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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四十七节 天威伞庇

    万分感谢不手蛋疼的打赏,又是22张票呀!

    春已不是太远,雪像知晓自己的命运,集中在几天降下,刚消停一、二日,就又下,过了鞋底之后,没过脚面,没过脚面之后,就又过脚拐,正旦过后,出来走亲戚,只剩下白皑皑浑然天成的一个世界和那些裹头巾提篮子欢天喜地去走亲戚的大人和孩子,田野间,道路上……这雍人的古老传统,紧紧把以血脉、友情为媒介的关系勾连到一起,大雪隔不了,距离挡不住,组成了雍人的己、家、国、天下,有亲戚不走,不仅仅是亲情的疏远,还会面临道义的谴责。

    杨燕燕还想拉着李虎跟自己一起走亲戚呢。

    她知道李虎的亲戚只得李虎叔侄去走,心里虽然不高兴,却还是跟她娘一起送出来,家里的人都在叮嘱李虎他们路上小心,她却要李虎不要喝酒,要早点回来,再跟着自己去走远点儿的亲戚去。

    那中年玉匠伙计留石场了。

    夫妻俩,李虎带着李鸳鸯、方海、李四就给汇入到走亲戚的洪流中,上了官道,那官道都已经踩成镜面的,马都走不稳,好在天上仍一阵、一阵降雪,给镜子上留些疙瘩……走十几里,到了岔路上,两边就分手了。李多财要一个伙计也不留,全跟着李虎走,李虎不肯,相互商量来、商量去,去田家庄园的路更远,万一石场开工前赶不回来,家里需要有人主持石场大局,李鸳鸯就给了李多财这边。

    李多财看着一辆马车,两匹快马走成小豆点儿,才和李鸳鸯一人一边马车车辕,继续赶车上路。

    田氏有好几所庄园,其实最北面的一所,挨卢龙塞很近,其实都在以前东夏的控制地域,后来朝廷给了狄阿鸟一个镇北平原的名誉,东夏实际上控制上整个北平原一线,田文骏为了少和狄阿鸟勾连,就在那庄园留个庄主,自己一家住到魏博边上去,田晏风知道狄阿鸟会去看他,去魏博不方便,高显也有很多学生去看他,去魏博也不方便,怕他这些孩子们去魏博会不会被官府为难,因而犯险,每年只要一过冬,他早早挪到紧挨北平原和湟东的边界处,那儿的霸郡也有他们一所庄园。

    霸郡是有名的通地,路也好走。

    要是再往北,就已经山连水阻,是历年来朝廷抗击北敌的一道重要防线。也就是说,之前,特别是屯牙关被拔之后,霸郡和霸郡以南才是官府的实际控制区,往北虽有村镇,有些地方慢慢恢复官府治权,但多数民户曾被夏侯武律和龙青云瓜分,地方上是大片的游牧区,牧人和农人混杂,而保留生机的村庄都在山里,荒凉如湟西。这也是东夏人在北平原问题上所不能接受的,兵家、政家权谋是一说,交给东夏时的北平原,未必能抵现在北平原的一个边邑镇,还到处都是敌害。

    虽然有马,但是雪大,李虎他们仍走两、三天才到。

    李虎前些年替阿爸来过,进了霸郡,就能找到了,到了庄园,北边来的客人已经上来了,好多的高显人……东夏那边却没有,毕竟他们要来,就得连跨两个国家的国土。尽管东夏那边没人来,也已经分外可观,当年**学堂的孩子,而今都是到了三十、三十多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早已经成为高显强大的一股力量,而为了来看老人,确保这些当年的学生,而今权贵的人身安全,今年,高显军队的一个万人队通过卢龙塞出来,在靖康国土上死死看着靖康军队。

    反正因为人多,庄园难以甄别,老人又说自己该入土的,也不让人甄别,李虎带着方海和李四一说是亲戚,就给摸了进去。

    他们也带了些礼物,但比起高显来的权贵大大不如,再加上编来的亲戚,又是远亲,被安排到庄园的西边……到第二天,才给安排去贺田晏风。

    堂内堂外都是些威武的叔伯,一看就已经是北方著名的巴特尔,但都恭恭敬敬,不敢高声喧哗,李虎路过,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很多是阿爸的同窗,路过时也一路给他们行礼致意,不知谁说了一声:“你们看这少年像谁?”他们之中,竟有好几个那喊李虎一声,在哪儿细细琢磨。

    得了一句“太像了”,李虎才得进去。

    他知道这些叔伯说“太像”是像谁,这是一个做儿子的高兴事儿,长得像老子,就叫“子肖父”。

    进去之后,田晏风穿了一身喜庆的寿衣,坐在堂上喝茶。老人年龄已经大了,可以算高寿,因为来的人多,自己的学生呀,近亲呀,在一起说说话,陪陪吃宴,至于远一点儿的,家里的人不想让他接待见面,可老人觉得不好,就这样,单独留个时间,一个见上一面。李虎到来,他也给愣了一下,手指着,想说没说,旁边的管家怕他年龄大了,闹笑话,连忙打一旁提醒他,告诉是哪哪的远亲,别认错。

    李虎看着是单独见,行礼说:“阿爷。我是宗虎。今年我阿爸来不了了,去了北边,阿奶让我替他来看您。”

    老人一下站起来了。

    说的是隐晦,但老人心里却是留着心,如果不说这些话,老人只是看着像,拿不准,说了这些,那就明了了。

    管家跟管孩子一样哄他:“坐下。坐下。站着累,说两句就好了,说两句,别说太多。”

    说完,还给李虎使眼色,告诉说:“老太爷身体倒硬朗,只是一到过年,见的人多,怕吃不消。”

    老人往外指了一指,嗓音有点浊,但很清晰。

    他说:“老蝉。去。其它的人明天再见。挡了。我跟这孩子有点话说,让他陪着我,送我回去。”

    这是?

    管家有点闹不明白,一个远亲家的孩子,自己都记不住是啥亲戚,于是纳闷地扭头看一眼,怏怏往外走,去吩咐。

    这是老人的族亲,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他走到李虎旁边,拉了李虎,小声提醒:“扶他回吧。别给他说太多,他精力已经跟不上了啦。老了。前头跟东夏开战,还病一场,不想打仗,这又给操上心了。”

    李虎点了点头,走过去扶老人。

    田晏风喉咙里低哽一声,却是问他:“宗虎。你多大啦。你咋来的?”李虎一一告诉他,扶老人去内堂,再经过内堂出去,身边无人,说到这个咋来的,那便是一言难尽,第一句是说:“阿爸把我流放了。”

    一看老人惊颤,紧张他。

    他连忙解释说:“他磨练我呢。前头阿爸北征,国内无人,是我领兵在北平原与陶坎元帅决战的,死的人挺多,还战败了,过后,我又不肯议和,他说我不懂何为生何为死,一味求胜,将来会变暴君,就让我来这儿明白何为生,何为死。流放只是个理由,就是让我知道、知道道理,阿爷你不要为我担心。”

    接着,就又说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

    田晏风慢慢回过味来,要求说:“那你住下,住下,多陪我几天,还有个事儿呢,得让你知道。”

    片刻之后,他亲切问李虎:“那你阿爸让你明白的,你明白了吗?”

    李虎说:“明白了一些,却很笼络,到现在,我也不是全然明白,我们东夏还有数十万大军,为什么就不能把北平原拿回来。”

    老人点了点头。

    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进了屋,老人自己坐下,执意让李虎坐自己身边,才握住他的手说:“你也是个好孩子,跟你阿爸当年一样呀,英武聪慧。你阿爸,我已没什么可教他的,他已经超过乃师,青出于蓝了,但是阿爷呢,也还能教导你一些道理。如果你阿爸呀,他是那些跻身到英主的君王,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即便北平原不能夺,他不愿意再打下去,也会高兴……但他不是。”

    他哈口气,转个身,在几桌上写了个字,让李虎看,李虎站起来,趴跟前,一看,是个“人”字。

    他问:“这是个啥字?”

    李虎笑着说:“爷爷。是个人字。”

    田晏风在中间拉一横,问:“现在呢?”

    李虎一看,是“大”字,说:“大。”

    田晏风轻声说:“人是根本呀。没有人,何来大人,君主?这人能被贯穿起来,从一为十,从十为百,继而为国,那就是个大,大是力量,是权力,是凡人中的君王。”

    李虎点了点头,见他在大字头上又拉一横,主动说:“现在是天。”

    田晏风说:“看明白了?”见李虎摇头,缓缓地说:“天护万民。像是伞,打在了万民的头上呀。”

    他用食指往上指了指,轻声说:“这才是天呀。”

    李虎受到震撼。

    田晏风说:“你阿爸要做万民头上的一把伞,利益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为何,听得这一句,李虎心里触动,猛然间泪光盈盈。刀枪剑戟,杀声震天的战场,春花雪月,闲庭操琴的家园……一动一静,浑然交织,竟全汇合到伞之下,再接下来,变成生动活泼的人,每一个,走两步,笑一笑,最后,却是庄严的朝堂……这凡人的笑,这庙堂的肃,是有一把伞呀。

    田晏风说:“前头你还小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被掳,那些将士们舍命救你,那些土匪舍救你,一路上死一路,将士们则罢,听说那些个马匪也几乎死绝,为什么呀?是什么让他们舍生忘死,他们为的什么?他们想在你阿爸的庇护下过没有厮杀,美满和睦的日子,夺回你,就是他们献给你阿爸,以示效忠的投名状,为此不惜一死。你阿爸他庇佑了万民,万千东夏国人的力量汇聚他一身,无往而不胜……反过来呢,你阿爸他也一心好好做这一把伞,他心里有军队百姓的死活。”

    李虎后退一步,拜谢说:“阿爷一言,虎茅塞顿开。”

    田晏风轻轻咳嗽,说:“你阿爸流放你,就是想让你也有这股力量,心里同样有这些军队百姓,生与死,你是他们的伞呀。你汇聚了力量,你持一国,如果不犯错,这股力量不散掉的话,你一生,不过成就了个大,何以问触天心?你若是持了这个大,岂不是与乃父背道而驰?将来的你,就是扫平四合,而今你阿爸珍惜的,放在心里的人和物,放心吗?他的爱的,你不爱,你是在毁灭他珍惜的一切呀。”

    李虎却又不明白。

    他反问:“那阿爸为何又将我流放到靖康国呢?他为何不流放我去极北之地征战厮杀呢?”

    田晏风道:“这个以阿爷身为人臣的立场,不可直说予你。若一定要说,阿爷问你,这天下的百姓,分谁家的、谁家的了吗?哪怕分了,在你阿爸眼里,却是没有分别,他给我说,君失其鹿,只有王者逐。”

    阿爸的问题?

    怎么夺回北平原?

    自己拿什么夺回北平原?

    一道闪电一样在天灵盖里闪了一闪,李虎欣喜若狂,大叫道:“阿爷。我明白了。”

    田晏风端坐含笑。

    李虎突然问一个问题:“那阿爸若是想逐鹿于野。阿爷会站在他这边吗?”

    田晏风一边试图拉他起来,一边说:“鹿没了主人,我的学生来夺,那是他的成就,他夺来,治理天下,就有我的学说和思想,虽非圣人,而雨化万物,也是我的成就呀。要是鹿有主人,主人未曾走失,他硬要夺,那是血雨腥风,生灵涂炭,那是我的耻辱,身为先生,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学生,让他置万千生灵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又说:“我看这头鹿离要走失也不远了。”

    李虎诚恳地说:“是呀。这靖康的百姓,吃饭都难……我未入境前,心中恼恨,觉得他们不就是那些靖康的军队吗?可是来了,却觉得他们好可怜、好可怜,他们屁股上烂着洞,冬天穿着单衣,野菜混着汤水煮,就是这样,还是谁想欺负谁欺负,便是我,他们欺负不了,就来诬陷。”

    田晏风点了点头,激动地说:“何止。何止。我年岁到了,我什么不敢说的?眼下庄园遍地,你知道庄园的奴户怎么耕种吗?很多带着镣呀。妙龄女子服役于主人之家,壮年劳力耕作于田亩,无衣物无所食……朝廷无力赎夺,因为人口减少,赋税减少,反而对外头还有口气的百姓再课以更多的赋税。而读书人?却更难为官了呀。皇帝意在开科,最后为了统合门阀的力量对外作战,又不得不恢复九品中正制,反倒倒退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说:“这也是你阿爸流放你到这里的原因吧,人之失,己所得……从人家身上可以得到自己的反思。就看新皇帝的了。现在你阿爸避战,他已经没有对外的战争,若是能够看到国家的危机,放手作为,还能沉疴得返,若他看不到,反而满足于自己父亲的赫赫武功,那便要失掉自家的鹿啦。”

    若在以前,得到别人复述事实,李虎会窃喜,觉得是机会,但现在,他仍然觉得是机会,却多了一团伤感……这鹿走丢不走丢不管,这种国事却关系到很多自己身边的人,若不是自己,若不是燕燕他哥,在努力去改变,他们会过得很苦、很苦,从其它人身上,就能看到他们的苦,而他们是纯朴、善良,而且极其胆小的,便去县城,都要一起去,都要去本地人的地方吃饭。

    田晏风叹气说:“孩子。有两个人在我这儿呢。你得见见。本想着等你阿爸派人来,让他们跟着走,现在不成了,明天,我就让他们隐匿姓名,跟高显那边的学生去湟西,经湟西,再回你们东夏。你别管他们了,你在我这儿住几天,陪陪我,我也好知道你都读什么书,读得怎么样。”

    李虎一时没有多想,好奇地问:“是谁?”

一百四十八节 一路北上

    能会是谁?

    田云和冯山虢。

    李虎扶着田宴风去见他们,准确地说人是三个,冯山虢还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仍在披麻戴孝。冯山虢的丑几乎是公认的,一对门板似的黄牙,瘦长脸,一双有点像斗鸡眼一样的毒眼珠儿,但是……在陇上见过他的人却都有这么一种印象,他笑起来很夺人,像是胸于成竹,像是鹰盯大雁,而这一切,结束于西陇战败。在当时而言,一个极自负的谋臣,辅助一个清廉敢为的将领,两个人不敌一个不知哪钻出来的游牧归国的少年,权夺尽,兵罢黜,夏景棠自尽而亡,这对一个有出将入相自信的人来说是一个多大的打击。

    尤其是回到关中,朝廷轻视到极点,身上就像背上“无能”二字。

    本来是皇帝给机会一样,给遣来东夏作令尹,监视他狄阿鸟,结果夹到中间去,狄阿鸟一再透过他玩弄朝廷,朝廷也不信任他……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失去了风采,困顿的一只倦病颓鹰。

    但是你再回顾他的过往,西陇防守兵力薄弱,刚举过秀才,官场上轻摇直上的书生,毅然西去,混迹于行伍之间。

    狄阿鸟东归,谁与之同往?

    当时狄阿鸟只有几百部曲,若干寒门士子、工匠,加上老弱宦官也不过两千余,谁能相信他必能建国?他若一战而败,游牧人管你是不是朝廷派的令尹?这种凶险和干系,岂是一般书生敢担?即便他狄阿鸟顺利建国,就要在东夏作为令尹监视他狄阿鸟,同时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留在长月作人质。

    他的命运是后一种,已经十几年了呀。

    毅然丢下自家的娇妻幼子,跨马东出潼关,孤身一人沦落于东夏,长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句,何尝不是他的真实写照。朝廷不信任他,应替换他也不想理他,把他扔在东夏,而他,因为怕负了朝廷,一人“怆然”,最后干脆在黄埔潜心治学,直到北平原被攻破。

    然而,生活在东夏多年,感受到身边众多同袍同僚的温暖,想脱身都不能,辞官都不能,妻子儿子朝廷挟持而来,因为不愿做官,坚决辞官,装疯辞官,一家人刚一团聚,因为物价飞涨,人在他乡,缺乏亲族和财物,守望他多年的妻子被饿死,这是何等伤痛欲绝的一件事情呀。

    李虎知道他的生平,想一想,也觉得假疯也该变真疯了,却不料见了面,大出意料,冯山虢换了个人一样,双目精光闪闪,再没有在东夏的那种颓意,一到朝议,他打瞌睡,一说到点,他问管不管饭。对,李虎见过他,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好像一天没抬过头,两眼没睡醒过。

    今天,这头抬起来了,这双眼睁开了,那目光格外夺人,一说话,嘴角先往一边拉起,带着戏谑,黄色的板牙露出来,像鹰鸠,像枭雄……眼前这个会是经受多年困厄,志不得伸,妻子刚刚饿死的人?

    而且似乎他的身体也好了。

    他见了李虎,打个标准的官揖,称呼说:“世子殿下。”

    李虎仍是在发愣,感到不敢相信,不可思议?

    旁边的田云微微笑着,他是当年抱过李虎的人,李虎也清楚知道,他是坎坷流离,因为家族中有直系亲族,始终不肯为狄阿鸟所用。而今三十多岁的人,在东夏吃牛羊肉吃得多,不但身体开始壮硕,而且像是容颜不曾有多大改变,白面无须,多了点儿英姿。李虎把目光移向他,他也弯腰一个长揖。

    如果不是敌对关系,不算他们是叛逆,这都是长辈呀。

    李虎略一犹豫,也连忙还了两个长揖,称呼说:“谢伯伯。田叔叔。”

    他抬起头,再看向那个后生,那后生和冯山虢长得有点像,他脸上留着恨意,似乎在恼恨自己的父亲宁愿娘饿死,也不肯出来为官,见了李虎,头立刻偏到一旁去。

    冯山虢叹气说:“世子见谅。他娘刚不在了,他心里恨我,你叫他冯程就行了。”

    李虎也有疑问,问他:“为何你宁愿伯母饿死,也不肯为官?”

    冯山虢淡淡地说:“我那时已经在装疯,我能想到物价涨成那样吗?她等了我这么多年,她也不想让我为官呀,她支持我装疯的……”口气很淡,泪水却夺眶。他说:“头天还好好的,我哪知道吃的都给我们爷俩了呢?我怎么知道呢?魏博城里人聚集起来让放粮,谁都不敢放,说是军粮,最后一车一车往外拉死人,我不知道百姓死绝,军队吃着军粮去防谁?相比你阿爸,宁愿不要北平原,我就一下明白了。错失明主,是我糊涂。这么多年,我没少生事儿。你阿爸大度,不给我一般见识,把我当自己人,而我回到自己人中,朝廷上的同僚一边鄙夷我,一边为了挟持我,接济我一下都不肯,除了田云找我商量说要北上,谁问我们一家人的死活?”

    他哽咽说:“若为国家大事,一家人宁愿命不要,可现在……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满街的灾民问我,我们啥时候能去北平原谋生?我不知道。北平原他不在了呀,而今的北平原,他与以前不同了呀。我怎么回答他们。我回答不了,我低着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想我一定是在商纣麾下为恶。那北平原,是乐土呀,却死数万人,面目全非,一群军阀挟持上,各有所占,各不相让。”

    他轻声问:“这么多年,我在干什么呀?我为国了吗?我为民了吗?”

