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节 白衣李虎
天气日渐炎热,大运河上的痢疾和瘟疫严重。丁壮们苦不堪言,他们吃着掺沙的饭菜,挨着鞭子,扛着重物,再加上疾病的袭扰,死的还好,逃的抓回来暴晒示众,病的不许同乡误工救治,更担心传染,士兵会把他们抬出来,找个无人的山谷野岗,强行活埋。原先在家时,李多财、杨母跟李虎说起的那些惨状,在大运河施工地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怜悯之心彻底被触动。
也许之前,李虎出于国家角度,会有一些功利上的决策,但他见识完眼前这一切,内心已经完全不同,他不知道看着靖康百姓这样生活,东夏何须再要好处,而作为一个有着怜悯之心的士大夫,他开始希望自己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由于东夏使馆所起到的作用,东夏的劳工被区分对待,他们独立劳动,给运河将军看进度,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和习俗照料自己,总使馆给他们提供医馆,补贴伙食……天下人追恨羡慕,而东夏自得,还好,运河将军被李虎的黄金收买了,就是显得这么不公平,有人若是问起,官兵就都知道说:“你怎么不是东夏人呢。”
最要紧的是,运河上挖出来一只石老虎。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暗中埋藏下去,再挖出来的,朝廷怀疑有人借谶纬图谋反,斩首了百人。
好在这些地段和东夏人毫无干连。
官府上怀疑不着。
也正因为如此,壮丁们之间传得更凶,有人说:“河道现虎,那是龙从虎,是说咱靖康会败给高显。”也有人说:“白虎是征战之兆,必有战事。”更有人联系自身,两眼含泪说:“入河挖石虎,天下苍生苦。”更有备州人说:“去年冬天,在我们备州,群虎呼啸一日,正应了这虎。”
运河的工程量巨大,然而天下征集上来的丁壮倒也足够多,若不是老返工,也许已经接近尾声,结果却因为匠事仓促,没有提前筹划好,今天挖的,明天毁掉重来,反复返工,却是让东夏的匠人受到重用,不断有东夏工匠被用作匠事,他们说停就得停,不停就塌方,他们说可以了,才真可以了。
本来东夏人给运河作出的贡献不小,然而事与愿违,民间却是恨他们居多,觉得他们被特殊对待,觉得你怎么不是人家东夏人,那些东夏人就是有特权。直到李虎找来医官,敞开给靖康人看病。他组织人手,四处采购药材,教丁壮他们分开吃饭,喝干净水……有工程上渐渐交好的官吏给算了一笔账,发现他用于收买运河将军,以及在运河上的各种开销,超出他一笔一笔的供应,忍不住说:“李虎公子。你难不成要做天下最大的善人吗?你还是收敛一点儿吧,运河监上要是知道,保不准当你是张天师那样的妖人。”
不管妖人不妖人。
整个运河上下,没有人不知道白衣李虎的。
李虎是东夏人,李虎却像和尚们宣扬的佛陀,教人怎么防病,给人看病,嫉恨人家东夏人有道理么?
东夏人有特权,人家东夏不是咱国人呀,人家有李虎这样的人呀。
有人偷偷说:“这运河里挖出一只虎,是不是说李虎现世呢?”
很快就有人捂住他的嘴,但运河的虎,渐渐与李虎的名字关联起来,开始不胫而走,李虎有点儿警惕,身边的人也警惕,就劝了李虎,让他赶紧回备州,免得躺着中箭,被谶纬给联系到。
当然,这样的人不止李虎一个,运河上一个监军将领信了佛,也在行善,到处劝自己的同僚善待丁壮。
他穿着一身青衣,人称青衣王伦。
墨士也在里头吸纳信徒,但他们不是国教,没有拿出哪一个人来作标靶,只是在秘密进行。
为了行走方面,李虎在道林那儿借个善生的名义。
很多官场上的人更多看到的不是他东夏人的身份,而是他和道林的关系,佛教成了国教,王伦信佛无疑,白衣李虎、青衣王伦,都被看成佛教上头的。
佛教被定为国教,大兴天下,却是替李虎掩饰了一把。
道林更是希望能把李虎给争取上。
李虎若能成为他的弟子,他就拥有佛教的未来。
王伦?
在他看来远比不上李虎。
王伦之所以那么出名,是佛教在背后,是达摩等一干老僧费大力气,在背后给他造势,救治的百姓并不多,亲力亲为也少,不过是盛名。李虎则不然,带着郎中,奔走于河沿,自己出钱,天南海北找药材,一群、一群的丁壮面前告诉说:“你们吃饭不要在一个锅里,免得传染疾病。”
这是立地成佛的人物呀。
一说李虎要回来,道林就心里欢喜。
他不知道李虎回来是被石虎关联上害的,生怕人一回来就又走,错过了,将来人越长得大,越读得书多,越不容易被度化,就希望自己能趁李虎见了人家疾苦,更愿意佛法普照,相比于李盘的事儿,他还是把此事放在首位,虽然是同意了,但人还是从保郡走的,路过保郡,听说李虎还没到,这才有点惆怅,告诉说:“李虎要是回来,一定让他来找我,我有要事与他讲?”
什么要事?
与李盘达成的条件,一起拉起一支僧兵。
在保郡拉起一支僧兵,若不想代价太大,也得找他李虎,他李虎身边的东夏人多,自己打过土匪,又精通武艺,乡里无赖儿畏服,更身兼民望,几有可能登高一呼,跟官府干的威信。
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保郡都过去了,回头能看到城里寺庙探出的尖尖,看看这进度,算算这工期,道林就在心里满意。
当初要建的时候还闹过争执。
城里的那一片地,李虎建议更改方案修成禅房,不再肆意扩建,建议城外的别院好好大修,到时无论工期长短,都不影响城内百姓的生活,而且能够坐山看水,给人禅修礼佛的神往,道林不同意,便出了民闹。
和尚们不能与民争利打架毁形象呀。
结果就是李盘所说的那样,和尚们吃亏了,想要拉一支武僧。
武僧倒不是为了与百姓打架,更不会是因为此事引发,而是寄托了道林的卫道之心,迟早要见。
而今,道林回顾过来,承认人家李虎是对的。
要是把城里大修,那几千斤的石头运送进来,街上的路不全毁了吗,人还通过不通过?修起来又该多慢?
结果现在呢?
城外别院能够就地取材,减少运输,城内禅院一片清幽,白楼都建起来了,挑得高高的,到时山上起钟,城内诵应,这才是一片佛土呀,一副西方佛国的模样。
他还在想着李虎。
最近这些天来,他想的的最多就是李虎。虽然僧人还没有清规戒律的约束,但已经有了分化的苗头,道林的师傅达摩一心向佛,没有侍妾,虽然提到与女弟子双修,实际上自己却没修。
道林是他这一派的,睡过女人,双修过,却也没有不像话,也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在他看起来合情理,双修是修什么呢?修佛呢,双修能炼精化气,怎么可能会产子呢,要是产子反倒坏了。
正因为没有产子,他对弟子的态度就大不一样,转世时得有人找到自己呀,弟子就得像子女一样对待,不是吗,百年之后,他坐化了,他有什么?要是有李虎这样的弟子,佛教必然昌盛,尤其是他这一支,保不准被推选为教宗,到时金身舍利,受天下万僧供奉,信男信女,五体投地,这该是什么场面?
到时自己再一转世,李虎发动僧众把自己找回来,从小和尚长大,再主宰佛国,对不对?换做别人呢?
他无成就。
他就做不到这些。
要未来,就得要有人才。
要人才,就不能放过李虎,他就是自己的侍妾,他就是自己子孙,就是自己的将来,就是自己成佛转世的保障。
只是李虎想要啥呢?
以前看不出来,一心往金钱上考虑,现在可以肯定了,他有佛性,他想普善,这是他的佛性呀。
见面了,要问他:“你一人救人,能救几人?”
这样的人,也许就入情了。
这时再润物无声地讲解佛法,讲天地致理,讲万物有灵,他就入信入定啦。
二百零五节 不看佛一眼的少年
道林和尚接得及时,赶到渔阳河谷的边塞,正值马天佑调头往登州方向,自后赶上,就给迎入备州界。
接到马天佑容易,说服马天佑接受摆布难。
马天佑反复梳理战事,一路念念有词,连允许自己口误都不肯,对战败不讳言,对缴械不讳言,只一味纠缠为何不发援兵,为何反过来截断他的后路,让道林感到意外。道林是官场上的纵横家,避重就轻,试探几回,就已经知道此人的执拗,干脆只言受李盘所托,向他询问战败投降的事情。
这就等于在问责,在震慑,你叫委屈,你怨这个恨那个,你战败投降你知道吗?认吗?等着伏法吗?
一路上,整整三天,道林都在盘问细节。
他问道:“高显人问你我们的兵力部署了吗?”
马天佑暴躁。
他问道:“你答应了东夏什么条件,他们肯放你回来?”
马天佑激动。
他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什么问题像锥子,就问什么问题,明明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但照样得汗涔涔地,紧张辩解。到了第四天,道林站在一位长者的立场上,劝他说:“佛祖在上,我能看到马将军您的清白,但是你哪能与别人说得清?照你这样的回答,别说到长月,到了州城,也能够被斩立决了。”
他扔下来一句令马天佑深思的话:“好好想想吧。你要怎么样?你该怎么言?否则你被斩了,真正恨你的人却称心如意。”
马天佑木了。
他为何回来,要为将士们讨还血债,洗刷将士们的清白,要让救援不利的人像军法中言明的那样:斩。
虽然置于死地而后生,可要是刚露面就被斩,话都没说明白,也不行呀。
这第五天,马天佑一改亢奋,忧郁沉默,见到道林和尚欲言又止,想必是既想请教,又害怕他是李盘的人,不肯放心。道林和尚却心知肚明,一个屡用见效的手段被他拿出来,车程之中,亲掌饭菜,嘘寒问暖,再问家庭,妻子、孩子,乃至娘亲,一样也不放过,问完自个就先叹气。
佛的怜悯,佛的慈悲,好像在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
有的时候,他还会背着马天佑,却又让马天佑听见:“我与马将军有缘,他是有佛性的人,虽征战杀伐,手沾血腥,却是为国为民……唉。他却对我有戒心呀。话不言尽,我也帮不到他。”然后再唱一句意犹未尽的高神佛理,好像冥冥之中他都知道一样。
也的确,他都知道,他用开阖之术探过马天佑,对马天佑想干啥也一清二楚,一个义无反顾归国的人,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源于一股血性十足的执拗,就是想砸天一个窟窿,跺地一口深井。
上万将士的尸山血海呀。
眼看要到保郡,马天佑仍似一块生铁,道林也不由怀疑起自己的手段和佛法。
他有闲暇,却还顾得问周围的人:“李虎还没回保郡吗?说好让他来见我的,怎么还不见他人呢?”
李虎却是已经回到保郡。
只是他对道林和尚,却没有道林和尚对他那么殷切,既不远离,也不太近。
李虎离开保郡,离开杨家村已经好几个月,他谁不挂念,跑去追他一个和尚?
有意经过易县,在易县停留,李虎才赶去。
当年李虎一夜用脚底板赶的距离,道林和尚他们坐着车马也才到,当然,他们的路程还是远些,而且绕了路,捡着好路慢行,中间还会经过驿站,经过官府,要办理一些必要或不必要的手续。
这些天,用佛法在马天佑身上用得顺手,李虎来到,道林反手就把佛法给笼罩上,也早已经准备好,见面就说:“李虎。你在运河上的事,和尚都已经知道了,你心里太善,啊呀,到处治病救人,挣的钱也被你花得差不多了吧?你这是佛性呀。和尚问你,天下人这么多,你一人能救多少?”
说着话的时候,他一副沧桑模样,盯着面前的李虎。
几个月不见,李虎的个头竟已蹿了几寸,身子虽显瘦,肩膀却饱满不少,脸庞也不见黑,两叶剑眉又浓了半分,之下的那双眼睛更显精神,好像藏了更多的智慧和勇气,令道林啧啧称奇。
见了大运河上那么多悲怆的劳工人事,他怎么能没有一丝颓意,还能保持旺盛的斗志。
这种斗志,道林和尚只在陶坎这样的将领身上看到过,属于那种叫意志的东西,李盘都欠缺不够,他在与高显的战争中,轻易判断战事,没到山穷水尽就拔河,岂不是缺乏这股气,这股意志?他一听说马天佑回来,脸色大变,要在半路截杀,这不也是缺乏意志?而这种可贵的东西,却是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凸显,你看不到颓废,你看不到失落,你也看不到无能为力的无奈。
每当面临这样的一个人,你会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不会被打败?
马天佑这样身经百战的人能被打败,道林三天就摧残了他的身心,虽然他还没屈服,但脸上已经挂出来自己的软弱。
这李虎,道林和尚认识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手段使尽,还是没有像马天佑过。
今天又是如此。
见到他那张不该是少年人才有的坚毅面庞,道林就对自己深思熟虑过的套路没有信心。
果然,李虎想也没想回答说:“道林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治国修身平天下,是每一个士的理想。我还在少年,你怎么知道我将来做不到呢?”
道林生生把口吐沫吞咽下去了。
他带着戏谑苦笑说:“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李虎想也不想就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汇聚很多人的力量。”他扭身指向寸步不离的图里牛,接着又指向旁人,微笑说:“我聚集他们的力量,他们再聚集起更多人的力量,这样聚集下去,会做得到的。”他是误会了,笑道:“先生是僧人,怎么像是生意人,把钱财算那么仔细,今天我李虎花出去的,赶明再挣回来不迟。”紧接着,他变得严肃,却是说:“然而人得不到及时救助,就不会醒过来了。”
道林都想大吼一声问他:“我是怪你花钱厉害吗?我是怪你救助人了吗?我是想让你了解自己力量的有限,佛法的无边呀。”
偏偏李虎的回答给他挡得,噎得他不知从哪说起。
道林也陷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能救几个人……”
李虎打断说:“无限的。”
道林又噎着了。
李虎也察觉出来了,解释说:“我用我一个人,可以调动众多的人,先生,你要相信我,我不只是能救几个人?”
道林抢话问他:“比佛祖救人多?”
李虎眉头皱了一下,干脆地回答:“佛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佛祖做不到的,我也能一一做到。”
道林被气糊涂了,指着叫嚷:“你能。你做到一个我看看。你大言不惭,你佛祖都看不起。”
李虎大笑道:“先生。你忘了,我的人还在造佛像呢。佛都是我立的。不过就是个石像。我今天能造它。明天它若胡作非为,我照样能灭掉它。”
他知道道林会火冒三丈,哈哈大笑,掉头就走。
道林气急败坏,本想与他讲僧兵,此刻半点心情没有,眼看图里牛来跟前看一眼,指了李虎,就摆道理:“你们东家……这是想气死我呀。你给他讲,他再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跟他没完。”
图里牛张口就是一句让人吐血到底的话:“那佛?你别让它惹我们东家就行啦。惹了,我也说不下情。”
道林捂着胸口,连唱佛号,才把这口气给散掉。
这时,他才记起自己让李虎来的,还有事,这就盯着几人的背影,喃喃道:“他怎么根本就看佛一眼呢?”
几个李盘带来的骑兵围上来,追问他:“我们愿意信奉佛祖,先生让佛祖保佑我们吧。”
道林“好”,“好”说着,眼神还是在往李虎的方向上飘着。
陡然之间,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佛。也能帮助我吗?”
