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节 以夷治夷
被搜走兵器的童世魁就像突然没牙的老虎。一行人在白河呆了没两天,一天两头来催杨凤,不说开销大,就说家里孩子小。杨燕燕她娘心里挺烦,开始还说杨凤:“不能他先走,让你多在家住两天吗?”可再一想,这童世魁非粘着杨凤,那不也算心里有?是一种依赖,就直接撵她说:“走吧。走吧。别顾你娘,只要他家里人不嫌,过完年抽个时候,我跟你嫂子一起去看你。”
头天童世魁走,第二天人给送来了八十两银子,也不知道是忘了给回头来补,还是怕杨燕燕她娘不要……走了,这又送到,加上杨凤留家里了五十两,倒一下让杨燕燕家小富一回,杨燕燕天天坐锅灶跟她娘商量,是不是把钱借给李虎,免得他开石场,自己的钱不够用。
杨燕燕她娘听烦了,喊了李虎要给,李虎没要。
老人想来想去,决定大修一下房屋。
现在三间小泥房子,一旦杨凌刚回来,李虎就住不到家里,正好杨凌刚自己也有片宅,因为他常年不在家,钱又用到船上,家里也缺钱,一直慌着,就让李虎看着买些青砖,弄些石条,给自己儿子修个看得过去的院子,再找木匠打些家具……李虎嘴里说着好好好,也确实照请几班泥瓦匠、木匠,买来青砖,却不忙给王凌刚修院子,而是全用到修石头场上,等着修王凌刚院子的时候,出些石料用上。
西南谷里,那是一片热火朝天,到了上午,三百工壮进行操列训练,而日后移到下午,则五人一伍,各分夯石,抬着夯地,那乱石杂草,迅速消失,成了一片比村里场面子还平展的平地……平地出来,就可以码石料铺放,再聘来几个老石匠做活,李虎就已经在试验他新治石的法子。
谷地里日新月异,不几天,几间房屋拔地,那是为大伙烧饭菜的厨房,再不几天,一架大水车架到河上,引水进来吃水、洗石,再不几天,搭起几个大架子,李虎已经是超出自己所能,李鸳鸯也被逼着赶鸭子上架,起草与老石匠们的契约,起草与石工的契约,一一按手印画押,避免将来治石的法子泄露出去……杨燕燕瞪大眼睛,就看着李虎的钱猛地下去十来贯,再猛地下去十来贯,大木柜子上面都一截空,干脆把针线活的工具拿去旁边,找个椅子坐着,皱着眼睛,盯着看钱咋使那么快。村里几个大婶已经在为将来能在石场做饭活动,天天来杨燕燕家一坐,就讲这事儿,把杨燕燕她娘为难的,只说李虎太忙,现在没机会见着,见着了问问。
方海、杨揣和狗栗子也忙得上蹿下跳。
尤其是杨揣,原先出名的懒货,大概有许多伙伴比着,又是少有的识字,倍受推重,整个变个人一样,天不亮揣上李虎画出来的土去石场找李虎,跟他争论图上是不是有错,然后再夹着一张图回来,从家里带一个大饼,卷些他娘炮制的海鲜,跑到工匠堆里“喔喔啊啊”跟人论道,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冲上去,时不时一激动一跺脚,大声叫喊。他哥杨凌自天天冷眼看着,直摇脑袋,就在那说:“魔怔。魔怔。他懂个屁。他会吃。天天这也不知道咋了,跟头叫驴一样。”
狗栗子是跑外的,一天可以出村三次,带着方海去采办,时不时拉来一车半车的石砖木料后来开始拉土。
不两天,负面消息就在村里蔓延,这几个小子都没干过活,撅着屁股一个劲瞎干,好些东西,动不动建了拔,拔了建。天天去石场的杨燕燕回来给她娘证实,是这么一回事儿,大水车因为不会自己转,得用牲口拉,又卸下来,李虎到处找人,问人谁能借水力,咋样才能借,非要再改一改。
但是,这些负面消息没换来一面倒的嘘唏声。
整个村子都跟活了一样,原先在走的人,现在都用跑,上沟下沟,出门赶路……时不时两口子吵架,女的骂男的,一说没干过就不干啦,没看村里那几个小子,人家咋干的,盖了拔,拔了盖。
朝阳东天升起。
这是年轻的人们在成长,越发地健壮。
夕阳西天降落。
这是年老的终究身体力衰,往黄土之中沉去。
两个大事接踵而来。
第一个是皇驾崩塌,报丧四海。
在乡下,皇帝死,无非是县乡亭敲锣打鼓,告知龙驾九天,让百姓们披麻戴孝,多加注意言行。
而第二个,则事关全县,东夏人提前迁出北平原,有的县已经迁了,而不日,也将有成队的东夏人抵达易县,县里关起门来,去商量他们到来的变化。为此,陈武都跑来杨家村一趟,除了看石场的进度,问问李虎有什么让自己帮忙,那就是县令找到他,私下商量一件大事,要不要只等东夏人一到,就招些人进官府做武卒。
这么做,据说有上头的意思,现在游牧人迁来得多,奉公守法者寥寥,到处出事儿,而当地官府拿他们没有办法,抓,他躲回他们的聚居地,仅凭县里为数不多的武卒,到了不干仗,根本抓不出来,不抓,向上头请要官兵,却又步骤众多,牵扯方方面面,因而,律法之威严渐渐丧失。
而且这还不是易县一县,几乎备州所有安置游牧人的地方都在为之头疼。
据说上头有人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以夷制夷,招夏人入官府为武卒、捕快,抓治蛮夷。
可是东夏人来没来到,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洪水猛兽,是不是比游牧人更难管束,虽然是上头在分析对策时说东夏人迁移分散,大夏律虽与朝廷律法不同,却知有法,再加上东夏使官协调——可以任用其勇。
县里依然没底。县令找陈武商量,问武卒情况,到时候能不能驾驭住东夏人,陈武又怎么知道?
陈武就找来李虎这里,问一问他什么看法。
李虎从来没想到靖康官府竟能生出这样的想法,但想想,入了官府,做了武卒,一起协防治安,以阿爸的性格,要是知道,一定会答应并促成,就与陈武说:“不瞒你。我是两边打仗的时候从东夏那边回来的,以我看,兄大可一用。东夏人不但能够遵守律法,还多知书文,有行伍之能,能帮你大忙。但是东夏人,佩服的是那些英雄好汉,刚正不阿的人,你要驾驭,得先持公廉。”
陈武走后,李虎心里就像燃了一团火。
不管村里的人怎么待他如亲人,他仍时不时觉得孤单,像羊后于群,大雁独鸣,一种迫不及待的期盼油然而生……而且,要夺回北平原,只有依赖东夏人之力,只有聚集起东夏人的力量,他早已日日盼望,听说这就要来了,在心里说:“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头天觉都没睡好。到了第二天,却又在心里说:“怎么还不到。”
带着这种迫不及待,一天天刚亮,夜将黑,他就骑上他的马,以遛马为名,出村上官道,一跑十几、二十几里,想碰着,想见到。
李鸳鸯和方海也一样,私下一说话就是:“问到没有,哪天能来。”
与他们大不相同。
靖康的百姓都带着提防,游牧人已是凶恶难缠,这东夏人又比游牧人更具威名,他们来了,乡邻是福是祸呢?
很多到过东夏,与东夏打过交道的人便在传:“东夏人讲理。能置钱财,大屁股多,养马养羊多。”
而往往没见过东夏人的,说得煞有其事,详细丰富,说哪哪,几个东夏人杀了好多人,官府不敢管……面对陌生的邻居,十句**句好,只一句不好,就让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人家好,好不到你身上,给你带来不了啥东西,但人家坏,却是能让你不安生。
虽然村里有个捡来的东夏人李虎,但大伙都不放心,时不时关系好的,就趁晚上摸燕燕家去,倘若见着李虎,就成了包打听,打听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是打听时,眼神却是闪烁不定。
还包括杨燕燕。
杨燕燕担心李虎。
她动不动又钓鱼,问:“你说东夏姑娘大胆,那她们来了,你会不会隔河与他们唱乱七八糟的歌呢?”
李虎刚变音不久,唱两嗓子,她就放心了,说:“你要光隔河唱歌,我就放心了。”
李虎心里兀自叹气。
他也不知道两国百姓之间的这层隔膜能不能打破,怎么打破,若是四邻八方排斥敌视,确实不是东夏百姓之福。
接连过了好几天,仍是不见东夏人出现。
李虎心里也渐渐淡了,收回精力,放在自己的石场上,这天过了午,正在看工匠打出来的石盘能不能当绞轮,河边修整水车的人飞一般跑过来,大声说:“河对岸有一支马队,好多的车,好多的车,非是东夏人来了不可……隔河能听到胡琴和歌声。”人还想着李虎在,李虎是场主,不定见他们不干活去看,欢喜不欢喜,一开始还假正经,谴责那人,再一扭头,李虎跑了,上了他的马,往村子方向而去,顿时全往河沿涌去,他们要看看这些东夏人,这些即将为邻的东夏人长什么模样。
一百三十三节 拴尽羊嘴
留在石场这边挨河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望,李鸳鸯和方海却迎着走,追着走。
李鸳鸯比较克制,方海却也忍不住,顺着河水来回跑。他双目泪闪,时不时两手挥舞,带点哭音,“哎”一声唱出去。一些后生学着他喊出去,对面却有了回应,这回应生生把他们意外了一回,河对岸是这么喊的:“河对岸的乡人,你们好呀。我们是东夏来的,还望以后多多互助。”
丁壮们相互之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
狗栗子括起手,大叫道:“我兄弟东夏回来的,叫李虎,你们认识不认识?”喊完,一个同村的叔辈就在后头搡他,问他:“你对不上人家的话,你喊啥喊?”紧接着,河对岸的人却回话了,唱道:“我们现在也来你们靖康啦。若他曾来东夏,我们欢迎过他,热情招待过他,以后无意之中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一个二货后生歪着脑袋,一脸板成砖块,问身边的人:“哎。东夏人话咋就这么溜呢?可真会说。”
对面却又有个女子喊道:“对面有没有俊郎君呀,来我们箭里,招待你们。”
一群光棍疯了。
似驹子似骡子不知道怪叫啥,就手舞足蹈,激动大喊:“姑娘唤汉。姑娘唤汉。”
那马那车那牲口,哪里像是三十户人家,似乎过也过不完。
前头人过去了,后头人又有人喊:“过几天我们收拾妥当,会去村里请你们来坐客,宴请你们,莫听前面的小娘喊叫,俊不俊都一样。”
河这岸呆了。
去做客?
去做客不吃人家饭吗?
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难道东夏人也会假客气?就像自己家里,说着吃饭了,你别走了,其实哪会真想让你留下,那可是顿饭呀。
于是,河这边有人喊道:“俺们就不去啦。”
李鸳鸯河对岸看看,河这边看看,远远站着,鼻子里突然冷冷一哼,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们东夏的百姓,看你们靖康的什么玩意儿,完败你们靖康。还天朝上邦……一群话都不知道咋说的蠢驴。”
两边安静下去。
有人惊叹说:“他们好多的羊,好多的牲口呀,还拉着草料,还有一条一条的狗,这多大的财主呀。”
很快又有人惊奇:“两边都是咱们的庄稼地,你们注意到没有,他们赶的羊,没有一头扎进去吃庄稼……你说他们的羊,也知道不吃庄稼?”
李鸳鸯最近一直在李虎身边,这一点却还真不知道,他也仔细观察,神了,大片、大片的牲口顺着路流,没一只往庄稼地里钻,牧羊犬都很省劲。方海突然跑冰上了,试试厚度,似乎不是那么容易裂,他就那样跑往对岸,往往下脚,冰河因为这几天天气回暖,又不是早晨晚上,留下一个坑,或者一个裂口。
就这样,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跑河对岸了。
跑到河对岸,他就放声大哭。
为什么?
那些欢唱的对话背后,谁知道真实的景象?
牲口一头连一头,绳子拴着,大牲口套着笼头,而羊,却是草绳勒着嘴……牧羊犬仍在四处警惕,因为它们是牧犬,不乏野性,不少也拢了嘴,套着前头有洞的布,不少坐车的,骑马的,手里还在翻纸张和册子,紧接着,他们与河岸对面的人说话,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句一句的台词。
他蹲下就哭。
河这岸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说:“方海也不怕掉水里,跑对岸之后,这是咋了?”
方海哭得格外伤心。
东夏国这些被迫离开安居之地的人们,为了能不与当地人起矛盾,一路上,他们可是连羊嘴和狗嘴都拴了啊。
看起来他们是那么平静和礼貌。
谁知道他们的可怜,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拘束?
方海最终站了起来。
他用力揩去眼泪,沿河往反方向走去。
他暗暗下定决心,即便牺牲性命,也一定要让东夏重新强大起来,一定要夺回北平原,要知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东夏的国人……这把羊嘴都闭上的忍辱负重,沉甸甸的,岂不是最强大督促?
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谁解吾王心中之忧,谁为百姓谋福?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公子说得真好呀,士不是封的,不是读书读来的,而是要让我们东夏人都好起来,我这么去做,也是一士。
他看到了黑点一样绕过来的李虎。这一刻,他与李鸳鸯一样,整个就闹不明白,公子哪点不好,大王为何要他在这里受苦受累,为何不能让他归国,造福我们自己东夏人?!就因为他在北平原打了败仗,那能叫败仗吗?本来就是敌强我弱,公子却是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呀。
李虎截上这一箭东夏人了。
别人走着,他走着,他也看到了羊嘴,看到了牧羊犬,看到向他致意的国人,看到了他们在翻怎么标准问候的书文……面对他,却没有当他是东夏国人,只是在于靖康的百姓们表现友好呀。
他在心里呻吟一声:阿爸。这是你让做的吗?
让我们东夏北平原的羊,全部都扎住嘴吗?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但他知道这是对的。
东夏牧人多,靖康,却是耕种为生,你走在路上,一大片羊扎进人家的庄稼地,那就是一场大冲突。
可是?全北平原的牲畜,这种友好,未免太强烈了吧,未免让我们东夏的国人太过屈辱了些吧。我们东夏国,几乎人人都接受过一场又一场的启蒙灌输,他们会说话呀,他们几乎全会写自己的名字呀,他们不至于不会问候路人吧,为什么他们要拿着册子说话?李虎仰天一声叹息。但他也知道,随着这样的东夏人一路开过去,视东夏人为洪水猛兽的言论已经随着扎嘴的羊和牧羊犬,斟酌到极致的言语,消散了,那些还在鼓吹仇视东夏的官员和个人,都将被狠狠地践踏一把。
我们东夏迁徙的百姓,他们一路平安了,可以安居。
李虎与人说过几句,所有亲近的话都咽了下去,却是问工匠的,得到邀请自己去他们箭的答复,就调转了马头。
他雄踞于马上,一边走一边回头,暗暗道:“我们东夏。是个伟大的国家。我的阿爸。是盖世无双的英雄。我们的百姓,是可以忍辱负重的百姓。我们一定能战胜靖康。将他们给踏在脚下。”
一百三十四节 友好的东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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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不佳,又是过渡章节……只5000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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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地百姓来说,这是落地的一块石头,而对李虎来说,这是全新的一天。
东夏国人的到来,无疑让他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鸟入长空、虎归山林的感觉,这些随处可见的国人,能成为他无穷无尽力量的源泉呀,就是眼下越来越勉力运转的石头场,也可以通过这些国人,招揽到东夏大匠,变不可能为可能。回村之后,他把石场的骨干召集起来,并且请来杨燕燕的大伯一起开了个会。
会是难以理解的。
起码是与会人不容易理解的。
李虎做了一下决定,决定不再给李鸳鸯机会,要求李鸳鸯赶紧聘来一位厉害的账房,来帮他对石场作一下方向性的份额变动,他打算将石场的两成份额交给杨村,拿出两成份额,用来通过东夏一方,招揽大匠,这样除去陈县尉的一成份额,他自己则只保留五成……份额。这是一干村民所没有接触过的,有人象征性地问他,李虎,这不都是你的钱吗?你这不是给我们分钱吗?有人则质疑:给陈县尉一成应该,县尉能保石场平安,拿出二成去东夏人那儿请大匠?是不是给的太多呀,为啥不雇,而是给他们石场的份额,让他们也分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分全村人才能分到的钱?
这点李虎早有准备。
而且石场原本就是他一人出钱,众人没道理拿主意。
石场太难开了,比想象的要难,这些天来来回回,不啻于瞎折腾,而且越折腾,越觉得离能开工遥遥无期。
李虎说服他们说:“我们没有大匠,这水车,这洗石的场地和治械,来来回回,至今做不出来,你不请人家帮忙,就对付着先出石头,能治出什么样的石头呢?和张场主的石场有什么区别?这两成只是先拿出来,准备给他们……在他们来了之后,给我们看到本事之后,也不定给一个人和几个人,也不定是给东夏人,将来你们要成了学成了大匠、掌柜,你们也会有份。”
在众人还心里还没转开的时候,李虎就又把人散了。
他做事就是这样干脆利索,绝不会在一个问题上争论不休,说想好,过后一次性说给他,就往外走。
他从房子里走出来,要回一趟燕燕家,告诉一声,晚上自己要出去,杨燕燕大爷给追了上来,叫声“李虎”,把他唤住,问他:“你说要请匠人,我觉着也得请,可是请东夏人咱不熟呀,你看是不是让你哥去县里、郡里打听,给你请人来?有你两成的份子在,保不准好些工匠就来了。”
李虎知道是好意。
他对靖康整个底层工匠的水准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觉得满足不了自己的需要,但是,却也不好直说,犹豫了一下,告诉道:“我要读过书的好工匠,大匠呀。我哥要能找来,我也要。我之所以说要去聘东夏人,那是我在东夏见过这一类的匠人,我今天就去他们的营地,找他们的箭长,托他们给我找。”
燕燕她大爷担心地说:“人家替你找吗?你虽然前头在东夏那边儿,却不是人全认识,与人家无甚交情,人家凭什么帮咱们去找?”
李虎笑道:“我可以接受他们来做工呀。”
燕燕她大爷谆谆教导:“就算可以请他们来做工,你说的那个啥长来,相当于咱这的村正吧,都是殷实人家,他难道也来干石场的活?你还是无甚好处予人,再说,他也不一定认识多少工匠。我就怕你碰一鼻子灰。”
李虎说:“放心吧。大爷。”他解释说:“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我第一个去找他们箭长,他们箭长刚来,肯定在为自己的人找谋生的门路,看似帮了咱们,其实也等于帮了他们自己,而且呢,他们和咱们不一样,哪里有啥工匠,全靠人脑子记,相互问,他们可以查,一个箭也可以去另外一个箭查,今天把消息说给他们,几天之后,凡是进咱们县的东夏人就能全知道咱要工匠。”
燕燕大爷哂笑:“那怎么可能?”
