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四节 功败垂成
(今天的两节合成一节了)
骑兵已经冲杀了进来。
御林军仓促迎战,前赴后继,却挡不住东夏骑兵的攻势。倒不是人海战术全然无用,更不是御林军不出力,而是东夏骑兵拿上红衣将军的药粉包,一旦点燃投掷出去,发出巨大的响声,一片人都要炸死炸伤。东夏的年轻勇士们太兴奋了,这种拿来炸他们东夏的东西,却被他们砸向皇帝,想想都是一种骄傲的资本。
不断有将士们玩出新的花样,他们先把药包扔出去,然后点燃火矢射上,让它应声而炸。
简陋的木材建筑不断随着响声崩塌毁坏。
格挡的战车被掀起尾部。
帷幄烧得通红。
御林军逐渐抵挡不住,开始逃窜。众人哈哈大笑,连人带马轻盈得像是兔子一样,很快就冲到皇帝所在的行宫,他们见人就杀,闯进去发现人去楼空,便追问几个瘫倒的宫女嫔妃,皇帝的下落。终是人顶不住,告诉他们皇帝在群臣侍卫的护卫之下,往北跑了,众人十二分兴奋,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历来不是东夏士卒屠杀的对象,他们将人放过,绕行宫而走,一路追赶。
熊熙来立于战车,在黑夜中依靠娴熟的驾驭奔驰,后面跟着文臣武将,武将们有的捞了马,但文臣,却是跑不动跌倒,跌倒爬起来再跑。
追兵就在身后。
有人希望能救出这些大臣,皇帝却不肯,大声道:“不要管他们。不要管他们。”
他当众侮辱过狄阿鸟,给灌过尿,如果被追了会不会被狄阿鸟还回来?内心何其恐惧?
这些文臣只好四散逃命。
漆霸追得近。
他参加过西征陈国的战争,分明知道拓跋巍巍的一个习惯,每次打仗,哪怕自己在后面御敌,也要保护好身边的文臣,尊重和顾全那些能够辅助他,兴旺他部族的人才,据说一次惨败之后,点点人都还在,不悲反喜,那是仰天大笑。
蛮夷之君又如何?
中原天子何其自私自利,唤回来保护大臣的将士,保护自己罔顾而逃。
他照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表示自己的鄙夷。
在东夏,已经很少有纯粹的武夫。
他飞快地转过来弯,大声喝道:“尊重士大夫,不许虐杀大臣。只追击皇帝。”
但是,还是有一些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不忙着逃命,反倒挺身而出,妄图挡住战马,为皇帝拖延时间。
他们有七八个,老的年轻的,从田间站起来,手挽手横上了,悲壮地唱着什么。
骑兵们只是不去有意虐杀,对于挡着,自然毫不客气地踏过他们的血肉之躯。
前路正凉,夜色正浓。
时光像是慢了下来,有点悲壮和伤感。
跟着皇帝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是走散了,有些是逃走了,有些是战死了,皇帝回头一看,就担心靠他们打不过追兵,手持长剑,站在战车上指挥说:“分开走。分开走。你们都往那个方向去。”
谁都知道,他想靠大伙引开追兵。
但将士们就这么干了,他们分兵停下,一边阻挡追兵,一边扎出往另外的一条道路上出逃的样子。
但他们小看东夏的将士了。
东夏追击从来不是一股衔追,他们往往是分成两股甚至三股,一股直追,一股侧抄,侧抄的骑兵走的是你打弯的内径,这样如果速度差不多,迟早能追上你。
一侧的没有走在正后方,自然不会受欺骗,他们不受欺骗,就能用角号和埙声招呼自己人。皇帝留下兵马,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消弱了自己的力量。
骑兵们怕延误,击溃他们的心都没有,干脆绕走了,留下这群官兵你看我、我看你。
熊熙来站在车架上,他头上的汗几乎把眼睛给糊上。
皇帝在身后催促,反复说:“再快。再快。爱卿。一旦你我都活着出去。朕?!一定会厚赏你护驾的功劳。”
熊熙来两耳都是风声,陡然从一个侧弯冲过,从一个土坡下绕过,前头便现出了火光,响起阵阵的喊杀声……那是自己的军营吗?
他欣喜若狂,大叫:“陛下。陛下。不远了。”
是不远了。
不但不远了,黑压压的军队已经上来勤王。
各路军队是争先恐后前来勤王。你可以打败仗,损失个万儿八千不要紧,皇帝有危险,身为臣子你不去救,即便能打赢,也会被记恨。打了败仗,皇帝就算治你的罪,不过是一人之罪,若是被恨上,当场他如何奖励你,背后都是寒光闪闪的利刃,一家老小甚至六族、九族的亲人。
但这样就便宜了东夏军队。
东夏军队接到接应逢毕一行的命令。
他们虽然没有接到逢毕的信号,但红衣将军药粉库被炸却是能察觉到,顿时发起进攻,靖康军队争撤勤王,原先的防线就像是一张白纸,不要说东夏军队这样的利刃,就是一个指头都能戳破。
皇帝高兴的未免太早。
他面前是靖康前来勤王的军队,而勤王的军队后面却是东夏的军队。
梁大壮也抵达战场。
他的军队冲锋在最前面,踏过靖康人的阵营,别的军队多少还有点迟疑,他却已经义无反顾……不是他能肯定靖康的军队去勤王,而是他历来把自己当成东夏的王牌,如果说狄阿鸟在乎死伤,那是一种王者的柔性,那他作为冲锋陷阵的大将,表现得就是一种犀利,正好狄阿鸟在那头坐镇,这头他就是要冲。手里的军队比刀还锋利,怕它现出豁口,就不舍得挥舞下去吗?
一路靖康军队被他咬上厮杀。
看着势如破竹的麾下将士,看着望风而逃的敌军和调头来战的敌兵,他的心情无比地舒畅,笑道:“若此战歼灭靖康数十万军队,俘虏皇帝在手,大王定可入主中原,衣锦还乡的日子还会远吗?”
东夏军队的迅捷绝非没有了骑兵,步兵占绝对多数的靖康军队可以比拟的。
他们从后面追击,靖康军队怎么可能轻易摆脱?
不断有军队被追上,就地反击作战,巨大的战事搅得天昏地暗。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不要命地来勤王。
面前军队已经越来越近,但是东夏骑兵也追上了。
马车“咯噔”一下,熊熙来心里一颤,他知道马车在这样旷野中狂奔,大轮接受考验,关键时候要出差错。
为了不至于一个轮子抛飞出去,马惊车败,他试图用自己驾驭的本领,将马车偏向轮子坏掉的一侧。
这样马车的压力偏过去,能够使得那个轮子和轴贴牢。
但这样不是办法,他只好慢下来,与此同时,他大声喊道:“陛下。马车轮子要飞。跑不动了。”
皇帝大吃一惊。
一枚箭矢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一旁的骑兵正在靠近,看他们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必会弃马上车,皇帝大为紧张,大吼道:“战车不能坏。”
但战车它就是坏了。
不是你让它不坏它就不坏的。
熊熙来能感觉到那个轮子不能靠偏走来控制,随时脱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
他突然大喝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回落到战车后面,一转身,抱上皇帝,脚在战车上点了一点,跳下战车。
那战车被他驾驭得好,原地打了个转,两个东夏骑兵的战马一头撞了上去,人随之翻滚。逢毕追在他们之后不远,大吼一声,猛一撤缰,竟从马车上飞跃过去。转身去找熊熙来和皇帝,他们正在地上滚爬。
再抬头往正前方,靖康军队就接应在眼前了。
逢毕已经收不住,眼看对方的弓矢密集射发,拨了几杆,掉头回来,后背还中了一箭,他实在是不甘心,抓不了活的,那就弄个死的吧,大吼一声,他端平长矛,向着刚刚爬起来,走没几步的皇帝冲刺过去。
皇帝呆在那儿。
虽然他也曾经是一名武士,但如此激烈的战争场面,如此猛烈的奔刺,他没把握躲开,也忘了怎么躲开。
也许已经躲不开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长矛已经幻化成一道黑影,正是关键时分,熊熙来飞奔到他前头了,只冲了十来步,长矛就到了……他也吼了一声,双手竟给扣住了长矛,矛在前冲,微微弯曲,他却在不停后退,双手顺手流血。
皇帝趁机让过去。
熊熙来大吼:“陛下。往对面跑。”
他仍在后退。
皇帝知道,这是个万人敌,没有普通人可以双手抓住骑兵的冲刺,双臂有力气抵御住,靠整个身体滑退卸力,他一边向自己的军队奔跑,一边回头看着……那加持了马力的长矛,最终还是顶得过双臂,熊熙来手肘不断弯曲,突然,长矛到了他肩窝,靠着肩窝上的甲具,他双手一肩顶到了上头。
甲刺穿,发出牙酸的声音,肩上一股刺痛,加上硬生生承受的冲力,熊熙来嘴一张,一口鲜血和肩膀上的血液一起飚出来。
逢毕的目标不是他,焦急万分,使劲地扯回长矛,打了个转,再回去,皇帝已经到他们的阵营了,他试着往前追,箭矢猛烈,待皇帝转过头,挥动长剑,大吼大叫什么,号令靖康士兵反扑,他恨恨地将长矛投射出去,而自己,调转马头,去与后面追来的同袍汇合。
没了威胁,皇帝疯了一样,奔跑着带兵回来。
熊熙来在地上躺着,眼神直勾勾看着天空。
巨大的疼痛令他锥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请求说:“陛下。臣若死后,还望陛下能……能找到陶坎将军,将他当年的布置大白天下,臣前往东夏,不是投靠他东夏王,臣不是东夏王的臣。臣是朝廷的人。臣不是背主的卑劣之辈。为臣洗白,不要让臣下去,背负不忠不义之名。”
皇帝的脸上现出几分难得的柔和,安慰说:“你不会有事的。只是伤了肩,不会有事的,朕给你调最好的御医救治。”
但站起来,他就变了。
他一脚把跪地的将领踹倒,大吼:“你们等着东夏人将朕的头颅取走,为何现在才来?大将军呢?朕那位无能的舅舅呢。”
将领万般委屈,磕头痛哭道:“陛下呀。末将感觉不对,就已经带兵来救驾了。只是东夏人趁机进攻……”他本来想独揽救驾之功,一斜眼,董文带着兵,从另外的一个方向,正在飞驰急赶,往后一指,大声说:“背后都是东夏人呐。同僚们都被东夏的军队拖住,我们来救驾,他们赶在我们的屁股上攻打。”
董文可是从白登山方向来干了,到了滚落下马,跪地不起,连声请罪:“臣救驾来迟。”
大片的将士跪地请罪。
皇帝环视过去,虽是不谅解,又不知该怎样怪罪。
他怒吼一声:“既然你们都在,东夏军队怎么混进来了的?”
他心有余悸,用力将天子之剑插到地上。
然而来自北方的危险正在加剧。
东夏军队潮水一般上攻。
他们被狄阿鸟压制很多天了。
和梁大壮一样,狄阿鸟顾虑伤亡,将士们却是利刃,他们不上攻,是不死伤,但功劳从哪里来呢?
今天是一个好时机,将士们哪管自己一方人多人少?
厄运不断传到皇帝和董文耳中,两人再也没有心思怪罪于谁,拼命大吼:“顶住。给我顶住。”董文也是军功累积上来的,头盔往地上一掷,抱着一把陌刀,亲自带人上去。
顶得住吗?
东夏军队疯了一样进攻。
而朝廷一方的军队,却因为勤王救驾,不易调整,节节败退,很多败兵伤兵顺着战线往后撤退,路过皇帝这儿,被将领们再赶回去。虽然人是回去了,但这些败兵的惨相,一再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要抽调白登山那边的兵力,有人要皇帝前往白登山方向,皇帝意动,却都被伤重的熊熙来劝止了。
你再抽调白登山方向的兵力,又是一个勤王,那边阵地也松动了,狄阿鸟不是全线进军了?到时士气低落,组织无序,几十万人就丢塞外了。而且你身为皇帝,你往南跑,将士们怎么认为?
熊熙来劝勉说:“陛下当坚守此地,亲督军队打退东夏军队,坐拥武功。”
皇帝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留下更好,而且一旦东夏军队被挫败,皇帝在战场上,等于是他的军功呀。
帝王有了军功,那是能更好地解决军队的问题。
哪怕这军功是虚假的,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
败退之势仍在倾斜。
随着越来越多的告急,皇帝最终还是松动了,像是给个答复一样,跟熊熙来说:“看来只有去南边的军营了。”
熊熙来也点了点头。
战败在即呀。
不走做俘虏吗?
两人刚刚商定,却有人高喊道:“陛下。陛下。有转机。我们的骑兵回来了。我们的骑兵回来了。他们在敌人的侧翼。”
过不一会儿,又有人高喊:“陛下天威浩荡,我们的骑兵回来,东夏人已经被打退。”
哪里是被打退。
东夏人眼看时机已失,胜负难料,主动后撤了。
皇帝早忘了要对健威作出处罚,喝道:“健威有大功。快把他给朕找来。”
骑兵的将领们来见驾了。
皇帝望了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他们:“健威呢?”
一名将领沉痛地说:“在东夏军队的进军中,东北方向现出巨大的豁口,但是我们身后一直有一支追兵,少将军带了少量兵力断后,挡住他们,让我们能够与诸路人马合战,一直硬扛着。”
他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他双目含泪,抬起头说:“敌军势大,断后军队全军覆没。少将军生死不明。战死的可能最大。攻打渔阳是他的建议,归来的途中,他一直耿耿于怀,时常流露出战死沙场的决心。”
皇帝一下痛哭流涕。
他喃喃地说:“健氏的独苗呀。朕回去,怎么向他祖父交代?”
场面一下沉静下去。
像健威惨烈的厮杀在一一重现。
一个挺拔身姿骑在马上,手持长戟,大声喊道:“天骑兵。冲锋。”
是这样战斗的吗?
是的。
作为他们的对手,李思浑则扫过一片残骸,一脸沉痛。
刚接到的命令就是想方设法拖住这支骑兵,让这支请脱离战场。然而自打第一次交手,对方吃了亏之后,对手一直想方设法避着自己,不惜拿他的骑兵钻山入林,让自己既轻视又无可奈何。要知道,这支军队的数量可超过自己好几倍,吃了一次亏,就满世界乱躲,你说将领是不是太胆小?
胆小的对手偏偏好运。
他竟然沿着山麓摸回来了。
也许是轻敌了,摸回来,想着自己也能把他们隔离在大战战场之外,没想过他们分出一支骑兵抵御自己,其它的骑兵掉头投入到主力决战的战场。
想必自己的老上级梁大壮正在暴跳如雷,也许还会怪罪自己,都是自己轻敌,以为敌人胆小畏惧,战斗力不强,给他带来不必要的损失呀。
再想想,自己若换到对手的位置,能在草原上一战吗?一旦被自己拖住,东夏军队可以随时抵达围歼之。
自己怎么就认为他胆小,是懦弱之辈了呢?
没有轻视,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不知多损失了多少将士。
回头注视一下这片战场,在心里怀念一下这群值得尊重的对手,他下令说:“我们走。给粱将军请罪去。”
一个部下说:“不检查一番,打扫战场吗?万一有人活着呢?”
自己一方的死伤自己人已经扒拉走。
那边主力决战的战场不定什么样,自己赶赴过去,就多一份力量,停留在这儿刨靖康人的尸骨?