道林本能地回答说:“能。”
旋即,他醒悟到是谁了,心中狂喜:是马天佑。
二百零六节 金坡关城
能相信佛祖就能接受说服。
如果抛开欲为自己开脱的李盘,道林就能够站在了马天佑的立场上,战败已经是事实,你既然回国,就要先活着,只有活下来,不因缴械投敌被斩,你才能给上万将士恢复荣誉不对吗?能恢复名誉总比什么都做不成要好吧,你要是非要犟,说自己弹尽粮绝城破,后路被断,可在一些人心里,即便如此,你也应该战死,在你本身没有战死的事实之下,你有什么杀伤力?你弄倒李盘,弄倒一片,说服力就不足了。你一心想着怎么为战死的兄弟出气,那叫负气,走不通的呀。
眼下,就是两个选择,要么马天佑拗下去,要么他屈从。
拗下去,他坚持了真相,但有可能自己身死,数万将士被人视为投降,只是动摇了某些人而已;而他屈从,他就是抵御不了外敌,弹尽粮绝,主动陷自己于绝地的英雄,到时会有很多人给他说话,哪怕没有亲眼看见也可以为他证明,他是刃断粮绝城破力屈人几乎死尽,请求自断退路,这时不但他成了英雄,将士们还能被抚恤,战后生存下来,现在还在背负战败的士卒情况也一下好转。
要是你,你选择哪个?
佛法上讲:“忍辱般若密非忍辱般若密,是名忍辱般若密。”
也就是说:真正的忍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忍辱了,才能算真正的忍辱。
让你活过来,活着,获得声誉,而实际上是在让你忍受呀,但你得忍受得自己都不认为是忍受。
这般纠结的佛理到底也不知说明什么道理,正说反说都能成立,若李虎在,肯定又三言两语把道林呛个几欲吐血,然而马天佑的指甲都被握到肉里,领会得很仔细。
道林把他琢磨透了。
而今,倘若他义无反顾成了抗击靖康人的英雄,反而是在为跟随他的那些弟兄屈辱而生呀,至于事实?相由心生,佛家从来不重视事实。
儒教上走不通的,佛教就绕。
答应下来的马天佑没有任何的解脱和喜色,步履一下蹒跚下来了,人也好像老了十岁,开始反复念叨道林传授的佛法:忍辱般若密非忍辱般若密,是名忍辱般若密。道林叹了口气,回到车上,取下一本《金刚经》,交递出去。他知道,又一个迷路的羔羊,被他领来佛祖跟前了。
接到消息的李盘欣喜若狂。
他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想不到道林真把事情给干成了,现在是让马天佑怎么说,马天佑就怎么说,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动。
这还是那个叫马大砲的武夫,以直来直往出名的?
他竟然承认是他通知后方,让拔河断堤,绝高显南下之路的?
他承认了?
他承认了,和我李盘还有多大的关系?
我不过只是照干了而已。
谁想到水一拔,淹过那么多的地方呢?
仰天大笑一番,李盘便着手安排了迎接的仪式,他是得给马天佑点荣誉,荣誉越高,自己也好。
马天佑想必也越满意吧。
朝廷还要召马天佑去长月,马天佑满意,到了长月,也才不会反悔乱说话吧。
也是,他变成了个聪明人。
只有自己好他好,他才让自己也跟着好。
随着他的布置,州城城门口开始升起迎接马天佑横幅:忠义勇武战至最后一人,力屈被俘不忘辗转归国。
道林和尚去完州城,马天佑就又经州城上京了,道林给他两个弟子陪伴,自己则回到保郡,回到保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又去找李虎。
人说李虎回白河了。
他等了好几天,等不来李虎,便埋怨说:“白河那穷乡僻壤的,回那儿给干啥呢?没见过他这样财主,往乡下跑?”
这回李虎的人没搪塞他,李虎确实回白河了。
石场之后,沿河水向东,往山区数十里,有一片河谷地,营地已经搭建,三百余名东夏子弟兵开始聚集操练。把这里摸熟透之后,众人沿着河谷地探寻,竟发现一座早已废弃的谷关,翻过这座谷城,西北能抵达渔阳河谷与上谷交界处,向南可至源县,连接登州通道……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到县里设法调阅县志,查到这儿,竟是先代的金坡关。
此关抗拒外敌,历经战火,可谓有名,没想到现在早已人迹罕至,只有猎户、土匪或者山里砍柴采药的山民才偶尔经过。
李虎从郡上回来,就是直奔金坡关而去的。不说源县守了关阱,单是依山面水,山势险要的地形就足以开辟养兵,尤其出乎意料的是它能开辟一条通往渔阳河谷的道路出来,这条道路一旦走通,但凡李虎这儿有什么事,东夏的军队就能源源不断接应进来。李虎就是不敢相信这点儿。
如果这是条荒废的通道,但是县志中有记载,等于官府图籍中有备案,它为什么荒废,靖康军队又为什么会忽略,虽然平时傲慢,但李虎还不敢把人都当成傻子,就是要来看一看,到底是废弃多年,已经被人遗忘,还是时间没那么长,不知哪天靖康军队还会进驻。到了之后,他才知道,从了沿河下来,还有一条路能够上关,那就是从易县县城入山,那一条通道上还有数个山村。
夕阳洒下,这座废弃的关城一片金黄。
怪不得叫金坡城。
城是面朝渔阳河谷和上谷方向的,水绕其下,放眼望去山势连绵,岭上还能望见一段土墙,带人过去,走到天黑都没走到,次日登临上去,作了比较,那边的土墙更早,是一段土长墙,再走下去,偶尔能捡到残破的军械,抵用的都被人弄走了,现在去看,也就是一些长了蘑菇的坏车辕。
田过身边的参士主动说:“东家。这些痕迹应该是十几年前,克罗子部纳兰部攻占上谷,为切断援军留下的。关城可能在那时候废弃。这十几年,我们东夏和靖康并未爆发战事,所以才给闲置。”
李虎扭头问他:“能查到记载吗?”
参士说:“暂时查不到。上谷被攻破之后,备州有好长一段时间陷入混乱,后来又有大的灾荒,灾民涌入东夏,想必这金坡关就没有人再拾起来。”李虎要求说:“还要继续找,知道金坡关被废弃的原因,实在不行,你就买通县吏,将易县数十年的产粮、户数给调出来,我就想不明白,这样重要的关城,他们怎么就给废弃了呢?如果找不出理由,那我们不占据,让它荒着则罢,一旦占据,就把靖康的官兵给吸引过来了。不管是土匪还是私人武装,他们怎么允许占据这么重要的关城呢?”
田过说:“要我说,到这附近的山村中找一些年龄大的人问问。”
李虎同意说:“可以。一定要问出来原因。只有肯定官兵不会再重新重视,我们才可以据守,看关城情况,完全可以修复起来,屯兵千儿八百。”
从金坡城回来,石场那边接到消息,说苗保田的人听人说山里有土匪,要借道搜山。
李虎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冷笑道:“他想与我们打仗吗?”
没想到参士却凑近他耳朵边说:“他们当咱是开垦和做工,还没有啥把柄,应该是挑些事端,敲诈些钱财。”
事情难就难在这儿。
你当他敲诈钱财,你给了他,他认为你心虚,你不给,他就给你扣帽子,而帽子底下,真是在拉杆子,组建武装。
田过说:“因为逃役的缘故,山里到处都是土匪,也许这些士兵是真的在追土匪,路过石场,看着不顺,故意找回事儿。东家是干大事的人,不必操这个心,苗保田自己往郡城去了,这儿的驻军不到二百人,估计他们来,苗保田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就想占石场便宜,收买未必不可。等金坡关的情况定下来,我们大可做个官-逼-民-反的假象,干他们一仗,立个万儿,拉起队伍进山,到时与东家也扯不上关系。”
他又说:“这山林谷地多数相通,山摸熟了,十万大军也捕不着百十个匪。匪事一多,谁也不会光盯着咱。”
李虎说:“我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石场却不知道,晚上在营地里一起吃饭讲武,石场那边又来人,告诉说:“咱石场的兄弟铁,村子、箭上又都离得近,喊一声,全是人,把他们给打跑了。他们自己是官兵,还去县城告状?告状也不怕,县尉是我们的人。就他那一百多号人,咱们光石工都远远不止。”
李虎品品,现在石场似乎有点有恃无恐,但他也不会对这些小问题放在心上,又把注意力放到金坡关上。
但谁也没想到,苗保田的手下真告上去了,说李虎的石场里藏匪。
消息不几天传到,却是郡里知会石场的掌柜李鸳鸯前往保郡官衙,要当场接受对质,与此同时,乌县令也要去,或者他也被检举了吧,来与李虎通个气,李鸳鸯给了二百两,作为对乌县令压惊的路费。
李虎还在奇怪,问大伙:“怎么不传我,找鸳鸯呢。”
大伙想想,都觉得是李虎现在的名头太大,这种可以有可以无,可大可小的案子,如果论真的,顶多是把石工们拉出来,查一遍户籍的事情,郡里自个都觉得小题大做,才传李鸳鸯去的吧。
二百零七节 结拜兄弟
李鸳鸯走后,李虎仍按照计划与人合计筹粮买粮的事儿。现在郡里在用工,又雇人往大运河上作输运,这边石场工人又多,加上组建武装,不能明摆着靠总使馆解决,粮食仍是头等大事。到了晚上,去了杨燕燕家新盖的四合院吃饭,里头已经有客人等着了,县尉陈武不知怎么来到,笑吟吟地坐在杨母的一旁,听她说话,一个远亲门上来的女丫站在杨燕燕她娘后面给捏肩膀。
陈武在杨燕燕她娘跟前还自在,李虎一来却不自在了,连忙站了起来。
也是,这李虎自打来了白河,终干些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从一个被捡回家的穷小子变成大财主,养了几千号人,而一旦出门,十几骑围前裹后,烟尘高扬,又听说在郡里也是一等一的人物,像陈武这样的,一靠近,就觉得他身上围裹着一股煞气,别说平声静气说话,头都不敢抬起来。
李虎倒是客气,按按他的肩膀,让他继续坐下……杨母也看出来了,这陈武畏惧李虎,畏惧到都不敢看,提醒说:“你是个哥。你坐。你坐。有啥事,你坐着给他讲。”
陈武抗拒不了,坐下了,还不等李虎坐,就说:“杨武威被捕走了。”
李虎反问:“被捕走了?他们家就没有够得着的人?不对呀。这都过多久了,那勾结土匪还没坐实,官府也没怎么着他们。”
陈武说:“这回是抓了。还不是县里抓的。我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县里也来了公-文,要索丁捕盗清匪。”
李虎重复说:“索丁捕盗清匪?”
杨母忍不住插言:“刚才还在讲呢。这到处都要劳役,人乱躲,官府不让到处找?赋税也重,庄稼荒一片一片的,匪又起来了。”
陈武感叹说:“是呀。我觉得其它地方也都一样,朝廷上也清楚,不然不会来个索丁捕盗清匪。说明太严重了,到处都是。”他话说回来,又讲:“正是因为这个捕盗清匪厉害,上头把他拿了,一起拿的还有十好几个。公子与他们家有仇隙,他不是收买土匪?半路上截杀过您,我来报个喜。”
杨母见他说话弯绕得大,替他说:“报喜是一,杨家想捞人,手里缺钱,托县里的熟人卖地,陈县尉想买一些,手里差点钱,又知道你也想买地,想着你借他几个,他替你出面,把杨家的地买上。”
李虎笑道:“他们卖地?与我成仇,我还买不得?”
杨母说:“都说是你在郡上使的劲,宗族上都乱了,这不是前两天有人跑咱家,说免了杨武威的族长,他们和杨武威没关系?”她轻笑说:“和杨武威没关系,跑来和我一个老太太说,阿虎呀,这是被你吓着了。人家还要咱村一个名分,让咱归宗呢。我说我家老爷子在世说了,俺和你们不一支。人家回去,连族谱都找了出来,乖乖,硬是在上头找着了,还真是一族人呢。”
陈县尉在一旁说:“哪能不是一宗,咱易县杨、折两姓都一个祖宗,这谁不知道?”
杨燕燕她娘说:“阿虎。你自己看缺不缺地吧。我是觉得人捞出来,他一看地都在你手里,那仇更深。”
李虎点了点头。
老太太毕竟是几十几岁的人了,这点倒清楚,也是在提醒李虎,你给钱买了地,给仇人喘息之机,他出来,他还寻仇。
但李虎缺地,而且缺粮,就说:“要买连粮一起买,我眼下缺粮,明天就派个账房去你那儿和你合计。”
陈武走了,杨氏轻声给李虎说:“你哥还在外头呢。喊他回来吧,让他把他的破船扔了,给你帮忙……这再弄上千亩地,得有人,你身边的人是多,可你哥。还是让他回来吧。今年就没怎么出海,难道守那船守一辈子吗?”
李虎连忙说:“我知道。”
他想了一下,给杨氏说:“大娘你放心。他要是不舍得船,我让人给他架滚木,一路推回来,看他回来不回来。”
杨氏笑得合不拢,说:“咦。你逗大娘呢。”
李虎严肃地说:“是真的。”
真逗假逗都不是事儿。
吃完晚饭,与杨燕燕腻了一会儿,杨燕燕又一阵邻村提亲呢,有李虎在,童世魁都铩羽,和他那亲戚都不敢说啥,方圆几十里,有敢提亲的吗?李虎知道这是催他提亲,心里不由犯踯躅。
借着月光去石场,在石场的沙坑中与图里牛切磋一下拳脚,他忍不住说:“阿哥。怎么办?燕燕催我提亲呢。”
图里牛怎么知道咋办?
他征询说:“还是给家里说一声吧?”
李虎说:“说是要说的。明天跟我一起去咱易县的学堂去看看,把燕燕撵去读书,她不一天到晚闲着,就事少一些。建了之后,也还没去看过,听说不光咱东夏,易县也有少年男女在里头读书。”
旁边站着的方海嚷道:“听杨立说,都是冲着你去的。你让石工送孩子去读书,便有人让去读,读给你看,你当他们真心让读呀?”
李虎停住动作,站定,扭头看了方海一眼,问他:“读给我看?”
方海说:“是呀。让去读书了,来了在场里,就给场里说,俺娃去读书了。你说一句就知道了,第二天还去说,然后问,东家知道了吗?”
李虎懵了。
他只有无奈的份儿,半晌,他笑着说:“这样也行,再说,你们就回答,说东家知道了,另外,孩子去读书的,按我父亲的办法,给补贴,多多少少是个意思,就是让他们都能送孩子去。”
图里牛不快地说:“那是咱东夏的学。他们上不上,操那个心干啥?”
李虎反驳说:“这个你不懂。学堂里是我们东夏的先生,教的是我们东夏的学业,孩子们学了东夏的学问,就会有东夏人的想法,推崇我们东夏,更会与东夏人交好。”他回过身,往方海那边走去,接过方海递来的布巾,擦拭着汗水,再转过头,要求说:“好好想一想道统的力量。”
擦完汗,他要求说:“燕燕的事,你先往家写信,就让家里觉得是我不知道,你偷着写的,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图里牛皱了下眉头。他已经知道李虎的意思了,自己若是真偷着写,写一些实话,哪怕带点偏见都行,反正家里也不拿出来让李虎知道,而李虎看着自己写,那你还不得往编造?杨燕燕起码也得貌美如花,贤良淑德呀,不然你能过他这一关吗,可要是自己写的不负责任,将来家里找自己算账怎么办呢?想明白这点儿,他连忙说:“不着急。不着急。还是让她进学吧,让她先去学堂瞎混,占住时间。我想想,人笨,想好咋写,然后再写,阿虎,你放心,我一定写。”
他每天都在与李虎在一起,自是知道李虎和杨燕燕之间的关系,低声嘀咕:“嘴没亲过,胸没摸过……人家说成亲,你就成亲,你懂不懂男女之间的事儿呀。”
李虎问他:“你说啥?”