他又说:“要不。让你哥一起过去,然后请家里吃顿饭?马上就要邻村了,我是咱村的正,他总会卖个面子吧,吃着饭,喝点酒,熟了,话就好说了,不曾见人都不认识,开口就让人帮忙的。”
李虎知道杨燕燕大爷在按靖康的套路吩咐,一心教自己,扭头就说:“那我先去看看,不行再按大爷您的话去请他们来吃酒吃饭。你让杨揣给我大娘说一声,我就不回去了说了,直接去。”
燕燕大爷一看他已经蹿了,一边无奈地笑,一边摇头,回头等杨揣一下,见杨揣看见他爹,怕喊自己回家,掉头换方向。
老人只好慢吞吞往杨燕燕家走,自己去说。
上了宅,院子边喊了一声,燕燕就跑来把他扶上。
他问“你娘在做饭吧”,燕燕没来得及回答,她娘就从屋里走出来,招呼一声“他大爷”,到跟前问是啥事儿。
杨燕燕她大爷连忙给她讲李虎划石场份额出来的事儿。
杨燕燕她娘一听,就着急:“石场还没开,他就把钱分给别人?村里的人分点是应该,怎么还能分别人呢,没哪个财主这么做呀。”
杨燕燕也“啊”一声问:“他人呢。”
杨燕燕她大爷安慰说:“也不是。李虎心胸大得很。他哪在乎这点钱,他是要招贤,这都是戏里才有的,那雍孝公唱的啥:六国士,尔等听清,西出函谷助寡人强雍,寡人便与尔等共享雍。”
杨燕燕她娘说:“你这老爷子一天到晚说李虎好,这凌刚不在,咋不让凌自去帮帮李虎呢,这石场,把人给难的。”
杨燕燕追问:“他人呢。”
杨燕燕她大爷笑道:“去东夏人那儿找他们头长了,说去就去,我说你和人家还不认识,你去了咋说呀。”
他见杨燕燕眉头一紧,逗着问:“你咋的了?怕他跑了呀。”
杨燕燕哼哼说:“他跑跑呗,谁稀罕。我听说东夏的姑娘可大胆,他不定去不去勾引人家姑娘呢……”
她娘愣一下,醒悟过来,扬起巴掌就揍,见杨燕燕钻到她大爷背后躲藏,捞不着,哭笑不得地说:“说出去人家笑话不笑话你?成亲的婆娘,也没见谁把家里老爷们拴裤腰带上,走一步给带一步。”
李鸳鸯和方海来家吃饭,也找李虎,燕燕她大爷也留家吃饭,就问李鸳鸯:“鸳鸯呀。你有学问。你说李虎他找东夏人成不成?”李鸳鸯温文尔雅地说:“大爷。我们东家知道东夏那边的匠人有名!找来找不来不敢说,但是咱们石场,从来没这么建过,没有人家,咱就建不出来。这给人家分点钱,那也是应该的……我这个做师爷的只觉得好,东家就是东家,法子多。”
话开了头,就闸不住。
他们一边说一边等李虎回来,一直等到杨揣她娘让杨揣来喊他爹回家,结果让杨揣来喊呢,杨揣自己也加入进来说话。
天都黑透了,不知几更了,门口才响起一声马嘶,杨燕燕和方海先后跑出去。
李虎回来了,浑身都是酒气。
燕燕她嫂给舀了碗水,李虎饮下,笑着说:“放心好了。他们箭里就有个木匠,明天就能来给咱们看水车,但家没安定,我给回绝了。明天鸳鸯,你把咱们石场的人全带上,到他们那儿去,帮他们把家落好。”
这个决定让俩老人大吃一惊。
杨燕燕大爷说:“三百个人,一天多少钱呢,不上工,去帮他们安家呀?”
李虎说:“是呀。本来我还要去陈寨买牲口,结果箭长说了,他们的牲口也可以出借给咱们使用,还说,明天一大早,他就去找编上,要还是找不到大匠,就去其它编问,把咱们需要的匠人全给咱们凑齐。我没看他们的家还都没安置,就要去给咱找人,不帮着人家,觉得说不过去。”
杨燕燕大爷“啊”,吃惊道:“他们真肯这么干?你咋说的?”
李虎点了点头,说:“我说他们要想立住脚,就得得到当地人的接纳,就得有谋生的出路,我在开石场,是什么样的石场,可以给他们箭的人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石场有多少人,会让多少人接纳他们,希望他们也能帮我。箭长就答应下来,而且给我说,他们一旦需要石料、石器,会教人从我们这里买。”
杨燕燕她娘也忍不住插嘴:“东夏人这么好说话?那你得好好感谢人家。请人家来家吃饭了没有?”
李虎摇了摇头。
两个老人开始说箭长人好,责怪李虎不知道事儿。
李虎被他俩嚷得招架不住,分辩说:“真不用去请。箭长听我跟他细细讲完,听我说会从他们那儿聘工,在感谢我呢,咱这在为他们箭好呀。初来乍到,得乡邻接纳他们吧,要能挣钱吧?需要从我们这边买走他们需要的东西吧。箭里需要,箭长就责无旁贷,箭里好,箭长就好。”
两个老人就理解不了了。
人家箭怎么样,和人家箭长自己是两回事。
夜渐渐深了。
第二天早上,东夏人来村了。
一个瘸腿的大汉带着俩个东夏后生进村。问李虎在哪住,对人格外客气,一群孩子上来嘲笑他瘸腿,他还找来一些北枣给孩子们吃,但是吃了枣,孩子们也不念他好,继续游走嘲弄他的缺陷。
有大人把孩子们赶走责怪,把他们领到杨燕燕家。
家里人接出来,杨燕燕他大爷也从家里赶来,昨晚李虎给他们说完话,他们就判断那东夏箭长是个大大的好人,因而显得十足热情,要把人让进屋里吃饭。来人却不肯,从平板车上卸下来些袋子,说:“这些备下的一些北方特产,乡邻都不熟,我们箭长托李虎分给乡亲们尝尝。”
杨燕燕他大爷这才知道瘸子不是他们箭长。
李虎去了石场,杨燕燕也跟了去。
方海是在刷马,跑出来就激动地问:“你们要给东西,自己够吃吗?”
瘸腿大汉笑道:“粮食乏一点儿,都给北去的人带走了,那边不产粮食,要村里有多余的,我们可以出钱按市价买一些。不过也不打紧,要是实在不够吃,编上会想办法的。”
杨燕燕他大爷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拍他手,称赞说:“你们东夏人真好呀,快带这几个孩子进家,在家里吃饭。”
瘸腿大汉推辞说:“我们出北平原的时候,上边定下了规矩,说咱们靖康这边的百姓家里都不富裕,不能说让吃饭就去吃饭。你们呆着,我们回啦。以后还长来往呢。”
杨燕燕他大爷怔怔地看着他一个转身,带着人一瘸一瘸出村。
老人干脆带着家里几个人跑上去。
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送到河边,等回到家,还不胜唏嘘,见李虎回来了,回来得晚,就问:“你在东夏,东夏人都这样吗?这一大堆特产,说给就给啦?”
他叹气说:“我是咱村的正呀,你说还他们点儿什么呢?”
李虎说:“高粱和大豆吧。”
老人点了点头。
他想了一下说:“我看他们劳力不充足吧,你看还是个瘸子,都在到处跑。”
李虎说:“劳力也不怎么缺。北上不让有家小的人撇下家小走,瘸子呀,瘸子打仗瘸的吧,他爵位高,就得出来四处走动。”
俩老人让人把袋子打开,见一些枣子,干果还有糕点,又一阵唏嘘,就让方海喊人,带上挨家给尝尝。
吃完饭,俩老人再也不说三百人替人安置家户,一天工钱怎么办,李虎说要走,他们就说:“赶紧去吧。”
李虎这就去了,见杨燕燕闹着,也把杨燕燕给带了上。
到了晚上,丁壮没回来。
东夏人还和方海一起来村请人去,说那边没想到家一天就安置好了,要野炊宴请,让人去凑一起热闹……三百丁壮,那是各村都有,得多大一笔开销,还听说东夏人杀了好些羊,大家虽贪恋热闹,想往跟前赶,却都怀着愧疚的心,帮着安家不是什么大事,开支挺大呀?杨燕燕他大爷觉得别村的丁壮在,但去的主要还是自己村的人,就让各家各户也出酒食,给带上走。
到了,野地里早已点起篝火。
东夏人就拉人到跟前,又蹦又跳,几个姑娘跟陀螺一样,扯着自己的裙子,能从场地这一头,转成花陀螺到那头,李虎也在里头翩翩起舞,丁壮们为他喝彩,东夏人也为给他喝彩,喊好几声,他都没听到。
搭伴的老人四处一看,村里的人,四邻的丁壮几乎都不好意思上去,在一堆窝着呢,就走过去。
杨燕燕她娘到处找杨燕燕。
找到杨燕燕。杨燕燕和俩东夏姑娘在平板车边玩。
她正要上去说一声,牵上别走丢,听着她们说话了。
杨燕燕在问:“你们都认得字呀。还去上学?女孩子能上学堂吗?”
一个扎好些辫子的姑娘就说:“可以呀。在我们东夏,平白无故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大人是要受罚的。李虎不是在东夏呆过吗?你去问他呀。”
她舞动两个手臂,打个转,拉上杨燕燕就蹦,说:“我们去唱歌跳舞。”
杨燕燕尖叫着,死活不答应,挣脱了就嚷:“姐姐。你别拉我,呜呜,我不会呀。”
杨燕燕的娘呆呆地站着。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家的燕燕好可怜,不能上学,不识字,不会跳舞,唱歌,每天场面里和姑娘们一起唱唱,跳跳绳,跟人家在一起,显得好生自卑,而就这,之前,她还觉得自家女儿够幸福,其他家,谁也没有她疼自家姑娘,动不动让下地,让割草,让放羊,十二、三岁就许配出去。
她喊了一声“燕燕”,杨燕燕就跑身边了。
她鼓励说:“李虎不是会跳舞,你让他教你,你去找他呀。”
杨燕燕嘟着唇瓣,连连摇头,小声说:“我不敢。李虎刚才就要教我,我咬了他一口,他才肯放手。”
杨燕燕她娘回看场地。
李虎像场上的焦点一样,可以翩翩起舞,可以从人家那儿拿个胡琴,嘣里嘣嘣弹奏,脱口就是幽幽一句:“学吧。”
杨燕燕揽着她娘的腰,愁苦地说:“娘。李虎好厉害,好厉害。东夏的少年摔跤武戏,大人都上去了,也没人是他对手,赛曲子,也还没人赢他,射箭,还没人能赢他……她娘咋生的呢,我什么都不会。”
她娘打气说:“学。”
她娘看到李虎扔了胡琴,跑来了,是红光满面,似乎在自己村从来也没这样放纵过,就问:“李虎。你咋不在咱们村跳舞、唱歌呢?看高兴的,是不是咱村还呆不惯,不敢玩呀。”
李虎愣了一下,说:“不是,他们都不跳,我也不想……”
他说:“我就小时候喜欢这样玩,很久都没有了,今天一高兴,没忍住。”他轻声说:“我娘不许我狎玩无度。”
他很少、很少这么说他爹娘。
燕燕她娘正要责怪他娘。
李虎一抬头,说:“我娘她觉得爱玩的人性子就跳脱,长大了就不好,只有我爹在身边的时候,她才没办法。我也不喜欢玩。我有很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没做好,要是光顾着玩,就会荒废掉。”
燕燕她娘突然想到什么,问他:“那你爹是不是很有地位,你跟大娘说,你家现在到底怎么了,父母都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他们还在呢?你和东夏的人还能这么融洽,也不像是父母犯罪,你偷跑回来呀。”
李虎在脑海里一盘旋,终是不忍心再撒谎,低声说:“大娘你别问了。将来你会知道的。”
燕燕她娘也没再追问。
李虎带他们去篝火边,杨燕燕突然想起什么,问李虎:“你师爷李鸳鸯呢。他人呢?好像走不见了。”
李虎张目扫了一会儿,说:“他给看上哪家姑娘了吧,今天一个劲儿唱诗,还不是等哪个姑娘给他搭讪?你找他干什么?”
杨燕燕紧绷眼睛说:“我要让他教我认字。姑娘们见我与你在一起那眼神都不对,我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李虎能歌善舞,怎么跟个傻姑娘在一起呢。所以从今天开始,本姑娘要好好学写字。”
李虎“嗯”了一声说:“那你也去他们学堂吧。东夏国人来到,也还会再开学堂,我可以出钱,帮他们尽快建起来。”
燕燕她娘提醒说:“先石场。钱花完了,石场怎么办?”
李虎笑道:“东夏国人一来,石场没问题……大娘。他们都在问我澡桶呢,我想,咱们这儿巨木少,桶难箍,但可以用石头砌澡缸呀。他们大王给他们定下勤洗澡勤洗手的规矩,到时每一户都要来要。”
杨燕燕连忙说:“我也要。冬天一来,除了你这二蛋,别人就都没法洗澡。我也要,第一个是我的。”
一百三十五节 军功赐把
东夏人的到来渐渐成为县里的人都津津乐道的事情。
离近了,看清了,才知道东夏人一点也不是众人所担心的那样,而且除了他们带来的和善,他们风俗中略有不同的地方也被迅速放大。他们衣衫奇特,他们和游牧人一样能够髡发,他们喊爹娘的喊法,他们吃饭前比靖康人还挑剔的礼仪,他们出门,几乎都乘骑骏马,他们的孩子男女一起玩耍……县衙准备招揽一些东夏人做武卒,东夏人也乐于应差,但他们去县城,见到县太爷,却拒绝下跪。
很快,街上出现他们的铺面。
据说一家东夏人的钱不够,所在的箭都派人上来,专门为他送钱。他们还准备凑钱,要将县城的一家小钱庄给接下来,一些乡人去到他们店铺,发现他们根本不分乡和亭,对人都一样,就像开在县里的大商铺一样,而且更耐心,如果你挑错了东西,你反复回去换,人家也一样肯。
百姓们好感大生,生意人则提心吊胆,而那些游牧人,一听说县城召募东夏武卒,就突然开始收敛。
原先县里到乡下,只能步行,东夏人来了,迅速在县上开了一家车马行,两个币就可以坐回乡上。
但问题也有。
有些长辈看到东夏少年英武,家中也殷实,一旦熟和,就忙着去说亲,却纷纷铩羽,回家就说,东夏人不跟靖康人通婚。传到杨村,杨燕燕她娘特意找李虎问一回,李虎被问得莫名其妙的,说:“没有呀。没有说不许通婚呀。”他很快恍然大悟,猜测说:“他们已经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吧。在我们那边,男女就都怕不见面就成亲。”燕燕的娘将信将疑,但很快,这样的事就在身边发生。
东夏人为李虎找来十好几个工匠,木、瓦、石、铁都有,其中有个瓦、石工是读过书的,按李虎的标准就是大匠,人二十五、六岁,李虎最看重,现在工钱就已经一个开到二两,村里人一听他的待遇,再一问他人还没成亲,都觉得再不成亲,就会耽误,张罗给他说媒,说一个拒绝一个,说一个拒绝一个,如果夸姑娘漂亮,他就问:“能不能让我见见。”如果夸姑娘夸心灵手巧,他就问:“读过书没有?”二十五六的人了,这在靖康马上打光棍的命,他却要姑娘漂亮,要手巧,要性格好,关键还想让人家读书。媒人退回家中,关上门就开始嚼舌头了:“人家东夏人不给咱通婚。”
托媒的能托到杨燕燕她娘头上。
杨燕燕她娘憋李虎憋了半晚上。
李虎去完回来,告诉说:“我问了,他又看不上。他来咱这儿之后,就看上了河对面箭上的海赛尔姑娘,海塞尔姑娘有未婚夫,北上大漠了,就不爱搭理他。而且他没有铜把子,人家更是不待见。”
杨燕燕她娘问哪个是海塞尔。
杨燕燕就都知道,“啊”一声,嚷她娘:“就是那个扎好多辫子,系个抹额的那个呀,她还问我李虎是啥把子,我听不懂,就说不告诉她。”
母女都看向李虎。
李虎其实不知道铜把子一说。
他在东夏民间呆得并不长,靠自己分析出来,见家里逼问,就说:“刀柄上的装饰配。立过战功就会赐下颜色。铜把子还是最低等的呢。人说要求提亲,要是自己还没有赐把,就要带着父亲和兄弟的去给岳父看,不然的话,女方家族要是战功赫赫的家族,荣誉高,就会看不上。”
这么一说,杨燕燕就生了兴趣,反复逼问:“李虎。那你们家有啥把子。”
李虎被逼急了,只好说:“我们家是木把子,我才从军,打完仗就回来了,就没被赐过。”
杨燕燕这就放了心,告诉说:“那我明天带海塞尔来家里玩,李虎你又没有铜把子,人家也看不上你。”
第二天,她真带了海赛尔回来了玩。
家里的人都好奇,就问海赛尔,是不是要有这把子,那把子,年轻男人才能找到好姑娘,海赛尔连连点头,把一头小辫子晃得乱蹿,她说:“我姐姐的一个手帕党那年结婚,他未婚夫上门了,你知道人家带来的什么吗,十来把赐把兵器,他父亲跟我们大王打过仗,是玉含,他叔叔也跟大王打过仗,是金珠,他哥哥,他自己,他堂兄弟,他姐夫……一桌子铺得满满的,我那阿姐的阿爸二话不说就让女儿跟他走了,第二天将彩礼还回去,还倒送两匹白马和三车嫁妆,周围的亲邻也凑了一车,虽然夫婿家没要,但送嫁妆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整整十几个牛角号次序吹鸣,无论年长的,年轻的都自愿跟上护送嫁妆,跨上马跟有半里长,可风光了。”
杨燕燕她娘“啊”一声,连忙问她:“那是为啥?”
海赛尔现出感动说:“他们家赐把多呀。他们一个家族十几人在为国家打仗,战场上为大伙拼杀,这样的人家不应该被尊重吗?我们有句俗话,叫烈士在战场上流血,怎么能让他们的亲人流泪呢。”
杨燕燕她娘知道了。
杨燕燕则立刻皱了没有,轻声说:“姐姐。我们家李虎,啥把都没有,木的。要是在你们那儿,是不是娶不上媳妇呀?”
海塞尔说:“也不一定。有些人学文,文有文勋,工有工勋,不过我海大美人要嫁,就嫁有赐把的,我未婚妻家里是银把,可他?也是木把,这不就北上大漠了,说非带金把子回来再娶我呢。”
招待完海塞尔,送走,却不知怎的,把狗栗子她娘给招来了。
狗栗子她娘却是冲着海塞尔来的。
狗栗子也看上人家了,她娘见人从杨燕燕家出来,被杨燕燕送走,二话不说摸上门,想着让杨燕燕她娘做媒。
狗栗子年龄已经不小了,与以前不同,现在狗栗子她娘有了底气,狗栗子是李虎的心腹,现在这石场已经开始产石件,大石头浴缸一凿出来,就有人来车拉走,狗栗子将来也一定会过殷实。
她上来就问海赛尔,问杨燕燕她娘对她知道多少,杨燕燕和她好,知不知道她家情况。
杨燕燕她娘已经懂了,听她提,就给她摇头说:“老姊妹呀,你就别想啦。东夏的姑娘不是那么好娶的……”
狗栗子她娘就说:“咋的。配不上她?俺狗栗子现在可是把头。没几年,你们家李虎把石场开起来,还会亏待俺儿子。他们一户从外乡来的,虽是暂时殷实,怎么就说配不上的话。她家有亲戚吗?在这儿,俺家亲戚多,俺娘家亲戚多少你不知道,可以照应他们家不受欺负不是?”
杨燕燕她娘说啥不当这个媒人,就说:“大妹子呀。人家连那东夏大匠都不愿意,能会愿意咱?”
反正杨燕燕她娘是给她说不明白。
俩老姐妹带点不愉快,说了大半天,最后不欢而散。杨燕燕送海塞尔回来,正好碰到狗栗子她娘走,却是说:“海塞尔太招人喜欢。刚才出村,我看王小七了,他跟着我们走一路,也没带他那帮狗友,一路跟着我们,可讨厌了,海塞尔抽他一鞭子,他都死皮赖脸说他这回是认真的,我怕他跟到人家家,告诉他李虎是咱家人,他才灰溜溜地走,我是不是要跟李虎说一声,让他去警告一下王小七?”
杨燕燕她娘想了一下说:“晚上回来给李虎说,海赛尔那么好一个姑娘,要被王小七给祸害了。那不是丢我们靖康人的脸?”