李思浑冷冷地说:“让朝廷自己的人收他们的骸骨回乡好啦。”
二百三十五节 我们不答应
红衣将军没了药粉,将士们心理没有依凭,夜里北线一战致使阵营收缩,现出彻底被包围的苗头。
军中担心被围歼的情绪开始蔓延。
皇帝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情绪不免转为悲观。上午阵营扎稳,找回行营失散的文武大臣,已有人抱着皇帝的腿,要皇帝作最坏的打算,赶紧冲破封锁,派人回中原颁布勤王令。皇帝还没有做出决定,便有人观察到,东夏阵营又有增兵的迹象,他们数过代指军府的旗帜,告诉说,起码多了四分之一。否则继续拖延下去,没有战胜东夏人的希望不说,便是送达勤王令也是问题,君臣一窝要是被瓮中捉鳖,可怎么办好?
熊熙来被安排在一张东夏的胡床上。
几名御医正在查看他的伤势,好几位文武大臣从外头进来。
熊熙来不敢轻慢,挣扎着要坐起来。
皇帝已经宣布了熊熙来的救驾之功,表达了自己的器重之情。众人已经都在心底给熊熙来预支了地位,假以时日,他必是皇帝心腹,几人何敢自恃自己的高位身份?几人不让他多礼,一阵七嘴八舌,不是劝勉、对伤痛感同身受就是与他大肆客套,让熊熙来颇有些受宠若惊。
不大工夫,他们已经直入正题,希望熊熙来劝皇帝下诏勤王。
历来勤王没有什么好结果,地方坐大,各地传出不好的风声,升斗小民开始轻蔑官府和皇帝。
他们走后,熊熙来陷入沉思。
是下诏勤王好,还是往登备二州索要援兵?
他看过行营标记的兵力分布图,记忆中登州还有几个地方驻扎着军队,数量虽然已经很少,多少能够抽调一些,而备州那边儿,北平原大量屯兵,只是现在高显人兵临城下,皇帝御驾亲征,要教训狄阿鸟是顺带的,那是来解北平原之围的,难道围没解,反倒让他们弃地来援不成?
早知今日骄横哪门子呢?
与靖康军营中低落的士气不同,东夏军队内部情绪异常地高涨。
数万军队摆着龙门,在自己阵营前晒出各自军队的战利品,而冲出重围的杨二广牛录穿过,整个军队都沸腾了。一杆烂烂的大旗伸展出来,几百将士有的身上带着伤,脸上花猫一般,套着靖康人的铠甲,可他们的神情却骄傲到了极点,他们已经不需要展出任何俘获之物,只需拉着马匹从阵营前齐崭崭地走过,却是没有人不清楚,这是杨二广牛录的,一支炸毁红衣将军药粉的英勇军队。
当年他们惨败在红衣大炮上,而今他们以极低的代价把红衣大炮给驯服了。北平原战败之后,很多人把原因归咎到红衣将军身上,狄阿鸟训斥说:“兵器是给人用的,不曾有人败给死物。”
即便有着犀利的军械,战法还是根本。
这算不算一洗北平原之耻辱?
还不算。
逢毕在队伍里中训斥那些忍不住喧闹的士卒:“激动啥。激动啥?!给我憋住咯。这点战功算什么?要是真抓住了皇帝,你不是要在地上打滚吗?”他提了个头,大声唱起歌儿,数百将士便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整齐一致,和平日一样,激动的情绪只能通过一张张张圆的嘴吧表现出来。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夕阳,西征到没有人烟的土地上,扫荡群雄,开垦国疆……”
“东夏奇,儿女多雄立……”
梁大壮已经起了挖人之心。
他低声给自己的首席参士说:“待会他们歇下来,你过去问他们肯不肯编入咱们军衙系列,补咱们这一战的损失,只要肯来,每一个我立刻给他们官升三级。”
参士压低声音说:“你个个给官升三级。大王那边,将阁那边过得去?”
梁大壮露出狡猾的笑容,兔子牙尤灿烂闪烁一下,他说:“自敌营还师。大王就不奖赏吗?对吧。再怎么说也是首功,对于士卒来说,冲荡之功就已经是官升三级,你说呢?你干嘛凡事告诉他们透彻。”
参士露出了意会的表情。
梁大壮拉了他一下,低声说:“懂?”
参士说:“懂。官升三级对将官来说是大好事。只要将官不说破,士卒们一听,还不是强烈愿意。只要他们愿意,你就可以出面向渔阳军衙夺人。”
梁大壮点了点头。
放参军走,梁大壮还不放心,脚是往回走了,脸还扭着。
眼看要撞人了。
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梁大壮。你走路长不长眼。”
梁大壮大怒,本将没在意,也还没撞到你呢,然而一扭头,他立刻就笑了,讶然道:“是阿青殿下,我说谁敢骂我,就想抽他,扭过头才发现自己是犯抽。你不是在大王身边呢,怎么从我这儿冒了出来?”
狄阿青没好气地说:“支我走的。让我从这边去渔阳,接我嫂子。”
梁大壮问:“哪个嫂子?”
狄阿青笑道:“皇帝他妹那个。”
她压低声音,问梁大壮:“行辕上闹翻了。你不去凑热闹?”
梁大壮说:“绕过战场到那边,辛苦跑二三百里,等着大王骂?不去不去。你少怂恿我。”
狄阿青反问:“真不去。”
梁大壮肯定地说:“不去。”
狄阿青说:“将领们找我阿哥闹着要围歼皇帝,入主中原你也不去?我阿哥为啥让我去接俺嫂子?他想议和,你真不去……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跑,你跑啥,你不是说你不去吗?擅离你也敢?”
梁大壮跑了二十多步,这有跑回来,追问说:“阿青殿下。跟他闹的人多不多?”
狄阿青点了点头。
梁大壮又要跑。
狄阿青再次提醒说:“你真去呀。你这叫擅离。”
梁大壮跑出好远,回话说:“去我不敢去,但咱能把将领们叫一起,签字画押,告诉他,我们不答应。”
狄阿青看着他背影,冷笑说:“唱对台戏,等着被揍吧。是你自己不肯跟我一起去接我嫂子的,说都没让我说。”
梁大壮哪里是唱对台戏。他心里憋了很多的话。他也是中原的农民,自从跟着行墨开始就没回过家,那时候年轻,一心想着如何闯出模样,然而多少年过去,哪怕家里没了直系亲戚,却是想找找二大爷三姑他们,哪怕当年他们不肯给口吃的,打回中原,这是情感上的渴望呀,但他不只有这种炙热的渴望,他知道别人也不是,大伙之所以这么激动,跑去跟大王闹,希望挽回大王议和的决定,那是大伙都知道,眼下是入主中原的好时机,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呢,不能够呀。
跑回去之后,他才想起来,这狄阿青无故跑自己跟前,是不是大王让自己派人跟着她去接她嫂子?
不管了。
大事要紧。
他立刻下令说:“通知军衙文武,军中准犍以上议事,另外知会友军的将领们一声,大王想跟皇帝议和,放了他和他带来的二三十万军队,看他们什么一个意思。”
自由的狄阿青带着三百精兵,迈向节她嫂嫂的旅途。
二百三十六节 相约赌斗
一路上还残留着靖康将士的尸骨。
东夏也没有让敌人尸骨暴晒的习惯,主力军队顾不得,一个丙等军府却在处理,他们寻找着没死的,受伤的,拉走死去的,帮助登记铭牌,一旦议和,这些东西就会还给敌国,告诉他们,这些人中哪些成了我们的俘虏,哪些已经战死,至于失踪的,你们自己去算吧。
即便是丙等军府,下头的士卒们也不理解。
好在他们还能在死人身上还能摸点主力府兵摸剩下,或者不屑去捡的东西,尽管如此,路过两个打闹抢把匕首的两个士卒,他们口中还一个劲儿念念有词:“这都是敌人,死了伤了,还让我们管?大王真是的,要是咱们的人战死,他也让敌兵管呀?死的就算了,拉走卷卷,让烧烧掉,让埋埋掉,这伤的,还拉回去救治。”狄阿青停在他们旁边,发现他们注意不到,主动说:“见没见到渔阳来的队伍?”
两个士卒回头,年龄都不大,告诉说:“见到一支运粮食的,好几百个人,刚过去。”
狄阿青问问细节,让他们指明一下方向。
正要离开,视线中一片丙等军府的士卒大喊大叫,在往北追逐。
这边那两个丙等军府的士卒也连忙拔脚就跑,边跑便喊:“老乌。老乌。咋的了?”狄阿青正要派自己的女兵去看看,那两个士卒回头喊道:“将军。将军。来替我们抓人,有个敌人受了伤,本来抬他去救治的,没想到半路上,伤了咱的人就跑。”狄阿青一听,给三百骑兵一摆手,就拉网追了过去。
三百精兵用作追一个伤兵是不是浪费?
而且还有那么多丙等军府的士兵。只是这些不是狄阿青肯去考虑的,哪怕三百人去抓兔子呢,只要她想去抓。她飞快驰走,见到远远一个身影,脚步蹒跚,在往一个土坡上爬,两个丙等军府的士卒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被他摁倒一个,从坡上滚了十几步远,爬起来再追。
底下还站着十来个丙等军府的人。
其中一个犍牛模样的在作思想工作,大喊:“那兄弟你回来。是要给你治伤。你不要忘恩负义。”
狄阿青路过,也跟着愤怒。
你说给你治伤呢,你反倒伤我们的人,追也追不回来。这样的人要教训不?她一个口哨,把自己的兵唤来了,指了一指,大叫道:“兄弟姐妹们。这个人从战场被咱们的人捡走要治伤,他还不愿意,打伤咱们的人要跑,谁把她给抓回来,我重重有赏。将来送他去咱的甲等军府。”
一箭男卒欣喜若狂。
他们有的去甲等军府被筛选掉的,有的是狄阿青从甲等军府通过他们将军借来的,眼下看主力军队作战立功,自己天天跟着狄阿青跑着玩,二话不说就蹿了上去。女兵们动力稍嫌不足,但也兴致勃勃,有的骑着马,转抄坡地,有的跟在男兵后边,在往坡子上爬。
那个靖康人爬上了坡埂,人追上了坡梗。
那人逃了坡尖,众人追过坡尖,时而有人追近,却毫无意外被撂倒。
狄阿青就奇了怪了,走路都走不稳,咋上去一个,被他弄趴一个,沿着土坡往下滚呢?应该此人也没伤人,就见倒地的爬爬起来再追,狄阿青心里急躁,回顾东西南北,生怕这会儿工夫,嫂子路过,已经走了过去而自己不知道,二话不说放了战马,双手紧紧一条马鞭,给追了上去。
她根本不像个女人,健步如飞,很快将很多男兵撇在身后,又是抄了过去的,上了坡就把那人挡住。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靖康兵,应该是被狼牙棒给开了瓢,一头是血,头发糊在脸上,腿上还插了一支箭,在甲上别着……他一见狄阿青,竟收买说:“我腰间还有一块玉佩,给你怎么样?”
狄阿青大怒。
众人追他不上,就是因为他一会儿给钱,一会儿给玉佩吗,话都不愿意搭他一句,迎面上去就是拳脚。
两人在坡上交锋,那人不断被狄阿青打中,摇摆后退,这给了大伙机会,几十人围成了一圈。
大伙正要加入战团。
那靖康兵说:“你仗着人多算什么好汉?”
狄阿青就回他说:“我不仗人多,照样把你制服。”
她已经捶擂得得心应手,吩咐说:“都站着看就行。他要是能从我手里跑掉,就任他跑好了。”
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挥手制止那靖康兵,喊了自己身边的人说:“带些人去接我嫂子。”
接着,她解下碍事的披风,扔了马鞭,刚才被对方抓扯过,又说:“刚才手里又握马鞭又顾披风,这回与你来真的,你要是能走个三五回合,我就放你走。”
那靖康兵喝道:“你当真?”
狄阿青说:“当真。”
那靖康兵也说了句你等着,战袍上撕了块布,把眼睛擦擦,又给众人要了把短刀,一刀将身上钉的箭矢斩去,射短刀于地下,冷笑说:“本将纵横三军,就是受了伤也不是你个瘦猴子能挡得住的。看在你们是想救治我的份上已经再三留情。既然你开口说大话,可要承担后果,取信与我。”
人越来越多,丙等军府的人不大信任狄阿青。
她手下的人却开始替她扬威,四处告诉说:“除了几个老将,我们将军在年轻一代中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会是我们将军的对手吗?你们放心赌斗好了。”
狄阿青冷笑。
她突然想起了起来,说:“我输了得放你走。我赢了你答应我去看伤。横竖都是对你有利,我为什么要与你赌斗?看看,周围我们的人都上来了,蜂拥而上,抓你跟逮一只小兔一样。对吧。要赌斗,你就说你输了怎么办?”
那靖康兵说:“人头给你。”
狄阿青又是冷笑:“我要你人头干什么?”
那靖康兵想了一下又说:“我的马和兵器都是你的。”
狄阿青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都已经被我军俘获,我想要,给我阿哥说一声,几千、几万个里头,他都能让人给我找出来。”
那靖康兵便说:“我还有一枚玉佩。”
狄阿青狡黠地说:“打就打你个用玉佩到处收买?告诉你,我玉佩好几十块,都是别人送的,缺玉佩吗?你以为我们东夏将士的操守,一枚玉佩就能换走?”
她是故意说给周围人的,她就是怀疑大伙都是被这人收买了,否则一个浑身伤的士卒,怎么就抓不住呢。
那靖康兵没了办法,只好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狄阿青想了一下说:“为奴为婢,我倒也不稀罕,但你这上上下下什么也没有,又是一介俘虏,没答应我的能力,就这样吧。要看你武艺吧,要是武艺好,就到我营里干点啥,帮我练练兵,做个教头。要是武艺不好,该干啥干啥去,治好你们的伤,我阿哥觉得光荣,我还是不杀你让你活着的好。”
那靖康兵环顾左右,周围已经围了二三百人。
横竖不是。
赌,还有压在这瘦猴身上的一线生机,不赌,更是跑不掉。
他咬咬牙,答应说:“你别后悔。某也是打遍天下没敌手。”
说到这儿,他未免有些心虚,补充说:“除了你们大将赵过。你们东夏余人皆不放在我眼里。”
狄阿青便不再与他多言,扎着脚向他移动,他同样碾了脚尖上来。
他知道自己腿上有伤,眼睛过会儿还要挂血滴,干脆先下手为强,一个寸步,就是正面揽捶,太过迅捷猛烈,他都担心把人打死,毕竟人家没有杀心,他也略显大度,跟着提醒说:“小心。”
“砰”。
他不敢相信地收回拳头,拳线被截断,手腕被击中。
再打。
一拳。
两拳。
三拳。
无论多快,都会被对方抓住轨迹。
再一脚。
脚抬起来,小腿却被提前踢中。
双方用了散手,相互拆解,陡然阳光照射,他这才留意到,对方的眼睛现出诡异的五色光晕,瞳孔竟然不是圆的,细看是两个瞳孔。
眼花了不成,一分神,对手一个反剪推,他就趴地上了。
秋日耀眼。
头沉腿疼,他坚持着爬起来,带着不敢相信说:“你这是什么拳法?”
狄阿青冷笑说:“打败你的拳法。”
他干脆闭上眼睛,慢慢屈腿往前迈步,紧接着睁开,猛地又是直线一拳。加入对方能够隔开你,那你就不能曲线走,只有直线成点,她才无可奈何。这一次更快,他看着狄阿青的脸,尖尖的下巴,清秀的模样,像是深林来的精灵,怀疑这一拳下去就会变形,然而拳打在空气中。
一种坐收不住的失衡感。
拳真的落空。
他在心里惊呼:“这不可能。”
但它真的发生了,狄阿青避开了,头曲了一个角度,身体却伸展照进,细长的军靴从带着风声,从下方蹬到脸上。
那靖康兵头一扬,接连后退,坐地上了,还在坡上滚了一滚。
众人无不喝彩,还有人提醒说:“别打死了。”
但那靖康兵又站了起来,他说:“我腿有伤,只能直进直退,你敢不左避右闪吗?”