    李虎听得感动,弯腰一揖,长揖不起。

    冯山虢连忙去扶他,揩掉眼泪说:“想好了。就已心如铁石,北上请求大王的谅解。”他一扭头,决然地说:“任他处置。”李虎扭头看看冯程,扭头再看看他,想了下说:“你们隐匿身份北上,到了湟西,便只能一路跋涉了,现在北国都是雪,就让冯程跟我走吧。朝廷没有他的画像,我可以用更稳妥的办法送他走。”

    冯山虢扭头征询地看了冯程一眼,决定说:“也好。他这些天水土不服,就没好过。”

    田晏风颤巍巍地说:“少站着了。好好休息,既然阿鸟今年派不了人来,你们明天就走,跟着我学生,免得夜长梦多。有个姓田的将军与老夫套近乎,年后必定会再来,你们?早走早好。”

    确实如此。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倒也害怕给田氏惹祸,肯定下来。

    头天说好不让田晏风相送,免得老人哪点不好,第二天天一亮李虎去送他们的。

    雪又是一夜时下时停,雪过了脚裸,淹了小腿数寸,站在野外,看着他们并入高显人中,一人一个包袱,一个一革袋干粮,一人一个木杖,风扑来,雪花打脸,视线渐渐模糊,人已经渐渐看不清……李虎就像是心中被洗了一番,突然他记起来了,这二人其实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包括田云。

    他连忙转头,问方海和李四:“你俩还是护送他们走吧,我和冯程一起回就行了。”

    方海和李四对望了一眼。

    方海自以为自己还没被识破,凡事在装傻,一时转不过来,李四便说:“还是我去吧。我年龄大。湟西也熟。”

    李虎扭头看向方海,一旁的李四给方海摇了摇头。

    李四也走了。

    上千里的路程,李虎不知道雪何时停,他们怎么走,以他们的体力能不能撑得住,好在李四跟去,有一匹马,说不定李四还能联系上暗魂的人。

    这一切都是良好的意愿。

    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就给回杨村了。

    到了杨村,每天都往北望一望。

    两天后,他又在望,李多财告诉他:“等李四回来吗?别等了。李四没了。湟西的暗魂里头出了奸细,李四联络他们,想让她们接手护送二人,结果引来十三衙门的追杀,李四为保护他们,战死了……现在十三衙门的绣衣都在湟西去,潜入追杀,这两个人,都出国门了,他们看得重了。”

    他扭头看住李多财。

    好半天,他才肯定这是真的,吼李多财:“你们干什么吃的?”

    李多财说:“湟西出奸细,那不是现在的问题,还是以前朝廷埋下去的,湟西又没有打仗,奸细就没暴露。咱们的人?已经去清理门户,我们备州这边只能尽一切可能,半道截杀靖康派遣的绣衣。”他问李虎:“你什么时候给我盖房子?你不盖房子,我养不了鸽子,没鸽子,消息就得多转一道手,对于转手的人来说,他接触的消息就不是他的级别应该接触到的,时间长了,消息容易外泄。”

    李虎掉头走了。

    他扔了一句:“李四叔死了,你的袍泽,你的部下,你一点都不难过?你竟然还能心平气和与我说话?”

    留在原地的李多财愣在那儿。

一百四十九节 咱们去抢吧

    魏博。

    初五过后开市,不少被掌柜安排来三分堂关注银钱走向的伙计,陡然就露出震骇的表情,接着就向自家商行狂奔。

    事实上,有背-景的商人都已经知道三分堂会被清算,但也知道上层还在交锋,却没想到会来这么快。朱汶汶在她们家掌事厅坐着,目光沉峻,面前只是供她决策的小圈子,并没有扩大化,便是这几个人,也处在慌乱之中,三分堂若清算,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而清算,又是何意?三分堂要将所有帐务一一兑现,收回所有借贷,一旦借贷的人无力偿还,官府扣押资产,出钱抵还三分堂用作清算……若金银数量巨大的人家,放到家里不安全,可以出保管费,交由朝廷保管。

    朱汶汶先一步与李益生师爷谈过。

    她不知道朝廷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总觉得这是东夏想要的,想清清楚楚问他,却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问他的看法一二。李益生却是毫无主张,这种事情想都难以想象,一旦到来,谁知道怎么反应?当机立断,赶紧去三分堂兑现所有银票?但给出的印象是三分堂坏账不多,能够做到清算,或者是认为可以清算的人,认为三分堂可以清算。

    这个小圈子里,袁尚凯最先清醒过来。

    他是处理过国家财政的,足以反应,告诉说:“东家。按常理说,足够实力的商人应该广开钱庄,吸纳进从三分堂流出的资金,但是……没有人能做到三分堂那样,没有人会敢像三分堂那样,不要火耗和保管费呀。即便有一家两家仿三分堂的做派大肆吸进,但也难以改变整个钱业。所以我的看法是,金银钱全要贬值。”钱贬值是次要的,朱氏曾为三分堂花钱,明面上,那是三厘的借贷,数量无比巨大,前一段时间,趁着银钱比价,朱氏流入三分堂一些白银,等于偿还了大部分,但便是小部分,也是数额巨大,一旦清算,如何在一时三刻给他们凑齐?

    朱汶汶知道袁尚凯的意思。

    也许开钱庄不是好办法,但第一时间开钱庄,吸进来的金银可以拿来抵还债务,免得官府出面扣押资产。

    朱汶汶陷入沉思。

    而其它几个人则陷入恐慌。

    他们知道朱氏与三分堂的借贷关系呀,这么大一笔钱,都在资产上占用着,谁能说还就还呢?

    朱汶汶寄希望于狄阿田抽掉借贷依据,给她免掉一部分,或者全部免掉,因为东夏那边接手不少产业,一旦产业被收走,东夏那边也有大的损害,但她拿不准,如果不是狄阿田主动清算的呢,如果是朝廷那边收买的有三分堂的核心人物呢,或者说,三分堂想为清算的结果负责呢?

    朱汶汶想了一会儿说:“清算之际,必有恐慌心理,而银钱运送需要时日,三分堂和官府自然优先清算大笔……普通人的银票兑不出来,银票就会大跌,你们在市面上收购三分堂的银票吧,也许三分堂自己人也会这么干,在这么干,收吧,收了之后,一部分抵还,一部分兑现金银,兑换出来的金银,再用来收够银票,等抵还清债务之后,收购布帛和粮食,大肆屯仓。”

    她挟裹一股气势,猛地站起来说:“这是一场大战,一旦打赢,我们身上便无半分的债务,会成为真正的备州大商,趁别人没反应过来,给各地分号发令,鸟飞烂翅膀,马跑死,也要占住先机。”

    陈天一也连忙起身,问:“娘。那要是三分堂坏账多,兑着兑着,他们兑不出金银了呢?”

    朱心文大掌柜笑着说:“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见陈天一不理解,他说:“兑换清算,谁大户谁占先,没有不先清算大户,先发还小额银钱的,何况咱有的是地,现在什么最值钱,地,把地拿出来作收买,三分堂哪个执事不听咱的,哪个官府上的人不得先兑换我们上交的银票?他银票就是在街上烂掉,到咱们手里的就是实打实的金银。”

    陈天一向他娘看去,连忙问:“娘亲大人,那要我去做什么?”朱汶汶说:“去练兵。让益生给你找人来,你好好练兵,赶紧把家兵的队伍扩建起来,物价再一飞涨,到时青黄不接,天下乱民汹汹,实力大,土地多,就可以募民募兵,没有实力,就会成为人家大肆劫掠的对象。”

    几天后的高显,也突然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平静。靖康的金银钱,无论有何危机,也还刮不到他们这儿,摆在龙琉姝面前的,仍是粮食问题……湟西虽然山地多,但是水利设施好,府库上的粮食,东夏虽然撤走,但民间还有一些粮食,灾后问题得到妥善解决,但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缰绳,去年年底,高显作为东夏的盟国,张口给靖康要粮,打算以部分牲口和皮草偿还,但是到了今年,年才刚一过,消息就传回来,靖康官府暂时给不了粮食,希望高显君臣谅解。

    这个事情本来只是个小事情。

    也不是靖康官府有心毁约,肢解三分堂,什么风险,整个朝廷都不知道,你不留着大量的物资,大量的粮食,一旦迹象不对,你拿什么来应急?

    但他们不知道,高显这边儿,突然与靖康大片土地接壤,内部有个声音,既然国家穷,咱去抢吧。

    靖康反悔,或者说不叫反悔,只算毁约,或者叫延期,就一下成了借口。多年来,一直被东夏憋在一隅,高显显得异常地好战,而且有了湟西,多了很多没有迁走的民众,使得高显人内心野心膨胀。而且这也是一种危机心理,狄阿鸟是会回来的,他回来,他要是抢湟西咋办?我们能不能打得过他?我们要是打不过,我们就得趁着他打仗,我们也打仗,我们趁着他扩大地盘,我们也赶紧扩大地盘,等狄阿鸟打完北方回来,只能说高显的人口地盘陡增,才能与他相抗衡。

    再说,得了湟西,湟西都这么富庶,那北平原呢?

    靖康这样不好武的国家都疯了一样,不要命去抢北平原,难道我们高显学他狄阿鸟欺软怕硬,不敢与靖康作战?

    这种危机意识,龙琉姝也有。狄阿鸟征战大漠,迟早会回来的,一旦回来,你必须得有力量抵御他,再说了,他败于靖康,丢了北平原,高显要是打下北平原呢,要是战败靖康呢,这就等于唤回民心,让他们知道,高显是有比东夏强的地方,这样,不至于狄阿鸟一回来,民众倒戈。

    只是这样的大事,与靖康这样的庞然大物开战,谁也不敢说就轻易决定。

    朝议结束,商量的结果就是,要粮食,必须要到,他不给,可以粮食为借口,小范围兴兵。

    打赢他然后呢。

    和谈,拿到粮食,索要军费,凯旋而回。

    再然后呢?

    再找借口,小打,打完,再和谈。

    带着这样的使命,龙琉姝派出特使,直奔魏博。

    她知道,现在想打仗的不仅是他们君臣。

    整个高显都想打仗,穷疯了,高显又是个掠夺性的国家,虽不是游牧民族,但是发家致富,就是靠掠夺,狄阿鸟的军队厉害,狄阿鸟他走了,而且他也不会为靖康出头了,他跟靖康打仗了呀。

    东夏留下了不少匠人,铁匠,木匠。

    便是第二天,告示就贴出来了,征集铁匠,征集木匠……打仗要有犀利的兵器,与靖康打仗要有攻城器械。

一百五十节 得国士成双

    皇帝秦理年前已经登基。

    权力过渡得很平稳,大赦天下之余,他踌躇满志。是从来也没有过过像今年一样舒心透体的正旦,百官朝贺,放手作为……年中预算,部丞主官们聚在一起,他于当夜就定了下来今年要去干的一些大事:一,三分堂必须得破,不破不能立;二,南朝产粮高,得能运抵东京或者直接运到长月,三,往西庆屯兵、移民屯垦,四,裁撤那些当年收私兵收至鱼鳞军的军队,朝廷不予安置,让原先他们自己的家主出钱安置,名义上叫为战计用,现而今则交还私兵。

    初五过后,他躺在养心殿中,静观臣下从原先西庆和南朝收罗来的奇珍异宝,不能说他对这些奇珍异宝动心,到了这个位置,任何一样珍宝,都是招手就来,他只是喜欢看到别人的宫廷御用之物变成他的……这才叫征服,就是夺来别人的。本来他还打算春阅一场,自己也骑马带刀,但是被臣下给劝谏住了,这里头原因有二,首先,国家权力刚刚移交,而军队没有安置妥当,甚至有些军队还在欠饷,有些人立下军功还没有兑现,检阅军队,容易有突发事件,其次皇帝演武,那是强烈的信号,表示有仗要打,而军队太多,是要一一裁撤的,到时候,诸将努力表现完回去,拖着不裁撤,等皇帝决定去打仗,那多不好?

    当然,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还有不是主要的。

    皇帝太好武,乐于演武,不祥。

    皇帝最终忍住了。

    不是他认同,他觉得这是千年的陋习,为什么狄阿鸟可以在宫廷当众较射,骑着马一起汇同打猎,而自己不行呢?

    为什么狄阿鸟重视军队,没有人说他什么呢?

    这些问题他没说,但他在心里想。

    当然,一些亲近的谋臣也在为他分析,告诉他说:“狄阿鸟之所以可以当众庭演,那是因为他征战数载,身边的将士都是他亲手提拔,之所以可以从容打猎,那是他们塞外有游牧的习俗,那就等于是咱们这边,皇帝躬耕开犁。”

    这个将领非一手提拔,深入秦理内心,不过这几天天冷,他是想,但一外出,风就刀子一样割脸,他也懈怠了,西庆那边送来个不少西域女子,其中的公主,其实说是公主,不过是某一部首领的女儿,身上竟然带着天然的香味,过年那么一嗅,竟然是真的,趁着年后天地万物没有复苏,朝政还不忙,你不去琢磨琢磨她身上的香味,见识她舒展的腰肢,和异域风情,过后会忙的。

    虽是有美人在侧,他依然在想着如何亲选将领的问题。

    之前在藩邸,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而今要用,却都有用,怎么选拔将领呢?

    而且,他也会推敲一下清算三分堂的方案,结论是完美,三分堂自然有外放的债务,这些债务可以暂时转移到官府去呀,清算到后期,也许出现一些烂账,到时候朝廷的新钱就已经大量在库,可以用来帮助偿还,正好让新钱大行天下,而且,朝廷也可以学东夏,来官办钱庄,岂不是万事大吉。

    只是他却忘了,清算,就算三分堂没有一分烂账,内中没有人使坏,你每天兑现的数量是有限的,只能先仅着大笔储户,而那些升斗小民,在大户、门阀,那些借贷户拿银票偿还债务的转借之下,手里的银票会不断贬值,被人收购去,清算结束,有钱的更有钱,没钱的更没钱。

    而且?

    金银钱全部都取出来,在市面流通,钱多,物资少呀。

    他却不知道三分堂开始清算,分家的股东们正在瓜分钱界英才,利用自己手里的盈余,重新开设新的钱庄。

    当然,没有贸易作支撑之后,保管费和火耗还是要收的。

    这些还在筹备的字号中,冒出了三个新芽,一个叫青字号,一个叫陇字号,一个叫龙字号。

    三分堂的账面上,没有半点转移资产的端倪。

    这三个小芽儿,其中陇字号靠田田小姐的红利生成。

    这个官府也不作禁止,以大变小,你慢慢从头再来,官府防着你,你还能做那么大?

    青字号,却是一位直州人氏登基的采状,叫朱保田,他是常年挂靠三分堂那边做生意,笼络些三分堂的掌柜开起来的。而龙字号,则是登州大财主曹云德跑来开办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不收取其它钱庄重新收取保管费和火耗,但也没有三分堂那样,敢开储息,而且……

    他们经营有统一的特点,你来存钱,必须要认同将来可以用提取之日,能兑东夏钱的数额来偿还,你来借贷,必须要有抵押物。折成东夏钱,容易理解,怕金银变动大,东家在争持东夏币,如果金银贬值,东夏币用来作平衡之物,避免兑换原有数额,使钱庄亏损,而借贷抵押物的具体方式和三分堂完全一样,这也能理解,三分堂有现成的,没有漏洞的质押方式,被学走也正常。

    眼下这乱局,谁都没经历过。

    你拿东夏币来保损,你就行了吗?

    整个钱业都只是觉得他们另辟蹊跷,但还是不看好。

    三分堂清算太出于人意料了。

    不光出乎他们的意料,也出乎狄阿鸟的意料。

    这是个大消息,消息走到极致,两天之后,就已经出塞,不过这个时候的狄阿鸟,还在冰天雪地之中。

    过年,他都是在北方大漠深处和将士们一起过的,然而年后,带着百余骑,风驰电掣又赶回来,抵达通京。

    很多东夏大臣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赶回来,郭嘉不行了,这个大王最重要的谋臣之一危在旦夕,大王为此,冰天雪地之中一天数百里往通京赶,而回来,只带数十骑兵,当人撞见,顿时泪流满面。

    铁甲上板结了冰雪,就像是冰雪浇筑的一样,而人的脸、眉毛,全是细小的冰条,雪原上,那凶险,那雪坑,人就这样回来了。

    人人都在想,郭嘉在大王心里多重呀。

    初四,郭嘉像彗星一样辞世,东夏国以国丧之礼安葬之。

    这位谋臣自受狄阿鸟简拔,每一次军国大政都参与其中,他的死,毫无疑问,是东夏无以弥补的空白。

    谢先令不长于军国。

    史文清不长于军国。

    部分新上来的才骏不少,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到达这种高度,处理过郭嘉处理过的大事。

    郭嘉临终,不知与狄阿鸟说了什么,下葬当天,大王又星夜赶到柳城。

    柳城已经是高显和湟西的分界点了。

    东夏国内在预测,他突然抵达柳城是要干什么,却没有猜到,而他,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几骑。

    抵达柳城,他召集柳城大小官员,才突然宣布说:“古有求贤,崇以国礼,今有紫气向北……尔等布置稳妥,迎贤才入夏。”

    柳城大小官员,军队民众阵于城郊,他则亲迎至柳城东南。

    大雪纷飞。

    雪舞漫天,早已涤荡横扫天地。

    风雪北来,扑浪如大雾。

    狄阿鸟空释战马,除去铠甲,换上冠冕,束起长袖,甩后博带,于山野铺琴,帅麾下将士十余,立于雪下。

    他望着那南国,看不清的雪浪腾空铺雾之中,如有龙虎,便是这鬼天气,久居塞外之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便是这天气,田云和冯山虢岂不知晓?

    他们来了。

    不知这一路有多少追杀,几经坎坷,不知这冰天雪地,怎生磨练,多少雪坑雪窝,有无狼群野兽。

    狄阿鸟闭上了眼睛,高举双手,像在向长生天祈求二人的安康。

    那风一卷,博带又猛地拉向前方,直直指住一个方向。

    也许这是长生天在告知。

    那长带所指的方向上,现出两个黑点,他们移动过来。

    两人牵扯同行,大风中时而翻滚,时而挪行。

    狄阿鸟像是震惊了一下,陡然就醒悟过来,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干啥?”

    他奔跑,将士奔跑。

    到了跟前,相互站住。

    冯山虢胡须如刀,被冰布满,翘在嘴前,田云一边脸肿如肥猪,几缕头发,竟然钉在胳膊上的冰雪中。

    两人手里仅余木杖。

    田云、冯山虢已是抱头痛哭:“为我二人,东夏壮士死于湟西者十余,何以有脸面见大王?”

