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节 你翻新园子我建学
走入的是个极大的园子。
穿过门脸上写着“莲池”二字的洞门,是一跳鹅卵石砌成的路,两排朱红栏杆,栏杆外垂柳初发,柔顺轻摆,姿态婀娜,让人感叹这二月的春风。抬头往前望,远远里可以看到一座桥拱,那儿应该有一池水,虽然还看不到,却可以看到伴池的亭阁,像漂悬在仙境之中,李虎不由停住脚步,带着震惊问图里牛:“他们家在保定有这么大的园子?”带着对园子大小的唏嘘,侧目两旁不少空地上,却是缺少人手栽种,干瘪的荆棘杂草与新发野草浑杂,几个园丁和一辆小车孤零零地停在上面,可以看到车上有一些植种,原来主人是想把花草都种上。
图里牛也感叹:“都说关内狭促,却都被人圈来养花草。”
如果他们是保郡人,便会知道,这儿原是定兴张氏的产业,西定末年,定兴张氏出了个叫张柔的,在当地拉起一支地方武装以图自保,后来与猛人作战,战败被俘,投降了猛人,投降后受到重用,在被猛人委任保郡都帅期间,圈下此园辟为别府,初名雪香园,然而,胡人无长运,猛人败北,其人死后,后代受人清算,此园几易其手,又经地震灾害,只剩一池清水,密布繁衍的荷花。朱氏以极小的代价买下此园时,却又多出上一任主人栽种的那片桃李树木和重新修葺过的伴水亭阁。陈天一去年来过一次,心中喜爱,今天再来,便想趁春翻修,这回在这儿招来名士豪客,也不过是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桃李这种果木能不能匹配莲池,是否需要换掉。
李虎到来叫可惜,那是他少见多怪了。
牵马走到拱桥上,对面亭台已能看到,上面已经有不少跟随陈天一游玩的人。
李虎算算距离,走去太慢,怕几经延搁,耽误晚上去刘府,转身站在桥上,望亭台大吼一声:“陈天一。”扑扑簌簌,几个水鸟望天冲飞,也把那亭台上的人吓了一跳。陈天一移步到前头,望见那桥上站着十余人,为首少年手扶桥栏,喊自己喊得振聋发聩,又似在仰天长啸,意外地问李益生几个自家人:“这李虎看起来好不客气。”田婵却是眼尖,手指了一回,不待田芝分辨出模样,翘首蹦跳,大叫:“李虎。那个李虎。快喊人抓他。”她手下带的人不多,听说是李虎,便面面相觑,劝她说:“抓不住呀。你看他有十好几人。”她便已经怒得毫无来由,喊道:“叫人抓他。”
手下人不敢迟疑,掉头就跑,去找苗保田要人。
她是在陈天一这儿,几下扭身,站到陈天一身边,搂住一只胳膊蹦跳,指了大叫:“天一哥哥。就是他,他欺负过我,你派你的人去抓他,抓来给我。”
陈天一现出迟疑。
他感觉到了熟悉。
李虎从高显回来,与蜜蜂一起为他送过鹿肉,虽是不喜欢吃,却在一起呆了一会儿。
田芝也到了身边。
她自后抓拽住田婵的衣襟,提醒道:“田婵。田婵。不得在陈公子面前无礼。”
陈天一扫了他一眼,对他却露出几分厌恶,一来人太秀气,二来人与田婵往来,总是不忌讳肌肤之亲,虽然田婵会不会与自己好上还得从长计议,但这个人又娘又讨厌还有才,却是很丧眼。
他自己自恃身份,不肯高呼回应,让身边的人代为回话:“对面可是易县李虎?”
李虎哈哈大笑。
他说:“天一吾兄。别来无恙呀。不知你来保郡,急于来见,未备薄礼,还请见谅。想你我兄弟,本不用客气,但是给姨母的,却是得由你捎带回去。”
李益生本来受辱,心里有着不痛快,此时却点了点头,现出一丝微笑,陈天一眼神疑惑,朝他看去,看他如此模样,心头陡然一动,猛地扭过头来,看不出是欢喜还是震惊,回话道:“原来是你?东夏一别,你来做甚?”他心里震惊之际,便是关中方言都带了出来。田婵发现他胳膊都在抖,便一把丢开,扒着栏杆大叫:“李虎。有胆量你别走。你等着呀。今天不打改你……”
有点远,漫步过去太慢,李虎要来马匹,翻身上去,带人骑行。
田婵还在蹦跳,再看到时,李虎带十余骑沿池水飞奔,以为要找她算账,大惊失色,掉头就往桃林中钻去。田芝听着周围的人评价说“太无礼了,太无礼了”,为首的陈天一却没什么表示,脸色古怪,也觉得李虎孟浪,活生生一介武夫,否则哪有这样来见人的?别说田婵跑,岂不要惊杀一干书生。
快到跟前,马仍不收,快得人眼花,众书生惊退,生怕这人这马,从栏杆上跳上来。
陈天一把李益生的襟口拽上,问他:“你为何不与我讲是他?”
他心中极是震惊,又不知怎么好,一时也不觉得对他是利多还是害多,拽上李益生就问:“他为什么在这儿?”
接着,更大的震惊涌上心头,他又问:“之前你就是去见他了,对不对?”
李虎已经到了。
他一把丢开李虎,心里生出念头,暗自道:“透露给官府?”
但很快,他又把这个念头掐了。
能透露吗?损人不利己呀。
于是他又在心里盘桓:“不行。得回家。得赶紧回家,告诉我娘知道。她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
李虎到了跟前,竟是终身一跃,叼住栏杆,翻身跳了上来。
陈天一实在是反应不过来,脱口道:“你来干什么?”
李虎哈哈大笑,上去拥抱,问他:“你喊我来的,你问我来干什么?也是,迫不及待与兄弟相见,立刻就来了,看你意外的。”
陈天一受不了他们东夏式的热情,后退一步,却没逃过,被他一把抱在腰上,只好跟从着笑,却笑得勉强。
随行的图里牛等人立马亭台之外,陈天一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寒暄,指了问:“这都是你的护卫?”
李虎笑道:“是呀。走一步跟一步,烦得要死,为首的那个,是图里牛阿哥,你可识得?就他最烦,随时会告咱们的状呢。”
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他父亲派给他的人呀。
自己呢?
扭头看了李益生一眼,就这一个,还心向外,说不定原本就是李虎的人。
李虎问他:“你怎么就来保郡了呢?前头你的地……”
李益生打断说:“二位公子坐里面说话,也别冷落了咱们的贵宾。”
李虎点了点头,双臂伸开,冲一大群士子喊道:“各位兄台,我是李虎。”他醒悟到了什么,这不是东夏,不是大伙上来给自己拥抱,就指指陈天一,笑着说:“他表弟。刚才急着见他,直接跳上来,失礼啦。但这些俗礼,也往往把人划远了,咱们多是保郡人氏,日后多加往来呀。”
陈天一怎么看他怎么不舒服。
伸着双臂,说是自己表弟,还要与这些人来往,这些人?那是我笼络的英才呀,你想干什么?
想夺走?
田芝却抱拳微笑:“李虎。”
李虎愕然:“你也在?”
他左右看看,问:“你一个?刚才要教训我的那个呢?”
田芝知道他问谁,苦笑说:“田婵以为你来找她,钻树林里头了。”
李虎哈哈大笑,给陈天一说:“田芝是咱家的世交,你可不能薄待了。”他上前一步,上去抓住了田芝的手往上拉,示意他先走,然后又喊其它士子们,要求说:“都入座。入座。别因为我来打断你们的雅兴。”
这是自来熟么?
陈天一听他每一句都不痛快。
田芝却飞快地挣脱自己的手掌,见李虎奇怪,拿他那只大手起来,看他手的大小,接着又看自己手掌大小,顿时红霞满面。
李虎让他们入座,其实刚才人家是在走园,相互还在评论哪个角翻修成什么样,不过入座就入座吧,他来了,陈天一也不能带着人就这样走动看园了。陈天一先上去,见他留在后面,非要别人先走,也不自觉退到走道口处,让人先入席,众人对李虎,已是司空见惯了,这一介武夫,倒也知道尊重人,对陈天一,却显得受宠若惊,会飞快回礼,再谦让陈天一先走。
人先进席,进得差不多了,李虎便又说:“我呆不多久。天一。你来这儿,是与他们论诗还是针砭时弊?”
陈天一没好气地说:“想把园子翻新一下,邀众人帮我端详。”
李虎“哦”一声说:“这园子大,你忘了,在咱们那儿,怕是只有学府才有这景色,办学吧?”
陈天一大吃一惊。
自家的园子拿出来办学?
李虎以为他会满意,大步入席,邀众人道:“诸位都是保郡少年英杰,且听听我的主意,修亭台阁楼花花草草,哪有办学的好?我们保郡的官学失修,无人在学,何不在此办学一座,为地方培育更多英才?”
众人本来还怪他喧宾夺主,听他倡议,顿时意外,有人赞同说:“是呀。这里景色深幽,毫无外界的喧哗,是办学的好地方。我赞成办学。”
喧宾夺主便靠这一句。
李虎像是真的成了半个主人,用手一指,就开始说东边适合建什么,西边适合建什么,他已经接触过土建,不是四肢不勤的书生,说建什么合适,都有几分道理,众人渐渐以他为中心,时不时补充建议。
陈天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来与众人交往,没少使钱,李虎一来,双手空空,只言片语,就与人们相熟,得到众人的赞赏。
正要说话,有人提了:“建学。那可比翻修园子花钱。还有,先生怎么请,学生怎么来?”
李虎用手一指陈天一:“要不他出园子。我来建。正好中了集募,钱多人足,没有地方大兴土木,我来建,先生我来请,生源也包在我身上,但凡咱保郡愿意读书的少年,皆可前来。”
又有人弱弱地问:“这可是一大笔钱呀。”
李虎笑道:“那有什么?别担心,钱,我不缺。”
陈天一已经傻在当场。
他相信李虎有钱,李虎是什么人?只是他办学?他拿着自家的地来办学?在地方上广揽人心?
陈天一毫不迟疑地跟上,之前他是不舍得,但现在,那就是在与李虎赌博,不跟上怎么行?
他大手一挥:“不用了。我一力来办。”
李虎扭头看他一眼,踌躇说:“你问过你娘没有?开销太大了呢。还是我来吧。也不是我来,而是大伙一起来。对不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是为地方好的事情,在座都是大好男儿,自是群策群力。”
陈一天又懵了。
为他抢谁建学,他又要大伙一起办。
但席上众人全都沸腾了。群策群力,大伙都参与进来,却是让众人都有一种责任感。一时你说你出什么,我说我出什么,乱七八糟,却又热火朝天。李虎一转脸,见田芝外地的,不太容易插言,脱口道:“田芝。请爷爷来镇学可好?”田芝双目一下睁大,越来越大,但她还是说:“等我回去问问。”
下头图里牛喊道:“东家。该走了。”
李虎应了一声,给陈天一道歉,给众人道歉,再次告诉别人自己姓名地址,又指了李益生,让他替自己记下众人姓名地址,日后给自己送去,这就抓一壶酒,大步离开。
李益生看向陈天一。
陈天一不由道:“早走早好。就是来捣乱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临走还能拿壶酒。”
一百九十一节 全程跟踪
酒是给图里牛带的。
图里牛接上边走边饮,身子越晃越松动,最后仰得快贴在马屁股上,嘴里还在称赞酒香醇厚。
这是图里牛的一个特点,他是有名的酒后乐,喝点酒,那是让唱就唱,让跳就跳。
他们走远,田婵才从树林中爬出来,骂苗保田来得慢。苗保田岂是慢?是故意拖着,李虎又没有怎么着田婵,他及时跑来干什么?倘若他跑得快,到陈天一这儿正碰上李虎怎么办?在座的都有身份,众目睽睽,你来拿人?若顺利拿走则罢,再捉拿不走又怎么办?瞅着时机呢,这不,李虎一走,他就带着兵来了。田婵找到他就是一顿臭骂,却是没用,上来与陈天一寒暄……田婵也是为了给自己躲进树林开脱,张口就喊:“老苗。你与他说啥。他动都不敢动,吓得都发抖。”
陈天一大吃一惊。
他扭头找田婵看去,却是分辩不出来。
他怎么会是怕,那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内心矛盾……不知道怎么应对,紧张,嫉妒,甚至带着仇视。没想到这少女当众喊自己吓得发抖。此言一出,陈天一掌括翻她的心都有,还是一旁李益生森然道:“小丫头不要乱说话。我们朱氏并非你想利用就利用的,与谁往来,与谁交好,不由你说。”
苗保田也苦笑。
田婵太毒了。
他都被毒害到。
如果说李益生他还敢欺负一二,在陈天一面前,他也不过虫蚁之流,当众指责人家害怕李虎,怕得全身发抖,不是要结仇吗?他二话不说,拖田婵就走,边走边回头歉意告罪:“小姐气你没帮她,在家被娇惯坏了,在胡言乱语呢。公子万万不要介意,回头她自己就醒悟过来了。”
陈天一虽然羞赧,却是面不改色,内心中不知道怎么转弯的,自恨,恨李虎。为什么,为什么李虎到来,能够坦然自若,而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反应?是自己不如他呢,还是他来就没有好用意,就是让自己猝不提防一番?
他没有向苗保田发怒,抓紧的五指又渐渐松开,不管门阀强弱,田启民是手握军队的人,又出自关中田氏,还是要搞好关系,他便说:“我与李虎沾点儿亲,不便帮你,田婵你也不要觉得我会站在他那边儿。”
这是什么话?
告诉人家,虽然沾亲,但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
李益生嘴唇动了一动,还是选择没说话。
他觉得陈天一是在和李虎较劲,处处比较,而朱汶汶也会有意无意,纵容陈天一这么干,较劲是理所当然,都是一个父亲,谁也不服谁,问题不大,起码现在问题不大,但是不管怎么说,有外人的时候,还是应该站对立场,不能怂恿外人去对付李虎吧。但他没说,风流倜傥的陈天一今天的表现已极为失常,联想陈天一的身世,他心里有不肯谅解的原由呗,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要是想说什么,还是回去讲给主母朱汶汶才对。
田芝赶来作了一揖,好奇地问道:“李虎真是令家公子的表弟?他父亲是谁?能告诉我等么?”
她出于好奇,极想知道答案,却不知道陈天一对她的厌恶。
李益生还在斟酌怎么回答,陈天一便冷冷地说:“他父亲抢走我一位远房姨母,比着是表兄弟。和你有何干系么?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表现得极不耐烦。
这还是八面玲珑的朱氏嫡子?
李益生都没有见过他这样失常的情绪,提醒说:“公子。”
陈天一也针对他,手朝某个方向一指,脱口道:“你给我滚。”
李益生咬了咬牙齿,却是说走就走。
在国内,他这种黄埔正牌策士,结业要大王亲来,口中尤褒奖说“望你多多为国出力”,这也就是靖康常说的天子门生,那东夏的风气与靖康截然不同,人人都知道,大王家族的人指不定顶着化名,在哪哪县旗接受锻炼,他这样的英才,走到哪里不受人尊重?他觉得自己哪怕算不上国家的英才,也是做出一定功劳的人,多大的将领,多大的政事堂丞相,包括那些王亲国戚,谁敢冲他随意打骂侮辱,怎么派给陈天一,竟被当成家奴呵斥……他格外不能忍受。
虽然他在努力排解,告诉自己说:“主母还是尊重我的,不管怎么说,天一也是大王的爱子,成长环境不同造就的而已。”
然而拿出李虎的言行,对比陈天一的言行,他丝毫不看好陈天一的任何比较,哪怕将来他母亲全力助他。
就像今天有意无意的交锋。
别人不知道,他李益生清楚。
李虎旨在造福一方,志存高远,他陈天一呢?就是个有钱的财主,在想着怎么扒拉人财物。
能比吗?