李虎现在比着以前轻巧多了。
大匠贺白凡是东夏那边从箭到编一直到牛录,给找来的真正大匠,专攻石木,督造过石砲,是修过匠士结业的,他来到之后,没造过水车,却把水车给建好了的,李虎现在,就是趴在他背后跟着他学,现在重点是改造治器,李虎翻过治玉的书,现在是跟着他,就要把这些借鉴的手段讲给他,避免他走弯路。结果贺白凡因为有督造石砲的经验,竟做两个牵引飞轮的木车。人坐在上面蹬轮子,轮子牵引磨制石器的沙轮,两个人一合力,不用水洗的时候,那砂轮打石头打得都冒火花。
他把解玉砂研细,拌上糯米等粘合物,制成打磨物和打磨砂轮。
他打算把绞筋手段和钻木取火结合起来,用于打孔,处理石头缝隙。
他还打算试验铁具锯石。
匠人的神奇手段,把李虎都迷住了。
李虎现在亦步亦趋跟着,他画图纸,李虎也跟着画,他思考,李虎也跟着思考,他试验,李虎也跟着试验,李虎学得热火朝天,一天到晚不见人,说多忙多忙,其实现在他一点不忙,就一心干这些。
浴缸这个东西看起来简单,却成一个巨大的考验。
将一块巨石的中间部分挖出来,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贺大匠想个两种方式,一种是钻打,把石头中间先钻出深孔,让它们不再一体,再凿打,掏石,一种是拼接,不从整个巨石中挖,把造型画出来,尺寸定好,合规合矩,再拼接,拼接是用筑城混砂的配方,到人家家安装的时候,不是将浴缸悬空,而是用青砖垒一个台子,将部件勾兑混砂给嵌到里头去……石头打磨得细腻,台子垒得好,装配时注意缝隙对实,而混砂用在石头的下面,一样的美观实用。
检验下去,钻孔开凿难度更大一些,还不好协作,更重要的是,做出来的浴缸厚,想做薄,一不小心,敲凿的时候就把壁给打出裂缝。第二种方式看似复杂,却出活,用目前代替不了的解玉线,对好墨线打出来的痕迹,锯下去,五六个工,不到一天就能出来一个,而且还能打磨好,打磨得跟瓷器一般圆润,就是卖出去的时候,要跟去泥瓦匠,把台子垒好,把它给装好。
一百三十六节 深夜遇袭
晚上李虎回家。
杨燕燕她娘给李虎讲了这些事。
老人能有什么事?就这些。
狗栗子的娘有心让自己说媒,王小七稀罕上海塞尔,马上该办年货了,你哥也该回来了,你四处看看年货。
李虎感情上也认同海塞尔,她未婚夫可是北上大漠了,要她说变就变,李虎反倒会不舒服。李虎就说:“不是杨立人不好,而是真的说不上媒。大娘你做得对,赐把求婚是东夏的一个风俗。”
至于王小七?
他哥又来过,让李虎收他做监工,李虎说他的石场不要监工,给回绝了。
李虎对他这样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有种厌恶,好好纯朴的乡风,就是他这样的人给闹坏的,至于他纠缠海赛尔,李虎决定告诉对面箭里几个在这儿上工的人,要是他王小七当真欺负东夏无人,就好好出手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他练的把式不值一提,就是没有自家伙计方海一拳换一拳把他放倒,能打过他的也多得是,尤其是接受东夏军事训练,吃得好,身骨强壮的东夏后生们。
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杨燕燕她娘却觉得不好,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哪能把事情闹大?真要打起来,王亭长在,别人能不帮他?还是海塞尔那边吃亏。自从上次那事儿之后,他王小七就有点怕你,还是你去找他一回,警告他……你爱人家姑娘,人家得看上你才行,跟着磨也没关系,万万不能动强。”
李虎没说话,王小七他若敢,他就是把事情闹大,大得不得了。
东夏将士征战在外,对家眷有特殊保护,他从征入伍,有个跟出征将士婆娘好上的汉子,结果不就因为通奸罪充入陷阵营了?充入不说,人人还都看不起。自己国人都这样,身上有爵,通奸都这样,何况他王小七?李虎想了一想,杨燕燕她娘说得对,东夏移民初到,现在与当地人起冲突,要多不明智有多不明智,而且按照当地人的想法,王小七若是得逞,当地人看在王亭长的份上,则会一不做二不休,促成把人娶走来解决,他们不会懂这对东夏来说,会是多大的污辱。
想到这里,李虎就起了身,说:“大娘。我白天忙,现在就去。”
杨燕燕她娘大吃一惊,连忙说:“你现在去。那不是得去他家,你跑到他家去警告他,那不是连王亭长一起警告上了?也不给人家家族一个脸面,这可不能行。”
李虎说:“那就连他一起警告上。王小七横行不法,就是因为他管教不严,在我们东夏,不是光抓王小七,连他也被抓走,治管教之责。”
说完,他就迈出去了。
杨燕燕她娘跟出去,还要责怪他唐突,他回头就说:“大娘。我就说海塞尔家有人在我石场上工,让我去说上一声,您看这样行不?然后,再把激怒东夏人的后果与他们讲清楚,让他们知道、知道。”
杨燕燕她娘就说:“这样可以,这样可以。”
李虎说走就走。
他刚走,李鸳鸯和方海来吃饭,现出大吃一惊的表情,饭也不吃了,就说找他有事,出去走不见了。
杨燕燕和她娘不知道这俩人不敢放李虎一个出村去干任何事,还在奇怪他们不吃饭,到底有啥急事。
李虎到王家沟,天已经黑了,狗叫声声。
他去过王亭长家,直接摸到门上。
王亭长正好在,一问王小七,又不知跑哪儿了,李虎就与他说了事情经过,虽然知道王亭长不会高兴,还是**地说:“人家在我那上工,若有任何事,我也责无旁贷。更何况东夏人相互之间也是同气连声,一家有事,几个县都会惊动。你好自为之,管教好你弟吧,若你管教不了,把话给他说到,他敢有下次,我替你收拾他。”
话扔完,李虎就要走。
王亭长觉得这李虎好无礼,他的采状还是自己具保的呢。
话说到这份上,王亭长不好说管不了王小七,苦笑说:“让你收他,你不收,你把他弄你石场里,他是给你干活的人,你想咋收拾、咋收拾。就当给我们老王家一个面子,不然的话,你让人咋管?这人几天不回一趟家。知道的,知道我这个做哥的没办法,不知道的呢,都以为我不管他。”
李虎没想到他又重提。
既然说到这一节,他也不好再拒绝,就说:“只是我石场不要监工,要让他来,那便只能给我治石。”
从王亭长家离开,李虎心里跟吃了个苍蝇一样。
他怎么都觉得王亭长把一块烂肉塞给他了。
骑在马上,黑夜里走不快,出了王家村走了三里多,有片乱岗,有个小树林,他停下来,下马解个手,就见一群人黑夜中朝自己围了上来。
他视力好,可能这些人还以为他不知道,有的从田埂边处上来,有的从树林里出来,走得蹑手蹑脚。
李虎在心里冷笑,喊问一声:“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一说话,人就都加速了,直接奔过来,黑夜中寒光闪动。
本来李虎以为是王小七埋伏自己,不料这么多人带了兵器。
他顿时肯定这不会是王小七能招得来的……二话不说重新上马,上了马,这些人便有人喊叫:“别让他跑了。”
李虎其实是想和他们搏斗一场的。
十几、二十几个人,他心里并不在乎,只是最近在民间生活,一再想起阿爸对自己的担忧,才压住拼杀的想法。
刚上马,“嗖”地就是一声弦响。
这黑夜中只能听风辨形,他凭着感觉用手一捞,不料没捞上,箭从胳膊荡过去,扯了一道口子,直接穿透棉袖两边,跟手臂上横个木棍一样,而里头,能感到液体从伤口里出来。
他顿时一身冷汗。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性子一起,想与他们周旋,但不知怎么回事,来了靖康,在民间生活,他就更爱惜自己了一样,没有意气用事,一振马缰,飞驰而去。旋即,他就幸庆了,身后又有弦声响起,看来不是一把弓,甚至有可能用的是弩……他咬着牙,却是不知道何时招惹到什么人,会被埋伏。
杨赶云?
他是有个大儿子落网,但是在他家搜出了他的罪证,军队那边,他大儿子也会被抓。
那么就等于他们一家一网打尽。
还能是谁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童世魁虽然有嫌疑,但他远在沧郡,他能在自己去王家沟回来的路上伏击自己?
所以这些人远不了,起码自己去王家沟他们是知道的,快速调集人手。
而具备这个条件的,一个是东夏人,一个就是杨令公。
他的庄园虽然不在这儿,但乡里有他不少田产。
他有不少佃户、打手住在白河集的边上……要是他,他和自己何来冤仇?见自己出村,就立刻调人上来截杀?
路上又冷又静。
一路正奔驰,前头现出黑影。
李虎正兀自警惕,就听到李鸳鸯的声音:“是东家吗?”
李虎安心了不少。
驰到跟前,见到他和方海,也不下马,不忙着看自己的伤,狐疑地问他们:“你们怎么出现在这儿?”
李鸳鸯说:“还不是怕东家您出事,跑出来接您,你再别一个人到处乱跑了,你现在是十里八乡的大财主。你知道不?这靖康,吃不上饭,铤而走险的人多,就是绑个票,也够东家您愁的。”
李虎便是这一瞬间,信任他们俩了,因为他们若是从村里来,满打满算也才能到这儿。他就一边拔袖子上的箭,一边说:“我遇袭了。师爷。给我分析一下,会是谁干的?”
李鸳鸯问了一番情景,陷入沉吟。
三人往回去的路上走了片刻,李鸳鸯突然问:“东家,你说他们是不是会追来,我们在这里反过来埋伏他们一下,抓一个,不就知道是谁了?”
旋即,他知道自己也是军卒气促使的,这三人没兵器没啥的,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伏击十几个人,能行吗?何况东家在,东家虽然神勇,但身份贵重。于是,紧急之中他打个弯说:“我就是这一说。当然不能这么干,否则我们不是自己送上门?我怀疑是杨令公,不如让方海直接去白河,在那里等着,看着这些人会不会返回白河。”
李虎问:“那他安全吗?”
方海连忙说:“东家。安全。我就是一个伙计,他们能记我长什么样?”
李虎同意了,说:“那你去吧。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方海立刻就没入黑暗。
李虎称赞说:“鸳鸯,你有没有觉得方海这家伙,天生有一股军卒气?干啥都镇定,这跟着咱,说让去白河,也是不慌不忙,一点不怯。”
李鸳鸯心说:“什么呀。他本来就是军卒好不好,好几级的犍牛了,那可真天生。”
李虎却又说:“师爷。为什么你判断是杨令公。人都说杨令公的好,他为何派人杀我呢?我也没招惹过他呀。”
李鸳鸯说:“原先的杨县尉是他们家族的人。童世魁在的时候,他们有过交流,那时就有冲突的苗头,后来东家表现了自己的勇力,就会更招惹他们机会。杨令公之所以声誉好,会不会就是他经常背后下手,把人杀了,还有人说他不好?”
李虎叹气说:“我还是想不出来他们截杀我的理由。”李鸳鸯想了一下,缓缓地说:“能熟练解石的工人,东家已经给到三十文了。这样下来,陈寨影响小一点儿,他们的地不在这边儿,而杨家在周围有不少地,明年招不到佃户的地,就不靠廉价雇佣村里的人,东家给到一天三十文,会是理由之一。”
过了一会儿,李鸳鸯又说:“我们和陈武之间的往来,前县尉怎么不关注?”
李虎陡然停驻。
这是他没想到的。
但他还是说,这也不足够。
李鸳鸯又说:“杨凌刚大哥那边,官府早已经不抓他,他为什么一直在外不回来,是不是这杨令公,一直在暗地里……”
李虎惊悚,打断说:“那大娘和燕燕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事儿?”
李鸳鸯说:“这只是一种猜测。大娘还认为杨令公大度,我却觉得,凌刚大哥手里拿的有杨令公的把柄,本身有仇隙。原本他把凌刚大哥逼走就已经松懈了,你这一开石场,无疑提醒到他,他给感觉到,燕燕家又要起来。”
李虎淡淡地说:“都是猜测。如果说童世魁那边向他们请求过呢。”
李鸳鸯同意说:“还有司徒老爷。我听说司徒家族原先依附辛氏,辛氏倒台之后,倒向官府,其实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之所以把持海运,那是直州还有一个司徒家族,把他们当支系,拉上了关系,实际上,他们对官场没有太大的影响。”
李虎突然有疑问:“你听说,这些你都能听说?”
李鸳鸯连忙说:“我从他们管家手下身上打听来的,当时害怕他们对东家不利,接近了一下呀?多是分析的。”
一百三十七节 天马行空的直觉
回到家,怕燕燕她娘担心,李虎没跟他们说。
他的袖子烂了,胳膊上还一条口子,只说是天黑,半路上挂的,家里人还说他怎么这么能,挂这么厉害。方海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回来解释自己去哪的空档,给李虎摇了摇头。看来人不是从白河去的。到石场那边,方海却又说:“人不但不是白河去的,听说昨晚有人在那儿劫道,杀了好几个。”这靖康再怎么说,官府治权仍旧牢靠,谁这么大胆子,截在官道旁边,见路人就杀?李还不信,重他一句“听说,又没亲眼见”,正说着,远一点村子上工的人来到,带着议论和惊惶,纷纷说:“有人劫道。杀了好些人呢,据说他们是东夏国的,王亭长带多人马不停蹄去了县里。”李虎脱口告诉他们:“这不可能。”他见河对岸的东夏人,众人明显有戒心,干脆喊一声,喊到身边,直接当着众人的面问:“你们听说官道不远下路的地方死人了没有?”
为首贺白凡回答说:“没有呀。”他一扭头,问别的人:“你们听说了。”是有人听说了,却是来石场的路上听说的。
李虎二话不说,给其中一个人说:“去。立刻回去,告诉你们丰箭长一声,让他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他带着贺白凡一起往石场房子走,一进去,李鸳鸯正在窗户下边,举着李虎身上那弓矢的箭头看。
他一见李虎,有点慌张,想去藏。
李虎却是没想到他把箭带了回来,一下想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跟前一把夺下来,也举着看。
没错。
这就是东夏比较常用的一种制式箭头。
李虎道:“的确是东夏常用箭矢,但我相信,这是有人在使坏。”
李鸳鸯见李虎的注意力不在自己为什么看这箭头上,没问自己为什么保留这箭头,一时大起胆子,提醒说:“听说这器物上都有工匠的痕迹,我就想,是不是可以从上头找到点蛛丝马迹。”
李虎凑过去,锋上果然有标号,但这个只有工匠能看得懂,他调头找贺白凡,贺白凡已经主动上来,接到手里细细查看。片刻之后,他把箭矢交给李虎,激动地说:“这箭矢不是真的,这上面打的戳一查就能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不可能是我们东夏人干的,夏矢标正,善射者都想购买使用。”
李鸳鸯说:“贺匠师还是查查,看看能不能查出来,这箭矢出在哪?如果有人冒充你们东夏人的话,那他必有目的,不是小门小户去干的,如果成查出这箭矢产在哪,收在哪,交谁在用,也许就能知端倪一二。”
李虎责怪说:“师爷,你想法是对的,这怎么能追踪查到?”
李鸳鸯看向贺白凡。贺白凡说:“东家。能。我们东夏出产的兵器,经官家一道手,就会有一个戳,而一些走私贩卖的,通常是残品和官贸品,我那里有一本小册子,那是官学罗列出来供我们这些工匠去学习去辨认的,很详尽,我找出来,一对照就知道。”说到这里,他匆匆走了。
李虎看向李鸳鸯,要求说:“你去找陈武。了解所有情况,我也受了伤,我要追究。”
李鸳鸯请求说:“等贺大匠一下,他要是真能查出来,我带着,去告诉那陈武,那陈武一看对案情有帮助,他才不藏着掖着呀。毕竟他也知道东家明面上是本乡人,实际上是半个东夏人。”
李虎想想,确实如此,就烦躁地走来走去,片刻之后,他说:“鸳鸯。我当你是心腹,杀人放火都带着你,你且不要管我立场如何,你来告诉我,诬陷了东夏人之后,对谁有好处。”
李鸳鸯说:“那些游牧人。”
李虎想了一下,又说:“还不止吧。官府那边,有没有对东夏人有不同主张的呢?”
李鸳鸯陷入沉思。
贺白凡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说:“这箭矢入了武库就没出来。这上头的戳,就没有武库出库的戳。这是北平原西丰库三号收藏的武器。看吧。这是诬陷。”
李虎立刻说:“谁能知道——?”
他想问“谁攻打北平原,控制过西丰库”,想想这两个人都不可能知道,就说:“鸳鸯。去吧。你按我的意思给陈武说。就说这是一起诬陷。证据就是这箭矢的戳号有工匠辨认出来,这很有可能是被朝廷官兵带出来,交给游牧人来诬陷东夏人的,让他们查,军队中有无来人,在驿站居住,并和游牧人走得近。”
李鸳鸯大吃一惊。
他本身就干这个的,还只是怀疑是游牧人参与攻打北平原给弄出来的,没想到李虎竟然又扯了官兵出来。
他为了解疑,连忙问:“把官兵也牵扯到里头?要是没有足够的理由,陈武他咋办案?他敢不敢按东家的意思查案?”李虎说:“游牧人诬陷东夏人,他们在官府上没有人,是没有办法抓住风向,诬陷成功,这背后必定还有人。最近朝廷财政困难,军费能不能跟得上?这些官兵是不是想驻扎到各地去就食?他们给出东夏人要提防的假象,不就可以促使官府请他们光明正大地来驻扎?跑来提防?”
他判断说:“这是我的直觉。我爹说,直觉虽然不能做证据,却可以用来借助。”
李鸳鸯不由自主捧手鞠一个长躬,沉声说:“东家靠推敲细末来着眼大局,鸳鸯佩服得五体投地。”
贺白凡也死盯着李虎。
李虎带着倨傲和冷笑,不经意间扭头看他,他也连忙低下头去,但内心中显然已经掀起骇然大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李鸳鸯要去找陈武,李虎和贺白凡一起出来,见石场里人都无心干活,就大喊一声,把人给召齐,站在众人面前说:“不要再道听胡说,胡乱传谣了,此事是不是东夏人所为,已经是人心惶惶……作为你们的东家,我自认为脑袋还好用,我就问你们,路边胡乱杀人,留些东夏人的痕迹,对东夏人有何好处?你看看你身边的东夏兄弟,哪一个缺吃穿?他没事站在路边杀人玩吗?这是有人在诬陷,靠诬陷离间乡邻兄弟之间的关系,希望你们能看明白,不要为此误工。”
随后,他要求说:“贺先生。你去河对面找马车,凡是离村远的人,下工之后,用你们的马车接送。”
接着,他又说:“你们东家一点也不放在心里。昨晚我也路过了,方海和鸳鸯都知道,他们射了我一箭,我还以为是仇家。我都不怕。你们怕啥?如果你们觉得我武艺好,所以才不怕,我也不禁你们学,习武的确可以防身,可以壮胆,从明天起,你们就来跟东家我一起习武,早上到了之后,前半个时辰作操列、跑步。”
一摆手,让人散了。
他立刻让人去干活,招了狗栗子说:“你喊上杨揣跑一趟,现在石场有产出了,管的起饭,你们带几个人,去买粮食,找上人,开始管饭。”
新来了一个账房,东夏人,是海塞尔的堂兄,身子有病,瘦得一塌糊涂,在东夏人里头属于异类。
他提醒说:“去找海账房支钱……回来帐不能错乱掉,否则从你们的钱里扣。”
这些都安排完,他忽然记起来,买回来做饭怎么做,谁来做,就去找燕燕她娘。
到了,给燕燕她娘一说。
燕燕她娘就说:“我跟你嫂嫂给你们做饭呗。”
三百个人的饭呢,大冬天的,那得多累,自己开了石场,不缺钱,还能让大娘、嫂子去给人做饭?
李虎摇了摇头,回绝说:“不行。”
燕燕她娘说:“那做饭可难找了,村里你几个婶子大娘的都想去做,可他们去帮厨可以,却是不能任他们做,我是听你哥说过,做多少,用多少东西,出去买什么东西,怎么买东西,都得给账房报账,他们行吗,到时候捯饬不清还红脸?又都不会记账。也就是我去,咱自家人开支上不用记。”
燕燕她嫂也说:“难不成李虎你要给做饭的配个账房?”
李虎难住了。
按说杨揣合适,但他肯定撂挑子不肯。正说话,燕燕她大爷来了,一脸喜色地说:“凌刚的伙计有先回来了,带了封信,他今天就会从那边走。我还给你们说一声,马上该过年了,今年咱又都不缺钱,干脆让小辈人提前去接,顺便到保郡去玩玩,赶赶集,买买东西。”
李虎大吃一惊。
他是想带着他的浴缸去一趟的。
但昨晚出了那档子事,似乎是有人背后诬陷东夏人,让他放心不下,他怎么带着燕燕他们去保郡去?