方海扑哧一笑,替他回答说:“跟道林和尚学了几句佛经,念诵呢。”
图里牛给了个知我者方海的眼神。
李虎还要读书,图里牛就不打搅他了,给他安排上岗哨,自己找几个东夏人玩棋去了。
到了半夜,李鸳鸯竟给摸回来了。
图里牛被人叫起来,吓了一大跳,李鸳鸯这风风火火的,你不往出事上猜都不行。
确实出事了,郡里抓十几个人,说是匪首,上午按在闹市给斩了立决,下午李鸳鸯去到,衙门上转一圈,发现许多财主都不幸免,都被叫在那儿,他们都被扣下问匪事儿。到了晚上,石敬孙到了,李鸳鸯上去自报家门,石敬孙这就说:“朝廷要索丁捕盗清匪,你们这些财主家用工佃户,保不准里头就有。所以就都喊来了,人扣在这儿盘查,明天天一亮,郡兵就带着他们直奔过去,清查户籍。”
清查户籍没有一个能过去的。
谁家佃户一个不差都有籍?
他们给官府交各种税,再出丁出尽男劳力,回头还要向东家交租,他们都不吃不喝,家里孩子都铁打的能下地耕田吗?因为上午杀了十好几个,人都恐慌,在设法往家里递消息,让准备钱财消灾。
李鸳鸯也是心惊肉跳。
石场也一样,不是人人都有籍呀。
这抓丁盘查,很多人家为了逃丁,都把人给送来石场,李鸳鸯是心知肚明的。按说他一个东夏暗魂,也曾经历过刀光剑影,应该镇定自若才对,但这靖康的官府,给他的感觉太过恐怖了,你说把他扣在那儿,第二天兵押着他回石场,一盘查,盘查到没有籍的怎么办?说是逃丁,说是匪徒怎么办?
更何况石场背后的山里,确实就有“匪”。
他就向石敬孙请教。
石敬孙就说:“既然你是李虎家的,我让你走,你赶紧回去,让李虎自己来找我。这些天,天上要刮啥风,连我都摸不准。”
因为官府中有暗藏着仇家,这个事情弄不好是要跟官府干上的,被迫提前起兵,李鸳鸯也没让别人回来,自己连夜摸了回来。
他这么一说,图里牛也吓了一跳,骂道:“这啥官府?你说这一出是干啥?”
谁知道是干啥?
李鸳鸯判断说:“主要是拿大户开刀,要钱吧。真正的大户,他们也惹不起,我问了,陈寨就没事,他们就是找些乡下的财主呗。只是咱们情况特殊,私藏的还有军械,我就跑回来,赶紧办妥,然后再送钱。”
把李虎叫起来。
李虎一听,就问李鸳鸯:“你没去问问刘昌?”
李鸳鸯说:“他去州城走亲戚了。好像他们族里,也有人被扣,我还上门去问啥,赶紧回来把军械藏起来再说呀。再说,地方上嘴不严实,都说咱在山里练兵,难不成猝不提防,起兵不成?”
李虎想了一下说:“说来说去。郡兵只听石敬孙一个人的,他还不是想让我欠他的。你先住下,天亮之后,就说我在家里等着他。”
李鸳鸯反问:“不主动去找他?”
李虎冷笑说:“他和我结拜,明明什么都知道,要想放水就放水了,还来这一手,我就是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图里牛也连忙说:“那万一,他也……”
石敬孙有过当着郡守的面杀手下军官的事迹,原因就是他不容别人染指军营,什么万一李虎都不信。
李虎慢吞吞地说:“我猜他在私下盯着我,知道我募集人手,私下练兵的事儿,不是说苗保田的人找事儿?苗保田现在都不敢惹我,他手底下的人来蹦哒?你们都被障了眼,说不定那是他的手脚,他让我去,就是想当面将我一回,看看我的反应。这个人是个枭雄。他一直在摸咱们的底。”
见几人将信将疑。
李虎又说:“我问过刘昌,他没有背-景,大头兵一个,起于行伍,除了一票兄弟,就是心黑手辣。他也没钱,军费不足,在到处坑蒙拐骗,一直以来,也都在找靠山。苗保田到了郡城,他从来不敢正面起冲突,依我看,他是畏惧田启民,这回来这一手,非是要敲诈到我头上不可。”
二百零八节 自入学堂
将东夏人分散至各郡县之后,生活环境有了大变化,甚至一些家庭陷入困境,但少年、孩子的学业却依然被重视,一再被上下呼吁建学,总使馆也曾想方设法,到李虎主政,李虎直接下令,要求但凡有东夏人的郡县,每编必须有一小学,每郡必有一所少学,少年学业有成,归国入大学。
为了先生够用,李虎把自己身边,他行辕编制的人都遣去学堂,并要求,每户每年出五斗细粮,帮助补贴学堂教学、助学的先生,以及家庭贫困的学生,购买刊物和教具。要知道在靖康,五斗细粮在穷人家里,足可做聘女的彩礼,所以每当传到靖康人那儿,靖康人就会问:“谁交呀。”
东夏确实不禁他们入学,只是会出于公平,让想入学的靖康人一样交五斗细粮。
就这样的条件,靖康人脸一下黑了。
但东夏人却家家都交,家里没有人读书,读书的在国内,也一样交,一些富裕的家庭还大手笔捐助,开口就是银两多少。
在易县,李虎也捐了,而且是拿他自己的薪水捐的。
他以李二蛋的身份从军作战,战功赫赫,已是高爵,加上官职俸禄,宗族上分拨的钱物,就算没有石场,没有掌握大量国家的钱,不能调动私庄田产,也一样不缺钱花,总使馆拿出来给他多少,他就捐出去多少,虽然最后会被统筹走,放到官庄去,但在地方上,整个易县都知道,李虎捐了五千多两。
他们还知道,李虎还在郡里和人一起办学,捐了上万两。
所以李虎说让石场里的人上学,学堂又没有让他们家庭出五斗细粮,人都以为他们东家捐的多,顺带给石工带来的便利。就这样,五、六岁捡粪,七、八岁割草放羊,十岁以上孩子就半劳力的靖康家庭,依然不大肯放孩子去上学,要让孩子去上,也是想让东家知道自己听他的话。
不管怎样,县城官学荒草满院,新建的学堂欣欣向荣。
房舍盖起来,又高又大,还被涂上颜色,玩闹的场地圈起来,甚至连马棚马场都有,被栅栏钉起来,购来马匹开骑术课。
没有靖康孩子不羡慕地盯着。
里头上了学的,初去时,一下学回家,一见父母,一与伙伴们在一起,就激动地说:“我们学堂里给骑马呢。”
他父母就开始后悔,说:“让读圣人书呢,却教骑马,要是有钱,买了马谁不会骑么。唉。交了细粮,原来都买马去了。”
再过两天,孩子又兴奋,下学后,一溜烟跑着回家,给爹娘看手里拿的木头块儿,大声告诉说:“看。学堂让学凿木头。”
再过几天,则是打绳扣。
有些财主家就火了,家里不缺钱呀,孩子要去读圣人言,入官学,出仕做官,怎么尽学一些泥腿子学的东西?上完学堂骑马乱跑,上完学,学做木匠活?上完学,扣绳结装大车?干脆领回家,先生还得上门劝。
李虎最近一直在外奔波,身边的都没有去看过,更不要说州内其它地方新办的学堂,带着给杨燕燕去看个好玩,早饭吃完,就去了。
他才不管石敬孙说什么呢,今天什么时候,会不会真带兵或者派兵过来。
石敬孙除非是想拆掉刘氏对他的支持,闹个兄弟失和,否则他自己下了套,就得他自己想办法拆解。
他若无其事,目光渐渐柔和,想知道这里的学堂和家乡的学堂是否建得一样。他没去过,杨燕燕去过,一路兴奋地说:“李虎,李虎。海塞尔就是被学堂聘走的了,一天到晚和孩子们玩,还能拿钱。”
到了学堂,大先生是知道李虎的。
他又意外又惊喜,打铃铛让先生、学生都出来,院里列了个方块儿,还鼓掌、唱歌欢迎。
杨燕燕就奇怪,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好伙伴海塞尔也在下头,盯着大伙,笑意盈盈,还使劲拍手,招手也不理自己。她又害羞又话多,唧唧咋咋,问李虎身边的人为啥大先生让人都出来,列方块欢迎他们。
大家一时没想好说辞,就让她问学堂的大先生。
大先生挂了一耳朵,往李虎那边斜个眼神,低声说:“燕燕小姐。李虎是咱学堂的大东家你忘了呀?”
杨燕燕大吃一惊,说:“因为他是大东家?不是钱捐了就完事,还能管学堂?”
大先生笑吟吟的,连连点头。
杨燕燕羡慕地朝海塞尔看去,自己就上套了,没人劝一句说一个字,她问大先生:“那他说了你也听,对吧?”
等大先生一点头,她就凑李虎身边了,央求说:“李虎。我想进学堂。读书游戏,能不能也跟海塞尔一样还挣钱。”
李虎低声说:“要先上学。海塞尔是结业了的,结业了,学堂才聘走给钱。”
杨燕燕说:“上几年?”
李虎小声说:“要看你学得快不快。”
杨燕燕想也没想就说:“肯定快。俺村人没有一个不夸我聪明的。”
上哪班呢?
李虎想想杨燕燕的学业,也就是初识不多的字,眼神一扫,落到年龄最小的一班,这一班儿童因为不能自个每天上下学,都是东夏人家的,扎着小辫的,苹果脸的,憨态可掬的,两眼迷糊的,因为营养的缘故,皮肤白皙,眼睛黑黑的,可爱招人……男孩、女孩都有,杨燕燕怕要先去启蒙班,她会不会觉得丢人呢?
杨燕燕的视线也落到这群儿童中。
海塞尔这个助教就是助教这个儿童班。
杨燕燕看了海塞尔一眼,两人隔空交换眼神,便指头向前一伸,大声要求说:“李虎。让我去这班吧。”
李虎一下愣了。
他就知道家里狄梧也个头蹿得快,上学时候比伙伴们高,被人当成年龄大几岁,觉得丢人,非不上启蒙班,要跳班上。后来家里阿爸一怂恿,他一个小小孩,就自己主动去找学堂的大先生,要当着全学堂的人,与学长们比诗文算术,自己给自己跳班。
这杨燕燕怎么能这么坦然,要进这么多小孩的启蒙班呢?他李虎,又怎么知道杨燕燕羡慕海塞尔的心情呢,羡慕就羡慕在天天跟可爱的孩子玩,还能有钱拿,杨燕燕觉得现在虽然还要等几年才能结业,没有钱拿,可要能与孩子们玩,也高兴呀,才没想过这么大了和小孩一个班有什么不好呢。
二百零九节 请你战胜他
李虎派人说他在家等着石敬孙,石敬孙立刻就现出犹豫。
李虎应该慌里慌张来找他才对,竟然不肯来,是李虎他认为自己的石场没有逃丁,也未曾像自己知道的那样,山中藏人,与绿林中人物有着密切的交往?还是他有底气,有依仗,不当一回事?抑或他根本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依附着刘氏,无论来不来找,我都得容情,不敢怎么着他?
怎么会这样?
石敬孙捞起手旁的令箭,脸庞现出一股坚毅,但随后却又放下了,与李虎决裂,这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原先的出发点是什么?要李虎感激自己,欠自己的,自己能通过他的引荐,取得东夏人的信任和支持。
但他竟然没有来,派人让自己去?
傲慢无礼。
他喊道:“辛先生。”
一个青衫挽袖的书生走了进来。
他四十多岁,却已两鬓斑白,给人一种苍桑的感觉,来到后也不行礼,嘴角勾出一丝尽在掌握的微笑,问道:“明公唤我?”
“明公”一词,分明不是石敬孙可以担当的。
石敬孙对称呼显得平静,生硬地说:“李虎召唤不来。他也是重世家、轻寒门的人……自恃手里掌握有刘氏的生意,怎么办?”
辛先生说:“他不来。明公就上门去。”
两人密切交谈一阵子,石敬孙时而脸色狰狞,时而连连点头。
最后,他起身说:“先生高明,如此甚好。”
这一天,石敬孙不知忙些什么。
他那儿没消息,李虎身边的人就要去猜测。
难道他知会李鸳鸯回来告诉李虎,让李虎自己出面找他商量,李虎没去,反而喊他到家里,显得无礼而轻蔑,把他给得罪了?
第二天他又没什么动静。
而易县开始有人开始见证,官兵去一些财主家盘查佣工、佃户,原先开石场的张财主家被光临了,不知被拿走了什么,那瘸了条腿的张场主推着自己妻子去县城看病,他妻子在车上哭得寻死觅活。
吃饭时杨氏说起,对张场主充满了怜悯。
张场主虽说克扣工钱,吝啬狡猾,但他在为人处世上有自己的长处,黑白通吃,也没有什么大恶,乡人善于原谅,一说到他那些不好的地方,往往就又说,人家是生意人,有便宜能会不占?
后来,李虎这边开了石场。
他原本想趁李虎石场没有起来的时候,要整个卖给李虎,解决李虎采石的问题,结果三分堂的银票贬值,他只顾换银钱,没来得及卖,腿上还被兵戳个窟窿,当时忙着到处换钱,没及时救治,还差点儿烂掉,等好了之后,李虎这边也采上石,比他有效率,工钱比他高,要是出了问题,还有抚恤,用工又大,把生意和工人都抢走。
石场石头卖得差不多,石工也一下都不去,自然不再值钱,他干脆就不干了,买地种地。
然而这才多久,倒霉事儿又到了他家。
你说他也没有大恶,咋就成这样了呢?
杨氏说起张财主,是想让李虎搭把手,帮他度过难关。毕竟李虎在人家石场干过活,而且张财主避让李虎,等于生意被李虎顶掉,按佛家的话,这就叫因果,你把事情了了,你心里也才安心。
她这么一说,李虎倒怪异:“他这么能见风转舵?按说不该呀,这是咋了?”
是呀,这是咋了。
杨氏念叨说:“还不是这世道?财主个个不好过,官府从穷人身上刮不下了,还不得从他们身上刮?”
她让李虎去看看人家张财主,李虎便答应了下来。
当然,现在李虎虽比不上他父亲,一天批阅公-文也要十几、几十份儿,还打算过一段时间,游弋全州,查看各个东夏人的定居点儿,就给方海说:“回头你给鸳鸯说,把他请来咱石场,他自己是干过石场的,难道真的不想干了吗?把他请来呢,就说是让他学石艺,看他肯来不肯来。”
李虎仔细想想,也许这就是“索丁捕盗清匪”,丁没有见找回来,盗贼还在,土匪也没有被清完,大量的小地主们却因为雇佣逃民被官府变相整治,家破人亡。
这几天,陈武忙着与杨氏交割土地,出面买了不少地。他虽然是县尉,可现在是军队在干“索丁”的活,他也不敢收容逃民,怕种不过来,自己只留下了百余亩,其它的全给了李虎,上门给田契,非要亲手给到李虎,提醒李虎说:“公子也得小心呀。逃丁收留一定数,被逮到,那是死罪。”
死罪?