    狄阿鸟却弯腰一躬,言道:“二君复夏,夏人之福,孤这里谢过了。”

    冯山虢回转过来,风雪之中,缓缓下跪。狄阿鸟上前一步,将他抄住,喃喃地说:“很多事,孤不怪你。孤一直认为,像你和田云,孤不敢操之过急,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被孤所用而已。”

    冯山虢大恸。

    自古君王再推崇贤才,谁没有功利之心?

    早一天、晚一天?

    礼遇不睬,我行我素,早一天,晚一天,那可是十来年,哪个君王不会认为是自己被拂逆?

    也许他们恼羞成怒,开始举刀了,心胸开阔好名的,或者放归山林,根本就不再关注了。

    而眼前君王,却是甘心奉养一样。

    冯山虢在东夏有俸禄,有爵,有田园,礼遇不改,田云,一样在东夏有俸禄,有爵,有田园,得士卒推崇。

    狄阿鸟悠悠地说:“等贤才如同等好女,终是回转心意来。”

    这才是真胸襟。

    冯山虢大哭,田云低首。

    狄阿鸟却又喃喃道:“你二人或许不知,郭嘉去了,你们或说是我的臣属,或说是我知交兄弟。吾失郭嘉,痛哉,哀哉,惜哉。吾得山虢、田云,欣哉,喜哉,乐哉。”

    天地间又是雪浪,漫天围裹,将士们声嘶高歌:“兴我东夏,迎我大才,固我东夏,浇我金汤……”

    回走不过里余,持角骑兵十多步一双,路上并立,呜呜吹奏。

    一直传到柳城城郊,柳城军民一样高唱:“兴我东夏,迎我大才,固我东夏,浇我金汤,国中山河,壮哉辞章……”

    抵达城郊,歌声一浪一浪,没个停休。

    二人触目涕零,从东望到西,从西望到东,黑压压的人,黑压压的兵,不知真的见过没有,却是个个似曾相识。

    却在那一刹那,歌声陡然一停。

    万众一阵高呼,不知谁起了头,汇成齐呼:“贺大王。得国士成双。贺令尹。披风沐雪来。贺田君。大漠供驰骋。”

一百五十一节 万里之外

    接上田云和冯山虢,靖康国内的消息已经到来。

    黑明亮特意做出说明,朝廷上极尽威胁,要求三分堂进行清算,甚至原先的部分股东那些京商得到补偿,也在促成这一事实,几个核心理事迫于无奈,只好启动搁置的清算再组方案。

    狄阿鸟刚刚擦拭完铠甲上的霜雪,消息已经摆在面前了,一时之间,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气氛因而有些压抑。

    接受他招待的冯山虢和田云都有点儿不自在。这已经不叫勤政,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那么自然,一回头,见得二人发愣,停了吃喝,笑道:“靖康那边的三分堂你二人知道吧,朝廷逼迫清算,虽然这不是件好事,但也碍不着你们吃喝。”紧接着,他评价说:“没见过自己找死的?”

    冯山虢小心翼翼地问:“三分堂我知道,三分堂清算,对靖康朝廷来说是坏事,对我们来说,难道也是一件坏事吗?”

    狄阿鸟想了下说:“不知道。清算极为草率,选择在朝廷官币大量超发,新钱发行的时候。本来孤前一段时间也想给他清算掉,看看这么多年,三分堂到底有多少烂账,多大的黑洞,同时憋朝廷一下,让他不敢发行新钱,结果他自己冲自己下手了,是走漏了风声,让他们知道三分堂和孤的关联?”

    冯山虢脸上现出震骇,惊叫道:“大王。三分堂至今还与您有关联?”

    狄阿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说:“是呀。当年孤一手开办三分堂,是开办贸易行顺带开的,解决手里没钱的问题。于是开设了个钱庄,居中倒账,来交易的人交割货物,咱们给他开具出银票,他通过贸易行置办货物,又把银票给花进去,我们没有大量的金钱来周转,却能够提取贸易佣金,利用进出金银的周转,自己来贸易北货。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增加本金,又提出给息保管,争取东市周边的民户把钱存进来。后来发现给息保管,并不是一件赔钱的买卖,你放贷出去,贷息能提高几十倍,那么你吸进来一万两,贷出去一千两,这里头就有盈余,为何不敢干?何况咱们置办产业,聚兵起家那么需要钱,钱庄也可以虚开一部分银票,用来经营。”

    田云也连忙问:“不是说你那些产业都抵出去了吗?”

    狄阿鸟笑道:“是呀。抵给了我家阿田,东家还是孤呀,回到东夏之后,起步那么简单,筹措军费、粮食,没少靠它,本来孤也是在想,能支撑到咱们建国再倒闭就行了,没有想到,钱庄这样开办,那是越做越大,而且越做越大,还越做越停不下来。你们想呀,钱庄有虚开的银票,只有越来越多,吸纳的金银越多,虚开的银票才不会动摇银根不是?中间也出现过挤兑,但我们有最好的武士押送,最快的运输来补银,足以周转调剂。它没垮掉,反而成为靖康的第一钱庄……最大了就是好呀,贸易分润利益巨大,购置产业升值,炒卖紧俏商品……,反过来竟在盈利。”

    田云和冯山虢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狄阿鸟说:“靖康攻打北平原,孤打算利用三分堂给他打钱仗,有心清算,坏靖康财政,中途发现靖康朝廷根本就没有危机意识,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买不来东西就和买,没钱照铸钱,于是改变主意,放他们一马,有心细水长流,但没想到,根本没过多久,他们主动要清算。”

    田云和冯山虢各自捧脚,跟小孩一样坐着。

    狄阿鸟说:“你们来决定吧。让不让他们顺利清算?孤可安排一场大火,烧尽存根……但好像坑的是天下百姓。”

    冯山虢立刻回答说:“不能。大王。你不能这么干,他清算,让他自己清算去吧。为害人而害人,对我们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狄阿鸟叹息说:“要说起来,你妻子饿死,孤是有责任的。孤心说,暂时不与你刀兵相加,给你打场钱战,恶心、恶心你,结果他们连反抗都不会……苦的却还是那些百姓,朝廷反倒没多少损失。孤只好让人赶紧放掉囤积的物资,去平抑物价,物价刚平抑,给他们过了个年,他们自己来干了。不说三分堂能不能清算,就凭他们在钱战面前的毫无还手之力,你信他们能波澜不惊地完成清算?”

    冯山虢默然无语。

    田云试图安慰他一句。

    冯山虢说:“怪不得物价平抑得那么快。大王已经算是宅心仁厚。拙荆的死,不怪大王……这钱战,大王今后还是不要再打,你与他们打钱,有何意义?这天下若一残再残,收拾残局的又是谁?”狄阿鸟幽幽道:“孤突然明白我阿爸的仁慈了,当年狄宝他外公就是跑我们家老欠账,我阿爸拿他们没办法,他们那种经营,套路就是买马,卖马,放账出去,我阿爸知道我们家一收账,他家就跨,钱收不回来……孤现在说不一样不一样,说一样却又一样,赚再多钱,靖康破产了,孤也颗粒无收。孤还要帮他,他清账,孤还得派人盯着,免得他崩掉。”

    田云却持与冯山虢截然不同的观点,说:“大王手一软,他们挺住了,挺住之后,却未必不再仇视大王。大王毁了在靖康的钱财,却能坏靖康根基,必要时,为何能做不做?”

    冯山虢猛然扭头看,看着田云。

    他大概想不明白田云对靖康有何深仇大恨。

    狄阿鸟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孤不是商人,可以不把钱财放在眼里,也不是个复仇者,山虢的妻子因此死去,山虢心里岂不恨孤?如果孤放手而为,最终也是纸包不住火,罪魁祸首是孤,靖康失去人心,孤也得不到。”

    冯山虢淡淡地说:“大王认准我恨上您了?大王不说我也根本不会知道,大王说了,我也认为大王只是一支无心的推手,拙荆饿死,那是诸多缘由,甚至有她自己的原因,她凭啥让两个爷们吃饭,她饿着?我不恨大王,大王等于是在唤醒我,靖康朝廷无心为民,人饿死,大小官吏乃至庙堂之上,可以看着,可以不管,反正没有起来反抗官府,他们就可以容忍。这是我下定决心追随大王的原因。所以我支持大王您的作法,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我们为什么要干?失去人心的事儿,由着他靖康官府上上下下去干,我们什么都不干,观其自乱即可?”

    田云反驳说:“如果还处处帮他们,如何自乱?”

    冯山虢长身而起,厅中踱步,侃侃道:“靖康国乱,有十大自乱之相。”

    狄阿鸟一扬手,要求说:“请讲。”

    冯山虢道:“第一乱,乃是平南朝,灭西庆,国土日广,而驾驭大难。”他调转头来,又说:“这第二乱则是九品中正之制,更增门阀之权。第三乱,则是国家崇儒,而道不仁,尚王霸之术,阴谋诡计……”

    狄阿鸟一一点头。

    田云也括了下手。

    冯山虢突然间焕发出光彩,口气激动慷慨,说话节奏越来越快,人也越走越快。

    他大声道:“第四乱,钱乱,生财无道,只会铸钱印票……国家财政,连我这样不理财的人都知道,那是要收支相平,适度赤字,可眼下老皇为了对外作战,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竟成常态。第五乱,乃是人主之乱,老皇之后,新皇登基,人心未服,边远未靖;第六乱,乃是人臣之乱,臣下贪腐日盛,私下买官卖官,蔚然成风,但凡新官入了官场,要备上一笔钱用于打理上级和地方上豪强出身的小吏,而后再通过自己的权力,将钱财攫取回来,一旦没钱,就要给门阀或者豪强借贷,从而受制于豪强、门阀;第七乱乃军乱,数百万军队统属混乱,梳理不清,君无威统御,又无钱安置,久必生乱;第八乱,乃是人心乱,民不学,靖康官学形同虚设,学政已无事终日,原先的县学,十有九废,偶有存活,乃门阀儒者借官学讲学,扩大影响,老皇在日,监管甚严,考评尤算公正,但新皇却未必;第九乱,土地兼并严重,地方官好豪强涌入官府,官府不加抑制,甚至助纣为虐,对交不起赋税的农民进行收没土地,转交庄园,借机中饱私囊……第十乱,乃是赋税乱,朝廷中央可以印钞铸钱,地方财政同样因为能收税的田亩大肆减少,不要说官吏们想着中饱私囊,便是用于修桥筑路,兴修水利都不够,不够怎么办,就要加税,臣在靖康,初步估算一下,一个县,变相摊派足足三十二种。”

    他掷地有声地说:“大乱已如此,何况小乱,而今天下已安,若能有位贤能老练的君主抽茧拔丝,犹可回转,若不得门路,三五年间,朝堂必有门阀共掌。”

    狄阿鸟哈哈大笑,说:“令尹言过了,靖康原未如此。秦理也非黄口小儿,只是国事艰难,也属不易。”

    冯山虢又说:“大王何需再作遮掩?而今大漠已定,已可图谋……”

    狄阿鸟摇了摇头,轻声说:“是的。郭嘉以性命为代价,是打赢了,但大漠还未定,什么叫安定?就是大漠之中皆夏人,大漠之土,皆夏土,大漠之山,夏人开采之,否则,何以言定呀。”

    冯山虢愣了一下。

    田云笑吟吟地说:“老冯。你失算了。”

    狄阿鸟说:“今年要做的大事已经定了下来,孤要以通京为开端,修筑一条大道抵达漠北,不但恢复拜塞之城,还要在腊风口等地筑城,而这种做法,就叫以带牵衣,绝山塞河,定旗划盟……”他喊了一声“地图”,外头就跑进来一名亲随,掏出来一卷地图,狄阿鸟扔给冯山虢,笑道:“这‘以带扯衣’,就是沿着先前的商路,对民户进行安置,而这些商途往往沿着山麓,河流和绿洲,到时繁茂起来,就会成为聚养之地,辐射两路……孤定了两条横路,将一些荒漠辐射进去,像是衣裳,就称之为带路,‘绝山塞河’,那就是在山脉河流之间的谷地平原筑城,屯兵,这些地方,要么险要,要么土地肥美,关键是能将大漠划分成一个个块块,这样,那些小部族,就难以聚合在一起变成大部族,那他们是彻底称为我们东夏人也好,暂行羁縻之策也好,都给孤老老实实提供兵员,翻不出什么大浪;而定旗划盟,则旗为固定之属地,盟则是收约游牧部族,在固定之地,定期而盟,这是我阿爸的一个理想,孤实现它。”

    冯山虢略作犹豫,问他:“这大漠,可以这样治理?”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除了大片的瀚海之外,其余大致可行,包括那些林海,也可以发遣护林人。”

    狄阿鸟说:“十五之后,孤会派遣两支军队,沿两带行军向西,廓清两带,而孤继续北征,听钻兵豹子他姐姐讲,极北之地还有生人,孤走一趟,想看一看,这北方,到底有没有尽头,这是孤的一个梦想,当年孤只抵达漠北,就不得已回来了,而这一次,孤要走尽头去,要看到他们所说的霞光,胖鸟和狗熊。”

    田云反对说:“大王亲征不毛之地何为?没有价值的地方,为何不能遣一将为之?”

    狄阿鸟笑道:“你说错了。到了北方,编签部分荆人还师,意味着东夏的边界深入极北之地,这对草原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强大的震撼,因为完虎骨达铩羽的事情,孤做到了,那么他们以前说完虎骨达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猛人帝国是最强大的国家,而孤却占领极北之地,全师而还,你懂这对统治草原和大漠的意义吗?等孤回来,既颁令西向,让大夏的铁骑跑起来,去圈属于他们的土地。西进早的,能在近处跑马圈块地,西进晚的,再想要,那他就要去更西的地方,如此一来,是否可鼓励将士们抵达西天的尽头?到了西天的尽头,孤就谱出来一副大大的地图,挂于政事堂上,开阔你们的眼界。”

    田云激动不已,想跳出来,砰一下,食物都勾得满地。

    他却是不顾了,长揖道:“这正是云毕生之愿,在国内与一二同族争锋,怎若征战万里之外?”

一百五十二节 还让不让人活

    冯山虢和田云给狄阿鸟带去了与李虎见面的消息。他们证实李虎瘦了,但也肯定地告诉狄阿鸟,李虎与在国内一样,生气勃发。两人甚至存有为李虎说情的想法,不断地夸奖李虎英聪果断,深肖乃父,但狄阿鸟并不给他们机会,直言李虎要为自己看住北平原。嘴里这么说着,两人一不在,他就移步书桌,小心翼翼摊开纸张,准备给李虎再写一封信,而信中却没有再作教导,而是告诉说,乃父就要北上了,要看看大漠的北方是不是极北之地,脚下的世界是不是一个圆的。

    这是做父亲的天性,哪怕没什么事儿,也想说两句。

    不知不觉,数张信纸就布满了蝇楷小字,这比他批奏折多了,批奏折,他划花点儿,别人也不敢说啥,飞白勾连,亦作书法,就算用了很多假字,也不担心,但是要给儿子写信,哪却是一笔一划,小心翼翼,是怕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写字不讲究,里头有很多错字,把儿子给影响到。

    但他不知道,这一刻,李虎也在给他写信,李虎的信已经写了很多天了,之前他写来写去,发现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甚至包括杨小七这样的人他厌恶,与刘昌结拜,竟然还有一个进攻北平原的刽子手,但往往写了之后,又觉得这些小事太小,自己这么大了,这些小事都给阿爸讲,阿爸会怪自己。不过从田晏风那里回来,他在想法上有点变化,有的时候,不在于事大事小,而是自己念头是否练达,你大事想得明白,知道就是知道,你小事想不明白,不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就把杨小七的事情讲了,石敬孙的事情也讲了,请阿爸给自己指点一二。

    这个年龄,对于普通的少年来说,也是黑是黑,白是白的年纪。

    这是人生经历的一个过渡,但不同的事,其它少年窝着长大,有些事情认为对错虽是僵死,却不敢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反应,而李虎却自有道德上的审判,更明晰,也更敢流露,他下笔,光写杨小七的斑斑劣迹就写一页多,甚至毫不讳言地说:“少年时已为恶,天何以予他狗命?”

    信封好,装袋,封好信口,写上父亲大人亲启,交到李多财手里……他就去了杨燕燕家,问问杨凌刚回来了没有。

    三分堂清算的消息,对于乡间的其它人来说还太远,刘昌却知道了,知会了王小欢,正好一过完,李虎就让人保郡运送一个样板浴缸,阵到书铺,然后又陆续赶着泥瓦、木匠前去,结果消息就传了回来,让人问他有没有三分堂的银票,有的话赶紧带到他那儿去,让他给换出来。

    他还说,之所以年后还没来李虎家看看,就是这事儿闹的,家里几房子弟都在往一起凑,要把银票集中起来,去兑换出金银钱。李虎手里已经很少有银票,问了李多财,李多财自有途径去做这些事儿,甚至三分堂的幕后东家是谁,他是知情者之一,他是不慌不忙。而李虎去与王凌刚说,王凌刚竟不信,虽然听说刘昌是刘氏子弟,但他还是担心,小少年们相互骗,自己带着银票去保郡问问看。

    到了燕燕家,王凌刚竟然还没回来,王凌自也在等着呢,他是真恐慌,手里虽然有不少银子和钱在家里窖藏,但银票也有几百两,还都是三分堂的,最有意思的是,他一开始说啥不信,王凌刚要去保郡看看,他说:“你想去你去。开啥玩笑,三分堂难不成倒闭?倒闭的话你提你也提不出来。”

    然而王凌刚走了,他突然开始打饥荒了,去县城,到县城钱庄一问,三分堂是要清算,如果委托他们钱庄去清算,就要扣一层五的费用,因为风险大,也许三分堂兑换着,兑换着就没钱了,他又不舍得,一口气跑回来,在这儿等王凌刚,见到李虎,就问李虎:“李虎。我把我的银票兑给你怎么样?你那不是还有金子和钱?少你半成,你认识那刘昌,他那是一条路子,赚的是你的。”

    话一说,燕燕她娘就怪他:“李虎不是你兄弟?什么兑给李虎,赚的是他的?要是真能兑,李虎从人家手里多少兑回来,给你多少,谁也不要你一分,要是不能兑,你给李虎,你把李虎的钱换跑,李虎拿啥开石场?你这像自己兄弟吗?”

    王凌自不吭声了。

    他也坐不住了,说:“那样好了。我不等了,我也去保郡去,现在就去。”

    按照钱庄的兑换法,一成五折了,那好几十两银子呢。

    他真的等不住了,站起来就往院子里冲,杨揣挡了他的路,他是照屁股上就一脚,一边气冲冲地出门,一边骂杨揣:“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些正事,就知道挡路。”

    杨揣冤枉得。

    他进来就说:“大娘。你看看他。我也就在家呆到十五。过了十五,就跟李虎说好了,去学工。他还说我不干正事。”

    那是钱烧的。

    杨燕燕她娘劝了他两句。

    燕燕打一旁说:“现在着急,早干啥去了,让李虎收他的钱,他有意思没意思?娘。既然是真的,要不咱都问问谁有票子,让李虎也赶紧去趟保郡,一起给他兑掉。免得我哥一来一回,根本赶不及。”

    她打着鬼心思,笑吟吟地说:“那刘昌跟李虎是拜把子,他要是能不折兑换,李虎落半成好不好?”

