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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四十八节 自由贸易

    裴轩和王水已经退了下去,狄阿鸟还在出神。

    裴轩所言的全功,不是曹魏武不能做皇帝,这是一种极大的权衡,或者是利和义,或者不全是利和义。狄阿鸟的目光深峻起来,身边将领来到与他讲话,他也是恍然回神一般,仍没听清楚。

    “禅让”是一种不高明的解扣,但也是一种现有的唯一的解法,不这么去解,委实不知道还能怎么解。

    按说东夏自成一国,未必需要忌惮什么,但回思一二,自己尊过王,是雍人,将来想统御的土地不只是东夏一隅,那些中原的士大夫接受吗……裴轩给他讲了一种办法,那就是皇帝主动解除君臣之约,先平起平坐。

    回顾历史,郑国的国君射了周平王一箭,周朝虽是垮了,但郑国,至始至终未知得到何利,之后的郑君一生都在致力于和解,却还是输在道义上,被天下诸侯所轻,虽国力不弱,却无可奈何,只做了小霸。

    东夏的情况自然与之不同。

    但天下的大义却是相同的。

    放了皇帝,换来一个平起平坐,南下中原只是推迟些年头,但谁知道不是长期的福利呢?而不放,会不会内坏?所谓的内坏,就是表面上得了利益,而实际上隐患很多……利用皇帝即便可以入主长月,进了长月,然而在半个谋逆的基础上,也给人争相反对自己的借口,如果天下人都反对呢。

    即便不会反对自己,自己也要与诸方妥协来获得主政的权力。

    一个妥协的政权如何改革吏制,兴利除弊,精简军队,索民分地?而有人反对了,质疑自己了,不还是要打仗……你就能肯定利用皇帝一定要比自己与皇帝在礼制上分庭抗礼之后趁皇帝失德,前往征伐更顺利吗?更不要说一旦俘虏皇帝,长月也有可能快速扶立新君,即便用尽手段进了中原,却仍具有巨大的风险。

    罢了。罢了。之前自己都能接受议和,现在也不应该不能接受才对。

    狄阿鸟虽然表面平静,心里却翻腾如浪,巨浪层层叠叠。

    归根结底,曹魏武青史上背负骂名,最终没有统一天下,是他早年取巧了,到最后弄巧成拙掉。

    走出来,狄阿鸟就吩咐左右说:“着手安排议和吧。”

    来来去去,竟然还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大伙面面相觑,有人脱口就说:“不是。大王您怎么能……”他们想说大王“怎么说变就变”,可是狄阿鸟始终没有直说不再议和,只说自己不想了,快不想了,他们从狄阿鸟眼神中看到肯定,此语竟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一样,便无法质疑下去。

    没办法,你必须对天道怀有敬畏之心。

    他最终还是想要先解除君臣之约,去掉君臣道义上掣肘。赵过领兵归来,一听说最终还是要议和,立刻去见狄阿鸟,见狄阿鸟在灯下写信,不好直接询问正题,一时没话找话说:“阿鸟。给谁写信呢。”

    狄阿鸟头也不抬地说:“给阿虎。”

    赵过想不明白,重大的关口上为什么问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别有用心地说:“让阿虎也同意呀。阿虎他十五了吧。”

    狄阿鸟愕然抬头,旋即拿笔点了点赵过。

    他给听出来了,赵过是在笑话说,逢到大事上,你问儿子呀。

    赵过一阵憨笑。

    狄阿鸟轻声说:“备州保郡打起来了,阿虎也被卷到里头去。”

    赵过大吃一惊,连忙问:“什么时候来的消息?是不是要渔阳那边提防北平原军队的一个军府陈兵边上。”

    狄阿鸟点了点头,又说:“你与朱彰作战,有没有降兵,立刻前去询问,田启民的军队是不是不再援之列?”

    赵过出去喊了一声,立刻让人去办,然后回来说:“田启民手里好几万人,阿虎怎么牵扯进去了呢?”

    狄阿鸟苦笑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好像田启民的一个部将被屯到保郡,北平原军队抽调援助白登山,田启民大概是觉得保郡是他的地盘,提出他来坚守北平原,结果援兵一走,他就把触角伸向保郡,想趁没有掣肘,先侵占保郡,图个退可攻进可守,但为人行事欠妥,立刻就在保郡拉壮丁,要补充北平原,加上众多的溃兵、败兵、逃兵都往保郡蜂拥,阿虎谋了个伪县令的官职组织起丁壮抗击,最后就干脆与当地一位将领联手,提出“驱苗拒田”。苗容易拔,田启明归根结底还是想保住北平原,他若被迫弃守回师,光靠李虎和他的盟友是招架不住的。”

    赵过略一沉思,抬头说:“光写信解决不了。”

    狄阿鸟点了点头。

    赵过问:“是不是我们夺回北平原的时机到了?”

    狄阿鸟回绝了,说:“与靖康失和,不能与高显也起战端,我突然有个想法,想写信问问李虎,三方共管北平原怎么样?或者说他们两方共管,我们为他们调停,在他们互不信任的基础上出人为他们管理北平原。毕竟朝廷把北平原收回之后,北平原要赋税没赋税,要粮食农田大片荒芜。”

    赵过大吃一惊,问他:“他们能愿意?”狄阿鸟说:“应该能愿意。靖康朝廷上肯定愿意,本来北平原要丢,结果与孤一议和,孤为他保留住一半,他还嫌这一半烫手?”接着他又说:“高显出兵攻打北平原,短时间是拿不下来的,因为北平原兵力被皇帝抽调才占据一大半,按说也该知足了。何况我们与朝廷议和之后,表达我们的立场,他们总还是忌惮的,这次围困皇帝,对高显也是个震慑。那么我们调停他们就都得停。否则不是把孤说出来的话当成放空炮吗?”

    赵过问他:“一边占半个?”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一边占半个,孤为他们和什么解?还是一个,他们两家各有驻兵,共同委托我们管理。”

    赵过又大大吃了一惊,反问:“这样都行?”

    狄阿鸟说:“为什么不行?他们不是想要赋税和粮食?委托给我们管理才不会落空,否则两支军队时不时打仗,徒劳耗费,对双方都不是好事情。”

    赵过“哦”了一声。

    狄阿鸟又说:“孤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将北平原建成一个自由之土,孤可以说服高显,把秦皇岛开放出来,也可以说服靖康,把津门和沧郡的港口开放出来,把燕行山的陉道全部畅通出来,到时我们东夏也会将我们上高原,下怀来上谷的道路开放,这样连接起来,就能打造成尤比八百里雍川的区域。”他淡淡地说:“自由之地,贸易之国,百业再兴,直到我们东夏将之收复。”

    他问赵过:“如果它荒芜了,我们东夏将来拿回来,又得多少年建设它?为我们自己,我们也不能让它没落。”

    赵过连连点头,赞同说:“是呀。是呀。”

    他想起自己来见狄阿鸟的用意,试探着说:“抓住了皇帝,也是都能解决,阿鸟,你会成为这个世上唯一说一不二的人,靖康国都听你的了,高显也不敢不听对吧,我们也还能把北平原直接索要回来,再像你说的一样,建成关中一样的沃土。”

    狄阿鸟皱起了没有。

    赵过又说:“你一心议和,又图了什么?”

    他说:“进不了关中,就不叫天子。”

    狄阿鸟咀嚼说:“进不了关中,就不叫天子。”他咀嚼了好几遍,却还是坚定地说:“孤会进的,但要有耐心,魏武不能忍,忍不了,孤可以忍,可以等。裴轩说得对,英雄与枭雄的差别就在于英雄的目光长远,枭雄的目光近,英雄利和义都要,枭雄只管近利,多数言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孤要有耐心。”

    赵过连忙说:“你能做天子呀。”

    狄阿鸟回答说:“在汗青上留下美名的天子,孤要让世人看这气运的流转,让他们知道上天是怎么授业予孤。”

二百四十九节 真的只是为了见一面

    裴轩半夜来的东夏,又半夜急急忙忙赶回去复命。他半夜来东夏没有问题,然而再半夜急切回靖康阵营,却把人给吓个半死。人还没到,皇帝身边的人磕磕碰碰往皇帝那边跑,嘴里喊道:“陛下快起来。陛下快起来。不好了。”皇帝让人给自己穿好衣裳,走出来,已经有人半推半赶,让裴轩加急加快,因为这些人都是卫士,远看着就跟架着走一样。

    皇帝心里也激动。

    你可以拒绝议和,若是你议和,别人断然拒绝,加上眼下的形势,心里还是足以忐忑的。

    然而裴轩到了,皇帝却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任何的沮丧,便主动说:“裴爱卿。他又额外开条件了对吗?”

    裴轩愣了一下,回头找一下后面的王水,离得还很远,就说:“陛下。没错。有了额外的条件。我答应他之后,急着回来找陛下给定下来。”

    皇帝大怒,上去一脚,咆哮道:“你混蛋。”

    裴轩委屈万分道:“我不混蛋呀。”他爬起来问旁人:“我混蛋吗?”

    皇帝还想揍他。

    裴轩飞快道:“议和千万万难,没人肯去,下臣主动请缨,哪儿混蛋了?到了东夏营中,东夏王不见,想尽一切办法见到,费尽心思将其说服,下官混蛋吗?没有大功也不混蛋呀。”他眼看皇帝怒气滔天,挤了挤眼睛,笑着说:“陛下呀。我把北平原给谈判要回来,要是嫌我混蛋,那咱不要哈。”

    皇帝不敢相信,凶狠地问:“说吧,什么条件换来的。”

    裴轩道:“什么条件?就是这条件呀。”

    “哦”了一声,他明白过来,笑着说:“陛下想错了,就是这条件,我答应他了,回来让陛下同意。”

    皇帝哪会不同意?激动万分道:“这难道还要朕同意?爱卿有大功,赏,赏金鱼袋,赏金燕芝清玉如意,赏……”

    裴轩道:“陛下先别赏了,还没说完呢。还真的需要陛下您同意。不但同意,而且要去做几个事,陛下要赶紧派人跟东夏王的使者一起前往北平原,制止田启民将军寡不敌众给撤出来,他要为了保存实力退往保郡,北平原已经在人家高显手里,那就真要不回来了。”

    皇帝高喝:“他敢?”

    裴轩低声说:“他为何不敢?朱天羽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军队守北平原,一色调来白登山?不是为了保存实力?既然朱天羽把他田启明给留北平原,那他田启明会不会报复性的……也撤走?”

    皇帝点了点头。

    他迅速冷静下来,问裴轩:“狄阿鸟到底什么意思?他要从高显手里拿回北平原,再交给我们?你是白日做梦了吧。这明显就是一个陷阱。”

    裴轩便把狄阿鸟的想法说给皇帝听:“他的意思是,北平原由我们两家共有,再雇他们东夏给打理。”

    皇帝想也不想就说:“他想得美。”

    裴轩苦笑:“不美咱们能答应吗?高显能答应吗?如果咱们不肯,咱们的北平原就没了,如果高显不肯,咱们两家议和后就打他了。没办法,为了保住咱们这一份,只好给他一个三分之一。”

    皇帝枯涩地说:“他好精明的打算,朕与高显人打仗,他拿走三分之一?”

    裴轩道:“也不是一人拿走三分之一。而是我们和高显驻兵,整个北平原委托给他们东夏来管理施政,收上来的赋税和钱粮,三分之一是他们的佣金,三分之一是我们的,三分之一是高显的。他说北平原现在都荒芜了,赋税百不存一,粮田荒芜,只有他们东夏人来施政,才能恢复生机。这个臣也不知道,难道北平原现在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

    皇帝想了想,承认说:“应该是吧。不见北平原税赋粮食,反倒是驻军索要大笔、大笔的军饷,文书堆到军政衙门。”

    他又咬着牙说:“能驻兵就好,只有留有军队,回过头来我们就能再将北平原给夺走。现在让他狄阿鸟居中占点儿便宜好啦。你等着,朕现在就派人跟你走。他田启民要是敢保存实力,把军队往外拉,朕就要他狗命,拉走一个兵,朕刮他一刀,拉走完,那就只能千刀万剐。”

    王清河已经跟上来了。

    他对皇帝有一种恨意和陌生,根本不到跟前凑热闹,眼看皇帝激动之中扫视过来,连忙把头低下去。

    他在心里叹息,两国打斗,其实获利的只有东夏,这次议和,东夏不但圈走了原先高奴和不属于东夏银川城池,还重开了榷场,关键是北平原也又被他们拿走,管理施政?那不还是他们的吗?

    不过是让你驻扎上兵,将收益分给你们两家而已。

    其它利益还没计算在内,也不好衡量。

    昨天议和所谈到的军费赔偿不是小数,具体多少还没商定,东夏还提出了将来两国以枯荣线为界,这个枯荣线,用词可是东夏发明的,起码现在,王水都没有比较清晰的轮廓。

    裴轩和皇帝进去了,他就还在原地站着。

    午门外被杖杀的长兄,就像在眼里活生生地重现。

    一直以来,他连复仇之念都不敢有。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突然生出了复仇的念头,也许是他想到了,知道怎么才能复仇的缘故吧。

    过了一会儿,裴轩已经带着几名御林军将士走了出来,冲王水伸手一挥,大叫道:“王大人。快跟本官走,陛下已经派了人,带着手书圣旨和天子剑,一刻也不停留,现在就先到东夏军营去。”

    他们到了东夏。

    狄阿鸟的人已经等得着急。

    裴轩本来还得意,强调说:“快吧。”最后也没音了,东夏以天亮为期,自己看看天色,已经亮一会儿了。

    他们随着狄阿鸟,一起送走分别代表两个阵营的人。

    王水不知不觉往狄阿鸟身边凑去。

    是的。

    这天下只有一个国家比靖康强大,能为自己复仇,既然有出使接触狄阿鸟的机会,狄阿鸟也表露出拉拢之意,为何不报效之?

    他正往狄阿鸟身边凑,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扭头一看,是裴轩那张恐怖的脸。他连忙挣脱掉,喝道:“你抓我干什么?”

    裴轩笑道:“你说我抓你干什么?我不抓你,你撇下我跑了呢?”

    这话是若有所指吗?

    王水问:“什么意思?我们都是使臣,一正一副,我撇下你能我跑哪去?”

    裴轩说:“那谁知道?东边能跑,西边也能跑,这么多人,也会迷路,反正我不管,咱俩保持在三步之内。”

    王水心里有鬼,便不敢与他多说。

    两个人走得沉默。

    裴轩突然打破僵局,阴阳怪气地说:“魏武纪略真的花了我好多年的时间,写出来,一直怕在士林中影响不好,招人痛骂,却不料有一天,能献给一个与曹魏武一样的英雄。你说这是运数吗?”

    王水没好气地说:“你那是在为奸臣立传,不收着,收到现在,说不定脑袋不在了呢。”

    裴轩反驳说:“为奸臣立传?我是为他个奸臣立传吗?我是撇开曹魏武奸臣的一面,言其兵法大略,言其功过得失。”

    王水冷笑。

    别说王水,裴轩自己都不信,已先笑了起来,说:“幼时觉得是奸臣,及长,读了史书,佩服之极。”

    王水又直入正题:“你觉得狄阿鸟就是曹魏武?”

