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节 反败为胜
死了人,陈武自然会忙,半夜才回家。
浑人开了门,见他就告诉说:“家里来两个人找你,我说你没回,他们就在家里等。我都要睡了,他们还在堂屋等着呢。你去看看吧。我和咱闺女去睡。”
陈武慢慢地走了进去。
但他知道,来家这样找自己的,肯定是有事情找自己。
然而走进堂屋,他愣了,两个人在,一个英武的少年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年轻人在他背后站着,而这两个人面生得很。陈武小心翼翼地问:“两位有什么事?”
李虎并未起身,而是用手往隔了个几桌的另一个座位示意,要求说:“武卒长先请坐。”
在自己家里呀。
但陈武并没有不快,他在官场呆久了,知道一个道理,无礼的人必有所恃,眼前的少年既然如此傲慢,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走过去坐下。
李虎却又吩咐:“鸳鸯。去把门关上。怪寒的。而且我和陈武武卒长说的话,也不宜传出这个门。”
李鸳鸯极为佩服。
李虎可是在人家家,却能缜密到让自己关门,这就大步走过去,到了门边,双手将门扇掩好。
陈武又请教。
李虎见门掩上了,这才直直盯着他,淡淡地说:“我是李虎。”
陈武猛地惊了,一蹦而起,然而他看向堂屋门,却被关上了。
这时,他唯一的侥幸就是李虎还不知道自己有心办他,只是被谁指路,来通过自己通路子,自己可好言将他打发走,明天再抓他。
李虎淡淡地说:“陈武先生。我先给您说一下我的情况。我养兄是杨凌刚。这个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您也不会放在心里,对吧……坐下,不要否认。我不喜欢听人狡辩。”陈武毕竟是武卒长,体量很大,有点想恼羞成怒,眼睛还盯到李虎身上,想知道他有没有带兵器。李虎说:“我还要告诉您的是,我自幼习武,可扛四百斤,开三石弓,马战步战,鲜逢敌手,今天杨赶云想诬陷我,就是我一个收手不住,踹死踹伤了他儿吧?”
陈武知道。
但是他没想到李虎这样自我介绍。
他震惊道:“公子武艺如此了得?”
李虎淡淡笑笑,又说:“我来,自然不是像陈武先生诉说武艺的高低,只是想不明白,先生为何肯替那杨赶云办事,甚至诬陷……他给你多少钱,还是他上头有人。”
陈武张皇四顾,想着狡辩也无意义,就说:“他答应我五十两,事成之后,弄我大侄子去军中。他是军队礼聘的少年卒伍教头。当然,这是他开的条件,我还没想到是否该答应他,这是应该想都不想就该拒绝的,对吧,当时有那么多人,但我拒绝不了呀,我有点怕他,他是土匪,他啥都敢干,现在有了军队的官身,手底下一帮子徒弟,我在县里那么小的一个芝麻,我没有办法呀。”
李虎说:“这么说,我倒冤枉你了,你也是被迫的。怕他。不怕我。以前没听说过我,所以就不怕。”
陈武讷讷地说:“是确实没想好怎么做呢。”
李虎说:“你要是没想好。那就算了。不需要想了,要是想好了。我送你一场富贵。”他指尖挑起一枚肉厚的铜钱,两个指头一挤,铜钱弯在一起,被他放在桌子上。陈武目不转睛地盯着。
片刻之后,他表态说:“我想好了。此案经我之手,我自会秉公办理,杨赶云他是诬陷,唆使人串供。”
李虎点了点头,铺开一张纸,推到陈武面前,说:“今天我刚刚与县令大人谈过,准备开办一个采石场,雇佣上千人工作,起码月入两千两以上,县令大人已经批复签押,并答应我,县里会全力支持我,这个你不知道吧?这是我承诺给你的份子,石场的一成份子,也就是说,生意一旦做起来,每个月光分红两百两,一年两千四百两,两年四千八百两……不往下算了吧。”
陈武还在难以置信中。
李虎又说:“我可以直接找县尉大人,但那样我的代价就大,我也可以直接找县令大人,但是我的石场给他一半,我才出得了手,所以我来找你,给你一成,我划算,你也划算,你要说个不字,我可以不向你下手,起身就走,明天县尉或者是县令恐怕会治你的诬陷。不知你信不信?”
陈武目瞪口呆坐着。
随后,他反应过来,惶恐地说:“多谢郎君看得起小的。”
李虎说:“你要是看在眼里,我就需要你的投名状。你也知道,你不按杨赶云的意思办,他会报复你,他能以教武为名驱使无赖威胁你身边的人,你就要一不做二不休。”
陈武道:“请小郎君指点。”
李虎说:“他诬陷我,驱使无赖,欺负善良百姓,差点毁我妹清白,你不连夜抓他吗?他有官身了,你就不敢?对吗?”
陈武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了,人家的钱不白给,这是要自己今夜朝对方下死手,不下还不行。
李虎又说:“你是官府中人,有忌惮,也没关系。我可以替你谋划周全,保万无一失,今天死了两个人,为什么可以说是我杀的,不能说是他杀的?连夜上门提他,这个可以去做吧?没有超出你职权范围吧。”
陈武点了点头。
李虎又说:“我李虎和你一起去,你说他见了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持械反抗?”