二百三十七节 狼马分鬃
四周一时没了声音。
别人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他自己知道,对方身手迅捷,能提前看穿自己的拳路,若是自己身体完好,还能有机会赢,现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这个时候,只能用智。
狄阿青凝思他片刻。
正当众人左看看右看看,想知道狄阿青会不会给他一个公平的时候,狄阿青说:“你打不过我了还这么说,想着我和你拳脚互换,依仗自己牛高马大的身板。”狄阿青反问他:“你知道这样一来我吃大亏吗?”
自然她吃大亏,她是个女子呀。
那靖康兵也觉得过分,对方那么瘦挑,就说:“要不这样好了。你把你的一条腿别个棍挡上,移动慢一些。”
狄阿青冷哼说:“算啦。一试就试了出来。你武艺很好。我正是要收复武艺好的人为我所用,免得一说上战场,大伙一个劲儿笑话。就与你直来直往吧。让你心服口服。”说完,她两拳交叉一挥,一拳化掌在前,一拳捏在身后,要求说:“我们都沿着坡脊线,谁一脚踏下去谁输。”
那靖康兵大喜,收回一条踩到坡上的脚。
两人呈现一条直线,开始往一起挪动。
陡然间,狄阿青加快了速度,身子像闪了一闪……
她注意力分不出来,还不知道秦禾已经到了。
秦禾的车驾已到。
骑士们和部分狄阿青自己的人都在底下指了给她看。
她抱着自家孩子,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加,不由惊奇地说:“呀。他小姑跟人在坡上打了起来?这哪来的小子,还真行,能与她来来回回交手。家里史千亿都已经降不住她。”
秋日照射,两人在坡梗上拳来脚去,继而又是散手扣拿,打得不亦乐乎。
秦禾看得津津有味,掰着孩子手里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兴奋地说:“你说,你说,你小姑又在跟人打架,她会不会被人家给揍一顿?她要是挨揍了,逮着你,嘿嘿。”
她儿子狄咸晟“啊”一声,嘟嘴说:“没事。她揍我,我告诉我阿哥,等阿虎阿哥一回来……”
秦禾晕了一下。
家里孩子几个都有依赖老大情节,你说他们读书不用工,他们就会说,阿虎阿哥小时候也不爱读书,可是长大就好了;你说偷着跑出去玩,人家家小孩不认识你,说不定会揍你,他就说我记着他们家在哪,等我阿哥回来喊他去揍打我的小孩……他们都已经成了嗒嗒儿虎的铁杆粉丝。
这回竟要喊他阿哥揍他姑。
秦禾怒道:“李二蛋傻呀,听你的揍他小姑?你没说你争点儿气,好好习武我,让你阿姑揍不过你。”
狄咸晟不紧不慢地说:“等我长大,习武了,她就已经老了呀。习武一会儿也没用,阿爸说要好几年。”
秦禾还想说什么。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人家狄咸晟说得对呀,难道狄咸晟这么小豆点,伸着胳膊腿习武一会儿,他小姑揍不了他?
秦禾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想起来她也有问题,怎么说让狄咸晟习武,好让他小姑揍不了呢,应该说:“你就不知道说你小姑能打赢?”
她问过狄阿鸟,问他狄阿雪号称无敌,这史千亿也号称无敌,到了狄阿青这丫头,自称无敌,三个谁厉害?她以为狄阿鸟会赞成狄阿雪第一,史千亿第二,狄阿青第三,因为狄阿雪和史千亿交过手,她们交手史千亿可是从没有占过便宜,而狄阿青年龄还算小,没想到狄阿鸟一笑,说:“你想给她仨排号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想让三个人在家里争天下第一?你就当和你心里想的一样好了。”“就当”两个字让她上上下下重新分析了好几天,她闲着没事儿,不多久又追问。
狄阿鸟被问烦了,就说:“你别戳事啊。史千亿在让着狄阿雪。狄阿青目生重瞳,过个两三年,身子再长成一些,史千亿也不会是她对手。史千亿顾面子,已经不肯给阿青喂劲搭手了。”
两三年已经过去了。
小小狄阿青在家排号第一?
秦禾是充满猎奇心理,特别希望狄阿青这个排号第一的被人打败。
狄咸晟指了给她,大声说:“阿姑一飘一飘的,好厉害。”
飘啥?
秦禾都想揍他。
那是飘吗?
与狄阿青对战的那靖康兵占据了优势,他体型大,和狄阿青正面硬撼,他退一步,狄阿青要退两步,狄咸晟真是向着自家人,说退去上前,上前退去是飘。
她更正说:“是被人家打跑的,还飘?好,你说飘就是飘,飘也是被打飘的。”
不要说她,比武之中的那靖康兵自己的感觉也一样。
他肯定这个对手气力也很大,但没办法,终是体型不如自己,拳脚相加,自己退一步,他就要退一步半,甚至两步。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拖,快战快决。他猛地一拳,直奔狄阿青面门,后手就在膝盖,却发现狄阿青脸上有一股轻蔑,是呀,自己还没打中她脸过,她以为自己这回也打不中她脸吗。
打空了。
靖康兵一点也不惊慌。
动作可是连环的,在一条线上,躲得了一,躲得了二吗,躲了二,还有三呢。
他身体如大鹏般伸展,那只伤腿在前蜷缩,拿膝盖向狄阿青撞去。
身体猛地上升,这是直奔对方胸口和面门的。
脸可躲,身躯部分怎么躲?
自己接近二百斤的身体,加上两腿酝酿的气力,一下就能把她撞飞。
飞吧。
他越升越高,不对,太高了,这怎么可能?再一看,狄阿青却是侧身下潜,扶到了自己膝盖以下,后脚并没有拉开,而是并前脚,像不倒翁一样,为了避开这一膝,却忘了她自己这样保持不了平衡吗?
不对,身子还在升高,这是一套拳法。
靖康兵一改膝盖顶撞,往下猛蹬,希望自己的脚能够踩下去,却是发现自己的身子还在上升,再往下看,对方扣的是个虚步,后脚赶去,前脚是虚的,在往后收,看起来似乎是前后脚挨上下潜的,现在前脚已经收回,闪步拧转,脚反复在土坡上扣,而自己竟被她借势举了起来。
不等他再有任何反应,狄阿青把他给掼了下去。
这是什么拳法?
他身子重重坠地,尤在坡上滚了两下,好不容易喘回气息,呻吟一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拳法?”
狄阿青笑道:“狼马分鬃。”
靖康兵没听过“狼马分鬃”,他又要爬起来再战,狄阿青给他指指,示意他在坡面上呢。
那靖康兵就靠一口气支撑,一看自己还是输了,头一晕,往背后仰去,重重砸在地上,也不知道性命如何。
狄阿青看着人把他抬走,拍打下双手,接受着恭维,轻声说:“没人敢与我比快,没有人敢与我比眼力。直来直去不还是在比快,前进后退反倒简单得多。哎。抓个好兵不容易,好兵多了,看我阿哥还当我是女子,不让干这不让干那。”
她要求说:“你。带上咱的人跟着,别让他不守诺言,再逃跑了。”
往下一看,下头一支小队伍在围观,她连忙往下跑,嘴里说道:“坏了。我阿嫂在底下呢,不定回家咋告状。”
二百三十八节 还缺一千个县令
依着秦禾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那告状是肯定的。
只是在告状之前,她还会反复刺激狄阿青说:“人家有伤在身,你以为你打得过呀?我们中原人藏龙卧虎,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的道理?你问问你阿哥,他在中原是不是天天被人揍?”
换任何一个人,也许都不会受她激将。
她啥人,还激将别人?
狄阿青却吃这一套,大声说:“阿嫂。是你说的,要是等他伤好了,我还找他比试,赢了他,你咋说?”
秦禾振振有辞:“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让我们家阿晟拜你为师。”
拜狄阿青为师,对狄阿青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狄阿青正想反唇相讥,狄咸晟“嗡”一声吵闹,蹬着两条短腿大叫:“我不拜阿姑为师。我要拜阿虎为师。我不拜。”坏了。三岁小儿都看不上自己的武艺,狄阿青怒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想咋练你儿子咋练,你可别心疼。”
这话对秦禾来说就是挠痒痒。
儿子虽小,她已经管不了,找他小姑帮助管教,她只有高兴的份,拍手说:“好呀。好呀。”
狄咸晟都哭了。
在他心目中,他阿哥才是最厉害的。
人都说十四岁进军府去当兵,打仗厉害,是一等一的勇士,将来说不定要超过阿爸,再瞄自己阿姑一眼,她还是个女的。
虽是小小孩,却担忧自己的前途呀。
他越闹,越哭,狄阿青越生气。
一个靖康伤兵,自己分明是打赢了的,怎么大伙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这个赌一直赌到狄阿鸟的大本营。
狄阿鸟扫她俩一眼,尤其是针对秦禾:“孤与你阿哥作战,死伤者甚重,让你来,是让你作个中间人,议和罢兵的。你可好,这外头死伤众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还有闲心逗她个二货。”
训完,那边在等着呢。
众将已经闹翻天了,他今天要作一个会议,作重说服,把众人的想法统一掉,免得议和进行不下去。
他大步走出去。
秦禾觉得自己又没错,干脆抱着孩子跟着,大声说:“咋了吗。你们要打仗,干我什么事,你别跟我皇兄一样呀。你干吗与他打仗呀?他来了,你躲躲不行吗?你们打起来了,死了很多人,和我有啥关系?”
一路跟着,到了行辕,发现一片将领,气氛不对,好像都看自己,看倒不怕看,可他们看自己干啥?好像还很担心。
秦禾只好避回去。
她见着狄阿青,要求说:“你要想建功立业,成为士大夫,就要参与和关心国家大事,你阿哥开会你咋不去听听?”
这又是戳事的。
狄阿青一想,是呀。
她说走就走,秦禾在后面喊道:“听完回来给我讲。”
秦禾其实心里挺忐忑。
她来,狄阿鸟都说让她来干啥了,最终是要罢兵言和的,所以接下来的形势她不担心,但来了之后,感觉到不对劲,好像将士对自己都有敌意一样,难道他们都不赞成议和?为啥不赞成呢?
别看刚刚怂恿狄阿青的一句话,她是绞尽脑汁凑起来的。
等着吧。
不大工夫,狄阿青嘟着嘴回来了,秦禾连忙问:“咋了吗。”
狄阿青说:“阿哥让我回来陪你。说刚才冲你喊叫,你会是在生气,让我陪着你,哄哄。其实他知道,你也是故作轻松。”
秦禾大为感动,眼泪都迸了,她抽噎一下,追问:“那他在干嘛吗。”
狄阿青说:“他在教训大伙呀。”
秦禾问:“怎么教训的?”
狄阿青说:“大伙多数都不赞同议和,阿哥要与他们讲,为什么一定要议和。”她看着追问的秦禾说:“我还没听,就回来了,可是怕你一个人了,坐这儿哭。”
秦禾“切”一声,眼泪却串珠一样了。
两个人决定去偷听,把狄咸晟交给别人,说去就去。
到了会场,从一侧潜过去,却是见将领们坐成一个小方块,横竖成排,鸦雀无声,只有狄阿鸟的声音响起。
狄阿鸟说:“议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国情所决定的。是的。战争我们是能打赢,但是打赢这场战争我们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呢?”他拉开地图,展示了一张带了很多大箭头的地图给众人看,铿锵有力地说:“预计全面战胜,我东夏要损失五万兵力以上。这还是片面的战场,你们以为圈住了皇帝,但是皇帝呢,他会干什么?下勤王诏令。大量军队出现于白登山,打通归途真的就不可能?”
他又说:“再不济,他会下令放弃北平原……北平原还有十万以上的兵力,我们的渔阳怎么办?”
众将中有人举手发言:“但我们还是有可以战胜。”
狄阿鸟示意让他坐下,又说:“是的。可以战胜。”
他指向西方和北方,反问:“我们一旦在广大的疆土上调集更多的兵力,会不会有敌对势力反扑?我们的后方稳定了吗?我们一旦在战争中损失巨大,还能威慑敌对势力吗?如果战胜了,我们又能怎么样?按照你们所想的那样,南下中原,一举吞并靖康?兄弟们,不要一厢情愿好不好?我们歼灭几十万的靖康军队,一人有十个人的亲戚,就有几百万人在敌视我们。南下依然要打仗,北方顾不了,南方还未占领,这叫根基不稳。”他又要求说:“靖康有多少郡县,谁知道?”
他大吼一声:“要想南下,你们给我一千个县令来。”
他问大伙:“用现有的靖康官僚管理现在的靖康,我要一个沉疴难返的靖康干什么?你们谁给孤一千以上的县令,孤就赞成南下……北方今年开疆拓土,疆域几乎难以维持,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孤都让他们放马出去,孤不担心吗?要是没有边境贸易,那些孩子们会不会饿着,我们的儿郎们能不能生活好,你们在想什么呢?如果是自己的前途富贵。还是孤满朝的爱将和大臣吗?”
他轻声说:“你们都说这是一个机会,那孤要说,这样的机会,孤决定放弃。孤没有南下中原的实力。孤欠缺了很多。你们也欠缺很多,大夏律还不完整,这样的东夏,也根本不配南下。”
一片鸦雀无声中,秦禾不满地说:“我还以为会为了我呢。即便会是有那么一点儿也好呀。”
她带着情绪白了狄阿青一眼,扭头就走。
刚刚走出几步,她就听到狄阿鸟说:“孤把妻子从后方带来,然后接到营中,让她经过战场,看暴露在外的尸首,让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手心手背之间抉择,为的是什么,方便于议和呀,你们怀疑她在给孤吹耳边风,个个吹胡子瞪眼,没事儿还来一句,大王呀,女人不能干政呀。你们是说给谁听的?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小心眼,是什么刺激得你们非要南下不可?”
秦禾一下哭了。
她听到狄阿鸟又说:“你们应该感谢她,她帮助我们议和,就是在帮助我们东夏,就是在帮助你们,就是让冬天,咱们撒向整个疆域的孩子们不挨饿。不能为了自己的封王封侯,怂恿孤过早过问九鼎。孤的话也许重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给孤想清楚,你们想好了怎么治理靖康没有?”
秦禾和狄阿青都离开了。
会场只剩下狄阿鸟袅袅的余音:“孤决议已下,不得有人阻挠和毁坏,这是现在东夏的国策。将士们不理解,你们就去给将士们讲解,直到他们理解拥护为止,一旦将士们有一个人不能理解,那就是你的问题,孤就只找你——在座的诸位。”紧接着,有人沿途高唱:“大王令,颁布如下:即日起遣使者入靖康军营,责靖康君臣失信失意之举,要求其赔偿军费,广开榷场,交还王弟所获高奴一城及奄马河以西之土,划线分界,任何军队及各人需相助,勿违背。”
站在武士簇拥中的狄阿鸟,却是不改深峻。
为了照顾将士们的情绪,不得已,在还没与接触靖康君臣之前,就先提议和了,还下了诏给军队。
要是他们不同意呢?