    裴轩皱了一下眉头,说:“以前未见其人,以为是,现在见到其人,全然不是。我自告奋勇议和,真的是为了看看他。你懂的,十数年写就魏武纪略,怎么能忍住不来?”他反问:“你想跑,对吧?”

    王水反驳说:“怎么可能。家眷犹在。”

    裴轩哈哈大笑,附耳道:“不要跑。去北平原任职。”

    王水眼睛猛一亮。

    裴轩大步向前走去,两只宽阔的袍袖在屁股后面,被走势荡得鼓鼓的。

二百五十节 谢你阿兄

    北平原城镇数十,几乎绝大多数已经落入高显军队的手中。他们也不乏耳目,攻势早就缓慢下来,很有默契地等着朝廷的军队撤走,便是绝大多数兵力被抽调,剩下田启民的军队,他们也是攻势不强……在他们看来,靖康和东夏拼出火了,数万大军和东夏一时不会拼出结果,不用怎么作战,北平原的军队就会瓦解。甚至他们知道,田启民的军队之所以没走,是他与另一位统帅朱天羽不和,而朱天羽人又在皇帝身边,故意留下政敌螳螂挡车。

    他们还在有预谋地接近田启民,就等着坏消息突然传来,田启民能够接受策反。

    之所以有这方面的考虑,只说明他们无限不看好靖康朝廷在白登山与狄阿鸟的决战。他们不看好,是高显国的重臣和将领都做过衡量,如果在中原地带作战,有城邑可守,狄阿鸟在兵力上或不够,不好说战争的结果,但是皇帝抵达草原,在草原上与狄阿鸟决战,正是以他的短处与东夏的长处较量,野战上自恃很高的高显军队,在夸大自己的情况下都已经没有自信战胜东夏府兵……而野战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没有规定的边界,你上午在这儿开战,中午也许就在二三十里外开战,到了下午,可能兜了个圈,一百多里迂回原地,皇帝兵力再多,都会被时间和地域消减。你永远都是在局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遭遇一支犀利的精锐军队,谁和你面对面杀到最后一人?

    他们判断靖康会败,越往后败得越惨,毕竟他们所知的东部、北部的东夏精锐府兵正在飞奔战场。

    竟然白捡了个北平原?

    丞相吴隆起从早晨到晚上就没断过笑容。大宴摆开,他居首而坐,龙摆尾,龙沙獾,龙血,金兀术,阿布都力,李世则等重要将领两边依次而坐。众将之中有人大不理解,喝完酒,酒劲上涌,晃着身子出来言道:“吴丞相,为何我们不能一鼓作气,全力攻打,尽数占据北平原,你看把我们闲的,今天说,那谁谁谁,你去占据哪哪哪?我们去了,就真占上了,总有一种白捡的感觉。”

    众将哈哈大笑。

    龙摆尾也微笑着看向吴隆起。

    两人像在交换眼神,旋即吴隆起说:“我们不是在等着靖康军队抽调兵力吗?倘若缠得结实,这些地方抽调不走,我们还真不好攻打呢。白送你嫌不痛快吗?”

    众人又是一阵狂乱大笑。

    忽而,有人问吴隆起:“丞相呀。您怎么知道他们哪里的人什么时候撤走的呢?”

    吴隆起笑而不语。

    龙摆尾呵斥道:“你问这些干什么?该让你知道就会让你知道。丞相的鬼神莫测之能又怎么是你所能理解的?”

    吴隆起伸出手,“哎哎”着制止。

    继而,他给龙摆尾使了一个眼色,龙摆尾一扭头,这才发觉旁边的龙沙獾丝毫没有现出半点意外。

    大概是两位老臣早些年形成的默契,龙摆尾故意问道:“沙獾呀。众人都惊奇丞相的高明,你在这儿一动不动,一言不言,是在干什么呢?你说说看,丞相是怎么知道哪里的兵哪时候会撤走?”

    龙沙獾愣了一下。

    他似乎想解释,却又忍住了,淡淡一笑,下手去拿酒盏。

    龙摆尾现出激动,猛地一拍简陋的几桌,大吼一声:“怎么?丞相都不在你的眼里吗?”

    龙沙獾少年时候被龙摆尾压制,然而随着这些年往来,两个人日趋见好,怎么今天,龙摆尾突然就觉得他轻蔑吴隆起了呢?龙沙獾迟疑片刻,用袖子揩揩几桌上被拍撒的酒水,指头划上去,划拉个“细……”,

    第二个字还没划拉出来,龙摆尾伸出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说:“哦。行啦。这一关你过了,有什么想法说一说。”

    龙沙獾点了点头,请求说:“让我明天攻打田启民的军队吧。”

    吴隆起笑着说:“不着急,不着急,这个人还是留着吧,他已经在进军保郡了,也许保郡成了他的地盘,他就撤走啦。”

    龙沙獾冷笑说:“我听说他的部将在保郡被人驱赶走,他要是拿不到保郡,战事结束,东夏可就要插足了。”

    吴隆起说:“保郡的情况我比你更清楚,李盘的军队已经经北平原抽调走,保郡几千郡兵怎么能和真正的军队相抗?田启民手里还有五万多军队,如果我们全力攻打,他就抽不出来兵力,如果我们松一松,他就可以图保郡啦。你不要管这个人,这个人对我们没有威胁。”

    龙沙獾猛地站了起来。

    他想了一下,一口把杯中酒喝尽,一举胳膊道:“不给点颜色,打疼他,打怕他,田启民就会反复无常,然后他再一拖延,就守住半个北平原不丢,到时候反而得到他们皇帝的嘉奖,丞相你可别后悔。”

    酒宴散后,龙沙獾看着众将纷纷离开。

    没了人,他苦恼地说:“这个龙沙獾就是个属野马的,谁都不服,你说怎么办?如何交他重任呢?”

    吴隆起叹道:“他说的倒也没错。”

    静了一会儿,龙摆尾又说:“和田启民私下的接触还算是顺利。他的一个心腹副将出的面,我们如果全力支持他,他拿下保郡,霸郡,沧郡……而后可以直扑魏博,南下大名府,对于他来说,这是争霸天下的资本呀。就是怕他反悔。而今的靖康太过强大,他要是事到跟前不敢了呢?更不要说他的家族在关中?”

    吴隆起说:“这个我了解过,他不是田氏真正的族人,他是养子,而且还是长大成人之后又改投的养子。田氏被戮,与他何干呢?”

    龙摆尾正想说什么。

    吴隆起已经堵住了说:“不要用我们高显人的养子去想那些靖康门阀的养子,出息了是养子,没出息的就是家奴。他会顾忌田氏?何况已经到现在这个份上,要么他全军覆灭,要么他只能这样去干,如果说他害怕靖康皇帝,那么狄阿鸟要是战胜了呢,毁灭了靖康几十万大军呢?他还有顾忌吗?”

    龙摆尾笑道:“我懂了。丞相这一宝是压在狄阿鸟身上的。”

    吴隆起笑而捻须。

    龙摆尾还是说:“还是要逼他一下,只要他一仗不与我们打就进了保郡,继而占据霸郡,这一条路他就回不了头啦。”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的田启民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田启民的确是无路可走了。

    即便高显进攻不再强烈,但还是给人到处都是高显兵的感觉。

    一开始,朱天羽抽调兵力,独留他,他反倒幸庆。要是他也在勤王的序列里,让朱天羽站在头上指挥,人家还是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得干什么,与其受指使与东夏人血战到底,留在北平原反倒可进可退。毕竟他在保郡留了一支人马。这支人马可以为他畅通后路,如果见势不妙,军队倒奔,将不受州军掣肘。

    但很快,他就汗毛倒竖了。

    关键时候保郡起了乱子……

    苗保田为自己遣送壮丁竟惹起了民乱。

    这民乱一发不可收拾,郡司马石敬孙不知道怎么说服的州军李盘,要将苗保田去州里说明情况,这是要干什么?

    明知道苗保田是老子的人,老子在北平原顶着,为什么让他去州中说明情况,说白了,就是想押在老子的屁股上,顶着老子给靖康人拼命。

    妈的,这怎么可能?

    田启民暗中给苗保田下令了,不让他动一动,最好压到易县一带,结果可好,石敬孙竟和州中大族无赖儿联合,率先下手……苗保田的营盘被攻破,人被赶出郡城,接着又是一路的追击。

    苗奴儿真是没用。

    但现在,苗保田裹着伤回来,就是把他给杀了也已经晚了。

    怎么办?后路要是李盘顶着不让撤,逼着自己与高显人拼命,自己一手缔造的人马就全毁在这儿了。

    他咬着牙,反复辗转走动,突然门外有人喊道:“高将军回来了。”

    高胜武是他一位器重的部下,心腹中的心腹,走进来就说:“高显人又催我们了,说一旦动手,就不会再停。因为不开战我们就南去,这是给他们的投名状。”

    田启民同样是在下决心,低声说:“你说他们可信吗?”

    高胜武叹气说:“还算可信,将来我们得了备州,每年给他们纳贡多少都列出来了。”

    田启民说:“我授意你求和,愿意不过是拖着他们,眼下老苗被石敬孙给打个头破血流,后路被李盘给断了。能拖下去?”

    他霍霍走了两趟,说:“不管是不是与他们高显人是战是和,后路得畅通,你去抽调一万兵力,给我打下易县,乃至保郡,保郡要驻扎我们的军队,割下石敬孙的人头回来。”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得有理由。理由就是他谋反,赶走了老苗,想自己控制保郡,就以这个理由。”

    高胜武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去。

    黑暗中,帷幄后面,有个人的声音响起:“这个将领很好用呀,迟疑都不迟疑一下。”

    田启民道:“是呀。我平日也觉得他忠诚,也很有能力。”

    帷幄之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可要想好。这边高显人要你的投名状,那边一动,可能将来会粉身碎骨。”

    田启民冷笑说:“休要劝我。东夏王要是那么好对付,本来是解北平原之围的,还会从北平原抽调兵力?我想这几十万大军也许就回不去啦。如果这几十万大军被歼灭的消息传向天下,朝廷还能控制得了谁?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迟疑,是怕咱们是外兵,攻不下备州,但高显人也不傻,眼看他们步步紧逼,咱也没有办法了呀。”

    他面朝黑暗,像是充满真诚地说:“谢谢你呀。阿兄。多亏你在高显认识的有人。”

二百五十节 请人助拳

    易县。

    草木已经日趋萧条,上空两道大雁人字形掠过,多出几分秋意。石敬孙站在城门楼上,双手拄握长剑,伸手与扎着红布带的李虎往北方指去,说:“这北边有条河,等于咱们的天然屏障,你看那东边,地势复杂,可以屯一支人马作为犄角,到时候他们来个三五千人,我们都不怕他。”

    李虎点了点头。

    石敬孙得意地说:“苗保田是想不到老子敢打他的吧。老子就知道他不会去州里的,其实他要是去了,只要把李盘哄好,三五天就回来了,他不去,那不就是为了田启民留着路。我们就是明着打他,李州军也不得不支持我们了。没想他还真敢往北跑。”

    李虎打断说:“他不往北跑,他也没地方跑了呀。”石敬孙说:“我还就不信,他田启民敢掉头攻打易县,咱们现在查看地形,也不过就是防备一下。我不相信他敢一仗不打,掉头攻打自己的郡县。其实我都想让他打,一旦打过来,那他就是反叛了,而要是不打过来,将来我还真怕他惦记我。”

    李虎淡淡地说:“他会打过来的,做好准备吧。”

    他转过身,沿着城楼往东边走去。

    石敬孙跟上来追问:“阿虎。阿虎。你怎么能肯定?你那边有消息?”

    李虎说:“他不想与高显人作战,高显人也不打他?既然没打,你还不懂吗?”他回头望了望,见周围只有石敬孙一个,就连图里牛都佩剑别立,低声说:“我父亲给了他胆量。如果朝廷几十万军队回不来,哪怕皇帝还能回去,这天下谁还畏惧呢?朝廷的精锐不在了,谁没有野心?”

    石敬孙一脸沉思,似乎是在冥思苦想。

    李虎很随意地问道:“难道你没有吗?”

    石敬孙一下爆发出大笑说:“要说没有是假的。但是这个反叛,背在身上还是太重了。”

    李虎带着深意扫视了他一眼,说:“你觉得重,那是你没有五六万的军队。如果你有了,而朝廷又约束无力,你会怎么做呢?”

    石敬孙喃喃地说:“是呀。我没有五六万的军队。”

    在河岸线一骑出现在视线中,那骑兵手里竟然拉扯着一条长长的丝带,李虎眼皮跳动了一下,石敬孙却是猛地一拍大腿,吼道:“真的打来了。”

    二人二话不说,下了城楼,带了几十名骑兵,飞驰电掣赶往河岸,站到河岸之上,对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军队……一杆大旗高悬,上头有个大大的“高”字。

    石敬孙沿着河沿就走,一路估算兵力,走下去,他找上李虎说:“起码有一万的兵力。哪有一下子兵力都压在河沿上的,给我们看到了一万,怕是田启民自己也来了。”

    李虎看向图里牛。

    图里牛也预测说:“有一万上下。”

    他说:“虚张声势吧。”

    李虎没有吭声,只是要求说:“阿兄你可有盔甲,借给我一些,我有几百精兵,必要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他们的铠甲式样有些不同,倘若十人八人无碍,几百人成阵,就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石敬孙笑道:“你的几百精兵怕是要抵我半个营,这会儿比说你给我要点铠甲,你就是要我支胳膊,我也想断臂给你……派人给我去取吧。只是一来一回,需要点时间。”

    李虎指着河对岸说:“给他们制造点障碍。不要让他们那么顺利过河,我这就去准备。”

    两人回到县城,县城的北门中来了一行人。

    刘昌带了一二百人的队伍,一人一个小车,那是吹吹打打而来,末尾的几十辆小车上,不是酒坛就是一口还在挣扎的生猪。

    他骑了一匹马,那是摇头又晃脑,喊开城门进来,到处给人抱手,大声说:“我刘昌不才,可自己的两位兄弟都在此守乡护土,那我也责无旁贷,人说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刘昌不差钱粮,给你们送过来啦。”

    人围上来看他,他便往自己的背后指,大叫道:“今天是这些,后头还有。”

    四周哗啦啦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

    刘昌便笑得开怀。

    他心里乐歪,便一路走,一路吆喝,李虎?李虎?老石?哥拉了一堆东西,都不管我吗?不接我吗?

    正逢上李虎和石敬孙赶来。

    刘昌大笑下马:“早知道约上个时辰,我再一路进来,你们起码摆几个兵呀。”他一回首,指着自己带来的小车,告诉说:“看。老子的产业都押出去了,拼了命来支持你们,人家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石敬孙连忙抱拳感谢。

    紧接着就告诉说:“不是不接你,田启民的军队已经上来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开始渡河,你送来就送来吧,我得赶紧安排,顾不上你啊。”

    刘昌傻笑,一把拉着李虎说:“真来啦?说好啊。我出人出钱,但不能上城楼。我晕血,一上城楼晕了,还拖你们后退。”

    李虎也噗嗤一声笑了,与刘昌在一起他挺放松,点点头,答应说:“不让你上城楼。你看谁家房子结实,就躲进去吧。”

    刘昌小声问:“你呢?老石他们可是丘八。”

    李虎说:“我也要组织丁壮,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敌人势大,老石的人不够。”

    刘昌二话不说,建议说:“请人。”

    他说:“下帖子。”

    他把石敬孙和李虎都噎着了。

    但他还是挥着手说:“这叫助拳。”

    石敬孙突然想起来了,说:“提醒我了。我得赶紧派人给州军。李州军能遣兵来援不是?”