杨氏是有政敌仇家,是真勾结土匪,那王虎已经坐实了他,但就这样,说不定卖了地,使唤了钱,够着显耀的人物,就又出来了。
真正有难的是中小地主。
李虎却知道上流人物的玩法。
真要把逃丁都给追逃追出来,按丁出差,按人头交税,全负担不下去,种的还没有交的多,活不下去,到时门阀官宦贵族人家的地谁来种?杀人越多,抓人越多,越能吓唬小民,门阀越明目张胆,收容的家奴越多。
陈寨不是风平浪静吗?
怎么不见人上门去追索?
要是石敬孙今天流露出追索的意思,不光朱氏会报复他,门阀上全都同仇敌忾,他的司马一职明天可能就不再是司马,去职论典,倘若胆敢手握军队不听任处置,就是谋反,有数倍官兵来讨伐他。
李虎现在也挤进这些肆无忌惮上层人物的一份子。石敬孙、苗保田,甚至郡守,他们要是来找李虎索丁,抓李虎治罪,道林和尚的五福寺就得停,刘氏因为与李虎有着共同利益,也会与石敬孙决裂,州里其它地方的一些工程,也会停下来,更不要说上千石工,几千直接、间接受雇的匠人经由人组织起来,会不会生乱。而且李虎成了公认的有钱,要他拿钱去收买更高级别的官员呢?
不管东夏潜藏在备州的势力在官场上是否有一定的话语权,单凭他李虎眼下的实力,结交的人物,地方上也得绕着他走。也许如果李虎不法的事情多,被人抓住把柄,政治清平时期,会有一些天下为公的人悍然冲他下手,但现在,官府上人多顾私利,没有深仇大恨,谁肯两败俱伤?
陈武拿来的田契就在手边,而且多是周边接近的,地方上春地多,夏粮没怎么收,秋粮收得早,快收秋粮了,买来的地都是带庄稼的,接近两千亩。
李虎让人叫来李鸳鸯,吩咐说:“这是陈武给拿来的地契。找个办法分种出去。要仔细改种,把产量提高。”
这石敬孙那边好几天了,李鸳鸯担心,说:“那石敬孙让你去,你一直没去,你让他来,他也一直没来,咱的人从郡里传来消息,说他这两天在和苗保田打交道,东家你是不是得留意他一下呢。他可是和苗保田走得近呀。”
与苗保田走得近?
一山不容二虎,石敬孙与苗保田在利益上有着天然冲突,近能近到哪儿?
如果他石敬孙没有独掌郡兵,他可以与苗保田任往来,但现在,郡兵就是他的,单是苗保田与他共分军粮,他都吃不住,更不要说郡守引来苗保田,就是想对付他石敬孙。
除了暗魂,军刺反馈来的消息倒是更有价值。
李虎说:“你们去留意就行了。”
他说:“石敬孙只是个郡司马。这靖康会有多少他这样的人?要是你们都对付不了一个石敬孙,东夏还能赢过靖康吗?我不管他。过几天,我得把州里走一遍,去看看各个聚居地有没有什么问题,与当地人相处得来不,去看看学堂是不是建了。有没有人欺上瞒下……百姓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顾不得他这边儿。你们自己想办法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
李鸳鸯没有吭声。
李虎郑重地给他说:“李鸳鸯坦达,请你战胜石敬孙,无论他多难打交道,你要多用心。”
李鸳鸯是知道李虎的意思。
浅一层的是说,你李鸳鸯你斗不过石敬孙吗?天天来请示我,问我咋办?
尽管李鸳鸯心里不服气,但他必须承认,石敬孙这个人不显山不露水,但确实很厉害,和一般的靖康官员不一样。
但能这样给李虎说吗?
不能。
也许李虎自己也明白,但他就是希望手底下的人能制住这人。
自己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告诉李虎,李鸳鸯忌惮石敬孙呢,只能好好琢磨石敬孙,好好与他交手。
而且李鸳鸯明白,最难的题目还不在这上头,不是李鸳鸯能不能战胜石敬孙的问题,石敬孙他不找李虎底下的人交手、打交道,凡事他会直奔李虎,你与他根本打不上交道,因为他不把你看成与他对等的人物。
再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在说,我们东夏最终要战胜靖康呀,石敬孙这样厉害的人物,不管靖康是不是不多,但东夏这边也一定要有不少人能制得住他。
这就不是叫困难叫委屈的事了。
李鸳鸯一咬牙,“扎”了一声,奋声说:“我一定用心。”
二百一十节 投资人才
李鸳鸯走后,李虎又见了几个远道而来的部下。
李虎听他们讲为自己的好友范甄牵头集募的事情,说起范甄的兄长没有突出的经营,所选的织布业也没有出奇的地方,私庄上没有人搭理,官庄上贷了一些,但反过来希望从李虎这边作批示。
李虎想了一下说:“派个有经验的人去帮他一下。以范甄的为人和名气,他兄长赖账,他也不会耍赖的,贷出去的总能收回来。关键是要让人知道有这个集募,好让更多有才能的人找到我们,依赖我们东夏。我一出面,等于在强迫官庄、私庄放贷。我只给你们分析了一下,你们理顺之后,说予钱庄,让他们放心。”
他起身说:“这叫人才投资。他们这些人,注定不会默默无闻,区区几千两银子,又怎么能赖得了帐?一旦等他光芒四射的时候,你再去投资就已经晚了。锦上添花又怎么及得上雪中送炭?”
待众人纷纷附和,他又说:“从国内采购来的书籍,以我的名义给范兄送去一些,回头我按照纲目自己来挑,范甄是个好学的人,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将人打发走,在案牍上处理一堆事务完,正要再去读书,家里有人叫自己。
到了杨燕燕家,谁也没想到,张财主带着他的长子来到。
杨母还没来得及吭声,张场主一拉他儿子,双双给李虎跪下来,脸上现出坚毅说:“钱财虽然没有了,但我父子只要勤劳肯干,还能重新爬起来。得逢公子这样的贵人,肯让我们来学治石,这是在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不要工钱,可以先扛石。请李虎公子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好好学治石。”
李虎大吃一惊。
他倒不是因为对方真来石场吃惊。
这张财主表现出的欺软怕硬,他一直不大看起,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韧性,打击接踵,腿也瘸了,钱没了,家里的一些地,只怕因为不敢再雇逃民,收益也难看好,却下定决心要来学治石。
不能李虎反应过来,杨母连忙说:“你快把他们扶起来,他爹的腿不好。”扭脸又说:“说啥呢。怎么可能不给你们工钱。学石是学石,不给工钱能说得过去?”
张财主苦笑说:“老姨母呀。你哪里知道这个学?李虎现在石场这么大,石器卖那么好,肯给学,让你知道怎么做出来,那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这也是一种靖康人呀,勤劳,坚韧,有个机会就能往上冒泡,谁说他父子下定了决心,不会治石有成呀。
倘若他们将来出来治石,谁说无成?
这也是人才投资呀。
李虎也感到振奋,扶上他们说:“学吧。学成之后,我贷你钱财,重新开你的石场。”
两人在杨家吃了点饭,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到,呼呼一扒拉,就要去石场,让安排他们干活,可见心中的迫切。
等他们走了,杨母给李虎说:“这让他们来学石,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缺口饭吃,顾他们脸面的说法,来了给个活儿,没想到人地也不种了,真来了,还来俩。真学成了,他们不是又出来抢你的生意?”
李虎笑道:“大娘还防着他们?我的生意大,他们根本抢不了。”
是呀,我的生意太大,大到志在天下,他们怎么能抢得了?
我在拿资本运作、投资人才呀。
如果他们学会治石,能够经营,把石场交给他们经营又有什么关系?李鸳鸯也不能常年做场主吧。
李虎说:“不但给他们学治石。还要给他们解决后顾之忧。要是地不敢种,顾不上种地,我让人给他种。给他说,让他把自己的田产挂我名下,我看谁来索逃民?这哪里是索逃民,分明是让交不了税赋的人家无路可走。”
杨母可没有他那么胆大,心里不踏实,要求说:“你筹些钱,赶紧去郡里给当官的送点儿钱呀。难保索丁不索到咱家里。你要是缺钱,你给大娘说,你哥的钱,大娘在给他放着,给你拿去先用,要是还不够,让你叔也拿些压箱底的钱出来。”
李虎说:“不用。他们不敢来索丁,放心好了。”
杨母正不放心,村口有人跑着回来,喊着:“来了一队官兵。来了一队官兵。他们说找李虎呢。”
杨母不由得晕了一晕。
李虎上前一步把她扶助,与远亲杨小丫一起把她扶坐下,还想再劝她,杨母说:“你走。我让人去喊村里的人,让人去你叔箭上喊人,石场的人也让他们上来。”
李虎想了一下,从嘴里念出三个字:“石敬孙?!”
他说:“这是我的结拜兄弟,他不敢造次,说不定还给您老带了礼物。”
他在里头劝杨母,外头的事就顾不上,到处都在骚动。
要知道,这官兵最近可是一直在索丁呀,索丁干啥,再往运河上送呀。
村里的人本来是要跑,看河对面东夏箭上起了烟尘,知道他们骑马来援,想想李虎也在,人也多,不知哪来的勇气,干脆就不跑了,捞农具的捞农具,让妇孺躲起来的躲起来,敲着铜盆喊应同村。
石场那边远,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但吹了埙,还也在大杆上挂了红色的吊旗,通知山里的人有情况。
图里牛守在院子里,跟着茫然,这靖康没东夏熟稔,他难以判断会发生什么事儿。
他吹了一个口哨,等有人飞奔过来,大声喝道:“去给老子点兵。”
越来越多人往这里跑,找李虎要主张,等李虎走出来,院子周围全是人,李虎往前走,他们就跟上。
石场上的石工也被集结起来,因为他们平日有操练,并成两排,操持各种器具,绕村向这边的村口跑。
东夏箭上的也判断是找李虎,或者追逃丁,有的骑马赶过来,有的骑马去通知四邻八方,让他们来支援。
石敬孙骑在马上,走在官兵之前,身后几个官兵抬着箱子,这是给长辈的礼物。
按说他可以不带兵,但他带了,带了好几百人,这是要给人看的,给李虎看的,本意就是想吓他一回,免得以后还傲慢,却没想到这里和其它地方不同,人都趁他们先去财主家跑个一干二净,而是汇聚起来。
一开始,人是要在他看不着的地方先聚拢成堆,他还不觉得,拉着长长的队伍,慢慢行军,却没想到到了村口停了一下,等等后队,找个场地宽敞的地方,好安排营地,百姓们已经上来,村里的人先把守村口,紧接着石场和对面箭上的人到了。
一堆堆丁壮,因为天热,光着膀子,因为最近吃得好,个个膀子又亮堂又有肉,他们有着扎着头巾,有的挽着头发,有的还现出畏惧,有的全身上下都是兴奋,有的站在略高的地方,有的偎依着伙伴,手握农具。转眼间,形势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村口整队的官兵反而被包围。
二百一十一节 掌握命运
外圈百姓渐渐扎严实,时不时能看到冒起的烟尘,能更听到骏马的长嘶,这让官兵们感到无比震惊。即便如此,附近些村子也还在飞速驰援,十几、几十地跑在田间地头。石敬孙死死摁住骚动的战马,尤能不动声色,吓唬眼前的百姓:“你们都疯了。胆敢堵截官兵么?不想活了吗?”
他故意不提李虎。
难道被百姓围上,他反过来要报李虎的名头,喊着自己是李虎的结拜兄弟自救吗?
一挥手,训练有素的官兵竖立兵器,圈成圈子,结阵提防。
两个阵营分明,很快又只隔十几步,便是官兵再逼近,百姓们也不再退让,而是在等李虎,纷纷说:“快去找李虎来,让他问这些官兵想来干啥。”李虎走到村口,便有人让出道路,供他一直走到石敬孙跟前。
李虎给石敬孙抱了抱拳,热情问他说:“阿兄上门来做客,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石敬孙依然不肯放弃威慑之心,往四周环视,冷冷地说:“本来是。可现在?你看看,还顾得吗?”
他“哼哼”几声表示蔑视,突然大喝一声,声音像晴空中的一声惊雷:“你们想造反吗。”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旋即又恢复吵嚷。
人人都想分辩一番,却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李虎给他们按手掌,等百姓们安静下来,笑道:“阿兄来看我,带着兵呢,有点儿隆重,被误解了嘛,也难怪乡亲们,你带好几百人,要是索丁,我们可难经你抓。”
他回过头,大声要求:“散了吧。我的结拜兄弟来看我,排场有点大。”
石敬孙也不敢再装模作样。
他现出热情,跳下马找李虎拥抱,还指着周围的百姓,故意说:“我还当他们要造反,他们该不是全冲你上来的吧?啊呀。兄弟呀。你在乡间,简直是一呼百应呀,是吓完为兄,羡慕死为兄呀,羡慕死了。”
他眼皮跳动,再扫了一扫,觉得百姓似乎又多了些。
晚上接受李虎摆宴招待,天都黑了,还有人打火把结队来。
他们到了,村正或为首领头的百姓一定会到里头,喊问一句:“是没事了吧。没事了我们回去。”
实在是觉得他们跑几十里,来的不容易,杨氏就让方海发钱给他们买茶,有些是接了,有些是说什么都不接,大声说“俺是种着东家地的”,“东家有活找过俺”,就连王亭长,都带人第一时间到了,他可是官府任命的亭长,来之前来之后,还都在安排别人别说他是谁,说怕官府不愿意。
最令人意外的是,游牧人也有人来。李虎试图修复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曾派人去他们那儿,传授他们怎么种地,还送了些农具,他们与当地人还是往来不多,但已有改观。他们从马乡过来,路远,虽骑着马,却来得最晚,来了也不说来帮李虎,却是问:“找我们来,我们拉啊。”
石敬孙心里就没平静过。
李虎又让他改观一回,虽然难保不是远地方的百姓想找个人挑头,抗拒索丁,但李虎的威信可见一斑。石敬孙在心里想,难道和我带兵来一样,他就是让我看看乡里有多少人愿意听他的吗?