按道理来说,靖康会赞同议和,眼下的形势会促使他们议和。
但不知为何,狄阿鸟对秦理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他表现出太多的个人情绪了,现在是他山穷水尽的时候吗。
二百三十九节 放狗熊咬他
灯下,秦禾执笔在手,费力写信,单薄的身板被火光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颜色,映射到帐篷上。
她写信费力,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兄才能说到他心里去,还原到原有的和平,同时她也担心自己信写的太动人,皇兄是被劝好了,这边自己的丈夫迟早有一天也想南下,到时候反倒是他不提防。
虽然站在丈夫这边,她总觉得丈夫有道理的,是正义的一方,可前天挂了一耳朵,丈夫狄阿鸟议和也不是那么纯粹,也不过是自己认为时机没到。
这个信好难写呀,你要是用情感打动了人,将来你要不要还与人家讲情感呢?
这男人的世界总是那么复杂,分明不是女人们所能理解的,什么功业,什么江山,什么天下……
这一切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狄咸晟的笑声时不时从外头传来,偶尔分神,注意力落到外头,他是在咯咯笑着闹他阿爸。
稚气言语,吵闹磨人。
他阿爸也不生气,还把他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其实他阿爸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不是吗?
自己一个女子都顶不住孩子一阵吵嚷,他阿爸却可以,如果生在平常人家,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哥哥与他生气,想必他也不会计较。可是现在呢,这是两个国家,这是两个人相抵撞的功业呀。
一颗眼泪打在纸上。
她停笔喊道:“狄阿鸟。你来看看行不行?”
狄阿鸟抱着狄咸晟进来,却哄问孩子:“你去长月。见没见过你这个舅舅呀?他对你好不好?”
秦禾瞪了他一眼。
狄咸晟兴奋地回答说:“见过。见过。皇外公说,等他死后,舅舅做皇帝,你死以后,我做大王。”
狄阿鸟愣了一下,把他往一旁一放,与秦禾说:“你看看。这都给孩子讲了什么?”
狄咸晟拉着他的袖子,执意与他说:“阿爸。这个舅舅他不搭理我。别的舅舅就都与我玩,他不与我玩。”
秦禾怒道:“还说你是狼崽子是吧。你个小人,能不能不那么记仇,还记那么牢?”
她看了狄阿鸟一眼,想知道狄阿鸟生气没有。
狄阿鸟却坐下了,拿起秦禾的信笺,看着信笺与狄咸晟说:“你外公死后,他就成了皇帝,阿爸死后,你却不一定是大王。你外公这么与你说,是想在你心里埋下种子,他还不如也喊你狼崽子呢。”
秦禾没好气地说:“听懂你阿爸说啥了没有?他说大王你没份,是李二蛋的。”
狄阿鸟“啧”了一声,抬起头,带着气愤看着她,她没好气坐到一边,大声反问:“我说的不是吗?”
狄阿鸟说:“兄弟失和是大忌。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教他们友爱相让不好吗?孤倒希望他们让王位,谁合适谁来。”
秦禾说:“当大王,当皇帝,谁不会?”
狄阿鸟轻声问:“你皇兄当皇帝当得好吗?”
秦禾耍赖说:“也不错呀。咋的嘛。不是你,他好好的,女人比你多,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
狄阿鸟冷笑说:“懂个屁。”
狄咸晟故意学话,一本正经地说:“懂个屁。”
狄阿鸟已经飞快浏览了秦禾的书信,放一边说:“孤只是给他台阶下而已。他有什么诉求可以通过你说给孤,其实你怎么写都行……榷场必须开,赔偿必须给,高奴以及原先刘裕的地盘要割让,也不叫割让,现在就已经在祁连手里,我们以枯荣线为界,划分疆域,他不犯我,孤不伐他。”
秦禾凑过来,不敢相信地问:“你说这话是真的呀。你有了一千个县令以后,也不伐他呀。”
狄阿鸟真诚地点了点头。
秦禾带着一副不相信的警惕。
狄阿鸟又说:“你以为孤不伐他,他就甘心了吗?他这回只会认为自己带的兵力不够,回去之后,用不了多久他就卷土重来。孤这么许他,就是知道他做不到。他能做到,孤就能做到。”
秦禾白了他一眼,说:“在你手里吃这么大的亏,他好好皇帝不做,还招惹你呢。要我说,老老实实在长月当皇帝,一辈子不来边塞。”
狄阿鸟笑笑,往外指了一指,轻声说:“你信不信。孤派往他营里与他表示议和的使者若有命回来,会告诉你,他还不肯与孤议和。”
秦禾大叫:“不可能。要是使者这么说,一定是你故意安排的,让我知道我皇兄多无礼。”
外面喊了一声:“报。”
仰脸正倾听的狄咸晟也猛地一跺脚,笑出白牙,大叫一声:“报。”
狄阿鸟要求说:“在外头说吧。”
外头响起李益生的声音:“大王。朝廷要放弃北平原了,大量的军队,特别是朱天羽麾下的军队,已经被抽调出来勤王。”
狄阿鸟按了一下脑门,表示头疼。
他反过来看着秦禾,低声说:“你信了吧。他以为他能再拿出十万,而孤拿不出来。”他把信往秦禾面前一推,要求说:“你来告诉他,孤能不能再拿出十万?他要来白登山,孤半年前就能知道,孤在干什么,都城在哪,你问他,他知道多少?问他,信不信,很快就有一支刚刚编签的荆人军队赶着狗熊来……”
狄咸晟惊喜说:“赶着狗熊来咬他。吼。吼。”
狄阿鸟揉揉狄咸晟的脑袋,给秦禾说:“有新版的陆地图,你给附上,给他送去一份,让他知道天有多大,信改一改,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告诉他。为他好,还得处处为他着想,你别用孤的人送去,派你从靖康带来的老人。”
他站起来,冷笑说:“真是的。花费巨大得来的北平原也不要了,白送给高显。”他又说:“人一拉出来,北平原就要丢,没有后方依托,军队在草原上无衣无粮,他打哪门子仗?他以为真的可以进攻渔阳,围魏救赵呀?”
他是真怒了。
不到山穷水尽还誓不罢休。
明明使者已经派去,他还能从北平原调兵。
狄阿鸟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其实也不出意料,与嗒嗒儿虎之间也沟通过。但心里,他还是止不住愤怒,北平原,那是他心里的至宝之地,都与嗒嗒儿虎名言,之所以不盖宫室,那是决定定都北平原,老皇帝也重视,收复北平原,又开出那么多条件来哄自己,虽然自己是没把北平原给守住,但没有那些愤怒,像英雄之间的默契,对北平原评估一致很高,结果呢。现在这位皇帝,竟然明确知道自己与他议和的情况下,不是在议和上讨价还价,而是轻而易举能将北平原拱手送人。
李益生在外头提醒说:“大王,渔阳那边要早作准备。”
狄阿鸟冷哼一声。
紧接着,李益生说:“登州这边也有动作,只是大王您早有部署,定夏二州和祁连将军的军队插足,他们自救都来不及。龙城已经易手,已兵临太原。”
龙城是太原的卫城。
龙城若丢,太原也不是打不下来。
狄阿鸟想了一下,没出去,而是又坐下了,高声说:“传孤命令,渔阳坚壁清野,不与之浪战。你到大本营去,看看能不能将渔阳军衙的某个军府给派遣回去。只要军民没有损失,能够撤出来,渔阳孤送给他。另外再派人去与皇帝讲,只要他敢进攻渔阳……”
狄咸晟大叫:“放狗熊咬他。”
狄阿鸟笑了,说:“好。就说放狗熊咬他。孤的北方军团还未全部抵达,还带着狗熊呢。”
秦禾责怪:“你这样说行吗?放狗熊咬他,是一国大王说的话吗?”
狄阿鸟笑道:“孤真的放狗熊咬他。”
二百四十节 杀最讨厌的
皇帝的固执来自多数人的恐惧。
他看着面前一位、一位殷勤劝说的面容,知道这些大臣们只是源于恐惧,他们害怕自己带着他们出来,与他们留在塞外的草原上,他们为什么不好好想着怎么战胜东夏人?朝廷军队没有东夏的军队吗?就目前来说,还是占据优势,优势兵力却被劣势兵力包围,大臣们不失报效,武将们不奋勇杀敌,一说议和那是争先恐后,却又不肯出面与东夏人去谈具体条件,害怕留骂名。
他憎恨以及讨厌。
这些人的嘴脸他记得清清楚楚。
说要杀掉东夏人的使者,结果逼宫的势头都流露了出来,可笑,朕堂堂天子,那是天赐勇气,岂为你所动?
一旦解困,他会好好与这些人算一番帐。
他心里认为的逼宫,那是东夏的使者一到,他就准备好了钢刀,可是到了跟前,大臣们蜂拥抱腿,挡着不让杀那倨傲的东夏使者。
这件事发生,在场的人他谁都不再相信。
这些人中,有的也许是怕死,怕事情不可挽回,与东夏展开决战,死于塞外,有的,很可能是与狄阿鸟他勾结了……狄阿鸟在中原有财团,不少门阀私下与他做生意,走私粮食,铜铁,茶叶等等,以为自己不知道吗?一清二楚。
狄阿鸟娶的又是自己皇妹,嫡亲正宫所生,与他勾结,那更有得勾结。
议和?
议和都是狄阿鸟开出来的条件,都是养肥他的,朕怎么可能答应呢?
他派人把董文叫来。
董文是他的舅舅,虽然家族与狄阿鸟更是牵扯不清,但那是自己的亲舅舅,他需要亲舅舅听自己的。
董文到来落座。
皇帝直接把话挑明说:“舅舅。诸大臣怂恿朕议和,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朕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和?”
董文愣了一下,他也想和,眼下他没有信心战胜东夏军队的,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是他知道皇帝的态度更多一些,轻声说:“那些大臣们说的也有道理呀。陛下。你想过没有,议和能回喘一口气。”
皇帝大怒:“到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了吗?”
他摊牌说:“朕已经让朱天羽传召北平原的军队了。”
董文大吃一惊,惊叫说:“北平原不要了?”
皇帝想也不想就说:“并不是不要了。靖康最大的威胁,就是他狄阿鸟,与他狄阿鸟决战在即,暂时放弃北平原,战胜了他狄阿鸟,再征伐高显,不过是一个偏远小国,收复北平原轻而易举。”
董文沉默了。
这个外甥是看着长大的,性格刚愎,他是一清二楚。
老皇也是个刚愎的人,某种程度上,更多欣赏他的刚愎,认为有主见,能坚持自己的主张。
董文轻声道:“这个事情太大了吧。还是召集群臣,细细商议。”
皇帝反问:“朕问你。狄阿鸟要与朕作战,还需要与他的大臣商议吗?大臣们肯了,他才出兵吗?”
董文想也不想就说:“应该是独断专行。”
皇帝森森笑道:“朕也这么看。”
甥舅二人却是不知道,狄阿鸟决定议和,那还要把人拉到一起劝解,上下统一人心。
皇帝小声说:“朕知道一个人在挑头。武元昭那老儿。你去找个理由,把他给朕杀了。”
武元昭,太原武氏。
太原武氏也算门阀,只是个小门阀,老皇看中这一点儿,一手简拔,现在担任鸿胪卿一职。
皇帝登基后,对他也还算看好,而鸿胪卿是礼官,人脉又足,按说皇帝不会把此人当成眼中钉,但有三个事,皇帝记得很清楚。
第一,那就是清算三分堂的时候,此人跳出来说,绣衣不经大理寺、刑部省,怎么能够随意捕杀商人……商人罢-市,人们出门不敢用钱,官员们争相上书,劝皇帝不要激烈行事,皇帝就怀疑他在背后。
第二,新年祭祀太庙,带着高僧前去,他竟然当众叱喝:“秃驴安敢进太庙。给我滚出去。”
第三,抵达白登山之后,他要自己与狄阿鸟会盟,说:“君伐无道。东夏虽行事乖张,最近却没有对朝廷失德,也没有失信,朝廷怎么能一点道理都不讲,一心想征讨人家呢?何况他是你妹夫。”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话,皇帝还不觉得有什么。
打仗嘛,讲个正义,这是套话,很多大臣都会说。
可你是朕的臣子,怎么能强调狄阿鸟是朕的妹夫呢?
翻翻履历,确实与狄阿鸟有过交集。
狄阿鸟在长月刊地图的时候,他去拜见谢道临,听说谢道临不想嫁女儿于一个钦犯,正在忧虑,竟主动去劝,当着众人的面说“天下英雄不问出身,皇帝开科亦取士,不计小节,安知不会取他狄阿鸟”。而且他与皇太后家族还有亲戚,秦禾嫁给狄阿鸟,他更有可能在与狄阿鸟往来。
这老头。
朕要杀东夏使者,就是他第一个上去阻拦的。
不杀他不解恨。
皇帝直勾勾盯住董文,等着下文。
董文又被震动,不敢相信地说:“陛下。武元昭这老儿历来行事毫无顾忌,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皇帝只冷冷一笑。
董文连忙说:“先皇尤为器重他,曾经多次称赞说他是股肱之臣,而其人行事,又无不端之举。”
皇帝慢吞吞地说:“听说王懣公没有获高位前,清廉到每餐连肉都不吃,与周公一样躬吐握。”
董文一听,就知道坏了。
此人非杀不可,皇帝所说的王懣公何许人?王莽。谋逆要做皇帝的人。
董文想了一下又说:“武氏是太原门阀。边军里头与之相熟的人多。这次出兵拟定名单,不是也出于这个原因才带上他的。陛下还是应该三思而行。”
皇帝说:“你去问他,为什么非议和不可……”
董文苦笑。
皇帝冷冷道:“既然舅舅不去,不愿意脏自己的手,那朕就让别人去办,你站在朕一边就好了。”
董文没有吭声。
皇帝立刻喊人进来,要求说:“去。为朕去问武元昭,为何非议和不可?是不是与狄阿鸟有勾结?然后杀了他,提头回来。”
董文试着劝解:“陛下。为何非杀他不可呢?”
皇帝淡淡地说:“杀鸡儆猴,总要杀一个,杀个朕最讨厌的吧。”
两人在这儿说话,他们却是不知道,武元昭正站在一群边军跟前。武氏在门阀上不算什么,但在太原却是大族,武元昭年轻的时候举秀才,在当地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夏侯武律南下,武元昭的兄长举兵抗敌,兵败被俘,因为拒绝投降,被夏侯武律活埋。兄长死后,他就收拢残兵,与大将胡经的溃兵合兵一处,游击抗虏。皇帝进了关中,他主动入关从龙,又在皇帝面前献策安定登州,皇帝派他为安抚使,一路说服过去,野牙李氏解除兵权,隐匿消失,都是他推动士绅上迫使的。
皇帝称赞他为股肱之才,正是他和他的家族立下了如此巨大的功劳。
董文说他与边军有牵扯,何止是牵扯,现在的边军,不少将领,都是当年跟着他打游击的。
他在边军中有乡党,路过时发现他们聚集在一起说三道四,问了一回,才知道边军人心极为不稳,这就忍不住出头,找到几个当年的老部下一起,摆着两只手,压住众人的喧哗,神色焦躁地说:“你们不想与东夏交战,我会如实说给皇帝,但不可胡乱说话,什么打不过东夏人什么的……这叫自乱军心。”
众人纷纷问他:“听说人家要与我们议和,都这幅田地了,为啥不答应?”
他们喊道:“武相公。不是我们怕死。粮食没了,都给了御林军,连吃都吃不饱呀。再不议和,兄弟们就全饿死了。您也是咱登州人,你可得好好与皇帝讲。”
武元昭大大叹了口气。
很快,他坚定自己的决心,决定再去劝皇帝一回,大声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再去见皇帝,为诸位请命。”
他掉头就去见皇帝,走到半路,被几个御林军截住。
家人跟着他,却没有他心急,吊在后面半深子地,就见他与几个御林军焦急争论什么,突然一名御林军上前按住他,按倒在地上,高扬宝剑砍在脖子上,那家人往前跑两步,想去救……没想到那几名御林军举了武元昭的脑袋高喊:“武元昭与东夏人勾结,死有余辜,已奉圣命取其首级。”
这是皇帝让的,自己还往跟前跑?