本来就不能比。
李虎能在异国就读,能在乡间耕作,能作为一卒冲锋陷阵,在战场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待人接物从不因为身份傲人,这岂是谋略手段所能弥补的吗?
仰望星空而脚踏实地,已立于不败之地。
李益生回望了陈天一一眼。
陈天一回过头来,背负双手在与朋友们说话,身姿是那般傲娇。是呀,兄弟俩都一身傲气,一个不顾凶险,站在军阀恶人前双目如炬,咄咄逼人,那是傲在骨子里,一个矜持自得,自恃才学,傲在表皮。
他哼了一声,又大踏步走去,这一刻,他决定下来,自己回魏博给主母说一声,然后就请辞。
正走着,后面有人追来。
他扭头看去,却是两个当地的士子,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没有问,人家倒先说话了:“先生你是忘了。你要为李虎录写我们的名籍呢。这是我们写下来的,你派人给他送去吧。建学,亦是吾辈所愿,我们愿意助他。”
李益生一拍额头,想起来了,是呀,这事儿得办,这是东夏争夺人才,争取人心的大事情呀。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挨了我们公子的训斥,情绪一时低落,竟忘了。”
两个士子跟在身边揣测说:“他为什么训斥你?是不是陈公子有点不舍得这个园子?其实建不建在这个园子里没关系。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城郊荒地处处,找寻来却也不难,要是他不肯,你透露给我们,我们便去找李虎,一起再商量,故意说不建这儿了,免得伤到贵家公子。”
李益生被问住了。
陈天一舍得不舍得这个园子呢?
舍得不舍得呢?
他打个哈哈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他突然有了疑问:“你们觉得我们公子舍得不舍得园子吗,还有那李虎,又会不会真出钱建学呢?”
两人笑道:“李虎是我们保郡人,多少有些耳闻,他若信口开河,日后就见不得人了。只是他意愿很好,财力不一定够。这没关系,我们商量着,就得众人合力,争取官府支持,只要他尽力,也是个可以往来的豪杰。”
李益生懂了。
对李虎期望低,对陈天一期望高,陈天一今天的表现,已经很让大伙不安。
他低下头,结果二人递来的纸页,见十余人具名,知道这都是上心建学,与李虎结交的,点了点头,调转方向,往园外走去。
走出园子,不经意间,扫到一个牵马的陌生人,正拦住往外推杂草的园丁说话,想必是问路还是找人,他也不甚在意,都走过去了,却隐隐约约听得那人说:“哪个是李虎你们竟然不知道呀?哦。也没关系,这些钱哥几个收下喝茶,得着机会,为我打听一二,李虎与你们家公子是什么干系,到时一定重谢。”
几个园丁应付着“好”,把钱接到,一转头看到李益生在,生怕接别人的钱,被李益生追究,连忙跑跟前告诉说:“管家先生。他问我们认识李虎不?跟咱家啥关系,给了几个茶钱。”
李益生大吃一惊。
李虎与陈天一的往来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那牵马的也警惕,似乎拉马要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调头回来,拱手与李益生寒暄几句,自报家门说:“李虎是我们那儿的人,他竟还和你们陈公子有来往?”然后,他伪装出莫大的兴趣:“他们怎么认识的?”
李益生并不否认,不动声色地说:“哦。他们商量在一起建学。”
那牵马的若有所思,反问:“陈公子打算雇他建学?建学好呀,建学跟建寺庙一样,造福一方。”
说完,告辞就走。
李益生已经觉得奇怪,只是他手边没人,终不能用园丁跟踪此人,就站在原处,看他背影一会儿。
凭印象,李益生也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十三衙门的迹象,倒也真像豪奴,难道是想和李虎做生意的财主在摸李虎的底?
那骑马的却一阵心跳加速,走得飞快。
站到方步亭身旁,他便说:“李虎去了刘府。趁他离开,我问了陈公子身边的人,原来陈公子有心建学,请他去修园圃的。”
他是信了。
方步亭却不信,带着十几个武士,跑陈公子跟前商量修个园圃?这是搞土建的生意人模样吗?
他又要求说:“刘府你有熟悉的人,也去问问,看看刘司马怎么待他。”
一百九十二节 造势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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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刘昌汇合,前往刘府,眼看快到家,家里才接到消息。
刘广禄也在关注李虎的郡守府之行,听人透露和方氏兄弟与李虎见面的情况,对李虎中了集募,不买郡守的帐,心里都是痛快和敬重,好感不由急剧上升。之前他们家老太太见过李虎,说李虎额头长得好,定能崛起乡间,对刘广禄就是一种影响,听得郡守府传来的言行,郡守用五福寺工程收买,想必是对付刘氏的,李虎都能不受利诱,不由拍案赞叹:“你看看。昌儿何时能与人家相比?集募的事儿,昌儿也给我讲过,是有点匪夷所思,怪不得郡守不信,但我相信,东夏识得才骏,觉得有利可图,贷给他钱,为什么说就不可能呢?就凭郡守用五福寺都收卖不动,我也信他人品,肯贷钱予他。”
外头一说李虎跟刘昌已经到了,他便站起来就往外走,喊了管家和家中子弟,嘴里埋怨着刘昌不能早早告诉,人已经仓促接出去,等李虎来到门口,刘府中门大开,刘广禄竟已经接了出来。
这是匪夷所思的举动。
刘广禄虽是郡中主薄,却有高爵,而且是郡中实权人物,他李虎,不过乳臭未干一乡下小儿,更何况从李虎和刘昌的关系上讲,刘广禄是长辈,哪里用得着开中门,门前接迎?但刘广禄就这么干了。李虎下马,刘昌先到父亲身边,待李虎上前行礼,告诉说:“父亲大人。这就是你干儿子李虎,怎么样?他才十四,你看个头,也不知道吃啥长的,他还有力气得很呢。”
这些话都是亲族之间的碎语,李虎也听得亲切。
刘广禄端详着李虎,脸上早早现出棱角,细眼隆准,嘴角生花,透彻沉静,两膀圆厚,足以让人相信一身能擘两雕弧,细腰长腿,腰绰短刀,衣着得体,好一个英武少年,刘昌说他如何力大无比,见了一面,却不会再将信将疑,不是一身武艺,如何会是这般抖擞挺拔。他一连赞道:“好。好。好。”三声“好”叫完,抬头看李虎身后,十余骑人高马大,均有英气,扭头便找他管家。
他管家匆匆而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纸套,刘广禄笑眯眯地拿在手里,递向李虎,说:“这是伯父的一点见面礼,还望李虎你不要嫌弃。”
李虎辞谢一回,见他坚持,就收下以示尊重。
众人一起回屋。
落座完毕,保郡这边的各房头都有子侄前来,一是陪客,二是好奇刘昌这位拜把兄弟,院子里是越来越热闹。李虎也觉得太过隆重,低声问刘昌,刘昌苦笑,告诉说:“你来郡路上,一举灭尽狼山土匪,人都听说了,臧氏人家还来我们这儿打听你,说要回头去谢,家里都知道,怎么都要来看你长什么模样,可不是我和我爹喊的呀。”
刘广禄还是要与李虎谈事情,就找个理由,带李虎去内室,一说到五福寺,刘广禄以为李虎真的无心接,劝他说:“是不是承建起来没把握,老夫在郡中、州中均有一些关系,缺大匠咱可以再物色,怎么能把生意往外推呢。不要说你和刘昌亲如手足,你伯父我会帮你,就不是,你的生意里头有昌儿的份子,我也不会不管不顾,只管去争,一旦你接了这个五福寺……”
他怕他说“从私利上讲,如果你拿下五福寺,郡中钱财人丁甚至兵力都由着我们来用,保郡就是我们说了算,而从地方上言,咱们就能呼应和声援全州士绅,驱逐天怒人怨的州军李盘”,李虎吃不住,就停住了,觉得一些话挑明不太好。
正在琢磨说辞,李虎回话说:“伯父放心,五福寺我会去争的,而且思前想后,也没人能比我更合适。”
刘广禄不好说自己已经从郡守府得到消息,把他李虎说给郡守的话重复,佯作不知,问李虎:“那你与郡守怎么说的?”
李虎把见方步亭的情况一一讲给刘广禄。
刘广禄叹道:“你这不是不想接吗?你是不是还缺钱?钱上你也不要有顾虑,我刘氏也算小有资产,就算还不够,房头众多,和咱们往来的富商也不少,张张口,就解决了。我借你一些,给你增加点儿底气?”
李虎连忙说:“钱财足够。足够。阿昌也给我说了,算他份子,他出一部分钱。这都没有问题。”
刘广禄这就说:“那你就去争。那个方步亭挺贪财,到他那儿使些钱财,保不准他一松动,最后一道阻碍也没了。”
说完,他见李虎有点发愣,醒悟说:“哦。你觉得伯父在教你那些不好的东西,是不是?不送钱怕是不行。”
李虎笑道:“伯父。您觉得我该送多少合适?”
刘广禄估算了一下工程钱款,又估计了一下方步亭被打动的筹码,告诉说:“郡守他们两兄弟是直州人氏,这一任期完,怕会活动走,也就是一两年光景,这一两年,他们还不是拼命捞钱,用来往京官上活动?所以他们急需钱财,我估计,他们自己都想染指这个工程……所以没有十万、八万下不来,低于这个数字,他们说不定要自己从直州请人来干,就像他说的,墨家班的大匠。”
见李虎若有所思,他又说:“就算他不想咱们接手,怕郡里咱们做主,但只要高过十万两,他们就会重新掂量。”
李虎凝视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刘广禄不由着急,轻声问:“怎的,这点钱你怕白花了?修建五福寺,那是要给皇帝还愿,镇压备州运势的,你从东夏回来,你可知道东夏王弄些铁方镇北平原么?据说之后,动用数万大军运走。这都是事关运数的东西,就是没人给道林和尚捐赠,朝廷也会给五福寺拨款,到时候少说能动用两百万两,给郡守十几万你都不舍得吗?这是咱们算着要是由他们来建,层层外包,一团乱麻,到处遭忌讳,也不过才能获利二十来万上下。但交给你不一样,你心里不明白?”
李虎眉头紧了一紧。
二百多万两的预算来修一座寺庙,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寺庙能干啥?
他好奇询问:“镇压备州运势?怎么镇?”
刘广禄怪他说:“怎么镇?上有佛祖,下有信仰,僧侣日日叨念经文。你不信不怪你。年轻。问你,你们东夏王铸造大铜大铁方,镇北平原你知道不?你说北平原才建多少年,抵两三个魏博城。靠的是什么?东夏王身边有高人,布了局,占了运数。”他见李虎有想笑的苗头,忍得辛苦,就说:“不管你信不信,朝廷上有人信,皇帝信。你来说,东夏王用精铁镇北平原,你知道不知道吧。”
李虎点了点头。
犹豫了片刻,他轻声说:“伯父。东夏以铜铁镇国,那是草原上一时缺铜铁,东夏矿藏开采跟不上时需……”
刘广禄半天没音。
他懵了,却又越想越明了。
天哪。
东夏王数十年集铜铁,人都以为他在吸气运,却根本没从这上头想过,这哪里是攒国运,这是储备铜铁。
偏偏东夏传得煞有其事,朝廷上无人破解。
他一拍额头,情不自禁地说:“东夏王真英叡人杰呀。朝廷收复北平原,断他手脚,断他供应,却能坐看他拉走铜铁。这么简单的道理杨总督没想到,天下人都没想到,都被障了眼,竟被你李虎一语道破了。伯父受教了。”
李虎说:“这没什么。身处中原,你们都不明白东夏对铜铁的渴求。其实东夏矿藏开采主要围绕着铜铁,铜铁开采量已与靖康不相上下。民间都在使用铁器、铜器,不像我们这边,穷人家好几家可能才一把菜刀。但在东夏,铜铁器一点都不稀奇,都在比质地。单东夏马掌用铁,咱们靖康怕没有作坊能做出来。”
刘广禄嘴巴都张圆了。
李虎见自己习以为常的事实,都把这位一方豪杰镇到,心中不由涌起一股自豪。刘广禄都忘了和李虎的讨论,低声说:“那这么说,东夏王撤出北平原不过是一时退让,他定会回来,也许平定草原,就会回来。李虎呀。你中集募,东夏人能给你贷钱,别人不信,伯父信了。但你也别到处与人讲了,也许你只是想用来成就一番事业,可将来东夏王带千军万马回来,局势一紧张,人家怎么想?官府会防备你,抓拿你的呀。别说你,就是伯父我,在两国之间的相争中,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能不参合就不参合。”
李虎没想到他这位朝廷命官奉劝自己的话,竟是不参合,问他:“能不参合就不参合?”
刘广禄点了点头。
他压低以声音,补充说:“如果是高显侵扰,那是外族夷君,自当起官民共御之。若朝廷与东夏交战,中央与诸侯,小舅子与他姐夫,自家事,谁赢咱帮谁。不是不忠君,李盘把无定河都拔了……”
看起来答案混乱,却是环环扣着。
李盘把无定河拔了,天怒人怨了,他们小舅子和姐夫自家人争皇帝,说不定换个皇帝,反倒好些。
刘广禄收回话题,说:“不讲这些了,你就把钱送了,不够我给你垫一部分,把工程给定下。”
李虎再次摇头。
望着两眼迷惑的刘广禄,李虎起身说:“伯父。为什么要收买他?既然十万两能够收买他,我就拿这十万收买天下明眼人吧。我打算在郡里举办一个土建石材大会,不但邀请我们郡的人,还邀请邻郡的人,州里的人,肯来的,愿意来的,同行,愿意经营石材、家具的商人……我要让他们知道,论工活,没有人能比得过我李虎的人。我让全州的人都一清二楚,看谁造五福寺时间短,坚固,好看,代价不高,劳役不苦,我用十万两来造势,我不信他郡守可以不顾。”
他又说:“我这样来争五福寺,那就堂堂正正了。就算郡守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自己盖,也没有关系,我让全州人都知道我的石材,都知道我不缺工匠,都知道我可以造大屋大厦,一个五福寺接不接,反倒显得很小了。”
他像忘记自己客人的身份,左右踱步,神采张扬。
刘广禄竟然也不觉得无礼,整个又是一阵震惊,人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视线紧紧跟着李虎。
匪夷所思呀。
眼前这个少年到底具备着什么样的头脑和力量,他怎么想到靠造势来谋取五福寺呢?
依他的这种做派,分明是那种成则王侯的人物,十五岁,建成五福寺,富甲一方会是他最终的目标吗?本来以为和他往来,是在把他往漩涡里拉,而以眼下看,昌儿与他往来,又是福是祸呢?
一百九十三节 要不联名?