    说完,他匆匆就走。

    刘昌指着他的背影说:“你看。老石多没耐心?”

    他拉着李虎不放,再次说:“请李州军,李州军也许会给田启民妥协,让我们让路,给人家的兵进一部分,为啥呢,他指望人家在北平原打仗。可是兵一进,还是进一点儿?他就算还在北平原,你和老石的人头就被卖了。”

    李虎忍不住击掌了。

    谁说刘昌纯粹是一介纨绔?

    李虎问:“那你说到哪请人?”

    刘昌想也不想就说:“咱的朋友们呀。你说一个二个都是财主,大的养点私兵,小的有点家奴,你这儿,那还有百姓丁壮……他娘的,他以为他是谁?能攻得进来?我给你说李虎,杨武威也让他出人。让老石以自己的名义让本郡的大姓出人,我去外郡请,你要有朋友,你也请。”

    李虎说:“请谁?我朋友?”

    他还真想起一个人来,陈天一。

    其实他不缺人,他一声令下,多少东夏人能够汇聚而来,只是陈天一毕竟是自家兄弟,上次闹了别扭,不如这次请他来。

    刘昌还在传授经验,说:“这个请呀。也不全是出人的问题,人人都来打,战后谁还说你和老石的不是呀?只能说明他田启民是叛乱了。”

    李虎问:“那别人能来吗?毕竟田启民如此势大,几万兵。”

    刘昌笑道:“所以咱们就赖他呀,就说他造反了,给高显人当排前兵,你要是不来,那你就有问题。”

二百五十一节 直扑老窝

    高胜武大张旗鼓渡河,易县也不是铁板一块。

    刘昌建议他们把地方号召起来,连杨武威也喊上御敌,却不知道杨武威早就与苗保田勾结。李虎与石敬孙在河边御敌,杨武威却带着百余家丁直奔白河杨村去抄李虎的老窝。杨大娘抱盆衣裳往河沿山走,几个献殷勤的婆娘一路给她争夺,她固执地把怀里的盆抱结实,一路笑吟吟与人说:“不能俺家人出息了,衣衫都洗不了了。你们只管洗你们的,我这儿就我和那丫儿的,旁人的我也不给她洗。”

    她说的丫儿不是杨燕燕,而是一个叫杨丫儿的远亲。

    也就是家势起来了,远亲把子女送身边,说是伺候,其实是谋个生计或出路。

    虽然杨丫儿极有眼色,杨大娘也是又顾惜又疼爱。

    刚从河沿上下到河边,那边有人一路小跑。

    他翻过河沿追下河滩,喊道:“大婶子。大婶子。俺爷让俺来说一声,杨武威带着人来抓你们了。”

    杨大娘不敢相信地转回来,问他:“他为啥抓俺?”

    这个年轻人是外村的,也是杨氏族中子弟,前些日子宗族中怕受杨武威牵连,来让白河杨村这边归宗,人相互来往一多,就亲起来了。他着急地说:“他记李虎的仇,还不是想拿住你们要挟李虎?”

    这么一说,杨大娘在衣衫上揩揩手,盆也不要了,站起来就走,边走边说:“杨墩家的后生,真是谢谢你了。”

    一群女人也都跟着跑。

    追上了杨大娘的便着急:“老姐姐,人都跟李虎上县城了。怎么办?赶紧派人去喊吧。”

    杨大娘说:“先别顾着喊,咱石场还有人在,先赶紧去村子里告诉大伙,那杨武威抓住抓不住我们家的,他祸害了村子怎么办?”她一扭脸,请求说:“杨墩家后生,你腿脚好,你跑快去喊一声,让他们往石场里躲。”

    后生迟疑了。

    随后,他说:“俺爷让告诉您老一声,可我要满村跑着告诉人,那杨武威族长知道是我来给你们说的……”

    杨大娘懂了,压低声音说:“他都这样干了,你哥,还有李虎他们,还能让他好着?你别怕。他百几十个家丁能怎么了谁?”

    后生一想,顿时面露喜色,一溜烟往村里跑。

    到了村子,村里哪还有人?

    赴劳役的赴劳役,进石场的进石场去郡城,有的还在县城,全是老的少的,人窝一堆,不知道咋办好……见了杨大娘,杨大娘问他们怎么不往石场去。

    一个比杨大娘还大一辈的老妇人说:“石场也没人了,不都去县城守县城了吗。李鸳鸯又是个书生。”

    杨大娘怪她说:“你管他是不是书生,石场还有几十个人呢。”

    又有人说:“他把石场给咱毁了呢,咱多少人都靠他们吃饭,我们就是等着你回来,咱一起进山。”

    杨大娘一下愣了。

    她立刻下决心说:“毁了再建。就是李虎在,我也是这么说。杨武威又不是找你们的,就这就让你们受牵连了。”

    她正说着,李鸳鸯知道了。

    他骑着马带着几个人往村里来。

    村里有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对李鸳鸯琢磨得多。

    她大叫道:“婶。婶。李场长他骑马。”

    众人扭头看去,还真的。

    李鸳鸯骑着马,挂了护胸,扣在背部,手持一支长戈,他马旁边一路跑着的石工,也个个提杆枪。

    村里人一下激动起来了,喊叫道:“李秀才能骑马还拿着枪。”

    杨大娘早就知道,喊了问他:“你让他叔箭上的人躲躲了没有?”

    李鸳鸯大叫说:“去喊箭上的人了。他们不用躲,你们都去石场……”

    马打着转,铿锵嘶鸣。

    众人却是怕他一个秀才硬撑,单枪匹马跑去跟人家干上,提醒他说:“你也走呀。派人去喊李虎带咱人回来。”

    他们也看到对面箭上出了人,绕出村子,往石场去,就给碰上了,箭上那瘸腿的,第一次跑来村上送特产的大胡子也骑着马,身上披着甲胄,众人眼睛都惊掉了,再看他身后,几个半大小子,几个上岁数的,尤其是老在河泊放羊的那牧羊老人,众人与他一起坐过,问过他的年龄,那是六十又五呀。

    现在呢,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白发白须,头上还顶个头盔,背上背着一张大弓。

    人啧啧称奇,嘴里说着:“东夏人就是不一样,真是从塞外来的。”

    再往后还有几个跟着海塞尔他们来村子的姑娘和红脸妇女。

    她们没马了,在地上跑,也都拿着枪叉。

    一村人都站在那儿只顾看稀奇,直到杨大娘反应过来喊他们,他们这才跟着走。

    往石场的路上走去,半路上又碰到石工,排着队,提着他们训练时的兵器往前赶,去追李鸳鸯,而李鸳鸯与他们略一汇合,点点人头,不退反进,商量着上桥头,在那儿等着。村里的人一路走一路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年龄大的人感叹:“咋就觉得乱世又来了,朝廷再不好,也比天下大乱强。插枪种地,一死一村人,火烧着,马跑着……好在咱村有凌刚和李虎兄弟俩,拉起来了人。”

    便有年轻人与他辩驳说:“不都是朝廷逼的?那‘青苗贼’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赶走他还不对吗?”

    没有人把“青苗贼”被赶走和杨武威要来复仇联系,说到这儿,就关联不上了,只是想说官府的不好。

    一路到了石场,还有两个石工守门,竟站在巨大的石门楼上绞木门。

    他们平日就说这跟城门楼子一样,今天遇到杨武威来再往里头躲,更有这种感觉,纷纷说:“该不是李虎早知道,就修成这跟城楼一样的大门了吧。”

    人都进去了,门又扎扎落下去,人们好奇,看到有石梯,就一起登上去,上头大概还有七八是石工,除了两个在这儿绞动城门,其它的都在这道石墙上游弋,大家伙都认识,一边与他们打招呼,一边说:“站到这上头就没事了。大人把怀里的孩子一放放下来,大大小小的孩子就把这城墙道跑满了。

    这时,他们就开始眺望起李鸳鸯他们,要知道杨武威一家人世代为军,百多个家丁,十几匹快马,几个县都不敢惹他们,李鸳鸯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能是对手吗。众人自己安全了,却又为他们这些人忧心忡忡。

    他们看到东夏箭上也护送了老小赶来,纷纷给他们喊:“跑快。”

    几个妇女自恃身强力壮,跑去城门楼正上头,帮助绞那大门,久而久之,一村一箭就都好到这种程度了。

    这回再进来人,就与他们一起愁闷担心完全不同,老弱一二十头就说:“你们别怕。咱这边有身经百战的爵官。”

    众人一问,那牧羊老人和瘸腿大胡子都是的,脸上就都流露出你越说我越不信的神情。

    有人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背了张弓,好奇给他讨要在手,马上就又还给他了,而村里的孩子们就都羡慕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箭上那边的孩子。那东夏的大人,往往是沉默寡言,说话很少,说出来斩钉截铁,平日不诳不骗,孩子们却个个伶牙俐齿,便是那个身背弓箭的,就一味说:“我这把弓箭是我堂兄送给我的。他自己做的。他知道我没有力气,故意做得小,他自己的弓,张开就能射下来天空飞着的大雁。”

    他比划了姿势说:“他箭术特别高明,去从军,直接就是甲等的军府,后来我们大王还喊他一起作战去呢。”

    他吹嘘说:“我们大王带身边的就都是我堂哥一样的巴特尔,他们个个射大雁,有的一箭穿三五个。”

    他说:“我阿妈说了,他们将来会打回来的,接我走,接上我,等我长大了,就接上我,一起征战草原。”

    村里的人惊奇得不得了。

    七八岁的孩子竟能说这些话。

    众人就问他:“你上学堂了吗?”

    他回答说:“上了。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阿妈就让我在家住几天。”

    众人找他阿妈,是个红脸的妇女,正想与她说话,她先说话了:“孩子得了大病。不然我不会让他在家,说什么也要让他在学堂上学。”

    她说:“在我们东夏,不上学的孩子没有出息,不让孩子上学的父母,别人看不起,官府也会责罚他们。”

    众人问他:“官府还管人家家自家的孩子上学不上?”

二百五十二节 深秋夜话

    官府能跟石场东家李虎一样管孩子们是不是上学?

    往日这些话都是讳言的问题,靖康人习惯不谈政事,因为论政是要杀头的,而东夏人也有总使馆的约束,不便与靖康人大肆谈及官府优劣,相互之间即便是话头牵上了,也是飞快地转移。更何况这也是一种尊重,就像你跑到口口人家里,非要与人家讨论信仰,辩论大肉是不是真是臭的……而一旦你谈及你们崇拜的大王,然后双方因为曾经敌对过,对方不恭敬而且谩骂呢?难道要破坏掉友好的关系,为此争论互骂打架?双方都把那些本来极想知道极想探来的当成一种敏感的雷区。

    所以,即便一村、一箭十二分亲密,相互之间也很少陷入讨论。

    然而今天,双方共同作战,东夏箭上的武敢和奇特让人吃惊,使得人心中不敢相信增加,便有人便追问不休。

    那个孩子的母亲就回应说:“管。”

    村里的人一个劲追问:“家里穷呢?”

    孩子母亲说:“可以义贷。”

    “什么叫义贷?”

    “孩子自学堂长大,能够成家立业了再还。”

    “你们官府管得过来吗?你们官府钱上够用的吗?”

    不知不觉,一些政体上的问题带了出来。

    东夏那边有人说:“学都上不起的少之又少。家里穷,箭长就得带着乡党帮忙,不然年末全县旗最末的乡,最末的箭都要去县里受责。”

    村里的人问:“怎么责?”

    “鞭挞。”

    他们便不信了,几乎是震惊:“用鞭子抽打?”

    东夏这边的石工上有读书人。

    海塞尔的堂兄略带激动地说:“是呀。我们大王说,官无所担责,则无作为。”他终于忍不住了,开闸一样说:“你们靖康,就是官不担责,无功无过就好了。在我们东夏,那不行,你的箭你管不好,要你干啥?你的乡你管不好,多少人受冻挨饿?这样的官,要么鞭打他,督促他发奋图强,要么就换掉。”

    杨村的人个个不相信,苦笑说:“那做官多累呀。谁还做官呀。”

    海塞尔他堂兄咳嗽了一声,搂搂衣衫说:“为啥觉得累,为民谋福利,大展身手,大显神通,治理一方出成绩,再受人尊敬不过。”

    杨村的人就问:“那贪官多吗?”

    海塞尔他堂兄又说:“没有。爵士和公士受选代参政,每年都请上人,坐在一起与他对账,一笔一笔都得对清楚,收的税,都有两执,这是你们的大官杨绾发明的,我们大王在国内推行,邸报还夸过这人。”

    他又说:“我来你们这儿快一年了,从东家这儿知道,你们收税,看人收,收多少,交多少谁也不知道。”

    众人顿时爆发了对官府的不满:“就是呀。都落自己口袋了。”

    海塞尔他堂兄又说:“留在我们自己手里的票叫税执,每年上交一回,交税最多的人那一定是生意多,能挣钱,不但会胸戴红花,骑马耀旗,还能积信,有信的人,官庄、私庄就都肯给他贷钱。”

    一个曾在县里应过差的老人问:“私下给钱,不要税票的有没有?”

    海塞尔他堂兄笑道:“几乎没有。要说有,当年在北平原偷税的都是你们靖康去的,时不时会被抓起来监禁,叫贿赂公人。我们东夏人就知道,你可以一时没钱,但是只要积了信,就能贷钱。省一两个子却失去的太多,这叫小聪明。何况我们官府只要抓住公人一次,就永不录用。”

    众人又质疑:“一个子也不录用,要是换的人多,哪来那么多人做官呀?”

    海塞尔的堂兄冷笑说:“这就叫风气。刹不住,风气就会坏掉。奉公守法,铁面无私的人不来外财,歪门邪道的人却能来外财,谁还向好呢?再说普通的公人,也不是非哪个人来做不可……就是全换完,国家也不缺。”

    众人太震撼了,问他:“谁想进官府谁就都能进?不得是官绅人家?”

    海塞尔他堂兄说:“只要有空缺,能够干好,谁想进都能进,国家不设门槛,公人便不自以为贵。你们靖康却正好相反,除非是差役,否则就是个普通小吏就都设个门槛,名为考计身家,实则将大多数人堵之门外……如此以来,官府用人,等于无源之死水,更换不得。若是在朝廷有了品阶,那更不用说,要经过宗正府考评,通过吏部考计,试问诸位,谁能换来活水?”

    众人渐渐听不懂了。

    海塞尔他堂兄却是脸颊潮红,激动地说:“在我们东夏,如果你想进官府,你保证你能奉公守法,铁面无私,能明理,能写算,谁也不管你出身何族,进没进过学堂,进过何等级别学堂,可当众辩论服众,也可求考官府实务,若进了官府还有不会的,官府会教你,直到教会你。”

    他说:“官府择县旗以上主官,完全靠才能,可先视才能作差遣,干出功绩,再转正官。”他又说:“你们靖康的官职,众多人挤破头而争取不来,我们东夏,很多人只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才出来做官,因为一旦做官,就不能为私。比如我二爹,他擅牧养,如果一旦去做官,那他失去更多。他比较一个月,官府上喊召他,他算算收入,就都拒绝了。”

    众人听得糊涂,却是追问:“他还能拒绝?皇帝喊你做官,你还敢不为人所用?”