燕燕和俩仨同村姑娘一起去河边拔柴火回来。
其它姑娘都回家了,她和海塞尔却一起进门,进门就问咋了、咋了,一听,柴火一甩,就欢喜地在院子里跺脚要去。她最近要学写字,和海塞尔好得一塌糊涂,一掉头就晃着两个辫子大叫:“海尔。也带你去好不好?”
海塞尔也是活泼的姑娘,拍着手,连声说:“好哇。好哇。我家有马车,拉上几个姐们一起去吧,要不让她们也出马车,你在村里问都谁去,我在箭里问都谁去。”
燕燕她娘和她大爷面面相觑。
这一去,那可人多了。
一百三十八节 突然找上门的叔叔
李虎在愁杀人的事儿,愁雇厨子的事儿。
杀人的事儿也许不当紧,看陈武怎么去办好,接受不接受自己给他的意见。
这厨子?却是当务之急。
你要带人家练武,不管饭,靠他们带几个窝头啥的来吃,从早到晚又那么累,回头他们身体顶不住咋办?
正走神,海塞尔一句话把他拉回来,说:“李虎。你是不是有个叔父呀?”李虎哦一声,惊讶地看过去。
海塞尔说:“你叔可找着你啦。我怕你不知道,来与你说一声,他找你找得辛苦,一听说问到你的行踪,也要来咱们箭落户。他夫妻俩没儿子。”
李虎想断然拒绝,话就在舌尖上。
但他怕真来个叔。
这叔?从哪来呀。谁呀。怎么说来冒充就来冒充。海赛尔说:“他们今天就来,我是来喊你去跟我们箭长一块儿,去接他们的。他们的房子没提前盖,还没房子住,箭里有人搬县城做生意了,给他们腾了地方,让他们先住。可你不能让他们老住,赶紧让你石场的人给他修房子呀。”
李虎傻呆呆地站着。
冒充一下就行了,还不走了?
燕燕她娘又紧张又激动,连忙问李虎:“你还一个叔呢?”
李虎眉头皱一起了。
他怕追问,只好说:“我不知道呀。”
眼看海塞尔要走,连忙问:“叫啥。是不是认错了呢?”
海赛尔一回头,白了他一眼说:“能会认错?我见上头的文书了,好像叫个李多财。”
李虎晕了。
这叔还真认识,他们家的老管家。
看看燕燕家都带着关切,他咳嗽得脸都红了,只好承认说:“失散了的。听我爹曾讲过,俺叔爷那边的……”
燕燕她娘叮嘱说:“那可不能失了礼数,你大娘是个女人,不能跟你一起去,待会让你大爷跟着你去。这是你世上不多的亲人了。你咋就不知道亲呢,一点也不欢喜。知道你和你凌自哥关系没好起来,就让你大爷与你一起去。最好别让他住东夏那边,人来了,接咱村里。”
燕燕连连点头。
燕燕她娘一扭头,给燕燕说:“你也去。知道叫啥吗?”
燕燕笑着说:“李虎叫啥我叫啥。”
吃晚饭,燕燕她娘就督促他们走,出来汇合上燕燕她大爷,把骡子车套上,给他们捂一床被子,本来还想叫个赶车的,李虎说自己会,就给赶车了。他抱着他的黑袄,刚走出村口,感觉一阵北风,燕燕就又从后面给他系个大兜叶子围巾,把自己的厚实带补丁的帽子,把他的耷拉帽给换下来。
到了官道等不大会儿,东夏丰箭长带着两个英姿勃勃的后生骑着马上来……一看李虎,笑着说:“你可是我们东夏的人,赶车也不差,不光能赶车,这一打扮,活脱脱就是几十几岁真赶车的。”
李虎木在车辕上。
老管家来了,是阿爸派的吗?
老管家要是见了燕燕,给不给家里说?要是说了,家里会不会反对?
一路想着这些,跟着人家,就在路上晃呀晃。
天是没下雪,可一赶起路,霜就往身上凝。
一会儿工夫,李虎的帽子已经全白了,眉毛上都挂两条,后面被子里坐着的杨燕燕和她大伯那被子,也是白了一层。
心里想着心事,李虎也没有收拾。
往县城走了一半的路,那边上来一辆马车,前头坐着赶车的人,后面拖着车厢,再后面,又是一年马车,后面捆扎着一车东西。
李虎有点忐忑,不自觉回头望一眼。
箭里的人骑马跑得快,已经迎面拦上了,那马车停在那儿,一个胖子从车上滚下来,拖了个小婆娘,直奔李虎而来。还没到,胖子就开始哭。李虎下了马车,心说你哭啥,你还真当我失散多年的叔,来演戏吗?杨燕燕和她大爷却下来得飞快。李虎只好跟着他们跑两步,再接着,人都散两边了,就剩他和李多财。李多财不是演戏,这他们家嫡室长子呀,穿着乡下人的衣裳,带着带补丁的帽子,赶着骡子车,眉毛上白着霜,再看他们的骡子车上,盖着穷人家的百叶拼被褥。
李多财嘴哆嗦着,见李虎上来拥抱自己,便是嚎啕说:“孩子呀,你这过的啥日子呀。”
李虎也就跟着演戏,演了一会儿,李多财揩揩眼泪,就给身边的小女子说:“车上有貂裘,有大氅,我胖了,穿不上了,给李虎去拿。”他这小妾一慢,他就虚踢一脚,大叫说:“去拿呀。”
李虎为他介绍了杨燕燕大伯,杨燕燕,他一边偷瞄杨燕燕,却是双手捂在杨燕燕大伯手上,感激涕零。
紧接着,见面礼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锭子。
李虎呆了。
他敢肯定,这不是阿爸让李多财来的,这架势,不是来养少爷的吗?接回去,接村里,还摆了一桌,箭长和两个后生也在,一起吃了一顿,喝了不少酒。李多财一听李虎在找厨子,一拍大腿,大叫:“你叔我是厨子出身,你不知道吗?你爹没给你讲过吗?当年在老家,那校尉营里的饭都是我在做,要不是做几年饭,我也攒不上钱,攒上钱了,去东夏找你们,没找到,就在做生意,结果做生意做发财了。”
李虎冒籍行史。
家里就有人奇怪了,说:“李虎不敢用他的姓,姓了李,你这叔叔,咋也改姓,给姓了李呢?”
李虎也难为他说:“是呀。叔。你为啥也姓李?”
李多财是干什么出身的?想也不想就说:“你装。你装不是。你太娘姓李。你太爷是上门女婿,按说咱该姓李。”
桌上有陪客的。
那边杨燕燕就在跟她娘讲李虎的这叔,财大气粗的叔,见面掏了俩金元宝塞人,不要还生气得很。等她支一下耳朵听李多财说他要干厨子,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说:“这么大一个财主,他来给李虎干厨子,他咋想的?”反正李虎身上老出怪事儿,他有个叔,在些事情里头反倒不显得那么怪。
吃饭的时候,又提到给李多财盖房子。李虎心想你来看一眼就行了,你难不成还真就住这儿?人都在,他不好问的,心里憋得很,一仰头就是一碗酒。李多财很快就不让他喝了,箭里的人劝酒,李多财这个叔叔,却要替自己侄子喝,想他没儿,找到失散的侄子,竟宝贝成这样,众人就乐。
喝完酒,杨燕燕家是要把李多财安排到村里住下的,可东夏那边,却是有人去县城做生意,整个房舍都空着,想想他们那儿的条件,就终于松口让了,让李虎和杨燕燕抱些东西跟着给送去。
好。
送去。
李虎借故让杨燕燕去找海赛尔,就剩他一个站在李多财一家面前。
李多财挥手让自己的小妾和一个仆人离开,抖颤地掏出一封信,递上来说:“你阿爸给你写的有信。”
李虎接在手里,问他:“这么说,阿爸让你来的?”
李多财连忙摇头,苦笑说:“他会让?你阿奶想你呀。你阿爸又北上大漠了,刚走,你阿奶让我就在这陪你。旁人她指使不了,老牙只听你阿爸的,她不找我这个老管家来她找谁?进了备州,暗魂上有你一封信,我就带着来了,你收好。我们是想着瞒着你阿爸,一想,估计也瞒不住,只是他北上了,鞭长莫及不是?”
李虎问:“这么说,家里都知道我在这儿?”
李多财点了点头,低声说:“估计都知道。于女子一直跟着你阿妈,你在哪,她知道,她能不说?”
李虎按脑门上了。
有时候势单力薄,他想身边有几个自己人,然而人一上门,却又觉得好烦……尤其是家里都知道。
家里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也许过一段时间,阿爸松懈了,这个也来,那个也来,把靖康当自己家后院。
他忽略过去,问:“家里还好吧?”
李多财叹气说:“你二奶病重,怕是不行了。她拖着病,一病多年,要不是习武的身骨,早不在了。”
李虎心里咯噔一下。
李多财又说:“她想回高显……回到老家的老宅,从那儿去长生天那边,借口说想让你跟着陪陪她,你阿爸也不答应。他是真狠心,你是他亲儿子呀。别人说点什么,你阿妈还偏偏站在他那边。老奴心里就想,天底下的王子,你是最苦命的一个,你看看,这穿的衣裳,吃的饭?你吃的窝头拿回家了,谁看谁哭,就你阿爸掰掰吃了,说吃得了梗齿之饭,方可齐天人之福。”
李虎点了点头。
李多财又说:“你阿奶都在生他的气,要不是他北上大漠,非天天给他气受。往来奔波打仗,嫌胡子碍事,胡子也又剃了,人也瘦好多。他不去也没法,你郭嘉姑父病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住。”
李虎还来不及问。
李多财已经往外倒:“土扈特人垮了,国师在逃走的路上被抓投降,反倒在为咱们招降各部,跑马圈地,也速录首领兵败自杀,也演丁到处躲藏,时不时就派个人,问投降了杀不杀他……大漠即将平定呀。功劳都是你郭嘉姑父的。他一病,半个国的人心都悬着。你阿爸给他祈福了。他也年轻,想必会好起来。”
李虎埋怨说:“他若像我一般,他也不会一病不起,经世之才,红颜之命。”
李多财说:“你二叔也有了消息,好像跑到刘裕的部族中去。他上了人家的当,是怕你阿爸治罪他,家里也在为他说情。”
李虎想起什么,猛地说:“我吃的东西,怎么跑回家里了?”
他黑着脸问:“我身边有家里的人,对不对?是谁?李鸳鸯还是方海?还是俩人都是?”
李多财摇摇胖脑袋,笑着说:“这个我真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总之呀,你好好的就好,别的你管那么多干啥呢。给你说哈,杨燕燕那姑娘,你悠着点儿,家里要是知道,会答应你?”
李虎没有说话,掉头就走,到了外头,找到海塞尔家,喊了杨燕燕一声,喊出来,拉着就走……李多财追出来,追到箭外,见他们已经走远,就挠着脑门说:“万一在这成亲生子了咋办?给不给家里说呢?旁人不知道就算了,老爷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一百三十九节 全城通缉
接李多财回来,杨燕燕和李虎也没单独呆过,眼看要走回杨村,燕燕多了句嘴,说你这叔叔该多有钱,见面都拿金子送人……在燕燕心里,金子太贵重,而在李虎看来,你这不是侮辱人吗?燕燕这一提,李虎想起来了。他二话不说,又拉燕燕回去,燕燕跟着他一路小跑,不停问着:“你忘啥了。你忘啥了。”回到箭里,李多财还没来得及回院呢,他在外头小场面上和箭上的人说几句话,当是认识,见李虎径直奔来跟前,大老远笑着说:“阿虎。那大氅、貂裘你没拿……”
还没说完,李虎带着杨燕燕到跟前,他站在那儿盯着李多财,说:“阿叔。差点忘了,你有钱对吧?”
李多财想也没想就说:“就知道你缺钱!”
李虎一伸手,面无表情地说:“拿来。”
李多财立刻就在身上掏。
杨燕燕大吃一惊,他这叔是失散的呀,怎么见面就要钱呢。
她扒着李虎的手喊道:“李虎,你咋这样呢?”
李虎把她圈自己一只胳膊弯里,另一只手仍伸着,李多财掏了一沓子银票,还想分出来,李虎一把抓走了,又要求说:“金子。”
杨燕燕都快哭了。
这啥人呀,回来挤他叔的钱。几个东夏人看着,也还想说两句,给走到跟前。他们一说话,说李虎的不是,李多财急了:“侄子伸手跟他叔要钱,那是天经地义,不干你们的事儿,别瞎掺合。”
李多财又掏些金锭子。
李虎二话不说,袖子伸给他,李多财就往他袖子里丢。
李多财拍拍身上,表示已经没了。
李虎问他:“这就没有啦?”
李多财实诚地说:“身上没有了,别的地方还有。你要还要,我生意上入的还有一些钱,再给你找来。”
李虎说:“我不是要你钱,我是怕你拿着钱,你到处招摇,我给你收着,我要是缺钱,我先用。就这你还要给石场做饭?你金子疙瘩一大堆,去做饭?”
李多财笑笑。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勺。几个东夏人实在看不下去,杨燕燕更是看不下去,想插句话,但一说话,李多财自个先不愿意,他们也就无奈。杨燕燕掐着李虎的腰肉,牙牙出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李虎钱一圈,手挂在杨燕燕腰上,不顾杨燕燕敲打,把她给挟起来,掉头就走,扔话说:“放心吧。大氅、裘、帽,需要了我也会去穿的,现在你别想,乡下村里跑来跑去,你自己说我穿上像啥。”
他和杨燕燕的身影渐渐远去。
人走了,李多财见几个箭上的人同情地看着自己,反倒夸奖说:“看到了吧,我们家阿虎身上都是虎威,这脾气跟他阿爸一模一样,太像,干大事的料。”
回到杨燕燕家,燕燕她娘还以为他会呆在他叔叔身边,还没问,杨燕燕就开始告状,说:“娘呀。他把他叔的钱全要走了,说要给他叔收着,想用了就用,你说他多恶,快跟那童世魁一样啦。”
怪不得,燕燕回来就气呼呼的。
杨燕燕她娘不敢相信地问李虎:“真的呀?”
“嗯。”李虎点了点头,说,“是真的。他拿着钱招摇,见了燕燕,见了俺大爷,金疙瘩就掏出来塞。我听燕燕在讲,觉着他不是一般招摇,有点钱,就砸得人生疼。我给他要下来,放着。大娘。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他说他旧大氅啥的穿不上,我去看了,那全是新的,按我身量裁的,他还非让我立刻就穿,你说在咱这儿,我穿那一出是干啥?能去石场吗?出去人家不笑吗?”
杨燕燕她娘听李虎讲完,反而站到李虎这边,说:“是呀。有钱也不能招摇呀,几十好几的人了,咋就不知道呢?可是李虎,你叔找到你不容易,你们之前也没见过,人家会知道你是为他好?你这一弄,你伤人家的心呀。”
燕燕大叫:“那也是个傻老头,还高兴得要死,人家一搭话,一想说李虎你不对,他就不让人家说,他还跟人家红脸。”
杨燕燕她娘也断不清了。
她想了一下说:“你想收着就收着吧,也要给他留点。你没看他也四五十岁,那小老婆俊的,他总得哄他小老婆,岁数差那么大,他没钱,人家说不定还跑呢。”
李虎“恩”了一声,又说:“别管他,他藏的还有钱,他再人前显摆,见一次我挤他一次,我让他还敢招摇?”
李虎把一堆钱往杨燕燕她娘面前一放,说:“大娘。你看看总共有多少,给放着。过两天去保郡我带上一些,问个铺面,好往郡上走石。上次我和狗栗子去,认识个书店的伙计,本来说要跟我干,我想着鸳鸯不肯学账房,让他做账房呢,结果现在有账房了,就让他在那边给我看铺子。”他又说:“我再从咱家派人过去,跟他搭伙,一个管钱,一个管账……让杨揣去行不行?”
杨燕燕忘记再生气,质疑说:“为啥一个管钱,一个管账,你得发两个人的钱呀。”
李虎回过头,凑在她脸上,为她冲自己发半天火,以牙还牙,嘲讽说:“这叫制衡,要你去做生意,钱能全进人家口袋。”
杨燕燕把棉花团一样的拳脚用到他身上,忽然一想,说:“娘。俺哥都没账房呢。李虎一下好几个了,也给他找一个吧。”她一说,杨燕燕她娘叹气,跟着讲:“你哥那性格,哪有李虎的精明,他不防人,看谁好就信谁,前头伙计跑,他不让咱知道,还不让凌自说,他把人家给找回去,钱已经没了,听人家说家里借贷,还不起给用上了,他打了人家二十鞭,说啥,说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用了钱打你,而是因为你信不过我,家里有事不与我说。你说说吧,凌自都弄上钱了,可他呢,这么多年,年年拼命,年年也就那样,到现在,船钱也不见收回来。”
李虎耳朵一竖,忍不住说:“我哥人是这样的呀。”她娘笑道:“那还有假。凌自是抠,他是穷大方……年年说改,人一出去,就又忘了。他改不了,家里为啥穷?刚挣上钱,那年出海,船差点沉,为了能回来,舍货,回来之后,就赔呀,赔完,伙计们要过年,也知道,都说哥你别忙着给钱,你难,不吭声,回来家里东西折折,又借钱,跑去给人家分,这两年,借的钱才还完。今年年头好,带不回来钱,咱不让他进家怎么样?”
李虎好生敬佩,忍不住说:“我哥竟是这样的好汉呀。”
燕燕她娘说:“出海都是在赌命呀。船烂几次,几次差点儿回不来,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翻身。”
她又说:“不过呢。出海。凌自被劫过,他没有,从来没有,倒有海匪被他打退……”
李虎忍不住说:“童世魁不是说那片海是他的?”
燕燕她娘说:“听他吹牛,那海多大?他的?他不是皇帝,他咋弄得住?他就是股海匪的头,跟官府勾结上,最大,自己还跑海,现在上岸,安定下来,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你知道童世魁咋跟你哥认识的,他知道你哥的名声,一心想拉你哥入伙给认识的,他想的是啥,他在岸上销赃,你哥去海里作匪,抢你二姐,也是想胁迫你哥一起干。就这次你二姐回来,他还是不忘,说让你哥帮他,他靠不住人,啥帮他?就是他在岸上唱红脸,你哥在海里给他夺海货。”
李虎苦笑。
坐下来,燕燕她娘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要愿意作匪,他早成大匪了,这些年咬着牙,就是他爹那脾气,饿死不使坏,也就童世魁以为能拉他入伙。”
燕燕捧着脸颊,嘿嘿傻笑,蹲下来说:“就是喜欢听俺娘,俺嫂讲俺哥打海盗。”
李虎也好奇。
东夏虽然有海军,但其实主战一方,还是陆军,李虎去看过船,却不知道海上怎么打仗的,也央求让讲。
燕燕他娘就说:“你哥回来说过,那海匪没啥招,除官兵和大官大户人家冒充的海匪,船上装有石砲,其它海匪上来再多船,你都不用怕,坚持不让他登船,出了海,官兵你也不能让他登船。他也只能靠放火箭,给你撞,伙计们只要一心给他们战下去,你顶住也容易,他把你打沉,他什么都没有,打不沉,说不定他还被你弄沉。你哥呢舍得往船上投钱,他的船硬,帆多,买过罗盘,请的有舵手,跑得快,撞能撞赢,伙计们也精通水性,海匪根本就斗不过他。”
李虎说:“那海匪都是怎么劫船?”
燕燕他娘说:“海匪劫道,多数靠内鬼,伙计里头有人通匪,海匪呢,也多数是海边的人,早先不做匪的时候,有些你哥还认识,有过交情,加上他的伙计们铁,敢拼命,人就闯出名声,几乎没被打劫过,这一出海,只要挂上旗号,海匪就说:杨凌刚的船不好惹,咱别白费力气。凌自这两年,那可都是挂着他的旗号出海。”
李鸳鸯回来了,在外头喊大娘。
李虎“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一想李鸳鸯那么巧,大街上给自己捡来,就前后贯通了……随后,他就又坐下来了,揭破?要是揭破,要么赶李鸳鸯走,要么他肆无忌惮,想方设法不干石场的活。李虎冷笑一下,心说:“那就让你冒充下去吧。”
李鸳鸯进来,冻得抓耳挠腮的,却是又给带了个人来。
李虎想也不想就问:“你又捡回来个呀。”
李鸳鸯不知道李虎已经识破,厚着脸皮说:“是呀。这回捡回来的,是玉匠……怎么样?”