最要紧的是,他看到了另外一个李虎,在外,在官场士绅面前,李虎那是一等一的傲慢,土建石材大会,自己都不站在门口接人,而在乡间,在这些泥腿子面前,每有人来,他一定是让石敬孙等着,然后出去答谢,宴会上非要请乡间的老农坐在上首,说是他长辈,还时不时与人敬酒,双手捧碗,礼节一丝不苟。
石敬孙的眼皮一直在跳。
他幸庆自己在谋士的建议下,选对了方式,而且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察也没出错,李虎绝不简单。
他拿出武人酒宴上常来的路子,暗中让部下找人拼酒、角力,瞄就瞄向与李虎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图里牛。
酒,图里牛喝,但不多喝,忍得口水都在往在外流,而角力,他更不会自己下场,都是喊了一声,喊进来一条好汉。
几回角力,那几个石敬孙手下的弟兄可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历经战阵过的,却丝毫也不见占上风,败多胜少。
喝了不少酒,石敬孙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开始追述自己生平,絮絮叨叨地说:“李虎。其实我也在乡间长大,也吃不饱穿不暖过,等入了伍,想着可能吃饱了,你说怎的,老卒抢饭,到我时,饭桶空了,到我时,饭桶空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一石头扣个老卒头上,我让他带头抢?!一群人围着打我,我差点儿被打死,却活过来了,也就是这一次过去,终于吃上吃饱。”
他说:“运气够好,我们营的校尉刘瓯他说我够狠,也有力气,能骑马能射箭,就把我带到身边。夏侯武律和高显兵攻打备州,在保郡东边,他给战死的,我往跟前跑,去救他,他回着头,给我摆手,让我逃走,就那么给我一摆手,摁住他的高显兵一刀把他的头剁了下来,扣在手里来追我。”
李虎起身,与他喝了一碗。
他站在那儿,摇摇晃晃地说:“李虎。你要相信我。我和一些人不一样,你信不信,我虽然也杀人,也要钱,但我不会留给自己,除了盔甲战马军械,我所有家当加起来,也不一定超过千两。”
他补充说:“就是这些钱,也是为了与人交往,拿来应酬。”
他挥舞手臂说:“我想要钱,我立刻就能富有,但我身后,还有一帮弟兄们跟着我呢。我要是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把他们照顾好,刘瓯子也不愿意,是不是?多少次了,他瞪着眼在看我。”
他带着的几个兄弟,有的都不自觉站了起来,眼眶里都是泪水。
石敬孙又说:“我虽然也杀人,但我想的更多的是救人。我要求人,不救哪一个,我要有一支军队在手,我要打出一个朗朗乾坤,给百姓一个保障,让他们安心种地。”
他瞪着两只眼,问李虎:“你信阿兄吗?”
他大吼一声:“你信阿兄吗?”
他央求说:“你来帮助阿兄吧。我几千兄弟。你说的就是我说的,你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李虎哈哈大笑,别住他的酒碗不让他再喝,石敬孙却是非要喝,手腕上筋都出来,碗往脸上凑,嘴角牵动,凶狠地说:“你看阿兄喝得到不?”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李虎也逐渐增加气力,最后石敬孙弓着背脊,李虎挺耸起一边的肩膀。
随着酒碗“啪”一声落在地上,场上猛一静,立刻又响起李虎的笑声。他跟旁边的人,包括那些石敬孙的手下说:“阿兄醉了,不能让他再喝了。”
石敬孙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虎,眼里蓬勃-起来的火焰渐渐收起,再看往地上,是一个摔成八瓣酒碗。
他说:“是呀。醉了。李虎。你真是名不虚传。我醉了。明天酒醒,咱们再好好商谈,我还真有事要找你谈。”
石敬孙都说自己喝多了,自然会让人把自己带走退席。
李虎要把他安排到石场居住,去挽留。
石敬孙大吼大叫:“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但将士们都露宿在外,阿兄怎么能往房屋里钻,你放心,外头凉快。还凉快。”
一路喊嚷着“凉快”,一路与他手下的几个弟兄回到村外搭的营地。
到了营地,他一把分开搀扶他的弟兄,示意了半天,让那兄弟拿出与李虎一样的姿势,而他自己,虚空中像是拿着酒碗,非要往自己嘴边送,那个兄弟别上他胳膊,试了几次,都是他赢了,他喘着气说:“李虎可还是少年呀。我却是阵斩高显小虎王百户,开三石之弓,曾经闻名三军的老军伍。东夏人咱也交过手,看他还有余力的架势,他起码要在黑鹰九级以上。”
一个部下说:“听说东夏武士有十三级,九级有什么了不起。”
石敬孙怒道:“懂个屁。一个一个不学无术,不留心天下大事。不知道与北人的差距。要知道绝大多数人,身体都是差不多的,是在一个线上,在东夏,五级以上也已经是悍卒,属骁勇善战之辈,臂力、腰力各有要求,而到了七级,开三石之弓,扛石数百斤,已是猛将之列,到九级,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虽然再往上还有数级,也还有十三级的猛将,但你们却不知道,以前的十三级标准可惜啊,怕只相当现在的十级、十一级,老子说他九级以上,那他就是快要挨顶的人。”
一个部下说:“不至于吧。大哥你是醉了,他李虎可是没喝多少。”
石敬孙还是吃马屁的,便不再吭声,过一会儿,他喊了两个人到身边,隔绝众人,私下嘀咕什么。
圈子更小一些,石敬孙才说:“辛先生的判断是对了,李虎会是东夏的重要人物,他肯定是的,真的假不了。是不是十五岁没什么好追究,但年轻是肯定的,要知道东夏以武立国,这么年轻的九级猛将,能舍得让他流落民间?这不可能。这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他能够贷到那么多的钱,招揽到那么多优质的东夏武士。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见什么人都那么傲慢,我来对了。”
一个部下说:“大哥,要不要再从长计议一番?你怎么那么想驱逐苗保田呢,如果田启民带兵来援呢?”
石敬孙平静地说:“真要到那一步,咱连田启民一起打。军费,郡守给了苗保田一半,咱们连争也不敢争,时间长了,弟兄们吃什么?清乡索丁?这样来弄军费,那不是在坏自己的名声吗?让苗保田去干吧。保郡是咱的根脚,不能自坏,和李虎谈妥之后,只要能解决吃饭问题,我就先拒绝清乡索丁。”
他问:“你们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干?”
两只大手往他手背上搭去。
三双眼睛在黑夜里闪亮。
石敬孙又说:“我的士族朋友多,好些人早就在给我说清乡索丁的利害,我嫌烫手都来不及,那苗保田却还眼馋,愿意拿自己的驻地给我换清乡索丁的事干。他不知道,我敬士族,是我与他的区别。我不贪蝇头小利,是我与他的区别。”他站起来,说:“他一介武夫,他不懂金坡城可以用来干什么,李虎要是东夏那边的人,金坡城他就可以拿来走私,这一点,足以让他答应咱的条件。能看到一件东西的价值,哪怕只是一座土堆,那也是我与他苗保田的区别。”他说:“一旦驱苗,我必能战胜之,把与他勾结的郡守也要一并撵滚蛋。到时我们要让保郡一方平安。你们看到李虎的威风了吧,谁能保住丁壮,让他们安心种地,谁就一呼百应,不缺兵不缺粮。”
他又说:“刘鸥校尉死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决不能再像牲口一样活着,被人赶上战场,割掉脑袋。”
他紧握双手,握到发轻,断然喝道:“我们要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不再让人随意凌辱。”
二百一十二节 签字画押
天渐渐亮了,李虎的身影渐渐清晰,勾拿、上步、揽捶,飞身而起,腿脚在空中挥舞出爆裂的一记。
“好。”
听得有人鼓掌,李虎便收势而立,徐徐调理气息。
是石敬孙。
他竟然也起这么早,找了过来。
李虎擦汗的时间,图里牛已经先一步走过去,行礼说:“是石将军呀。”
石敬孙竟然没有带人在身边,双手扣了扣腹部,叹气说:“我却发福了。羡慕你呀。李虎。怪不得武艺那么好。”
李虎笑道:“我好动爱武。”
石敬孙看看天色,说:“我听说那些胸怀大志的人内心激越,每天早晨都要闻鸡起舞。李虎,看来你志向不小呀。”
李虎同样说:“我听说身居高位的人应酬多,没有几个还能早起的,阿兄昨晚也喝了酒,今天能保持早起,也一样不肯懈怠呀。”
石敬孙笑道:“怕清晨才可以邀你走走,就起来了。”
二人走在一处,石敬孙指了一下方向说:“知道我为什么带了几百兵来?这边有个废弃的小关,叫金坡城,也叫金坡关。”
李虎心里一动,扭头看向他。
石敬孙说:“那儿本来是给苗保田的驻地,他一直都不去。最近朝廷上公-文不断,让清乡索丁,我不想脏自己的手,就想离郡城远一点儿,与郡守苗保田他们说,只要能不让我清乡,我愿意替换苗保田,驻扎到金坡城去。”
李虎大吃一惊,问他:“你不愿意索丁捕盗清匪?你不是正缺军费吗?”
石敬孙说:“没错。我缺军费。所以我来了,我想找你李虎商量,你把金坡城拿走,给我出面贷些军费怎么样?”
他说:“我不知道今天为修一个五福寺,军饷可以不发,明天会不会修一个六畜寺,军饷是不是还不发。人不可一日不吃饭,军队不能一日不给饷。偏偏阿兄我的军队快没吃的,更无军饷。”
李虎问:“那苗保田呢?”
石敬孙说:“郡守用他来对付我,把郡兵军费的一半给了他,郡兵只有原来的一半,还得欠着。”
李虎开始沉默。
石敬孙轻声说:“眼下是天下大乱的苗头,李虎你不拉一支武装,保护你的产业吗?还是你已经这么做了,只是不交心,不想让我知道?”
李虎又猛地扭过脸看着他。
石敬孙说:“你牵头给我贷钱,我给你金坡城,让你的武装挂在郡兵之下,以后就是一支官兵,不会有人找你麻烦。当然,我不可能再给你饷,我若遭遇强敌,你要带着他们前来支援我。”
李虎极是意外,定定地盯着他的面庞。
过了一会,李虎说:“我很意外呀。第一个意外,我以为你会是来敲诈我,靠敲诈我解决你军费的问题,却没想到你是来借贷;第二个意外,我以为索丁捕盗清匪是你乐意的,你会通过这种方式解决自家军费,你竟然避之不及;第三个意外,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金坡城没有驻守,荒废了,还在到处询问,你竟然跑来,主动为我解答,那是苗保田的驻地,哦,他怕苦怕穷,选择让世人遗忘这一个地方。”
石敬孙笑了。
也许是二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李虎伸出手,等着他来击掌,轻描淡写地说:“成交。”
石敬孙带着不敢相信,反问:“这就成交?”
李虎说:“是呀。不仅如此。我还有个建议给你,既然官府清乡,你何不把不敢再种下去的地收集起来,屯田来保护那些逃民呢?他们交粮给你,他们为你使役,提供兵源……你来庇佑他们,别再让他们流离失所。这样你有了收益,贷走的军费也能尽快还清,不会有被人在后牵线的顾虑。”
石敬孙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知道你是那边的人。可惜了。你要不是,就可以来与阿兄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李虎哈哈大笑。
笑声一听,李虎就问他:“你需要多少军费?”
石敬孙不由踯躅了一下,试探说:“五万两。”
他见李虎有点色动,飞快改口说:“二万两吧。两万两足矣。”
接五福寺,刘广禄都让自己送钱送十万两,石敬孙筹措军费,张口只要五万两,还能见机改口为两万……
想必这个数目也是他计算好的。
这天下的钱,似乎大不对劲。
两万两能解决一支军队相当长的生计,却不够从官府接来一个工程。
李虎说:“贷你十万。五年为期,息就是金坡城,怎么样?不知道你去看过没看过,金坡城成了什么样,残垣断壁。”
按照贷款行情,一分利,每年就是一万,五年就是五万。
李虎心里感叹金坡城的便宜,要知道这条路一旦能与渔阳河谷相通,光是走私战马、皮货,也飞快回利。
然而石敬孙却浑身发抖。
五万两的利息,李虎只要一个土堆?
而自己本来是白给他的呀,难道金坡城上,自己相比苗保田看到的军事价值,到李虎这里却又翻倍了吗?
石敬孙生怕李虎反悔,飞快地回应:“成交!”
旋即,他又迟疑起来,轻声问:“李虎。你能定下来吗。是不是你也要请示一下,你请示,尽管请示,没关系,我还能等一段时间。”
李虎说:“不用。今天就能签字画押,记住,要盖官印。这样一来,你若倒台,我不会找你的子孙要一个子,但还请你好生珍惜。不要因为我不找你的子孙要,就轻易被别人弄下台,身首异处。”
石敬孙大吃一惊。
用官印?
是不是卖国了?
石敬孙生怕吃亏,飞快地说:“那你也用官印。”
李虎同意说:“好。”
他补充道:“阿兄。既然我们今天就要签字画押,有了共同的秘密,我定会全力助你,你将会获得想象不到的支持,战马,甲具,军械……我也可以派遣犍牛为你训练军队,但这一切都有代价。这些代价对你来说,可能做得到,也可能做不到,但我甘愿冒险。代价之一,就是你有了力量,要保证我们能够拿回北平原,代价之二,则是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之后,要保证守护一方黎庶,让他们能够安心种地的初衷。一旦你做不到,你所有得到的一切就都会失去。失去也不一定是我去拿的,要知道,山河黎民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宝贵的东西,有德者方能居之。”
石敬孙颤抖道:“你到底是谁?”
李虎淡淡地说:“我是李虎。狄宗虎。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代东夏向你做出保证。而你,无须向我做出任何保证,我东夏无坚不摧的力量就是最好的保证。我希望你现在不会是在反悔。”
二百一十三节 易衣区分
印鉴落定,新墨吹干,石敬孙似乎很平静,嘴角上还浮现出一丝笑容。然而将纸张拿在手里,他却低着头一遍一遍重复去看,抓住纸边的手指在纸张微微跳动中颤抖。这只是一纸契书,实利还未见到,但石敬孙去已经生出很多的底气,他甚至没有虚伪地在李虎这儿久留,就已经急冲冲地告辞。
回到夜宿的营地,二话不说,他就让部下整队回城。
部下知道自家事,还追后边问他:“大哥。大哥。我们不吃饭了吗?咱再讹李虎一顿饭也好呀。”
石敬孙不由痛骂:“瞧你这点出息?”
石敬孙喝道:“赶紧的。”
他手揣在怀里,不肯拿出来。
这只手的手底下压着一张十万两的飞钱,即便在怀里揣着,还是怕汗水打湿。
一路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走了十几里二十几里,他突然“哈哈哈”大笑三声,把大伙吓了一跳。
回到郡城,他就找上辛先生密谋什么。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改变。
似乎从外界来看,郡军还和以前一样,无底线地避让苗保田,不但将几个营地让出来给苗保田驻军,缓和关系,作为不去清乡,调换驻地的交换,还将士兵圈在军营之中,军官们日夜监督训练,士兵日夜操练,他们负土薪过城,找野地自建营地……而那石敬孙仍混在士子堆里,与他们出行饮酒。
苗保田却在出面索丁。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索丁就能勒索,勒索完就有军费,捆绑壮丁,要么送到河上,要么押入军营,补充兵员,现在不但军费和人有了,他还能在保郡买了个大宅子。
百姓们依然是那么软弱。
偶有零星反抗,也被苗保田给牢牢控制住势头。
他手里有兵,怎么也不能让几个反抗的泥腿子翻天吧?
偶尔也有一些文士议论,针砭时弊,声讨苗保田。但是声讨,对手握利刃的丘八们有何损伤?
平静中,却有什么在变化着。
忽然有一天,人们再出门,发现郡里的士卒一下分化了。
一些士卒和以前一样,着朝廷上的青皂衣,一些士卒,则是清一色的老红,背上绣了个“山”字。
这种分化,初不觉得什么,人们也没有什么注意,换身衣裳而已,也就是郡守觉得奇怪,喊了石敬孙是怎么回事。
石敬孙回他话说,营中无钱粮,士卒衣破,找了个财主诉苦,人家给了一批老红色布,用来给士卒做了衣裳。
这是人家的私人关系,你也不好问人家哪个财主这么好,给你这么多布。
方步平不觉得奇怪了,郡里的人有了新发现,开始觉得奇怪。
下乡索丁的士卒全是青皂衣衫的,但凡身穿老红的士卒,从不见他们下乡敲诈勒索伤人过,难道这些士兵下乡还要换衣裳,不对,不可能,人们经过观察总结,逐渐验证这一事实,这是两个营的兵,他们干脆称呼青皂兵为“青苗贼”,老红色衣衫为“老山好”,就像区分好人、坏人一样。
即便如此,石敬孙还是不放心。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兵下过乡,也敲诈过,也绑过壮丁。
他需要更大程度的标新立异。
突然有一天,这个机会到来。
有人拉牛赶集,牛惊了,集市上的人治不住,石敬孙的兵上来几十,把牛给杀了,石敬孙拿住这个契机,将几十红衣兵的衣衫拔掉,一人一条长凳,趴在闹市上监督鞭刑,一边打一边问他们:“百姓家没了牛,拿什么来耕地?为什么你们不死,死的是牛?”