    杨燕燕她娘纳的鞋底扬起来了,杨燕燕飞快藏到李虎身后,嘟着唇瓣说:“不给你们说了,都不知道挣钱,那俺将来跟李虎成了亲,没钱咋办?”

    刚说完,李虎扑通一声,板凳翻了,地上坐着。

    杨燕燕她娘没折了,给杨燕燕她嫂子说:“最近跟着东夏丫头跑着玩,真是什么不要脸面的话都说得出口。看。李虎都被她吓着了,在地上坐着呢。”

    这周围没有人家能有三分堂的票子,那都是大额银两,家里饭都吃不上,谁能攒住它,有一张两张,也是本县钱庄的,不能通兑,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对,有个人有。

    李鸳鸯从石场回来了。

    李虎就怪了,问他:“鸳鸯。你一上午回来三回了,你是咋了?”李鸳鸯细声细气地说:“东家。我这也是关心钱呀,你说咱石场光开,不知道这钱走势如何,那万一钱又不是钱了,不白忙活?一旦钱出问题,咱好涨价呀。”然后,他小心翼翼就问:“凌刚哥回来了没有?银票是不是真的清算?”

    李虎想了一下说:“应该确定了。”

    他又说:“对面箭上有人在钱庄上上工,你可以去问问,不过东夏的钱庄刚开,和三分堂可能还没往来,不得风声。”

    公帑私钱几千两在身上呢。李鸳鸯都想老实交代,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溜烟就跑,跑出去,这才说:“这靖康什么玩意儿。钱一会儿变,一会儿变……上头钱财都按预算给,这是到今年九月份的钱,成了白纸,再给上头要,我不是成笑柄了吗?这靖康什么玩意儿?也都怪我,要装啥像啥,不知道握着我们东夏钱,东夏银票……不然,前一段时间,就怕是要发财。”

    一路小跑,跑李多财家了,到门口一敲门,进去就哭嚷:“叔呀。三分堂的银票我有,我不敢跟李虎说,放你这儿,你替我给他吧,就说你的。”

    李多财看到他模样就笑得直摇晃,问他:“暗魂三秀的鸳鸯秀,就你这模样,哎呦,你真够丢人的。”

    李鸳鸯连忙把钱捧出来说:“这靖康,连钱都一天三变,十七八天之后,又来个清算,你说何等可笑?”

    李多财给他收走。

    李鸳鸯连忙说:“折了也没关系,一定要换出来呀,我自己娶媳妇的钱赔进去也就赔进去了,家里还有债券、田产和钱,我也还年轻,还能再挣,可是这里头有公帑,你一定要李虎把它给换出来了,不然我咋给上头解释,这一年的经费都在这儿,我拿着白纸,我去官府走动,我去办案,我去……全空手套吗?”

    李多财张口制止:“你打住。钱一分不少你的,你别在这哭,我们内部能处理,谁让你把公帑也兑换的,你自己自找的。”他笑眯眯地说:“你现在还用公帑吗,有李虎养着,手底下的人也在周边窝着,手边也并没有什么案子,你要什么经费,你给李虎开石场算了,对不对?”

    李鸳鸯想了想,说:“可以给一部分,但是得留一部分,就比如找玉匠,那都是我的人跑来跑去……你不能让人家用自己的薪金吧。三七。三成给李虎开石场。七成留下。”

    李多财武断地说:“五五。”

    李鸳鸯一副爱咋样、咋样的模样,没好气地说:“成交。”

    他突然担心地问:“咱们箭上,有没有人揣着三分堂的银票,还不知道呢?”

    李多财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都像你这么笨?现在东夏钱已经能够通兑,还值钱,谁用靖康钱?我们自己的钱庄开到县上是干啥?”

    他把李鸳鸯赶走,自己也弄不明白,展开银票在那琢磨,自己问自己:“这咋就清算了呢?”接着,他偷乐说:“要不要我再给李虎弄点钱花,让他收些银票兑换?反正我们有自己的路子兑换。”

    李鸳鸯慢慢走了一会儿,又一路气喘吁吁跑了回去。

    一口气站到李虎跟前,他似乎是交代自己刚才跑那么快干啥去了,就说:“东家。我刚才去箭上问了一回,箭上呀,没有人有三分堂的银票,全是东夏官票。东家,咱也从今往后认东夏的官票吧,这朝廷靠不住,银票差点成白纸。你辛辛苦苦开石场,万一钱全给他们整成了白纸和铜片子怎么办?”

    李虎略一沉思,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咱有几百石工,若是发钱,前都发东夏币,官府会不会追究?”

    李鸳鸯这才知道李虎担心什么。

    这等于是心虚,你本身是东夏人,紧接着你就发得整个乡都是东夏钱,你不怕人家怀疑吗?

    杨燕燕她娘这会儿在外头整花馍。这些花馍是她最觉得骄傲的,这乡下到了过年,穷人家哪有什么像样的礼品走亲戚,全都是省吃俭用,白面掺杂面,做了些馍,上头嵌个枣,相互走亲戚,殷实人家送一篮子,穷人就是送一双,李虎开了石场,过了年,石工个个来看,家里都摆满,一部分再交给李多财管饭用,一部分自己吃,却是吃也吃不完,天天翻出来看看,免得坏了。

    她吆喝说:“李虎。换吧。手里握这钱,万一发出去不值钱了,乡亲们不怨你?”

    李虎心里颤了一下。

    突然,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学堂学过,钱荒的时候……他一拍脑门,要求说:“买布。全部买布买粮食。工钱按月结算,用成匹的布和粮食来算。”他又说:“大娘。过了年了,石场有鸳鸯,我不能在家里圈着,我得出去走走,跟俺哥商量得买地,得出去问问,怎么说也买些地回来。”

    燕燕她嫂子说:“买啥地?哪里有地买?穷人家卖地,卖的时候求你,卖完一准反悔……咱又不是恶霸,人家一求咱,就得还人家,等于借给人钱了。除非去庄园,庄园也卖地,但是价格高。”

    李虎反问:“多少?”

    燕燕她嫂想了一会儿说:“贵一半吧,起码十五两。”

    李虎不觉得有什么。

    燕燕大叫:“三伢子家卖地,才卖八两,河头的两亩好地,他家只买十六两,怎么到庄园变贵那么多?”

    李鸳鸯突然问:“要不咱们开荒?”

    李虎早就是这么想的,他藏兵,他咋藏,他就想顺着河水往山里去,一路上开荒,他往里头走过,看到好几块大片的冲积地块,长满杂草和灌木,甚至他相信,往里走,还有更多的地方可以种地。

    一旦出了县里管辖的范围,那就是三不管地带,冒出个寨子,不管人家是不是认为会是土匪,完全可以藏千余精兵。

    但他没说,因为开荒的时机还没到,石场现在才刚刚起步,没有那么多精力,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去开荒,一旦真这么做了,把县里的人也招来了,而自己现在也没有能力掌握县城的局面。

    地还是要买,庄园的地也要买。

    开荒的过程少不了粮食,如果粮价变动,一个石场这么多人,怎么吃饭?他决定说:“鸳鸯。去县里找找陈武。告诉他我要买地,让他帮着你去从庄园买地。不要考虑钱的问题,多多益善。”接着他又说:“开荒也是个办法。回头会考虑。我也四处走走,去找找地。”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走亲戚,谁也不曾想,走亲戚的是原先李虎所在石场的张场主。

    他到来,带了两包糕点,进门就喊杨燕燕她娘叫大娘,曾经他也叫过婶子,叫过姨,反正他乱变,他来,一问杨凌刚不在,李虎在,二话不说奔李虎跟前,拉着背了个人就说:“李虎。哥知道你跟东夏人关系好。你给兑换点东夏币出来,你不知道,我那官币多……哦。哦。你别想着同行是冤家哈。我给你讲,石场我不打算开啦。我开不过你。我就想着你接了算了。对吧。”

    李虎就说:“我还在你那拉石头呢,虽然现在自己采了一些,但主要还是从你那拉,你怎么就不想开了?我还想着给你投一部分钱,与你合伙,改进一些采石的方法?”

    张场主苦笑说:“当你是兄弟,不瞒你,我家有亲戚在杨令公家,这钱一会儿上一会下的,他让我别开石场了,赶紧买地。杨令公正好有些地没人种,正在出让,但不收官币,不收三分堂的银票,只认东夏的钱。你与东夏人关系好,你给问问,他们能不能给我换换钱……我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你就居中做个保人,我那石场,我给你便宜。这么多年过来,我咋就不知道多买地呢?”

    李虎想了一下,觉得应该告诉他一个更不好的消息:“三分堂的银票正在清算,你有没有三分堂的银票,或者三分堂盖戳通兑的别家银票,赶紧的去换金银去。”

    张场主脚一软,差点栽倒。

    他抖颤着问李虎:“你咋知道的?消息从哪来的?”

    李虎说:“我结拜兄弟是魏博刘氏家族的直系子弟,十万火急,派家人来告诉我的,我哥不在家,就是去保郡兑银票去了。你要有,你也赶紧去,我凌自哥怕也刚刚出门,骑着马往郡里赶。”

    张场主二话不说往外跑,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

    李虎喊了一声,见他也不停,追上去告诉说:“我凌自哥去县城钱庄问了,县城钱庄扣一成半在收,你要去保郡来不及,去县城的钱庄看看吧。”

    张场主喃喃道:“我说杨令公家怎么不要官钱,不要银票,要金银,要东夏钱。”继而他大声嚎啕:“老天爷。这是咋了呀,让不让人活了呀。”

一百五十三节 天下无钱

    张场主走得匆忙。

    他也许算是较早得到消息的,但知道却也没有太大用途。不知多少乡下财主赶往保郡三分堂,那三分堂外头早已蜂拥不动,官兵被派来,密密麻麻地阵列格挡,只开一条缝让人进去兑换,往往一天下来,加上验票查证,再加上数额的关系,只兑十来笔,里头出来个人大喊一声:“今日到此为止。”然后就已经结束。不少财主,那也是勤劳致富起家,丝毫没有忸怩作态,大雪地里围了个被褥,路边一卷,堆那儿不走,等着第二天到来,一开始,官兵们是不管的,但不两天,他们就不得不管,人都知道这么着第二天可以排队,说不定就给轮到了,也就往这儿一堆,从三分堂出来,人密密麻麻滚雪地,牲口车,马车挤扛不动,上头有令,那就不得不进行清场……

    他们自身为了排队前后还打斗,清场更不肯就范。

    有些财主也是横行一方的人物,见官兵兵器顶着,嘴里骂着,轮着砖冰石块泥巴就砸……然而,保郡这只是帝国的一个缩影,有些地方闹得更厉害,财主带上家丁佃户,一个带十来个,十个就是百多个,几百人到来,那就人多势众,即便是官兵也阻挠不了,冲进去就哄抢钱庄。官府只好派兵捉拿,甚至暂停清算。

    同时,官钱再次下跌,而这次下跌,更不同于上次,是无人愿意当钱用,不缺钱,却成了钱荒。

    谁也不知道将来咋样。

    谁也不愿意将官钱留在自己手里,坐等着它一文不值。

    李虎行动已经慢了,到处抄布帛都没有抄到多少,好在东夏这边用浴缸的多,回款多是东夏官票和东夏官钱,便是这样,一家人也瞄着还有半穴子的官钱愁,杨凌刚去保郡去得及时,刘昌家族汇集银票作为大笔业务清算,刘昌拿走银票,将银子给兑出来,请刘昌吃饭感谢也请不着,正说着回头让李虎请他,杨凌自也上来,却再来不及,人家刘昌一大家族把银子兑了出来,为你这几百两出面?

    刘昌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呀。

    再跑其它钱庄,银票已经跌价两成。

    两成就两成吧,杨凌自不敢和其它财主一样挤三分堂,与官兵武斗呢,一咬牙,就近兑换,折了两成数额给兑换出来,与杨凌刚一起回易县杨村,便是兑出来,也是心有余悸,有人说连县老爷都在通钱庄的路子,何况其它人?消息瘆的慌,西山乡那边有个财主上吊,马乡那边有个财主兑了金银放家里,给人灭门,抢个精光,然后在家里点了一把火。很多游牧人落籍在他们马乡,都说是游牧人,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查出来的。来家的那张场主去保郡,被官兵扎了腿,瘸着回来……十里八乡,连赫赫有名的杨令公都没能耐保银票全额,关键是他兑的时候,县城的钱庄已经要扣三成以上,现银也不够,他只好跑陈寨把银票折价一成半卖给那陈寨的庄主,陈寨庄主上头有门阀,好出手,就这,那杨令公还欠人家一个情,承诺今年用水,陈寨先杨庄后。

    风云变幻无常。

    相比而言,上次物价飞涨算什么,物价飞涨,几乎没到乡下,现在过完年,人就没好着,财主们都风里来雪里去,何况佃户和平民。县老爷跳着脚,反问别人:“你们找我问,我找谁问?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

    人心里都跟被啥揪住一样,惶恐无比地说:“要变天吗?这是要变天吗?”

    这个时候,杨雪笙要回长月了。

    他打算交卸完官印,从此归乡,功劳也好,过错也好,本就是临时召来应对东夏的,眼看该干的都干完了,地方上也没有发言权,留着干什么?对他来说,别再陷进去,活个长寿就是善终。

    然而什么都打理好了。

    高显人的使者到了,地方上、军队上、军政上一见来者不善,索要粮食,不给就咋咋的,干脆一致让找他。

    是福不是祸,躲都躲不过。

    你总不能跑吧?

    一干州中文武边关大将架着,嘴里说着自己还不够格,要是杨相公不给做主,那该谁来做主,杨雪笙最后是不见也得见,召见了,一看是国书,见对方用国书喊要粮食,自是知道这是套路,等于最后通牒?给粮食?他给不了粮食,权力已经交卸,陶坎又不在……他就想了想,拖延,慢吞吞给揣怀里,说:“正好我要回京面圣,我把国书给带上?这你看,外头还冰天雪地,一来一回起码要一个月,且回去,好生禀报虎神殿下,一个月之后,自有分晓给你们。”

    打发走使者,那自然不会用一个月,遣邸马就飞报京城,于此同时,杨雪笙也赶紧上路,再不上路,怕是三分堂清算出了什么事儿,也会落自己头上。

    高显的国书一上部堂就被扔到一边去。

    全国雪片一样来的都是各地三分堂清算带来的乱象。靖康国正强壮,不过是年前议定给人家一部分粮食,数量也不大,你高显穷疯了,你竟然用国书来索要,现在焦头烂额,谁顾得理你?

    放在皇帝面前,十万火急的是各地冲击钱庄,冲击官府的事。

    这难道不是想造反的苗头?

    与此同时,官币陷入到流通的困境中。

    各地的官府所有政务都被迫停办,官币用不成,府库里堆积如山的官钱花不出去,就连发俸禄,小吏也咬死了让发粮食发布,不要钱,按说,清算三分堂,顶多是三分堂的银票暂时不能用,你干官府何事呀?怎么就不认官钱了呢?

    时间是一切,清算完了,或者民众不恐慌了,自然就不怕了。

    但是眼下的风,是要刹住。

    他手一按,斩钉截铁下决定:“不管是谁,胆敢在清算期间生事,定斩不赦。”

    其实,他心里也慌。

    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办法,召集些懂钱粮的朝臣,典籍故事都翻烂了,历朝历代没有过这样的事儿,谁也没办法。

    最后干脆请各大钱庄的大供奉。

    各钱庄商议的结果,就是由各钱庄出面,用自家钱庄的票顶下来三分堂的票,然后由三分堂和官府给他们清算银两。本来这个主意很好,但各钱庄都做了表态,给他们清算的时候不能用官钱。

    他们说官钱现在情形不好,要是官府不给金银压库,各钱庄出的票子是白纸。

    皇帝怎么听他们红口白牙这么一说。

    三分堂外头有债务没有收回来,要官府出面,必定要往里头垫钱。

    三分堂贷出去的数额不是小数,统计下来,官府在派兵催缴,就目前,仍然还有一千多万两在外头,自己国库将黄金白银掏空,交给各大钱庄供他们出票,留一库钱?而钱现在竟然又有民间不认的架势。

    你敢吗?

    要真是清算出这样的结果,你清算它干什么?

    留着三分堂反倒更好,毕竟不清算,国库还有这么多黄金白银呢。

    皇帝龙颜大怒,若不是节骨眼上,他要把出这些建议的人全抓起来。

    但是,这些人倒是给了皇帝一个解决的办法,用票顶票,皇帝把借鉴性的眼神瞄往东夏,商量出一个结果,那就是赶紧开办官庄,不再一五一十地筹备,官庄一比一印钞,然后塞给官府和各大钱庄,清算不只放在三分堂,也可去衙门,去各个钱庄,拿三分堂的银票换官票。

    这个想法出来,别说皇帝自己,朝臣们也个个觉得好。

    朝廷这么做,朝廷不是把三分堂的存钱全拢进朝廷了吗?眼下当务之急,则是一旦官办钱庄,让谁来干这个事儿?

    按说,这可是肥差。

    关键是现在全国闹成这样,谁都不敢上去。

    举荐些人选,廷议上直说给皇帝:“君命不可违,让我来干我就来干,但我不会呀。我不知道怎么干呀,现在犹如临危受命,我怎么能视如儿戏?只能直言于陛下。请陛下圣裁。”

    想来想去,皇帝想到病重的杨绾了。

    钱财之事,父亲临终给自己做了个榜样,虽然讨厌这家伙的奸利,但还得用呀。

    退朝之后,往养心宣室一躺,他就大喝一声:“给朕召杨绾。”

    还没招。

    杨绾自己来了。

    登闻鼓砰砰直响。

    杨绾入宫无门,让家中奴仆击登闻鼓了。

一百五十四节 钱业大难

    杨绾已经是焦心如焚,民间什么一个样子,他能不知道?

    皇帝认为是时间的问题,等清算完就好了。问题是钱来钱往,一旦出问题,就在这个时间上……多少钱庄,能是真没钱吗?钱一部分放贷出去,一部分押回总库,便是这样,一旦起了倒闭的风声,民户挤兑,现银不足,就真的关门大吉,门前多一地鸡毛。

    杨绾被抬起来。

    皇帝也知道做表面工作,冲上去就去抓他的手,殷切地说:“老师教我。”

    杨绾说:“民间的事态。皇帝都知道了吧?”