一大早,打听消息的下人就已经站在方步平和方步亭面前。
他弯着腰,添油加醋告诉说:“昨天那个李虎去了刘主薄家,刘主薄开中门接了出来,叫到各房子弟,宴席开了十来桌……晚上还不让走,把人给留宿了,天亮吃完早饭,估计才会让李虎走。”
方步平与方步亭面面相觑。
方步平开始踱步,方步亭也站起来,立在一旁说:“平之。势头不对呀。”
方步平一摆手,喝道:“说不定是个棍呢。谁说刘广禄不是贪念多,上了当?去。再给我上心盯着。看他还和谁来往。”
过了中午,下人又回来了,嘴里喘着气,眼神闪烁不定,告诉说:“老爷。老爷。臧氏臧跋带人登门拜访,送礼送了两车,这不过了年没多久,都是盒子上包红纸。”
方步平震惊道:“臧氏?”
方步亭提醒说:“臧氏访他,那再正常不过,别忘了被灭的那股土匪有臧氏的仇家,臧跋不知怎么接到的消息,跑来处理,要问责易县杨氏。”
这么一说,确实理所当然。
晚上,下人再次跑回来,张皇告诉说:“李虎给陈天一公子够了礼,他的人采购一天,找了十来辆车。那陈天一家的师爷还是管家上门,领着他们走的。要说李虎为陈公子修园子,这不应该呀。”
一夜过去。
又一个早上,天没亮,下人回来拍打方步亭的房门,说:“道林和尚要宴请李虎,派了十几个僧和尚去接李虎。”
而到了下午,下人捂着肿脸回来,哭着说:“被李虎的人逮了,说我是官府上的,他们也敢打。要不是一大群公子书生去……我非被他们弄死,找个地方埋掉。”
方步亭打断说:“一大群公子书生?”
下人说:“是呀。”
方步亭眼神游离,那下人却又在讲自己怎么挨揍,他却没往耳朵里进,只是神色不定地问:“这些人找他干什么?”
再派人去监视,原先派去的,那是死活不去。
找了其它人,也是一接近就回来,告诉说,感觉李虎的人发现了。
感觉人家发现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身上也没有写着“郡守府”三个字。
还不是原先派去的人回来乱说,把下人们给吓着了?既然如此,那便放放吧,反正这个李虎令他们感到棘手,既没有入套,也难以轻易去动。苗保田来问了两次情况,方步平想着如何怂恿他去碰一碰看,也不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给他,只是说:“郡上的事情多,一时不好怎么着他,他又不上套,看来只能用强,等我个十来天,处理好衙门的事情,就能找到借口,派出人手。要不,你先故意制造点摩擦?”
苗保田觉得可行,下午却是怒气冲冲赶来,告诉说:“我十几个人被他们打倒在地,这都是官兵,你快去抓吧。”
方步平却现出忌惮,追问案情:“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儿?李虎有没有动手?”
苗保田说:“他带了一群人,哪里用得到他自己动手?咱的人一找茬,就被摁翻了。”
方步平掌背交击,反问:“那以什么借口抓人家呀?”
接着他问:“找茬找的明显吗?”
苗保田说:“不太明显吧。就是让他们给点钱花花。”
方步平问:“又是在大街上?”
苗保田说:“大街上。”
方步平又是掌背交击,啧啧无奈:“就不能找个像样的借口?又是在大街上,这不是明摆着输道理?”
怕苗保田识破,他又连忙问:“李虎自己让打了没有?”
苗保田又摇了摇头。
方步平连忙再问:“有人被打伤不?”
苗保田无奈地说:“都是擒拿摁倒,除了身上沾一身灰,拧关节拧得叫饶,没半点儿伤。”
方步平苦笑说:“官府行事得有依凭,你说现在能去抓人吗?”
他挑拨说:“你也是。你派的啥人呀。被摁着叫饶,你是在街上找的人还真的是官兵?怎么找这么没用的。起码逼李虎动手也行呀。”
苗保田脸色刷地变得难看。
是呀,上去找茬,李虎斜眼看了一下,话没说,手没动,然后自己的人被大街上摁倒,李虎走了,大街上的人围着看笑话,看自己的人在地上求饶。
太丢人了。
这是自己的营兵吗?
真要闹到官府,就这一点儿,自己也丢人丢到家。
苗保田有点着急:“那怎么办?”
方步平劝他说:“再找机会吧。这回你派的人不行,下回派些敢打孔武的,逼李虎动手,好抓他。否则代价大,抓了几个下人,说不定要抓的时候,他把人给送乡下去,藏匿到东夏人那儿,咱能怎么办?”
苗保田嘴里承认自己找的人不行,心里却另外一回事,这些营兵,绝非服五石散的书生,再不济,也能力扛三百斤,到哪找更厉害的?还找十几个?
两人正在这儿斗心眼,外头禀报说:“李虎派人来给府尊送帖子。”
把人接进来,是个账房师爷模样的文人,恭敬献出请帖,告诉说:“我们东家联系了石材场的几个财主,二十天后,要在郡上举办一回土建石材大会,往邻近郡县告知的告文檄书已经快马发走,还望府尊到场。”
方步平接到帖子,正在心里笑话这帖子是刊印而不是手书的,那李虎派来的文人左右点数一下人数,竟从怀里又拿了一匝,直奔苗保田,发了一张,再一扭头,看有旁人在,也连忙到跟前发。
那是下人呀。
方步平就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李虎直接踩到地上。
他呻吟一声,手指发抖,几乎想一冲动把请帖撕掉,却硬生生忍住了,咬着牙说:“我会去的。土建石材大会……”
蓦然,他醒悟到了什么,喝道:“他想干什么?那个允许他开土建石材大会的?”
来人笑道:“石材场的财主们都愿意,我们还打听到不少远地方的同行,他们应该也愿意,大伙都愿意,还需要允许呀?要不?我会去给我们东家说一声,具个联名?”
方步平木在当场。
干这行的财主们联名?
来人又说:“请帖已经在街上发了,百姓们也都想见识见识,到时候改善自家屋居……他们也愿意。”
方步平闪现了一个词“联名”。
能联吗,联出来个千儿八百人,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这是威胁呀。
官府要是毫无道理给不让开,他们就联名。
联名其实也不可怕,如果自己郡中权力抓在一人之手,也罢,就硬生生压下去,关键是盘根错节的衙门官吏呢?
他摆摆手,示意面前来人赶紧滚,等人一走,就颓然与苗保田道:“这个李虎不简单。身边有高人指点。”
他怀疑这人就是刘广禄,怒骂道:“这个高深莫测的老狐狸。”
一百九十四节 角色逆转
与他们的头疼相比,道林和尚则是心焦。
他慢慢挪动裹着白袜的脚趾,在室内木板上走去折回,走去折回,走的不是距离,而是内心中的复杂。宴请李虎时,他透露出倾向于李虎承接五福寺的想法,但也交代了自己的顾虑,再次谈到不信仰佛主,就没有借口将工程交给李虎……当时是信心满满,却没想到李虎没有直接答复,反而回去办了这个土建石材大会。什么土建石材大会?还不是展示他李虎营造的实力……据道林了解,全州还有一些其它大型工程,东主或者管执一方还不一下子对李虎产生兴趣,比方说沧郡要修建好几座的石桥,魏博的城墙要翻修……道林和尚是达摩的弟子,来备州传教的时候,达摩有言,东夏的大王子是自家人,备州东夏势力不浅,有事可以求助于谁谁谁。李虎,就是东夏这边有了交情的几个人先后推荐给他的,他们中有人还皈依了,信任上不是问题,而且道林和尚也相信东夏的工匠水平,寺庙用图,图纸全部是找东夏人出的,用的是东夏习惯,靖康这边儿的匠人一拿到图就会皱眉头,所以道林和尚理所当然对李虎更上心一些。
他也对李虎作了一番了解。
李虎的作为不要说会为当地带来效应,更证明他是那种将来定能冒尖的少年英杰,道林和尚作为在士林中行走的佛门重要实权人物,自然希望这样的少年英杰能够信奉佛主,也只有这样的人信奉佛主,承认佛主无上的地位,佛教才有更好前途,而且观察李虎发展的势头,必将有利佛教传入东夏,于是,他便借郡守的为难,拿出信奉佛主作为条件,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李虎显然对佛教不感兴趣。
酒席上自己邀请李虎出米粮,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给四方百姓施粥,李虎有一番话让他很警惕,李虎笑意盈然,不知是否出于玩笑,是这么回答的:“我要是屯有米粮,自己不会施粥?还要费一番周折,让你们这些和尚辛劳?会不会佛门中也有败类,居中私扣,何况你们借施粥令人信奉佛主,占了好处,而实际上佛主什么也没做,米粮是我给的。”
不管是不是玩笑话,挺刺耳,道林回来之后,就想借助李虎对工程的渴求之心,好好为难一下李虎,派人给李虎说自己又找了别人,别人在干什么,谁谁谁实力怎么样,都作了哪些礼佛的诚心。
李虎没有回话,反而用土建石材大会来回应。
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自己激怒了吗?
其实除了李虎,他根本看不好别人。
东夏标准的图纸是一,他琢磨过李虎石场出产的器物,更了解,李虎好像被东夏官府看重,扶了一把,手底下工匠与日俱增,在地方上名声好,容易用工、施工,而且他拿到过图纸,手底下人估算过工期时间以及预算,这给人以信任,不是那些靖康的土建班,估算工期索要款项没有依据。
通过人家给来的工期和可以承接的款项,可以看得出,李虎是最合适的人选。
工期最短,图纸上没问题,预算细致,费用没有狮子大张口。
国内最近建了一些寺庙,这些寺庙都花费不菲,但无一不显粗糙,稍微好一点儿的,工期漫长。
如果不找李虎,换了人,人心里就没多少底,如果说钱财可以靠关系东讨西要,但要建成之后成了大土园子或者和道教宫群大同小异,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怎么说服四方教徒来信奉呢?
他怎么就办了个土建石材大会?
道林在备州还有一个身份,有个刚刚加身的名誉聘称,叫行军僧师,与李盘做过不少参赞,怎么品味都觉得李虎的手段不凡,难道李虎这样的少年,能像朝中宰辅一样,有意图地造势?
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而且让他头疼的是,李虎这么一摆龙门,可能真顾不上给他修寺庙了,为啥,佛主普世救人,不能与修桥相争,修桥是功德,不能与修城墙相比,修城墙,那是州军李盘做出的军备……
李虎他这班人马,怕备州只有这么一拨,工程却多,有什么办法与其它用工的地方争夺呢?
靠私下高出钱?
靠前倨后恭,在李虎面前大变样?
靠怎么做?
外头一阵声浪,他知道,这是土建石材大会在街上宣传,不由叹了一口气,给一个弟子说:“去看看去。”
过了一会儿,弟子回来,手持一张图纸。
他扫一眼就呆住了。
这李虎,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让手下工匠出了一副四合民居图,而且并不隐藏,大肆向四方公开。
他念叨着上头的说明和出刊初衷,忍不住说:“靠这幅图,他李虎能多挣多少钱,为什么就把它公示予人,并告之予盖法?”
虽然不知道李虎为什么这么傻,但他肯定,这次土建石材大会能火热到何等程度,谁不在乎自己家院和房屋?
谁不想居住得好一点儿?
谁不想家里宽敞?
谁不想房屋结实耐用,外观好看?
百姓有多少,就得多少人关注呀。
多少人关注,就有多热闹呀。
他猛地抬头,要求说:“备车。我要去见李虎。”
道林推断的没错。
眼下保郡最热闹的怕就是即将举办的土建石材大会了。
李虎刊印出来图文并茂的纸片张贴分发,城内百姓呈现出的热情超过对五福寺和佛主的关注,不但保郡人感到好奇,保郡周围的郡县也同声响应,可谓四方雷动,甚至大木具商元亨和行的大掌柜主动来找李虎,要求将土建石材大会更名为土建石材木具大会,将日期后延,给他们更多的准备,他们甘愿并摊费用。
但时间却是李虎不愿意推迟的。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只答应来年可以再举办,到时提前坐在一起商量,今年必须按时举办。
举办筹备的日期很短,虽然有东夏工匠的底子和东夏展现器物的经验,李虎这边,还是不得不征集百余名东夏工匠,呆在一个广场的房屋中日夜赶工。他们有的作图,有的在用实木构建模型,这些模型涵括各种实物,桥,屋,台,阁,轩,车,器……甚至各种房屋承重构件,都要在土建石材大会前赶制出来。
李虎跑来看看进度,见他们每个都很是投入,就没多加打搅,调转方向,回自己的新书房去。
这就是东夏力量!
这力量绝非只是军力强弱,而是能顷刻间给人描绘一个美好的世界,足以改变备州的模样。
几个负责筹备的策士亦步亦趋地跟着李虎,不时重复一下自己的主张。
若是他们说到已经那些自己谋划,并已经显现出来成效的策略,便带着会心的笑意接受同僚的赞赏。
李虎也时不时会与他们讨论。
说着走着,到了书房门口,李虎转了话题,说:“燕燕今天要来,我让方海他们去接了。她要是来了,肯定要问你们这些我身边的人,问咱们的情况,你们要好好与她讲,不要出什么纰漏。”
说完,就要进书房,有人走得飞快,追在门边,告诉说:“东家且慢。道林和尚来了,还给东家带来了西方佛国出产的礼品。”
李虎反问:“他给我送礼?”
他纳闷说:“才宴请我不久,这又给我送礼?还是西方佛国出产的稀珍?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按说他应该像郡守一样,等着我出钱出物,收买他才对。”
几个谋士跟着附和:“是呀。这和尚的行为好古怪。”
既然古怪,那是见他好呢,还是不见为好?
李虎想了一下,告诉说:“告诉他我不在,土建石材大会不能含糊,我一天到晚和他一个和尚凑在一起,打着哈欠,听他讲佛理?他那些道理,我一个也看不上,也就愚弄一下芸芸百姓。”
一个谋士提醒说:“东家。这不太好吧。道林和商精通玄佛,在士林中影响很大,在官场影响也很大,见他,对我们是有利的。”
李虎说:“这样吧,礼物收下,告诉他我正为筹备土建石材大会忙碌,暂时没时间见他的,让他一个时辰之后,到沙坑去,我一边习武,一边听他说话。他有时间,那就让他等着,他没有时间,就让他先回去。”
谋士们相互交换眼神,谁都没说,但也没有一个人劝。
按说劝李虎,怎么能劝到一半呢?而且现在李虎的表现显得更无礼,谋士们怎么全无了声响,表情还透着古怪?
李虎自己都感到纳闷,等了几个数,见他们默许了,大步走了去。
谋士们另外有房屋,一路交头接耳往跟前走,一路议论,图里牛走过来的时候,正和他们相遇,挂了一耳朵,便好奇询问,谋士们纷纷说:“东家太像家里的老太爷了。见人也是叫到练武场。”
他们的口气现出激动,图里牛也连连点头。
子肖父,这是个大命题。
李益生此刻也在朱汶汶赐给的座位前,回答这个命题。朱汶汶虽然神色不改,但口气还是暴露了一些内心,有着太多的色彩:“你说他是嫡长子,最像他老子,而且未失宠爱,那你们大王不带他在身边,怎么舍得自幼送他去高显为质,又怎么舍得让他从军为卒,还把他发遣备州?”
她带着推断说:“这严父也太严了点儿吧。”
一百九十五节 芊芊武略
其实朱汶汶从未放松对东夏的了解,对李虎,对狄梧也是有过打探的,李虎送高显为止,她有耳闻,但是她派在东夏的生意人,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揣摩她,讨好她,更会以靖康士人的身份去解读东夏。东夏王几次受朝臣和母亲胁迫,却断然拒绝立储,还把人扔到高显去,这在史册上就是一种冷落。谢小婉是朱汶汶的表妹,时不时传出她儿子狄梧聪颖异常,被狄阿鸟宠爱。
那消息回来,还不大相径庭?