    这样议论到天黑,倒来了信,说杨武威被李鸳鸯打跑了,怕他会再为祸,李鸳鸯带人到处追他……

    但让他们这一夜最好还在石场里呆着,杨武威又死了亲人,保不准绕回来报复,现在剩下来的都是老弱,真回来,那是送给人家杀的。

    石场那边准备了些饼子和咸菜,众人分食,却是坐在城道上不肯下来,又在一起就着秋风咸菜说话。

    这一会儿,却是众人又羡慕又妒忌,纷纷问他们:“你们东夏这么好,你们咋不出境回去呀。去渔阳。”

    他们还夸海塞尔的堂兄说:“你看你个秀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要你回你们渔阳,说不定会成大官呢。”

    那瘦弱的秀才又在秋风中咳嗽,手扶垛墙说:“大王给我们要了庭院和土地,这是我们自己的产业,也是我们东夏人的产业呀,都走了,渔阳哪有那么多的地?总要有人守着……”他喃喃地说:“也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东夏人就又会打回来的。”

    众人猛地一惊。

    有人惊叫:“打回来?你们东夏还会与我们打仗?”

    秀才知道失言了,连忙说:“不会与你们打仗,是?赶走你们的官府,让你们跟我们东夏人一样生活。”

    众人已经觉得可怕。

    今日同城共话,隔河守望,难道异日还要打仗吗?

    而半个东夏人的李虎,又会站在谁那边呢?

    东夏那边妇人扯了扯秀才,示意他坐下,别多说了。

    海塞尔的堂兄却坚持说:“这是好事。对你们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东夏,比我讲的还要好……我们国内,很少有人再挨饿,就是有欠收的人家,官府会赈济他,箭长也会和大伙一起照顾他。”

    他说:“他们就要回来了,我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铮鼓角号,大王北征完西征完,就会回来……我们在这儿还有十余万人,他岂会弃置于不顾?”

    又有人拉他衣衫,示意他别说了。

    他却不肯退让,又说:“我们东家就有可能是我们大王派来的。就算不是,我们大王若是回来,把咱们一起解救出来,我们也可以让他做郡守。你们总信得过他吧。”

    这是秋天。

    秋高气爽,秋风浩荡。

    少年人总是充满理想,他回过头去,凝视黑暗中的一切,大声喊道:“余虽不才,愿为吾王收复失地,开疆拓土。”

    杨村的人却都感到可怕了,嘴里说:“你们看这孩子。”却都不敢听他往下讲了。

    东夏王是个英雄,戏里都唱着,但英雄是要杀人,是要打仗的呀,要是他回来呢,今天杨武威来杀人,那是小乱,将来来个东夏王,带着几十万人,那会是什么光景?村子还会在吗,人还会在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这百姓,永远就像一头小鹿,风一吹,言一起,内心就警惕、恐惧着。

    不是他们没见识,而是他们就是一头头的牲口,总是被当权者挤着奶,宰杀着。

二百五十三节 郡中内乱

    踏上河岸,高胜武便松了一口气。

    眼下他率领优势兵力,唯一担心的就是寒水难涉,除了大张声势之外,还安排一股精兵自上游渡河,顺水而下接应自己,石敬孙率上千士兵把守河沿,高胜武虽是存心虚造声势,但为了作掩护,也强渡了几次,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之外,最终上游渡河的人马一道,石敬孙便不得不退缩县城了。

    石敬孙的军队给了他极深的印象。

    石敬孙率领的只是郡兵。

    陶坎在的时候,虽然对郡兵作过各种严格的要求,但为了统合军队,还是想也不想就将郡兵之中的精兵抽走,分别以“风”、“林”、“火”、“山”、“龙”、“虎”,“豹”、“准”为字号,另组了八个营,一个中军……又称“大八营”,共计人马十余万。对于备州而言,养起这么多营兵,就要不断弱化各郡郡兵,郡兵多则两三千人,少则一千出头,有一些更是从豪强手里夺来的,战时在各个营头下听用。

    北平原收复,东夏威胁相对消减,陶坎再一走,无人震慑豪强,郡兵便被近一步弱化,几百、几百的兵卒各有归属,拿着世家的补贴,听着世家的调遣,挂一个郡兵的名号,统一号令就都成问题。石敬武到备州已经有一段时日,对地方上的情况再熟悉不过,然而石敬孙分明是其中的异类,虽不算正式的接触,但还是接了仗,他手底下的郡兵战斗力丝毫不弱,光从一排一排轮射的距离和准确上,就足以明了。而且眼下不单单是战胜石敬孙那么简单,而是要足够快战胜石敬孙,否则一旦州军反应过来,起码会下达军令,不许自己进攻或者居中调停,自己背后的那位也已经下了决心,同样不允许自己拖延,要达到目的,也只有让州军猝不提防。

    上了岸,高胜武就放心了。

    他将军队依次摆开,开始向易县进发。

    石敬孙则正在城楼上懊恼,原本与李虎说可以在山上构建一处营盘,与县城互为犄角,眼下高胜武来得太快,竟没顾得上……

    看看天色,眼看就要黑了,李虎的人组织丁壮也有序,看起来不缺乏人手,他便不再担心,与人说:“把守好城池。他也难攻打。”

    找个人问李虎呢,别人告诉说在县衙,他下了城楼就去县衙找李虎去。

    自从得知李虎的身份之后,每次见到李虎,虽然极力掩饰,但内心深处还是带着些畏惧,如果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他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免得与李虎意见相左的时候,自己会顺着李虎,露出怯意。

    县衙周围都是李虎拢来的东夏精兵。

    他们有的是东夏遣来,有的是在备州召集来的东夏退伍老兵,虽然只有三、四百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编排训练,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战力。

    田过穿着阔大的衣袍,挺身站在大堂外侧,将腰刀扶往背后,眼睛朝外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前两个田家子孙正在庭院里练武,时不时刀剑相击,但田过分明不是在看他们,他精瘦的面庞一片肃穆,胡须一缕微微颤抖,像内心中极为激动。而图里牛则在跟着李虎,不停地闹:“阿虎。你这个坦达搪塞咱们你知道不知道?他给咱们的甲叫绵甲,一戳一个窟窿……这样能打仗吗?咱们的人可都是国中勇士。”

    田过看也不看就说:“不是不给好甲,他们的甲就是那样的。”

    图里牛气急败坏地说:“你该不是觉得穿这甲就行吧?你现在可是他们的将,你肯拿你的将去送死,我还不忍心呢。”

    李虎呵责他说:“怎么给田先生说话呢。阿爸都无比尊敬老先生,让我师事之,你怎么就……”

    图里牛委屈地站着。

    田过笑道:“图里将军,我们早想好怎么办了。”

    他一回身,掀开略显宽大的棉衫,露出精钢的肚腩,图里牛大吃一惊,快走两步,上去敲敲,旋即绕他半圈,啧啧称奇。

    田过说:“虽然从龙之后,我就卸甲归田了,但我的几个儿子全在大王帐下效力,咱们东夏的将事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李虎也移步过来,轻声说:“藏锐。”

    田过点了点头。

    图里牛立刻好奇询问:“什么意思?你们在讲什么呢?”

    田过说:“世子是叮嘱我,关键的时候再率军出击,起到一箭射喉的作用。”

    图里牛又调转个方向,笑盈盈地说:“阿虎。让我领兵出击吧,老田他毕竟不是咱们军中的将领……打仗还是得点将。”

    李虎扭头看了他一眼,制止说:“不。要先生领兵。还要打起一只虎的名号。将来就可以用这个名号来作号召。”

    田过激动地颤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连忙用一只手按到另外一只手上。

    图里牛立刻带着针对盯上了。

    田过回瞪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老子是激动。想我也是少年习武,后来混迹土匪之中,也算弓马娴熟,只是?没有带领过这样的精锐作战。本来想着卸甲归田,一生就这样过去,没想到老了、老了,有机会为世子效劳。”

    在图里牛想说什么没说时,他又说:“你别盯着我抢功,你就想着怎么保护好世子。”

    外头喊了一声,说石敬孙到了。

    田过就大步流星往外走,两人擦身而过之间,田过笑道:“老石别来无恙呀。”

    他人走过去了,呵斥完两个幼子,带上已经出门,反应过来的石敬孙则扭着头,发愣着,想知道这是谁,是不是认识自己。

    扭着头走到李虎身边,他这才问:“刚才那位壮士是?”

    李虎轻声说:“燕山虎田过。”

    石敬孙大吃一惊。

    他诧异道:“原来是他。当年我跟着我们校尉围捕过他,还与他通名道姓互斗过,没想他记这么牢。”

    说完这些,他询问李虎:“明天仗怎么打?守好城池?”

    李虎拒绝说:“不能。若让敌人围城攻打,百姓就会遭殃,以城为依托,阵战吧,刘昌已经在为我们四处请援去了,倘若阵战胜得一二阵,城头上都是豪强乡兵……那姓高的怕也会知难而退。你说呢?”

    石敬孙倒吸一口寒气。

    旋即,他争执道:“我的人不到三千,加上你的,也不过三千出头,那些丁壮,你又不让使唤,跟上万人打野战呀?”

    李虎说:“那有什么?姓高的大造声势,你不能迎头痛击,郡里说不定就乱了。你怎么就不想想?”

    石敬孙说:“郡里谁敢乱?”

    声音刚落,外头有人通传。

    不消片刻,一个沙弥被带过来,在李虎身边看来看去不肯说。

    李虎要求他说:“你尽管说,都是自己人,你就说道林先生派你来干什么?”

    沙弥便说:“郡守联络了很多人,像要对您和石将军不利,家师惦记您与他的师徒缘分,让我来与您讲一声,好早有打算。”

    石敬孙刚刚吆喝完,这就来了,郡守是什么号召力?

    刘昌与他比?

    他脸色无比难看。

    李虎略一沉思,喝道:“大兄与田先生通力合作,守好易县,我连夜去郡里,你放心,郡里还有我的人在做工,我稳住郡城,次日就回来。”说完一扭脸,喊图里牛:“走呀。”

二百五十四节 隔空传病

    道林和尚的人倒是先到一步。

    随后消息就被佐证,为李虎打理情报的崔生源也来到告知。

    这只说明一件事,道林和尚是最先的知情者,郡守方步平被他出卖了。也许道林和尚认为这会是他度化李虎所迈出的坚实有力的一步,却不知道李虎在与身边人戏称:“成大事者,不可与和尚谋。”

    天已经冷了,整夜都在赶路,图里牛都有点儿吃不住,天一亮进了郡城,李虎便马不停蹄,直奔郡守府。大概是方步平早有提防,将武卒和不知从哪借来的兵丁调在门前,正值大清早,朝阳晃着也不见温暖,乱吵吵百多号人在大衙门前空旷的场面地上抢吃热饭。李虎带着七八骑兵箭一样到来,在府衙前下马,他们也只抬头看看,人都还从太平盛世上转不过来,谁能想郡守调他们来就是防眼下到来的这个人?

    图里牛回身看着这一场面子的人,生怕会有不测,手伏在腰后的刀柄上,李虎呵斥他道:“看什么看?走哇。”

    图里牛只好吩咐众人:“你们把他们……”吩咐到一半,又被李虎瞪一眼,打断了。李虎要求说:“捉郡守用。”

    众人这就跟着李虎,一跃上了台阶,因为正好开饭,门边只有一人把守,一眼看到李虎,顿时色变,还来不及喊叫,李虎剑不解鞘压上他肩膀,低沉地说:“去耳房里坐下。动一动要你狗命。”

    那人一看李虎身后七八个赳赳武夫,便失声了,掉头钻回耳房。

    他眼睁睁看着李虎过去,这才叫了一声:“娘哦。才十个人。”

    他自然知道外头场面上人多,这会儿就有一百多号,然而十个人也敢大摇大摆进来,把他吓颤着了,他不是忙着去喊人,而是自顾害怕,也不全是害怕,害怕与敬畏交织,他反倒相信只有十来个,那是捉郡守够用了。他是郡守府内的人,与外人不一样,郡守对李虎谈虎色变,收下马轮做师爷,自然心中有数,于是咬牙切齿半天,左摸右捞,找到一块垫物青砖,“砰”一声顶脑门上了,就见青砖楞子带点儿血痕,也不知道真自己把自己打晕了,还是装晕,就给堆地上了。

    郡守府里,马轮已经被人给绑了,绑了塞在屋子里,天亮被人押出来,按在院子里问话。

    郡守是斯文人,也没打他,带着自己的庶兄,站在马轮面前招呼说:“马师爷。你这车轮往哪转呀?”

    方步亭代为解释:“你要是主动交代李虎的情况,我们就放过你,否则的话,就算郡守大人大量,放你出这个门,你也郡城走不出去。人人都知道,给大姓人家要钱要粮的不是我们郡守,而是你……”

    马轮冷笑说:“我怎么啦?你们都要不出来钱粮,我要得出来。”

    方步亭打断说:“那还不是借着我们狐假虎威?”

    马**笑道:“你们也是老虎?爷没提防,不想你们把我给按翻了,你今天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们东家给你们好看。”

    方步平放声大笑。

    既然拿下马轮,就是怕他给李虎告密,难道自己还专门对付他一个马轮?说得可笑,李虎都自身难保了,还为你马轮的一个毫毛动怒?

    方步平凑上去,凶神恶煞就去拔他头发,口中喝道:“一根毫毛,一根毫毛,我头发给你拔光。”

    马轮挣扎几下,把他吓回去,便问他:“你真的就不怕了?”

    方步平冷笑说:“上次不过是守卫力量单薄,被他闯进来要挟,这回我调了一支人马,武卒全在我这儿,而他远在易县,插翅也难飞来。”

    马轮叹道:“你这是不识大局,一味借机打击政敌,你可知道我们东家和石将军驻军易县是在干什么?北平原的军队要是没与高显人打起来就往保郡进军,你怎么办?被叛军所杀,还是背主另投?”

    方步平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他问:“都是朝廷的军队,人家在前头打仗,你们在后面堵了后路,还把苗大人给打走,是谁是叛乱?”

    马轮轻笑不语。

    方步平内心挣扎,反而定要问他:“到底谁是叛乱?”

    马轮说:“如果有州军均令,我们自当让开易县,有吗?谁是叛乱你都看不明白,这郡守真是白当了。”

    方步平又要动怒,方步亭制止说:“别跟他多说了,纠集士绅请兵是大事。”

    马轮叹道:“你们非是这么干,东家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也在你们这儿住了些许时日,多少有点儿感情,还是要奉劝你们一句,不要与东家作对,东家一句话,你们的人头夜里就可以不翼而飞。”

    方步平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喊给按押马轮的武士说:“先把他的人头给砍了。我看他东家怎么来要本尊的人头。”

    武士推着马轮就往外走。

    这边方步亭为方步平收拾刚才动怒弄乱的衣履,就见那几个武士推着马轮往外走,消失在挡墙之后,拾掇一番,周身已经周正,两人正要带上人,拾衣离开,不料竟是眼花了一样,那马轮挽着袖子,从挡墙后面走了回来。

    他不是被押走了吗?