    他责怪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清算三分堂呢?而且清算得这么仓促?现在都回到先皇登基,以货易货的地步了,但是当年以货易货,民间是真钱荒,还是认钱的,现在呢?人都不认钱了。”

    皇帝羞恼。

    忍住不快给他讲一下现在的情形,问他:“老师要朕怎么做?”

    杨绾想也不想就说:“你千万不要开官庄,不是说不能开,开的时节不对,钱庄只会让人误解,只会加重挤兑,而今眼下,陛下只有按照他们给你的建议,才能缓过这口气。”

    皇帝阴晴不定地说:“老师在为那些钱庄作说客吧?”他肯定地说:“与其成就他们的好事,不如官府给他们银票,收银到官府,如此一来,金银钱的兑率还能维持住不变,朝廷也有钱了。”

    杨绾大惊失色:“正是为此而不能官办!”他告诫说:“陛下。历朝历代无论大额币还是钞钱,没有哪一个成功过。”

    皇帝反问:“那东夏呢?”

    杨绾问皇帝:“皇帝见过他们的钱吗?”

    皇帝大喝一声:“立刻送些东夏钱和官钞来?”

    钱和官票送来。杨绾要到手里,再递给皇帝,轻声问:“陛下你看到了吗?这东夏的钱上的铸工,无人能铸呀。你再看他的钞,这个钞有半章,有手签,还有啥?这一排天干地支,这应该表示是真是假,这个数定有内行人知道代表什么意思,您仔细看,这每一张上头都不一样,用来作票验……您再看这纸张,这是织造纸。”他用手轻轻撕了一下,问:“这纸张亦不易烂。”

    他又说:“东夏的官票分两种,你看这种,没大过十两的,大过十两钱,他也不敢刊来通用,而这一种,有到期日,有存银何地,陛下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们银票一样的存据,这种存据只能在哪里存,哪里取。我听说,便是北平原被攻占,东夏要撤离,他们的官庄也要分户兑完,否则换一个钱庄,这些存根怎么办?怎么验?”他又说:“陛下要发钞,其实已经不是钱庄票,没有存根,怎么验票?就算陛下学人东夏,发小钞,存大笔,改进印钞,可是猝然满天飞,谁来认呀?”

    接着,他又说:“狄阿鸟的家族通商起家,他父亲是钱粮大才……这些道理他懂,东夏大局已定,他也没敢立刻建官庄,反复准备钱财物资,不断比兑铸造,先用作薪金和军饷,接着开库兑物,凡收了钱的,可以拿钱到他们官府兑换物资,这样才被百姓慢慢认可。多谨慎?大夏律上成篇都是对钱财追责的条款……即便如此,他还不罢休,他将钱庄与国库相分开,钱庄的钱是钱庄的钱,国库的钱是国库的钱,国库要用钱庄的钱,要符合借贷手续,钱庄想用国库的钱也要一道道手续,每年印钞铸币,都严格按照国算,以流通需要为准,陛下,这些您做了吗?”

    他说:“这些原本我也不知道,上次向东夏借款,我也以为东夏那边国库和官庄一回事儿,长月这边有他们官庄上的人,手里持的有两国结算的货币,给他张口,不给,等着国库运钱,加上言语之间零星的迹象,我才醒悟过来,人家官庄和国库是分开的。现在呢?陛下拿国库做银根,却不是划给钱庄作银根,天下的百姓他们会认为陛下把他们的金银都收刮走,到国库去了,甚至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连国库和内府都不分,认为这些金银成内府的,他们会把钱存进来吗?要是打仗了呢?”

    说着喘着气,说着喘着气,口齿也不伶俐。

    这国库、官庄倒来倒去,皇帝一头雾水,甚至觉得自相矛盾。

    你说历朝历代,发大额钱,印钞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却给我看东夏的十两官票,你说矛盾不矛盾?

    你说来说去,东夏不就是这么干了吗?

    为啥东夏能干,我就不能干呢?

    他东夏多大?

    我靖康多大,他能干的,我还干不了?

    皇帝缓缓地说:“朕意已决。大不了朕派兵,将商人的金银全拢来,让他们行钞,到他们手里都是钞,还能不用朕的官钞?”

    说这么多都白说了,杨绾又急又气,心里一阵绞痛,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把杨绾救治过来送走,皇帝开始在宣室踱步。

    怎么去想,都没有错,怎么就不行呢?

    你看……朕把钞印好,让持三分堂银票的人来换,换了之后呢,三分堂再把他的银子挪到国库里,百姓们不着急了,国库也有钱了。

    就这么干。

    既然杨绾在自己面前说翻白眼就翻白眼,看来他是没法带病来主办这个事儿的,让谁主办呢?

    对了。

    对了,对了,朝臣之中,都说李卫擅长理财。

    皇帝定下来了,就李卫了,他要是干成,就没人说他是先父的幸臣,他要干不成,朕正好拿他开刀。

    他心急,李卫便不得不连夜进宫。

    两人谈了一夜,第二天,官坊中有些人就挪了位置。

    第三天,就出来一堆。

    皇帝和李卫一起跑去看,李卫看了就说:“还不行。这不行。这纸容易烂,这票面也要改进,这个章子,这个章子也不对。”他故意的,他想让皇帝自己说可以了,可以了,然后力主发钞,出问题,就少些这人。果然,皇帝等不及了,说:“眼下救钱如救火,先用着,后面你再改。”

    当天下午,这一堆前就撒向长月了。

    这还不是要紧的,钱送到钱庄中去,钱庄必须按照面额,把金银交给官府带回去,一时之间,钱业哀鸿遍野。不少东家二话不说,没有想好的,暂时先关门,掌柜伙计全藏起来,想好的,立刻决定清算结业,有人一问,张口就说:“我们也清算。不干了。与其金银被朝廷收走,挤兑倒闭,不如我们自己核算一下账务,清算得了,清算下来,我们信誉还在,将来能东山再起。”

    皇帝这下真慌了,他在宫殿里咆哮:“这群商人怎么就敢?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他们也清算?朕的钱不是钱吗?”

    接下来几天过去,硬夺都夺不来,金银都被深埋……两个藏起来的钱庄掌柜被找出来,官府要拿他们杀鸡儆猴,午门外说砍就砍,但这只是个开头,皇帝的绣衣亲自上阵,到处搜查钱业人氏,搜出来,男男女女大街上一按:“开张不开?”只好说开。接着,绣衣又问:“钱庄的金银藏哪了?”这个真不能说。能任朝廷收走吗?这些钱是自己的吗?当然,这是个选择,有的选择说了,交出来保命,有人则视死如归,大声喊道:“今天拿十几条命,换子孙还能东山再起。”

    为什么说东山再起?

    家里只要有人活着,钱在,没有被朝廷收走,将来事情过去,钱庄开张,仍认自家的银票,这该是什么信誉?

    道亦有道,终究有人往这条路上,十几个小钱庄,就杀出来几十条人命。

    小钱庄不是啥问题。

    大钱庄一点都逼不出来,背后是门阀,连柜上的金银都转移走,而且明面上,两者之间毫无关联,你找借口找过去,都找不过去。

    皇帝没办法。

    李卫不是完全没办法,故意放了风声,说皇帝把掌柜伙计抓走,要拷打追钱呢,大伙赶紧想办法,想办法出来才好。

    是呀。想办法出来,李卫先解脱了呀。

    这些门阀上边没什么,只是在朝堂上据理以争,要求皇帝不能大开杀戒,但打理钱财的族亲却会跟着心惊肉跳。

    谁知道朝廷捞住自己,家主能不能保得住?

    李卫历来是老好人一个。

    门阀上的人恨不了皇帝,明里暗里把他骂成狗屎。这些人也知道事情是怎么来的,一定程度上,感情上是能够理解皇帝的,再不解决三分堂清算带来的问题,天下大乱。不少门阀里头打点生意的人碰头,坐在一起,不敢说朝廷的不是,叫商量怎么为朝廷出谋划策,该到哪找高人,送给皇帝面前,去解决眼下的难题。

    其实办法都给了。

    谁来谁都一样。

    就是把三分堂的清算用整个靖康钱业来担保,将结算压力共同承担起来。

    结果?

    皇帝不放心,非要收尽金银,官府来担保,官府来承担。

    整个长月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外地的钱业还没波及,但长月?已经无人使用钱了,那马不停蹄的绣衣把人吓坏了。

    普通人也都不敢用金银,怕官府收走,人大街上抱着布,往来交换。

    皇帝的小姨董云儿在长月也有一家钱庄,里头的人也被抓了。

    身为年轻的寡妇,名门望族家的寡妇,除了想有点钱,你还有什么打算?

    没想聚拢些钱开个钱庄,朝廷来挤金银。

    如果她们家族是大门阀,她经过风浪,也就可以承受。关键是她没有,她在家里焦急万分,房间里走来走去,家里的地板都要被她磨穿,人说当皇帝的人就都是六亲不认,想来想去,心里还是不放心,觉得要去找她姐姐,告诉她,咱爹咱哥都不是有钱人,这些年家里的开销都是自己靠经营和几个庄园,要多年经营和那些储户的钱被朝廷搜走,一家老小喝西北风还债吧。

    出来,还没能进宫,车马就被人拦住。

    一干门阀怎不知道她有太后这条路?

    拦住他了,告诉说:“姨夫人,我们正在找你呢。眼下想拯救钱业,也只能靠你了,你去给太后说一声,就说?我们找个钱业大才出来,能够帮皇帝一把,要是这样下去,把钱业上的人杀光,把钱一一收光,也未必能平息钱乱呀。”

一百五十五节 山人吕宫

    门阀、钱业、朝臣已经站在一条线上。就是在钱业上推举大能的时刻,午门外推出两个人,一人是司天监少监王希文,一人是内史官周馥。

    这司天监少监是被群臣推举出来的,诉说天象,力主劝服皇帝,而周馥却是自己跳出来的,站到朝堂上侃侃而谈,给皇帝说了几个事,老皇初登大宝,也开过钞,开过百币,他是史官,什么时间,怎么开的,最后什么结果,诉说的一清二楚,亦是告诫皇帝,这都是本朝经历过的。当时的钱钞还是经过杨绾处理的,市面上贬值,随后官府回收,还以物资和金银,数额上也有控制,等于是一种变相和买或者说债券而已,而现在呢,如此草率地发钞,岂不是一点不接受前车之鉴?

    皇帝龙颜大怒,让人把二人拖出来,午门受刑,杖脊六十,专门打给百官看看。

    大太阳映雪而红,当空挂着,下头条凳一摆摆开,人往上一摁,噼里啪啦就打,时而响起骨头被杖击碎的声响,时而黑红的鲜血往地上流淌。即将外放的王清河,得知他哥哥王希文受杖,在街上急赶回来,抵达午门,宦官和绣衣已在清场,抓着那王希文的腿拖走,擦出一道血痕。兄长?已经不在了,王清河扑通跪下来,嚎啕大哭。

    周馥却还活着,却像是疯了,披头散发,东跌西撞,后来终于是起不来,在地上爬动,直到被人搀扶起来。

    午门外杖杀大臣,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整个宫廷瞬间传遍。董云儿刚到太后这边,是和太后一起听说了,太后本来还说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皇帝眼下艰难,自家亲戚不能拆台,让董云儿别跟着凑热闹,别受人怂恿,金银被收走也无妨,自己回头就让皇帝给董云儿采邑。消息一来,就改了主意,说:“云儿。你说那人叫啥?去。安排他做好进宫面圣的准备,哀家会安排。”

    消息带出去,城郊便有一位异人焚香沐浴,准备出山。他三十岁出头,白面,下颌一缕细须,一撇到胸,单眼皮,中等身材,小腹微微隆起,在侍女的帮助下伸展双臂,深入锦袍,展平袍背往前一步,再一看,要求说:“换青衫。”侍女给他压了个员外帽,他不耐烦地说:“用纶巾。”待侍女连忙认错,按他的要求打扮时,他突然雅兴大发,吟哦道:“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心中存。”

    一个女声隔着帘子响起:“阿宫呀。平时奴家对你不大好,那是恨你也是疼你,谁让你是奴的哀家呢,奴不想任你送死,这高人咱不做?什么狄阿鸟向你请教建国?要是的真的,你也不大半夜爬起来骂他了。老太爷那儿,我刚刚去见过,说了,你别冒充什么高人,若有什么好想法,你告诉别人就行了。”

    文士感慨道:“多年啦。一直在读书,我就不能读成高人?”很快,他便恨恨地说:“老太爷。老太爷?他就从不待见我,在我心里,我可不就是个孽种?苏秦张仪咋啦,纵横之学不是学问?非得跟他一样做个墨?他要不墨,现在说不准已经是京兆尹。给人家撵回家闲下来,路都走不好,你还听他的,他哪知道富贵险中求?当今天下,只有我吕宫出山,才能解救。”

    出了门,府宅外头站满来接他的人,当年这都是不睁眼看人的高阀子弟呀。

    那又怎么样?

    吕宫傲然一举脚,“哎呀”一声说:“新鞋脏了。”

    顿时好几个站跟前的,持了衣袖就弯腰,那卑躬屈膝相。

    吕宫仰天大笑,看到接自己的华丽马车,举步走近登上,长啸道:“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马车上路奔驰,车轮辘辘转动,撑云华盖晃晃悠悠,直奔皇宫而去。

    太后正在跟皇帝讲:“这个人你也见一见,人说东夏王师从他父,走的是墨家之路……当年将他掳走,还在向他请教问题,问什么墨氏遗书,还要请他做高官,他却都拒绝了,被朝廷要了回来,因为乃父告他不孝,朝廷一直难以用之,你见一见,兼听则明,说不定他就是你登基之后求来的大才呢?”

    皇帝烦躁地找了个方向走,太后也站起来。

    她站在背后唤了皇帝的小名,又劝:“此人已在京郊隐居多年,这是不知多少人登门,给请出来的。你不是要开官庄,开官庄开成的就他东夏王狄阿鸟,这是他的师兄呀。”

    皇帝只好不耐烦地说:“见见见。”

    太后又说:“依哀家言,皇帝不放放开驰道,供他车马进宫,要他帮不了你,也只有自尽一途。”

    皇帝点了点头,喊话出去:“开驰道。”

    那驰道放开,护送他的人全散了,车夫也在提醒吕宫推辞,吕宫大笑道:“若不开驰道,某家便不好医国。”

    马车义无反顾,走上驰道。

    见到的人都在震惊,相互询问:“这是谁?皇帝开了驰道供他走车?”一说是吕经家公子吕宫,有人嬉笑,有人深思,有人频频点头。这几天朝议,羊杜也没敢缺席,挂了一耳朵,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猥琐胆大,站到自己面前,要送自己宝马追风,金钱美女……礼单撕得飞快。

    他一直关注吕宫。

    这是与狄阿鸟为友的人呀。

    知者相交,了解他一二,对羊杜来说,可用来在脑海里回旋与狄阿鸟战场相遇的一天,于是,对这样一个熟悉的人,他喟叹:“纵横家的学说要入朝了。亦不知他有何良策。”这句话叹完,再回顾当年猥琐少年的模样,可真当了一句话:莫欺少年穷。或许也当了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

    马车直入宫门,羊杜扬长而去,他与吕经还是忘年交,自当过去坐坐,免得吕宫一去不回,撇下双亲。

    吕宫入朝,却就不动了,他在等皇帝接他。也许别人觉得他傲慢到极点,吕宫却知道,皇帝必须接他,一个人不端架子到极致,你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分量。而纵横家,首先就要有起兴作用,人说沽名也好,说是自傲也要……必须得有。否则堂堂皇帝,不会跟着你走,不会言听计从。

    皇帝一听,吕宫入了驰道,就已经若有所待,入驰道,那是走了天子的路,你解决不了问题,没有自信,你敢吗?

    再听说吕宫入了宫门就不走了,他懂,开动仪仗,前去接迎。

    吕宫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了,想想已不知身在何处的狄阿鸟,低声自言自语:“对不住咯。”

    他却不知道,黑明亮和几个三分堂核心人物听说他进宫,齐齐松一口气,一是觉得自己躲过一劫,钱业同行没有把几人推出去,二是觉得这个无解之题,纵横家怕是能够说服皇帝,有解决的可能。

    被皇帝接入大殿,吕宫就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略一施礼。

    皇帝已经急不可耐,问他:“你有什么办法帮朕解决眼下时局?”

    吕宫摇了摇头。

    皇帝若不是突然转不开脸,立刻就让人把他拉出去砍了,你没有办法,你来干啥?还敢这样来,皇帝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吕宫淡淡道:“臣不开玩笑。臣说有办法,陛下不采用,那就不是办法,不知皇帝是否用臣之计,安敢自诩?”

    皇帝连忙恢复恭敬:“请讲。”

    吕宫没有用钱业同行们的方法,虽然很多人觉得他进去,就是想方设法说服皇帝采用这个办法。

    皇帝不昏,而且可说聪睿,打死王希文,那是因为他在借天说话,有百官在背后撑腰,所以打死给百官看,周馥却是拿史说话,突然自己跳出来……他是独臣,打死没有意义,绝非一个顶打,一个不顶打,而是皇帝手下留了情。这时皇帝也不知道那些钱业同行的建议是不是能用,但是骑在虎上,已经下不来。他杀了这么多人,干得这么绝,还能掉头回来采纳建议?

    所以,皇帝现在再不耐听的,就是重提老办法。

    吕宫说:“三分堂结算……就结算嘛,有帐收不回来,有官府出面追缴账款,总的来说,钱财也基本持平,为何天下动荡呢??”

    皇帝请教:“是呀?”

    吕宫说:“道理只有一个,三分堂突然清算,无缘无故,清算得没道理。皇帝就是要找出道理,杀一批人,杀了他们,告诉天下人,清算是因为他们干了损人利己的事情,朝廷发现他们有问题,才不得不清算的……接着就是靠骗,国库的钱可以不拿出来,但是皇帝可以说国库的钱拿了出来,替三分堂补窟窿,三分堂和东夏本来就有说不清的干系,那贸易行和钱庄开办的时候,我也在里头忙何来忙何去的,结果呢?”没得到太大好处才是他的心声,如今三分堂都开成这样,他有份吗?他说:“不管他们是不是还与狄阿鸟有牵连,皇帝就宣布他们和东夏有染。”

    皇帝和吕宫还在宫里说话。

    但消息却长了腿,从宫里到外头,然后就有人在大街上飞奔,黑明亮这些人还在一起坐着,猛然间就闯进来人:“各位先生。你们快走。吕宫给皇帝建议,杀三分堂的人平息天下之怨。”

    黑明亮陡然站了起来,不敢相信道:“他说什么?他得了那么多的好处,他怎么还能翻脸不认呢?”

    一个执事问:“去哪呢?”

    是呀,去哪呀?