如此一来,虽然少数人觉得虚假,耕牛毕竟是牛,士卒也是人,但石敬孙却收获更多的人心和声誉。
秋收时节,大运河的工期还未结束,为了在入冬前完工,朝廷再次征调,给州军都下达了不能通缓的数量。
即便如此,郡守反悔,使唤石敬孙,石敬孙却半点不从,哪怕郡守再一次扣发军饷。
敢硬着头皮无动于衷,石敬孙的举动越来越多地赢得士大夫的认可。
不少人与他交往也愈发密切,暗地里联合起来,要联名“倒方驱苗”。
方步平没有办法,写信求助于李盘。
他写信,石敬孙也写信,方步平写信说石敬孙专权,阳奉阴违,不索丁,石敬孙却反过来攻击他克扣军饷,军营里要吃的没吃的,要钱没钱,亦有欠发军费的凭据做证据,之所以将士们不下乡,就是要军费的时候,方步平答应过大伙,不急着索要军费,就可以不用下乡抓拿自己的父老。
方步平是上级,但是都是口说,石敬孙是下级,却有现成的证据。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是一场官司。
李盘本来还想亲来保郡给他们调解一番,但念头闪过,就已经顾不上了,刚刚和谈得到大量赔偿的高显又趁秋季收粮来犯。
上一次,高显还虚弱,大灾,干旱,饥荒,丁壮病弱,这一次,国力得到一定的恢复,征调了更多的兵力,兵强马壮,来势汹汹。
他们这一次打的是北平原。
无定河逢秋汛,泛滥之势不改,到处是沼泽地,淹泛区。
沼泽地和淹泛地正好把州中援兵隔开。
高显全力进攻北平原,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而这一次,他们还有了名目,叫“为兄弟邦讨还北平原镇”,讨还了会不会还给东夏,世人都在耳边冒问号,他们打下北平原,会还给东夏吗?但东夏国境挨着,狄阿鸟在呀,人家为狄阿鸟讨北平原,他能不出现吗?
北边数万高显兵全力攻打北平原,南边又只能从保郡绕河上游支援北平原,备州官府上都背脊寒彻,高显要为东夏讨要北平原,他会不会把狄阿鸟给喊回来呢?上一次作战就是这样的,军队不可谓不够多,就是怕狄阿鸟回来捡便宜,多数不敢动,配置上有问题,致使高显攻取霸郡。
上一次狄阿鸟没出现,谁知道是不是议和得及时呢?
这一次,高显奴都喊着为他讨北平原,要是把他给喊回来呢?
一头狼已经咬得牛屁股上飙血,再回来一头更可怕的,这怎么得了?
军情紧急,肩负使命的红翎使者是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急驰长月。
长月,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通货膨胀早已消弭。
三分堂里大量的银根被朝廷私吞,民间缺乏足够的金钱流通,处于通缩的境地,春种的早粮下来,便宜到十来年没有的程度,历来拿粮价当成衡量民间状况的大臣无不给以此皇帝报喜。
二百一十四节 狄阿鸟没事干了吗
钱财不再不值钱,哪怕朝廷和贵族间是大手笔,民间却零零撮撮,甚至以物易物,交换萎缩?
这只是一喜。
二喜是中西部地区,几乎每天都有部族的归附。
有人说这是狄阿鸟在草原上翻天覆地给闹出来的,但很多部族并不承认,他们说他们早已把狄阿鸟派去的军队打败,之所以来归附皇帝,是仰慕皇帝的仁德,是听说皇帝是佛祖转世……他们向皇帝保证兵役,保证绝对的臣服,乞讨一片耕地,苦学会怎么耕种,以后也不跑来跑去了,等皇帝缺少人侍奉的时候,皇帝随时可以找到他们。
听听,这是他们多么恳切的主动归附?
不但给国家增加了骑兵兵源,而且减少了边患。
也不只是二喜。
还有三喜。
三喜是大棉局势趋稳,敞开了前往西方佛国的通道,张怀玉坐镇大棉,皇帝也对他信任,靖康国威不断在西域攀升,西方佛国更多的人朝贡,来做生意,他们的骆驼队伍运送来很多奇珍异宝,驮走大量的丝绸、茶叶和瓷器……长月每天都有这些成支的异国来客到来,偶尔被皇帝接见一问,有的人竟来自世界的最西方,西方天边挨着大海的地方。
泱泱中邦,万国朝拜。
实际上这是皇帝给自己粉饰太平用的,有可能把边疆上千几人的小部族也拿来,当成使者凑数。
但这一回呢?
岂不是真正的万邦朝拜?
统治这普天之下,接受这普天之下的权力,皇帝在想,凡人怎么做到呢,也只是佛祖才能吧。
佛教有西方佛国做例子,划地经营田产,普度穷人,也不用交税赋,越来越兴盛,而那些亡命弃籍的人家在哪?或者出家,接受佛祖的庇佑,现在佛祖的庇佑成了唯一的庇佑,或者干脆依附寺庙做佃户,为越来越富的和尚们耕种,供应他们天天什么事儿不干,吃饱了就打坐念经,引诱良家妇女双修。
佛教扩张越厉害。
佛教能这么迅速地扩张,岂不是证明这一教是救苦救难的,是有利国家统治的?
皇帝的手上也多出了一串十三珍佛珠,座前会有一座会转的佛龛,上头印满真经,由人拉着转动,这是等于皇帝没有时间读这些真经,佛经还是进去了。
佛门中,晦涩的佛经之中蕴藏着很多的至理,让皇帝心中欢喜,日日感觉有所领悟。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有意思的法门。
比如双修,就让皇帝感到不可思议。
历来郎中认为房事不节制,有亏身体,却不料佛教能有办法,让人采阴,不但不亏身体,还能成佛……
如果说双修,皇帝的条件自然最好,想与多少元阴女子修都没问题。
皇帝开始变胖。
他也是个武士,陡然发现自己飞速变胖,开始担心,然而一问,却是哑然失笑,佛祖是什么人?能没个福相吗?那是肥头大耳,腹如圆鼓,即便是耳朵,而是吊下来拉长十来寸,自己变胖,那是修行有成呀。
这身体内,是肥肉吗?
不是。
是佛法,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真元。
有这三喜,有不断蔓延的佛光,这是盛世呀。
这样的一个盛世,皇帝慢慢享用就行了,真的一个脚趾头都不想动,皇帝连秋天要去边城白登山的打算都想收回去,狄阿鸟在皇帝的眼里,威胁性也渐渐消除,因为疆域如此大,百姓如此多,佛法又无边,不是他能撼动的,他可能就是佛教所说的魔,所说的修罗,是迟早被度化镇压的。
然而百族依附,东夏不过是小麻烦,如此强大的帝国,却还是有人敢冒犯,谁?高显。高显一个小邦却又兴了兵,打了求和,和完又打,东北之地的一个小夷,哪来那么大的底气,竟敢一再犯边?
还把李盘他们吓成那样?
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
赋闲下来的马天佑正在寺庙中参禅。
剃度的请求早已提出来了道林和尚才是他的师傅,身边跟来的弟子要让他回到道林身边时再剃度,道林剃度,能够醍醐灌顶,有利于引导修行。马天佑虽然没有剃度,但向佛之心也日趋坚定,就寄身于寺庙,基本上不走动,偶尔走动,也就是去看看陶坎,去拜访一下熊熙来这些人。
世人把他忘了。
在备州,李盘造势,说他抗击过凶狠的高显奴,打到只剩自己,兵器断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备州用雷动来形容对他的褒贬,但那是备州饱受边害,人家知道有一个马天佑将军。
到了长月,谁都不觉得他有什么。
别说真是情况是顶不住投降的,就是按李盘的安排,说的假的,人家也不高看一眼。
朝廷让他来长月,是问问他高显的情况的,问问东夏的情况。
接受皇帝派来的人询问,他说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完之后,就再也没人管,没有人问了,按说,他的官身至今也在吏部省挂着,只是没钱活动,否则是死是活,翻出来给放个官。
没人管就没人管。
佛经上有四大皆空,他也图个清静,只等能够离京之后,就回备州找道林和尚,剃度出家,终日青灯黄卷,换来心灵上的解脱。
然而高显的卷土重来让人把他想了起来。
皇帝派人找他陛见了。
焚香沐浴,佛前祷告,之后,被人带到朝会。
这时,马天佑反倒平静下来。
这是他心宁静了,这一回来过,也许就可以回备州。
带他来的人让他进去,他就走了进去。让他站哪,他就站哪儿。黑压压的全是朝臣,他想找到熊熙来,想找到陶坎,却是找不到呀,他便安安自己的心,在心底一字一字地念诵佛法。
皇帝所在的金銮殿有人高唱,让他入觐,他就又进了大殿,进入大殿,叩拜皇帝完,站起来,他忙着抬头端详,想看看皇帝是不是人说的佛祖相貌,却是看不到,光线,冕珠,把皇帝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
反而是他先感到恐惧,怕占住“冒犯”一词。
他在心里念叨:“皇帝不是狄阿鸟,皇帝不是狄阿鸟,我瞪着眼看他,他一怒之下说不定杀人。”
正纠正自己的动作,遏制自己的好奇心。
皇帝说话了,皇帝说:“高显的实际情况,是你为掩饰战败,夸大了吧?高显奴有那么骁勇善战吗?”
马天佑一头燥汗就上来了。
也许他没有那么顽强作战,但高显兵就是那么骁勇善战,而且为了美化自己对敌人的杀伤,他还撒谎了,真要按实打实的情况,高显兵比自己之前说的还善战。他一头扎下去,大声说:“皇帝陛下。末将所言句句属实。高显奴普遍长得高大,身强健壮如熊,多数军卒比我们的士兵一头有余,像巨人,兵器也比我们的重二三十斤,一人发威,抡起狼牙棒,十几人近不了身。”
皇帝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常年习武,吃的又好,比乡下那些没吃没喝的农民也能高一头,并不觉得高显奴有何高大。他“恩”了一声,极尽威严,转到他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朕问你。你被东夏讨要走。是因为你与狄阿鸟曾有结拜之情……”
马天佑连忙请罪。
实际上,马天佑和狄阿鸟结拜,这些情况早有人向皇帝说明过。
皇帝示意他不要太惊恐,不要打断自己。
等马天佑不说话了,皇帝继续问:“你在东夏,见到狄阿鸟了没有?东夏狄阿鸟在干什么?他的大臣在干什么?”
马天佑屏息凝视。
片刻之后,他大声说:“我知道的不多。我就知道他到处问人,世上有什么比马跑得还快?”
随着有人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大伙就都忍不住了,笑得振聋发聩。为什么他们就笑了呢?马天佑有点紧张,左右看一遍,大声说:“这是真的。他的一位大臣和末将在一起住过,末将和他交情甚好,他就在天天琢磨什么比马跑得快,他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入个座也要相互说,好男儿比马快。他们全国真的都在琢磨怎么比马快。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假话,甘愿灭族。”
殿内安静了下去。
但旋即又“轰”地喧闹。
皇帝压住声音,都在笑,他说:“狄阿鸟他没事干了,琢磨什么比马快?”他一边笑一边说:“朕其实早有耳闻,只是不相信而已,你这么说,那就验证了。”
皇帝也哈哈大笑,说:“东夏不足为虑,朕要亲临白登山,从白登山,上谷方向解除北平原之围,顺道捉点高显奴,看看他们如何善战法。”
退了朝会。
陶坎的家人来找马天佑,马天佑就去了,一进去就显得意外,陶坎奉一人为上首,自己坐在下面,用一只手曲握,放在嘴边,帮助忍住咳嗽,两眼炯炯看着马天佑。自从吐血后,陶坎的肺就出了问题,马天佑猜想,这一次朝廷会把他派回去,也许让自己跟着他也回去,连忙说:“将军壮志再起,要带我们迎战高显奴吗?”
陶坎没有回答,给他介绍上首坐着的说:“这是上柱国羊杜大人。”
羊杜平定南朝,天下知名,马天佑大吃一惊,连忙见礼。
陶坎却是迫不及待地问:“你今天在大殿里说的话,你之前怎么没有给我说过?”
马天佑苦笑说:“我在东夏就没有外出走动,听他们这么说,就像是笑话一样,人家对我有恩,我回来当成笑话到处讲,取笑他们君臣吗。”
陶坎叹息。
羊杜也叹息。
还是羊杜先说的话:“对我朝君臣来说,就是个笑话,而实际上,却反馈出两个情况,首先,东夏疆域扩张,已经大到狄阿鸟发愁,战马都不足以联络;其次,狄阿鸟察觉到随着距离的增加,官府变得缓慢,正在想法设法,提高东夏朝廷的办事效率。”
他说:“张怀玉送来西方军情,走了一个多月,在上书房放置一旬,等皇帝和大臣们讨论完,说派兵支援,问我,我苦笑了,我说,陛下,你还是让他自筹,自行决断吧,以后也都这样,否则真要支援,起码三个月已经过去了。朝廷运作起来,效率已如此低下,我们怎么还能有心笑人家呢?倘若张怀玉在西域造反呢?当然,他不会,但是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他有意封锁,我们几个月后才能接到消息,会觉得要多么可怕有多么可怕。难道人家问什么比马快,不是奋发图强,增强国力,加快官府办事效率的最有力印证吗?君臣却是笑得天翻地覆。我不理解。”
陶坎咳嗽道:“我没有想这么多,听公爷一讲,浑身都是冷汗。”
杨杜说:“陶坎呀。既然你能看重我的意见。我想说,与高显作战,你别去了,你病着。就别去了。你也很难战胜,甚至根本打不赢。”
马天佑猛地抬头,盯住羊杜。
这是匪夷所思的论调。
羊杜说:“北平原一时高奴难以打下,霸郡方向又被割断,州内已不是你离开时的模样,你能打出个什么局面呢?难大败,难打赢,回来还不是个败?难道等高显退了,反攻湟东湟西?”
陶坎叹道:“是呀。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只要北平原各路人马不失和,高显也难下。”
羊杜犹豫了片刻,低声说:“你还是安心养病,等着去平陈州之乱吧。拓跋晓晓要改信佛教,想住到寺庙里,朝廷已经允许了,一旦他能自由活动,定会消失不见,他若回陈州,因为三方国书在,我靖康与东夏失和,拓跋氏百姓现在困苦,他顺理成章可以起兵。这样的英雄,没有你这样善战的大将征伐,是没有人能平定的。现在那么多外族依附,其心,那是跃跃骚动,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扑灭他拓跋晓晓,怕归附过来的部族全跟着做乱呀。”
二百一十五节 不带和尚
决议下来了,并没有陶坎什么事儿。集中了众多将领的武英殿上,他也是缺席的,不曾有人叫他前来。
一些将领们焦虑地等待着。
他们中有些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不时目比最前面站着的一老一少。
居首的健布真的老了,不是他满头的白发,让人觉得像个老人,因为他还有熠熠的双眼和笔直的身躯,映衬之老的,是他带着一名雄姿英发的年轻人,这位站在身边的年轻人,高出了他将近一头,虎背猿腰,头上爵板扎得一丝不苟,他穿着健步曾经穿过的虎纹铠甲,肩膀上裹着健符用过的护肩铜兽,铁青狰狞,胸前护胸外凸,像是两面铜镜,腰间活舌带扣皮带下紧扎,浑身甲片泛着水波光,脚下的战靴也是一道紧弧收到脚掌,装进小腿肌肉的地方,裹了钢片才有鼓囊。
他眉目之中与健布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一脸的坚毅、平和。
人乍一看去,这是当年的虎贲郎将健布还是跃马扬鞭、奔赴战场的建章将军健符呢?