今天,李益生无缘无故得罪陈天一,闹到请辞,而陈天一咬准了李益生不忠诚,有可能是李虎或者李虎母亲的人,朱汶汶心里是向着儿子,表面上却需要安抚李益生,便当面替陈天一致歉,旁推侧敲。
李益生除了担心她强行挽留自己,其它的却不讳言,告诉说:“国母予社稷有大功,李虎质予东夏,已有功予社稷,这还不是大王在为将来交付河山做的安排?李虎其人,最像大王,应募从军,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过,便拥有军心,而今被遣来备州,那不是大王在告诉备州的东夏人,东夏不会放弃自己的百姓,他的儿子与百姓同在。上次您就问我,天一公子是不是诸子之中杰出的,我就没有敢回话,怕惹您不高兴,在我心里,在我们东夏人心里,世子李虎英断好学,勇武钢瞻,克己下士,必成一代英雄。”
李虎才十五岁而已。
得此赞誉,倒是坐实李益生是他或者他母亲的人,好在此人并非小人,没有掩饰地夸耀李虎……但不管怎么说,他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就不在适合呆在自己身边。朱汶汶想了一下说:“这次是天一不对,当众打了您耳光,言辞也不恭敬,这是我教导得不好,薄待先生了。既然你请辞,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让帐房那边给你支上一些酬劳,你归国便罢,正好我有手书一封,你可以交予你们大王。”
李益生推辞说:“书信我带回,如果大王见我,我便亲手交予,如果大王不见,那我只能转呈。至于酬劳,就不用了,李某腆为东夏官员,是有自己的俸禄了,家中也有薄产,接受夫人的钱财,反倒受人诟病。”
朱汶汶大吃一惊,问他:“你可知我打算给你多少酬劳?”
李益生起身长揖,谢道:“无功不受禄。非禄所得,多少都不敢接受。”
他再直起身,便索要到书信,接了书信,转身而去。
朱汶汶叹道:“股肱之才,可惜了,奈何不为我所用?”
旁边转出陈天一,叫了一声“娘”,朱汶汶便训斥他说:“你也是。这样的士,怎么可以折辱呢?心里再不满他,看出来他的人,也可以礼退,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我让你礼贤下士,你回答得头头是道,你就是这样礼贤下士的?”
陈天一木然说:“你不知道他多偏李虎。”
他扭头抱扇,对着朱汶汶晃了两下,说:“启禀娘亲大人,孩儿知错了,以后会多加注意。”
朱汶汶便问他:“李虎你见过,你怎么看?”
陈天一想也不想说:“粗鲁无类,狡猾多端,擅长收买人心。他去见我,倒显得亲热,还知道给娘您送了十几车的礼,但这些恭敬和亲热都付于言表,是险恶用心的掩饰。他到园子见我,就提到他要用,园子吧,给他成就好事,我便要用来建学,他反倒喊大伙一起建学,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现在那些被他撩拨起来的人,就与他来往了,还在我跟前反复称赞他。”
朱汶汶陷入沉思。
陈天一的只言片语,已经令她想起了一个人。
谁说在印象里,他不也是这样的?
朱汶汶轻声说:“这是人家身上的优点。不要看不起。那些白手起家的人身上都有这种特点。”
她回忆一下陈天一的成长,苦笑说:“你是在温室里养的,人家是放养的。”
陈天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小声说:“娘。朝廷和东夏的关系可是微妙呀,要是透出一点儿,朝廷会不会抓他?”
朱汶汶一下严肃起来,教育说:“你是这么想的?千万不要做这样的蠢事。你小看了你亲生父亲的智慧。就算你毁了李虎,你也完了。你要做的,就是和他正面较量,比文比他更有远略,比武,比他……”
陈天一焦虑地说:“武我就比不过了。他十五岁,扛石四百多斤。”
朱汶汶冷笑说:“谁说武就是扛石?你母亲我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挣得一个武略,你信不信?”
这又令她想起往事。
她有些烦躁,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也许我对你的期望太高。比较着身边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娘觉得你已经很优秀,但是……”她收住自己的烦躁,爱怜地说:“但是你差得远呀。你知道他在你这个岁数在干什么吗?不要自满。你没见着那些天纵奇才,不要做井底之蛙。李虎是你弟弟,可以和他往来,更要主动和他往来,表现出对他的关爱,这在别人眼里,就站住‘悌’字。”
她又说:“如果说李益生是他李虎娘家的人,以你父亲那么精明的人,会很快地省悟到,有我的手书,他还会给你派人,再派来的人,想必不比李益生差,你千万不能像对李益生一样对待人家了。折士靠什么,靠气度?何况他又是你父亲的眼线,在你父亲面前为你多说几句好话,就值了。”
陈天一显出恭敬的样子,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朱汶汶说:“田启民名声不好,与他往来多注意,认识了那些人才,不要居为奇货,多为人谋出路,为他荐官,不可总想着收于房前屋下,门阀再强,门客也会觉得成了家奴。这天下形势未到,真正有大才的人,怎么能甘心做我们的家奴呢?这是你开销巨大,却拢不住人的原因。”
陈天一连忙说:“孩儿受教了。”
朱汶汶又说:“这两天你别外出了,在庄园操练家兵,我想在李盘那儿给你荐个职……这样,你遇到合适的人才,给他加上官身,在你手下从事。”
陈天一大吃一惊:“娘。李盘现在名声正臭,士绅都在倒李,我们怎么能往上贴。”
朱汶汶笑道:“正因为如此,他也会收买人心的举动呀。我们朱氏,是半个当地人,又有钱,他没有理由不收买之。你准备准备。一个屯田统领是跑不掉的。到时候,你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如果李盘站不稳,倒了,你背后没了扯线的人,凭借我们朱氏的实力发展,岂不更好?”
遣走陈天一,她又接见了几个官场上的朋友。
这些朋友给她带来了新的消息,高显同意议和了,高显同意议和,那么李盘暂时不用打仗,州中虽对他不满,但只要不是继续打仗,继续战败,显得没法守住备州,那他就还不会立刻倒掉。
只是?
只是高显会不会和了战,战了和呢?
眼下,陶侃也来了书信,竟是问她对备州的看法,有无合适的人才推荐。
这是对她朱汶汶的一种认可,陶侃这样的一方统帅,在外战之际,来问她看法,无疑是觉得她一介女流,具备别人所没有的武略。
陶侃在书信里写明了自己的担忧,他认为高显人会继续向靖康用兵,而最终目的,则是掳掠人口,开辟疆土,扩大实力,避免狄阿鸟掉头时无力抗争,而与此同时,东夏割让湟西城池,亦有二虎竞食之心。综合这样的情况,战争不会说这次满足了高显的要求就会消停上几年。
有李益生的存在,朱汶汶知道这都是实情。
在这些官府中的朋友面前,她必须完成给陶侃的回信,便与他们讨论,谁可以退高显之兵,谁熟悉高显。
杨雪笙已经不在了,陶侃病在京城,还有谁?
大伙想了一下,想起个人来,那便是熊熙来。
他被狄阿鸟派去过高显,如果说熟悉高显,那便是他,而且他们熊氏又是将门,其人具备一定武略,可以用于对高显的战争。
只是他辞官归隐,令众人无奈。
送走了这些官场上的朋友,朱汶汶开始动笔,除了一些战事上的看法,她还要推荐熊熙来,熊熙来是不愿意为官,但仅限于备州,如果辟入直州呢?他还不肯出仕吗?而且现在他级别不够,入了直州,消了他的心结,或者说高显入侵刺激到他,再被派回来,那他就可以主政治军了。
当然,写给陶侃这些,是有交换条件的,那便是让陶侃在陈天一出仕时添一把柴火。
李盘不是名声臭掉?
那么陶侃举荐或者给了些评价,李盘再用陈天一,天下人就都会以为,是陶侃推荐了陈天一,李盘不得已用之,而不是朱氏讨好李盘,给陈天一换来的。
最重要的是,推荐熊熙来入京,那他有可能就是下一位州军,即便不是,也会是对高显战争的重要官员,他会感激自己,而且有了这种预测,就可以提前布局,和熊氏结下牢不可破的联盟。
这几步棋走下去,就不怕朱氏家富人丁不旺,被人当肥羊宰杀了。
一百九十六节 兄弟友爱
陈天一不敢不听母亲的话,留在自家庄园梳理私兵。门阀私兵终究出身不正,无论怎样军械精良,缺少系统的军制体系支撑,不能做到论功行赏,论罪杀头,一时之间更没有用武之地,而家里的佃户丁壮,将世代属于门阀,也没法建立出将入相的理想,练起兵来,只能算应付看家护院,难以动真格。从东夏回来孩子后,陈天一觉得是舅舅不懂,所以尽管从军中聘了很多将士,质量还是提高不上去,却不料自己亲手操持,也感到无从下手,做了些努力,见私兵训练仍然不上去,他也就懈怠了,不再亲力亲为,改为让李益生帮他操持。
现在李益生要走,家中家将未作选拔,他就又自己带了,点兵点将,接手巨细,不看不知道,一看吃了一惊。
李益生已经把私兵梳理得头头是道,虽然摆出来阵容改观不大,但佃户怎么出人,怎么集结,多少人常备,常备私兵怎么发饷,怎么调兵,甚至都出了训练大纲……短短几个月,这李益生只属于兼顾一二,却做到这种地步,不由令陈天一意外,方知这位李师爷果然名不虚传。
看到李益生走之前给自己作交接说明,陈天一心里感叹:可惜了,这样的人要是忠心不二多好?
甚至他想一改傲气,好言宽慰,把李益生挽留住,但是再一想,李益生有可能是李虎安插的,留在身边就是李虎的眼线,就又作罢。
李益生说走就要走了。
他要去保郡备述,然后才可以回国,也就是说,他想回国,要向行辕申请,经过行辕的批准。
申请摆到李虎面前,李虎还在问人:“李益生不就是那李师爷,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自然有人知道为什么,便告诉他一二,说是李益生被陈天一辱到,心里不舒服,请辞了……这一说,李虎也不好说什么,但他想了想,正好土建石材大会就要举办,不如给陈天一发给贴,让他来,趁此机会让他与李益生相互谅解,就不让李益生回了,还在他手底下帮忙岂不是好事儿?
于是他就准备一张刊印的请帖,在右下角行上私章,让人给陈天一送去。
帖子很快到了陈天一面前。
陈天一拿到帖子,在手里翻来翻去玩味,在靖康,谁能看到刊印的帖子?连签名都不肯用手写,只在旁边加盖个章子?太不尊重人了吧。别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是他表哥,也不像话。
他是不缺师爷的,面洽蜷缩着新的师爷。
新师爷说:“公子要是想去,那便去看看,我是觉得这个土建石材大会怪新鲜,可以去看看热闹。”
陈天一反问他:“我是奇怪,他为什么会请我去?”
李益生的来历,新师爷不会知道,陈天一因而想到了许多师爷想不到的事情,不由给身边的丫鬟勾勾手指,待春葱一样的指头从肩膀上伸出来揉捏,这便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李益生应该还在保郡呢。他让我去,不会是让李益生给我道歉吧?要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得把李益生留在身边呢?”
不去吧?
要在表面上与他维持好关系,兄弟间友爱,能站住一个悌字的,母亲那里不好交代。
在心里想了诸多的利害。
他带着鼻音说:“别按了。站到前面来。”
几个丫鬟先后站到面前。
燕瘦环肥,个个娇滴滴的。
陈天一嘴角流露出笑容,凑近师爷身边说:“你替我去。就把这几个我最喜欢的丫头送给他。”
师爷大吃一惊。
丫鬟们嘤嗡一团,随后跪下乞饶,觉得是几人哪点做得不好,惹得公子要将姐妹几个送人。
陈天一是不会更改了。
他不缺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就这么定了,躺下来轻声说:“但愿你能喜欢。”
师爷眼中流露出钦佩之色,都是美人,公子却可以随手送人,笼络人心达到这种程度,什么样的英才招揽不到?
师爷为了不至于失期,踏上去保郡的道路。
李虎,却约了李益生一起吃饭,劝他回到陈天一身边。
疏不间亲,李益生知道陈天一处处与李虎比较,对自己的态度就是一个折射,但他又怎好讲给李虎,李虎一问原因,就是家中母亲病了,小妹要出嫁,李虎明知是借口,却觉得谈不到他心里去,只好说:“事情有人讲给我知道,你请辞,不还是觉得他羞辱了你?在他们家,你操持巨细有方,他和姨母难道不看在眼里,也许已经后悔了,我借土建石材,给天一阿兄派了帖子,请他前来,私下问问他,若是他肯向咱致歉,你就留下帮他怎么样?”
李益生意外地抬起头。
他看向李虎,发现李虎双目中都是恳切,再想想,自己倒确实有赌气的成份在里头,朝廷派自己在备州,怎么可以一赌气就走呢?
若是其它上官,得悉原委,也许会说,国事大,你面子大,你必须给我留下,李虎却是尊重自己的选择,还要把陈天一找来说和,让给自己致歉,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益生拨拉自己的饭碗,垂头不语。
这等于默许了。
李虎会心一笑,连忙招呼说:“吃菜。吃菜。论年龄,你也是阿兄,别被我说得忸怩。”
李益生一走,图里牛就迫不及待地说:“阿虎。李益生可是策士,黄埔结业的,留在你表兄身边浪费,他回国,你咋就不让他回呢?你又把他劝住,还让你表兄道歉,他要是不道歉呢?”
李虎严肃地说:“他必须道歉。李益生是国家大才,理应受到尊重,他要是不道歉,我也不会向着他。”
院子里一阵吵嚷。
两人侧耳,听到杨燕燕的声音:“李虎。我来好几天了,你一会儿这忙,一会儿那忙,再不陪我,我回去啦。隔壁村有人上门提亲呢。你不陪我,有人陪。”
李虎只好站起来往外走。
图里牛一屁股再坐下,夹了块肉往碗里填,嘴里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念叨:“天下没有不起火的后院。这杨燕燕待人还好,就是太粘李虎。给不给他爹说呢?”
李虎一回头。
他连忙说:“道林老来,我念他念读的佛经试试。”
一百九十七节 预见将来
土建石材大会到了日子,保郡的热闹非同寻常,方步平的压力也与日均增。道林和尚都吐口了,说五福寺非李虎来建不可,昨天还在这儿劝了方步平一天,方步平头疼得要命,势造了起来,将寺庙交给李虎似乎也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如果不交给李虎,别说百姓,郡里的官员就都会问:“郡守为啥不让李虎建五福寺?”他们可是都在冲着刘昌、石敬孙和李虎的关系表态,一说土建石材大会要开,花篮牌匾送得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宣布,只有李虎才能修好五福寺。
方步亭围着他转来转去,却是弄不明白,问他:“道林和尚为啥也表态这么早?连款项都不压一压,人家说多少,他就肯给多少?”
