刻拿起来,展开,猛地站起来,念道:“海事学堂。”
客人点了点头,微笑说:“你可以选了,大伙可以帮他选了。”
李鸳鸯乞求一样喊道:“凌钢。选千里眼。你选千里眼给我,我找那些东西给你换好不好?”
旁人也是说什么的都有,但他们,都不敢给杨凌钢意见。
杨凌钢眼神渐渐坚定。
他站到第四份礼物面前,大声说:“叔。你说得多。我需要打开的是自己的梦想。死物易求,机会难得。”
客人哈哈大笑,说:“这道题你又答对了。其它的也是你的啦,我给你放着,放到你从海事学堂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