    方步平还在发愣。

    方步亭已经反应过来,低声叫道:“不好。”

    他拉了拉方步平的衣衫,希望能让几个下人挡住,两人从后门开溜,便见李虎从马轮背后走了出来。

    方步平一个趔趄,差点没坐在地上。

    这是飞来的吗?

    方步亭上前一步,扶住郡守,大声责问:“你们怎么来的?”

    他也是极为意外,李虎现在应该在易县才对,怎么会出现在保郡呢,而且外头安排了那么多的人手,怎么就让李虎进来了呢,李虎怎么他怎么就敢进来了呢。但他立刻发现自己的口气不合适,这个时候,难道还要激怒李虎吗?他笑着说:“和马轮起了点儿争执。公子这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李虎也还是少年,虽然娴熟于阴谋,事后也觉得挺好完,笑道:“你们猜猜看?”

    方步亭一挥手掌,解释说:“哦。府尊昨日约了些乡绅,是让他们出钱出力,支援你们打仗的……本来想着不让你们知道,钱和粮找人就送上去了,没想到你这就来了,要钱还是要粮?门外那些人?门外那些人都还在吧?那就是找来给你们往上送钱送粮的。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呀,那都是闹误会。”

    他扭转脸去,看向马轮,连忙说:“马师爷就是闹误会,不知道我们是要干啥,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马轮正要说话,李虎制止了,笑吟吟地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起去吧。”他扭过头去,找到图里牛,要求说:“去接管外头的人。带着去易县,支援前线去。”

    都是他和方步亭说话,半天却不见方步平吭声。

    李虎奇怪,正要问一句,方步亭也觉得奇怪,他身上正在发抖,却觉得怀里的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然而略一放低,人就跟着歪,拧过身一看,顿时失色道:“你怎么了?快。快。”下人们便与他七手八脚抬方步平去厢房,李虎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有人上前阻拦,被他一扣一甩,就已经东倒西歪。

    方步亭扑通一声跪地上了。

    李虎却不是要打要杀,而是去看方步平怎么了,弯腰按照父亲交自己的办法一探,哑然失笑说:“昏过去了,压一下人中,让人熬几钱的姜糖水。”

    他回过头,看着几个本来手扶刀剑的身边人都成了掩口葫芦,他故作其事地将自己的周身上下看一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郡守一见我就给昏厥了?这是赶路的风尘寒气,全转移过去了吗?”

二百五十五节 前来调解

    方步平召集士绅要议,确实未提前宣布支持谁、反对谁。

    他们想的是到场之后用武力控制场面,兄弟两个怕李虎一切都已经知晓,不问青红皂白,或凌辱他们或杀他们,被李虎要求带着去,反倒松一口气,收回一身的冷汗。他们以为马轮真的是受雇佣而来,说出来的话,李虎也许只信一半,他们也以为几个知情者都不会外泄,李虎只是赶巧了,却不知道李虎还难以下定决心杀个靖康的郡守,只是一味在看他们的表演而已。

    他们再三解释,李虎也不可能相信。

    之所以没有提前宣布,李虎就能分析出原因,驱苗,那是众多士绅参与的,既然已经驱苗了,就不可能反过来迎田,如果方步平提前透露,这些人就都不回来了。

    到了与士绅约定的厂库大院,不少士绅已经在了,他们不敢小觑李虎,纷纷上来抱拳,恭维李虎的少年英武,顺便捎带上大名鼎鼎的杨凌钢。有的人已经接受过刘昌的邀请,觉得刘昌虽是刘氏子弟,却还年轻,而他们刘氏宗族也还没有出面,只等刘氏宗族上打过招呼,再作答应,然而一见李虎与郡守一起到来,就像清晰的信号,内中几个认为出人出钱出力的时候到了,上前拱手作表示。

    方步平兄弟两个相视苦笑,他们想不到反倒促成了李虎的好事。人越来越多,不来的应该不会来了,就连陈天一家族朱氏的一个管家也到了场。大伙都让郡守出来说话,也总要准备些话,统一人心,鼓舞安抚,方步平却是不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握在李虎手里,哪有一说让说些主张就上去,起码应该让李虎先说,而这也是在自标价值:你李虎虽然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动不动以生死威胁我,但是你不能怎么着我,看到了吧,我要是不上去说句话,你能说得来?我是很有用的。

    李虎扭头看了方步平一眼,却没有推脱,笑了一笑,像一下戳穿方步平的小心思,移步走到台前,给众人拱手道:“诸位都是明白人,却不定清楚当前的情况。苗保田被驱逐之后,跑到了他的后-台田大将军那儿,田大将军与高显军队一仗未打,在北平原与之眉来眼去,我虽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秘密的协定,只知道这位田大将军不战高显,却突然派遣了上万精兵回头攻打易县……有人说他害怕后路会断,我们驱除害人的苗保田,他也许会觉得我们将要断他的后路,尽管我们不可能断绝一个对外敌作战的军队后路,我们可以认为他也许被苗保田歪曲的谎言欺骗,以为我们会断他的后路,所以派了兵。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相信,我们的郡守他就曾经相信。”

    方步平的脸色变得难看,想说什么,被方步亭拉了一把。

    李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轻蔑的笑意。

    李虎再一次转回来,用还有些不够老练,但字正腔圆的腔调说:“畅通后路,他需要派兵来夺吗?他的使者应该往来于他与李州军之间。但他这么做了吗?他没有。他派了上万的兵马,抽调自己的兵力,他已经不担心高显人趁虚攻打他吗?应该是他已经不担心了,如果他已经不担心了,是什么原由让他不再担心了呢。不知道诸位以为呢?”

    众人一片沉默。

    却是如此,很多战场上的消息,他们是得悉不了的,别说他们,就连方步平也一样。

    李虎说:“所以我断定,他打回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认为保郡是他的地盘,北平原是,保郡也是,没有轻重缓急之分,进保郡,统治保郡,报复郡中参与驱苗的人;第二种,那是他与高显人私下媾合了,回来那是调头向自己的国家用兵,占领保郡,接下来继续攻城略地。”

    众人之中不乏有见识者,有的已经点头表示赞许。

    方步平在台上看得清楚,想找个人使眼色,提出点质疑的话,却离得远,只好又一阵子着急。

    李虎站在台前,敲打着马鞭说:“我阿爸也是备州人氏。”

    他回头给身边的方海说:“真的啊。”

    众人自然不知道他为何强调这个“真的”。

    当年朝廷打算在塞北开郡,狄阿鸟的确算是备州人无疑,至今狄南堂的存档还保存在朝廷,上头写着籍贯备州。

    当然,此言只是个引子。

    李虎学着阿爸的模样笑两回,感觉自己笑得不自然,只好作罢说:“我阿爸说,自古江北甘燕多悲壮慷慨之士。田大将军自恃自己是关中田氏宗族,却不曾将我们放在眼里,而今也在低估我们的头脑,当我们是一群白痴,我李虎接手易县,自然不会引狼入室,要把这匹狼挡在易县之外。结果只会有两个。我李虎挡住了,诸位可享太平,而我李虎若是挡之不住,大伙就等着倒卷的叛兵掩埋,赶着车背井离乡,南下大名府都不止。我与诸位中的绝大多数人往来不多,甚至为了缓解百姓的苦楚,张口给你们要过钱粮作义仓用来保民,虽然还没来得及一家家去要,总是遭人厌恶的,但我敢说,这钱粮一分一毫都不会被我李虎糟蹋,籍册呢,马轮,你把籍册呈上,供各位先生父老观瞻。”

    马轮托着一个案子上前,众人之中有人拿起,象征性地看几眼,响起乱杂的议论。

    李虎说:“我李虎遭你们厌,和苗保田却是两类人。”

    众人之中有人响应说:“这是当然的。你李虎的义举,我们都看在眼里,当然啦,你从谁家拿钱粮谁肉疼,背地里说你两句坏话。至于是好是坏,大家心里都知道,你就不用跟苗保田去比啦。”

    李虎宣布说:“那好。诸位要么支持我和石敬孙将军,要么反对,你们看吧。”

    众人面面相觑。

    李虎扭头给马轮说:“谁出钱谁出人谁出粮,你全记下,什么都不出,难保不会于叛军勾结……”

    一句话把大伙说得惊悚。

    刘广禄第一个宣布说:“我刘氏薄有田产,也养了些家丁,前日已与宗族商议,决定援粮一万石,出丁一千。”

    众人个个倒吸寒气。

    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刘广禄代表刘氏宗族正面作出邀请。

    刹那间,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报钱报粮报人。

    李虎嘴角流露出笑意,见朱氏的管家捧着袖子,一动不动站着,走过去问:“你们朱氏在保郡的产业也不少,你该不是以为我与你们家公子闹不和,不打算认一钱一粮一人吧?”

    管家冷呵呵一笑说:“这倒不会。只是我们家公子正在带着兵赶来,他打过招呼,是受州军所托,调解你们两家的。既然他有此重任,我怎么能够站在哪一边呢?”

    李虎愕然道:“州军托他调解?他既不是官,也不是将……”

    管家打断说:“你错啦。我们公子已经被朝廷任命为备州道肃宁镇屯统领。他有官身,有袭爵,有兵马,有威望……”

    李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吹擂,同意说:“等你们公子来了,说我李虎要见他。”

二百五十六节 物以类聚

    车乘马队私兵公募汇集成一支强盛的人马。陈天一骑着骏马走在前面,锦锻坐鞍裹着修长的白色马腹,两脚踩上的金环马蹬时不时会荡到一侧的宝剑和宝弓和另一侧的承弓器,毕竟还只是在行程上,他没有持长兵器,加上身上所穿的铠甲花费了不少工匠的心血,使他看起来英武而不改儒雅。

    而不时的,他会带着从骑飞驰上路侧的高地,压阵一样看着。

    没有哪个男儿不好武,率金戈铁马建不世功业。

    陈天一也一样,家族能在背后支撑他,他有足够的条件,年少英俊时,鲜衣怒马率铁骑,自是一番难以平息的心潮。

    风吹拂他颊边的发绪,他不自觉地往随行队伍中的一簇车马看去。

    那是一辆橘色的马车。

    马车旁边走着骑马绰剑的熊尊。

    作为朱氏与熊氏友好的见证,陈天一受任,熊氏宗族也向他抛出来橄榄枝,将宗族中优异的子弟选派出来给他作参军、幕僚,熊尊就是其中他们之中的一个。按照官场的规矩,入了别人的幕,做了别人的从官,尤其是带着这种示好-性质,就等于是任其调遣。同样是一个年岁的少年人,熊尊不免自尊受挫,抬头望了坡上一身金亮铠甲的陈天一,不自觉用腿脚把马鞍下露出的一段破补丁给掩盖起来。

    掩盖起来,他又心里不是滋味。

    那是他娘一针一线给他缝补的呀。

    自己掩盖起来,是在嫌弃自己的家,嫌弃自己的母亲吗?

    当然不是的。

    只是这种复杂的心理,却是让他有一种针扎的感觉。他家还算殷实,只是爷娘耕读传家,并不铺张浪费,该用的给了,觉得可以省的地方,就一味节省,哪怕他怀里揣了一袋银钱,这马鞍上的铺垫,却是旧的……离家时,她娘还反复说,这旧的好,旧的不硬。当时是笑嘻嘻说母亲的手艺好,补得几乎看不出来,然而出了门与人一比,那陈家的私兵都是新鞍鞯,你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怎生尴尬和难堪呢。

    他身边的马车,帘子掀起了一下,他一个惊动,喊道:“姐。”

    马车帘子便彻底撩开了。

    一张祸国殃民的面庞,一双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美目。

    悦耳的声音响起:“阿尊。咱们还得多远呀。”

    她手里持着熊尊画出的一副人面,指头和手臂却都是微微颤抖着。熊尊的画并不怎么样,他连忙收拾心绪,笑道:“已经不远了。你找李虎让他画虎给你,真的只是给伯父祝寿呀?画什么不好?画画好的人我还认识得有人。范甄也是我在易县认识的,他的才名可比李虎高多了。”

    少女像是陷入沉思。

    良久,她说:“阿尊。你是在家乡长大,你可知道这北方的高显,猛虎出没,比我们这周围的山中虎还有大?有一年,一匹猛虎在校郊夜啸,父亲都惊醒了,提剑而起,去校舍去看顾我那些同窗……”

    熊尊急切打断说:“都吓坏了。”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他们都司空见惯过,一个一个睡得正熟。”她抬起头,轻声说:“这塞外的英杰之所以那么多,那便是他们生在虎豹狼虫出没的地方,你要是有了机会,也去塞外看看呀。”

    熊尊小声说:“听说那李虎是从东夏回来的,忌讳,我没敢深问,但是对他的武艺,那是大大的佩服。”

    他们说着话,竟不知道陈天一不知何时,竟从山坡上下来,带人离得不远了。

    少女身后还有个丫鬟。

    那丫鬟更激动,使劲在背后拉扯少女,少女把一支手放在后面,推搡她。让她克制。

    熊尊又说:“只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可惜了。那么个文武双全的家伙,竟说服东夏钱庄给他借贷,崛起于田亩之中,一辈子却要顶着上门女婿的帽子,将来的孩子都不从自己的姓,那真的……”

    少女断然道:“不可能。”

    熊尊争论说:“人家救过他的命。”

    少女驳斥他:“救过命怎么了?救过命就以身相许吗?”

    二十几步外,陈天一带着三五从骑似不经意路过。

    之前宴席上他见过这位熊氏好女,自那时起,心中就留下了难忘的烙印,此次熊尊说他姐姐顺道,他装作不知道罢了,然而想到此女与李虎的关系,难保不是去见李虎的,心中不由嫉恨交加……他走来,便是想找一个机会,能够交往说话,让这少女好好地比较,他与李虎,哪个会更有魅力。

    李虎?

    半个野蛮人半个泥腿子,他能跟一群乡间少年一个锅里搅马勺。

    他假装不经意地路过。

    假装。

    本来不打算先开口说话的,感觉熊尊一味与车上的堂姐说话,忍不住咳嗽一声,招呼说:“熊尊。”

    熊尊一回头,连忙回应招呼:“少将军。”

    陈天一往马车上撇了一眼,轻声问:“你们在讲什么呀。”

    熊尊正要说话。

    熊梦梦害怕他没心计,嚷出自己找李虎的借口,脱口打断说:“干你什么事儿?”

    陈天一被噎了一下。

    熊尊一想,也对,干他什么事,就说:“她是我姐。家务事。”

    听着话也挺刺头的。

    陈天一一时气结,眼看车帘猛地垂了下去,少女在车里不露面了,一时间给绞尽脑汁想到什么,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略为提高声音说:“熊尊。我受州军差遣,前去协调两边的矛盾,你来告诉我,我该帮谁呀。”

    果然,车帘猛地又给掀开了。

    熊尊想了一下说:“帮李虎吧。他帮着石敬孙将军,那石敬孙将军一定不亏道理?”