方步平要求说:“不管他了。你也去贺一回吧,否则说不过去。要是也奇了,一个乡间小子,我都被逼着给他送贺礼。”
方步亭小声说:“一旦我们也到场祝贺,那等于表态了呀。”
方步平苦笑说:“表态就表态吧。东夏总使馆贺了,临郡郡里也贺,我这个当地郡守,反倒去压制,这不是给人把柄。”他终于下定决心说:“给他建。等他接手,咱们查他的帐,我还就不信了,他能没给猫腻,老老实实给足工钱,用料实在……要是工程上有问题,他就是李州军的亲兄弟,我都能把他送监牢里杀头。”
方步亭点了点头,转身就也让人准备花篮。
准备好一个大花篮,八个人抬着,方步亭走在前面,送往石材市场旁的场地,那儿李虎上守坐着,和些商人、远道而来的朋友互通有无,密切交谈……方步亭说到就到,他不是来看热闹的,自然不会去场地看李虎的大会,而是直奔这边贺李虎,人一到,外头高唱:“府尊祝贺李虎公子荣开高市,堪比鲁公班再世。”
方步亭就站在门口。
他本想等着李虎接出来,却不料是李虎的手下们在接人,自觉颜面大失,不肯进去,正想做点啥,表达出对李虎无礼的愤怒,挡了后面人的道。有人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侧,他才知道后头有人在吆喝,这回来的有车有人,花篮都在车上,一篮一蓝被挪下,被人竭尽全力地搬挪,旁边人拉他方步亭,就是怕这些人搬动花篮,给撞到他,他看这排场,忍不住问:“这是何人家?”
有人响亮地回答一声:“魏博朱氏。”
这一声把方步亭震了一回。
前头还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李虎要为陈天一修园子呢,结果李虎给陈天一送了十几车的礼,陈天一也还了一个车队回来,高花大蓝挪个不停,陈氏的师爷上来,不知给司仪说了什么,司仪唱道:“恭祝吾弟李虎大开利市,兄陈天一拜上。”接着人又唱花蓝数量,唱到最后,却又把人给吓着:“二八美女十名。供吾弟笑纳。”
这回李虎给唱出来了。
方步亭只有苦笑的份。
李虎出迎朱氏,对他来说,不能接受也得接受,朱氏是门阀,上可通天,下可遮地,他兄弟方步平虽是郡守,但如今世道,郡守亦不敢与这些高门大阀去比,比财比不过,比权比不过,比兵更是比不过,陈天一来保郡,若和方步平一起吃饭,方步平也只能据下首,形势如此,你又奈何?
搭上朱氏,方氏兄弟还能怎么着李虎?
换句话说,搭上刘广禄,几个郡县的主官就都冲着面子来贺,刘广禄还不是刘统勋。
不知不觉,方步亭就被人群隔出去了,李虎站在中央,问朱阀的师爷:“天一呢?他人呢。他在哪,我找他有事。”他喊道:“去叫李益生来。”
朱阀那师爷倨傲地说:“公子冲着与你的交情,今日可是给足了面子,但他呀,太忙,来不了。他知道你是想与他和李益生说和,让李益生给他道歉,让他收回心意,他说啦,他不会的,那个人他不用,他用不起,你要用,自己留着用吧。”
李虎黑着脸问他:“他亲口说的?”
师爷笑道:“是呀。”
李虎一把把他拎了起来,问他:“你没有按自己想的胡乱传话?”
师爷挣扎下来,大声道:“李虎。你想干什么?我们公子可是仁至义尽,还给你送了十个妙龄女子,都挡不住你爱管闲事的闲心吗?”
李虎大怒,一巴掌拍去,把他拍个半转,喝道:“给我滚。带上你带来的女子,给我滚得远远的。”
很多人上来劝拦,把他们隔开,李益生也冲过来了,自后面死死抱住李虎。
那师爷就在十几步外蹦跳说:“李虎。你太不给我们家公子面子了,你可知道这十个女子,都是他身边的,他喜欢的,那是忍痛割爱。你打我没关系,你要是不给我家公子面子,吃不了兜着走。”
李虎从喉咙里咆哮出声。
李益生搂着他后腰,连声劝道:“公子。公子。他看不上我便罢,你何须动怒?”
李虎也有点不清楚自己是为何。但他很快弄明白了,李益生可是东夏国的英才呀,不知陈天一是不是阿爸的私生子,竟派给了他,辅助于他,他把人给弄得请辞,自己本好意让他回心转意,给李益生一个台阶,再请回去,他竟当众羞辱人家,还要送自己十个美女,让自己别管闲事。
他努力克制自己,给李益生说:“那你就回吧。他就是驷马之车来追,你也不要调头。”说完这些,他大声喝道:“给我滚。告诉你们公子,有些人由不得他这样羞辱,要是他不改一改,他就不配我唤他一声阿兄。”
方步亭心呀,肝呀,都在打颤。
朱氏大张旗鼓送来的排场,李虎不收,还要把人打走,这是什么底气呀。
李益生热泪盈眶,单膝跪倒在地,喊道:“公子。和为贵呀。不要为了我,与天一公子闹不和。”
李虎双手把他扶起来,自己调头回院子去。
有了这场风波,李虎的虎威更是不胫而走,在保郡传得沸沸扬扬,普通百姓自然不知道原委,传成了,朱阀陈天一开罪了李虎,送了成车的花篮,十个美女赔罪,李虎不肯和解,把连花带人给撵走了。
关键是陈天一那边也没了消息,也没有带着私兵来寻仇,这么说,岂不是他怕了李虎?
别说寻常百姓,就连方氏兄弟都在打探,想知道陈天一到底是招惹不起李虎,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但他们已经等不到了。
势头造了起来,而陈天一又没有发难,五福寺的工程,眼下也只能交给李虎去做。
土建石材大会格外成功,大会轰动不说,浴缸大卖,其它土建石材靠用互补的器物凑数,跟着受益不说,五福寺也花落手中,其它几郡,乃至州中都不断有人找来,要李虎承接他们手里的工程,县里一提劳役,方步平就迁怒过去,去函把人给骂了一通,说他们有事没事儿乱拍马屁。
李虎能被征为劳役吗?
乡间已经开始连哄带骗,连抓带捆,送遣劳役了,这么一送,也只有这边能被李虎用上工的人家才能幸免,在易县,白天夜里,都有人跑去杨燕燕家,让李虎把他们家的男丁给保住,给造个匠籍或者工籍。
但再用工,数量也是有限的,整个备州,成群结队的劳役开始南去。
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庄稼暗淡下去,村庄暗淡下去,风雨暗淡下去,哭声阵阵,却影响不了那些操戈带兵的人……为了害怕人跑,他们把人的手捆住上路,路上大小便,便有人呼道:“解一下我的手,我要干啥。”
大运河的开凿,就这样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和暗淡下来的各地不同,代表各地的三角旗,铺天盖地的壮丁,出现在商亥江和通天河之间的江汉地带。
李虎把李益生送往北去的路上,告诉说:“五福寺这边的工程你知道,基本上定下来了,大局上没有了问题,我准备带人南下,名义上是包揽石材供应,实际上那是查看山河,照顾我东夏的劳工,播扬我东夏的名誉。你归国后,若能见得着我父亲,告诉他,我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冲动,我知道该怎么做,怎么稳住大局,南方,不用他分心。”
李益生点了点头,轻声说:“世子殿下。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虎连忙说:“请讲。”
李益生说:“眼下靖康修运河,那是为了征伐之便,然而征用这么多的劳役,工期如此紧张,必将大失人心,但是殿下万不能轻举妄动,既然是为了征伐,靖康就会把军队塞满备州,如此大国,百万兵力,除非是大王决心已下,否则咱们撼不动。”
李虎点了点头。
李益生又说:“但是殿下可以留心靖康在备州屯粮何处,这是大伏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三军出塞,粮草得送。”
李虎又点了点头。
李益生笑道:“殿下英睿,大王想必也有安排,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最后的建议是,一旦时机成熟,靖康败退大乱,世子殿下请先北再南,给靖康,给那些军阀强烈的暗示,我们东夏,不过是为了拿回北平原。这样就可以坐看他们内讧,到时自有人来找殿下,借助我们东夏伐除异己。”
李虎惊道:“这么远的事情,你都想到了?”
李益生笑了笑,说:“我可能先于国内人称世子为殿下了,但是大伙都知道,大王迟早是陛下,世子的殿下称呼,也是名副其实。这一次我回国,就会投笔从戎,异日我带一支军队来接应世子如何?世子以国士待我,我必以惊天功绩来回报。就此别过。殿下保重。”
一百九十八节 狂热西进
李益生要回国内,还要经过北平原,不管是不是必经之地,他都要回北平原一趟,总使馆所在地设在这儿,只有他们关照了关防,东夏人才能归国。接近北平原时几乎入夜,郊外投宿之后,早晨进城,下起零星小雨,往常这个季节,田里会有很多的东夏人忙碌,补种也好,除草也罢,往田野间看去,总有几分朝气,而如今田间却鲜有人影,大量被东夏养出来的熟田,并没有立刻给人去种。众多的将领上来北平原,只会在大量东夏百姓迁走之后,接受北平原的资产,居为奇货。
不能说全是为了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解决军费。
他们不会把这些资产白白交给靖康的百姓,也不会要求官府尽快将百姓迁徙过来,而是等着卖,卖田宅,卖田亩……但是,在大量的东夏民众迁徙,撒入备州之后,北平原几乎成了空城,被官府迁徙过来的百姓,要住,官兵要钱,要吃,官兵不给,要种地,官兵还是要钱,怎么可能安稳居住。
往日繁华到能与长月交辉呼应的北平原,而今在细雨蒙蒙中,几乎成了一座鬼城。
李益生和些东夏后生骑马走过,心里都感到无比的酸楚。
这是东夏最繁华的土地呀,而今就这样了,换了主人,主人还不会打理,让它长野草了,让它荒芜了,让它在房屋中密布蜘蛛网了。他真正的主人路过,又怎么不心疼叹息呢。
到了总使馆,接受安排住下,呆了十几日,往来的文书才办理妥当,又汇聚了人,才往渔阳河谷去。
抵达渔阳河谷,荒冢林立,出没着野鸡走兔孤狼和野狗,而原先这里不是农田就是牧地,也随着北平原的沦陷,成为边界。新立的界碑被靖康打在自家新修的石堡旁边,鲜红的靖康二字透着一丝狰狞,而对面,却没有东夏的烙印,没有对应的界碑竖立,同样书写“东夏”二字。
石堡的城楼上站着些铁甲士卒,下头城门旁,又站立两排,他们检查着同行,却还会公开索要贿赂。李益生等人自然不会交恶他们,冒着出不了关的风险,监督靖康的军队清廉,交钱交得干脆。
然而正要出关,角号之声大起,城门扎扎就往下落。
一个士卒喊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因为收了钱,他们给李益生交代说:“你们的兵都撤了,却落下来一支,隔三差五在周围演练。将军们防得紧,不得已,今天不能放你们通行了,你们往回走,有个小镇,住一晚,明天再来,看看他们是不是撤了。”
也还是因为收了钱,他们推诿说:“这也怪不得我们呀。要怪怪你们自己的兵,非要跑我们跟前演练。”
李益生制止几个年轻人,与他们就回镇上了,然而回到镇上,第二天去问,人还在演练,第三天再去问,依然在演练……要不是走了总使馆的关防,大伙就都走野路出关了。但眼下只能等,直到六天过去。六天过去,石堡上的士兵又要大伙给他们意思了一下,提醒说:“你们备好干粮,往渔阳,三五十里都没了人……”
里头有没有进出过的东夏后生,便嘀咕说:“你们骗谁,若是几十里都没有人,俺们的军队怎么演练这么多天不走?”
他们一起出了关,往渔阳方向走,果真如此,渔阳河谷的马群撤走了,只有一道清澈的河,走了十几里,却是整整齐齐码着的一支军队,有八-九百人之多,强涉渔水,穿着黑色的铠甲,趟得水浪翻滚,水深了,队伍依然一丝不乱,推着兵扎捆,牵引战马,只露出脑袋上铠甲……衣甲不解过深水,看着都觉得他们将军够狠的。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振奋,这是自己人,自己国家的军队,强大的意志和纪律,保卫着这个新生的国家。
军队渡过渔水,便是一段上山的道路,两旁都是一人高刺棵,军队就又扎到里头,只能看到一张破烂的军旗。
那军旗越升越高。
人们喊得越厉害,它们就越升得高,像插在了山涧,不时耸动。
河这边还有少量的军队,他们骑着马驰骋过来,到了跟前,众人不由大吃一惊,他们清一色没有带臂徽,浑身干泥,沾着碎烂的树叶,这是一向整洁的东夏军队吗?这是一向注重军容的东夏军队?
众人不敢相信。
李益生问道:“你们是那个军府的?”
两列人马死气沉沉,却排出护送他们的模样,为首一名骑兵在他出示身份证明之后,竖剑行礼,回答说:“河谷军府。”
因为李益生的级别在,便问候他们牛录佐领。
那骑兵脸庞抽搐了一回,大声道:“回先生。我们佐领将军战死了。”
李益生本能地向四周看去,想知道这是在打仗吗?为什么军队演练到这种模样,而牛录佐领还战死?
那骑兵却伸出胳膊,上头没有级别徽章。
大伙围上来追问,问他为什么没有……骑兵说:“一日不收复北平原,一日将兵不分。”
李益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们是杨二广牛录的?”
那骑兵面庞一鼓,双目竟是皱起来,顿时就是两颗泪花。
杨二广牛录除了剩了些兵苗,几乎全军覆没,好不容易保留建制,却只要调拨来的年轻新兵,到来的将领和犍牛,虽然代为训练,却从不以他们的将领自居,也不敢自居,因为杨二广牛录的官兵不认。
他们要靠自己东山再起,哪怕只剩少许的兵苗。
李益生略有耳闻,却没想到这支军队仍在渔阳河谷。
据他了解,李虎就属于这支军队,百战余生,被发遣了备州,他制止众人的议论,举起马鞭致意。
只是将兵不分,怎么指挥呢?
李益生带着这样的疑问,接受他们的护送,往渔阳方向驰去。
行了几十里,抵达一处营地,这支骑兵便掉头了。众人翘首望着,又开始一阵议论,他们肯定,原先耽搁的六天,就是这支军队在演练,整整六七天在野外穿梭,似乎也没有专门的后勤补给,生生给众人以深刻的印象,有军事常识知道深刻到什么地方,没有的,只是觉得怪。但杨二广牛录,他们都是知道的,他们断定说:“杨二广牛录还会东山再起的。就他们一身泥,一脸泥,也能东山再起的。”
抵达这处营地,算着路程,这里不该是人烟稀少。
然而这处营地,里头的百姓却只有这片孤零零的土房帐篷,而且人们在收拾行装,捆扎器物。众人好生酸闷,心说:“这是怎么了?我们被靖康打怕了,打得要跑吗?”一个后生一头蹿下马,拦住人就问,众人还在等他问来的结果,不大工夫,他却是激动地调转头,大声喊道:“我们不是没人了。我们不是没人了。军队在西进。人要西进。”营地的人接来不少,众人也下马不少,却是相互扎到了一起。
越来越多人告诉说:“大王发了诏令,人都走完了,我们这是最后一批,西边太辽阔了,不全力西进,占不完疆土呀。”
人相互簇拥,相互拥抱,为这个消息欢呼,帽子乱扔。
李益生克制着,问他们:“这么快就西进,都西进了,渔阳谁来保卫?”