仆壮停住自己的脚步,往旁边的营房边躲了一躲,掉头就跑。
二百四十一节 我是能臣
董文未走,武元昭的头就被提来交令。皇帝是不会去验人头脸的,心里会不舒服,又说是不吉利,招惹邪气,董文征战多年,自然无惧,然而看着一张陡然变青白,眼神涣散,似乎还带着一点惊愕,那脖子下一团血污仍在,像沾上一大堆黑红粘胶,想起昨天还在同殿为臣,顿时一阵发呕。他也算领会了皇帝所说的“杀鸡敬猴”,心里的很多主张想提,却也忍住不提。
侍卫收走头颅,还要拿去示众,董文暗想,别人定然也像自己一般感到意外和后怕。
他说:“东夏使者入营,众人有喊应议和,原先议和成与不成,不适合开战,加上边军说粮饷分配不公在闹腾,没有发动大的攻势,既然现在陛下心意已决,我这就去准备。”
皇帝冷呵呵地说:“现在心意已决?朕早就心意已决了,你现在也才知道呀?尔麾下之将侥幸而不力战者,有如是,你当像朕一样处置。”
董文点了点头,告退就走。
他走得急匆匆的。
不是他真的这么着急,而是传出议和之后就没有好好打仗,将士们无心,他自己也无意,眼下总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拖着不战。
离开皇帝的行宫,他就头疼了。
士气低落,粮饷渐缺,与皇帝提起,皇帝说,士气低落,那是狄阿鸟的攻心术,打疼你,再怀柔,你若打了胜仗,士气自然就高涨了。粮饷若是缺了,分配好每天的用量,边军中吃空饷的多,你就折半给他们。现在是折半了,折半是冲着他们边军吃空饷去的,但谁承认自己吃空饷?都来闹。
朱天羽顶不住,冲破东夏人的封锁跑去了白登山,他们现在谁不找就找大将军。
董文本来还捏着他们吃空饷的把柄,没想到几个将领往营中一带,清点一看,除了战死之外,清一色满员……他刚才见皇帝故意借言提及,本来还想与皇帝说这个事儿,只是皇帝不以为然,也不问,他终究没说出来。张怀玉是员酷将,一手立下规矩,将领可以想办法划拉片荒地屯田致富,也可以偶尔做做生意,但两个条件不能破,第一个就是空饷,第二个就是兵弱。
他已走些时日,只是规矩已经定下,将士们已经习惯。
接手的朱天羽见他解决了边将的乱相,已经把这条出路给安排理顺,有利于自己统御,自然沿袭并推广下去。
这真是打仗的时候怕不满员,吃饭的时候埋怨嘴多。
回到自己的行辕,乍一看,这会儿竟然没有边军,一时喜出望外,立刻到行辕中叫齐幕僚,酝酿几起大的攻势。
董文作战的特点在某点上与东夏有几分类似。
他重参谋,他有庞大的幕僚团,一旦打仗,就是靠算,一边打一边统计,一边统计一边再分配。
但因为太重参谋,与武将们就显得远,一个小参军下到军营,往往就会对将领们颐气指使。
这一次,他就又铺开了自己的幕僚团。
参军多是世家子弟,场面乱糟糟的,都在七嘴八舌。他走进来,声音却还不止,众人纷纷说:“大将军。眼下打不了。边军说一碗水端不平,野战都是他们上,现在根本不出力,御林军要保护皇帝动不了,谁打头阵谁不去……何况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旦狄阿鸟张口向皇帝要作战卖力的人怎么办?”
董文大吃一惊:“胡说什么,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把忠诚敢战的将领交给东夏。”
他连忙说:“你们还不懂吗?皇帝让出战,那就是不会议和的,老臣武元昭因为主张议和,被皇帝斩首示众,想必示众游营,少时就会到大本营来。”
幕僚们一下安静下去。
他们开始进入状态,很快一个幕僚捧着一张纸来到,说:“统计狄阿鸟的军府数量,参战军府有三十一个左右。”
又一个幕僚上来,递交一张纸,告诉说:“这是统计的他军府的人数。乙等军府人数最少,甲等军府一般接近乙等军府的两倍,丙等军府人数最多。战争期间乙等军府通常也会满员,人数应当接近甲等军府。初步算下来,狄阿鸟的兵力起码在十五万以上……可能是二十万人。”
话音落地,众人一片沉默。
这个数字有点可怕。
东夏兵的战斗力强,二十万军队在,哪怕少一些按十五万,就都已经是大敌。
何止是大敌?
历来草原上的部族可汗扰边,其主力军队也不过十来万,其它的就都是凑数的,少年十二三以上,老年五六十岁的……号称三十万、五十万,怕是人头都计算进去,牲口还算上一些。
拓跋巍巍纵横多年,嫡系部众构成的主力军队全部加起来,就都没超过十万过。
他集中起来的嫡系军队,通常是朝廷一方的头等大敌。
董文也没有说话。
如果武元昭没死前,他会把这些分析下来的东西告诉皇帝,但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给众人一个说法,哪怕是哄骗。好半天,他才说:“是不是虚张声势呢?天才知道他东夏一共才几个军府,本将觉得他的兵力可能增至十万左右,其中半数属于你们所说的那种丙等军府,是来凑数的。”
却又一个幕僚上前,递交一张纸,告诉说:“这是战力上的分析,东夏的丙等军府在战场上与我们的军队作战多次,与我们的精锐军队比起来,多是占上风。”
董文怒了。
一群不识相的玩意儿。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子,大声喝道:“东夏若真这么强大,他狄阿鸟耐得住寂寞,他有十万精兵,早就提兵南下了。现在,假如他有十五万、二十万兵力,他还能主动与我们议和?歼灭我们算了。”
众幕僚参军见他发怒,都不再吭声。
董文要求说:“边军不肯出战的情绪得顾及上,这样好了,御林军也派遣一部分,特别是头阵,上多少边军,上多少御林军。这些我不管,明天黎明之前,必须拿出谋划,强攻作战。”
有幕僚说:“夜袭最好。”
幕僚又说:“我们要的不是打败东夏军队,我们要的是能够打通白登山。”
董文想了一下说:“好。尽快拿出谋划,我好呈交给陛下。”
众幕僚一片忙碌。
他的心头却是担心和焦虑,健布对他的评价彰显了。
他头疼,他忧虑,他有点扛不住,这出来紧了紧披风,他伤感地说:“这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啊。”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有人说:“大将军。天冷对我们尤为比例。”
董文一扭头,见是军政上的吕宫。
他对吕宫从来不抱好感,冷笑说:“你来干什么?边军空饷多,按耗减半,是你的主张吧。”
吕宫没有推脱责任,笑盈盈地说:“一点没错。是我的。但是我若不这么做,军粮能够多撑几天吗?你若觉得一日可破狄阿鸟,小宫自然没有话说,问你,你能吗?”他站到董文的身边,轻声说:“你我现在都是被形势推着走。我是在为你们做替罪羊,也许边军鼓噪起来,张口要的是我的脑袋。武元昭被杀,我已经知道了,皇帝想要和狄阿鸟死战,这是谁都劝不了的。”
他又说:“你说的没错,天冷了,我在草原上呆过,也许这几天就要降霜了,哪天说下雪就下雪。”
董文反问他:“我与冠军侯征战陈州,你难道不知道吗?”
吕宫点了点头,却依然示好,轻声说:“大将军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轻看我的才能,你要相信,狄阿鸟根本就没好好作战。”
董文被他震到,带着古怪说:“这是你们纵横家的路数?”
吕宫笑道:“你当是的,那就是的。但是狄阿鸟他确实没有好好作战,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考验他自己的军队,他还要挖壕沟,布置枪墙,大将军,你没听说驼城吗?牛羊骆驼呼啦啦围成一道屏障,中间或铁链或绳索拴起来若是往前驱赶,便会松开,奔动起来势若千钧,你就是再精锐的军队,也能被他们给冲散。但他没用这手段,为什么呢?这样牲口会成千上万死亡,他怕给东夏带来损失。”
董文脸上凝重起来,问他:“你来是想劝我,重提议和?”
吕宫摇了摇头,反问:“还能提吗?”
董文叹气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议和之路已经堵死了。”
吕宫小声说:“其实五天以后就会断粮。”
董文像踩了尾巴一样,眼皮剧烈一跳,他回身指上吕宫,问:“皇帝知道不知道?”
吕宫摇了摇头。
吕宫说:“粮食是虚数。我为了维持军心,才四处宣扬粮食可以供应十天半个月,我没与陛下讲,那是因为怕陛下压你作战。而任何一战,你必败,到了最后,要么咱们侥幸还师,你与我都在囚车上,要么都是狄阿鸟的阶下囚。”
他又说:“我来。是怕你浪战。”
董文问他:“说来说去,只有议和一条路可走。”
吕宫低声说:“按说是。也不是。除非你豁出去,兴许可以打通白登山。但议和,可以有转机。虚报战功。说你打赢了。”
董文懵了。
他说:“骗自己?”
吕宫啧了一声说:“大将军糊涂。你喊着自己打赢了,再提,狄阿鸟的使者再来。皇帝就肯和了。”
董文断然拒绝说:“这不可能。”
吕宫笑道:“你担心狄阿鸟所谈的条件?”
董文点了点头。
吕宫说:“我多少了解一些。这些条件很简单,开榷场、割地、赔钱,皇帝接受不了对吧。拉个替死鬼,骗。全答应。解决了眼前的危局,皇帝回了白登山,你懂的,皇帝根本不知道,那人自己背着,让狄阿鸟找他要去……”
他见董文直勾勾盯着自己,大吃一惊道:“你别往我身上想哈。”
董文冷笑说:“谁会这么傻,出面干这种暴露之后,必死的事儿?”
吕宫哈哈大笑,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那些真正的忠臣。”
董文被逗乐了,轻声说:“言外之意,你是奸臣。”
吕宫否认说:“我是能臣。”
二百四十二节 不义之战
送走吕宫,董文就在思考这个能臣的话。
一个字:骗。
他真想拔腿就去告诉皇帝,真正把吕宫的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还没等他去,皇帝又派人来请他了,他还以为是要战前谋划的,焦急万分地从参军手中捉走一份仍然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了,皇帝身边站着一个老太监,正在诉说什么,董文行礼完,正要到旁边,等皇帝结束。皇帝主动给他说:“立刻派人杀出去,让北平原来的军队不再往渔阳去。”
这是个转机?
董文想也没想就问:“为什么?”
皇帝要求说:“让他们兼程赶往白登山,朕判断有误。”
董文还想说什么。
皇帝命令说:“立刻去办。回来我再与你讲。”
董文不敢怠慢,急忙出去,让跟来的将士回去安排,而自己再一回来,就见皇帝把一封书信推到自己面前。
董文接在手里,再抬头,那名老太监已经不在了。
皇帝说:“皇妹来信劝朕,却透露出朕所部不清楚的消息。”
董文急切追问:“什么消息?”
皇帝示意他自己看,而皇帝却是娓娓道了出来:“狄阿鸟在增兵。他的军队数量仍是不够,他不会管渔阳,渔阳已经不是他们的都城。让北平原的军队直接赶来白登山,我们与之决战,就多了几分筹码。”
董文愣在那儿。
他喃喃道:“还是要决战呀。”
他反应过来,连忙说:“没错,他是增兵了,与前阵观察到的一致。”
皇帝又说:“他要放狗熊咬朕。”
董文没吭声,怀疑皇帝口误。
皇帝却坚持说:“他要放狗熊咬朕,你听到了没有?”
董文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拿信出来读。
皇帝又一次大声说:“他竟然要放狗熊来咬朕。朕会怕区区一只狗熊?这是他亲口让人传话说的。”
董文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他还有心开玩笑。”
皇帝说:“朕是天子,他要放狗熊来咬我?你没弄懂意思吗?轻视,叛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所以……”
董文连忙补充说:“狄阿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们断一臂换他一命也在所不惜。”
说完了,他想啪啪打自己嘴巴两下。
这是干啥呢。
表决心呢?
陡然间,他想起吕宫出的主意,不甘心地试探:“打服他,让他臣服,咱们再罢手,过两年再来打他?这一次准备不足,不足以歼灭他、活捉他的。”
皇帝想也不想就说:“打不服。”
他说:“狄阿鸟就是个打不服的人。当年朕当众羞辱他,差点弄死他,他服了吗?他几百个兵就还蹦哒。别想着打服他。一心打败他,消减他的实力。”
董文心中窃喜。
看来吕宫的瞒天大骗,真要照着一鼻子一眼地做,皇帝还是可以变相议和的。
正窃喜,皇帝又说:“你先不要发动大的进攻了,等,等上两三天,等北平原的军队上来,你们内外夹击。”
董文懵了。
皇帝不让打了,不让打了,你就没出去打——假打,怎么“打败”狄阿鸟,你怎么“打服”狄阿鸟?
他争辩说:“将士们现在踊跃作战,要一雪前耻。”
皇帝笑道:“踊跃作战就好。但是不能浪战,你是大将军,不可以意气用事。要有把握了,再战。”
董文一头是汗。
但更要他命。
皇帝说:“一旦你打赢了,把斩杀的首级全堆到朕行辕外头,朕看看他能败成什么样。”
还假战?
东夏兵那么滑溜,除非是整个歼灭,不要说伤亡的低,尸体就都很少留下?我到哪给你找人头,满足你的敌视之心?
要是在别的地方,杀良冒功,那些将领也许就干出来了,但这儿,清一色自己的军队,砍自己人头,将士们不造反吗?吕宫呀吕宫,想的是不错,但你根本就不知道皇帝对狄阿鸟的态度成了这样,也许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文武大臣都不知道而已。
董文觉得自己心里想的不恭敬,连忙甩甩脑袋,似乎是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本来想保证说,自己肯定能打败东夏军队,但这会儿也不敢说了,真要出战,回来的时候皇帝要人头咋办?
从皇帝身边离开,他汗涔涔的,走路是高一脚低一脚。
秦禾的信他看了。
他相信都是真的,而且有一张东夏和靖康的疆域全图,那东夏,似乎比靖康都大了……就算人再稀,以大漠部族全民皆兵的情况,他就是再拿出三十万军队,他也拿得出来呀。被人圈在这儿,主动全失,越拖越不是办法……你从北平原调兵,人家也能再调兵,那东夏虽然地大人稀,路途遥远,但人家战马多,速度是咱们的两倍三倍以上。
失魂落魄回去,取消野战和第二天的作战,他就在自己的营帐里睡了。
多少天没睡好了,这回,等于是破罐子破摔,说睡就睡吧。
睡到半夜,被人推醒了。
部下神色紧张,大声喊道:“今天原定与边军一起出征,内营给他们敞开了口子,他们涌上来了,闹请愿。让皇帝交出杀死武元昭的凶手,让皇帝同意议和,带他们一起归国。”
董文的脑袋轰隆一下炸了。
这事儿下午有征兆,自己没在意,下午的时候,那些来闹自己的将领一个也没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人到哪了?皇帝知道了吗?”