    如果他们全跑去东夏,那就成就了朝廷,成就了吕宫,三分堂就是和东夏有染。

    砰一声,不知哪里炸了烟花,东夏的暗魂紧急之下别无它法,光天化日,公开传令……狄宝都抽了一把长剑,抽巾蒙面,嘿然道:“这些都是钱界顶尖人物,要是全部被杀,阿爸说不定唯我是问呀。”

一百五十六节 平生爱财

    金乌渐渐西沉。

    长月城郊泉酒坡上,狄宝已等得着急,这儿是狄阿鸟和一干灾民一起披荆斩棘,给建起来的聚落,而今有了条件,已成为一个小型堡垒,因为狄阿鸟的缘故,这儿的百姓是比自家庄园还可以信得过的,与暗魂的窝点相比毫不为过,里头密库之中,收藏诸多的兵器军械。暗魂已经先后抵达这儿,在这里集结,他们中有不少已划出来,称为军刺,可能这种轻率地汇聚,十三衙门那儿会有察觉,一旦黑明亮等人逃到这里,由这里设法抄近路抵达泾郡……怕是连这个堡垒在内,整个长月的东夏势力将会一网打尽,即便他们不来这儿,对东夏暗魂和军刺也是一种考验,那长月城上炸起的烟花,你觉得不会有人去留意?潜伏在长月的东夏秘密势力,能没有人已经引起十三衙门的重视?甚至这种集结,也破坏了相互联络的原则,哪怕蒙面,也会使得一些谍作,认识出他不该认识的人。

    这也是狄阿宝的疏忽。

    事实上可以借助一些不知情的势力来干这件事,三分堂有钱,东夏也打下很多的基础,可谓有势,足以让一些不相干的势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完成对黑明亮的掩护,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使人来不及反应,想的不够周到,在手下人的建议下,直接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而这个反应,只会是保护狄阿宝,保护入京的秦禾的人身安全的。

    狄阿宝毫不珍惜地使用,也是表现出他的一种态度,他要告诉别人,乃至告诉他阿爸,自己重视长月的钱业大才甚于性命。

    聚集了几百骑士,人却没来,狄宝格外焦虑和慌张,要是人没接出来送走,整个东夏潜伏长月的势力暴露出来?

    眼看就要天黑了,人还不来,狄宝一鞭挥在土墙上,打出一股烟。

    手底下暗魂上的重要人物开始劝他:“殿下。已经派人去看了……你万不能着急。沉得住气。如果天黑之前他们还不到,咱们就把人散了,十三衙门还不至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然后今天到来的人里头那些外围的,分散的,分批撤走,过后换来新人。”

    狄宝毫无掩饰地说:“你知道,我不想再呆在长月……你不觉得现在是我挣脱牢笼的机会?带上他们,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回到东夏去,嗒嗒儿虎阿弟十四岁,都可以在别人的辅助下,领兵数万与名将争长短,我却在这儿做人质?”

    手下没敢吭声。

    也许在长月久了,见识足够多的阴谋诡计,几个手下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嗒嗒儿虎领兵数万与陶坎作战,说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后来被流放,狄宝这儿也能知道,他一心想走,无非是一种问嫡的意图。嗒嗒儿虎因为打败仗,背了黑锅被流放了,自己回去,虽只是庶长子,却有可能被父亲授予大权。但这些手下不是狄宝的私人,他们是暗魂、军刺中被派到这里的人物,与其说权力在狄宝手里,不如说在他们手里。只是与谁来往多,自然而然与谁亲近。

    狄宝才智武艺都是上上选,性格狡诈,心黑手辣,而且不乏谋略,手下们通过平时的接触,自然会在嗒嗒儿虎和狄宝之间有所偏向,但这只是偏向,哪怕还会隐晦地出出主意,但他们不是狄宝的私人,更要为长月的东夏潜伏势力负责,谁也不去接这个话,只是在一旁提醒狄宝:“殿下。代价太大了呀。如果他们天黑之前不来,我们就把人散了,让之前咱们物色的那些势力去办。”

    正说着,有人跑上来,却不作喊叫,到了跟前,小心翼翼地说:“来人了。”人接过来,站到众人面前,不到级别的人全部到外头警戒,来人说:“他们不走了?黑先生说,不能走,一旦要是走,我们东夏在靖康的钱业,就会全军覆没。”狄宝“嚎”一声,拽上他的衣襟,双手上提,几乎把人给提起来,脸凑上,咬牙切齿地问:“那他们呢。他们自己的价值,他们自己不知道吗?”

    来人说:“黑师爷说了,朝廷是在转借民愤,挽回官币的信用,他和几个执业抽签为算,选出来人服罪就行了。他们还能依靠账册和金银,给试着把人救出来,现在,人都在黑先生的府邸,一十二位执业一起抽签,抽中者死,余者生。”

    暗魂上一位大都铛不敢置信地问:“他们不是死士呀,功成名就的钱业巨才,家资亦不在少数,他们怎么可能有这决心?”

    但渐渐的,谁都不说话了。

    众人无比肃穆。

    这是舍生取义呀。

    狄宝也一样,撒手丢开来人,往后退着,突然之间,他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该到场?去看看。”

    众人给他摇头。

    这个时候,狄宝能去看看他们?

    不是送给人家把柄吗?

    只是众人还是难以想象,甚至包括一位秘密调查过黑明亮的军魂人物,他知道黑明亮虽然没有贪污的举动,但是他自己给自己借贷,这些年置办的产业不少,他的儿子黑陇坐享其成,在长月城与人斗富,万两白银来包过花魁,年纪轻轻的一个少爷,肥得根本走不动路。这样的人理应贪生怕死才对。

    他怎么连跑都不肯跑呢?

    众人纷纷把尊敬献给这些钱业上的巨擎,却更是觉得自己这些人如果将来连这些文人都比不过,一定无地自容。

    夜色渐渐笼罩上来,狄宝带着征询望着众人,大伙一致决定,取消打算,赶紧湮灭痕迹,擦干净屁股。

    黑明亮此刻坐在自家的府邸。这些执业,只有一大半知道自己东家的背后身份,也有至今还不知道的,哪怕有人通知他们走,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和东夏的真正关系。哪怕去东夏是一个选择,他们依然不会多想,三分堂掌握一国之钱,怎么可能没这点打探的能力?怎么可能不结好多个国家?

    但是坐在这里,他们一致决定,要有人赴死,不跑……

    跑是一种选择,可以活命,但是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基业就会完蛋,里通外国,坐实其罪,自己跑了,但会死很多人,甚至是抄家灭门。大家团团相坐,个个平静,根本不像是怕死的商贾。

    黑明亮的一个学生捧着竹筒把竹签送到他们面前,人轮流去拿,然后握在手里查看,黑明亮也抽了一支,然而一看,脸肉抽搐了一下,没想到死签哪也没去,在他手里。紧接着,他闭上眼睛,喟然道:“握一国之财,主兴废之事,我这一生,也因为得遇明主,值了,三分堂开创了钱业的一个时代,这是钱业上的道呀,我亲手建立,就由我亲自卫道吧。”

    众人也没想到会是他,纷纷疾呼:“黑先生。谁都行,你不能呀,三分堂,乃至将来的钱业可以缺我们,缺不了您呀?!”

    黑明亮悲苦一笑,说:“这是天意,若我反悔,签哪还有公平而言。”

    他轻声说:“派人问清楚会是谁来干这件事,免得揽不到身上,死一个还不够,最后还是死一堆。”

    让自己的管家送走大伙,黑明亮站起来,起身往内室走去……他的妻子、小妾以及儿子都不在这边,他也不知道怎么与他们去讲,也不知道自己时候,自己那个儿子会不会再胖下去,直到胖死。

    几个弟子纷纷跟来。

    平时他亦看重这些弟子,予以重用,说了一番临别一样的话,让他们下去,为自己料理些自己还放心不下的事儿,只留下韩胜一个。

    韩胜?

    十三年前自己救助过的一个喜欢读书的少年,亲手带入行的,而今算学不在自己之下,关键是悟性无人能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儿刚刚十五岁,已与韩胜定亲,等若说,如果不出意料,他会是自己的女婿。

    房子早被烧热,一团暖气,又有着厚毛做出的软榻,卧进去,软绵绵的,像是到了坑里去,黑明亮坐在上面,却感到有点冷,手脚不自觉发抖,他轻声问:“韩胜。你是知道我的事最多的人。私下无人的时候,你总劝我离开东家,觉得我是敌国的奸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一直没有与你多说,因而这些年你也过得痛苦,一边是授业解惑的恩师,一边是靖康这个国家,对不对?”

    韩胜哭道:“恩师,你现在撒手也还来得及,您的本事天下无双,朝廷也会重用您呀,你为人赴死又为了什么,值吗?”

    黑明亮摇了摇头。

    他小声说:“孩子。你别哭。我有今天,其实是我咎由自取,我太贪了。七八年前,东家就让我去,我不舍得自己拥有的一切,又觉得那边,荒凉不堪,又在东家身边,有些小动作,我不敢做,我一心留在这里,东家要开官庄,聘我我都不去,早知会有今天,我却下不了决心,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惨淡地笑了,轻声说:“而且东家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当年我跟他的时候,他就说过我太好钱,非死在钱上。”

    他反问韩胜:“而今我理财的才能也许算举世无双,但真的举世无双吗?很多想法,很多思路,很多举措,都是东家在国内召集人才论证,交给我来去做的,三分堂每一个决策,就都有人下去记录评估,然后再带走……我是一步步跟着走,才有今天的经验和才能呀。你说我向朝廷求饶,朝廷会放过我?用我,对吗?我问问你,这三分堂资产数万万,东家交到我手里,由我掌握……朝廷敢吗?我有什么主张,说做就做了,回头是亏是盈,百万以下不用告诉他,他都不问,朝廷会吗?三分堂,虽然掌握天下钱财,但是东家从中取用,却有限度,几乎没有超出过应得的红利,一时急需,事后还会补上,尤其是他建国之前,为支持三分堂的保住银根,尽征国内金银钱……如果是朝廷呢?怕是更乐于拆了东墙补西墙,这钱庄里的银根,被他们抽完。”

    他轻声说:“东家是建立了一个国家,自己又是什么人?分什么敌国、外国?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我跟着他,走的是一条大道,而如今,则是在得道的路上,我虽然死了,但我的手稿必为后人造福,一个贪财的师爷,能走到今天,还有什么苛求的?我唯一想要的,是把我们的钱业保留下来,而今一分为三,还可再来,而我们走了,东家在靖康的钱业,就会毁于一旦,受牵连者成千上百,黑某怎敢呀。”

    韩胜痛哭不止。

    黑明亮说:“别哭了。我若死了,没有人主持大局,我怕内部有人心里想报复朝廷,毁坏存根,转移银根。我把你派去。给我死死地守住。”

    韩胜哭着问:“先生。为何你这会儿还顾着银根和账册呀?”

    黑明亮想了好一会儿说:“有时候我无比渴望天下大乱,这样的话,东家入关,自是比别人——任何一个人做皇帝要强。每当我冒出这样念头,想要胡来的时候,往往反而会是东家制止我,虽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却想……现在朝廷定要坐实我们与东夏的关系,那我就要把存银和账册保存着,让他们一笔笔过目,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清白,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做钱业的节操,我看他还是管不好钱,到时候还怪谁。其实钱不钱的,重要吗?金银能当饭吃,能当衣裳穿?这些外物不过是来计算百姓的劳作,个人拥有的财货田产而已。我想除了东家,便是账册清清楚楚,朝廷上下也不会公公平平地分拣出来。国内门阀都在套购银票,制造恐慌,越恐慌,他们套购的银票价格越低,获利越大,这你我能不一清二楚?朝廷要清算,找我们其实不如找他们,找不了他们,才只好诬陷我们,吕宫出山,不过是迎合了朝廷的上上下下。”

    说到吕宫,黑明亮陷入回忆。

    他曾是吕经的师爷,老老实实说,吕宫是他的半个学生呀,不知道这半个学生,看到自己这个在他年幼时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半个先生赴死,会是什么一个表情。

    黑明亮又说:“把你哥照顾好。我把他养得太肥,太肥,别的方面,自有东家的人照料,唯有这个肥,却没办法。”

    他笑笑说:“韩胜。记得东家的好。东家派人来通知咱们走,动用的是整个潜伏势力,那是给他爱子准备的。”

    黑明亮还在发抖,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发抖,但是一种亢奋,却浮现在脸上,走下榻,徐徐挪脚,找到玉石做的陶朱、猗顿的雕像,拜了一拜,说:“某平生爱财,却知二公看似为财,实则求义,改日若追随两位先公而去,还望多多提携。”

一百五十七节 翩翩一把火,灿灿强国钱

    黑明亮约谈了吕宫。

    他们二人谈些什么,已无人知道,府邸外面围裹得都是绣衣和鱼鳞,不过,最终吕宫举脚出来,却是神情戚戚。走出来,吕宫轻声说了句:“黑先生是识趣的人,自尽了。”说完,他便要和中郎将穆步福一起去三分堂的总堂了,那儿有着堆积如山的账册,虽然朝廷也已经派了兵,但三分堂自己拥有一定的武装力量,为了守卫金银,纪律森严,若不及时赶到,怕人会毁坏账册。

    账册若毁坏,多少人的钱没了,怎生了得?

    吕宫被人扶了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他心里还掀起轩然大波,黑明亮这样为了几个臭钱通匪的人,竟然和自己谈保全同行和三分堂同业,义无反顾自尽服罪,太不可思了,好像以前的过往都是对他的误解一样。

    不过,成大事者需心狠,吕宫只是在心里同情一下这个与自己渊缘很深的人,也许还需要回家之后,给父亲说一下。

    到了三分堂总堂,一样兵马如林,吕宫下马,正要往里头走,发现一干将领竟簇拥着个身穿铠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连忙走过去,伏地拜见。皇帝却把他扶住,低声说:“朕是要看看三分堂的账册。里头的人识相,见到官兵,已经让开了。你掩饰着朕躬,一起进去。”

    人走了进去。

    先去的是金库,把守金库的人已经换成了朝廷的官兵,走下去,用力打开厚实的铁门,却又是一道铁门,再打开,又是一道石门,石门打开,又是一道铜门……这是钱业上常说的三道关,防水火贼人与神仙。

    铜门一打开,全是一只只横板柜,上头金砖银砖一条一条,码得整整齐齐,二人信步直行,走了百余步,竟然还没到头……吕宫举起手,死死咬到手背上,这么多的钱,会是多少?天下已经清算那么久了呀。他浑身发抖,被金银闪得眼睛生疼,年后仍是天寒地冻,却是不自觉出了一身热汗。

    皇帝也好不到哪去。

    尽管是一国之君,但是还是吃惊于眼前的景象,他自言自语道:“国库何来如此多的金银?一入一出,一年能结余几何?朕常问这天下的钱都去哪了?”他兴奋不已,走到吕宫前头数十步,猛地一回头,反问吕宫:“这天下的钱财去哪了呀?而今有了答案,你知道这里有多少?”

    他大吼一声:“有多少?”

    他伸出指头,大叫道:“清算数日,白银分遣各地,这里还足足还有五万万两以上呀,朕问过,大致这个数,最近清缴的账款就有一万万两上下。你知道吗?朕不答应那些钱庄,将国库的钱交给他们去帮着清算,就是有一千多万的帐还没收回来,一千多万,孤都怕掏空国库,这里有五万万两呀,有了他们……二百多万的军队,不用裁撤,根本不用。”

    皇帝大笑,笑声中充满着胜利者的喜悦,和富国强兵的雄心。

    吕宫却差点忍不住给他索要一点儿,给自己一个零头,自己也是吕半城,吕一城呀。

    皇帝慢慢退了回来。

    他的笑声,他的激动随着离库门越来越近,竟然一分分收敛,走到外头,就已经显得平淡无奇了。吕宫也一样,高人要有高人的风范。两人一路,渐渐走到账册间,这又是一个庞大的建筑,怕损坏,不能像金银一样往下放,放到一个阁楼中,整整五层之多,二人走过去,还能看到朝廷发遣来算账的人。

    皇帝突然间要求说:“让他们先退走,赶紧退走。”

    等人都退走之后,却是韩胜一个在一楼整个一排排账册中行走,他是要带这些人算账的,去拿总根出来,突然发现人一下没了,正意外,看到了两个人,潜意识里,他觉得不正常,害怕,连忙躲到一个帐柜的后面。

    下头是木炭和石灰,防潮用的,他小心翼翼避开,希望能从别的地方溜出去。走了数步,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吕宫。朕要是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怎么样?待会抓些人来,就说是他们烧的,明天闹市上斩首示众……如何?”

    吕宫几乎是尖叫:“陛下。这怎么可以?”

    皇帝吃吃笑道:“非常之人,要敢为非常之事,一把火烧掉,钱财归了国库,军队就有了钱,不但军队有了钱,朕还能修座像样的宫殿……为国家积粟。”他要求说:“你去。你去把那边的火把拿来一把,这边他们的灯都做过处理,有罩子,你去找火把,然后你点,只有你点,朕才放心。将来你若泄露出去,是你点的。”

    吕宫震惊地说:“我吕宫能干这样的大事?把这里烧掉?”

    皇帝哈哈大笑,说:“你问的奇怪,好像很好玩是吧,天下人若是知道你一把火烧掉,会一人一口,啃烂你,咬碎你。你还当好玩?”

    吕宫怎么可能觉得好玩。

    皇帝说的,他都能想得到,但是和皇帝一起进来,得悉这个阴谋,唯有自己去烧,自己才能活着出去。

    皇帝看着他去找火把,突然喊住他说:“你与狄阿鸟为友,你觉得朕与他相比如何,孰强孰弱?”

    吕宫停在那里,一脚前,一脚后,小心翼翼地说:“是陛下。”

    皇帝说:“朕觉得朕比他要弱一些,领兵打仗,怕是不及他。”

    吕宫想也不想就说:“不。陛下。你更强。因为他总是心慈手软,成大事的人,哪能不狠下心?他却是总狠不下。便是今天,你杀了他,他也不会一把火把这里点了,倒是有可能别人要点,他与别人拼命。”

    皇帝奇怪地问:“为什么?不点,就是不敢点,为什么竟不让别人点?”

    吕宫鼻子一酸,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他轻声说:“这是天下人的钱呀。他?他自以为正义吧?”

    皇帝在嘴里咀嚼:“正义?正义就是你不能让人知道。解决国家的财政困难才更重要。不是吗?”

    韩胜已经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他不敢相信,很多时候,他还觉得先生做得不对,却没想到,却是万万没想到,两个人竟是在这样对话。

    这是一国的皇帝,为了解决财政困难,竟然起心私吞三分堂的银库。

    天呐,皇帝不知道吗?

    这是天下人的钱呀,他烧了账册,天下人怎敢罢休?

    他们怎么办呀?