这是众人没法回答的。
但大伙还是知道一些事情,告诉他说:“渔阳那边也在西进。我们东夏要占领大漠。要占领山麓。要圈占所有的草原,不能眷顾这一片土,就放弃广漠。”
抵达渔阳。
正好一支队伍西出。
这是一支后生们组成的队伍。
少年们踏着马靴,带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街头,头盔或毡帽成片,他们挎着弯刀,背着弓箭,带着勒勒车,有的还有女子坐在车上,他们拱手告别父兄,喊着宣布:“跨鞍鞯,骑骏马,我们西出不回还。好男儿不要父兄分耕地,不要亲友赠牧场,我们有手有脚有弓箭,要自己去闯一片,我们要踏平拓跋山,我们要去撒木儿干。让百族臣服,让大漠成为咱东夏的养马场。”
李益生望着,大伙望着。
不过与自己的国家分隔短短时日,却不知道国家的变化,竟掀起如此狂热的西进浪潮。
咚咚鼓槌响亮。
呜呜牛角猛奏。
这是西进的角号和战鼓吗?
他们跟随带领他们的老将士,渐渐走出长烟,让人感觉到是那样的激动人心。
一百九十八节 子与父争
渔阳给人的感觉是已经空了,但实际上它没空,只是不再是东夏的政治中心,而是转变成一个军镇。
渔阳军衙被保留下来,军府却只有五个,三个甲等军府,一个乙等军府,一个丙等军府,而且没有超强建制的大军府,毕竟兵力抽调,但它仍然不算小,两万上下的兵力,狄阿鸟的宅院被保留了下来,家眷多数还在,但是很多很重要的衙门却迁移到通京去了,这样的迁都似乎会消弱国家……而且容易令国家产生混乱,民众陷入恐慌,但渔阳,一切都很平静,大伙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国家扩张得太厉害。
李益生暂时被安排在渔阳,因为他的志愿,被统筹进一个甲等军府,直到通京那边有消息让他去通京。
其实他想西去。
也许一回来,只觉得震撼,但随后,西边的草原大漠,就吸引到了他。从渔阳到通京,再往北,东夏人已经没有敌人,往南,一时并不附和大王的战略,而只有向西,才能建功立业,他就想向西。
然而他这样的人一旦被军府要走,谁舍得放呀?
一说要走,军府将爷就问:“给你升个官好不好?”
一说要走,军府将爷就说:“啊呀。刚给你要了薪贴。”
一说要走,军府将爷就说:“现在西进的都是后生队,不是军队,你要走,等有军队开拔,转办过去呀。你往这些民兵队伍里钻,难道占一片水草,生几个娃呀。”
就这样拖了俩仨月,要不是通京那边有消息,大王要见他,他还就留在渔阳,给将爷做副了。
到了通京。
通京虽然繁华很多,却没有渔阳和北平原的热闹,毕竟是新京,不过,熟悉的气息已经上来,那些私下里还在称呼的“皮帽子”很难看到,原先的猛人聚居区不在了,很多人你已经分不出他是不是猛人,穿着一样了,说东夏官话不生硬了,有的还学文,抱着教本咿咿呀呀。
怀着激动的心情见到了大王。
大王却是老样子,和以前见过的一面仍一样,仍显得那么年轻,两只眼睛深得让人发憷。
到了面前,李益生还是紧张的,努力呼吸两回,这才行礼。
狄阿鸟笑笑,请他就坐,拿出一封信来,说:“现在国家变动大,你李益生是不是被搁哪儿闲置了?还是李虎寄来书信,提醒我,我才去召你来。你心里别有什么呀。情况你也知道,为了加快西进,府兵与民兵,民兵与百姓,编签了,改了户籍就向西,都快成了想找谁找不着。有点乱呀。”
这种情况李益生清楚。
但是不这么干,靠整支迁徙,却又不行,你不好指定他们迁徙到某某地,会不会狭促,当地去情况如何,有没有很多人不愿意远行。
而眼下呢,却是刺激人主动-迁徙,迁徙报名,除原先籍贯再编签,到了地方,占住了地方,再重新划分行政和军事。
乱似乎有点乱,乱中却有着规则。
李益生连忙说:“有个七、八年,安定下来就好了。”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七八年?最慢两到三年。靖康挖运河的工期你知道多久吗?如果我们还在西进,人家打上门了呢?”
李益生犹豫道:“那国家的财力能不能跟上?西进军民的粮食呢?”
狄阿鸟称赞说:“不愧是正牌策士,第一时间就问到关键的问题上。西进之中,所到一处,粮食不会立刻产出来……国家怕也不能支撑他们吃饭,对吗?孤放任了。他们可以就地解决,或者可以靠打猎,或者可以靠劫掠。那些不愿意做东夏百姓的部族,抢他们亦无不可,抢干净了,他们就再往西跑,跑不动了。而且官府能够抵达的地方,还是能给他们解决大部分粮食的。”
他轻声问:“你觉得靖康还能如期开榷场吗?”
李益生摇了摇头。
狄阿鸟说:“这人呐。说话不算话,总是给人借口,赶在秋冬前,得聚集兵力,给他们要一回。”
李益生大吃一惊,连忙说:“不是不到向靖康用兵的时候吗?”
狄阿鸟笑道:“是不到。但是兵压一回,责问他为何不能开榷场,失信于我们也无妨。人走得很散,军队离得很远,孤把你要在身边,帮着孤汇聚兵力,避免秋冬时节百姓因为急速扩张,放下耕牧带来欠收,忍冻挨饿怎么样?”
李益生大喜,连忙谢过。
狄阿鸟低声说:“你也曾熟悉暗衙,孤问你,这次西进,能否吸引皇帝来边塞查看情况?”
李益生疑惑道:“不一定吧。”
狄阿鸟说:“已经肯定了。军刺上已经报来,皇帝定了秋季去白登山,他说是抚慰边军,要孤来说,他是想看看东夏到底在干什么,一支一支人马绕着他的边疆过去。你为孤掌握分散军队的情况,倒是好让他们在秋前聚集,咱们直奔白登山,谴责他失信,要点粮食如何?”
李益生激动起来。
狄阿鸟给他摆摆手,轻声说:“小事情。别激动。”
李益生问:“他会带多少军队?”
狄阿鸟摇了摇头。
随后,狄阿鸟淡淡地说:“不要顾虑他带多少军队。东夏现在不缺人,不缺军队,只是太过分散,新编签得多些。草算一番,孤起码可以动用三十万。将来就拿这三十万,与他相遇白登山。”
话题过去,狄阿鸟又向他询问了陈天一和李虎的情况,待李益生细细作答,突然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问他:“若阿虎和天一相比,谁能争过谁?”
李益生想也不想就要回答,见狄阿鸟笑眯眯地盯着,忽然记起什么,反问:“臣代为寄发的信件,大王读了没有?”
果然,狄阿鸟这一问与朱汶汶有关系,狄阿鸟说:“读了。所以才问你。孤是不信,他们两个相互有争胜之心,能会与你有关。”
李益生顿时一身冷汗。
幸亏没有直说李虎。
大王是怕他的两个儿子失和呀。
大王为什么会怕他的两个儿子失和呢?
必定和朱汶汶的信有关系。
信是怎么写的?怎么就让大王觉得二子有相争的苗头,而且还暗示自己,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李益生小心翼翼地说:“大王。天一公子相与世子争胜。世子却识得大体。臣认为。世子不会与他争胜的。世子?争胜何益?”
狄阿鸟轻声叹道:“你果然和阿虎走得近,与天一远。”
李益生紧张了。
正要解释,狄阿鸟却又说:“李虎怎么会与他争,李虎要争,也是和孤争。”
李益生顿时一身冷汗,滚在地上,叩首道:“大王何出此言?”
狄阿鸟长身而起,哈哈大笑道:“你过虑了。他不去想比着他父亲,怎么建立更大的功业,会有何出息?”
李益生仍是放不下心,连声说:“大王。此言不可轻出。是臣不对,是臣说错了话。”
狄阿鸟上前掺了他一把,轻声说:“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是有人想让孤厌恶你。你是国家的英才,孤心里是有数的。你起来吧。阿虎是孤的儿子,孤希望他比孤强,而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孤说他不会与天一相争,只会与孤相争,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说法。也只有他有所成就,才不枉孤倾注的一番心血。”
一百九十九节 遍地机会
李益生见完狄阿鸟,一夜都没没能入睡,爬起来在舍房里转圈,难以弄明白李虎要与狄阿鸟争胜是代指什么。狄阿鸟虽然年过三十,但体型保持得很好,身体没法用健康来形容,怎么看怎么像二十出头,李虎却早成,今天虽然十五岁,却老成而不乏锐气,给人十七、八岁甚至二十来岁的感觉,父子两人若站在一起,未免不会被人误认为兄弟。这个相争胜,隐隐要道明他们黄金年龄的交织吗?
转眼间鸡叫,新舍房中有人钻出来,在外头打拳,听着像是沧郡那边的武艺,喊声以哼哈为主。
李益生也起身了,走出去,才知道同院舍房住着一位彪形大汉。他被召来京城,身份未定,房宅未分,等于是狄阿鸟的客人,与狄阿鸟聊得晚了,被高规格就近安排,暂时住到这所特殊的官驿中,没想到还能有个陌生的邻居。他走过去,问了一声,等对方收住拳脚,便主动问候道:“坦达在哪儿高就?”黑大汉的目光充满着警惕,重复了一下“坦达”,像不熟悉这种称谓,但很快抱拳,回应说:“备州马天佑。”
李益生脑海电转,轰地就醒悟到眼前是谁,连忙抱拳回礼,吃惊道:“马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
大汉回指自己,反问:“你认得我?”
李益生恭维道:“将军威名赫赫,末下如雷贯耳,又刚从备州回来不久,自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大汉苦笑道:“霸郡兵败,苦守无援,后路也断了,不得已降了高显。只因早些年,与你们大王拜了把子,贵国知道我缴械,便向高显索要,高显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就给答应下来,将我送来这儿。”
他竟似不知人间世事,反问李益生:“这儿离贵都渔阳很远吧。”
李益生没反应过来,尤“嗯”一声,旋即表情古怪。马天佑“唉”了一句,调头念叨:“能让本将免于劳役,好吃好喝供着,还能怎么样?把我再送渔阳,然后礼送回国,人家高显怕也不愿意吧。因为霸郡一战,某部给高显人带来的死伤最多,在高显,不是多少人要取某项上人头。”
李益生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分带着诡异的笑容,他轻声道:“将军。你可知洞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么?”
马天佑说:“你这东夏人竟然还透着几分文雅。打什么哑谜?本将是粗人,你在说什么,真才不到。”
李益生反问:“你是被何时送来这儿的?”
马天佑说:“五六天了。”
李益生笑道:“等着吧。我家大王很快就会见你。说不定你要开口要求,他真礼送你回国呢,不过……”
马天佑露出喜色,紧张追问:“不过什么?”
李益生轻声劝道:“你也可以考虑留在我们东夏,你离开这个小院,走出来环顾四周,你就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东夏正是用人之际,此时想必又不同过去,说不定大王会直接交予重任呀。”
马天佑叹息说:“忠臣不事二主,我仰慕狄阿鸟,却不能改投,你也是一片好意劝我,但还是算了。就是回去获罪,我也要回去,就怕就把我关在这儿三年五载的。”
李益生忍不住反问他:“这是关人的地方吗?”
马天佑看往外头,压低声音说:“门口有兵。”
李益生哈哈大笑。
门口有兵,要么关押,要么不是座上宾?
马天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低声说:“书生。书生。你别笑了。我说的不对吗?”
李益生想了一下,大喊一声,等戍守的士兵来到身边,询问说:“我今天带这位贵客在城里走走,没有什么问题吧?”
在马天佑的疑问中,那士卒竟说:“没有问题。”
二人走在大街上,马天佑还一身素白,他内心好奇,左顾右盼,本来装着矜持,但很快就忍不住:“书生。这不会就是在渔阳吧。我算着日子和方向,不是渔阳呀,怎么什么都有?街宽人密?”
李益生自得地笑笑。
人密吗?
要不是官府号召西进,人会更密吧。
李益生不缺钱,带着他下了馆子,还要了几个小菜,马天佑糊涂着,反问:“书生。渔阳不是你们的都城呀。这儿才是?”饭没吃完,周围闾里在动员西进,敲鼓鸣角,一片欢腾,见马天佑神色好奇,李益生干脆沾着酒水给他划拉一个图形,轻声说:“以前的东夏。”马天佑认了出来,是的,北平原,湟西,渔阳……他恍然道:“这里是柳城?还没出湟西对吧,对吧。”
李益生摇了摇头。
他把北平原河湟的一部分划出去,沿着勾勒了一个大圈,一直勾到北方极北之地,让马天佑去看,揩着指头,说:“现在的东夏。”
马天佑双目睁大,惊道:“现在的东夏。”
李益生向西划拉过去,把饭菜碟子全包进去,带着矜持,淡淡道:“将来的东夏。也许从大小论,将不输于原来的靖康。”
马天佑没有说话。
两个人各有用心,盯着对方看着。
直到有人冲这家饭馆的掌柜惊叫:“你儿子要走,和他同窗一起西进,你知道么,还卖饭,还卖饭?”
掌柜的“嗷”一声就跑。
里头顿时议论纷纷,马天佑再次瞅上李益生,见他镇定如故,问他:“怎么回事儿?”
李益生说:“家里有孩子要响应国家,与伙伴们一起向西闯荡,没与爷娘说通,就偷着要走了吧。”
马天佑也大吃一惊:“何敢这么大胆?”
李益生笑笑。为何不敢?
饭馆里一时议论纷纷。
不大工夫,那掌柜、店里的小二与两个帮忙的街邻一道回来,逮了个后生,那后生已是上路打扮,水囊,短刀,弓箭一应俱全,在店里犟起来,大喊大叫:“我才不要一辈子卖饭呢。咋了?为啥别人能去,我就不能去?人家还在等着我呢。”那掌柜的哭道:“咱们家与人家能一样吗?咱们家世代都是生意人,烧火做饭,他们呢?他们都是猛族人,本来就是大草原上跑的。”
马天佑看他爹难的,想劝这后生两句,见李益生摇头示意,小声说:“这孩子还不大,只有十七、八岁。”
李益生反问:“贵军抓丁,像他这么大的要不要?”
马天佑愕然道:“要呀。这个岁数正好。”
李益生就不再与他说话,端起茶盏,在嘴里抿了一下,再放下,却是劝那掌柜:“孩子大了,能文能武的模样,要去闯荡,你让他跟着你做饭,到底是爱他还是想毁掉他。”
掌柜的走来解释说:“先生,咱们雍人是没有逐草四方的习俗,我是闯了关塞,那是当年没办法,他呢,缺他吃缺他喝?非要给人家比?如果一道走的,都是咱的人我也放心了,全是……”
他没有往下说,李益生却知道,他想说一起走的都是猛人少年。李益生还要再说什么,外头进来几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带了四个后生,穿着新衣,喜气洋洋,掌柜的怕店员去招呼,儿子又跑了,连忙挪过去,李益生也回头看了一眼,看完就起身了,招呼说:“王坤。怎么是你?你不是……”那人也惊喜地呼了一声,直奔过来,大声说:“哥几个,快来。这是李先生。”
他们就坐马天佑和李益生这一桌了。
四个后生虎虎生气,合身马褂,腰挂弯刀,相互与李益生行礼报名,却是四个姓,打破了马天佑和李益生猜他们是一家的想法。那王坤太热情,拉上李益生就说:“在学府。我学业大不如你,结业后被分去县旗理马事,当时心里就想,一天到晚给马匹登记牌号,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我就报名北上了……到了鄂尔多,那儿人数够了,建了县旗,我就给连升数级,成了县长。我知道你刚才是想问我,是不是还在县旗理马政,现在已经不是了,真是机会说来就来。”
他骄傲地问李益生:“县旗和军府只差半级呀。”
李益生恭喜他两句,他问了一番李益生的情况,立刻就怂恿说:“北上。一定要北上。我马上给你讲为啥北上。”
他指着四个后生中的两个,告诉说:“这是我的两个从事,跟我一起来办事来了。”他又指着另外两个,激动地告诉说:“这是两个财神爷。就是来给他们办事的。”不等李益声问,他的声音已经提高到响雷的程度,告诉说:“在鄂尔多跑马圈地,这俩小子马一跑,给圈了片金矿。”
整个饭馆的人一下静了下来。
继而他们便开始惊叫。
王坤已不满足给两个人讲,他站起来,面朝饭馆说:“按照我们大夏律物权法,这金矿就是他俩的。我们一道回京,就是司矿上说那矿被他们探过,我们圈地已经不算,他们要不算?嘿。为什么不算?他们说探过就探过?我还就不信了,我几个进京,就是大王喊我们来,当庭论是谁的。”
那掌柜的飞一般给拉个凳子坐旁边了,紧张地问:“算谁的?”