李虎抬头看看,这回是个四十多岁的人。
玉匠?
李虎猛然就问:“白山黑水绕,碧血书丹青。你会不会?”
李鸳鸯知道坏了。
这是在试匠人出身的。
提醒已经来不及,匠人说:“会。这哪能不会?”
李虎不懂声色,要求说:“鸳鸯,去吧,安排石场去吧。我叔来啦。回头呀,你看看你认识不认识。你也去安排。安排他管做饭。”
安排着李鸳鸯,他在心底说:“阿爸他做梦也想不到,我到了这儿之后,这儿都成了暗魂的黑窝点了。”
李鸳鸯还不走,急于与他说话。
他就说:“你就直接说好了。燕燕、咱嫂嫂和咱大娘不是外人。”
李鸳鸯就说:“确实有军队分驻各地的说法,陈县尉那边已经去找县令大人。他说要把东家的推断告诉县令大人,看县令大人怎么安排。”他犹豫了一下,说:“陈县尉呀,给我说了个事情,本来是托我找丰箭长的,我跟他又说不上话,还是东家去说吧。”说到这儿,他从屁股后面拿出来几管纸,都扁了,还沾着霜水,他拿下来,在李虎面前撑开,告诉说:“这是官府通缉的几个要犯。”
李虎故意问:“通缉要犯,你给我看干啥?”
燕燕好奇,拔开了,一看,“啊”一声说:“这看起来都不像匪呀。”
李鸳鸯就说:“不是匪。一个叫田云。一个叫冯山虢。他们不见了。官府怕东夏人窝藏,准备调集人手,到东夏人的居住地搜查。这不是咱跟陈大人关系好吗?他就说了。看在东家的面子上,他让给丰箭长通气。”
李虎的脸色一下阴晴不定。
这两个人,朝廷的人呀,怎么能不见了呢?
李鸳鸯又说:“东家。我知道这碍不着咱们的事儿。我还知道一些,就不说了。”
李虎心里冷笑,故意让自己问呗,就说:“说。”
李鸳鸯说:“官府怀疑他们要出境,结伴跑回东夏,说了,拿着活的,赏一千两黄金,赐员外官身,要是拿着死的,给白银百两。”
燕燕她娘也接过去看看,说:“这年轻的,看起来就像个后生呀,怪俊的,这年纪老一点儿的,也像个读书人。到底犯的啥罪?要跑?这赏钱太大了吧,杀人的匪,不过是赏个几千贯而已。”
李虎轻轻地问:“他们往东夏跑?这怎么可能呢?东夏人恨他们入骨,还藏匿他们?”
李鸳鸯看了燕燕她娘一眼,怕多说啥,不合适,犹豫一下,说:“东家。不瞒您说。我虽然是个落拓的书生。也知道,东夏王是这天底下最英明的君王,不世出的英雄豪杰,这两人跑,那还不是良臣择主而事?”
李虎没有说话,站起来往外走,李鸳鸯连忙跟上,到了外头,李虎凑李鸳鸯耳边说:“冯山虢家眷呢?”
李鸳鸯哂笑说:“东家问远了吧?”
接着,他见李虎就等着,只好说:“家眷呀?妻子饿死了,孩子跟他跑了……”
李虎惊诧道:“饿死?”
李鸳鸯叹气说:“是呀。他坚持不做官。前一段物价飞涨,他装疯,家里哪有吃的?这不,妻子就饿死了。”
李虎问:“他为什么坚持不做官?宁愿妻子饿死?”
李鸳鸯不敢回答了,苦笑说:“我不知道呀。”
李虎问:“他能去哪?”
李鸳鸯又苦笑:“这个真不知道。”
李虎相信是真不知道……
他想了一下说:“我叔来了,失散的,对。你咋这儿眼神?你去给丰箭长说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他压低声音说:“告诉他们,官府一千两黄金要活的,那就去保,真要见了,保住,保住了,无论此二人是否有罪,让能给他们定罪的人定罪,知道吗?”
李鸳鸯说:“东家,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的,云山雾罩的,就这样说给丰箭长?那不是跟官府对着干吗?”
李虎“哦”了一声,也不理他,就又进屋子了。
一百四十节 夺城难题
夜深人静。
李虎坐在石场的屋子里,拿出阿爸写给自己的书信,熟悉的字体跃入眼底,竟不是身边的人代笔。
他一下坐直。
“吾儿如晤,乃父写信予你,是知晓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于心甚慰,不要问乃父如何知道,且用心开你的石场,国不唯军,唯军必亡,生产之事,应在强军之上。你领兵,叫夺敌,你办石场,则叫经营,主政练兵,梳理钱财,亦出自其中,不可小视,不可畏难,觉之不关乎大体,成则不得大功业,败则无靡费,大谬……视你石场如一国,可乎?”李虎悠悠叹口气。
阿爸竟说经营石场等于经营国家?
若在之前,李虎自是嗤之以鼻,但这些天石场的开办,可谓让他经历此生最为头疼的事情,明明你知道,你手里没有人才,你没干过,你没有方法,你没有治石的器具,就事与愿违——在没有拉来东夏的匠人,遇到李鸳鸯之前,那石场,不是死活建不起来?你能完全怪当地的工匠水准不高?不是,正是阿爸说的那样,自己小看了,没有好好经营,没有从头经营,没有充分估计……一个小小石场就都这样,那阿爸建立东夏,又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呢?
李虎往下读,狄阿鸟在讲他少年时干过的事。
看着,看着,李虎笑了。
阿爸也有这个时候?
盖房子,去种地,酿酒……没啥造啥。
狄阿鸟总结说:“你也不要为敛财而经营,为经营而经营,否则,或可获利,则远尔志矣。有何志,成何事,事做极致,器冶无瑕,而钱财自来,经营自成。不畏其难,则为伟丈夫。”
李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阿爸是说不要让他为了钱经营,为了经营而经营,要围绕自己的理想经营,有什么理想,就有什么成就,事情做好了,石器完美无瑕,钱财就挣来了,经营也会稳固,李虎认同这点,如果自己像张场主一样开办石场,也会挣钱,但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也可以突然因为石器利薄,干别的去,那就是为经营而经营了。只有坚持自己的理想,不畏艰难,才是大丈夫呀。
他继续读信。
狄阿鸟又说:“何为不畏难?条件不成,则促成,人不能任,则育人……”
李虎打个激灵。
育人?
这个是他甚少想到的,因为他想尽快建起石场,用于改善周围的面貌,方便将来藏兵,条件不成则促成,那就够慢了,人不能胜任,则一点、一点栽培人,就更慢了,而李虎目前则到处请人。
请人是没错。
一旦请不到呢?
狄阿鸟信中又讲,讲他的伙伴们,一举例,竟举李虎的姑父赵过为例。
李虎难以置信,阿爸竟说东夏第一大将——他的姑父,从山村出来时,竟是众人眼中的傻子。
之前虽有人私下说过,李虎都认为人在与他姑父开玩笑,他姑父也确实,人口舌笨,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人可以这样,山村走出来的时候,字不识,人又愣又什么不懂,几年过去,已经可以领兵作战,十数年过去,却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天下,人?真的可以这样成长吗?
“督臣学,学成而重用之,使伸其志,则为君之明明。”
他暂时不再往下读,在“育人”二字上画了个圈,又在点名的那句话旁边拉上一道重重的粗线。
过了好一会儿,再读下去,阿爸殷殷期满之情在每个句读之间。他相信,除了阿爸,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教导自己,除了阿爸,也不会再有一人写数千字的书信,从经营石场的态度,从栽培人才,成就人才,驾驭人才上来一一教导自己,甚至是告诉自己,拜访名师,是可成就高徒,而在生活中,到处都可以学习,不能因为别人是贩夫走卒,就忽视从别人身上汲取知识,而学习上最为重要的,则是思考。
李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看到了结尾,正要将书信折好——按说最保险的办法,是应该烧掉,但是他不舍得,这信里讲的内容,是他今后去学习和成长的方向。他阿爸在结尾的地方给他出了一道难题,问他:“若汝父虽定大漠,却无兵加派给你,你可否为汝父夺回北平原?何以夺?细细想过,飞书告予乃父。”
不加派兵,能不能夺回北平原,怎么夺回北平原?
阿爸是让我利用好各地的东夏人?
朝廷驻兵数量如此巨大,而分驻各地的东夏人?
加起来也未必能够重新攻占北平原呀。
李虎陷入沉思。
看来阿爸这是给自己出的一道题,未必让自己去做,只要答上来就行,偏偏李虎觉得有点难。
等自己聚集了力量之后,挖个陷阱,把朝廷数万军队一举击败?
想到这里,他就要提笔,打算回信,但是却忍住了,你能打败,也能打不败,如果你把可能与不能之间的事情当成大略,这怎么行呢?
这道题有点难。
好吧,阿爸看起来只是让自己好好思考,没让自己立刻回答,自己就想想吧,找到办法了,再告诉他。
他又想,自己想在石场藏兵,阿爸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折,在告诉自己,经营石场,不只是一场生活上的考验,同样与夺回北平原有关呢?这一夜都没睡好,夜里做梦,那是抱着石头,把陶坎砸死了,靖康将士一哄而散,自己笑着进北平原,说给张铁头叔叔扫墓,告慰他的英灵呢,醒了。
他没有回燕燕家睡觉,一大早燕燕来喊他吃饭,抓着他脸上的信纸,问他:“你知道不知道,人死了才用纸盖脸?”
李虎瞄向信纸,差点抢回来,但想想,燕燕不识字,反倒笑了,勾着嘴角乐,反过来问她:“你能看懂么?”
燕燕眯缝起眼睛,展开就看,煞有介事地说:“看懂好几个字。我在学写字呢。哦。这里头有父字。你想你爹啦?”她用指头点着,炫耀她这几天学会的字,读道:“君。臣。父……”然后说:“君。就是东夏王。”
李虎心里猛一惊,差点没吼出来。
燕燕解释说:“海塞尔说的。他们家的君,不就是的吗?她教我这几个字,就是这么解释的。臣。就是她未婚夫进官府做官。父。就是她爹。”
李虎虚惊一场,把信纸收回来,揣好,笑得一塌糊涂。
正笑,燕燕眼睛灵动着,低声嚷:“君。就是皇帝。臣。就是你进官府做官。父。就是我爹。”
说完,一扭身,一溜烟跑不见了。
一百四十一节 东家发飙
李鸳鸯还在细嚼慢咽,李虎已经吃完放下碗。他制止住旁边要给自己再盛饭的方海,偏一下脑袋,看也不看就吩咐方海:“方海。你也吃完啦?那去喊一下杨立,你们先去石场,收拾屋所,摆上长条凳,要摆整齐,石场的石工全集中到一起,按操列阵型,然后找个人带他们去跑一圈。”
李鸳鸯筷子一停,眼睛从碗上头瞟了下,一看李虎扫视过来,连忙低下头,继续吃饭。
李虎这就又说:“记一下,然后去通知场议,账房,师爷,杨立,你,杨揣,我叔,贺先生,海账房……都要参加。”
他说了一大串名字,方海一边掰手指头,一边吃力重复,等到李虎点头确认没有弄错,连忙向外走去。
场议?
李鸳鸯忍不住说:“东家。场议呀?让他们站队,场议,不耽误干活吗?一天出十来件的浴缸,那可是二十好几两……”
李虎要求说:“先吃你饭。”
李鸳鸯连拔两筷子以示加快速度,李虎轻声提醒说:“不要着急,慢慢吃。”
李鸳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把汤喝尽,放下来,正要去收拾碗筷,李虎敲敲小四方桌,问:“师爷。你觉得现在石场乱不乱?”
李鸳鸯连忙说:“不乱。”
李虎重复说:“不乱?”
李鸳鸯更正说:“一般不乱,有时候吧,是有点乱。”
李虎问他:“到底乱还是不乱?你是师爷,你这一会儿乱,一会儿不乱,觉得石场这样就行了?”
李鸳鸯茫然说:“那要咋样?”
这一夜,之所以脸上盖着信纸,灯盏里的灯油点尽,是想了很多的事情。
李虎反问:“要咋样?你可是师爷,反过来让东家给出谋划策?”
李鸳鸯苦笑说:“东家总要提示一下,我好想想哪地方没做好?”
李虎冷笑:“提醒?”
李鸳鸯顿时眉毛耷拉下来了。
这不提醒,也不说怎么回事儿,自己往哪猜呀?
燕燕探了下脑袋,跑到李虎跟前,李鸳鸯连忙说:“东家。燕燕找你。她有话说。”
李虎看了燕燕一眼,反问他:“燕燕就在我旁边,还要你提醒我?你给我赶紧想,你是不是想说,石场就这样管就行了?你是师爷,出谋划策,你怎么一点都不主动呢?难道还让我替你干师爷?”
李鸳鸯“哦”了一声。
他看燕燕拉李虎去屋里,留自己一个坐着,自言自语嘀咕说:“石场怎么管?贸贸然的,难道我能说像军队一样编签,申明军法,一时间,就让我回答怎么管?”眼睛皱片刻,他突然眉开眼笑,一见李虎和燕燕说完话,从屋里出来,就主动说:“东家。我想了。咱们石场呀有点乱,石场上无上下之分,无司职,昨天让杨揣他们去买粮食,喊几个人,那是逮着谁叫谁……”
李虎打断说:“这些我都知道,怎么解决?”
李鸳鸯大声说:“划职,定秩……”
李虎督促说:“怎么划?怎么定?”
李鸳鸯苦着脸说:“还没去想,这不刚刚正吃饭,你就突然一问,没来得及去想。”
李虎问:“那你这师爷天天不想这些,都想啥?你这师爷合格吗?你来的时候说什么,你要做个好师爷。好师爷是东家看不到的东西,不提的东西,你就不想,不看,不提?你把石场当什么了?你还能不能干?能不能干好?愿不愿意干,想不想干好?要是师爷不适合你,治石头怎么样?”
李鸳鸯立刻头低了下去。
李虎说:“是不是觉得石场太小?看不上眼呀?你东家在干啥,你在干啥?”
正教训,李多财从门槛上一步跨进来,大声说:“刚刚来没到,半路上人跑得飞快,说喊我去场里,是不是今天就开始做饭?做饭的器具买了吗?鸳鸯?李虎,你训鸳鸯了?该训,做师爷的,碗筷都不知道收一收,等着东家自己收呀。”
李鸳鸯就感觉自己被救了,二话不说,站起来就一阵捞,笑着说:“我收收。一边收一边好好想。”
燕燕她娘听到李多财的声音,连忙抱着袖子,从屋里赶出来,招呼说:“他叔。你昨才刚到,还说让你歇歇,早晨都没干去喊你们俩口过来吃饭,你咋这么早就跑来说去给李虎他们做饭呢?”
李多财说:“闲不住。我侄子开的石场,我不出力谁出力?”
李鸳鸯抱着碗进柴房,在里头就佩服呀。
燕燕她娘指挥说:“那你就带你叔去看看。让你叔在家里给你看着,到半中午,你就跟燕燕他们往保郡去,好去接你哥。”
李虎忽然想起什么,说:“叔。我要去保郡,待会到你那儿,拿上你那点行头去。”
李多财连忙问:“拿上?你不穿呀?”
李虎“恩”了一声,说:“抓紧场议,马上去保郡了,不抓紧不行,赶紧走。”
到了石场,已经到了点钟,但有住的远的,还没来齐,来齐的站着在等呢,方海招呼些分配的什把,让他们排队,而杨立站在一个石头上,大吼大叫。几个小工在到处乱跑,那是杨立让去喊齐李虎点名的人开场议的。李鸳鸯一手按上脑门了,李虎怎么不骂他,瞪眼说瞎话,这不叫乱?
但是咋不能不乱?
旋即他又想,乱就乱,能干活就行了,一个石场,总不能比着军队干吧。进了所房,账房海大富、杨揣都已经在了,在里头打闹,李虎喝了一声,他们才罢手。李虎当即要求说:“以后不能在所房打闹,贺大匠他们不嫌吵吗?上工的地方就是上工,都先做好,等人到齐……咱们就讲讲怎么把石场给做好。”
等了片刻,人还没来齐,倒是东夏那边的人已经一个不缺,而场里选拔出来、自家村子里的几个人,还都不知在哪呢?杨立跑进来,李虎一指,问他:“怎么还不来,在外面喊,半刻钟之内,到不齐,都给我回家去……”
杨立一看,李虎今天怎么看怎么不一样,面孔春寒料峭,二话不说站到门口,仰起头大声喊人名。
好在人飞快就跑来了,有的人一边跑,一边将过错转借出去:“不是说让站队吗。”
李虎盯着李鸳鸯。
李鸳鸯就憋屈地说:“东家怎么又怪我?”
李虎冷笑说:“不怪你呀?怪东家?你要去领兵,你完啦,手里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众人都在笑。
李鸳鸯怎么会去领兵呢,他是师爷,东家就是在迁怒嘛。
李多财却连忙看向李鸳鸯,他知道,李虎这是故意恶心李鸳鸯的。
李鸳鸯自己,则背脊一寒,猛地坐直,眼神中已多是肃穆。
他就是行伍出身,入武学,修策士……被选拔入暗魂。
现在李虎这么说,那分明不是平白无故,一点都没错,别人都有情可原,唯独自己,不应该看着石场现在这幅模样。
可这儿,它就是个小石场?
难道说东家还要真当件事儿来做?
人到齐了,除了方海,却还缺一个,杨立反复证明说,说方海就给他说这些人,正好方海进来,他脸刷地就红了。看来不是方海没记住,是他自己的问题,正在往方海身上赖。李虎坐在最上头,一声不吭,等着,大伙不觉得,李鸳鸯却是如坐针毡,如果东家把石场当一回事儿,那他真是忍受不了,将过东夏的甲等军府,来经历这样的混乱,那不是十二个不满,那才怪。
他猛地站了起来,喝道:“方海。你干什么吃的?这点事情做不好吗?“
李虎给他压了一下手掌。
李鸳鸯坐下了,连忙带着征询的眼神看向李多财。
这可是暗魂的元老,虽然没有担任过什么重要职事,但他就是元老。
等最后一个人姗姗来迟,李虎站起来说:“一说我们石场,张场主就要中箭,他的石场就是乱。我开石场,我就在想,我也这么乱吗?不。他卖石头,我是要卖石器,他能卖在一个县,我要卖去一个州,甚至一国,他容忍的事情,我容忍不了。但今天之所以这样,不是你们的错,我们石场才刚刚开……凡事没有作一个好的筹备,说开就开了,往往遇到什么事,随便场里喊几十号人上去,哪怕是办了籍,整了队,依然不是用在治工上,这是——”
他咬紧牙,像极为困难,却最终说出口:“是我的错。”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李虎发飙了,东家发飙了,或者说终于发飙了。李虎说:“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说一下石场怎么办下去,怎么管,怎么经营。对。是经营。我想了一夜,知道你们都没去想,就不让贸然让你们给建议,由我来讲。石场,需要有不同的分属,需要有权责职分,需要有条律规范……师爷。记。”
他等着李鸳鸯找到笔墨,宣布说:“我今天把石场划开,回头师爷你来补齐,要像个衙门,谁归到哪一曹,哪一曹谁管,都干些什么,哪些该他,哪些该他,都要细致罗列,整理成书文。”
李鸳鸯飞书连画,不时扭头看向李多财。
李虎这就说:“场中之事,无非是外事,场事,勤事,卫事,文事,匠事和帐事,就按这些事能划分……你们叫监也好,叫部也好,叫曹也好,哪怕叫堂,都没关系,给我划分好。我作以下聘用,方海,你先负责一下场事,场中隶属混乱,你呢,自己报来一些精于操列,手活已经熟练,公正有人望的,让他们暂时帮你,把场内石工组织妥当,之后呢,再对这些人进行任免。勤事,内勤事,就是咱们要管饭啦,由我叔担当一下,外勤事,那是卖出去器具,咱们要送去,给别人安装好,这个要杨立来管,需要多少的人,如何规范到别人之后的言行,让师爷帮你们拟好;卫事,现在是派马车接送远地方的兄弟上下工,但是我觉着,还不止,要负责石场的安全,要监督上下工的时间,目前让方海兼管上,回头你们觉得谁合适,报上来。文事,是师爷来安排,不但拟定条律,亦要训练技能,治石上已经有人熟练了,为什么不把手法给总结出来,教会那些还老出废品的人呢?除此之外,听说一样东西要大行天下,得有文章流传,得有美图张挂,师爷就没什么考虑的吗?更不要说咱们这个石,需要画工,吸纳聘用这些人,怎么吸纳,怎么找,这都得师爷你好好考虑。匠事,按说大伙都是匠,但匠与匠岂能比。这个匠事,就是精研治器,琢磨工艺,思考怎样利用人力物力,由贺先生来管。最后是帐事,帐和钱分开,钱,先让我大娘管,你们去领,帐由海大富来管,海大富要尽快把杨揣教会,如果别人想学,一并教上,我要把人派县城去,派保郡去……至于外事,那就是铺面和外销,暂时由我来掌管,总的实务也是我来掌管,小事自己做主,大事要及时报来。”
村口,人已经等着急了。
李虎带着杨揣出来,只有李多财相送,众人到跟前就是一阵埋怨。
等回头一看,石场上一个人来送都没有,他们纷纷惊叫:“李虎。你要去保郡。他们都不送送你呀?”