部下说:“御林军正与他们相挤扛,把他们给拦住了,但是御林军也有请愿的苗头,人人都说这一仗就不该打,军队来是来救援北平原的,不该与东夏开战。皇帝与东夏王还是亲戚。东夏王又从来未寇边过。这是不义之战。”董文走得快,部下追到前头,后退着挪动,连声追问:“怎么办?怎么办?皇帝一定也该知道了。”
董文脑袋里乱吵吵的,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还是外界的声音,猛地一跺脚,大叫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二百四十三节 战胜可和
边军往内营蜂拥而来,像舞动的一条长龙,被障碍和人墙隔断,就在那儿喊叫:“让我们去见皇帝。皇帝身边有奸臣。”
御林军们也在议论纷纷。
但谁是奸细呀?
他们掰着手指头算过来算过去,确实有奸臣,像封则一,裴先静……,这些人围着皇帝打转,陷害政敌。
但这一次,他们也天天跟在皇帝身后喊着要议和呀。
风一阵阵,喧闹一阵阵。
皇帝觉得这行营透风,冷嗖嗖的。
喧闹尽管很远,却使得他头皮发麻,这种数万人带来的压力是非常人可以承受的。尤其是那种难以接受,已经有人与他讲了将士的诉求,第一个是要议和,第二是交出杀死武元昭的凶手。皇帝觉得难以接受,傍晚与舅舅一起说话时听他的口气,军队还是足够稳定,怎么现在就传出那么强烈的声音呢?而杀死武元昭,那是怀疑他与狄阿鸟勾结,又不止一次得罪过我。
皇帝既愤怒又恐惧。
请什么愿呀?
无非内中有两种原因,舅舅治军无方,而背后又有人鼓动,很有可能就是他武元昭的同党。
董文赶到帐外见他,他便让在帐外止步。
不是他不足以信任董文,而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帝王的恐惧,佛主的恐惧,怎么能在常人面前表露?他追责说:“舅舅。你还要进攻东夏军队,人都造反了,你拿什么进攻东夏军队,你哄谁呢?你相信不相信,朕可以拿下你的人头,用来安抚将士们?”
言辞激动。
帐内他也是激动的,挺身站着,胳膊用力地挥下,往一个方向指去。
他英俊的脸上略带些苍白,两腮飞起病态的嫣红。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虽然有些发胖,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颈部还没有肥肉堆积,挺立站在那儿,除了小腹微凸,依然挺拔,关键是,这点腹部在士大夫那儿,反倒是一种受追捧的福相。皇帝就这样地站着,阴冷使得他有一种别样的神采,帐内有点灯火,但是空间太大,绝大多数地方是黑暗的。他面朝黑暗,有一种令人深刻的萧索气韵。
帅人帅于心,虽然又激动又恐惧,但皇帝的内心却是深沉远博,充满性格。他开始在思索走动,时快时慢,时缓时急,脚步在帐内铺就的打蜡地板上一下轻一下重,充满着韵味,他是在想,是什么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是他做错了吗?
狄阿鸟杀人不杀?杀了人就会惹怒麾下数万将士?狄阿鸟决定是战是和还能让人搬弄说道?
为什么到了他这儿,会是这么一个情形呢。
这种节奏给了董文庞大的思想压力。
他这个外甥说要把交给将士们平息怒火,会不会真想到那儿,布一出斩杀自己,提头示众,转借怒火的局?
他也不放心那边的将士,虽然他刚刚去看过,场面还没有失控,自己也安排了诸多的将领和人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会发生变化?咬了咬牙,他硬着头皮说:“陛下要拿我的人头交付将士,如果能够平息他们的怒火,舅舅责无旁贷。但问题是,他们要的是议和呀。武元昭怎么死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诱因,点了火而已,将士们以为武元昭来劝说您,被奸臣所害。”
皇帝越发地冷静,冷静会促使平静,他淡淡地问:“是吗?”
董文又说:“悬而不决,容易生变,现在大臣们都赶去劝说,但到底能不能劝说,容易不容易劝说,其实还在一个问题上,陛下是否愿意议和。”
皇帝说:“议和?就是狄阿鸟的一个策略,一种手段,现在还真见效了。”
他似乎是在笑。
董文担心急了,请求说:“我还要赶紧赶过去,看着,避免局势恶化。”
皇帝轻声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心里想了原因,但是没有说出来。
这第一个原因就是没有那么多真正忠诚的大臣和将领,世家子弟和他们的弟子一起遮盖了朝堂。他们不是献忠诚得谋高位,而是靠交际靠展示才学,靠金钱往来,一旦获得士族的普遍认同就可以出仕,很多人通过家族联姻,到处讲学,交游广阔,推荐出仕,足以呼风唤雨,甚至和军队上的武将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武元昭就是一个例子。
他才是出身在一个二流门阀呀。
自己一直以来,也在放任这一点,当然也很难改变现状,除非把他们一一清洗,否则很难改变现状。
所以大臣们说要议和,军队就跟着想议和。
打仗是要死人,是会让他们葬身塞外,可要是作战胜利了呢,赏赐也是丰厚的呀,按照帝国的惯例,杀了狄阿鸟,那可是一方诸侯的赏赐,他们为什么不为之所动呢?历来对这些野酋的征伐,将领们最积极不过。
其次就是熊熙来所说的,将士们的意志乃至大臣的意志不够坚定,为什么不够坚定,因为他们内心中没有信仰。
他们不去追求身死之后的荣誉和死后的世界。
他们不相信轮回。
古时候的大臣为什么那么多人死节?他们就是认为自己死后可以流传千古,可以化为一股清气……为什么狄阿鸟的将士意志那么坚定,是因为他们有萨满,会反复告诉他们,死了之后是去陪伴他们的长生天。
熊熙来还提过一些原因,比方说军队统属混乱,对这也是原因,可这只是小原因。
大原因就是那两个。
要说如何解决,那就是靠佛来解决。
人不忠诚,趋利避害,那是皇权无法拥有他们的内心,皇权不能,佛能。人畏惧死亡,意志不强大,那是因为他们怕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亲人们受苦,丹书青史可以给他们留下美名,萨满可以让他们去天上陪伴苍天之主,佛呢?佛可以让他们重新轮回,视他们是否足够虔诚而托生富贵。
朕要……
董文在外头等不及,催促说:“陛下。下个决定吧。我要赶回去帮助控制场面。”
皇帝却突然问:“舅舅,你信佛吗?”
董文苦笑。
他一个领兵的大将,平日与敌人玩的就是尔虞我诈,信奉佛法向善?
皇帝有点失落,
他舅舅都不信佛,怎么能让这些门阀一一信奉呢?
皇帝不快地说:“你走吧。”
董文失望了。
你走吧,就是没有答案,没有拿到答案,怎么出去与将士们说,是告诉他们和还是战?他劝说道:“陛下你的决定呢。”
皇帝淡淡地说:“问佛吧。”
董文无奈了,只好轻声告退,转过身来,带着悲壮,向喧闹声起的地方走去,也许皇帝是这个意思,让自己给将士们一个交代,让自己承担着战事不利,无故生非发动不义之战等等后果。
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沉重。
然而算着脚步,约莫着二十多步之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来。”
董文又回去了。
皇帝淡淡地说:“议和吧。你说的没错,回喘一口气。”
董文打算再次告退。
皇帝要求说:“舅舅来扶朕,朕要站到那些将士们面前,好好地看看,究竟谁在背后作乱。”
董文大吃一惊,连忙说:“人太多,杂乱无章,闹得厉害,陛下要是去到那儿,安知场面不会失控?”
皇帝坚持说:“带朕去。朕有上天和佛法庇佑,百邪不侵,难道会害怕他们不成?虽千万人而吾往矣,都是皮毛色相,看得空就有得心静。”
董文无奈,大喝一声,让人来伺候皇帝起居。
皇帝穿上龙袍,带上龙冕,扣扎上龙带,穿上龙履,让人递来如意,抓在一只手里,让人递来佛主,抓紧另外一只手里。
一持帝国气运,二持箴言佛法,两手准备,缺一不可。
他的仪仗渐渐准备妥当。
车马从人流水般站好,金瓜屏叶打起来,各种云旗展开,皇帝要大将军董文亲自伸手牵引,登上龙辇,轻声要求说:“走吧。”
乐仗开锣,骤起礼乐。
将士们老远就看到皇帝的仪仗过来。
有人在人群中大喊:“皇帝来了。万岁爷来了。都不要喧哗了,等他来了,我们告诉他有奸臣。”
皇帝到了。
仪仗停下,他又让董文牵引着他下来,找到一个点兵的木将台,往上一指,等侍卫鱼贯上去守卫,仪仗上去一部分,自己也爬了上去,站到了数万将士们的面前,火把一打,他显得无比雍容,极为华贵,深沉而自持。
他沉声宣布说:“武元昭与狄阿鸟勾结,相互之间眉来眼去,是朕杀了他,谁来为他声讨?”
话传一遍,将士们顿时鸦雀无声。
谁去声讨?
皇帝杀的人呀。
他不是想杀谁都杀谁吗?
将士们不但不敢去声讨,反倒背脊发凉,多数在想:皇帝想杀我了咋办?
皇帝知道自己征服自己了,克服了自己的懦弱,而且很是成功,数万将士动都不不敢一动,吭都不敢一吭。
一个武元昭?
朕就是告诉你们朕想杀他。
他在心底冷冷一笑,紧接着又说:“朕觉得东夏王狄阿鸟议和没有诚意,是实力不逮的表现,而我们一再吃败仗,一旦议和,受胁迫而和,会不得不答应他匪夷所思的条件。你们要是能打一场胜仗,朕就肯和。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就是这么想的,也就是会兑现,就看你们能不能打赢。”
数万将士顿时从沉静中警醒,他们山呼高喊:“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继而,就是保证一战取胜的许诺。
董文转过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
皇帝显得很平静。
军队嘛,得会驱使,这自己的舅舅,他治军真的不怎么样。
二百四十四节 男儿有志
北平原来的军队正在急行军。
皇帝身边的将士都在厉兵秣马,一战取胜就会议和,好好打这一仗,就不信他东夏有三头六臂呀。
狄阿鸟也感到了对面的凝重气氛和高涨的战意。
他带着将领们沿着边线走了一遭,查看完,回来就与众将论战,便有人提出来说:“敌人不知为何突然士气高涨,当泄其士气。不如大王准我们选派勇士,阵前挑战。”也有人建议说:“他们定是在等北平原方面的援军,知道援军要来,所以士气高涨,以为可以里应外合。不如先击溃北平原的援军。”更有人提议说:“对于士气高涨到一定程度的军队,应当采用诱敌深入。”
狄阿鸟一一接受,轻声说:“趁皇帝等他的援兵,毫无异动,谁为孤击溃北平原来的军队?”
光是眼跟前几十名将领就已经争先恐后。
狄阿鸟看看他们兴奋和激动的模样,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选谁好,正是在人群中找寻之际,吴班要求说:“我与尉迟迥二人便可。听闻领兵的朱彰乃是猛将,有万夫不敌之用,我与尉迟配合,向他发动单挑。斩杀之或生擒。”
他见狄阿鸟还在发愣,笑着提醒说:“大王。”
狄阿鸟转过脸去,找到赵过,问他:“朱彰你可记得?”
赵过反问:“谁?”
冰天雪地之中,一名靖康英武少年将军追赶着两个逃命的“蟊贼”。狄阿鸟略一提醒,赵过幡然醒悟说:“原来是他?这个贼杀的,当年咱们在雪地里挤上他,是阿鸟你放了他一条生路。”
狄阿鸟故意说:“是呀。当年我们两个被揍得多惨,我是扳回来了,你呢?”他笑道:“我听说大丈夫可以不复仇,但是总是要证明自己,在敌人那儿摔倒,就从敌人那儿把自信找回来。”
赵过本来还在想,当年自己好像没怎么被朱彰揍吧。
但狄阿鸟的话赶着,他倒是想起当年的狼狈,逃命时掉到雪窝子,被狄阿鸟给拉出来,两人在冰天雪地中挪走,当真惶惶如伤家之犬。这种被辱的焦躁逐渐强烈,他大吼一声:“阿鸟。你说我不守军纪,处罚了我,这回就让我戴罪立功吧。我不把他生擒,就对不起雪上滚爬掉雪坑中的马儿。”
狄阿鸟激将说:“当年你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行吗?还是让尉迟迥来稳妥。”
他回头到处找,故意问人说:“尉迟迥不在?”
赵过一头扎下去,大喝道:“我愿立下军令状,阵前斩他或活捉。”
狄阿鸟反问:“万一挑战不赢怎么办呀?”
赵过肯定地说:“必胜。给我这个找自信的机会吧。”
狄阿鸟点了点头,勉强地说:“也好。要是打不过,你可知道要跑呀。来。牵我的马来,给胜负难料的赵过将军,那马跟我二十几年了,正当壮年,跑得快。孤现在都不怎么舍得骑它。”
营外一匹白色骏马像是听懂了,仰天长嘶,摁耐不住地举起前蹄,夕阳映过来,好像就在它的蹄下。
赵过差点气死。
什么意思嘛,把这匹宝马让给自己去骑,让自己打不过就跑?
他害怕一不小心,机会跑了,憋得脸红脖子粗,生生忍了,等着将气往朱彰身上发。
赵过牵马回去点兵做准备了。
吴班亦步亦趋地跟着狄阿鸟,担心地说:“我提议阵战的,想着情形不妙,我能知道挥军就上,免得尉迟迥吃亏,现在您如此激将赵公爷,我就怕他难以匹敌,阵前定决生死。”
狄阿鸟安慰说:“你不要担心,赵过定能战胜,而且是取他首级,不是带回来活的。”
吴班说什么都不信。
要是他胡乱建议,让东夏损失了一位帅才,那才是莫大的损失。
他又劝。
狄阿鸟被劝烦了,呼喊他跟着,找来李益生附耳说了句话,李益生就回自己的地方,不大工夫拿了一张纸来。
狄阿鸟接过来,把它伸展开让吴班去。
马上有位栩栩如生的武将,膀大腰圆,模样威猛,相貌丑陋……
吴班不知道让自己看什么,猜测说:“这就是朱彰呀。”
狄阿鸟问他:“看出来什么了没有?”
吴班摇了摇头。
狄阿鸟肃然道:“阿过数十年来,武艺无一刻搁下,晨起习武,夜静养身,虽带兵在外,亦从不间断,而今国中鲜有敌手矣。”
吴班笑道:“赵公爷的意志没有人不佩服。”
狄阿鸟把手指探到朱彰的身上,要求说:“你且看他,当年毁了容貌之后,而今早已不见当年的风采,虽然有几分威猛,却早已大腹便便,很有可能已不复当年,连当年都不及,又怎是今日阿过的对手?”他轻声说:“孤给阿过机会,那是前日处罚重了,想要交他重任,又怕诸将认为孤放纵他,故意给他这个机会立功,免除处罚。”
吴班还是不敢相信地说:“大王就那么肯定公爷能胜?”