还有人好奇别的,问他:“大王喊你们论道,他也在场么?”
王坤骄傲得一塌糊涂,嚎叫道:“大王宣布,算我们的。算他们俩的。为啥。司矿探过归探过,但是他们的步骤没有走对,没去州中注册,没去县旗注册,哈哈,那时候还没有鄂尔多县旗,他们也没地方注册的。哈哈。哈哈。那他们活该,便宜这哥俩,让他们成了财神。不过,大伙还是当庭和解了,矿就属于他们哥俩,但他哥俩可以卖给司矿局,或者将开采权租给司矿局。”
立刻有人大声问:“为啥不自己开?”
一个后生立刻站起来,笑着说:“只给圈了金矿的几个苗井,几里外就已经是司矿局的矿地,没有县长说的那样。”
他大声说:“出门时我爹娘不让走,说我哥在服兵役,我往北去干啥,我说要挣钱娶媳妇,还有人笑话。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现在我俩只要把地方一租出去,就能暴富还家,给父母盖大院。”
王坤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整个饭馆里的人嫉妒非常,纷纷说:“咋这么好的运气?”
王坤就引诱他们说:“你们去。你们也能这么好运。你们知道咱们东夏的跑马圈地,对吧?不是谁先跑到是谁的么?是马跑半柱香,跑多远,官府给你量多长的地,跟高显不一样,不是他们那样靠家族相斗,靠马好,咱们分地,那公平得很。这些个后生一去,官府就把他们组织起来,教怎么开垦,怎么放牧……砰砰一阵建,一个小镇有人有房有牲口。你们不知道,有些女子也跑去圈地,圈上大片、大片的土地,准备当嫁妆呢。”
他广告说:“我们鄂尔多现在还有地,过不半个月,说不定就没了,要是想去,赶早呀。”
那饭馆掌柜家的后生立刻抓着脑袋想:“我要去的是哪?”
他撞撞他爹,问道:“听着了吗?”
李益生拉王坤坐下,给他引荐一下马天佑。
王坤却是滔滔不绝:“益生呀。你也北上吧。你不知道北边多少机会。谢长生你知道吧?就是老吹他和谢丞相有远亲的那个,封伯了。他什么人你不知道?胖,带兵也不咋样,丙等军府的一个副协,但他赶上了,圈降好几个部族,按丁口一算战功,便宜占尽,封伯了。”
二百节 联络机制
李益生不羡慕是假的。
与马天佑一起回去,一路他都在叹气。
他现在有官身,不能说跟百姓一样说走就走,去圈地,何况自身起点也高,总不能占了块地,就在当地过日子。他要北上,要西进,那得官府派遣。回想起昨天的陛见,大王似乎有意将他留在身边,做什么联络官。可从意愿上,李益生还是希望西向呀,只有向西,他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谢长生自然没有王坤说的那么不堪,但他封伯,却还是让人意外,他可比王坤小好几岁,若是已经封伯,有生之年封侯不在话下。
马天佑也在念叨,说这说那,一说让他留东夏,他就旁顾言它。
回到住处,上头派人让李益生去一趟,人等着呢,李益生还以为是大王叫自己,急忙给马天佑说了一声,安慰他也会快被叫走见面,自己就匆匆赶去。这回却不是狄阿鸟要见他,牙扬古派人叫的,在签理处等着他,待他坐下,就说:“李益生,我已经查看了你的籍册,大王点名你来为他联络四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你明天就过去熟悉情况,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我来派人去接你的家眷,给你分院舍。”
李益生苦笑说:“末下这次回国,是要投笔从戎的,志向不在这儿,这联络四方,找别人行吗?”
牙扬古严肃地盯着他。
盯得他头皮发麻了,这才说:“你是不是想说,以你的才能,不想屈尊从事,对吗?”
这倒不是。
李益生正要分辨。
牙扬古说:“如果联络上只是差个人,大王不会亲自点名你,我亦不会见你,顶多是一个书办来找你。你根本没有意识到等着你的是什么官职。哦,就是现在给你说了,你也可能不知道,因为靖康没有过这样的官职,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官职叫什么,什么秩次……”看着有点儿焦急的李益生,他说着、说着就笑了。
他推出一份资料,轻声说:“益生君。大王对你寄予厚望呀。”
李益生拿起来翻阅,这才明白了一点儿。简而言之,这个官职就是要实现“军政递达”的目的。
军政情报为了保证快而真实,形成了一定的传递体系,但很快,民间有需求,呼声强烈,东夏官府就同意民邮借助官邮之便,不久之后,民邮需求太旺盛,官邮系统无法满足,就变成两个体系,民邮走民邮,官邮走官邮。
当时东夏疆域也没不太大,民邮、官邮主要围绕着渔阳,湟西,北平原等地,大伙也没觉得怎么浪费资源。
而今呢,随着国家疆域的扩大,若不借助民邮,暗魂、军情司与军刺这样的情报系统一旦各地铺开传讯,费用太大,年初预算时,狄阿鸟决定利用可以盈利的民邮,提出一个官用民邮的解决办法,正好与当初反过来。但这便就要解决几个问题:如果官用民邮,怎么保证军情不至于丢失,怎么保证情报不泄密,怎么保证各军驻地等情况不被外敌摸清。狄阿鸟纠集智囊,做了相应的解决,首先站驿铺与递传分开,那么沿途驿站设施帮助分拣对当地递送,而不对外递送,专门递送的人员分出来,只在各地收集运送,再分出民邮和军邮递送的邮员,各取各的,各送各的地方……这时,军方以及暗魂、军刺传递系统就可以利用民邮设施,只出人奔波,大大瘦身;其次,军队内部在军邮上下功夫,将领将情报书写,可送交军方军刺,由军刺加工,将字的次序打乱或者修改,弄得面目全非,弄出一套译文规则,完成后,将打乱后的情报和规则分开递送。
这样一来,国家的政令和物品就能四通八达地流通,而狄阿鸟身边的军情司,也要完成相应的职能转换。
情报部门的指挥系统随着情报工作的增加,也要在自己的衙门分拣事务,狄阿鸟身边也不再需要情报传递按级别上递的原则,能收发情报即刻,于是遣走情报上的重要人物,自己再设一个联络参室。
这个联络参室负责将直接传给狄阿鸟的军政情报破译,将狄阿鸟给各地军政的指示译文加密发送,联络官要有暗魂背-景,要有一定的情报分析能力,要能够接受并学会新情报传递办法,要将各地驻军的地点收集、管理好,要能够学习并熟悉军队系统。最好他还能改进总结,甚至向将阁,军衙推广。
怪不得昨天大王要自己帮忙汇聚几十万大军。
李益生最终点了点头,说:“这是什么级别的官职?如果一年半载之后,我能够到军府去时,是否可以独掌一军?”
牙扬古说:“不能,你没有底层带兵的经验。到时一出来就起码与章京同级,能放任你督管二个以上的军府吗?”
李益生大吃一惊,反问:“督公。这是你想的,还是大王亲口说的?这个官职就是联络,能与章京同级?”
牙扬古说:“大王与多地军政的越级联络靠你,你若能参赞军机,与靖康朝廷的军政大臣何异?朝廷即将开设邮政司,还会让你兼任第一任军民邮督……改制邮驿,不能放弃我们军情传递快捷的传统。”他压低声音,轻声说:“大王想知道,一些年轻人离开了父母,家里父母有病,能多快让他们知晓。邮驿能不能普及鸽报。大王在这上头的想法太多,他不愿意让年龄大了的,学问跟不上,想法落伍的人去干,否则那些宿将、元老打破头,他们就算呆在这个官职上什么事不干,天天能见到大王也甘心。”
他又说:“北伐西进,先要做到不管疆域多大,我们都能军情畅达,政情民意直达天听,你懂吗?”
他说:“额多斯金矿案你知道吗?”
他又说:“大王故意让人在当地留了金苗地,等着好运的人圈走,却差点被地方还给司矿局,若不是大王幼弟朱由检在该地,及时制止,让上报,还会有现在这么轰动?北进少年一夜暴富的传闻……说不定会不会成为一起民众与司矿局的械斗。”
李益生大吃一惊:“大王安排的?”
牙扬古说:“司矿局探察出金矿时,说当地还没有县旗,州亦未设,该怎么开矿会是个大难题,于是大王决定要建鄂尔多县旗,建了县旗之后,人占了金苗地,起了争执,你说金矿是该属于谁?”
李益生刚刚听说,问他:“大王就判给几个占地的人了?”
牙扬古冷笑说:“什么叫判给他们?大王说要百姓沾好运,让底下留心着这件事,到时要以官府的名义保护好个人利益,结果路途遥远,情报不及时,差点变坏事。他们那有几个马快,都想纠集些人,杀人夺地,被县长识破。县长识破之后,却怕再有人抢占,要交给司矿局。”
李益生顿时把王坤鄙夷一番,那家伙等尘埃落地之后,反过来就美化自己。
二百零一节 什么比马跑得快
在牙扬古与李益生谈话时,狄阿鸟还没有退朝。
朝会已经延长了两个时辰以上,两腹空空的朝臣放下饭碗,就又开始激辩,激辩的话题围绕着各个地区的控制情况,围绕着行政单位和军府辖区的划分,围绕着怎么不至于让扩大了的国家效率底下,围绕着车马舟楫和邮驿,更是围绕着军粮、衣物和军辎的运送……挂在狄阿鸟宝座背后的大地图一天天被图亮,被控制的,划分行政区域的地方,会被涂出东夏黄,就给了人被涂亮的感觉。
狄阿鸟坐在地图下面,两眼现出一丝忧虑,因为随着疆域的扩张,国家开始变得缓慢,朝臣们哪怕已经竭尽全力来提升国家效率,但这个规律就像一个死死扣下的魔咒,从而今的通京到西进先锋博小鹿那儿,哪怕是千里追风的骏马,也要不吃不喝跑上七八天,而那儿的博小鹿在与几支再不愿意西进的部族陷入捉迷藏一样的战事。
为了控制国家,朝臣们把分封都提出来了,建议狄阿鸟把他的弟弟向西分封,但这怎么行呢,这不是国家的倒退吗?
狄阿鸟最终站起来,走向背后的地图,把西方几个发亮的版块点上,有力地挥动胳膊,低沉地说:“给孤涂掉。”
参士上去。
还没去涂,满朝的大臣们立刻安静下来,怎么能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大伙争来争去,没有拿出什么手段,把大王争烦了?
有人提醒说:“大王?!为什么再涂掉?”
狄阿鸟回过头说:“再往西,军队愈发分散,没有能胜任的大将在,对情况也不够了解,一旦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强敌呢?”
满朝文武都没吭声。
不是没有大将?
东夏怎么会缺大将呢?
是大王对大将们还不足够放心吧。
天高皇帝远,怕他们失去控制?
谁也不会把这种顾虑嚷出来。
狄阿鸟宣布说:“自今日起,停止向撒马尔地区更西的地方西进,集中解决几件大事:一,肃清境地残敌、马匪、藏匿起来的小部族,对投诚部族进行打散、编签,安置,让国家稳定下来;二,修筑道路,开山架桥造舟,让国家的血管通畅;三,改进马车大舟,覆盖式铺设邮驿;四,对于新东夏国民的变风易俗不能慢下来。”他突然一改严肃,笑吟吟地说:“狄梧今天问孤,什么比马跑得快,把孤一下给问住,你们谁知道?孤就当成这次朝议下去后的议题,什么比马跑得快?”
这是朝会留的作业?
诸大臣文武面面相觑,紧接着议论纷纷,突然有人提竹笏上前,众人一看是史文清,顿作掩口葫芦。
他上去,定是呛大王乱开玩笑。
史文清果然是这样,站定行礼,反问狄阿鸟:“算不算天上飞的?”
狄阿鸟大声说:“算不算自己想。”
朝议散了,朝臣们退朝往外走,三三五五,成群结队,相互念叨询问:“你知道什么比马跑得快?”
次日刊报、邸报就都印在头版,上红色的大字有点血淋淋的恐怖:“请问:什么动物比马跑得快?”
花流霜正在修剪她的几月季,宫女们环绕着唧唧咋咋。
狄大象则从别人怀里伸着肥胖的小手,指着正斗艳的花朵,嘴里念叨:“要。”花流霜咬咬牙,剪刀下移,给他剪了一枝,骂道:“他阿娘怎么养的,这破巴娃一天到晚盯我的花,张嘴就是要。”
宫女们笑成一团,纷纷说:“那是怪老祖宗疼他疼的,他要,你不给就行了。”
狄大象接在手里,拿一朵晃晃,却还伸手,又指一枚,大声说:“要。”
众人更是笑成一团。
张奋青他媳妇跟着张奋青从黑水之北来,在这儿陪着花流霜。
这会儿,她已经来到了,却神色神秘,问这些女人:“你们知道什么比马跑得快么?”花流霜喊了她,让看自己的盆艺,夸她说:“看来得早的,比着我家娘们勤快到哪去了,他们给我请安,没哪个这么早过?你盯着,看谁第一,谁第二……明还一样,谁最勤快,谁最懒一目了然。”
张氏忍不住,笑吟吟地问:“老祖宗,你知道什么比马跑得快不?”
宫女们议论纷纷。
花流霜愣了一会儿,像为张氏的弱智意外,反过来就问她:“谁问你的?你男人的家事管过来了么?管什么比马跑得快?比马跑得快的多了,箭射出去就比马快,要是你家孩子是在问你,你就说响箭。让他做人像响箭一发。又快又不犹豫。”
张氏笑道:“这哪是奴婢在问,大王在问呢,全国都在刊,问什么都比马跑得快,你出门打招呼,你要是不与人说‘什么比马跑得快’,别人都反过来问你在家呆几天了,怎么舍得出门玩。”
花流霜一扬手,放下剪刀往后走,边走边说:“这二货问题也只有他问得出来。”
今天第一个来请安的是谢小婉。
花流霜挺意外,再一看她哭哭啼啼,连忙喊她:“我的乖儿,你咋了?阿鸟怎么着你了?这大早晨,你不是来我这儿告状的吧?”