李多财说:“送啥。送啥?石场有石场的规矩,不到下工,就胡乱跑吗?”说到这儿,他扭头问李虎:“对吧?”
李虎点了点头。
李多财这就说:“去把行头拿上,咱家那个伙计,你带上,他有点武艺。这方海,鸳鸯不能跟着,让他跟着,啊,别怪叔看得劳,不看劳不行,出门就得凡事小心。”他觉得李虎会不肯,你越往哪担心,他越逆着来,连忙趴李虎耳边说:“你阿爸就小心得很。”没想到,李虎却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多财松了口气,一见他的那小儿马,就说:“它也别骑。骑你叔的。”
李虎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末了要走,李虎扭头说:“叔。给鸳鸯说,等我回来,希望石场已经不一样了,还有,他出什么条律,也不要太死板,不能太重,我们这儿不是军队,按着人家打吗,要一点、一点的来。”
一百四十二节 我敢买你敢读?
抵达保郡,第一站是包先生的书店。
一张黄表纸贴在外头,龙飞凤舞地写了“转让”二字,李虎带着杨揣走进去,胡小欢仍然还在,欢呼一声接上来。询问一声,胡小欢叹气说:“我说要走。东家说等他转完店放我走,顺便给我些这些年的辛苦钱,店都要转,他要到哪招人去?我也不好执意要走的,就还在这里呆着,正说没法与你交代,你来了。”一扭头,那头石虎已经不在了,李虎踟蹰一下,先是问他:“为什么要转?”
胡小欢说:“东家要去做官了,哪里顾得来?”
李虎指了指原先放石虎的位置?
胡小欢说:“送人了。这不属于雅物嘛。东家的朋友来玩,缠着要,先生耐不住,就出让给了。”
李虎点了点头,突然生出一个念想,问胡小欢:“这后头还有个院?”
胡小欢说:“是呀。”
李虎迟疑了一下问:“如果要过车,能不能进出?”
胡小欢摇了摇头。
他说:“背后那边也是铺子,院子在共用呢,咱们前面不能进出,他们那边也不能进出,原先他们是想占院子,结果现在包先生转,那边也要转呢。他们就没有运气占院子的。”
李虎笑道:“怎么说转都转?”
胡小欢说:“他们东家已经出家啦,捐了些钱,既当和尚又种地,从此不纳钱,顶着光头呢,要穿着袈裟来看店呀。”
李虎纳闷地说:“出家是干什么?就是当和尚?”
胡小欢点了点头。
他说:“他们是开酒馆的,光给吃酒食,原先想用这大院子添几间房,兼做客栈,我们先生不肯,反倒栽了花草,他怎么敢惹我们先生?眼看现在不带客栈,在街上吃饭的人少,自家饭菜也不好吃,就想着转呗。”
胡小欢说:“你没听说,和尚们得到佛主的旨意,救了皇后,现在皇帝接回皇后,见识到佛主的威能,给关中的寺庙拨了很多的地。咱们这边现在也在建,还是个大庙宇,佛主要装金身,我嫂子说,有了佛主的金身,会得保佑善男信女,也每月交两钱银子,帮助给佛主塑金身呢。”
李虎震惊道:“你不是说你们家有困难吗?”
胡小欢叹气说:“说是佛主让谁发财,谁能发财,有个穷人给佛主送香油钱,最后的钱都送去了,却不想佛主一下显灵,等他回家,半夜睡到半夜,听到有醒动,出来看怎么回事,家里洒满金银,结果一下成了巨富……郡里都知道,我嫂嫂,也想让佛主给显灵,天天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对佛主却舍得。”
李虎苦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胡小欢压低声音说:“这是真的。真事儿。那穷人东大街上都盖楼了,郡里谁不知道。”
李虎将信将疑地问:“不会是和尚们玩出来的把戏?”
胡小欢笑道:“佛主总是好的,让人向善,只是它让谁发财,却有定数,否则这天下人人有钱,那也不是还没钱?”
李虎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说:“也就是读过书的人才知道这道理。”
他突然做出决定,扭头看向到处翻人家书的杨揣:“杨揣。你别翻人家书了,你光翻也不见读。”
杨揣杠杠地说:“谁说的?”
李虎笑道:“我说的。你别装了,你要真看得进去书,我把书铺都给你买下来。”
杨揣一扭头,大叫:“你买。你买。你买,你看我看不看?没书看,我没得读,你以为我就光乱翻翻?”
李虎一扭头,给胡小欢说:“回头给你东家说一声,书铺我买了,给我们杨揣读去。”
胡小欢大吃一惊,喊道:“哥。你真的呀?”
李虎笑道:“真的呀。”
杨揣打一旁说:“你别骗我,你要是买下来,我要不读,我是你儿子……”
他醒悟自己说得不对,燕燕是自家堂妹,就更正说:“我是龟孙子。”
李虎要求胡小欢:“关门吧。连你也买了。你先去给我办件事,我去后头看一看那个铺面,不能进马车,我还打通进出马车?”
他一扭头,喝道:“杨揣。你还在那儿翻。书铺已经是咱们的啦。去。到外面那马车上,把貂裘和大氅拿过来。”
杨揣笑道:“我能不知道?你俩认识,你俩在演戏?”
李虎啧了一声,说:“快去。”
杨揣这就跑了出去,到外头,抱上裘衣和大氅进来,大声问:“李虎。你不会是要换上充大爷吧?”
李虎上去虚扇他一巴掌,把叠好的裘衣和大氅夺过来,交给胡小欢说:“你去。把这个找个铺面弄个盒子,大红的,然后去刘三公子那里一趟,替我送给他,就说我李虎来保郡啦,没什么可送的,正是寒冬时节,送他件破裘烂袄御寒。然后喊上他,一起找你们东家,我要把书铺买了。”
胡小欢确定这是真的,不敢相信地问:“哥。你有这么多钱?”
李虎点了点头。
虎小欢接上裘衣和大氅,给李虎一鞠躬,扭头几乎是蹦出去。
杨揣这才感到像真的,“啊”一声奔李虎跟前,大叫:“你真买呀。你疯了吗?你就说了几句话,你就说你买了,我读,你就冲着跟我抬杠,你说买就买了?”他一声嚎嚎,捂着头就坐地上。
继而,他想起来了,大叫:“我去喊燕燕去。”
李虎还要让他看着书铺,毕竟胡晓欢走的时候,没有上铺板,而自己去后面那铺子看看呢,没想到他一心找燕燕来劝住自己,喊不回来,出了门,往歇脚的客栈一路狂奔。
外头马车上还有李四,那是李多财身边的人。
李虎一出去就喊他,大声说:“李四。你赶紧回去,追上他,告诉大伙,别跟过来,免得搅合我的事。快去。”
李四说走就走。
但他还是拦不住,一群男女就涌到书店了,有的人惊奇,有的人兴奋,有的人,则是劝阻……杨燕燕一脸料峭,却是忍住不发火,大概是海塞尔在一边劝得有效,就站在一边说:“李虎。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要和人商量吧。你说你叔,咱娘离得远,咱哥明天就到了呀,咱跟他说一声再买好不好?”
李虎说:“还不让你们来,你们全来了,我来的时候,就说要买铺面,你知道这个铺面多热闹吗?我和杨立上一次来,那上午赶集,人车水马龙,蜂拥不动,这样的铺面,不拿下来呀?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拿?因为这包先生是卖书的,书又不便宜,别人也不知道他的书值多少钱,怎么出手换做别的,这才给咱机会。去回去吧。待会有个朋友会来,会和那包先生一块来,你们都在这儿,显得咱不懂礼数。”
杨揣大声说:“你就是在给我抬杠好不好?”
他给杨燕燕说:“李虎让我别翻书,说我光翻不读,就给我抬扛说,说他买下来让我读?”
李虎立刻针锋相对:“我是和你抬扛,你敢抬吗?你敢说把这里头的书都读一遍吗?跑回去喊人去了,就是为了反悔。我告诉你,杨揣,这铺子我买得起,要是买个铺子,能把你读个满腹经纶,值了。你敢应吗?”
杨燕燕正要说话,李虎给她使个眼色,又说:“男子汉大丈夫,话喊出来却不敢应了,你丢不丢人?”
杨揣着急,上蹿下跳,大叫道:“好。好。好。你说的,你买,我要不读完,俺爹就没这个儿。”
李虎哈哈大笑,给众人说:“你们都做个见证。”
海塞尔笑着说:“本想挑部书给我哥呢。既然你买了,等你买下,我再买你的。”
东夏那边的少男少女纷纷应声。
有的还说:“来了靖康,就买不到书。李虎。我们支持你。你要钱不够,我们都给你借钱,回去拿也行。“
杨燕燕听他们这么说,就不紧张了,好没出息地说:“那可说好,要是李虎买下铺子,你们都来买?”
突然,不知谁翻到一本东夏刊的书。
他激动地说:“我们那来的书呀。这是我们那来的。李虎,我把钱给你,我现在就买走好不好?”
众人蜂拥过去,凑去看……
杨燕燕也眼睛一亮,大叫:“彩画书。”
李虎在对面火烧铺子给他们一人买一个火烧,好不容易把她们哄走,留杨揣一个,带着嘲讽说:“你可想好啦。”
杨揣赌气说:“想好了。俺不走了,就在这儿读书,回家俺爹俺娘俺媳妇要问,杨揣呢,你就说在保郡读书呢。”
李虎捣他一下,他把头扭一旁了。
李虎又捣他一下,他又把头扭一旁了。
李虎轻声说:“那个胡小欢?原本就是书店的伙计。”
杨揣反问:“咋了?”
李虎轻声说:“你想呀。书?看起来对咱没用,那包先生敢使劲喊价吗?胡小欢,他又会卖书,还知道这些书值多钱,心在咱们这儿,只要透给咱们一句半句,这买卖亏得了吗?”
杨揣“欸”一声,说:“是呀。”
李虎又说:“后面的铺子,咱也买下来,那么就又卖石头又卖书。咱的石头,还是嫌贵,对吧?一给浴台在咱们那儿,就要二两半银子,到了郡里,不得卖他个五两、六两?这买书的人?都家境殷实,爱干净……”
杨揣转过脸来,现出激动:“对呀。”
李虎笑道:“还有个刘三公子,本就是个不把钱放在眼里的人,我刚给他送了上好的裘衣大氅,他和包先生一起来,又是个霸道脾气,他会不会帮着咱们,把那急着做官的包先生给寒碜一回?”
一百四十三节 现付现铺
平时吃饭寡,李虎吃火烧也吃得厉害,对面铺面的掌柜也已经认出他,加上刚刚又买那么多的火烧,几乎把店里准备下的料包圆,给他送了些小菜和汤……李虎,李四,杨揣,就在门口围着吃,到吃完,要收拾的时候,快马、马车到门口了,马车上下来的是刘三公子,快马则是俩劲装的家丁。
刘三公子已经把李虎给他送的貂裘穿身上了,还披着那将帅无袖大氅,一被扶下马车,兀自拉扯展开,孔雀开屏一般原地转了个圈。
貂裘是上好的黑貂鞣制而成,衣领对襟已连成一体,算算长度,这一只不知是密林中多少年的精怪,整个滚成圆筒下来,毛滚入翻浪,无油自亮,能把下巴都埋进去找不到……人常说貂裘不如狐裘,是因为貂裘零碎,拼凑起来,一色的难找,对缝难接,可这件貂裘,分明都是大貂,横拼而成,混成一色,色往腰中渐浅,转为灰白,对接处用了滚褶,内层用天青衬缎一挡,根本看不出来怎么拼的……而毛质经过处理,柔软顺滑,款式阔瘦收束得宜,只会拔高英武之气,又不显得臃肿。
这分明是宝衣一件。
李四乍一看这刘三公子穿来招摇,表情立刻变得怪异,这是心里不舒服,要知道这在若干年前,东夏没有立国的时候,因为缺乏工匠,有皮料也做不出模样,像这样一件大衣那是无法估价的重宝呀,当年有个首领找纳兰山雄借兵,啥都没送,就送一件宝裘,纳兰山雄借给他三千铁骑。
杨揣和杨燕燕不知道贵重,只知道漂亮,皮的,甚至是啥皮都辨认不清楚,大概还以为草原上长黑山羊。
不过这会儿,杨揣见他这样穿着,贵气扑面,眼神里也满是羡慕,时不时眼神还递去李虎那儿,像是在问:“看。你后悔送人吧。”
如果不是这裘衣惊艳,刘三公子怕也不会忍将不住,人家刚送给自己,自己就立刻穿出来。
李虎却不见丝毫动容,愉快地迎了上去。
他扶了那刘三公子的肩膀,让他再转身给看看,夸奖赞叹。
刘三公子没为他亲近的动作现出半分不愉快,只在欢喜,问他:“李虎。你哪来这么贵重的衣裳送我?”
接着,他又直爽地说:“啊呀。真是太破费了,我想说不要都不舍得说,穿上,你就休想让我再脱下来。”
李虎笑笑,翘首望望他的马车,等了一下,仍不见包先生下车,问他:“你没拉上包先生一起来?”
刘三公子挽着他的手就往里头走,边走边回头,好像怕包先生突然现身一样,低声说:“我?跟他一起来干什么?我一听他伙计那么一说,我就想啦,我先来,探探你啥意思呀,他这书铺……你走后就转啦。没人接。我得把这情况给你说一声呀?你准备干啥?用他的铺面卖石龙石虎?”
杨揣忙不迭地搭话:“不用公子说,李虎他知道。”
李虎回头白了他一眼。
这哪是来告诉李虎,书铺转了很多天没人接?他刘三公子是何许人,来这儿背着好友专门透个信?不,这是刘三公子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在告诉李虎,我是站在你这边儿,跟你一起与他讲价钱。李虎把他接进去,边走边笑道:“是呀。卖石头。我打算把后面的铺子一并拿下来……两边给合一起。我的石场已经开了,现在虽然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物件,但迟早会越来越多。”
刘昌说:“郡里在修的那般若寺你知道不知道?”
李虎说:“才听说。”
刘昌随口就说:“我娘呀可是那寺庙的金主,寺庙的和尚不正在到处找石头吗,我前些日子就给他们说过你,让他们去易县找你,这你来了,那还什么说的,回头让管家给他们递个话儿,活就给你了。这抠佛脸也只能你呀。换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咋弄呀,是不是?”
杨揣太激动,一下就西子捧心了。
李虎却很淡然,问他:“寺庙很大吧?我的石场也才刚刚开,未必就能接得下,他们大匠用的哪的人,备工多久了?有没有现成的图纸、图样?除了佛,有没有其它石料件?是汉白玉还是松山褐?”
刘昌伸手猛摇,连声说:“我不懂。我也没问呀。这样吧,晚上叫上包先生,等你们生意谈成,就该天黑了,咱们一起去,让和尚那边请咱。这保郡哪地方吃饭好一点呢?再整几个乐女……那地方呢?”
他突然沉思这个哪吃饭好,走到门边就喊:“刘福。你去,去找那个筹事和尚,就说,我给他找着供石头的了,让他晚上请我吃饭,我介绍人给他认识。”
李虎想起后面的铺子,就说:“这后面的铺子还没来得及去看,将来要打通过马车,正好你来,咱们绕过去,你来帮我看看?”
刘昌大吃一惊:“你还没看?就定下来要买?”
李虎点了下头,说:“对呀。我这才刚刚到,一到就来了书铺,看看天色,今天不定,就到明天了……”
刘昌猛地一拍大腿,也不知道他是赞赏,还是为李虎气恼。
两人就给绕到后面去了。
杨揣找了李四说话,说:“你说要是真买下来,李虎肯定是没有那么多钱,得靠他叔,他叔有这么多钱吗?”
李四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回答说:“有。”
杨揣又不甘心地说:“那他叔,会愿意给他出钱买吗?”
李四俩字:“愿意。”
杨揣气急败坏地说:“一路上你有没有说过三个字?”
李四干脆地回答:“有。”
杨揣给他猛一摆手,跨出门槛,怒道:“你自己在这儿看着吧,我也到后面看房子去。”
刚背个身准备转走,听到背后有人喊,一回头,就见王小欢跑得飞快,后面还有个文士紧赶慢赶。
杨揣这就走回来,等他们到跟前,给说一声:“你们在这儿,我去后头叫李虎。”
胡小欢说了句“怕你走错,还是我去”,给他往回一指,扭身就跑了。杨揣走进他原先的东家,那包先生正在围着刘昌的马车转,问一旁牵马的人,问车夫:“三公子来啦?”他口气很惊讶,像不敢相信。
杨揣知道这也是个不小的财主,赔笑着站一旁,等着说话,包先生转过头,问他:“这李虎是你啥人?”
杨揣想了一下,回答说:“俺妹夫。”
包先生就上下打量他,接着就“哦”了一声,杨揣这才发现,他手拎一只手杖。
包先生仰着头往铺子里走,又亲切问他:“他到底什么来头?他姓李?上次从我这走了之后,我就在打听易县姓李的,没听说有李氏门楣呀。”
杨揣不知道咋回答好,接话说:“我们是杨氏?”
包先生就说:“哦。原来是杨安威那边的。好呀。杨员外那是大贵人,不知你们这边,是属于几房呀?”
杨揣晕了。
这问的哪?
这问的是杨令公家。
杨揣被问了一头汗,他怎么说?人家认错了,他更正?说自己那杨家村?
他想含糊,偏偏包先生想探底,问得仔细,在那儿等着他回话。
他正着急。
李四代为回答说:“我们不是什么大家族,要说这李姓,当属关陇李阀。”
包先生身子一震。在关中,李阀不算什么,虽是前朝皇室呀,只残留几个枝叶,至于关陇,更是不与定李攀附……但到了各州,关中李阀,关陇李阀,登州李阀,仓州还有个李阀,南方更有李阀,那都不是小门楣了,关中李阀已不算什么,登州李阀更是一团乱开,李芷的家族虽然自己知道是嫡室之后,但也不彰显,族内隐藏势力很大,高官却不多,但有两阀较为响亮,一个是关陇,一个是通天河南石头城李阀,一个偏重于武,一个是文章锦绣。而南朝平定,南朝的李阀自然会被压制,哪怕南朝早在统一之前,朝代已经换了,唯有关陇,有过出将入相。
从这一点而言,备州少有门楣相当。
刘昌的家族虽然在备州势力庞大,但入京的并不多,只属于地方门阀,如果他们要和关陇李氏交结,反倒会自认为高攀。当然,包先生即使当李虎真是关陇李氏出身,也不认为他会是关陇李氏的直系嫡亲。杨揣虽然想不明白内中的道道,却转过脸,敬佩地看了李四一眼,这个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的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便是包先生这样居高临下的士大夫都能被他唬住。
王小欢没有立刻就把李虎和刘昌叫回来,自己也没回来,包先生也只好等着,他心里有数,刚刚自己飞奔赶来,就已经失分了,这会儿追过去,追到后面,那急于转店铺的想法就太明显不过。
他和王小欢说,转铺,是因为自己要去做官。
而实际上呢,转铺,能转出一笔钱,能支撑他入官场。
他不可能卖地。
他也不可能转绸缎庄。
那这个书铺就是他初入官场的准备金,不定上官,下吏你花不花钱呢,手里备上钱,你才能抓死每一分机会。
坐在铺里,光阴一分分转暗,他却凝神不动,一是求静气,二是盘算张口多少钱合适。
刘昌也在呢,自己若一分一分讲价,那种铜臭定会让刘昌看不起。
正想着,李虎和刘昌回来了,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后头跟着胡小欢,还有一个胖妇人……人进来,包先生就听刘昌在问:“卖浴缸呀,倒是人人都要洗澡,但是……”不等说完,更不等李虎回答,他转头给包先生打招呼,埋怨说:“包先生,你咋这么慢呢?你不知道我李虎兄弟是干脆的人吗?”