狄阿鸟说:“是的。孤与阿过情同兄弟,孤自是知晓,无论习武做事,有恒心有长志,终是会有大成就。阿过当年与孤相遇,终日被人耻笑,谁敢料想他今日可以统御数十万,南征北讨,鲜有一败?孤就是要把旧事再提,告诉我东夏子弟,有阿过的恒心和意志,他再笨身骨再弱,也定有改变。”
他又说:“你找人写篇文章,邸报刊报上均做刊发,这对我们东夏来相当很重要。少年人要有楷模,那些乙等军府丙等军府的将士要有楷模,阿过就是孤心中可以做楷模的人,鼓舞我们所有的东夏人。区区朱彰,定是踩在他脚下的一只臭虫。”
二百四十五节 阵换大将
东夏已经不流行阵前挑战,但现在心里已经极为蔑视靖康将士,为打击靖康军队的士气,开始不再约束健儿到两军阵营前骂战。东夏选武体系成熟,军府挑选出挂上号的健儿,因为慎重,临行前再由同袍们热身指点,到了阵前,锐气、体力、勇气都处在巅峰,他们一走一骂,靖康一方往往不甘示弱,出人应战,然而前面几次挑战,往往通名报姓之后,靖康一方都是掉头疾走。
东夏这边儿一问上去过的军卒,便弄明白怎么回事。
那靖康军队出马的都报名报姓,自云身为何职,往往都是以武敢闻名的将领,不管有没有实权,秩序都不低,以为东夏一方上来将领,参照健威的举动,斩首后意义重大,这才在上官派遣之下硬着头皮上来,然而一问敌手,东夏出来的不是一卒就是一底层军官,那是掉头就走,怕输了失了身份,赢了只斩首一名东夏的无名小卒,不算战功。其实倒也不是靖康将领足以轻蔑的角色,东夏军队区分职、爵、武士级,勇武的士卒往往爵并不低,考过武级……挑动这个事情的东夏将领一琢磨,就责怪说:“人说我们东夏人懣,你们还真懣,谁定让你们报上真名,自称大将就行了呀。”
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再有卒子上去,张口就是大将某某某。
只见一上午工夫,先上两个府兵,接下来就是大将倾巢而出。
他们有的是将自己的姓名前冠上大将头衔,有的干脆就冒用自己崇拜的大将。
于是有人吆喝说:“某乃东夏平国公爵赵过是也。”
有人吆喝:“吾乃重骑营尉迟迥是也。”
文质彬彬的吴班和纳兰容信都有人出来冒充,上来的人就喊,传到后方就是一阵哄笑。
都是东夏排上号的重要人物出场,靖康一方怎么不欣喜若狂,但见将领不断驰骋而出,通名报姓一番,厮杀中胜负飞快分出,往往东夏府兵挑了颗首级走,留下一匹空鞍的靖康军马在阵前悲鸣。
东夏大将次序出马来挑战,这是多大的事儿,很快引起董文的重视,然而午后跑过来,十几场挑战结束,东夏竟全功而返,靖康只有两将见不可力敌,飞驰而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下午“牛六斤”出场,董文寨头上看得激动,二话不说派出麾下虎将。
双方在阵前大战,两方声嘶力竭地呐喊。
最后那牛六斤以受伤为代价,阵斩董文手下排上号的猛将童文虎,然而胜负分出,两个阵营都是胜利一样欢呼。
东夏欢呼,那是自己一方又斩首一枚,健儿回还。
靖康欢呼,那是用童文虎一命竟换来靖康大将牛六斤受伤,趴在马上回去。
战到夜晚,靖康竟无一获胜,不知多少靖康猛将死于马下。
狄阿鸟面前被人不断呈上首级,几十名头盔鲜亮,爵板一丝不苟的首级一字排开,他的表情那是丰富极了。
不要说一天挑战全功,就是再挑三天也会是全功。
北人本就身材高大,弓马娴熟,东夏军府的条件又好,养练士卒全以实战为主,兼以系统全面的武典操训大纲,整个儿猛将悍卒辈出,每年申报武级的人,排队都排不上,官府只好给他们下上限制,延长时间到两年、三年一次。而这些军府里排上号的每年要参加全国个人武艺大比,为争得荣誉,全营都围着他陪练,不单只是骑步对战的科目,往往还会有翻山过河,绝地求生……养尊处优的靖康将领个人武艺再佳,却不能逾越几座高山,一是常年累月每日数里的体能训练,二是视死如归的勇猛斗志,三是自幼马背上长大的娴熟,四是没有提升自己的参照,对各种战法的总结。
健威出场,轻而易举斩杀东夏一将,皇帝一奖赏。
之后他就像登天梯一样就能率领几万骑兵,想必若不是战场上没回来,不久之后就有实职加身。
这种事例,无限鼓励着阵战单挑往下进行。
但众人却弄不清楚,健威经他祖父调教,武艺到了什么程度,而斩杀的根本又是东夏不入流的新卒。
狄阿鸟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几十颗人头。
要知道靖康那边的武学一塌糊涂,各种讲武堂,更是没有几个像样的,本身没有操典,将领稀缺,有一些是世代为军,而有一些,那是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结果一天之内,就交来几十颗人头,这可比打一仗,小胜一场给靖康带来的损失大。
他围着绕走两圈,哭笑不得,给一起观瞻的大将们说:“再这样战下去,靖康的将领是不是全要交代到这儿?”
顿时有将领接话:“大王平日约束我们单挑敌将,日后怕是要改改了。”
改不改是后话。
这几十颗人头,对靖康军队的士气打击够大了吧,不要说士气,只怕些许军队在指挥上都成了问题。
赵过那边怎么样了?
如果赵过再把朱彰斩首带回来,明着给皇帝送回去,等于是告诉他们全军上下,北平原的援军来不了了。
你还能撑吗?
狄阿鸟忍不住说:“再这样打下去,孤就不想与他和了。”他笑道:“你们想挑战,继续挑战,要是明天再带回来几十颗这样的人头,孤随你们,咱不与他们和了。他们不配和咱们议和。”
常子龙笑着说:“他们明天就学精明了吧。”
董文的确走在学精明的那条道上。
到傍晚起,看着那么多将领回不来,他就开始着急,也不观战了,满营遍访猛将,他也想好了,即便是卒子也没关系,拉来冒充,一定要把东夏的大将们拉下马十个、八个。数万军队的阵营绵延一片,那是带着人,派着人,逐营寻找、挑选,甚至询问。最后挑出来了百余人。
营里底层的士兵多数都是种地出身,见识了东夏大将们的勇猛,因为愚昧,与董文寻找猛将的同时便议论开了:“东夏的大将个个都这么厉害,有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怎么可能打赢他们呢?”
皇帝也听说了,心里忧虑的没边,他也没有谴责董文,或者觉得董文做得不对,也是与身边的人讲:“我们靖康人口千千万,天赋异禀之人万里挑一也应该可以战胜他东夏才对,为什么几十场竟然一场都不赢?为什么狄阿鸟收罗的都是猛将,我们靖康就收罗不来?这些人上去就被杀,配作将吗?武艺不行怎么打仗?”
他听说董文下营寻勇,连忙赏赐美酒,告诉说:“寻到勇士,以朕所赐美酒给他们壮行,明日再战,一定要大获全胜呀,否则军心一定荡然无存。”
皇帝也把标准降得极低,要求说:“我们人多,上去的又不是大将,用十个换他一个就行。”
第二天天一亮,靖康这边先发起挑战了。
有人飞马驰出,要挑战赵过或者谁谁谁。
东夏军队一片欢笑,同袍们故意去找昨天冒充的军卒,告诉说:“找你呢。要不我替你去吧。”
还真有替的,其中一个昨晚拉肚子,便是同袍顶替而出,反正盔甲看起来差不多,没没有人认出来。
一天下来三十三场,又是生死决战。
东夏败一阵,折了自称大将博广大的军卒一人,靖康败三十二阵,折了三十一人,战死比例百分之百,因为他们喝了皇帝的酒,打不赢也不敢退。
死人空马拉回去,董文带着文武伤戚戚地看着,不断有人安慰他:“咱们换了大将博广大的一条命,说值也值,给皇帝报喜吧。你这里头毕竟挑的有卒。已经够划算的了。”
得报喜,不报喜咋办?
董文报上去了,掐掉三十三阵的三,说总共三十阵,赢了十一阵,输了十九阵,斩杀敌方大将六个,其中有大将博广大。
博广大是谁呢?
管他呢。
狄阿鸟曾化名博格阿巴特,给赐姓一样,有了大将博大鹿、博小鹿?博广大,想必也是这一级吧。
晚上又要访勇,昨天访来的,撑不了几天。
问来问去,竟然问出个猛将来,何人?熊熙来呀。
董文二话不说,找了些补品去看熊熙来了,他只是多点希望,希望熊熙来能好起来,明天给他顶一阵。
到了,找到静养的熊熙来。
一说情况,熊熙来惊呼道:“你们疯了,拿将领与东夏相拼?”
熊熙来在东夏呆过,他告诉说:“我接触军队少,但还是听说,狄阿鸟为了练兵,集合武将武卒之力,甚至医学大家,乃至画师、算师,编纂一部武典,作为军事训练的根本,士卒们平时吃什么都要严格安排,陶镇北多次派人潜入,只弄到了一鳞半爪,即便如此,借鉴过去,也使得备州军成为天下雄师。如今十多年过去,这些被他用武操典训练出来的东夏府兵之强悍非朝廷所能想象,内中多有拔山扛鼎,箭无虚发者,那是翻险山、过恶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据我女儿讲,有的人都能够咬一把短刀,徒手攀爬数十丈的城墙。狄阿鸟的嫡子才十四岁,是我的学生,他就都能够做到呀。”
董文失色道:“比得过荆人?”
熊熙来苦笑说:“我虽没见过荆人,但敢肯定,狄阿鸟所养悍卒冠绝天下。战场上人多,刀枪密集,兴许可以靠着人多取胜,单独挑战,你这是在以自己之短敌别人之长。”
董文神色不定地问他:“先生身怀勇力,若是出马,是否可以战胜之?”
熊熙来愕然道:“我?”
他摇了摇头说:“论步战剑法,十几年前我还能擒下王镇恶这样的猛将,但论弓马娴熟,我差到哪去了,阵战上,人家能一枪就把我挑了。”
在董文的惊惧中,他又说:“今天你三十阵赢了那么多场,我怎么不信呢?”
董文低声说:“其实只赢了一阵,斩首了大将博广大。”
熊熙来说:“我没听说过大将博广大,也许不过一卒。”
他老想讲及自己认识的人,也许是内心中也隐隐自豪:“我的学生李虎从高显归国时只有十三四,高显的将领较量他武艺,那都是虎豹熊罴一样的角色,动不动被他挑翻。不要在往个人武勇上下功夫,传闻中,狄阿鸟和他的几位猛将都已经可以张开五石之弓。五石的弓呀,那是真正的霸王之力。”
董文知道这是事实,他父亲回家之后讲的。
他请教说:“我们怎么办?士气因此回落,已无一战之力。”
熊熙来请求说:“求和。尽快求和。越久拖越暴露我们的问题,粮食恐怕也不多了,一旦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时候,狄阿鸟又不是傻子,他还张口闭口与你议和呢?”
董文往天上指了指,压低声音说:“天子要是肯就好了,要不你去劝劝。”
熊熙来点了点头。
二百四十六节 解除君臣之约
博熙来被人抬去劝皇帝去了。
他知道,现在唯一的筹码只剩北平原的援军,而北平原的援军远道赶来,能够被东夏半道上野战击破,一旦那边的战败传来,狄阿鸟还会不会议和,谁都说不准了。他多少了解到一些情况,也了解东夏的情况,加上皇帝的信任,可以好好地与皇帝讲一讲,就单独进去密奏了。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东夏营中,赵过已经派人送来了朱彰的首级。
形势巨变。
还议和不议和呢?
他骂完众将,怪他们竟然没有安排好,没做到知己知彼,扬长避短,致使一名悍卒因为意外阵战而亡,却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原先他预计与靖康决战,怕会损失五万军队,而眼下情形逐渐逆转,靖康军队的粮食已经不多,也许再困他几日,能够兵不血刃。俘虏皇帝,收降几十万中原军队,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诱惑。
他得好好想想。
狄阿鸟在衡量,而皇帝在与熊熙来交谈。
生死关头,熊熙来已经顾不得遮遮掩掩,怕触怒皇帝,怕说得太真实,从好些方面与皇帝商谈。
皇帝时而抓手,时而怒睁双眼。
末了,他却是说:“其实朕之前已经想议和了,但打一仗,打胜一仗,起码可以不至于狄阿鸟过分要挟利益。”
他也有些自怨自艾。
事情本来就是他挑起的,当然,这是表面,实际上他也知道,狄阿鸟有此实力,当初就是故意示弱并激怒他的。
但再后悔也晚了。
损失已经产生,劳而无获,回到中原,似乎也不光彩。
熊熙来请求说:“要议和就要赶快,不能再拖,陛下您要等北平原的军队到来再合战,因而军队偃旗息鼓,与东夏军队阵前单挑了两天,您可想过,这两天的时间,狄阿鸟可以抽调兵力,击溃北平原的军队。一旦击溃了北平原的援军,消息传回来,我们所有的依仗就都没有了。”
他问:“如果冲不出去,粮食吃完怎么办?”
黑夜中似乎打了个惊雷。
皇帝猛然在灯光中睁大眼睛,他是个聪明人,不过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而已,不过是不信任自己的臣工而已。
熊熙来足够得他信任,能够说到他心里,加上形势日趋不妙,他也有所感,这就一下子清醒了一样。
皇帝决断说:“天一亮就答应议和。”
熊熙来摇了摇头。
皇帝反问:“你不会让朕现在就去吧。”
熊熙来说:“不但现在就去,还要先求见皇妹千岁,金银珠宝万千宝物都不要吝啬,两天时间过去了,依着东夏军队的马程,北平原的军队会怎么样了,陛下一无所知。”他又说:“狄阿鸟自诩言必信,只要他说出来,他通常就不会反悔,何况他野心太大,与你有君臣之名,他定然顾忌天下的舆论。”
皇帝问他:“他还会顾忌这些?”
熊熙来轻声说:“正是因为他顾忌这些,他才可怕,他的军队才可怕。为什么我们的军队不能久战?将士没有他麾下将士的信念。他麾下将士的信念从何而来,就是从他自为正义上得来。”
皇帝说:“也对。”
不过皇帝的理解,那是将士们没信佛。
熊熙来点了点头。
皇帝下定决心说:“来人……”
熊熙来打断说:“陛下等一下,您想过如果狄阿鸟不想议和了,借口你先不肯的,您想好让使者怎么应对了吗?”
皇帝诚恳地问:“对呀。”
熊熙来说:“抓住他的弱点。”
皇帝俩忙问:“什么弱点?”
熊熙来说:“就是他的顾忌。他与陛下有君臣之名。”
皇帝现出疑惑。
熊熙来解释说:“陛下请他称帝,与他接触君臣之约,拿这个来换议和。”
皇帝苦笑连连,反问:“这种虚的东西?”
熊熙来小声说:“他在乎。有了这个东西,他才能不臣,从此之后,他就没有顾忌了,他就可以与皇帝分庭抗礼了,而且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包袱,在一般的枭雄看来,这一步要不要都行,但是对于狄阿鸟来说,他在乎。用这个来换和平吧。否则他俘了咱们君臣,以摄政王的名义控制着咱们南下,大局稳定之后,让陛下禅让……也是一个途径。陛下还是权二者之轻,选择前者吧。只要陛下能回去,几十万大军还在,就还有时间,回去可以重振旗鼓。”
皇帝有点毛骨悚然。
一阵可怕的静寂。
皇帝突然垂泪道:“朕自取其辱一回,把君父手里得来的北平原也要能丢,这个耻辱朕一定会还回去。回到中原,朕就广积粮草,将全国兵马分镇重整……将来再与他一决雌雄。”
二百四十七节 能和就和
秦禾一夜间醒来,收到一堆金银珠玉,珍珠、宝石都是难得一见的成色,然而相比靖康皇帝携带转送的黄金白银,珍珠宝石就又不算什么了,她听来人说这是皇帝送的礼物,托自己怎么说怎么做,脸上反倒没有半分喜悦。自幼生于皇室,金银珠玉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诱惑力,如果说她会喜欢宝石和珍珠,不过是想加工成首饰,装饰在身上,让自己变美——爱美之心她亦有之。
至于拿来黄金白银干什么?