    知道这里马上就会燃起汹汹大火,他没有起心保护。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我要活着出去,我一定不能死在这里。我要为三分堂洗刷诬陷。这火不是我们点的,是皇帝起的念头,让吕宫执火的。”带着这样的想法,他藏身于黑暗中,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往另外一个出口移动。

一百五十八节 铁蹄谁能挡

    大火熊熊,木楼开始崩塌。

    灰烬之中的账册仍呈片片状,伴随着燃烧上升到空中,在夜空中翩翩起舞,好一番景象,好一番可怕。不明所以的靖康将士一双双眼睛死盯着,接到上级让救火的命令,便有人嘶哑着嗓子喊:“赶紧救火呀。”四邻渐渐惊动,备好锅碗瓢盆,却不见官兵来唤,相互询问,得悉是三分堂起了大火,顿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家有银票的,顿时浑身发冷。

    韩胜竟借着混乱走了出来。

    他看到官兵正在拉网一样,抓四散的同业僚属,仍趁着地形熟悉,依靠障碍物的掩藏自己,因为对事情的判断与同业僚属自恃清白不一样,他翻高下低,从官兵围不到的方向上摸到边缘……这里为了防盗,养不少的狗,已在狂吠,而高墙,格外地高,上面拉着锐刃,但是这难不倒他……狗认得他,往日巡逻的人又不会再出现,墙上的锋刃终是死物,在决心无法阻挡的时候,虽然拉挂了一手血,最终翻越出去,来到外头。火光把他的背部照亮,他却有一股置身暗夜的慌乱,难以克制的情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嚄”一声,弯腰在一个陷坑旁吐起来,嘴里发出的全是些含糊不清的呻吟。

    与其是呻吟,不如说是心脏在碎裂的声音。

    没有固定的音符,自脚底板上哽出来,自喉头吞咽不见。他终于抑制住颤抖,站在外头回头看冲天的火光,夭夭吞噬四周,光灿灿,烈艳艳,脸上的决然与悲愤越来越多,最后,火光在他一半的脸上涂了一层亮,黑夜在一半的脸上涂了一层暗……他猛地掉头,大步走去,衣袖在身后一鼓、一鼓的。

    他知道几大执业中自家先生与谁近,与谁远,谁有东夏背-景,其它人虽然未必就会出卖自己,让人知道自己自烈火中出来,但他不敢肯定对方能接受这种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太过于可怕,可怕到三分堂只有背上,耻辱地从长月乃至靖康消失,甚至会被天下人追逐,至于死人,今天在场的,怕是要死一大批,但朝廷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不会不罢休地深究,因为他们自己心虚。

    等天下人适应自己的钱从有变无的过程,朝廷甚至会出于稳定民心,补贴官府的钞票来换取百姓手中的银票,施展十二分手段展现自己的仁慈,但是仁慈的背后,却是一张血盆大口,钱不在手里,尤可以这样夺占,要是天下大行他们所发官钞,又何曾让人放心?无疑是想将民众的钱财全部掠走。

    但这只会是他们的白日美梦。

    韩胜不是第一天接触钱业,在心里,他冰冷冷地笑,东夏的钱为什么能在异国他乡被人持得安心?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道,你必须要贴近上,围着转,不会任你心意,无法无天。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第二天,也注定是极不平静的一天。

    伴随着朝廷在东市杀人,午门外斩首,消息向四面八方传播。

    三分堂内部黑洞巨大,为首黑明亮服毒自尽,账册被同党一把火给烧干净。

    消息远播出去,不知多少人痴傻,多少人嚎啕,多少人一遍一遍看看妻儿,无声息地找条腰带,把自己悬到梁上……人们开始猛烈冲击三分堂。那些原本被三分堂聘来的人,再也不敢在三分堂出现,不少人害怕被街坊认出来,满街围殴,背井离乡,到处逃窜……他们的工作,由官府上人接手,但是清抵已经难以进行,存进来的一百两银子,只能兑走十两,人还发自内心地感激,不断给那些官府上接手的人鞠躬,乃至磕头。可怕的梦魇呀。谁都难以醒来的一段黑夜。

    靖康的钱价恢复了。

    骤然少这么多的金银,而官府负责的表现,神奇地令官钱恢复,仍能照常使用。

    整个京城钱业上的人像看段奇迹,说三分堂与东夏勾结,他们相信,因为一手创建三分堂前身的人在东夏,三分堂里头的水一看就觉得深,至于说烧了存根,他们也私下议论:“莫非这金银都被偷运去了东夏?当时官兵都围满了,还是烧了起来,非是东夏死士点起来的,人也死在里头。”

    所有的脏水都向东夏泼去。

    狄阿鸟已经率领军队,在白雪皑皑之中,往北方行军了,那北方,极北之地,传说隔着窄裂海子,只有在冬季冰封之时才能翻越,不早走,怕赶不上,说是过了元宵走,实际上没过元宵,狄阿鸟就上路了,抵达拜塞之北四百里的地方,和三军一起过的元宵节……元宵结束,便又行军北上。

    窄裂海,极北之地,是对东夏的一个巨大考验。一旦翻越窄裂海,冬天过去了,回不来呢?北黑水已有东夏海军的营地,计划是看看能不能搭建通道,不能搭建通道,则看能不能造出往返的大船来作为通道,必要时,还可以调集海军去接应,当然,调集海军是下下之策,海军并未没有往极北之地航行过,就算能去,也要到夏季,否则海水中充斥着浮冰,光撞击就不是木头船可以顶得住的。

    很多人没有接触过,也根本没到过更北的地方,还不觉得凶险,这里头包括众多的朝臣,乃至李芷和花流霜,否则他们定然不会让狄阿鸟这么轻易地北征,只有过了拜塞之后,参与其中的人才一脸严峻去探讨这些问题,甚至建议能不能等到明年冬天再北上,一入冬就北上,避免上万军队因为窄裂海子不能回返,深陷绝地,要知道当年的完虎骨达,就是这样失败的,大猛的铁骑,就这样回不来的……他们深入荆人之地,后继无援,荆人的兵员却是源源不断,你又掉头不了,岂不只有败北一途?

    狄阿鸟却显得乐观。

    因为他有他的卓玛依。

    卓玛依离开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足以回忆起很多极北之地的见闻,他们家族,她的阿爷还曾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只是部族极为混乱,后来她祖母继承了部族,却又不知道怎么回事,部族又跟着别人跑了……卓玛依的祖母和扈洛儿老人却又共同生活,现在,两个老人都不在了,关系有点掰扯不清。但是,卓玛依能把习俗一一讲清楚,能把荆人的典故复述很多,能细细讲解那里的捕猎和生活。

    他们被圈于孤地,记得祖先不在这儿生活,而是一再北迁才抵达那儿的,看似食物并不匮乏,但捕猎异常凶险,甚至不能居住,冬天可以在雪地葺冰窟,到了夏天,气温上升,冰屋已难穴居,苦不堪言。于是他们每一代都想出来,都想回归乡土,不断迁徙出来,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交战,因为气候迥异,即便能够战胜,也没用,最终被游牧人并吞,成为他们驱使的奴隶,慢慢地融合进去。

    据说草原上某一支色目人在血统上就与他们异常相近。

    卓玛依也告诉狄阿鸟他们荆人的一个古老传统,身上有王室血统的人,区别于极大多数色目人,他们头发会全白,眉毛也会白,白了之后,还能再生出些许黑发,黑与白夹杂着,极为古怪,因此,在他们之中流传出一句话,白顶必王,白黑必圣。现在,像奇迹一样的事情发生到卓玛依和钻冰豹子身上,钻冰豹子的头发竟然全白了,眉毛也在渐白,卓玛依却没有,金发还是金发,只夹杂一些白丝……

    有时候狄阿鸟认为,这是他俩跟着自己时,钻冰豹子年龄小,吃得好,就给长成这样的,有的时候却又觉得可能是那些说不明白的原因。

    最要紧的是,卓玛依生下来的孩子狄妖妖,头发已经茂密,头发一生下来就是白的,内有成撮的黑,极为怪异,若不是他是狄阿鸟自己的儿子,怕人家非当妖魔不可,兄弟姐妹们戏称妖妖,从头发现出古怪之后开始叫,结果变成了他的名字……狄小妖还在牙牙学语,但是继承了他父母家族的血脉,虽然生下来没有李虎重,却有一样的势头,又壮实又不畏寒,被狄阿鸟母子一起带上,一路都在母亲怀里乱跳。

    这是狄阿鸟心中认为的优势。

    他可以扶立钻冰豹子做荆王或者荆部首领。

    当年完虎骨达是为了征服荆人北上,自己却不是完虎骨达,不会那样粗暴地想驯服他们,荆人的诉求,就是想南归,自己能给他们南归的最大保障,而不是像先前的荆人,一路流离作战,到了中原,却又水土不服,不知耕种……前些年,几乎等于是在异国他乡等死,悲怆之极。

    而且东夏也不是大猛王朝。

    东夏工匠精良,卓玛依所形容过的窄裂海子,最窄的地方比南方的通天河宽不了多少,这对工匠们来说会有难度,但他们还是有足够的条件来征服,不管是架宽浮桥还是造大船,狄阿鸟自己可以先带兵登上极北之地,工匠和工兵却在后面铺设通道,而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到了窄裂海子就能知道,而虽不知道极北之地的产出会怎么样,但建立一条通道之后,在极北之地捕猎,亦能提供出大量的肉食用于交换,极北之地的怪鱼又大又肥,据说好些跟大象一样,要捕捞上来交换,哪怕只因为它们稀奇,荆人也不会是现在一副模样,甚至无须再期盼南下。

    这都是利好的消息。

    除此利好的消息之外,还有更好的消息,荆人这一次大批南下,极北之地人口的数量没有上来,按照卓玛依的说法,就是保留一小部分人,一旦南下失败,人死亡过多,他们还能在极北之地繁衍。

    按照现在的人丁数量,也会降低北征的难度。

    猛人的聚居地,东夏人都已经深入过,阻挡不了狄阿鸟的铁骑。

    但这一次,数万大军的脚步丝毫不作停留,哪怕翻越高不可攀的山岗和层层的密林,窄裂海子很快就在眼前。

    前哨开始沿海子寻找合适的地方度过,他们发现,他们大王其实早就知道,这海子,有些地方并不宽阔,只是像是山涧裂出的缝隙,咧着嘴,水在下头,因为峭壁的缘故,人们无法直接横渡。

    但东夏有足够多的工匠,这在游牧人和荆人认为是天堑一样的鸿沟,根本阻挡不了东夏的铁骑。

一百五十九节 土地之争

    “吾儿少有奇志,众人怪之,但谁没有呢?乃父自幼便想看一看这北方有没有尽头,为何苦寒之地,生人彪悍,耐饥敢战,故而领兵北向,欲服极北之地而还……众人皆告知前路凶险,然乃父心意已绝,不舍吾志而安享苟且,若乃父身有不测,吾儿虽流落在外,须有应变之念……故而乃父告汝。”

    “极北之地是汝小母卓氏故乡,具情实由她告知,众人眼中之险恶,乃父心中之坦途,吾儿虽知天有不测风云,亦不可挂念太甚,当此靖康,多事之秋,儿为乃父之眼手,多看多思,勿要因为成长一二,便有眼高于顶,人可以蔑强敌,不可傲娇世间,持谦虚方能好学……”

    ……

    李虎捧着书信,在字行之间寻觅。

    他走出来向北望去,目光之中都是倾慕,在那往北的方向上有父亲的身影,军队翻山越岭,父亲壮志待酬。

    每一个少男的成长总是比照一个鲜活的背影。

    这是李虎心中难以言明的。不久前他去了保郡一趟,拜访刘昌的父母,安排保郡事宜,一直到最近几天才回来。

    三分堂的变故,他也听说了。

    是与不是,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不是说靖康的财政他关心与不关心,而是三分堂和靖康朝廷的纠葛,对东夏影响式微,也就是一二污蔑,但污蔑归污蔑,东夏这边的人,谁也不信。

    在我们国内,人人都能吃饱,吃好,手里有钱,这能是大王他偷来的银子?

    不,这是我们辛辛苦苦,辛勤劳作,四处征战开垦换来的。之所以从保郡回来,是钱又可以用了,应该拿来换些东西。之所以回来,还有一个原因,不久前买了几十亩地,眼看要开春了,得最好准备,与此同时,陈寨有一部分土地要出卖,李虎也想出手把它拿下。陈寨这些年都在扩张,之所以叫陈寨,是他们来的时候,不少人是押着来的,军队结寨看押……好在他们的东主管束有方,渐渐的,就与当地人差不多了,还接纳了很多的当地人。要说名声不好,就在这两年,地太多,根本种不完,拉不来人种,就在买卖人口,大概是到了今年,真的是地太多,种不过来,就划拉了几大块在卖。

    李虎志在必得,来中原,种出高产的农田是他的一个心愿。

    过年的时候,得到了田晏风的教诲,他突然一下逆转过来,阿爸给自己的一个难题,其实就是让自己改变对靖康百姓的看法的,这世上的百姓烙得有印吗?没有。如果说东夏在备州的力量不足,却非要自己设法解决难题,能够逆转夺回北平原的话,就是要让自己把备州的百姓一视同仁。

    要让备州的百姓一视同仁,就是要正经对待他们。

    种地,将东夏高产的种地手段教给他们,造福他们,不就是一种办法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虎跑回来得飞快。

    这地他想拿,别人也想拿,杨令公是一边卖地,一边也又想拿,卖地是种不过来,但是价高才会卖,想拿陈寨的地,那是想趁便宜抄持在手里……除了他,县里的官吏也在着手,经历了几次钱业变动,他们没有觉得比买地更保险的事情了,将手里收刮的民脂民膏转化为耕地,这是势在必行,连县老爷都动心了,在让陈武帮他打听。若不是陈武打招呼,李虎又怎么知道呢?

    陈寨的地,是陈天一跑来要卖的。

    这不是缺钱。

    最近长月那边三分堂的消息,他们家有路子提前知道,手里的债务其实已经还清,还略有盈余,及时银票一放,有惊无险。而这次卖地,纯粹属于经营不善,大片土地荒芜,佃户,庄奴种不过来,据说这县里还出了个叫李虎的,开石场又要加雇人手,虽然可以减租,将地转包出去。

    但要是转包,都是些小户人家,收起来费劲,陈寨这边,也根本没人足以打理。

    这个庄主和管事,就是家里的一些家奴,塞过来放这儿成了大财主,产出却极少,还大片土地荒着,这不是办法,陈天一在东夏读书,对待产业带有东夏的观点,不是我握在手里就行,而是砍掉不善的,争持能赚钱的,眼下呢,因为官钱反复变动,土地价格最热,往常十余两一亩地,现在价格是两倍以上,而肥沃的,能飙升到三十两上下,这就是出地的好时候,他就力主去卖。

    朱汶汶其实并不同意。朱氏有今天,那是得益于与东夏的贸易,与三分堂之间关系,但眼下贸易大受影响,三分堂垮了,收益自然会往土地上偏移,所以哪怕土地是在空着,她也不想转手,只想争持,但陈天一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些地方太远了,山高皇帝远,家奴们不善打理亦不是办法,不如趁地价高,转卖一二,回过身,等地价下来,再在近处拿地,便于家族打理,便于将分散的土地集中到一起。

    其中几个边县的产业,事情太小,她只让师爷关注一下,帮天一一下。

    其实在她看来,与其说土地经营不善,不如说是手里缺人,无人可用……这是不争的事实,门阀底蕴不够。

    县里的人是要争夺,陈寨的庄主也乐于看到,这些地喊出去的价格不高,他要吸引大量的财主来买地,然后价格一争就起来了。

    按说,这是他得到高人指点的念想,想得到陈天一的另眼看待,别老认为他不善打理,而是地方上的具体情况在。

    但他不会知道,陈天一这些地想放给魏博周围那些纨绔子弟,那些世家,那些新锐,那些读书人。

    这里头的学问深了,也就是师爷把陈天一的打算告诉朱汶,她才纵容的。

    陈天一将这些地卖给这些人,就绑上一个士子圈子,他们出钱买地,自己的钱有地方保留不损,交给了陈天一去干别的,而要打理这些土地,又难以跑来亲自打理,又要经过朱氏在当地的触角……反过来,这些人若是有心,时不时来看看自己的地,等于把自己的家奴也看紧了。

    再从一个角度上看,朱氏的地太多了,加起来不知能不能超出一个郡,这比一些备州门阀整族加来起来都要多,陶坎走了之后,不定会不会碰到垂涎这些土地的人,慢慢捆绑一些利益集团,却是能让人知道,我们家的这些地,其实不全是我们家的……实际上呢,这些地还都在朱氏手里。

    而且那些贪欲十足,瞄上朱氏产业的人,也会更加忌惮,陈氏,背后站着一些利益一体的人。

    陈寨的庄主还在嘚瑟,上头告诉他说:“买地的人从魏博来了,你们好生接待,要去看地,你们就带着他们去看。”

    他傻眼了。

    很快,他就像热锅蚂蚁一样乱蹦,心说:这咋办?魏博挺远呀,人怎么会从他们那儿来我们这儿买地呢?买上他们咋种?根本没想到呀,公子该不是只想卖给他们吧。这可好了,我把卖地放给县里,有实力买地的,可都是县里的人物,你得罪一个没关系,要是全得罪,以后总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一百六十节 想力大,练石锁

    消息放出去,函已具好,庄主陈锋真不知道怎么好,用上蹿下跳形容毫不为过,但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挡不住,魏博那边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好几十人,一看就都是士子书生,得罪不起,而县里更是八乡财主尽出,而县里,县老爷派了个师爷,县吏自觉有面子的都不肯缺席,而陈寨想要出手的也不过才一千多亩地,一个人给上几亩、十几亩?你这不是寒碜人家吗?

    但你要是不这样分,你调和得了吗?陈锋不敢隐瞒,宁受责罚,也不得不上报给陈天一,此时正在陈天一派来的师爷面前自打巴掌……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很快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但不敢停,自家公子要求自己重打一把巴掌,而这派来的师爷,笑眯眯看着,竟没有一丝放水的意思。陈锋又悲又愤,他笨他认,但这师爷也太能幸灾乐祸了吧,他能解决眼下的局面吗?少个千儿八百两,根本不算什么,公子也不会看在眼里,但要是得罪上一批人,那才要命,好不容易一百巴掌打完,他就把难题扔出来,含糊不清地说:“李师爷。公子说怎么办了没有?”