孙儿茁壮,更替了父祖的英武。
有他在身边,祖父自然真的显老了。
但健布却浑然不觉,每次目光收回来,落在青年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慈祥。
他轻声说:“威儿。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倘若兵册上点到你,真上了战场,要把自己照料好。”
健威笑道:“祖父放心。”
众将和与不和,纷纷恭维夸奖。
陡然间,有人小跑进来,压低声音说:“亲征。”
武英殿上,立刻就是一片安静。
亲征?
健布喃喃道:“都是年轻人呀。”
他是想说,天子亲征,那是年轻人逞强,但他还怎么再露骨呢。皇帝没有自己来,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到来之后,喊人安排草拟跟随的将领。健布又感到失望,出兵是大事,亲征更是大事,皇帝都不肯来见一见将领,听一听大伙的意见和建议吗?战未起,而预先谋,你自己坐在深宫里,就决定仗怎么打吗?不慎重呀。
而且与以往预先拟定将领名单不同。
皇帝点的几个人名都是重要将领,说是让他们与阁臣们一起再商定随行名单。
眼看皇帝身边传话的近臣要走,健布叹息一声,大踏步上前,拦住要求说:“你回去告诉皇帝,巡视白登山,从白登山出兵,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从白登山方向经上谷可以驰援北平原,但是容易吸引东夏的注意力,而一旦作战,补给线全部暴露在东夏骑兵可以任意袭扰的地带。即便狄阿鸟不打算招惹我们,高显人也不会放弃游说他,等于打一个敌人,用打两个人的力气。”
近臣虽然恃宠,却不敢得罪他,连忙回应说:“君侯的建议,我一定转达。”
健布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健威先行离开。
走在路上,健威不停追问:“随行的武将名单上,会有我还是会有您?”
健布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别问了。”
过了一会儿,等走了出去,他才突然回答健威说:“会有你。没有我吧。我觉得他巡边白登山,从白登山出兵不合适,大量军队集结在白登山,狄阿鸟他就是个傻子,也会压上相应的军队呀,还怎么救援北平原呢?皇帝如果执意亲征,不顾我的意见,我这样的老臣,说话还算有分量,带去给他唱反调吗?所以,随行武将怕是没有我。正因为没有我,他不能说,他不重视我吧,就会把你带在身边以示恩宠。”
健威故意说:“我看你说得不对。人家都说了,若论行军布战,祖父天下鲜有对手,但要问及政局,他就从来没对过。”
健布怒道:“胡口小儿。爷爷怎么就没对过?出将入相,出将入相,出得了将,就是不能入相,也差不到哪去,有些事,爷爷明知道,却不会趋利避害,只会怎么对国家有利,怎么选择。你这么说,你是要气死爷爷,你是想成为佞臣吗?”
健威哈哈大笑。
健布这才知道孙儿是故意逗自己。他也笑了,轻声说:“反正出兵也没我什么事,我去和花山诸友一聚,商量怎么对抗佛教。唉。要是谢掌教还在就好了,定能抑制佛教。儒道之说,是我们雍族的根本,孕育了百家,定下而今的纲常,而今却大行佛教,不知是福是祸,令人忧虑。”
健威又笑道:“祖父宝刀未老,战场上杀敌,战场下斗佛,也不歇歇。”
健布伸手要揍他,他连忙避开,拉上战马一跃而上,逃走了。
健布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你回来。你别跑。这几天要给你骆叔叔家的那姑娘成亲呀,你……”
健威在风里回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张道长说了,我不是短命的人,不用先留种,你省省吧。”
他又喊道:“骆叔叔他们一族人都听你的,你依仗这点儿,找不来孙儿媳妇,就张口给人家要姑娘,你好不好意思?”
健布对他无奈,只好说:“这孩子都是我不在家,被他奶奶惯的。”想到入了黄土的老妻,他顿时眼眶一红。他身体康健,武艺出众,家中诸子战死,族里都催促他续弦,却是被他拒绝了。眼下他膝下一根独苗,他又怎么不疼?虽然督促文武技艺十二分严厉,但内心之中,却又是何等纵容,眼看孙儿他跑不见了,定要去哪躲一躲,苦笑说:“也是。跟在皇帝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呢。”
抬头看看天边,那儿正有一朵变幻不定的白云。
白云苍狗,事实往往出乎意料。
皇帝亲征之心真的强烈吗?
他是心存与狄阿鸟争锋之意的吗?
这是平和的治国心态吗?如果非要战场争锋,你可知道,人家狄阿鸟十二三岁就上了战场,二十年来,可谓身经百战,单论兵法,世上出其右者亦少之又少?你这不是以自己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吗?你巡视白登山,是人都知道,这不是冲高显去的,这是冲东夏去了。
健布只好又一声长叹。
也许他该闯一下宫廷,细细与皇帝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不知怎的,他心淡了,平和了,与新皇帝关系也疏远,最终还是收回这点儿激动。
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长月城,点将阅兵,准备亲征事宜。御林军提前换上了新装,白翎皎洁轻盈,铠甲明亮……南北大营的将士也开始整饰旗鼓,他们一队一队地通过,整齐雄壮,阵中旗帜翻飞。
和尚也在请求随军,做随军僧侣,为死人超度,为活人引路,好让佛光普照,好让军队战无不胜。
但是朝廷中太多的重臣持反对意见,天下事,唯祀与戎,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让和尚参与进来呢,皇帝只好作罢。
那一年,十万大军出雁门,御驾亲征,不带和尚。
二百一十六节 无人送粮
朝廷要出征,随行文武的名单直到出征之日才算定下来,而十万大军,要点兵,要指定路线,要装备军械,御林军为了雄壮威武,连装都换一遍……这一切的一切想就绪,时间就显得漫长,而靖康朝廷上下为了筹备,累得像是吃奶的力气都已经使了出来,到勉强将先头部队送走,军粮还没有定下来是从哪出。最后,皇帝干脆一纸文书,要求登、备二州筹集,尽快送达。
不管怎么说,皇帝早先有过巡边的计划。
好多的事情已经准备半年有余,朝廷上下再使一把劲,最终把十万大军送出潼关。
将军队送出潼关,朝廷上下的官员已经都说这是他们前所未有的一段时间,忙碌得家里的小妾都显得生疏。
皇帝算了下时间,怎么都觉得父亲在时,出兵顺当得多,问责周围的臣工,便有人分辩说:“先皇在世,国家哪有今天这么巨细兼备?让出兵,将领就得出兵,什么不管也得出,没吃的,衣裳不穿也得出兵。现在呢?不得讲体面,讲细致吗?官府的人也多,上传下达经的手也多,审得细……”
大臣是把皇帝哄过去了,却使得羊杜冷笑。
他曾一度担任军政大臣,自然知道当初为什么能快,靠预先筹算,一旦起了战事,快速反应。
可如今呢?
管军政的全是文人和职业官僚。
他们也读兵书,辩论一等一的,但就是纸上谈兵,节奏缓慢,没法果断决定,譬如军中需要腰刀多少把,少了两千把怎么办?不能少,少了不行。那就让等着,找工部省要够再说,到了工部省,人说你等着,我还缺铁……一路下去,日期到了,便开始相互推诿了,而且他们没打过仗,不能预料国家的战事,提前做足准备,一旦要打仗了,不知道调哪的兵合适,不知道军粮屯到哪去,到处商量,抽你的多少兵行不行,行不行,军粮呢?五百里之外呢,啊呀,运来呀。
要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十万大军开赴出去,还有多少事情没做好,而是囤积的军粮离战争地远,运送上去,时间慢,开销大,而丁壮亦一时难以调集,最后不是决定趁新粮初下,在登州和备州筹集?这理论上能够应急解决的事情,却非时非地,登备二州久已困苦,现有军队又多,全靠地方供给,官府收上来的粮食,要加送到正在修建的大运河上,要提供给军队,而索丁致使劳力紧缺,田地大量荒芜兼并,门阀们上下其手,占有大量土地,赋税却少得可怜。
给这二州索要军粮,没有地方不哀嚎叫苦。
再叫苦,有用吗?
十万大军得吃喝,若因粮食匮乏,不战自溃怎么办?
朝廷上下了死命令,每一地交来多少粮,要再出多少丁,如果出不了,地方官不是卸职不卸职的事情,更不是免不免职的事情,而是杀头治罪……在登州,先杀鸡儆猴,开了回先河,众官一时人心惶惶,怎么办?趁秋收加征吧。加征不来怎么办?抢也得抢呀。
保郡也被加派军粮三千石。
多吗?
不多。但它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上头,就让人觉得要垮,地方上,哪还有籍贯好好的人家呀?
脱籍而出,乡亭跟着隐瞒,不然人已经活不下去了。
鱼鳞册子上,报亡报失的人多,记录荒芜的土地也多,往往一乡,被勾得只剩几个点块,再一摊派,这几个仅有的点块上也根本顶不住,收不上来。
如果只是这些粮食也罢,想方设法还能筹齐,但还得出丁运送呀,索丁索得都快造反了,哪来丁壮经陉道,辗转登州送达到呢?
郡兵又无法抽调,方步平与石敬孙的矛盾在,而战争期间,保郡这儿已是边地,能拿军兵往登州运粮?
方步平也有种势若危卵的感觉。
想来想去,保郡只有一个人能够解他之难。
李虎。
李虎的石工和修建五福寺的劳工。
二话不说,他就先去找道林和尚,商量先停下五福寺,把粮运上去再说,千说万说,把道林和尚给安抚住,方步平松了一口气,李虎这边,想必没什么问题,你要钱,我给你开钱,大不了滞后给你,对吧,你没有拒绝的理由吧。但他忘了,或者说他没有军事常识,根本就不清楚,兵压白登山一带,这给东夏带去巨大威胁,别说李虎的身份在,就是他是一个普通的东夏人,但凡心在东夏,懂军事,能想透彻,就不会给靖康官兵送粮食,帮助靖康对付东夏。
李虎还在想着是不是筹措人手,向其它郡的下手夺粮,方步平上门找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人在州里,四处走动,在与行辕的谋士论证要不要夺靖康的军粮。
方步平找到李鸳鸯,希望在李虎不在的时候,他能够停工,让手里的丁壮解决运粮问题,李鸳鸯亦怎么可能,一切推脱,说:“你找我们东家去,我们东家若说停就停。什么?你派兵来。你派。你派。你派兵吓唬谁呢?你派兵,那是官-逼-民-反,你有多少兵,我有多少壮男。来吧。”
方步平无奈,再回去找道林和尚,找刘广禄,希望他们能说和。
没用。
道林和尚跟李鸳鸯辩证了一天佛法,和尚非常人,竟猜个差不多,回去了,告诉方步平说:“李虎的这个场主选得有意思,让正东正东,让正西正西,不知道变通,想让他明白道理需要些时日。”
刘广禄也出面了,请李鸳鸯去。
谈了一个时辰,他回头幸灾乐祸地给方步平说:“你运气不好。李虎不在。这个人太忠诚。绝对不可能说服他从权。”
方步平都快疯了。
他觉得都是自己把李虎给养肥的,现在这种情况,都不肯出丁,立刻找来石敬孙和苗保田,直奔正题,向李虎索丁。
石敬孙拒绝了,笑道:“我没军饷,没军粮,士兵没力气,走不动路。”
他反过来怂恿苗保田:“老苗去嘛。”
苗保田也不去,他最近都不往易县去索丁,因为他知道,李虎手里有一支武装,挂在石敬孙名下,虽然只有三五百人,但是真要干仗,李虎石场的人呢?当地的百姓呢?与自己手里的兵力起码势均力敌。逼急了兔子还咬人,李虎跟自己拼一把,自己就是损兵折将,看目前备州的模样,谁知道将来会有啥变故,手里没兵的时候,别说大帅怪罪,自己也难在乱世中保命呀。
他说:“李虎人不在,得先找到他,劝导为主。”
方步平手拍得啪啪响,问他:“找?到哪找呀,说不定给躲了起来,故意的,躲起来怕沾事儿。”
他肯定地保证:“你们一动武,他就慌了,他就出来了,他就听话了。”
他一个裸官。
他的保证?
别说石敬孙,苗保田也衡量得清楚。
苗保田为了推脱,轻声提醒他:“府尊大人呀。皇帝带十万大军,站到能望见东夏渔阳的白登山,那李虎却是东夏人,是东夏人贷钱给他,他若不运粮,那是两不相帮,理所当然的呀。他若运粮,你就不怕粮食不翼而飞?烧个精光,半路丢失?你还是另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和老石各出人一半,打扮成民丁,把粮运了交差。”
方步平立刻瞅向石敬孙,眼中都是恳求,但是没用,石敬孙手里也有东夏的钱,他怕背后的东家不高兴,想也不想就说:“我的兵要饷没饷,要吃的没吃的,真的走不动路……”
方步平打断说:“我给你一部分粮。”
石敬孙叹气说:“久病之身,吃一顿两顿饭,哪里缓得过来?哦。对了,你问问州军,想必他能指点咱点儿办法。”
这是明摆了说,你想告状,你去告吧。
他不出人,苗保田怎么肯吃亏?
万一兵走得多,两边不均衡,石敬孙来个“驱苗”怎么办?士人之中就有这风声,石敬孙与他们走那么近。
方步平一阵天昏地暗,头晕目眩,就给过去了。
醒来之后,庶兄方步亭却是有着打点行装的势头,在身边点数银票呢。方步平喊他一声,他就说:“跑吧。平之。去沧郡,找条船,坐船南下,亡命江湖……”方步平打断说:“家里呢?”
方步亭低声说:“弃官而去,按律不至于灭族。”
方步平一想,确实如此,猛地坐起来说:“对呀。”但他旋即躺回去,拍打着床沿喊道:“我不甘心呀。我堂堂一府之尊,怎么连个人都使唤不动了呢?天呐,我这是……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兄弟两个抱头痛哭。
正哭间,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揩揩眼泪,问怎么回事,外头喊道:“府尊大人。府尊大人。李虎回来了,他终于出来了。”
方步平几乎是一跃而起,也不知道这老儿此时哪来的麻利劲儿,光脚下地,就往外跑,到了门边才觉得自己不像话,走回去坐到床上,尽量保持威严,给外头讲:“让他候着,我随后就到。”
二百一十七节 得寸进尺
方步平让庶兄先去接待,而自己将身上的小衣小帽换过,也连忙出门,兄弟二人同时出面见生疏外人的情况很少,这会儿却也顾不得了。到了堂前,李虎却没有应方步亭的要求入座,贴几桌站着,背负的双手中握揽一支马鞭,而他不入座,方步亭也无法去做,只好在他身后翘首踮脚等着,显得无比尴尬。
这就是性格独特的李虎,他就是能干出来这事儿。
看他这一副模样,分明不把郡守府放在眼里,方步平牙根儿痒痒的,但你又奈他何?他来干什么?