    陈天一猛地扭转脸来,盯着熊尊。

    这是真正的意外,也是在逼问熊尊,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李益生是东夏人,他是李虎的人应该,怎么新来的参军,也帮着李虎?

    他问:“你姐姐说的?”

    熊梦梦不满地说:“我说的又怎么了。阿尊他得听我的,我是他姐姐。”

    陈天一猎艳之心顿去,生硬地回她说:“我是他的长官。”

    他带着逼迫问:“熊尊。告诉我一个理由。”

    熊尊说:“不久前我在你们庄园竞买,你们李师爷知道,那个苗保田是什么样一个恶棍,李虎在乡间又是多么受尊重,依我看,苗保天被驱赶走,那定是保郡上上下下已经忍无可忍……现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我相信李虎。”他笑着说:“我和李虎是结义兄弟,少将军到了,我也介绍你们认识。”

    陈天一真想脱口问他李虎是东夏人,他知道不知道,但还是忍住了,说出来,对双方都不好……也许他堂姐给他讲了,他仍然这么认为也不一定。

    陈天一说:“可是,我们还需要田启民大帅保卫北平原呀,而且田启民大帅与我的关系也不错。”

    熊梦梦冷笑。

    她对田启民有印象,父亲把他一把掼倒过。

    她越笑越冷,脱口道:“物以类聚。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百 五十七节 大战在即

    陈天一随行的有私兵仆役,抵达保郡,要住到小修过一阵儿的莲池庄园才方便。人马将到保郡时已经入夜,家奴友朋早已在园外等候,远远间一片亮点点的灯笼,等一行车马近前,僻静的城郊更显得毂交蹄劘。李虎也要来见陈天一,来了见到竟是这种场面,自觉见到人也说不上什么话,而自己不放心易县的情况,便让马轮留下候见,而自己回到内城,汇聚可以汇聚的力量,拉去易县增援。

    时间只在心里过得飞快。念头转过,说今晚走,其实要出发怕是就要到第二天,尤其是不放心方步亭、方步平两兄弟,要把他们一起带上。工地上的工壮多数出自郡北的几个县,于私感激李虎,有工籍不用被绑去运河上役,待遇还优厚,于公,兵锋所指,是自己的家乡,哪里还有心做工,主动要求跟从李虎回去,等打开郡中府库,给他们分发完器械再挑选一番,加上武卒,私兵,人数仍有两、三千之多,黑夜中,不少人裸着上身,打着火把,一身精光闪闪。

    人聚集得越多,郡守就越怕李虎。

    李虎是从过军的人,深知将道,不能听闻人数,就以为人数为衡量,要下到他们中间对己方的士气,勇气,身体状况,手中器械都作一个了解。方步平也不得不主动跟着,虽心里越发忌惮,但又不甘心让李虎一个人出面慰劳,攒走全部人气,带着在百姓丁壮面前露面赢得尊重的意愿……走在了前头。他是郡守,他觉得他该走在前头,却没有李虎的步子大,李虎也没意识谦让他,便是李虎几步走前头了,他蹿上去,走喘气了,李虎又走到前头,他又蹿上去。

    人群之中,很多人与李虎相熟,激动地给李虎打招呼,多数喊东家,少数喊公子、老爷,李虎问最多的却是“怕吗”。

    方步平却不一样,既然被李虎卷裹,失去了原有的“迎田”立场,那他就要站在“拒田”的立场上,站在人前,他往往胳膊猛一挥舞:“官府已经向州军,邻郡要了援兵,三万兵,五万兵,十万、八万兵说到就到。诸位不要怕。诸位也不要跑,恪尽守土之责。人马官府应有尽有。”图里牛碰了李虎一下,提醒他注意方步平,李虎回头看了一眼,却只是笑笑,这样的话他是不会去讲的。

    他记得父亲给他讲过,激励将士作战,要么激发出将士必胜的信心,要么让他们把期望降至最低,而不能模糊在两者之间,在两者之间不上不下,士气就会大起大落,起时骄傲,落时败散。

    方步平就在这么干。

    一旦朝廷的援军不来,战况惨烈呢。不过李虎也没与他讨论的必要,这种官场套话,说得多却从不兑现,百姓们也都不信他,有的较真的,只是在问他“到底能来多少兵,三万,五万,十万还是八万”。道林和尚不知为何也来凑热闹。李虎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近来跟李虎打招呼,见面就说帮李虎解兵家之厄,为生黎化解劫难,只是所带僧陀却个个哨棒戒刀,裹腿束衣。

    这个时候,李虎欢迎他,百姓们也欢迎他。

    僧人可比郡守受欢迎多了,很多人指给同伴看:“和尚也来了。你们快看。和尚也要跟我们去打仗。你看那个,东家旁边的那个,那不是道林活佛吗?”

    人群接二连三爆发出欢呼声。

    有已经信教的追着围着问:“道林佛爷,既然您也来了,是不是有佛祖的旨意?”

    道林时而扭头回应说:“是呀。”

    有人问:“我们能打赢那些军队吗?”

    道林见李虎瞄了自己一眼,鼓吹说:“那当然。李虎公子他是西方金刚尊者转世轮回,能降伏扫除一切妖魔。”

    在人群的震惊中,李虎哈哈大笑。

    道林跟随李虎走到僻静处,问他:“就这些人了吧,什么时候出发?”

    李虎给他指指看,空地上织了土灶,正在埋锅做饭,毕竟不是军队,没有像样的后勤,人们要将干粮吃的和水带在身上,停着不走,就是要反复炊饭,再打给百姓。

    道林连连点头。

    他主动说:“是要等等。郡里的士绅都还不坚定,不是说陈天一公子要来与你们调解,原先心里坚定的也又不坚定了,都跑去看看,想知道他是持什么主张,毕竟他肩负使命,代表了州军和州府。”

    李虎点了点头。

    道林又提醒说:“你和陈天一公子不会是同窗关系吧。前些时日你与他闹不和,那是大大不妥,朱氏虽然在官场扎根不深,却是上达天庭的人家,又广结善缘,大把撒出钱财,在州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他说:“你手底下不是有人吗?让他们留下操办,你我也去他们庄园接他?你需知道,一旦他站在你的一边,荡寇除贼的名份有了,力量也会大大增加。”

    李虎拒绝说:“他应该站在我们这边吧,我们排着队去见他,太耗时日,我已经派马轮去找他了。”

    道林反问:“你见和马轮见能一样?”

    李虎笃定地说:“是不是排着队见,都会站我们这边吧,他又不傻?”

    道林笑道:“他不傻,所以不见得就站在我们这边,你们这边都是谁?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郡司马,一个起于田间的小子,哪怕他承认你是一代英杰,而对面呢,对面是何人?那是关中田氏苦心经营的……他本家田文感眼看着已经入阁。只要他不公开造反,皇帝不亲自过问,朱氏主动去咬人家一口吗?”

    李虎“哦”了一声,反问:“一旦放任敌军打下易县,保郡,他怎知田启民不会造反呢?”

    道林叹道:“所以这也是州军安排朱氏嫡子前来的原因。他们都是关中门阀,相互间自然能够好好说话,哪怕田启民公是真起了反意,州军还是寄希望于劝他们回头的。你以为得罪丞相家族,当世数一数二的门阀家族,州军就敢吗?之间相争不免,往死里掐,心里却相互忌惮。”

    李虎说:“这也不见得。”

    道林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突然冒出个想法,笑道:“不如我们赌斗一场?”

    李虎犹豫了片刻,抢先说:“要是我输了,给你捐赠一笔大大的香油钱。”

    道林愕然:“捐钱?”

    李虎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笑道:“你若输了。帮我把石器卖去魏博。”

    道林害怕他反悔不赌了,便同意下来。

    二人先后转过来,往人群丁壮之中看去。

    方步平正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现出惊容,直奔李虎方向,到了跟前就问:“饭菜是细粮和肉食?”

    李虎看了道林一眼,愕然道:“怎么了?”

    方步平说:“他们都说官家出钱,让官家出?”

    李虎反问:“有什么问题?”

    方步平压低声音说:“官府能有多少钱给他们这样吃喝?我听你的人说,还要编签他们?”

    道林替李虎回答说:“打仗怎能不让人吃好一点儿?不编签,就是一盘散沙……”

    方步平激动地说:“编签之后呢,会不会就不解散?那是想解散就解散的吗?郡里又上役又为朝廷解钱粮,还养着石敬孙的营兵,你再编签几千人,要养你养,你休想让郡里为你承担……”

    李虎愣了一下。

    道林冷笑说:“官府养兵又不让你出自己的钱?”

    方步平敌视地盯着他。

    他也许猜到道林背叛他了,也许只为这一句,断然大喝:“官府还有钱?夺民之用,夺得百姓驱苗,你李虎也想有这一天吗。”

    李虎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也许人都是两面的。

    但李虎没作任何答复,编签之后,他是要解散的,但他没有义务向方步平作交代。

    有人走了过来,离近了告诉说:“东家。马轮回来了。”

    李虎掉转头去,看到见完陈天一回来的马轮,想起与道林和尚打的赌,连忙拨开方步平,跨前一步。

    等他再留意到一起来到的熊尊,熊尊已经上前了。

    他行了个不标准的礼,掏出一封书信说:“阿虎兄弟。这是我们军门给你的信。”

    李虎把信接到手里,转视马轮,在他看来,陈天一的主张能透过马轮的脸上流露出来,马轮却轻轻摇了摇头。

    人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李虎对他寄予厚望,相互之间相处上的矛盾,不至于影响立场和情分。

    话可以说明白的,人也是可以见面的,陈天一为什么要写信呢?

    熊尊打断他的思绪,笑着说:“我本家一个姐姐,想知道你是不是她的一个同窗,特意趁族叔不在,跟着我来了,她盼望见你一面。”

    一个倩影若隐若现。

    李虎陷入沉思中,旋即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见。大战在即,安排不出时间。”

五十八节 不这样才奇怪

    李虎同样有心期待陈天一的加入。

    然而拆开信笺,他慢慢地将眉头收在一起,道林凑过来,被他避让过,就盯上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上读到内容。

    但李虎脸上没有浮现他赢或者他输的讯号。

    直到李虎放下信笺,道林讨要一样伸出手,李虎没有给他信笺,反而收了起来,说:“我们谁都没赢。”

    道林示意给信笺求证,李虎就说:“他母亲的意思,就是要节节抵抗,节节败退,欲擒故纵,令其原形毕露,希望我们能够配合支持。”

    道林愕然道:“不失为妙想。”

    旋即他就提到一定的高度上,轻声说:“站在朱氏的立场,等于被州军架在火上,田氏反相不毕露,朱氏怎好开罪,一旦田氏反了,朱氏为他们说话,又怎么善了?他们是这样一个处境,你李虎不也一样?朱氏的陈夫人果然是位巾帼人物,李虎你作何打算,不如放弃易县,放兵进来。”

    李虎拒绝说:“不可能。”

    他转过脸来,冷呵呵地说:“要劝我的,信里都有。但我心意已决。田军回师,补给已断,放任百姓受其蹂躏,非好男儿所为。”

    道林低声说:“你是东夏人吧,朝廷上的人都不管,你管呢?”

    李虎反问他:“佛主也不管吗?”

    他肯定地说:“早说了,你们佛主管不了的,我李虎会管,既然陈天一这位公子哥要先等我们败,就不管他了,你也可以改变主意。要是主意不改,兵贵神速,我们立即出发。”

    说出发,他就出发。

    熊尊还远远站着等他。

    李虎再到熊尊跟前,已经是骑在马上,手下已经在四周勒令丁壮。熊尊多少知道一些,请求说:“那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军,你在市井招募这些人,怎么能够抵挡得住?你跟我一起,趁着天快亮,我们将军那边已经没有人等着见他,你见到他,好好与他言,争取他的力量,这才有胜算。”

    他补充说:“你来郡城,说不定易县已经破了。”

    李虎倨傲地拒绝说:“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你回去告诉他,我是我父亲教导长大,是男儿,他是他母亲教导长大,像个女人,我果敢,他阴柔……我为天下生黎,他以为一己之私。”

    熊尊傻愣愣地站着。

    他不知道陈天一怎么开罪了李虎,也不会知道信笺的具体内容,但他也觉得李虎太过分,人家没说不帮你,但你也不能一定拉着人家葬送全家吧,拉不来就不理解别人的苦衷。

    不过,熊尊也佩服。

    上次竞武就是,一介少年,就是敢战。

    只是这回却是一支军队呀。

    不说个个身经百战,却是平过南乱,北调打过北平原。

    熊尊调转头,道林到跟前了,叮嘱说:“回去不要原话照说,委婉表达个意思就行了。我约莫着,李虎是气他坐看生黎涂炭。田氏掉头,州军已经断掉了他的补给,你们公子知道不知道?”

    熊尊更正说:“不是我们公子,是我们将军,我非私人。”

    道林颌首一笑。

    还有这样更正的吗?

    他问:“看来小施主是与李虎一样的人呀,欲解天下苍生,可愿与和尚多来往?”

    熊尊奇道:“你好像是个大和尚。你跟李虎一起去,你不怕得罪大军阀,得罪京城大权贵?”

    道林有苦自知。

    自个在众人面前宣布自己跟去是佛祖的意思了。

    不过,他不怕,他同样肯定田启民已经反相毕露……而且一旦打通易县还不止步,就真的掩饰不住了,到时候乱兵郡中纵横,甚至还有高显贼,自己的寺庙,自己的地盘怎么办?谁来管?

    他大声说:“少年可学佛,自会知道贫僧为何而去。”

    他鼓着大袖子,走得飘飘似仙。

    熊尊却苦笑摇头。

    人马汇聚起来了,但不是军队,有些把兵器拖着走,有的扛在肩膀上,但是没有想象中的说笑和混乱……不时有庄稼人大声喊:“让前头的跑快。跑快。去晚了,丢了易县咱就坏了。”这里头有不少东夏人,东夏有传统起歌,但他们唱,容易把自己唱远,就有人提了个干活的号子:“往前迈呀。下住脚哦。挺得住哦。守住神哦。”

    熊尊忙着给他们避让,见马轮不随他们走,离自己离得不远,大声问:“你不去呀。”

    马轮走过来,主动说:“熊公子,已经是早晨了,我请你去喝奶茶。”

    熊尊反问:“奶茶?”

    马轮点了点头,说:“夜里没睡,喝奶茶能把人暖过来,不受邪。”

    熊尊回去,陈天一怕是在睡觉,他想从马轮这里知道李虎是怎么想的,就一路去了,到了街上,街上气氛不佳,很多郡里的百姓多是怕军兵会杀来,虽然没有搬家潮,却不免追看李虎等人出发,此时回来,都是在议论。熊尊看了马轮一眼,马轮似乎并不担心,在马上摇头晃脑,还吹着口哨。

    熊尊忍不住说:“马师爷。你觉得能打赢吗?”

    马轮不假思索地说:“能。”

    熊尊盯上他,马轮已经轻车熟路,带他抵达路边常去的东夏特色饭铺,示意说:“有没有来过我们东夏的饭铺吃饭?”

    他又说:“以前我们东夏人懒得很,听我阿爸阿妈讲,谁半夜起来做早饭过?大王建国之后,一切就都变了,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里,勤劳敢战就能过好日子,谁还敢懒?现在是一家比一家勤劳。”

    说着闲话,他又问:“你还没在我们东夏的饭店吃过饭吧?”