    李益生摇了摇头。

    陈锋一下变脸了。

    派来易县,手里握着六千多亩地,虽然回去还是家奴,但在地方上,已俨然是一方豪强,手下有庄丁有账房,也等于大权在握,这李师爷呢,就算在上头得脸,但他势单力薄,他不知道自己若是恼恨他,半路上可以把他办了?他怎么就真的看着自己打巴掌,还跟戏弄一样说公子没说解决的办法。

    李益生却懒得理他,家奴一个,出来握了田产,一边中饱私囊,一边还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想了一下,李益生说:“公子不在乎地少卖多少钱,他想要的是州中才俊,或交结或投奔……李某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就这么办吧,比试文武书画,拿魁首的,不是一千二百亩地吗?十五两一亩给他三百亩,除去这六百亩,剩下分成四人份,取前六,以二十两的价格往外卖,至于参与竞买而拿不上名次的,后面六百亩地多出五两银子,我们朱氏全部作为封仪,减去聘名士评定名次的礼金,其余的或答谢,或示歉,或摆宴席,或作盘缠……”

    陈锋大吃一惊:“如此一来,起码少三千两。”

    李益生笑道:“三千两?三千两买个名声,公子交结天下英雄的心切不是你这样的小人物能懂的,你就只管这么办吧。县令老爷参与进来,也未必能占前六,若是输了,大大驳了父母官的颜面,想必他心中也有数,你去与他明言,聘他去坐评定第一席,他必然欢喜而不与你计较。”

    我这样的小人物?

    陈锋怒道:“他要不答应呢?”

    李益生说:“那就不管他了,此人不足畏惧,不说银两,这是他县内文治,他也不在乎吗?”

    陈锋说走就走,李益生却还在笑。

    他慢吞吞地说:“听说世子有心买田,等于送三百亩出去,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四千五百两白银。”

    有没有?

    这个他就不管了,不然的话,回去不好与朱氏交代。

    但是武魁可购的三百亩,铁定跑不了,世子在国内就有勇冠三军的势头,在靖康一个野县,那还跑得了武魁?

    想完这些,他就喊来人,让人在陈锋去见县令的同时快速操办。

    风声放出来,易县转眼间热闹。

    陈寨经过美化,说法尤为得体:“我们上头五骏之一的陈公子欲于秀士为伍,故而拿土田小物结交众英雄。”

    这场竞买也因而有了名字,叫“文武竞买大会”。

    县里的人只觉得雅,太雅了。

    一些老粗们心就都提不起来了,文不成武不就,能竞买?想想就心虚,不过听说后面有答谢,交给抵押金来凑个热闹。

    李虎转瞬间就成了热门人选。

    天气仍寒,杨凌刚和杨凌自都还没走,一想李虎的一身武艺,二话不说给他去找弓马兵器,给他供蛋供肉,希望他能拿下武魁,这样一来,就能拿到三百亩地。李虎知道五骏是谁,听说陈天一不出场,这才放心,否则表兄看着表弟在下头竞买自己抛出来的绣球,回头不一定怎么与人讲,退出是不可能退出,毕竟眼下需要良田,只是多少会有些不自然。

    周围的人寄希望于他拿武魁。

    他们却不知道,李虎在心里已经把文魁也圈进来了。

    武魁三百亩,文魁三百亩,石场最终需要石工千人,六百亩才足够产粮只给,何况还要积粮藏兵。

    为了自己的用意,李虎还特意问一下,能不能文武均参加。

    不打听则罢,一打听,好事跟着,县令老爷退出竞买,受邀请来评定,为了激励本县百姓,干脆放出话来,本县人氏若取得第一的名次,县里就保送州学,并为他争取郡上的秀才名额。也就是说李虎若拿了第一,他不但可以能买六百亩地,他还有可能被举为秀才,一旦被郡中保为秀才,中正府的人立刻就会到,递出评语,从而可跃身为士,将来若有钱可使,跑不了一个县丞。

    家里就在开石场,一说李虎想要石锁,一天之内,从大到小,二十对重量不同的石头锁就雕了出来,盘龙纹,磨砂柄,精工细作,不像丑陋的石锁,反像艺术品,李鸳鸯一见,立刻就想产出成品去卖。

    匠人们比较保守,最终最重的石头锁只给加到八十五斤,李虎试了一试就摇头。他记得东夏石锁最重标准达到三百斤,自己家里有一对二百八十斤的,就要求继续往上做,等做到一只二百八十斤,石锁就跟两个箱子一样了,等石锁给做出来,李虎要去试,石场的人都围了。

    不光他们,村里的男女老少也跟着往上跑,燕燕她娘也和一个老太太一起,往石场跑得飞快,半路碰到燕燕,她就跳脚责怪:“你这孩子,你咋不知道拦着?那么重的大石头块子把人给累伤了。”

    她和杨燕燕一起到跟前,一看杨凌刚自己一手一个百斤的在那光着膀子,抡于两只肩膀炫耀,二话不说给杨燕燕说:“这也是个不刁的。”

    瞄一眼两个箱子一样的大石头锁,周围全是惊叹。

    此时李虎已经脱光上衣,走到了跟前。

    老人不由分说推杨燕燕一把,给她说:“别让他耍宝,伤了不是玩的。”

    杨燕燕大叫一声,就冲了上去,一句话没说完,见四周哄笑,李虎还是要玩,恨恨地跺一跺脚,回她娘身边了。李虎把两个石锁持住,这么大个的,他却是提了起来,发现在身上运转不动,玩不出花样,就又丢下来,在地上砸了两个坑。周围人无不惊呼:“场主真能提动。”

    单手二百八十斤提拿,这武魁怎么可能跑得了?

    但李虎放弃了二百八十斤的,不意味着他玩不转其它的,转眼间他就把一只二百斤的抛飞上天空,身子一沉,却用肩周去接上,然后一掖身,探手从背后抓出来,这是有名的苏秦背剑……在众人惊叹声中,那两只石锁在身上一上一下,若是两个大铁锤,翻转千军之中,亦可护住周身。

    方海也涨红着脸激动,发现李多财在身边,上去抓住他胳膊摇晃说:“东家神武盖世,东家神武。”

    李多财压低声音说:“他力气又长了,我的天呐,这长起来何时是个头,正好给他做了二百八十斤的,以后再天天练,没几年也可以上肩,他爹只怕更愁了,没事的时候,你们缠着他,别让他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练武。”

    这是实话。天下儿子神勇,父亲都只有高兴的份。唯独李虎,这已经具备的力气和武艺,令他爹开始发愁,神勇过了线……当爹的怕养出来个愣头青,自恃武艺,不爱惜自己。不过这玩石锁是他爹的绝活,里头有机巧,李虎自小玩到大,李多财还不担心他弄伤自己。

    李虎很快不玩了。

    他只是做个表率,突然说:“方海天天跟我习武,现在他虽然差点儿,少个二三十斤的,他也行……”

    这是诱骗人习武的。

    可惜石工无人识破,个个不信,喊着:“东家。你别骗我们了。方海要也能,以后带着我们跑,我们再也不喊累,躲起来喘气了。”

    方海还想躲,被人推出来,找个一百五十斤的,运上了,他花样少,左右手各一运转,将石锁大字型吊在脑袋两边。

    杨凌刚带着好胜之心,大叫:“方海,你比我还能?你放了,我试一回。”

    杨燕燕她娘也不再担心,笑着说:“这方海也行。阿呆别看是个哥,他不中用。”

    说不中用说错了,杨凌刚上去,一对一百五十斤的,一样过肩,在脑袋两边吊上……试试更重一点的,已经难了,最终发觉与方海不相上下,他有点沮丧,自恃一身武艺纵横多年,没想到现在被自家的一个伙计给撵上来了?是因为自己近些年练武不下苦功?

    众人到处给他喝彩,丢了石头锁,他却上前一步,按到方海肩膀上说:“好小子。有你的。”

    李鸳鸯也手痒。

    他也想试试,左看右看,自己一个师爷,跑去举两下不合适,就憋得难受……正难受,一个东夏后生上来了,持了方海那一对,大喝一声,也上肩了,刚刚方海,众人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又一个后生,便给上了肩膀,一下把众人惊在当场,转眼间人都上去试,轮番上去,互相嘲弄叫嚣。

    李虎退回来,轻声给方海说:“行军伍之法时,已可再严厉一些。”

    紧接着,李鸳鸯带着猥琐凑跟前,笑吟吟地说:“东家呀。这个去争武魁,咱把这石头锁给拉上吧,到时候东家那么一抡,它能卖呀。”

    李虎愣了一下,一想,情不自禁说:“是呀。”

    李鸳鸯又说:“咱石场的人都被刺激到,到时候东家拎拎二百八十斤的……再让财主们去试,岂不是告诉他们,想要有力气,买石锁。”他又说:“咱们现在开始用精钢锯解石,就这玩意好做。”

一百六十一节 以命相博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备耕牛。

    二月二是节气,已经该为春风解冻做准备,竞买便于当日开始。

    经过几天的准备,财主们终究不愿白白放弃竞买的机会,不少人找来师爷和家丁,到处外聘人物,希望能够拿下魁首,能拿便宜的田亩不说,关键是这一扬名,再怎么个寒门,也光耀门楣有望。

    何况全县都希望家乡出个人物,打败魏博来的士子才人。

    易县,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

    李虎排着队训练他的石工,人谁不知道?

    有家底的,个个把自己几十个家丁、佣户分成两队,让穿着新衣裳,区分上文和武,跑着进场……

    更出乎人意料,东夏的移民也有来参加的。

    以武功扬名,但他们清一色来争文魁,无人对武魁看一眼,一是他们都知道李虎天生神力,又是东夏回来的,等于东夏人的一员,不愿与他相争,二来,东夏也崇文,雅将一说,令肌肉疙瘩一样的后生啥不想,就想让人知道自己读过书。他们又不缺钱,箭上也在多方鼓励他们,押金一交,人就来了七八个。马乡的游牧人也来了,他们游牧人仍分首领,这些首领也想买些地,他们能来争文?那不是开玩笑吗?清一色来争武魁,来了四、五个。魏博这边,还有当地县上,却是文武参加的都有。

    场地放在陈寨的马场上。毕竟是靠牧场拿的地,卖了上千亩,这片马场却在保留着,还养了良莠不齐的马匹,一拨拨人开进来,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县老爷和几个郡里聘来的名士笑颜逐开,他们却是发现除了魏博,保郡也来了一些少年公子,无不相视一笑,都明白,这种出文魁出武魁的事情,就是不卖地,也会有人来,有了声名,将来就有了前途。

    李虎路远,石工们都想来,派了代表十几个,搬运石头几十个,加上家里的亲戚,东夏箭上的男女老少,李鸳鸯、方海和李多财,虽套了好多马车,还是显得晚,石工们过年得了新衣,本来不舍得穿,今天东家出场竞赛,那自然全给穿身上,他们的衣裳大抵是找同一裁缝做的,样式几无区别,从马车上下来,分成两队跑进来,把人吓了好一跳。人说这是李虎,这是李虎,本县的男女老少全沸腾起来。李虎的勇名已经名扬乡里,别人期望拿名次,却都想绕过他。

    再接下来,几辆马车驰进来,陈锋一看还在大叫:“怎么让他赶马车进来,谁让的?让他赶走?”

    李益生用扇子压了他一把,把他制止了。

    李益生还没见过李虎,趁此机会在来人中搜寻,见李虎骑着马,挂着简单的护具,背着弓箭,持一长矛,虽然老远看不清楚,却是知道,就是他……因为他的制止,陈锋只能看着几辆马车,杨凌刚等几名骑士驰走。马车到中间停下来了,后面跑步的石工上来,开始卸下来石锁。

    李鸳鸯则上去联络县令,想告诉他,力、射、御这三项武试,其中的力这一项,别找难看的石铃,就用自家的石锁得了。说话间,李虎下了马,兵器交给杨立拿上,马交给方海牵了。自己则笑眯眯看着石工们卸下来石锁,他哈哈大笑,举起双手,矫健地走了几个跤步,突然宣布说:“我李虎是开石场的,亦喜欢交结些英雄豪杰,今日到来,备了几样薄礼,欲赠送那些拿到名次的人。”

    他上去抱起二百八十斤的一只石锁,因是双臂,举重若轻一般,走到场边,让人去看,那大青石,篆刻上盘龙纹,一边是武安国家的字样,一边是武艺强身的字样,把人目光全夺了。

    李鸳鸯还在与乌县令商量,几个郡里来的名士就见一个后生上来,抱着个石锁,在观众中出入,跑老跑去,也不知道吃力,当场忍不住评价:“来的是个傻货吗?”

    李鸳鸯白了这几个名士一眼。

    他气死了。

    这是傻吗?

    这让人在看石锁呀。不拿最大个的,能吸引人吗?

    满场惊叫,有的喊:“李虎。这石锁多重呀。”

    魏博和保郡来的人也好生叫闹,大声问他:“傻大个儿。你这石头锁多重?你抱着他跑来跑去,待会儿没力气了呢?”

    李虎却是答非所问:“我在家天天练,拿着给你们看看,受得住。”

    几个魏博来的纨绔,有心拿武魁,认为小地方人没见识,武戏自己也有长处,要他放下看看。

    李虎一放下,他们就蜂拥上去乱抱,却发现这石锁抓捕起来,双手去抱,能抱起来就算不错了。

    他们纷纷用惊容看着李虎,甚至还有个与李虎商量,让李虎帮他拿名次。

    游牧人那边要出赛的也有人忍不住过来了,拎了一把,就一脸难看地走回去。李虎把人抖得大乱,回去杨燕燕给他倒碗水,饮尽,这就大声说:“武比拿了名次,我这个开石场的,会给你们送一套,全套六十双,从小到大,养力可以循序渐进。我这身力气,就是这样给来的。”

    他跳上场,二百斤的一双,运身上了,浑身游走,一甩多高,再接着,满场送他掌声,有些好武后生实在忍不住,上来在六十对石锁上折腾,看看这石锁,想想自己家的那木把子乱晃的,个个一脸羡慕,六十对呀,李虎要送人,六十对得多少钱?他们便问开了,李虎告诉说十两银子,也没有人说贵,都是爱不释手。

    魏博来的一个少年,五大三粗模样,本来还不上心,见是要送,连忙跑出来,到跟前,跟着李虎问:“第几送?不是光第一送吧,看你那架势,第一说不定是你的。还有,其实买也行,但是我怎么弄回家呀。”

    李虎知道他想要,大声说:“前三都送。要是你嫌不好拉回家,我的人给你送。”

    那少年又说:“好几百里呢。”

    李虎肯定地说:“好几百里也送。”

    少年想了一会儿说:“好。一言为定。”

    少年走过去,李虎却又一摆手,几个石工托着托盘上来,展示给人看,是成套的砚台镇纸,用石奇特,花纹简洁漂亮,李虎便有宣布说:“拿了文比名次,送石头锁大不合适,小场送石砚,石镇纸,石笔架一套。”

    这几样东西呈上评定席,几大名士再不说李虎傻了,把玩一二,爱不释手。

    乌县令笑道:“几位贤兄,这都是本县出产的。他们场主,就是里头那个李虎。本县第一人杰。几位看着好,我便让他们给你们一人送一套。”

    李鸳鸯笑道:“老爷。说的不是时候,我们东家可是来拿文武第一的,现在要是送了,那不是贿选了吗?”

    乌县令一拍额头,愕然道:“是呀。糊涂了。”

    接着,他一脸笑意,问李鸳鸯说:“你说啥。文武第一?他要参加武的,还要参加文的?”

    李鸳鸯点点头。

    一干名士纷纷说:“魏博那边武的可能不行,文的,有西渚熊氏,有高马谢氏……那都是文章之乡,我们可是备了几样题目。”

    李鸳鸯连忙问:“都哪些?”

    其中一位老者说:“诗文,书法,画技,曲艺,本来还想加上茶道和博弈,却是太费时日,就取了。”

    李鸳鸯略一想,哈哈大笑说:“好诗文的不一定好书法,好书法的不一定能画,能画的就不好说曲。偏偏我们东家,样样都拿得出手,诸位先生不会是为我们东家量身定做的吧。”

    一句话把评定席的人说懵了。

    众目睽睽之下,都不知李鸳鸯在与评定席干什么,但心里,却是怀疑他会疏通关节,魏博那边和保郡来的都不怕,一旦被他们抓住破绽,这些名士就会身败名裂,但是本县的,却酸酸的,但他们也知道,名次自己也不好拿的。过不大会儿,县令派师爷宣布,武比测试力,就用李虎的石锁,因为六十对,那是可以分出很多的等级,容易区分胜负。不料刚刚宣布,游牧人那边来了人,他们要求说:“既然要举他石锁,不妨加上真刀真枪……我们那边又没有这东西。”

    李益生一下严肃起来。

    他低声给陈锋说了几句,陈锋靠近了,盯着那游牧人说:“我们家只是买点地,不想见到死伤……”

    来到的游牧人说:“要比,总要给个公平吧,他开石场的,我们是养牲畜的,为什么不比马上真斗。”

    乌县令怒道:“有御呀,你们耳朵聋不成?”

    县令都怒了。

    但是根本没用,这些游牧人自觉难以取胜,就开始耍赖,一口咬定,就要比马上真拼杀……乌县令正要令武卒把他们轰出去,一阵马蹄密集,却是一队官家骑兵驰骋进来。这是不久前,说什么防备东夏,驻扎下来的军队,领兵的是一位杂号将军挂职的统领,姓苗,名保田……他家大将姓田,一听这名字,就是寒门出身,而且是上头心腹。来的骑兵里头,为首的就是他,他裹了一身重盔,腰挎长剑,背后骁果更是矫健,其中两人铠甲之外身披彩袍,竟也像是来参加竞买。

    乌县令眼皮跳动了一下,却是故意说:“苗将军趁机来武选吗?”

    苗保田嘿然道:“什么武选?听说老陈家卖地,我想开个菜园子,给兄弟们种菜吃。”

    陈锋正要上去逢迎一二,李益生一把抓他回去,持折扇出来,冷冷问道:“苗将军来搅局,可是对我们朱氏不满?”

    苗保田愣了一下。

    他笑道:“严重了。不过是来竞买而已,说是有武戏,博个彩头。您这先生好生不讲道理,我手里有兵,我要不是对朱氏恭敬,怎会老老实实来竞买?还希望先生给两分薄面,秉着理来。”

    他一扭头,看到个游牧人站着,凶狠喝道:“滚?”那游牧人连忙说:“苗爷爷,你不知道,来个开石场的李虎,让用他的石头比力气。”他示意苗保田去看,气冲冲地说:“这些石头他天天在家玩,那不是用我们的弱,比他的强吗?这不公平,要武比,就刀枪不论,马战见真章。”

    李益生大吃一惊。

    他也不想让李虎犯险。

    李鸳鸯更是生气,喝道:“以命相博,尔等当乡人如你们一样?你们有铠甲,我们呢?”

    苗保田眼睛骨碌一转。

    他哈哈大笑说:“盔甲可以借给穿上,比,就这样比,比不起就不要来比嘛。没有一点刺激,那哪成?还有,人命上我与县父母来担保,先给讲明,死伤不论。武魁。武魁,胆没有,怎么魁?”

    众人皆失色。

    那个生事的游牧人看看他们,挑选出来的勇卒,铠甲齐全,回头看看自己人,一对比,也不再声响,悄悄地溜回去。

    他倡议的,他却急着跑回去商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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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