那是干脆人。
在他看来,这说定就定,起码跟自己一样,哪像包先生磨叽、磨叽。
后面的妇人上来给包先生打个千,招呼说:“包先生好。”
包先生怪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妇人有点紧张,忙不迭地说:“我家那口子剃了光头,穿着袈裟呢,他过不来呀。这刘公子带着李公子要接铺面?我怎么能不来呢?”
她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讷讷地说:“李公子已经给我出过价,有点少,我跟来就是看看包先生您这边,他能给多少?”
包先生虽是不动声色,口气却是不善:“你卖则卖,你不卖则罢,你来看我怎么卖干什么?”
刘昌喊他说:“老包。她看让他看呀。她就看你卖多少,她好死心。”
一句话。
包先生也已经给陷了进去。
咋弄?
李虎给这妇人出过价了,那给自己的价,不得与之相当吗?
李虎伸了下袖子,也是给包先生一个交代。
包先生偏偏是读书人,他不会袖语,看看自己的袖子一眼,就说:“直接说吧。我与三公子那是什么交情,是不是?”
李虎张口就说:“按书价进货价,出让费用是这大姐一半,因为他们那儿桌椅板凳多,一百两。”
包先生大怒:“你说啥。你卖给我一个石虎都要八十两,你盘个店,就打算这么多算?”他指着一个案子说:“这啥的。这檀香木的,上好的金石檀……”李虎淡淡地说:“用到过年之后,你拉走。”
刘昌连忙说:“大头在书上,大头在书上,李虎刚刚都跟我言了,你这些书,除了他,没别人敢要,除非他也开书铺。”
包先生说:“那好。这些书我算过,三千七百两上下,给你,就三千五百两。这个数,你就不能折我的了。”
李虎淡淡一笑,要求说:“这个是实数?进价吗?”
包先生一口咬定:“进价。”
李虎要求说:“账册为凭,进价为数,小欢,你去拿账册……”
还不等包先生说话,胡小欢倒戈了,掐着点儿,问了一句微妙的话:“东家。拿不拿?”
偏偏包先生还不知道他是有意的,问他:“你有吗?在我家呢?”
胡小欢想了一下说:“我记得这柜上好像有一本吧,这两年进的书,就都在上头,我找找?”
包先生一下瞪大眼睛。
刘昌一下就生气了,没好气地说:“一点也不厚道。你书多少钱来,给你多少钱,你亏吗?”
李虎拦了说:“这是生意,不是亏不亏的。”
他话转过来说:“转给别人,你书要么拉回家,要么只能大折,按照进价,都不会有人要,而且别人也不信,您说呢?这个铺面不算差,转不掉,你还没想过为啥吗?”
怎么能没想过,不就是仗着旺铺,把书塞出去,把店卖个好价吗?
包先生陷入沉吟。
刘昌却趁机找了李虎说话,问:“李虎。你说的那个浴缸是啥样的?你卖过没卖过?有没有人买?”
杨揣都替李虎回答了,说:“啊呀。刘公子你不知道,一出来就被拉走,县老爷都要走后门,让家人牵着毛驴找我们家去,让先卖给他。要不是东西出来得慢,不定卖成啥样了呢。”
刘昌猛地一拍大腿,把大伙吓了一跳。
包先生还当他是提醒自己,就说:“三公子。我真的是亏到家了,两边都是朋友,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吃亏呢?”
李虎往前迈了一步,走到他跟前说:“你不吃亏。你心里有数,半年来,你都没有进新书吧,铺子里都是陈年老旧,不受欢迎的,我原价买走,还给你转让费,你或许觉得少,可是想过吗,我就是个卖石头的,我都这样出钱,我不说亏,不说多久能挣回来,你能叫亏吗?你可以不卖,交情在,你叫亏,那是生意人的调调。”
包先生喘口气。
他正要说话,刘昌突然决定说:“李虎呀。我想了想,就这个浴缸,谁能不洗澡?你刚给我说,还可以加个热灶在一边烧水,那能会卖不好,我不信了。这两家铺子面都是我的,你看这样吧,我用租金入你的份子怎么样?另外再补一些钱,等于贴给老包了,毕竟我们是多年的交情。”
他强调说:“咱俩五五分账,要你钱不凑手,我还可以给你垫一些。”
包先生愣了。
他猛地盯住李虎,想知道李虎一个劲儿拉着刘昌,是不是本身就有这么打算,是不是看准了刘昌在游说,要是这样,太可怕了。
李虎扭头看了杨揣一眼,发现他又西子捧心了,把他的胳膊拿下来,想了下说:“但经营上你不得插手……你只派个账房,薪水你照发。这个之后咱再谈。”
刘昌笑道:“对。对。之后谈。派账房那是规矩,薪水我也可以照发,可是这点小钱,李虎你还论道?”
李虎说:“我发钱,我俩一起发钱,这个人将来怎么想,就不好说了,由你来养他,他名正言顺为你看钱。为我垫付,也不必,我钱足够,你要补贴包先生,在生意之外多多补他,一码归一码。我觉着我没有亏着包先生,你怎么当我是亏着他呢?”
刘昌想了一下说:“也是。也是。”
他连忙说:“李虎你别生气。”
他一掉头就嚷那包先生:“老包。我说你亏什么你说?你自己说,当着面说,把你亏的当面讲出来,李虎,人家是卖石头的,拿你的店,书给你包掉,够顾你了吧,你还非要挣他的钱干啥……”
包先生肉疼了,这么旺的铺子,转手没捞到钱,这不就是亏?
他咬咬牙说:“成交。”
那边儿的妇人也连忙说:“我也成交。”
她连忙说:“其实李虎兄弟是实在人,你说吧,我们就是破桌子,破椅子,屏风还烂着,地方呢,也没这边好,给了我二百两,我也是心里不知道咋算,想想这些年,往店里花进去的钱,心里不落忍。见包先生您给了,我也就给了,你那还一院子花草呢,都是名贵的。”
她像是故意气包先生一样。
别人不知道,包先生知道,她就是在故意气自己,为啥呢,共一个院子,院子硬是不让她用一分,想挖上大坑,盖上盖子,倒泔水都不让。
李虎这就扭过头,要求胡小欢:“找账册出来,现在就算,现在就付……”
片刻之后,夜色昏黑下来,胡小欢就代拿包袱,送走包先生,而那妇人家,则收拾了一辆车,也没装几样,驾着小驴车走了。
李四是关中人,就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呢,似乎有人说谁来着,他每次都是这样去接人家的生意,入店不一会儿,店主出来背着包袱,挥手告别了走。
一百四十四节 送顶高帽
晚上喝酒,来到的筹事和尚竟然自称道林。一开始,这让把蜜蜂外公当成自己外公的李虎很不舒服——哪怕后面的字就是谐音。但随后,和尚就令他改观了,谈玄论诗,在座的几个书生都难比,果然天下之大,不乏奇士高人,只是李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有才华,风格高雅的人怎么去做了和尚,到处礼佛,劝人信佛……到来的还有一个武将,姓石,叫石敬孙,也信佛,佛号了悟,四十多岁,自称中朝石奋之后,但一伸胳膊,胳膊上却滚满塞外沙陀人的刺青。
酒席上说这人很能打仗,赞誉不断,尤其是他对战东夏军队时的表现,像各路皆败,唯他一路高歌猛进一样。
李虎对这人起不了好感。
但凡对北平原举刀,对东夏人举过刀的人,他就虽是冒出杀机。但是,他忍住了,他阿爸给他了一个难题,怎么不加兵,夺回北平原……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深入靖康权力阶层,看看有无机会。
石敬孙虽是武人,却如和风沐雨一般。
李虎知道,他阿爸说过,在靖康,武将若一心想和文人混在一起,那就野心大了去了。
李虎也有心与他套一下交情,不大工夫,他,石敬孙,刘昌三人就勾肩搭背,滚成一团,他们喝了不少酒,不知哪根筋不对,刘昌提议说:“你我三人挈阔相投,尤其是李虎,那是一见如故,不如借道林的酒,咱们三人结拜为兄弟如何?效仿桃园刘关张,为兴盛靖康做中流砥柱?”
道林怂恿,一片文士也纷纷起哄。
李虎虽然喝了不少,却猛地睁眼,试图清醒自己,他倒可以与刘昌结拜,石敬孙?却颇为踯躅。
石敬孙却现出一副感激模样。
这个李虎懂,刘氏是门阀,刘昌与他石敬孙结拜,自然等于是降低自己的身份,别看他就是一介纨绔。瞄了一眼刘昌,李虎怀疑他根本就没醉,和自己结拜也许不是要紧,想和石敬孙结拜才是主要,要知道这石敬孙可是问鼎郡司马的人选。一旦做了郡司马,刘昌父亲的官职也不过与之相当,而便是这个郡司马,恐怕没有刘家的支持,石敬孙也难鱼跃龙门。如果这个时候,自己不愿意结拜,得罪二人就不是简单的得罪,二人拉着自己,也许只是拿自己掩饰他们**裸的结合。
装睡?
装醉?
就都躲不过去。
当然,和他们结拜,对李虎自己也有好处,只是这结拜……李虎在心里说,太儿戏,谁当真谁傻。
三人借得水酒,持刃滴血,就让众人见证,结拜了一场。
结拜完,李虎又喝了两杯,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见一文生饮完,要在空白屏风上书诗词,上去一把夺过,一砚全泼上头,然后持笔一阵挥舞,便是一头滔天大虎,屁股都与天相接,分不清哪里是身了,只剩一张虎脸伸来,青面獠牙,众人来不及惊叹,他已持笔在留白上狂草四字:“虎啸北原。”
这北原,那便是心中的北平原。
投笔一扔,见杨揣说不上话,在一旁的席位上都快睡着,他喊了一声:“杨揣。我们走。”就去勾自己脱了的外衣。
杨揣早想走了,连忙爬起来,去扶他,见他勾了衣裳,走到前头,而楼梯不容两人齐走,就跟到后面去,一回头,见众人趴于屏风之前,好奇跑回去,却大叫一声:“啊呀。谁画这么恐怖呀。”
别人都不理他。
刘昌砸着酒杯找李虎指,发现找不到了。
忽然,他想起来,三人还没分大小呢,大叫:“李虎。李虎。你滚回来。咱仨谁是大哥呀。”
杨揣跑楼梯边往下望,李虎在下头呢,他正想喊李虎上来,别得罪这刘公子,而且结拜,以后自家人在郡里都横着走了,不料李虎在下头回了一声:“我。我名大,是虎。”杨揣回头,见石敬孙蹬蹬往楼梯旁跑,连忙先下去,下到李虎身边,李虎说:“别管他们了。我不舒服,咱们走。”
出去,天又下雪了。
最近晴了好一阵子,这雪刚下就鹅毛一般,怕还会下更大。
喊上李四,驾上马车,马车还没到身边,李虎就吐了。杨揣想去拍他,李虎就说:“我没事儿,吐出来才怕真醉了,你去给我要点吃的,带回家去。”杨揣没要过,看着这酒楼就怂,犹豫半天,问他:“要吃的。是不是太丢人呀。”李四到跟前了,白了他一眼,走了进去,片刻已经拎了熟食出来,交给杨揣。杨揣还想证明他更没讲过世面,吃喝完,还好意思要些饭菜打包,结果,二楼的窗户开了,包先生探出头,大声说:“李虎。你赚我赚大了,别想着跑呀……上来喝酒。”
李四抱拳说:“家主人年龄尚幼,不能多饮,眼下已经过量,还请先生海涵,与诸多公子讲一声,我们先回。”
把李虎扶进马车,杨揣也钻进去,外面好冷,马车也不暖和。
他瑟瑟发抖,激动万分地给李四说:“李虎跟刘昌公子,还有一个将军结拜兄弟了,赶明再没有人敢欺负咱家了。”
他发现李四只“嗯”了一声,驾着马车,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责问说:“你有没有听我在说啥?”
李虎摇摇晃晃地说:“他听到了。你别喊了。”
杨揣问:“你没醉呀。知道呀。”
李虎叹气说:“我一点都不想与他们结拜,要说结拜,也要和意气相投的英雄豪杰,他们算个什么呀。”
杨揣苦笑说:“你喝醉了。你没看那刘公子,谁都不敢惹,在郡里谁不巴结?结拜的时候你咋不说,看不上他们,这会儿你嘚瑟的,你能不能别装……”
李虎趴上了马车前面的口子处,扒开吸些凉风,幽幽地说:“李四。你在北平原呆过吗?那个石敬孙,说他打进过北平原,吹的吧。”
杨揣说:“你管呢?谁不会说人两句好话。”
他还想再吵李虎两句,外头李四的声音响起:“杨揣。你再得意忘形,我就把你扔出去。”
到了客栈。
客栈几乎住的都是他们的人。姑娘多,合成四间,男的,才一共开了两间,都在等李虎呢,见李四和杨揣扶着他上来,一身的酒气,还想问他店铺是不是买下来了,一说回来,都出来了,杨燕燕从他们那儿接过李虎,本来想作个背的姿势,李虎一沉,就把她压扁了,她大叫“咋这么沉”,却又嘀咕:“天黑了去找你们,店铺都已经关了门,人都不知道去哪了,这喝了多少呀。”
杨揣连忙说:“我就知道不喝,哪有出门在外跟人家喝酒的呢。”
李四对他都无奈,戳穿说:“没人找你喝。”接着,又责怪他说:“你在上头,都不知道为我们家少爷挡几杯,他才十四,在家……”他想说他阿爸阿妈都不让他喝酒,结果这话说下去会露馅,就不说了。
李虎说:“我没事儿。本来好好的,一结拜,心里窝住了,加上路上吃冷,就醉住了。”
李四要求说:“你们挤挤吧,让李虎自己一个房,他喝醉了,说不定到处吐。”
杨揣正想宣布李虎结拜的事儿,李四见他模样就猜得到,盯他一眼,低声说:“憋回去。李虎这会儿难受。”
杨揣呆呆地看着他们进屋,回头问旁人:“这么好的事儿,他给难受啥?”他讲于众人,众人也不知道李虎难受啥。杨燕燕在里头大叫一声:“你认得不认得人,这是李四,谁是你张叔叔?睡你觉,我看着你……”众人连忙到门边。李四劝说:“燕燕,你去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他。”
杨燕燕不肯,说:“李四叔,你累一天了,你去吧,我一天都在马车里,我看着他,没事儿的。”
她都用上手推了。
李四只好走出来。
杨揣不合时宜,又极不放心地挣着头喊:“燕。你们可还没成亲呢。”
杨燕燕回了一句:“你回去别告诉俺娘,别在村里乱说,管住你的嘴就行啦。”
人都去睡了。
李四送完热水,听李虎在里头喊叫“北平原”,在里头哭得跟啥一样,不知怎么就靠着门给坐地上了。
他低声说:“谁不想着北平原呀。可都过去了。见了武将吹牛,你何必放在心里,你这么一说,我也跟着难受。我哥和侄子,都在里头没了呀。”他守在那里,抬头望着外头纷飞的雪片子,安慰说:“大王还会再夺回来的。”一转脸,见一群东夏少年人冒出来,他再次大声训斥说:“都回去。”
他的声音惊动到杨燕燕。
杨燕燕开门,见他在门口,连忙说:“李四叔,你咋不去睡,你蹲这儿干啥?赶紧去吧,李虎,我能看好。”
李四没理由留在这里,点了点头。
他正要走,杨燕燕问他:“他咋老哭北平原?杨二广是谁?”
李四摇了摇头,连忙说:“我不知道呀。”
杨燕燕说:“那我知道了。他前头跟着你们东夏军队在北平原打过仗,杨二广跟他一伍吧,还不是死了,他喝醉了,给想起来难受。他不想他爹,他娘,竟想些别的人。”李四走着,还能听到杨燕燕回去大叫:“你烦死了。睡觉。你爹你娘你不想,想他们干啥?啊,你个不孝的。”
李四手揩眼睛上了。
他知道李虎为什么这般哭。
李虎一直认为他在具备营救北平原实力的时候,一战败北,彻底丢了北平原的呀。
李虎睡得也快,并没有怎么折腾人,也没有再出酒,除了饮他点水,也不需要怎么看着。杨燕燕在他外侧拉个被子,和衣睡下了,却一直没睡好,少年们一起出来,她分明看到有人偷着亲嘴,在李虎身边一躺,就老想着那事,打着胆子,亲李虎两下,他也无知觉,睡得跟死猪一样。
天很快亮了,可是下着大雪,也在保郡玩不成,更没人来喊。
李虎是醉酒,而杨燕燕则是睡着得晚。都快半中午了,杨揣使劲打门,大叫说:“燕燕。你快起来。咱哥回来了。咱哥到了呀。直接找来了,我见着他了,你再不起来,他正好抓你和李虎住一屋。”
杨燕燕睁开眼睛,旋即大惊失色,爬起来,给李虎掩一下被子,光脚就往外跑,再一回头,就抱上自己的棉鞋。
不是杨凌刚能这么巧,找到他们,这往来经过,一地人住一地人的店,吃一地人的饭,从某个地方下路,李虎和杨立上次出来,那是根本不知道,这回大伙一起来保郡,早早就在自家县人歇脚的地方给了些零钱,让人家见了给带话……还留了住的地方,而这次住的地方,是杨揣他爹叮嘱的,否则的话,出来接人,那不是一接一个差?却是没想到,杨凌刚才不是下雪赶路,这半中午给到了。
出了门,穿了鞋,杨燕燕松了一口气,问杨揣:“他们呢?你咋起这么早?”
杨揣说:“我咋?我咋?他们没地方去,知道咱把书铺买下来了,要去书铺,能不喊我去?我不去。王小欢又认得他们?也是赶得巧,我去了一趟,回来想睡一会儿,听着咱哥的声音了,见个影,他还在找咱,我一溜烟跑回来了。”
杨燕燕穿上鞋,俩人走到门口。
出了门口,在街上张目,一行六、七骑正往这儿来,还在街上移动,为首一人戴着一顶黄色狗皮圆帽,背上背着一把鬼头刀,红缨在脖子边飘飞……杨燕燕欢呼一声:“俺哥。”就一溜烟往跟前跑。
为首大汉露出喜色,连忙下马,身后的人也纷纷下来。近了,这是位消瘦的大汉,丹凤眼,卧蚕眉,高鼻梁,下颌还蓄了一把短冉,加上背上的大刀片子飘红缨,羊皮大氅,红裤袋裹腰,钢钉护腕,看起来又干练又威武。他回头说:“诸位兄弟都先回去吧,路上别钻窑子,赶紧回家,钱该给娘的给娘,该给媳妇的给媳妇。家里妹子接到了,今年挣着钱,我带着他们在保郡看看。”
杨燕燕一把钻他坏了,差点把他撞歪。
杨揣揣着袖子走在后头,眼看上来一个,抱拳说句:“大哥,先走了。过年再去看大娘。”飘走一个,上来一个,飘走一个,瞅着鼻子侧站着看,突然大叫一声:“哥。你咋不办点海货回来呀?”