    熊尊没有,就回答说:“我们那儿没有。”

    进去坐下。

    马轮要了壶奶茶,又要了点肉食,与他对面坐着。

    两人也不是很熟,陷入尴尬的无话中,马轮打破说:“我们东家与你投契,多次在我们面前说起过你。没想到中原人中还有你这样好武艺的少年。”

    熊尊想为国吹嘘,但知道人家马轮和李虎都在中原生活,知道得不比自己少,就说:“我书读得不好。”

    马轮说:“你们靖康读书读得不对。你去我们东夏求学看看,读书读得不好的,到我们那儿就一下大不一样。你们陈天一少将军不是也在我们那边读书?”他说:“只是他只读了知识,却没有读到我们东夏的精神。”

    熊尊连忙问:“东夏的精神?”

    马轮说:“是呀。对于我们东夏人来说,你们中原人是不是造反,与我们干系大吗?你们备州乱了,反倒对我们有利。是不是?”

    熊尊点了点头。

    马轮说:“但我们东夏人,骨子里就是锄强扶弱的,东家号召说,我们要与百姓和好,我们就和好了,东夏说不能让伤黎庶,我们就一起并肩作战。你不是问我能不能打赢?我敢肯定地说,我们能打赢。你们靖康的百姓要靠我们东夏人来保护,你们的官府就已经输了,你们的叛兵就已经输了。”

    熊尊解释说:“我是说战场。”

    马轮呷了口奶茶,弹了弹指头,若无其事地说:“我说的就是战场。艰难的战事能让人原形毕露,比如你的将军,他不敢为百姓张目,比如郡守,他要迎接田军,比如郡里的人,有人勇于担责,有的人退缩……大浪淘沙,没有百姓信任和依附,就都是输家。我们东家怎么会不赢?”

    他又说:“你们看到的是田军的铠甲和利刃,却看不到百姓的力量,百姓的锄头,易县还有一万四千户,附近几个县呢?整个郡呢?田启民就是五万军队回师,一家出丁一人,不要任何的队形,只靠不妥协的意志与他们作战,他们岂能战胜?就算他们战胜了,杀死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但他有父母兄弟,有妻儿……区区三五万人,不能敌一郡。我们东家会赢。而且我们一切备州的东夏人都会站在他身后,你若不信,今天与我在一起,可以看到远近赶来汇集的东夏男儿。”

    熊尊灰溜溜地说:“你们怪团结的。”

    马轮说:“不是我们团结。而是上天降临了无双的英雄,把我们凝聚了起来。你们中原人同样不孬,却是没有凝聚起来。”

    熊尊苦笑承认:“我们没有东夏王那样的英雄,对吧?”

    马轮笑了,说:“吾王爱国人,国人拳拳报之,你们的皇帝和官宦不爱你们。”他轻声说:“吾王是雍人。中原人他也凝聚了起来。与他驰马打天下的爱将,多少是你们中原人呢?”

    熊尊笑道:“马兄也是有才之士,是打算跟着你们东家打天下吧?”

    马轮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我们东家是大大的好男儿,我也是好男儿,我们为什么不能打一个天下出来?他正在做的事,你不想干吗?你读了你们圣人的书,圣人告诉你,麻木地看着生黎涂炭吗?我与你坐在一起,那是我们东家说,你有胆气侠骨,是个好男儿,我想与你论交。”

    熊尊热血沸腾,却还是克制说:“可你们是东夏人,我是靖康人呀,能一起做一番事业吗?”

    马轮说:“东夏和靖康本来不是一国?”

    熊尊被问住了。

    马轮又问:“我们这些东夏族人现在是不是靖康人呢?”

    熊尊又被问住了。

    马轮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一道,为生黎求福,为自己求业?”

    熊尊真的顶不住了,大吼一声:“店家。拿酒来。”

    店中人并不多。

    店家问马轮:“你大早晨的喝什么酒?”

    马轮这就给熊尊说:“起了战事,饮酒容易误事,不当饮,以奶茶代之。喝尽之后,各尽自己的力量吧。你试着劝说你们将军,我呢,在士绅间奔走。晚上再到这儿相聚。”

    两人各自将滚烫的奶茶喝下,相互端重行礼,出了店,各奔东西。

    熊尊回去,陈天一果然在睡觉。

    如果是李虎来好说,他回来,怎么去喊陈天一?但是见不着陈天一,就劝说不了他,熊尊坐立不安地回去,一边准备说辞,一边想眯一会儿。

    熊梦梦却当头把他拦了,问:“见到了?”

    熊尊三言两语复述说:“应该不是你同窗。他要去打仗了,顾不得见你。等他回来吧。他这个人傲得很。姐你不知道,他让我跟天一公子说,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你回去告诉他,我是我父亲教导长大,是男儿,他是他母亲教导长大,像个女人,我果敢,他阴柔……我为天下生黎,他以为一己之私。”

    熊梦梦断定说:“就是他。”

    熊尊怪她说:“还没见着,别那么肯定。”

    熊梦梦却异常肯定,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他。敢为天下先的人,不这样才奇怪。你带我走,咱们追上他。”

    熊尊大吃一惊,讷讷地说:“未与天一公子请假。而且我还要等他醒来,劝他一道出兵,别让李虎吃亏的。”

    熊梦梦想了一下,说:“好吧。你就把他的原话跟陈天一说,激将他。感觉着陈天一和他想的不差,就是不敢,说不定吃激将呢。”

五十九节 梦或成真

    熊尊年轻贪睡,本想着躺下眯缝一会儿,借机再琢磨几遍说辞,不料沾上榻便沉入梦乡,睡是睡的沉,却不好说睡的好不好,他梦见一**阳东天横挂,一岗其下,挡了目光,绕岗而下,却别有洞天,一头白色吊睛猛虎矮山之上狂啸,山林震颤之中,百兽聚集,紧接着自己不知道怎么变成大熊,在脑海中辨认自己,却成了“有熊氏”的熊尊,环顾前后,身边都是些豹和罴,掰着指头算出来虎豹熊罴,却又见到很多的野狼与猛犬,一个蹦蹦跳跳的怪兽往来介绍,各个动物好像都有姓氏。自己的脑海一团混乱,不知道哪个姓氏属于哪个家族的时候,猛虎转来身,问:熊尊,你想好没有……你走不走?蚩尤不得不除,我们都走了。

    还在想蚩尤是啥猛兽,嘴里却在说:“蚩尤凶猛,铜头铁肩。”

    猛虎冷冷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不除蚩尤,天下不宁。”

    猛虎跳下山坡。

    熊尊脑海里猛地闪现一丝明悟,认出眼前猛虎:斩杀蚩尤,岂非高阳?

    这是古帝高阳。

    对。就是他。

    别人杀不了蚩尤。他也杀不了吗?

    他是把蚩尤杀了的……自己跟着高阳帝去还会有错吗?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猛虎奔腾而去,百兽相从,令他陡然记得:帝率虎豹熊罴以战。转眼间,群兽争相经过,留下一串串的讥笑。熊尊反应不及,身边就空了,想追,身子沉,才想起来自己是熊,跑不动。

    怎么办?

    是谁在问自己:就剩你一个,你是不是怕蚩尤,你是不是怕,你是不是怕?蚩尤就一个,虎豹熊罴千万。

    不知何时,一个白胡子老者出现在面前。

    他说:“我是你的师傅呀。你要跟上李虎呀,你要跟上李虎。”

    熊尊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人轻声说:“他有大气运在身。跟上他。就能灭杀蚩尤。建不世之功。”

    老人身影越来越淡,转眼间已经不见。

    丫鬟熊茸来照料他,就见他头一会儿扭往东,一会儿扭往西,脸上痛苦,连忙推他,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就说:“李虎。你等等我。”

    熊茸大吃一惊,愕然道:“你做啥噩梦了?”

    什么噩梦?

    不是噩梦。

    但是梦在脑海中依然清晰,只有自己一个呆在原地的着急和怅然。

    他醒悟过来,连忙说:“我做了个梦。李虎不知怎么变成了一头虎,我变成了一只熊,他喊我去与蚩尤作战。我还没答应,他就跑了。”

    熊茸捂嘴便笑,要求说:“你再睡下吧。再睡一会儿,你姐让我去看过了,你们将军没一点动静。定要睡到中午起来吃饭。”

    熊尊这就又躺下了。

    听族中长辈讲,但有所梦,定有所预示,可惜自己不会解梦,身边也没有会解梦的人。躺下来,瞪着眼睛想一些解梦的谶纬,视线渐渐模糊,就又睡过去……陡然间,天地又猛地一变,黑山冰河,自己不知何时骑着战马,自己就变成了一位大将,黑铠黑马,回头山河云动,尽是火红的军队。熊茸出现了,提个小篮给自己送饭,也没想自己都大将了,熊茸为何去自己家捎来自己母亲做的饭菜,还热气腾腾。

    三军未食,自己怎能吃饭?

    熊尊严肃地说:“小茸你回家去。饭菜放在河边,等我率兵平定南朝,回来的时候吃。”

    熊茸不肯,大叫说:“等灭了南朝回来吃饭,饭都凉了。”

    何止是凉?臭了都不一定。

    但是,为将者怎么饿了就吃。

    熊尊诳她说:“军令已下,就要渡河了……李虎跑得快,会跑我前头的,到时灭南朝的功劳就是他的了。”

    熊茸用手一指。

    铁马冰河千帆转瞬铺满河面。

    李虎就是快。

    熊尊心中大乱,干脆一抽刀,往前一指,喊道:“渡河。”

    熊茸不知道怎么也跟在身边了,反复告诉说:“你姐让我告诉你,你别急,急了容易中埋伏,李虎是不会给你争功的,军队都是他的呀,他没来,在登州坐镇呢。”

    熊尊猛地停住。

    熊茸说:“你怎么忘了?你二人有约,你随他一起打天下,他就把灭南朝的功绩留给你。你要是抢功,他会收回成命的。你想让我收走你的兵符吗?”

    再看熊茸,那哪是熊茸?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分明就是一个传令兵。

    熊尊又猛地坐了起来。

    熊茸出去了,房子里静悄悄的。

    接连两个梦都与李虎有关,熊尊有点儿畏惧。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块像兵符的动物状铜片,锈迹斑斑,带着湿泥……他像触电一样,一跃而起,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自己睡觉的时候,床头什么都没有。

    梦到兵符,柜子上就多了个铜片?

    刚才熊茸来过,对,找熊茸。

    他爬起来,鞋都不提,就去找熊茸。

    铜片确实是熊茸在不远的草地上挖野菜捡到的,熊梦和熊茸还在空地上架个木柴,吊着铜盔,准备炊饭。

    熊尊急不可耐问完熊茸,就给熊梦讲自己的梦,他说:“我并不知道小茸捡了兵符,怎么就给梦到了呢?”

    他希望熊梦说句话。

    熊梦和熊茸却显出震惊的模样,熊茸动了动嘴唇,看了熊梦一眼,最终没说话。

    熊尊急切告诉说:“先是梦到神仙。接着梦到兵符。你们说神奇不神奇?”

    熊梦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阿尊。你想没想过,你的梦,可能是真的呢。也许是真的呢?你年少好武,胸怀志向,你怎么知道将来平定南朝的不是你呢?”

    熊尊哑然失笑道:“那南朝不是已经平定了吗?南方的河怎么会有冰?”

    熊梦淡淡地说:“平定的地方就一直安定吗?南方的河就从来也没有结过冰吗?你真应该去东夏求学去。”

    熊尊说:“那我是一军统帅,李虎还能坐镇登州?”

    熊梦扭过脸去,说:“我听说有志向的人做了这样的梦,就会用梦境激励自己,而不是反复说,这根本就不是我能做到的。”

    熊尊怔怔地站着。

    他手捧所谓的兵符,不自觉地抚去泥土。

    他喃喃地说:“是呀。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平定南朝的羊杜大将军,我就应该以他为楷模,而不能说,我做不到呀。”

    熊茸总想说什么,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全相信,本来不信,你说李虎坐镇在后,你平定南朝,我就一下信了。”

    三个人都很激动,都有说不出来的理由和不能说的内心。

    陈天一身边的人来了。

    他来喊熊尊吃午饭,却是说:“公子还没有醒来。你们就别等他了,先去吃点儿。”看到两位少女却织了火……来人哑然失笑,道:“两位小姐竟跟老行伍一样,这木枝撑得都那么好看。别做了。一起去吃点儿吧。”

    熊茸大声说:“不去。我们已经做好了。”

    熊梦带着责怪看她一眼,称完谢,还是坚持说:“我们都已经快做好了。干肉切过,野菜也洗了出来,你们去吃吧。”

    那下人好心替她们看看野菜,诧异说:“还真的是民间常吃的野菜。”

    熊尊也不敢相信,围着篝火转了几圈,见她们执意不去,这才跟着人走。

六十节 忘恩负义

    为郑重礼贤下士的礼节,陈天一身边的参军、幕僚和门客都会享受到相应的礼遇。他们被按照级安排到不同的八仙桌上,享用丰盛的酒食,尤其是现在,随时有可能上战场,熊尊这一桌六个人九个菜,荤素搭配,食材一丝不苟,与酒楼的席面一致无二。

    坐熊尊身边的是一个本家,张口就问熊梦主仆,听到喊了不肯来吃,忍不住呵责他:“你怎么不拉她们来?虽是她们私自离家跟上来的,可要是吃不好睡不好,让咱们这些老爷们怎么回去交代?她们怕男女同席,能会同席吗?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她们与女眷一道用饭就行了呀。”

    熊尊没他年长,却显得很不服气,大声说:“我强拉来吃饭,她们就高兴吗,要拉你去拉去呀。”

    本家点了点他,表示他为人处世的本领差,干脆示范给他看,招呼上朱氏的管事,微笑中带着不苟,请求中带着吩咐说:“我熊氏那边有两位女眷因为不便,没有来用饭,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女子,把饭菜装上一盒,为她们送去。”

    等管事连笑连诺,飞快吩咐人去办。

    本家回过头,给熊尊点了点头,教导说:“这次出来,你要多多学习待人接物之道。读诗书不等于懂礼节,懂礼节不等于善处世。”

    熊尊也隐隐佩服,但他更想问时局,压低声音问:“十六叔。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建议将军,支援李虎一下,李虎是少年英雄,与我……有谊。”

    他这族叔停著片刻,淡淡地说:“最好别过问,长上定然会有安排。李虎?你也少与他往来。我们熊氏是名门,不要去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田间、地头所谓的英雄好汉,无非是人强悍好斗,善夺敛钱财,毫无底蕴,更无与我们交好的根基,因为不懂礼节和往谊,用你时千方百计来攀交,不用你时对面不识,兴盛时,撒金银网罗走狗,衰退时,如鸟兽散孑然一人。”

    熊尊只是想让他帮自己出主意而已,被他哽到,立刻反问他:“你说的是那些土匪爆发户,李虎何曾会是这样的人?”