不对,他该不会是主动要求运粮吧,他主动运粮的话让不让他运?苗保田说的那么凶险,该怎么放心把粮交给他运送。
他心里有事,显得蹑手蹑脚,然而后脚刚往前挪一步就已经被发现。
李虎摆动了一下背后的马鞭,喊道:“府尊大人?!”
喊声是先低后扬再拐一弯,用了如此戏谑的口气,而方步平却又小心谨慎,不自觉脱口用长音回应:“哎。”
李虎回过头来,笑咪咪看着他,兼顾扫视方步亭一眼,憨声憨气地说:“找我呀。我一听说就赶了回来。事情我已知晓,你让我送粮倒也没有问题,只是有条件要答应。”
方步平一下迟疑,苗保田那危言耸听时,脸上一收一放带着警告的表情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李虎要求说:“粮食不得在民间加征,你把几个大族、大姓的庄园土地列详细,找他们准备粮食,一路运粮的费用也要他们来负担。至于工程,我觉得人不够我再停,我没有觉得人不够用,就不能给我停掉。你也是为官一方,应该知道什么叫以工代赈,这个时候工能够停吗。修完五福寺还不能停,要修路造桥,大肆兴修水利。钱款,你还是拿着你手里的名单去征集。我会让手下人出一个具体数字给你,你出面去干,如果他哪个不出钱不出粮,咱们找他索丁,找他丈量田亩。”
方步平大吃一惊,喝道:“大胆李虎,你这是用什么口气给我说话,无礼之极,你是郡守我是郡守?”
李虎说:“你不想干,后院呆着看我干也行。你这郡守我也不是做不得,我只需半年时间,就可将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全部解决妥当。”方步平大怒,正要冲他喊叫,喊人来抓他,方步亭挣挣他衣衫,往身侧的一个方向斜眼,方步平转头看去,图里牛不知何时从外面进来,就作配合一样站在堂屋的内侧门边。
李虎看二人笑话一样,尤笑了笑才说:“只此一个机会,你若能应下来,现在就给我立下字据,盖下公私印鉴,我着手运粮。否则我出了这个门,恐怕你会追悔莫及。”方步亭干脆代替气得浑身发抖的方步平说:“李虎。答应你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为何突然要运粮?你可是东夏人。人说皇帝往白登山就是冲东夏去的。你还在花着东夏人的钱,我们怎么信你?要是粮食送不到怎么办呢?”
李虎“哦”了一声,笑道:“即使我不运,朝廷不过是缺了一郡的粮,根本影响不了大局,再说,说不定朝廷杀了你的头,换了有能力有办法的人,我不运他也能找来别人运。何不你我双利。我继续用工,为郡里保留丁壮,你?多给百姓们减少负担,要想想羊毛怎么从肥羊身上出。”
两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虎也不再说话,上前一步就走,走过两人身侧,马鞭敲着,人也不停留,几步就到了图里牛跟前,图里牛也转身准备跟着他跨出去。
头转过来看他二人这就走的方步平,内心之中斗争剧烈。
李虎刚只给自己这一点儿时间,话一说完,他怎么就走了呢,给的时间怎么这么短,这一刹,你让我咋去权衡利弊。
怎么考虑也考虑不了这么快呀,你这不就是**裸的威胁吗。
眼看人已经跨出门了。
方步平大喝一声:“回来。我全能答应你。”
李虎调头回来,轻声说:“就是嘛。府尊该仔细想一想,我这是倒逼你解决郡里的问题。你好我也好。”
两人这就当场协定,让方步亭拿来笔墨纸砚当庭书写。
方步亭不是自己的嫡亲弟弟,一点儿没有再多想,他的底线早已暴露,那就是兄弟二人大不了卷带一空,经沧郡买船出海,所以,他是没有一点负担的,时而抬头看看,时而一气呵成,像个有文采的老书生模样。
写到最后,他落笔停住,抬起头,要双手捧起给李虎看上一看,李虎带着玩味,低声说:“接下来还有个个人请求,我听人说做官好……”
兄弟二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这小子是欲壑难填,条件跟着来了。”
他们肯定,这是答应李虎条件答应得太爽快,李虎一看同意了他的条件,要得罪上人,从门阀大族上筹粮筹款准备工钱,然后再批下来攻城,到处给他找活干,他还不满足,竟又琢磨着要官呢。
两人还没想好,李虎的条件就脱口而出了:“易县的乌县令眼瞅着百姓疾苦而自己无能为力,不是在辞官嘛。你们就让他辞,我来干易县县令。”
方氏两兄弟顿时脸都青了。
从大家族那儿讨钱粮得罪了人,为他出钱出粮,二人作权宜也罢,已经在后悔也罢,反可以正答应上,回头讨要、讨要看看,而今你要官?要官也能满足一下,要个小吏来做,州郡能直接任免,给你挂一个,倘若你舍得出钱,再给你买个爵,弄个户部员外郎的候补,你怎么能要天子命官?
你怎么开得了口?
你不知道县令都是天子门生,需要去京城,由朝廷直接任命吗?
两人正要把这个道理讲给他,李虎说:“我知道,你们一定是认为你们没法让我做县令的,对不对?我听说京城县令的行市不过是二三万两,这样的边城县令,价码更低,甚至补不过来,我给你俩五千两活动,多的是你们自己的,不够的你们自己出钱贴补,我先上任而后你们来补买票拟。”
他往案子上一点,要求说:“写上。答应白河李虎县令一职,实收此人捐买银两五万两整。”
方步平转了过来。
这给五千写五万,摆明不给县令做,要么将来赔他钱,要么等着他公布于众。
不过方步平是从京城来的,知道李虎说的行市不假,眼下边城的县令真的不太值钱,若是备州当地人来担任则罢,若让其它地方的人来,谁肯跑那么远,在备州边城做一任县令呀?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天下看着要乱,已经是民不聊生,就算你还能刮地三尺,来得了还回去得了吗?
五千两的捐肯定能成。
只是这个县令要是给了李虎,这李虎想拿来干什么?
让全县人都跟着他到处接工程?
还是从此堵住县门,不让他县再出壮丁?接着让人到河沿上喊回他年迈的大伯?他能做什么官呢?
李虎带着威胁说:“我李虎在保郡也成了一言九鼎的人,出了这个门,我说我李虎说,谁也不能去运粮,我保证就算你卖身门阀,他都不一定敢帮你这一回,不知道你们信还不是不信?”
信还是不信呢?
为何他敢保证呢。
他手里有了武装呀,人家忌惮他,怕他等你运粮在半路的时候抢走。
二人看他森森的语气,想起他的武艺,内心之中不由有些害怕。紧接着李虎却又是利诱,不用金银,用比金银更宝贵的东西利诱。李虎说:“你二人出自直州,又不是什么门阀,能来保郡做官原是不错,三年清郡府,几十万雪花银,但而今天下想乱,去家乡千万里,在异乡他地,是靠官府的权力才能任意形势。但假如有一天,这天下再近一步乱下去,官府作用没了,你二人如何还乡,性命和钱财如何保全?在郡里做官,你们多多少少得罪有人吧,你指望苗保田派兵护送你归乡?他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清楚,他可以为了能补军费,半路上向你下手。你二人自今日起,就要多想想后路,今日与我李虎走得近,改日可以靠我李虎护着你们。”
方步平打断说:“住口。”
李虎笑了笑。
图里牛喝道:“东家,干脆你让我拍死他们算了。杀了他们,郡里也没人管。花点钱就说他们都是有病暴毙。”
方家兄弟一下惊悚,方步亭是听信了,眼皮连跳,急忙去振方步平的胳膊。
他们忍不住想:保郡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好像是没到,但也差不太远,你看,你郡守指挥不动郡兵,官吏又都跟着姓刘的跑,拉来个苗保天,他也说拒绝你就拒绝你。
手里已经没有个听话的人,就算这李虎杀心一起,在郡守府上把二人弄死,出了门扬长而去,谁来为自己二人出头呢。
靠刘广禄吗?
刘广禄与李虎走得这么近,说不定还真希望李虎这么干,更不要说石敬孙,是人家的结拜兄弟。
靠州军吗?
自己兄弟二人从直州来,一味想着捞钱回家,怎么就没想过把家乡人都带来,建起来一股庞大的势力呢?是呀。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况,之前刘广禄刘氏势力再大,他也不敢不把郡守放在眼里。
但现在呢?
官府权与威皆失。
李虎的威胁看起来胆大妄为之极,但真干了,自己俩兄弟白白死了,他会不会逍遥法外谁也不知道。
写不写?
还是写吧。
形式要是转好,官府说话有用,那时就反过来弄死他,以报今日胁迫之仇。
二百一十八节 马车之轮
李虎为什么索要县官,方步平想不明白,不但他想不明白,李虎身边的人也想不明白。是不是向官府夺粮,截获送往白登山的军粮,国内没有批准,狄阿鸟还与李虎通过私信,内容别人虽然不知道,但也猜得到,狄阿鸟希望皇帝的军队能够顺利抵达白登山,而不是因为缺粮走了个半道退回关中。至于李虎为何突然索要个县令当当,手下人却都不明白了,竟开支出去五千两,还要带着杀气,在郡令跟前都表现出不答应信不信我捏死你的模样,这真的需要吗?
李虎没向他们解释,而是将分散的行辕谋士召集起来,一再开会交由他们讨论怎么治理易县。
那边方步平也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兄弟俩被李虎威胁了。
否则风声一旦他这儿走出去,谁知道刘广禄、石敬孙、苗保田等人会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接踵而来,要是这样,那是把自己送到傀儡的位置上去。而且他知道,随着李州军与当地士绅的矛盾,随着官府治权的丧失,随着天下纷乱的形势,他二人若仍在保郡为官,迟早会沦落为傀儡的,只是没想到,第一个上门的竟然不是刘广禄这些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崛起于田间的少年。
他怎么就敢了呢?琢磨完李虎怎么这么胆大,兄弟俩就又省视俩人为什么这么软弱。李虎胆大,那是李虎牛犊初生,没见过老虎,他为了冒尖什么都敢干,甚至身上背着东夏人的贷款怕还不完,被东夏人弄死,对吧?自己兄弟俩又是为什么软弱呢,两兄弟坐下来计较,也有结论,两个书生,一些见风转舵的下人,身边没有任何依仗,人身安全都顾不全。
为了不至于让人看出来,二人在不同的场合宣布说:“李虎主动来送粮,这个人他听官府的,听官府话的人我不亏待。”
这等于是化不利为有利了,谁听话,我就给谁天大的好处,我现在好歹还是郡守。
这个说辞说出去,他们唯独怕李虎自己给戳破。
少年人干了威胁人达到目的的事儿,自己觉得自己了不起,满世界宣扬他多厉害,郡守被他怎么样、怎么样了。
但是出乎意料,李虎的口径与他们完全一样,而且运粮准备得飞快,金坡关上的马队都被他拿出来,他就像在害怕失期,跟人强烈的感觉,他被郡令给赏识一回,得到好处,在拼命表现。
但是押送粮草,他没有自己去,只找了个老伙计指派。
方步平、方步亭心里都别有一番滋味,因为威胁就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使得两人幸庆,也使得两人更加忌惮李虎,达到了目的而不炫耀,身段反而放低了,这是和石敬孙一样的枭雄呀。
正担心日后举步维艰的时候,李虎来扩大战果了。
一个书生拎着个小包袱,夹着账本一样的东西,自己上门。
一通报,是给李虎办事的,兄弟二人有把柄在李虎那儿,又心有余悸,哪敢怠慢,立刻让人把人带到跟前。
书生便踩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他们面前,笑眯眯地说:“我叫马轮。马车之轮。不是爹妈起不好名字,是在我出生时的东夏,爹娘只知道战马和车轮子而不知道什么叫伦理纲常,就给我起了个名叫马轮,东夏立国以百家姓赐姓百姓,他们也就姓马了。这是我名字的来历。就向你们介绍到这儿。我们东家派我来,是让我来帮助你们的。我是个读书人,能帮助你们什么呢?我想是这样的,能够帮助你们决定哪些工程要建,能够帮助你们决定从谁那儿要粮要钱,也能够帮助你们把他们整怕。你们放心,我们东家就是咱最有力的后盾。”
方氏兄弟面面相觑。
这书生,这名,这自我介绍……这是个来逗人笑的吗?
这个事情也不可笑呀。
李虎把自己人派到自己身边,他是什么意思嘛,以后就让自己俩变成他的傀儡了,这人就监视兄弟俩了?
书生见他们迟疑,大声说:“怎么?你们信不过我呀?我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做事很可靠;我虽然读的书不多,但是通晓今古,赞谋筹划上也不含糊,更不会让两位失面子……”
方步平咳嗽一声打断。
书生恳切地说:“两位大人一定要相信我。”
方步亭则哭笑不得地说:“哥儿。你就直说你来干啥的吧。李虎让你留我们身边干啥吧?”
书生“哦”了一声说:“我们东家说,两位大人给大族人家讨要钱粮来建造工程不容易,给谁索要,要多少,怎么要,需要一个人来帮忙,就雇佣我来。这一点我觉得能干好。我就来了。”
他从胳肢窝里取出那本账册的一样的东西,举在手里翻开,给二人去看,嘴里说道:“这是我们觉得要干的工程。”
他说:“首先要减排无定河,河泛区立刻就能成为良田。旁边有东家让人算出来的工量和开销。”
翻动一页,他又说:“这座桥要建起来,这座桥要建起来,我们与来源就一下畅通,那么易县经金坡关前往来源,就像是官道一样平坦无阻,能够通联登州呀,商人们往来也大大方便。”再翻一页,在傻了的方氏兄弟面前,他又说:“这是渠图,得修渠,淹时排涝,旱时浇水。这是走向图。”
……
方步平不想往下听了,一样一样,天方夜谭一样,多少开销,多少工,建起来有什么用途呢,李虎这是把他自己当成司空了?这是他说的倒逼官府?他有这能耐?能把他画的这些图实现?他以为好玩还是容易?
书生见他们不听,只好合上册子,轻声说:“两位大人,相信我会成为你们的好师爷,关键的时候还能充当好打手,咱们一起,为了我们实现东家的这些宏图,携手一致,开始努力吧。”
他发现俩人看傻子一样看自己,一伸脑袋,疑惑了片刻,说:“也是。你想说我们东家的宏图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呢?”左右走动,他介绍说:“首先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体面地生活;其次,孩子们有书读;最后呢,你们官也能做好了,说不定还能被朝廷褒奖,被天下的百姓传颂。你们说呢?”
他伸出手,大声说:“为了这些美好的将来,我们一起努力吧。”这厮是想让人击打他手掌的,看面前二人没有动静,他怏怏收回自己的手掌,“含情脉脉”地说:“我一定要教会你们,让你们时刻充满热情。”
方步平先忍不住了,调头就走,嘴里嚷道:“白痴。”
方步亭也要走。
书生就喊道:“你俩可想好,不器重我,东家喊我回去,派十个更好的。还不满意,他再换,派来过百。吃饭不是负担吗?”
这是威胁吗?
还是自己夸奖的一种方式?
我一个顶十个,不要我来十个,来的这十个也能顶十个,不要来一百个。
方步亭代替方步平说:“留下来吧。你们东家的工程钱粮,你自己上门要是吧。要只为这个,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