杨凌刚硬扶助杨燕燕,用红肿的手给她揩眼泪,见杨揣突然就来这一出,扭头冲他喝道:“杨揣。你喊啥。我又不是老娘们,置办了,拉一路,累赘不累赘?你看,这不,到保郡了,想买啥不能买?”
杨揣上跟前,憋屈地说:“俺哥拉两小车,都给你家分了,你都不买,咋给俺家分呀。”
杨凌刚居高临下揉他脑袋一把,笑着说:“你咋跟你娘学会了呢?”随后,他又说:“那海货有啥吃的,也吃不着,咱买两头猪,再买两头羊,一家各分一头,杀了,过年都净吃肉不行吗?”
杨揣是故意的,笑着说:“俺家吃不完,你家不够吃,李虎能吃,他还俩伙计……”
杨燕燕更正说:“仨了。”
杨揣又更正,问她:“加上李四呢。”
杨凌刚对李虎也还有戒心,轻声问:“燕燕。咱娘捡他回来的?”
杨燕燕还没说话,杨揣就说:“啊。大雪天,背着个书箱,从东夏回他们家,走咱们那儿走不动,喊谁家,谁不敢开门,就这样下着雪,歪雪地里。俺大娘把他捡回家了,早知道让俺娘去捡了。”
杨凌刚看杨燕燕在那儿抿嘴偷乐,不由会心一笑,好奇地打探说:“他啥呀?他把童世魁都揍了?你哥这么多年都揍不上,他给揍了?这十四岁,那不是天生神力?”
杨燕燕说:“长得很一般,不好看……”
杨揣反问她:“燕燕你说瞎话眨回眼好不?李虎叫长得一般,不好看?”
杨燕燕大叫:“本来就是的。我比他长得好看。”
这下杨揣没话了,嘀咕说:“你要长不过一个男的,人家还会娶你?”
杨凌刚也忍不住乐了。
走到客栈边了,杨揣想起来了,无奈地说:“哥。忘了。槽口全给他占了。走。我有个地方给你拴马。”
杨燕燕问:“哪?”
杨揣靠近,在她耳朵边说了啥,杨燕燕连连点头,她说:“哥。你先把马拴外头。我去喊李虎起来,他昨晚喝醉了,喊他起来,咱们一起去。”
李四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一个小砂锅,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杨凌刚,到了跟前问:“李虎醒了没?我给他去买的热饭……这是羊肉汤,这是一包牛肉,燕燕你跟他一起吃吧。”
燕燕“啊”一声问:“你没买别人的呀。”
她分明看到杨揣咽了口吐沫。
李四说:“他们都吃过了。杨揣一大早就把昨晚给李虎带的吃的吃了。”
杨揣没敢接话。
李四问候杨凌刚一声:“大公子。您回来啦。”
杨燕燕连忙介绍:“这是李虎他叔家伙计……是李四叔。”
她接过李思提着的吃的,看着李四帮着杨凌刚捋马,就又说:“李虎可能了。昨天一到,就带着杨揣出去混了一顿。”
杨揣立刻把自己拔高半尺,问他们:“你们知道在哪吃饭吗?都是谁陪着吗?你们知道跟李虎结拜的是什么人吗?”
正说着,李虎拐个弯,走出来了。
杨揣敲门,把他也敲醒了,他正要给杨燕燕说,杨燕燕卷一阵风跑走了,他就自己爬起来,梳洗完毕,整理好衣裳,这才下来,结果还把几个人给吓到了。杨燕燕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在睡觉吗?”
李虎笑笑,捧出一顶帽子,伸手像杨凌刚递去,说:“哥。早听大娘他们说起你的英雄了得,心里佩服得很,天天想你回来,没想到昨晚喝醉酒,差点起不来,我给你准备了一顶帽子。把你帽子换下来给我戴吧。”
这是一顶筒帽,细毛蓬松翻滚,又黑又密又长,帽子也高,若戴头上,就像是脑袋深陷到一筒移动的毛里头,杨凌刚看一眼就知道了,他不敢相信地说:“神武熊皮帽?这是真的还是别人造的假?”
李虎说:“我叔给我的。我也不知道。”
杨凌刚这就说:“应该是假的,据说要是真的,只为选合适的毛料,猎一头熊,才能做出来一顶。”
一百四十五节 海活第一
回去过年之前,李虎还和杨揣一起去看回那个认识的老玉匠。虽然在保郡有了铺面,打算把杨揣也放这儿,李虎仍优先送他到老玉匠这儿学工,老玉匠一口答应下来,这个事儿就给定了。
从老玉匠家出来,李虎要重新考虑派谁与胡小欢搭伙。
他看杨揣不太高兴,知道和胡小欢一起在这里管铺面风光,去学做工,那便低了好几等,便好言与他协商,倒是杨凌刚也支持他先来学工,笑着说:“杨揣你个蠢货,石场是咱们自己家开的,你来学工,学成之后是要替李虎拿大梁的,你当去铺面挣点钱是钱?不是从自己家拿钱?你想要多少,哥给你?”
自一见面,杨凌刚就对李虎的满意无以复加,不是李虎一见面给他送顶高帽子,也不是李虎突然冒出来个叔叔,手里有钱,更不是李虎刚刚与何等人物结拜了兄弟,拿了个大店面,就是说不出来的一种信任和欣赏。十四岁,个头快跟自己差不多高,肩上,胳膊上,胸上都是棱肉,说是天生神力,毫不为过,而相貌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峻奇,连两条眉毛都揣着一团英青。
之前和家里通过书信。
他娘让在信里写上李虎的一些情况,他多少知道一些,但没想到会如此伟俊,文武双全,能文到听他说话无所不知,武到自己和他过手,也不一定能不能赢。他不是那种犯猜疑的人,没有过多去盘问,看着好,就已经当家人了,只在避开李虎的时候,他会和杨燕燕一样,张口就去询问:“听说过有文曲星下凡,倒没听过啥星能文又能武。他娘咋生的呢?”为此,他还把一些海图拿出来让李虎看,想知道李虎能不能看得懂。
李虎一看就惊呆了。
原来杨凌刚用的海图竟全是东夏谱的。
李虎也试着问杨凌刚:“哥。沧郡那边出海,都在用这些海图吗?”杨凌刚一扬手,哈哈笑道:“你想啥来。你哥的大名是怎么来的?那就是靠捣鼓这些玩意儿,那海上都是一群穷哈哈谋生,他们能知道用海图?他们连罗盘都不一定有,走海全靠老水手带。你哥是啥人?去过东夏人的地界,问过他们的船坞,你知道咱的船和他们的船都不一样不?回头带你去沧郡了,你就知道了,咱们的船,那是新船,在东夏秦皇岛做下来的,船身全用的北方密林的铁骨木,龙骨硬,船舷硬,遇到海盗一冲一撞,就把他撞得顶不住,他们还用福船,跑也跑不过咱,舵站用的舵盘,帆,咱用的是千浪叶,想咋调咋调……哥喜欢海,无边无际,没有官府恶霸,全靠自己的本事说话,有钱就砸进去,有钱就砸进去,咱和那些就是去混口饭吃的能一样?”
杨揣忍不住问:“那俺哥呢?”
杨凌刚冷笑说:“他就是个抠门的主,海,海跑的不咋样,钱?钱不舍得花,你知道我为啥回来晚了?海上有浮冰了,我还不赶紧回家,还不是他闹得,今年跟着他的伙计,除了咱这边的,就都没分上钱,他就扔了别人跑回家了,我回来,人家都在船港跟港主闹,要卖他的船分钱。我就把钱给他垫了,然后在那等到几笔钱拿到手,过完数,算完钱,一个个发清,我才回来。”
看杨揣不服,他说:“他船上的罗盘和舵盘是我给他整出来的,连舵手都是我的伙计,你回去问问凌自,这些他服不服?跑东夏才多远,你问他敢跑不,都是北船来了,他往南走,过了大名府,到了连子港就回来,再拉北货往南运,天天说,你看东夏人给能的,东夏的船在沧郡上点水和吃的,还敢往南跑。他不琢磨,就是坐等吃的,我敢说,东夏人能跑的海途,我也能跑。东夏人不敢跑的地方,我也敢跑,只是没那个财力罢了。”
杨燕燕最欢喜。
李虎听得出神,一些同村的男女,东夏箭上的少年男女也听得出神……
接着,杨凌刚忧愁地说:“按说今年人是挣上钱了,明年呀,就难说。”
李虎问:“这是为什么?榷场一一重开吗?”
杨凌刚叹气说:“不仅因为榷场,东夏的船坞要卖高显,怕以后高显要称霸海上。高显人是海上的匪,不好好贸易,他们能贸易的东西少,而且粗陋不堪,就不会在沧郡下北货,无非拉到南方更远,皮革少的地方交换,比就近交换划算,所以呀,明年海运怕就不行了……我有些东夏那边的好友,不说我也不知道。”
一个箭上的少年问:“哥。为啥我们东夏的船坞码头要卖给高显?”
李虎说:“之前我们给高显一条商路,但那边还能依托我们自己,也能顺湟水抵达湟西,北平原丢了之后,海边的码头船坞就孤悬在外,只能卖给高显和靖康,与其给靖康,自然不如卖给高显。”
杨凌刚笑道:“幸好家里开了石场,不然的话,明天生意一差,能差到什么地步不好说。我带着钱回来,原本是打算买地的。李虎你既然开了石场,不如都给你。”
李虎回绝说:“我不缺钱,还是要买一些地吧,总感觉官府上的钱有问题,只有咱有很多地,能吃上粮食才好。”
杨凌刚点了点头。
李虎突然兴奋地说:“我一直在读种地的书,咱不缺工匠,为何不改变耕作方式,置办牲口,打排犁,育种子,按东夏的办法来提高产量呢。”
他太兴奋了,搂不住,就说:“我爹他说放牧和种地,才是国家的根本,没吃的,人都吃不饱,一切皆休。我就学过种地,选种,就是没怎么种过,我回来,就是想买十来亩地,亲自种种。”
海塞尔忍不住问他:“你家在东夏没有地吗?”
李虎说:“有。我不常去,都是我爹他在种,学堂有假,才下一回两回地,都在和弟弟妹妹们玩,邻居大的弟弟、妹妹呀,燕燕。”
杨燕燕嘴巴已经张开了,又连忙闭上,没去质疑他。
海赛尔却又质疑他,说:“学堂春忙秋收是要去县旗、乡旗帮工的,全都要下田,请假都不许,你咋从不去?”她炫耀说:“我每年学费都能挣到,还能买新鞋。”
李虎这才知道自己多嘴忘形。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多嘴忘形,无非想影响杨凌刚的决定,想试试种地,他阿爸在自家的农场种过地,亲手栽育过紫色的米,拿出去给大臣吃,谁都没吃过,谁都没见过,他上学时也跟着混过育种,温室养过黄瓜,还开过种子铺,人不学不擅长,自然不想着,人真学过,现在也还在精研读种地的书,没个试验的地方怎么能不憋屈,所以提这个种地,就搂不住?
往往这些时候,是他真像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时候。
大家鄙夷他,就是因为突然觉得他是同龄人而已,谁也不会去追究为啥他不去帮农。
既然李虎说不缺钱,杨凌刚便同意买地。
他们在保郡的开小不小,还是要尽快上路回家。
都走了,后面刘昌派人赶了上来,用车拉送了几十匹锦缎,百匹棉布,以及几十盒大大小小的糕点。
这些远远不值李虎送他的裘衣,来人歉意地说:“我们公子实在不知道回送小郎君些什么好,一听您上路了,干脆胡乱凑了一气,他让我把话带到,务必请小郎君不要觉得寒酸,务必收下……年后,他再登门看望长辈,也想让公子来家里,毕竟是结义的兄弟,要是不相互走动,那便不作数不是?”
李虎应了下来。
他知道刘昌年龄大,虽然纨绔,爱花钱,却是个人精。
刘昌没有别的东西送吗?
为何送车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还说寒酸,那是这样一来,自己就不能不收。
杨凌刚连忙回谢。
李虎倒是怕结拜作数,想起那个石敬孙,跟什么东西梗在心里,梗在胃里一样,到时候又得违心去见面。
回到白河,置办年货,赶集得多,有些年长的都认识杨凌刚,上来就说话,但是看他们和东夏人走在一起,去赶保郡大集,眼神不免怪异。
这也不怪他们。
一起赶远集,往往是一个村的,或者是勾连的亲族。这杨家村和东夏箭上的人一起赶集,那就显得关系太好了。东夏人来了之后,虽然和地方上关系融洽,但在其它地方,却都没好到什么程度,甚至东夏人邀请,各个村也还是拒绝的多……因为没多来往过,不熟悉,有戒心嘛。
杨凌刚对东夏人也不抱什么偏见,他常年走船向北,接触得多了,而且觉得东夏人能,凡事不一样,都有一种推崇在里头,哪怕人家提醒,却也淡淡一笑。
往家里再近一些,人家打招呼,就又变了,喊着:“阿呆爷,知道不知道?你们家开石场啦?”
除了石场上工的,见过李虎的人还是少,李虎在里头,他们也不认识,却还在告诉杨凌刚这些事情。
还有人说:“你妹子找的女婿不赖,那李虎,来多久,四邻八乡就都知道他。”
杨凌刚时不时看向李虎和燕燕,眉开眼笑。
燕燕红着脸,藏着脑袋。
李虎也觉得怪尴尬。
回到石场,石场还没有停工给假,众人把人接回去,让杨凌刚歇歇,跟燕燕她娘,她嫂说会话儿,赶着晌午要做饭,就督促他跟李虎一起去石场看看。
李虎也想知道自己去了保郡,石场会不会放羊,正好又有不少棉布,准备过年发下去,或者找些裁缝,给石工们做新衣裳。
一走近,石场的喊声就都觉得比平时一致。
谷外老栗子树上贴着“立信”的告示,李虎觉得李鸳鸯也是,贴这个谁认识,不过见杨凌刚一脸兴趣,一起走近了看看。
告示很简单,写道:“晨若无人误工,中午必吃肉。”
杨凌刚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百四十六节 要看师爷
李虎走后,李鸳鸯也发飙了,在贺大匠的建议下,把石场都划成了块,在哪干啥,在哪干啥,且不说两三天能够多大改善,但是氛围格外地好。李虎一说自己带了些布回来,是做新衣还是直接发……李鸳鸯咬死了说:“东家。发啥发。叫奖励。眼看快过年,就这两天了,就说表现好,东家发布料。”
然后,他便告诉李虎,自己的文堂吸收了人,还带出来让李虎看看,李虎一看,就知道他本性露出来了,在肆无忌惮编排东夏人。
不过,这也没办法,东夏人多识字,很多人更是通书文,李虎一逼,他还顾得避嫌?
杨凌刚也没质疑,只是说:“东夏人都能,用好了,石场非大发不可。不过,你们也到各村找些读书识字的,否则人家不说我们光聘东夏人干好差事?自己不行,却还是会觉得乡里乡亲,一碗水端不平。”
村里的人,包括燕燕她娘都说杨凌刚如何,李鸳鸯本来还想着无非就是个跑外活的精明人,只是一群矮子,觉得他个高,不料这杨凌刚回来,气度迥于常人,杨凌自那见过世面的,也差他一大截子,顿时收了轻视之心,笑着说:“哥。你不知道。村里就是弄来些通书文的,也不抵用。”
杨凌刚笑着说:“不抵用也要用呀,白养你也要白养,场里都是东夏人在出头,爱闹对立。”
李虎也没想到这些,就说:“听咱哥的。让这些石工弟兄回家问,然后你去聘,聘来不抵用,你不会让他们抵用吗?能谋生,怕他们不学吗?”
杨凌刚得到了尊重,微笑点了点头。
李鸳鸯却愁了。
但接下来,他会更愁,李虎说:“看哪个适合做先生,教识字吧。”
教写字就教写字吧,反正是过了年的事情了。
李鸳鸯身上东夏人的味道越来越重,不光他,方海也一样,你一旦真要干事,你的做派就带出来了……人回去一说,丰箭长跑来探了两三次底,跟想认亲一样。倒是杨凌刚当场手一挥,笑嚷道:“我还有你们东夏的海图呢,我也是东夏人?好的不兴学?是不是怕我们去学,赶上来,你们这些东夏人不显得能了?”他三言两语,把丰箭长臊个脸红,回家去自个琢磨去了。
不过,这让两边的人走得跟亲近。
大年三十,少年们窜完自家村子拜年,河水冰厚实,直接过河,近得不得了,就跑对边了。李虎跟着杨燕燕去拜年,长辈也给发钱,没牙的老太太也会抠出来一个铜钱给他。但他要发出去更多,石场的人会回来给他拜年,按照东家给发红包的规矩,李鸳鸯给他捏钱发钱,手都抽筋……好在一人发五个币,不算负担。拜年,也拜到箭上去了,李虎的叔在那边嘛,与其它村里少年、后生去拜年不一样,他们只去熟悉的,关系好的人家,李虎却整个给拜了一遍。
杨燕燕觉得李虎是因为他叔的缘故,反正跟着,却不知道海塞尔觉得好奇怪,去看李多财的时候问他:“李虎人都不认识,他咋谁家都去呢?他这么大的财主,仗着年岁小,他还想收压岁呀?”
拜完年,就在李多财这儿呆了。
杨燕燕和李多财的小妾一起去睡,这边李多财因为年岁,正在与李虎讲过完年,咋个这个走亲戚法,说:“李虎。咱们那边过年,你阿爸都安排你替他去看谁,到了这边,怕你还是不知道。我与你讲一下,回头老史家,我得跟你一起回去一趟,明天就得去,这是门里人,赶的日子越近,越叫亲。咱明儿要是不去,人家靖康这边,就觉得咱叔侄不懂礼数……而且那天走啥亲戚,都定的有。”
李虎反问:“就这一门亲戚?走完了呢?”
正说着,窗户外边响了一声,李多财制止住李虎,自己出去了,片刻之后,持了封书信回来,递给李虎,是家里奶奶来的。他泪花就出来了,打开一看,撇去疼他想他的那些话,却是有亲戚要走了。
他折了信,就给李多财说:“叔。有家亲戚,我阿奶让我一定去。”
李多财想了一下,反问:“蜜蜂她姨家?”
李虎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我师爷。”
“鸳鸯?你走他个亲戚,可没亲戚走了?”
李虎责怪说:“我阿爸的先生,我师爷。”
李多财醒悟过来,一拍手,叫嚷说:“对呀。你阿爸年年都会托人去看他,今年北边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安排上人,他年龄又那么大,不定几年光景,不能不去,不去,说不定隔个年头就不在了。你去吧,你去。只是礼没有提前备,要是不准备,那不寒碜?”
李虎轻声说:“不准备。我一个乡下人,跟我阿爸一样那样送,人家咋看我,不是立刻知道我身份了?我就是去看看他,聆听一下他的教诲。就编个远门的亲戚得见面就行,没人了告诉他。”
李多财连忙说:“去吧。去吧。说咱带着伙计一起去南边老史家,明天半路上我们就分开,我一个去,你赶去看老人。这与北平原打仗,他不定挂念不挂念你阿爸。你不去。他人老了,他不胡思乱想?告诉他一切都好,反正他问的人,你都说好就行了,问你小妈,你就告诉他孩子几岁……”
李虎嫌他啰嗦,突然打断说:“搜查田云和冯山虢,给找到了吗?”
李多财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没有找着。给凭空消失了一样,靖康人找不到,我们的人也找不到,这俩人难不成出海了,还是大雪天,死哪了?要是死哪,那就可惜了,你阿爸不定用不用他们呢。”
李虎苦笑说:“这我哥回来,都说了,海上虽不易结冰,但往北走,说不准会不会有浮冰潜藏,不适合出海,他都不敢往北远航,哪还有出海的?”
李多财反问:“那能去哪呢?靖康在明,我们在暗,等于天罗地网,都在找。”
李虎说:“我估计是找到了……消息没到咱这边,你让人格外留意,一旦是靖康人找到他们,不惜代价也要去夺人。”
李多财迟疑了一下,反过来又问:“那万一你阿爸没想着用他们呢?这不惜代价,是不是代价太大?”
李虎立刻讥讽一句:“土财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