皇帝这位兄长给她送堆积如山的财富,她根本不知道拿来干什么,再迟钝也已经察觉到淡薄亲情,想到拿出这些财货让她去做的事,她脑海里所能跳出来的相应词句就是俩字:贿赂。
心中充满赌气的成份,见狄咸晟手里团的几颗隋珠,在眼睛上比来比去当玩具,她抢下给扔回木托盘,哪怕发出“咚咚”的响动,也毫无犹豫和心疼。
右手里的被阿妈抢走扔回去,狄咸晟一点也不含糊,左手再捞上,他还是凑在眼睛跟前看宝光,闭气一只眼睛,嘴里发出吸气声。秦禾一把他拎起来,带着就走,她要去问问狄阿鸟,这些金银珠宝怎么办?顺便也要吹点风,都是一家人,两下交战,东夏已经打得吝啬的哥哥给自己送成车的金银财宝,还要怎么样?放他回家算了。刚刚走出来,狄阿青已经跑得飞快,来到将带着侍女拎着狄咸晟往外走的秦禾一抱,可是连一大一小两个全抱了起来,嘴里激动地说:“阿嫂。阿嫂。听说靖康人给你送礼了,我来看看。”何须再找出来看,官府上用作储存,铸成的成条金银装满的箱子从车上搬下来,箱子一个个掀开,里头满满实实,光亮耀眼。
狄阿青“哇”了一声。
狄咸晟立刻交出一颗宝珠,他阿妈给他抠出来不少,但他怎么能不留一手呢,却还是藏的有。
他给这颗隋珠那是诚心诚意,用早晨起床后像糯米一样声音请求收买:“阿姑。我给你一颗宝珠,你别让我做你学生。”
狄阿青把她俩放下,持在手里,却和孩子一样也凑去眼上,一只眼睛睁大,一只眼睛紧闭,发出“哇”的赞赏,嘴里却说:“一个哪够?”
狄咸晟立刻又交出来一个,一扭头,见阿妈脸色料峭,连忙虚笑说:“没事。你去找阿爸吧,阿爸要是不让要,我俩再还给你。是吧。阿姑。”
狄阿青连连点头。
他俩都是冲着隋珠和宝石的好玩,对金银却不感兴趣,相互牵着手去看,狄咸晟还建议说:“阿姑。我们弹圆珠玩吧。”
秦禾终于河东狮吼了:“隋珠比你们镶帽子的东珠还贵重,你俩要当圆珠敲,是要都给弄毁坏掉吗?”
她气冲冲走掉,去找狄阿鸟了。
狄阿鸟确实已经无心和解了。赵过带兵朝北平原军队扑去,本要战阵上挑战朱彰,哪料到朱彰帅前部急行军,眼看白登山只余二百余里,旷野分散修整,自己撑起一杆黄罗伞模样的避阳伞歇息,赵过带些骑兵瞅得准确,直奔过去杀朱彰一个措手不及……十余万援军虽然各有统属,受皇帝命召于其节制,然而大将被斩,其余将领便不敢再直接往战场行军,而是调转方向,往白登山关城方向时战时退。
赵过送到朱彰人头,仍在追战北平原来的军队,早晨又到捷报,说是击溃了靖康军队其中一部。
战胜在即,还需要和解吗?
靖康通使,突然愿意议和,甚至还故做隐秘,给秦禾送去财货收买,狄阿鸟都知道,他只是不想去理睬而已。
他是不好突然改口,半夜派人去暗示几个将领,到了早上,召集一部分文武,便有将领主动提出是否还与靖康议和。
眼下的大事也就围绕这一件事。
秦禾找来,等他一闲下来,立刻冲上去,追问完他哥哥送来的金银珠宝怎么办。
狄阿鸟胡乱搪塞一回,就去忙军务,见她不走,干脆又让人反过来去叫狄阿青和狄咸晟来,以暂时还没定下来的理由把秦禾哄走,要定下来的时候,定会第一个找她,讲给她,把她哄走。
其实军务还在围绕着是战是和,而是战是和定不下来,他也不想去见靖康那边到来的使者。
靖康的使者搓手等待。
来之前,他们已经作好了很多说服的理由,不但尽数答应狄阿鸟原先提出的议和条件,还包括主动请狄阿鸟称帝,解除掉原有的君臣之义,甚至归还北平原,反正北平原现在也要丢。
但任凭他们怎么准备,理由多么充足,条件有多么诱人。
狄阿鸟不见他们没办法呀。
使者便又设法派人去找秦禾,告诉说:“公主殿下。东夏王根本就无意见我们,等他决定下来,再见我们,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得想想办法呀,要先让他肯见我们。”
秦禾能有什么办法?
她一边想办法,一边手忙脚乱派人去问狄阿鸟身边的人,到底是战下去,还是会同意议和。
风在转向,虽然谁都不知道狄阿鸟会怎么决定,但都不想白白放过机会,他们是边劝秦禾置身事外,边肯定地告诉她:“大王已经松动,看起来会同意众将士战下去,俘获皇帝,现在南下不南下倒不一定,但送到嘴边的肉,不能不吃。”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狄阿鸟已经要继续战下去,最终俘获秦理君臣,他是不至于在这样的问题上犹豫,所犹豫的是那些更大的事,如果战胜之后,怎么对待被俘获的靖康国君,是不是要一鼓作气,南下中原……而俘获国君,如果要是杀他或者不以礼相待,天下人怎么看待,算不算臣之犯上。
早晨召集了文武,在大范围内,由将领提出来再讨论。
再之后,狄阿鸟就缩小了范围。
他约见了好几个重要谋臣,听他们的意见。
他假设的条件都已经变了,询问的是,抓住了皇帝,以他们看要怎么对待;南下中原究竟可不可行?一旦南下,要注意些什么,怎么与靖康民众解释,持什么样的官方言论,从某个角度讲,都已不再是战与和的问题。
见完,他还要写信给牛六斤,写信给谢先令,甚至写信给李芷。
预捉皇帝,就得先定下来怎么对待皇帝,预要南下,就要丞相们肯与自己一心,运筹好后方。
不管是一种征询还是一种说明,他都得充分参考意见,对国情对舆论对民意上,汇合丞相们的判断。
不能说南下了,打仗了,没与丞相说,到跟前了丞相才知道,震惊说:“大王。我们没粮食了。运不过去。”
这都不行。
所以这一步走下去,牵扯的方方面面很多。
而这些书信,在悬而不决的时候,有些书信并不适合让参士代笔,狄阿鸟努力让自己静下来,然后持笔飞书,主要是对国内国事进行询情,能不能支撑自己,支撑到哪一步。
突然,有人在外头喊道:“大王。大王。不好了。夫人在咱们这边的辕门坐着,大哭不止。”
狄阿鸟大吃一惊,起身要去,却是忍住了,轻声说:“又是想让孤放皇帝的。暂时不管他,你们找几个人去劝劝看。”
再坐下来写信,他心乱不少。
然而人却再劝不住了,靖康的使者在背后,已经劝不住了。
人回去告诉狄阿鸟:“大王。劝不住。她还带了好些个家里人,辕门口都已经给咱们挡了。外头将士们一堆进不来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狄阿鸟叹道:“她立场也难。”
他又打起了狄阿青的主意,说:“找我阿妹,让孤的妹子把她架走。”
过一会儿,人去完回来:“王妹被夫人支走了,夫人说肯给她隋珠赌斗,她就找她俘虏的一个靖康兵重新比武去了,人在战场的那头,足足一二百里地呢,找她回来不定到什么时候。”
狄阿鸟愕然道:“这阿禾笨了几十年,想聪明的时候也能聪明起来?这阿青也是,竟被几颗隋珠给哄走,还天天闹着当大将,有这么幼稚的大将吗。”
他无奈,坐在桌前写信,渐渐写不下去,干脆站起来,左走右走,要求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喊她来见孤,让她来与孤商量,就说夫妻俩啥话都能说,有事在家里说,跟孤说。”
人又去了,再过一会儿说:“夫人说了,她就是要丢一丢你的人,你休想不答应她条件就骗走她,皇帝是你大舅哥,闹闹别扭,打也打了,总要见见人家派来道歉的人,看看能和不能,只要你听人家说完,能和的话和,不能和她也就不管了,尽到力了。现在不但她哭,她把小宝特也揍哭了,娘俩一起哭。”
狄阿鸟冷冷地说:“背后这使者真他娘的恶心,阿禾是什么人?泼妇一样坐在外头地上,对着将士们哭,他们也想得出来。孤丢人,他们不丢人?”
他问:“他们要见孤,还能给孤带来什么条件用来说服孤?”
最后他决定说:“看在阿禾的面子上,还是见见他们的使者吧。孤倒是还没去问,使者是何人?”
二百四十八节 使者裴轩
被妻儿逼迫上见使者,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他还是见了,见一面不见得会被说服,但是若不见,夫妻之间定会出现很深的裂缝。
狄阿鸟让人传召使者,而自己刁难的话已经准备在嘴边,他来到行营的大帐,也没有摆出钢刀和众将,而那样反倒显得如临大敌了,其实对于一国的使者,越是随意简单,就越是一种侮辱。
大帐是聚议用的,数丈高,阳光从蒙皮上穿透下来,把虎背大椅上的他照亮,正能清晰地让人察觉到那一丝的不耐烦。
使者能答应什么?
原有的议和内容。
正想着,外头已经有人带着使者走到帐外,经过一声通禀,狄阿鸟只是把翘在虎背座椅上的腿收回来,正面注视前方。
使者进来了。
是两个人。
为首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官,面庞倒是清润,一缕胡须飘出几根,透着一股清奇,然而他一走进来,狄阿鸟就愣了一下。
文官淡淡地说:“大王还认得下官吗?王清河。”
狄阿鸟一下坐起来,沉声说:“好生意外。”
文官笑道:“是呀。是够意外。还往大王不要心存芥蒂,这次出使,是下官主动要求的,下官只是副手,旁边这位才是正使。”
他把狄阿鸟的目光牵引到这第二人身上,介绍说:“这位是裴轩。是此次出使的正使。”
这第二人却长得极为奇特,或可说长得极丑,双眼外凸,嘴唇包不住门牙,下巴上的胡须没了,嘴唇上的胡须从两侧垂下来。裴姓是关中大阀,根开多枝,枝发多叶,叶开多花,出仕极多,然而中正府对人物品评多有风貌气质,如此相貌,即便是世家之地,只怕想出仕也不太容易。那裴轩仍在抱手,看起来比王水恭敬,狄阿鸟一开始留意王水,也是只当他个从官跟了进来。
裴轩经过王水介绍,仍是不见抬头,只是摇头晃脑地说:“大王在上。小臣受我朝君臣之托来见大王,因为与王清河相识,知道他与您有几分交情,就把他拉来了。”
王清河苦笑,抬头给狄阿鸟说:“我说是过节,他竟然不信,问我是不是怕死躲后头,又向皇帝要人,我只好跟着来。”
是过节。
但是狄阿鸟都淡下来了,当年就都放下了,何况现在。
他说:“王清河。你现在到皇帝身边为官了?”
王清河摇了摇头,轻声说:“在登州边镇做个巡检,官职低微,等于是贬斥。”
狄阿鸟不信,把裴轩晾在一旁,自顾与他说:“以你左右逢源的为官之道,大胆妄为之性格,多多少少还存在的那点儿志向,不至于吧。”
裴轩插言说:“受他兄长的连累。他兄长,被午门外杖杀了。”
狄阿鸟大吃一惊,再次盯住王水,表示说:“我们之间的过节那是早先的事情了,孤对你,还是仰慕的,要不你到孤这边来,不说如何厚待,当不会亏你,只是你别把以前的坏习气给带来就行了。”
王水说:“还是谈正事吧。大王该不是不想谈,一味问及我?”
狄阿鸟笑着说:“正事就是孤如何捉住皇帝,把他遣送回京城,现在与你们在这儿说话,听你们找个话题劝孤一两句,难都不是正事,孤就是看看他能派谁来,还撩拨孤娇妻爱子院门前胡闹。就该想得到,要说擅长撩拨女人,你王水那是头一个,好好男儿……就不敢不往女子幼-童上撒手段?”
王水很尴尬,没有说话。
裴轩轻声说:“行大事不拘小节嘛。大王若是不给我们一个机会,自己也还是失去一个机会。”他说:“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心里一直仰慕大王,心说有此机会,怎么不来见一面?就是大王心里不高兴,一刀将我斩了,也是见着天下最知名的英雄,死而无憾了。”
狄阿鸟明知是马屁,倒也受用,笑眯眯地说:“见你也是给孤的一个机会,对吗?你还能给孤机会?”
裴轩笑道:“是呀。”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部书,弓身上前,等狄阿鸟身边的侍卫去接,口中道:“臣著书一部,想当面呈现于大王……书已完成,就是序不知怎么写,若是知道今日会来见大王,摁捺不住献给大王,就说什么都找那些当事名家把序给补全了。哪怕他们书写起来,有失偏颇,表达不了下臣的意思。”
狄阿鸟警惕之心放松下来,心说,献书往往都是献策卖身的第一步,该不是他真仰慕孤,趁着皇帝派人出使,来投奔孤吧。
他心里愉快,一挥手让侍卫接上,转呈自己,饶有兴致接在手里,眼睛一扫,随即大吃一惊,脱口道:“魏武纪略。”
裴轩笑道:“是呀。是呀。所以这个序才难有人写。大王您知道,魏武这个人极有争议,那是大大的英雄,究其行政用法领兵,都无人出其右,然而唯一的污点,就是他没做周公,晚年对皇帝不敬。”
狄阿鸟飞速转过弯来,怀疑这是要用曹魏武来喻自己的,但心里好奇,心思也被击中,轻声道:“既然如此,先生还要为他著书?”
裴轩道:“魏武在当时还是比较克制的诸侯,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战乱,只是晚年,有点背离尊王攘夷了而已。”
狄阿鸟点了点头。
尊王攘夷,那是白燕詹给他提的,多少年来,其实他一直都在打着这个幌子。
最近却不想打了。
狄阿鸟敢肯定他想干什么,但是却想听下去,他想知道这个丑陋的士大夫怎么评价尊王攘夷,怎么评价曹魏武。
裴轩轻声说:“可惜,这种不世出的英雄,只差一步没有全功。”
狄阿鸟反问:“就是他儿子逼皇帝禅让了?”
裴轩摇了摇头,叹气说:“不然。是他没耐心了。有人谋反,牵连到皇帝身边的皇后,他都索出来杀了……这让天下人怎么看?你不尊王攘夷还好,你尊王攘夷了,能自打自己的脸,把皇帝当成鱼肉么?所以晚年,他不但大失人心,而且战略争霸上,就都遇到大量的问题,甚至连累到他的后代,他死后才多少年,政权就更迭了,情景几乎是一模一样。”
狄阿鸟不得不审视这个人。
人不可貌相呀。
裴轩说:“曹魏武忍住不称帝,却忍不住自己的心,他在义理上悖乱了,而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呢?”
狄阿鸟反问:“做周公,然后子孙被亲政的皇帝杀掉?”
裴轩摇了摇头,微笑道:“大王谬了。大王的忍不住和我的忍不住不一样,自古天子,虽上天所授,亦仁德武功也。魏武要做的,是给自己正名。就好比大王,与皇帝有君臣之名,捉了皇帝杀了皇帝,都是弑,而大王若先正名呢?大王若不是皇帝臣了呢?”
狄阿鸟“啊”了一声。
裴轩肯定地说:“大王如果能与皇帝解除君臣之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