    这族叔想也不想就说:“我看也差不多。不过是在石场和土建上刚刚赚了些钱,就已经呼朋唤友,左呼右拥,目中无人,听说长上派人给他送贺仪,都被他赶了出来,傲慢若此,怎会是谦谦君子?何况他与东夏人往来得多,瓜葛深,你不要与他往来啦。”

    熊尊忍不住说:“你又没见过他,怎么能肆无忌惮地评价呢。”

    声音越来越大,一些同僚们入了耳,也不由加入口舌,说些是非。熊尊心里一怒,放下筷子不吃了,起身要走。

    本家小叔将他拉住,笑道:“你还为李虎饭也不吃?说你的友人还不是为你好。”

    熊尊一时说不出话来。

    憋了一股气,吃了顿令人不快的饭菜。

    吃完,仍不见陈天一睡醒。

    熊尊不顾本家阻拦,找到朱氏的仆役询问,多是说:“你知道,公子昨夜接待贵客不断,入睡得极晚,便要多睡一会儿。”

    熊尊回过头直接去喊,被几个把守厢院的甲士拦住。他便与甲士们争论,希望说服甲士,进去将陈天一唤醒。

    甲士们却不肯,纷纷说:“公子在家受夫人管束,鸡叫起身,那是极苦的,出来之后,又连日劳累,好不容易想睡一觉,我们这些人怎么能违心叫他?”

    熊尊气愤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要打仗的吗?”

    甲士们活在太平日子里,笑他:“打什么仗?”

    一个说:不过是来做个说和。

    一个说:把李虎和石敬孙这二人抓起来送到田大帅的帐前便好,这二人也恁大胆,跟大元帅叫板。

    熊尊眼睛瞪得很大,他弄不懂这些人都是什么立场,怎么半点明辨是非心都没有。

    他正要掉头几走,门缝松动了。

    翘首等了片刻,出来的却是个侍妾,喊丫鬟帮她收拾梳妆。熊尊心头一片火起。陪-睡的女人都才起来,这是要睡到何时。他大喊一声:“将军。”四个甲士把他围上,前拦后拽,想让弄走。熊尊不由怀疑陈天一早已睡醒,故意不见,与他们角着力,大声喊道:“将军。你躲在房李睡觉,你想让我们被李虎看不起吗?”

    正相持不下,不知里头听到了没有,有个行色匆忙的文士带着甲士来到,问了一声:“公子呢。”

    几个甲士停了动作,往里头指去。

    熊尊判断他是朱氏阀内可以作数的人,连忙挪去:“还在睡觉。都打仗了,还在睡觉。”

    文士苦笑说:“是呀。”

    他大步往里走,走了进去,熊尊也要跟上,却又被拦了下来。

    熊尊被他们闹得暴躁,怒吼道:“陈天一。你是三岁小儿吗,你要是再睡不醒,别说是我的将军。”

    他几下挣脱甲士,指了几人大吼:“一群混蛋。为人臣奴者,不作规劝……要打仗了,挡着不让喊他起床。

    几个甲士也委屈,他喊叫,对方也喊叫。

    那文士却又回来了,面部表情地要求:“公子醒了,让喊他进去。”

    熊尊整整自己被拉乱的衣裳,蔑视白了他们一眼,大步走了进去。一脚踏进去,就是一股扑鼻的香气,令熊尊很不舒服。

    他心里嘀咕了声“娘们”,拿出十一二岁大闹学堂的架势,在小厅里翘头耍愣:“将军。你要是再睡下去。非被敌兵捉走不可。”

    陈天一披着衣衫,手曲握在鼻孔之下,微微咳嗽,看来晚起,也是有点顶不住连番折腾。他走出来,见到那文士和熊尊,登着素靴到太师椅上坐下,笑着说:“贤弟昨日对我还恭敬有加,今日就在外头跳脚叫骂……不才可有什么得罪之处?”

    毫无疑问,陈天一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风采照人当中一坐,就让人觉得没有那么气了。

    熊尊想道个歉,想说自己是不得已才这样,文士却着急,喊应说:“公子。先别责他。我刚刚从北边回来……只见着高将军,根本去不了北平原,劝说都没有机会,已经失败了。”他又说:“易县还在石敬孙手里,但是情况亦不妙,打了一回,石敬孙缩回县城不动,城东要隘的卡子已经丢了,再挡不住高将军的进军。”

    陈天一一动不动。

    熊尊却连忙说:“什么卡子丢了?要紧吗?”

    文士没好气地说:“高将军可以直接绕道县后,甚至可以直扑保郡,你说要紧吗。”

    陈天一突然一抬手,道:“石敬孙故意的吧?”

    文士说:“这怎么可能,我回来的路上,都遇着李虎带人支援,石敬孙只要等一等,支援就上去,他为什么要让路?”

    熊尊也迫不及待地问:“是呀。为什么?”

    陈天一冷笑道:“石敬孙把人打完,自己不就成光杆了吗?石敬孙把人拦在界外,对错又是谁的呢?母亲已经为我分析过了。没有人真心挡贼。”

    熊尊激动地说:“那李虎呢?”

    陈天一哑然失笑:“他?不知哪根筋不对。他抗贼他爹知道吗?”

    熊尊和那文士都当是一句戏语,用他爹不知道来表现做事悖乱。文士沉吟不语。熊尊却异常地担心。石敬孙若无心死战,李虎带着一群百姓怎么办?

    熊尊连忙说:“将军您呢。之前你是想让贼人反相毕露,现在也派人去调解了,这位大哥不是回来说,人家拒绝了吗?你调解你不制止别人动手吗?”

    陈天一沉默不语。

    熊尊又说:“将军。咱们出兵吧。人说天贼的兵补给断了,若是任他们攻城略地,该有多少百姓遭殃?他们本来就名声不佳……”

    陈天一低声说:“他们不敢动我家在保郡的庄园。”

    熊尊猛地收住接下来要劝说的话,有点不敢相信地。

    自己说的事百姓,陈天一回答的是他家的财产。

    熊尊渐渐怒了。

    入府从事做个参军,自己不是为了保卫他陈家的庄园呀,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建功立业,这些想法,在陈天一门下能实现吗?

    陈天一与文士说:“易县已不挡敌兵,你与李虎讲了吗?”

    文士愕然道:“还要与他讲?”

    陈天一叹道:“李虎与我本是表兄弟。若让他在叛军手里吃亏遇挫,并无妨碍,若是遇到性命之忧,我停在保郡不动,一定会被母亲怪罪。”他扭过头,目视熊尊:“贤弟与他关系尚好。不如你去告诉他,劝他,让他赶紧回保郡。等州军也下定决心,调集兵马,我们再与叛军作战不迟。”

    熊尊摇了摇头,笨拙地说:“我劝不回他。”

    陈天一诧异道:“为什么?”

    熊尊有点拘束,有点激动,说:“李虎与众人要保乡里,怎么能劝得住?伸着脖子等叛军来杀吗?”

    陈天一要求说:“劝一劝,尽到人事。”

    熊尊断然拒绝说:“不劝。”

    陈天一和那文士都有些意外,正要问他,本来他与李虎关系那么好,不去劝,是不是与李虎生了矛盾,熊尊说:“你们要劝,你们自己去劝吧,我想好了,我要与李虎并肩作战。叛军若是到了保郡,破了保郡,会不会打到我家去呢?我想好了,我不适合在府下从事,你们让族爷给你们派人吧。熊艺和熊保读书都比我好,让他们来帮你。我想去与叛军死战。大丈夫不保桑梓,羞与人云。”

    说完,从怀中抓出聘书,往地上一丢,掉头就走。

    这对陈天一而言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连忙站起来,喊道:“熊尊贤弟。”

    熊尊大声说:“怪不得李虎让我带话给你,他看不起你,他为生黎,你为一己。”

    陈天一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旁边的文士气急败坏地说:“公子,去找他本家长辈收拾他。去找他本家长辈管教他。”

    陈天一越来越气,虽然他警惕熊尊与李虎的关系,却自认为不曾亏待,怎么这个浑人就敢得罪他?自己也算礼贤下士,给他们最好的生活,一顿八-九个菜,上好的酒,给他们最高的贴薪,除了官钱,一个月数十两银。他大吼一声:“忘恩负义。”他给文士喊道:“去问他的本家,他熊氏怎有如此忘恩负义之徒。”

六十一节 追索回来

    虽说朱氏在朝廷上有新贵之嫌,但与熊氏之间的往来中,给出了仕途和名利,熊氏仍显得小门小户,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陈天一的怒火令熊尊的本家感到惶恐。熊尊回去,与族姐熊梦一嚷,三人要走,这边东西还没有收拾好,那边本家就赶来了,呵责的呵责,让熊尊说理由的让熊尊说理由。

    本家越是责难,熊尊越是觉得他们成了陈天一的走狗。

    他不但不改主张,还趁都是些文人,大肆叫嚷:“你们回去给我父母告状好了,我去与叛军作战,何错之有?你们不敢去,小爷我敢去……不就是一个参军,我走了,你们自己房头正好可以补上。”

    熊梦梦也站在他这边,向叔兄之辈喊嚷。

    这也是个管不住的。他们扣下族里的车夫,要为难仨人,熊尊便一个人气冲冲走掉。本家看他也没骑马,想着这小子到哪儿生会儿气,晚上定会回来,就围着熊梦梦作说教,一说说到天黑。熊梦梦偏偏在东夏练就了辩论之能,伶牙俐齿,倒也不怕,正口干舌燥,不想与他们再说啥,大概是有要事相商,陈天一派人把人喊走。人一走,熊茸就担心起来,扯着熊梦梦嚷:“小姐。小姐。熊尊不会把我们扔这儿不管,自己走了吧。”

    熊梦梦也有些担心,说好一起去找李虎的,但是去找李虎,李虎那边说不定会在打仗,有危险,谁知道熊尊会不会改主意,觉得二人累赘,自己一个人走,到时自己两个弱女子被留在这儿,住在陈天一他们家,要走走不掉,要住住得焦急,该怎么办好。熊梦梦也连忙安排熊茸说:“你去看好熊尊的武器和马匹,别让他偷偷回来顺手牵走。他可以扔下我们,还能赤手空拳,马也不骑?”

    熊茸连忙把熊尊的东西都藏藏,两人不是收拾用物,就是大眼瞪小眼守着熊尊的马等。

    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更看不住,她们还不敢回屋子,熊尊回来了,在角落里低声喊了一声:“姐。”

    熊梦梦听得真切,猛地站起来回应:“没人了。都走了。你快出来。”

    熊尊带着一个四十多岁人冒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姐。我出去找了个赶车的。李虎的师爷马轮介绍的,趁黑走吧?”

    熊茸还逗乐,问他:“你该不会把我们姐俩拉出去卖掉吧。”

    熊梦梦却忙着向熊尊带来的车夫问好,轻声说:“你是李虎身边的么?”

    车夫笑道:“哪有那福分。街上开饭馆的,这不人都跟着去战场,马轮找不到人,让我顶一顶。”

    四个人飞快把准备好的行李放进马车,熊梦梦先推熊茸上去,自个却是探问:“这多了辆车,门还能出得去吗?”

    熊尊二话不说,别皮鞭到腰上,牙根上挤着凶恶:“走还不让走吗。不让走咱就硬闯。”

    开饭馆的赶车照样不差,扣了马辔头,指挥马匹娴熟,催促让熊梦梦也上车,自己坐上就驾走。

    到了庄园边,把守的人询问,熊尊上去一鞭,拿利刃顶上一人。

    等道路让开,他又自己断后,看着马车走入黑暗,给两个把门人说:“回去告诉你们嘉陈公子。今日熊尊但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谅解。异日能活着回来,再向他赔不是。”这么做觉得还不够,就又从身上拿出些钱,按在两人手掌中,黑着脸说:“此时与尔无关,怕他打你们,这点银子权作补偿。”

    他把自己想得恩怨分明,又把外袍脱掉,说:“这衣裳是发的,不穿了,拜托两位给还回去……这里还有一封信。”

    前头熊梦嫌他慢,喊他,他便飞速上马,口衔利刃,一手执鞭,一手挽缰,冲进黑暗。

    这种恶劣的事情,不大工夫就报到陈天一面前。

    陈天一得到情报,为了掩护百姓过白河,李虎已经上了战场。

    他手下的人在白河镇拉起防线,正与众人商议这些军机,也正是商议的事大,怀疑熊尊带着马车闯走会有危害,便直接呈报过来。

    一屋子的人。

    就见一件对襟锦袍摊到面前,再压上五两银子,别说陈天一,几个熊姓本家,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人打圆场一样说几个熊氏本家。

    陈天一却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说:“虽是作为参军入我门下,也算被朝廷征召,像他扔了聘书,不告而别,不才该怎么办好?”

    话嚷出来,心里已经都是冷笑。

    这是引导众人扣熊尊一个逃兵逃役的帽子。

    众人不好顺他坐实,纷纷说:“熊迈先生赶紧追去,把他强行带回来,少年一个,不懂事,给他一个机会。”

    陈天一嘿然不语。

    有自己人懂了,起身说:“将军掌御一军,当申明律令。”

    陈天一移目到一个中年文士身上,这个文士就是率熊氏子弟出来的熊迈,知道这是陈天一再给自己压力,连忙道:“迈管教无方。”

    众人一阵沉默。

    光管教无方不行呀。

    陈天一说:“律令不行,领兵大忌。”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陈天一说:“我给他最后一个机会,王远先生,还请劳烦去唤他一回。”

    “王远”是熊迈的字。

    熊迈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于情于理,陈天一这么做都合适。

    他只怪那个不成器的家伙,一族好几个爷们围着教训,你说赌气避出去,回来就过去了,结果呢,竟然趁天黑给跑了,一旦陈天一真把他抓起来重责,自己又怎么回去给熊尊的爹娘交代。

    陈天一又说:“我也要让他给看个明白,听说远近的东夏人都赶往易县支援李虎,你们设卡把他们给拦住,然后派人给李虎说,熊尊是从我这儿出走的逃兵,只要将熊尊还回来论罪,我就去援他。”

    几个熊氏爷们猛地抬头。

    陈天一说:“熊尊要被李虎回来,以后就该懂事了吧。王越先生,你唤熊尊的时候,一并与李虎讲明。”

    陈天一这么一说,爷几个就不再紧张了。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让熊尊知道,李虎是利用他的,会把他还回来治罪,让他看清楚李虎的虚伪。

    但是再细想一下,就算李虎把熊尊还回来,这哪儿是李虎的虚伪,你掐断别人的援兵,逼着人家把熊尊还回来,这是你的手段呀。

    但还是有人恭维说:“公子的教化之能定能让熊尊回心转意。”

    设卡阻挠东夏人去支援李虎,告诉李虎,答应送还熊尊就支援他,这就是决议了,陈天一责成之后,一挥手,说了句“去吧”,自己站起来,结束军议。

    熊迈走了出来,和几个本家碰头。

    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年就痛骂道:“熊尊这王八蛋,就是脑后有反骨的玩意儿,公子给他脸他不要。若是李虎把他还回来,杀他还好,不杀他,他不是我们熊氏的耻辱吗?”

    熊迈责怪说:“胡说什么呢?熊尊是你的堂弟。”

    他要求说:“去。立刻派人回去,去找他爹娘,一旦我劝说不动,硬拉无用,得让他爹娘出来。天一公子绝非善类,一旦他下了决心,杀了熊尊,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去见见那个李虎。吓唬他,让他拒纳熊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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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