谢小婉哭道:“他能怎么着我?狄梧问他什么能比马跑得快,他弄了十几、二十几个人,要造火箭车,看看与马比是快是慢,结果药着了,后边乱跑的狄梧连头发带眉毛给药火剃个精光。我还没心疼一下,他说这算啥,他当年琢磨火箭椅,都飞出去摔散架过,要是他那火箭椅真弄好,他让狄梧坐上摔着咋办?你管不管吧。”
花流霜现出气愤,喝道:“他也是一国之君,什么时候能长大?这几天是脑袋又被马蹄踏正好上了,到处问人什么比马跑得快?张家媳妇说,大街上不相互问候什么比马跑得快,就根本出不了门。”
李益生的事情定了下来。
去了新辟的办公场地,第二天再去上差,有人第一时间送来邸报。
他打开一看,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揉揉眼再看,没有任何变化,仍是血红的大字:什么比马跑得快?
部门新成立,千头百绪,要等来属官,要斟酌职能,要和政事堂对接。
正好典礼司调整朝会参与的变动,派人来通知他,因为下次上朝他们这个新部门的主官也要参加,来人见到他本人,见他还手持着刊报看上头,视线移过去,告诉说:“李联络,你别看了,赶紧想想,下个朝会,大王保准让人回答。这问题问得如此荒诞,政事堂的丞相们都想破脑袋。”
什么比马跑得快?
李益生回想起牙扬古和自己谈话透露出来的内容,到自己的桌案前,让手下人给自己去找信鸽资料,而自己摊开纸笔,奋笔便书:“邮驿铺建要比马跑得快,信鸽传讯要比马跑得快,政军递达要比马跑得快……”
与他一样。
很多人在做这种保证。
谢先令这几天身体不好,在家静养,披着衣裳,看完刊报,额头立刻见汗。
旁边属官来看望他,还在笑,他伸手用指头点点,轻声说:“别笑啦。哪有那么不严肃,这是问马?这是问我,问你,问朝中大臣,嫌我们慢,嫌国家效率低。你拟上,就说政事堂要比马跑得快。”
史文清一大早来到一家官营的工坊。
他找到负责的大匠,张口就问:“南方来的树胶怎么样?能绑到车轮上,避免车轮损坏过快吗?”
大匠连忙点头,告诉说:“能是能,但我们这儿没有这树,从哪弄呢。”
史文清要求说:“这个你别管,只管给我弄出来,实在不行,派兵前往南洋去抢,大王对车马舟楫不满意,嫌运输慢,当朝就问我们,什么比马跑得快……那是问马吗?那是问人,马跑起来,跑到一定速快不了了,但人还是再快,所以这车轮得改造,只有车轮损毁降到一半以上,输运才能加快。”
二百零二节 成全取义
月上树梢,李益生才回到院舍。
马天佑都等得着急,酒菜早已摆好,见面就上前拉住,询问说:“你这不是第一天去么?第一天让人知道你人到了就行了,你咋能回来这么晚?”他招呼说:“啊呀。兄弟呀……”据他说他是大王的结拜兄弟,李益生听他称呼“兄弟”,连忙道:“不敢。”“兄弟?!”“万万不敢!”
终于闹清问题出在哪儿,两人各自客气一番。
马天佑等李益生坐下就说:“你们大王到底会不会见我?要是见了我,我直言回国,他能答应吗?你不是被他要在身边从事,多多替我美言几句可好?此次回国,想必朝廷也不会再用我,真个儿卸甲归田咯。”
李益生问他:“不留我东夏?”
马天佑神色肃静,轻声说:“一闭眼就是尸山血海,一闭眼就是弟兄们在问我,将军,为何援军不来,河被他们拔了……”他仰头喝了一杯酒,热泪就喷洒出来,这就又喝,恨恨道:“我若不归,战败在我与诸将士,真正有罪的人却还逍遥在外,兄弟们蒙冤呀,所以我得回去,一定得回去。”
李益生带着敬重为他写酒。
马天佑却又说:“知道外头的军士不是看押的,我今天就想跑,只是怕显得不礼貌,还是要与你们大王告辞的,明日若你见到他,一定要提醒他见我呀。”
李益生点了点头,代为解释说:“他会的。就是太忙了。你看我,第一天去,就已经忙得不得了。”
他们正说着话,有人来见。
李益生走出去,是一些知交旧友从王坤那儿知道他在,相约来看他,他连忙请人进来,并表示歉意,说自己没顾得先去拜访人家。
大家都谅解他。
他们纷纷说:“谁能有多少时间呀?上官们个个恨不得把人催疯掉,他们要比马快,我们就得比他们快。”
大伙哈哈大笑一番。
李益生把马天佑介绍给他们认识,与马天佑寒暄一番。马天佑也是逢场客套,实际上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见众人开玩笑,推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要求说:“你可不得称兄道弟了,你得叫伯伯。”马天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那将领红了下脸,竟真喊了一声:“阿伯。你上坐。”见马天佑没反应过来,他连忙说:“也不怪他们起哄,我是大王的养子,叫您伯父理所当然。”
众人也让马天佑上坐,一阵推让,还在因为谁上谁下,没法环成一个圈子,一个已经坐下的便责怪众人:“大好男儿要比马快,还能坐好吗?”众人会意大笑,见马天佑瞠目结舌,连忙解释:“不是指老马你。”
不管是不是指马天佑。
马天佑却是不痛快的,众人轮番敬了他些酒,他便喝醉了,趴到桌子上呜呜痛哭,谁都哄不住,说都说不进他心里。
李益生暗暗点头。
就冲他马天佑这一点儿,也是个耿直的好汉,李益生觉得应该在见着狄阿鸟的时候,提醒他尽快见一见马天佑。
但他并不知道,狄阿鸟并没有忘记和冷落马天佑。
真到见到狄阿鸟的时候,李益生还没有提及马天佑,狄阿鸟就已经主动询问:“你暂时被安排在马天佑那边住吧,他现在怎么样?情绪好不好?”李益生极为意外,还没来得及说话,狄阿鸟就又慢吞吞地说:“你多试探他几回,看他愿意不愿意留在东夏。他一直想归国。如果我见他,他向我提出来怎么办?一旦我放他回国,他可能一踏入靖康就会被抓起来,要么饱受牢狱之灾,要么人头落地。”
这是李益生所没有想过的。
李益生问:“大王。若是试探,拿什么官职试探?”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这个人毛病也不少,如果留下做官,顶多给他个牛录统领。”
李益生吃惊道:“那怎么留他?他在国内可是将兵数万的大将呀,大王就算不为他的才能,加官进爵给靖康人看也行。”
狄阿鸟摇了摇头,轻声说:“这样对你们这些国内的人公平吗?以他的才干,未必能比得上咱们乙等军府的牛录统领。真心留下他,就要与才相称,何况国内和靖康的军制、战术均有不同,他若不能向学,连乙等军府的牛录统领都做不了,给他牛录统领不低啦。孤不会邀名虚聘。”
李益生得了狄阿鸟的话回去。
他在狄阿鸟的话中挑拣合适的,讲给马天佑,劝他说:“你若归国,未必有为将士们伸冤的机会,说不定一踏入疆土,就被抓捕,之后或下狱或斩首。”
马天佑再次拜请。
没有办法,紧接着,李益生又一次见到狄阿鸟,讲解本职工作之余,再次讲到马天佑,苦笑说:“大王。你再不见他,人家说了,就不讲理解了,不管你,自己偷着跑。”
过了一会儿,狄阿鸟说:“孤想保全他,他还埋怨多?”
李益生笑道“他怎会埋怨?”他踏前一步,坚定地说:“忠臣义士之舍生,之取义,应予以理解和敬重,大王何不成全之?”
狄阿鸟陷入沉思。
李益生又说:“大王已经仁至义尽了。从高显国把他要过来,留他在国内的想法也表示过,甚至顾虑他不留下,不接见他,但他还是执意要走,倘若他真的跑了,回到靖康,说大王您不见他是忘了,大王您反倒成了好心好意,变成薄情寡意的人,不如放他归国吧,大王敬重这样的人,国内就会有这样的臣。”
狄阿鸟决定说:“好。你来替孤办,去内府那边要车马钱财,孤来赠他,孤见他,给他践行,倘若他回去之后就被当权者所杀,孤就让暗魂接出他的子女家眷照料,当成是对他舍生取义的敬重。”
李益生“扎”了一声去安排。
狄阿鸟盯着他的视线变得飘忽不定,牙扬古站过来,他便给牙扬古说:“这是个能决断的人,给他要章程,孤自己便不会再过问邮驿上的事,只要他的章程,等他说好了,孤去试,去检验。”
他又说:“阿虎有识人的眼光了,孤问他李益生与李鸳鸯,他独判断李益生更堪用。按说李鸳鸯在他身边,他该心有所向才对。却没想到,他更看好李益生,而且看得不错。”
牙扬古笑道:“李鸳鸯被他娘找回身边的时候,他娘恨不得什么都补偿他,那是被娇惯的,经过一番磨练,未必不是一把利刃。”
狄阿鸟反问:“于娘子待为己出,不容易呀。”
牙扬古又笑,压低声音说:“那是亲娘,于蓉子想收养子,哪里收不得,还要到处去找?只是鸳鸯自己不知道。”
二百零三节 僧道萨满
通京郊外,狄阿鸟又敬了马天佑一杯水酒。
朝霞之中,马天佑身形拉得巨大,他也立刻还酒一杯,以袖遮掩,仰天喝尽,大声道:“只恨此生已付家国,不能追随大王,许以义气,今日得大王一送,此生无憾,若有来世,定结草衔环侍于陛前。”这都是感恩的好话,狄阿鸟并不当真,然而眼前一去不返的壮士,虽曾将兵数万,给自己的将士带来诸多杀伤,宁愿归国就戮,却不肯留于在东夏,不由令他生出诸多的敬重,他持马鞭环顾左右,给左右唏嘘说:“靖康忠义如天佑兄者不绝,便不可等闲视之。”
马天佑长揖别过,就此告辞。
前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呢?山水在车轮下浮掠,时节已过仲夏,那心头的一点火,越烧越烈,夜晚无论吹来多少凉意,都难以压制他胸中的那份炙热,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每一天他都在回忆那如火如荼,可歌可泣的战场,而反复念叨吟哦,则是检验怎么能不能达意。
人未入境,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让不让他入境?
让不让他活着?
他取道备州回来还是入登州?抑或直入直州?
他的老上级陶坎在长月呀。听说东夏人从高显人手里把他要去,送遣归国,那北方都是东夏人的疆域,东夏人想让他回来,他就能从任何一个地方入境。怎么办?东夏人这是干什么?
他们对一个战败的将领这么上心干什么?
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用心?
就说东夏用心不良,马天佑战败辱国,拒之国门之外就算了,是吧。
不少将领心理都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他们还是觉得州军李盘会更难受,等着那一位怎么办。
州军李盘得悉消息,如他们所料,第一时间神色大变,脱口就是“不能让他回来”,然而道林和尚就坐在他面前,轻声说:“将军能挡得住吗?”李盘是挡不住入境,但他能让回来的是个死人。他才不想在自己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让人再拿马天佑攻诟他一把,神色阴森,比划了杀的动作。
道林和尚给他摇了摇头。
李盘请教说:“道林先生,你有何高见?”
道林和尚说:“马天佑心中所恨,为将军呼?当日情形,和尚亦知一二,各部不前,将军还率众督战过,他若有恨,岂唯将军一人?将军眼下情景大坏,不过是拔了无定河而已,州内难以接受而已,然而拔无定河,是为了阻挡高显兵马,起码把高显兵马挡住了,将军为何不拿马将军破局?”
李盘反问:“破局?”
道林和尚说:“对。拿他破局。州内反对将军不假,诸将难道不是也在底下活动,干些不可见人的勾当,推波助澜,眼下马天佑回来,他们就都能问心无愧?自是心虚堵截,甚至会暗中下手杀他,将军不妨反其道而行之,褒扬马天佑战场表现,让他重现高显兵锋,让人知道的当时的危急。将军褒他越高,拔河的决定越正确,将军越肯弘扬他的刚烈,越好开脱,倘若他也投桃报李,向天下人表示,霸郡已经守不住了,拔河是他死战的决心,怕失守后高显兵马南下,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那么你和他,就互利互惠了。如果说拔河陷几郡县成了泽国,这是大伙都始料不及的。”
李盘吃惊道:“如此翻云覆雨?”
道林和尚肯定地说:“就这样翻云覆雨。”
道林又说:“马天佑是陶坎的老部下,州中仍有他的同僚,众人也悲其命运,只是怕战败责任牵扯到自己,如果一旦马天佑成为抗击高显人的英雄,载誉归来,朝廷上也没有人去追究他们救援不力的责任,他们就会心生怜悯,反而缓和到您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李盘沉默不语。
道林和尚轻声提醒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将军敢否?”
李盘还是没有轻易下定决心。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长月方面也得到马天佑归来的消息,这当然不会是备州这边传递过去,还没这么快,众人不会那么愚笨,而应该是东夏照会靖康,才这么快有消息自京城来,皇帝是在询问他李盘:“马天佑到底是主动投降还是被迫而降?马天佑为什么没有留在高显或者东夏,而是主动归国?”
李盘一下意识到了,道林和尚的建议是在替他回答这两个问题。
备州也需要英雄。
适时,适事,适情。
坚守霸郡抗击高显奴,都不该只是一战而败,需要涌现出英雄人物。
李盘像是猛地惊醒,立刻大喝一声:“来人。立刻去请道林先生。”
道林要从州里回保郡了,都已经上了路,数十骑兵将他追赶上,大声说:“先生请回州城,将军有要事托付。”
再次见面,李盘迫不及待地说:“我极怕马天佑载恨而还,还请先生出面,在他入境时第一时间见他,说通他。”
道林苦笑说:“非不愿,保郡寺庙已有部分建成,佛像在塑,当有人日夜诵经。”
他推辞,却不过是心里不舒服,我给你提建议的时候,你不当回事,我都要走,你又喊我回来,还要我为你去边境接人。
李盘笑道:“和尚数百,自有他人诵读经文。非是劳烦先生,别人没有先生的金刚般若,难以成事。”
道林神色忽然一动,笑道:“佛像佛身,镀的都是真金,和尚都手无缚鸡之力,我急着回去,那是要招募些壮士守卫……将来看佛护寺。”
李盘连忙说:“我派兵去替你看着。”
道林推辞说:“将军助我,只助一时,和尚需度化一二武僧,率众生护院。”李盘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了。听说在保郡,你建寺庙占了人家的地,手下和尚与人争斗,打不过,修寺庙的工头也不肯助你,你白白多赔偿了一倍的钱财,这样吧,本将给你军械,帮你训练和尚看家护院怎么样?”
道林并不推辞,轻声说:“将军英明。你可知僧人心有佛主,丝毫不怕死,日夜可勤习武艺,倘若真能练就一支罗汉僧兵,与历代刀枪不入的道兵有何区别,必能随将军征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僧兵?
李盘点了点头。
道兵他知道,喝些黄符水,喊着刀枪不入,甲不穿,刃不避,的确难缠,但李盘还是说:“没有道兵能胜过王道。王道练兵,方能威服四方。”
道林唱了个诺,压低声音说:“佛法何尝不是王道,将军岂不明了?倘若再遇恶战,我遣高僧入军,宣扬涅槃、轮回一说,胜于高显、东夏之萨满?”
二人已为力劝马天佑听使唤达成一致。他们在僧兵上也渐渐立场一致,道林达到了目的,二话不说就同意下来,却还是坚持回保郡一趟,告诉说:“为我修建寺庙的李虎,往南供应石材,听说最近几天会回保郡,和尚想喊上他一道。他与我佛有缘,倘若受超度,做了武僧,僧兵必成。”
李盘不肯,说:“先生先走,我派人送他去追你,万不可为了佛缘,坏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