陈武带着恐惧说:“小郎君我懂了。他一看到你,就怀疑我和你是办他的,他就反抗,反抗就坐实他的罪,就可以格杀,就算他能逃得一命,他的房子,他的地,就都不是他的了,海捕文书一下,那些无赖儿,也不能再依附他,就是他上边有千条路,万条路,他也没机会翻身了。”
李虎点了点头,轻声说:“一起去办吧。为了严密一些,先把口供给翻过来,对吗?”
陈武又连连点头:“对。对。对。他们要是不改口,就往死里严刑拷打,一改口,手里有画押,咱们就成了。光明长大,带着武卒去提他,然后顺手把他灭了。小郎君好谋划。小的以后就听小郎君的。”
三个人次序出门。
陈武换上县里发的短身甲胄,挂了长剑,背了弓箭,还借给李虎一把长刀,三人渐渐在大街上走并齐。
街上月高,雾大,风冷,仍是一个杀人夜。
杨燕燕却不知道。
李虎一直不见回去,她太担心了,非要跟着那村里的本家兄长去找,逼着人家找,找不到,回到她姨父家问,还是找不到,最后没办法,怕官府上的人抓下半夜街上乱跑的,亲戚就拦住她,让她在她姨娘家过一夜。
这一夜,她抱着腿哭一夜,张嘴就是茫然道:“他是个外乡人。他谁都不认识,他能去哪了呢?”
天只一亮,杨燕燕就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去找。
因为晚上亲戚们都帮助找到很晚,她没有去喊他们,跑到门口,走了出去,大雾大的,二、三十步外已看不清,她边走边喊:“李虎。李虎。你在哪呀。”
走了一条街,有人回喊她:“燕燕?”
见到熟悉的身影从雾中出现,她大喜,飞快跑上去,一头扎过去,两手挥舞乱打:“让你跑。让你跑。”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少爷。这位是?”
李虎说:“她就是我妹杨燕燕呀。”
杨燕燕噙着眼泪说:“谁你妹。你才你妹。”
她一扭头,发现一个瘦高俊秀的年轻书生,两只眼睛动了动,“咦”了一声,警觉地问:“你是谁?”
李虎说:“我捡了个师爷,说给饭吃行,就一路出谋划策,还撵不走了。李鸳鸯,你自己给燕燕讲吧。我有点困。”
杨燕燕一把把他拽住,大声说:“你还困。亲戚朋友大半夜到处找你,你还困?你困啥。说。到哪玩去了。是不是你说的师爷带着你去玩去了?人家都咋样了,你不会知道吗?你咋没良心,还去玩。”她又推又拧又踢,喘着气,接着又哭了,长大嘴巴说:“你可把人家担心死吧。”
李虎正要说话,李鸳鸯已经说了,他现在才明白师爷的妙用。
李鸳鸯说:“燕燕小姐。你不知道。我们少爷呀,他是给你报仇去了。那个欺负你的那一家人被他一生气,喊上衙门里的人,就给灭了。那个在县里呼风唤雨的大财主杨赶云,也被武卒们射死。县衙那边人都在欢呼,好多人去感谢青天大老爷。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少爷的功劳。”
杨燕燕哼哼说:“骗人。衙门的人还会听他的?”
李鸳鸯说:“这是真的。本来他们是想诬陷少爷……”李虎更正说:“叫李虎。”李鸳鸯说:“职业师爷都得牢记称呼。那我不叫少爷了,叫东家吧。他们想诬陷东家杀了那两个无赖,结果东家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力挽狂澜,用了石头场一成的股份,反败为胜,弄死他们一家,为你也报了仇。”
杨燕燕表情一下恐惧起来,问:“死一家呀?”
李虎说:“坏人不死,他就报复咱们。昨天那无赖讹我,我打了之后,急着走,顾不得料理好,当时就想着抓个做人质,免得他们不罢休,看着他们变老实,咱村那大哥又说情,才放的人,结果呢?要是提了他就走……手里拿着人质,他们也不敢欺负你不是?是我心一软,害你差点被他们欺负。你呢。你现在要是心也一软,让他们给活过来,他们还继续诬陷我,死的就是咱们。”
杨燕燕“哦”了一声。
李鸳鸯突然插言:“东家。我这个师爷,那是有条件的,就是管饭。你答应管饭的。昨晚没管。早晨管不管?”
李虎一下愣了。
杨燕燕也忍不住说:“真的是捡来的师爷,就图吃饭呀?”她突然想起啥,就说:“到街上吃饭,李虎你有钱吗,我有,我们要是回表姨家,一下添这么多张口,会把人家吃不高兴的。”
一百零九节 四邻赴工
恐怕在靖康的县里,从来没有采状这么顺利办下来过。
回杨家村之前,李虎又做了几件当紧的事:询问当地粮商的粮价;了解当地的借贷规矩和利钱;物色一块带拖院的门面,当然现在不买也不租;寻上一班泥瓦匠,一班木匠,而且立刻让他们赶去。
有李鸳鸯这个师爷,这些事情他只要吩咐下去。
把这些事情一一完成,却还有一些繁琐的事情在等着。石场要规划,治具怎么做,先期雇工多少,工钱怎么算,工人怎么组织,最先要出什么样的石器物……牵扯到石场规划,治具,器物形状,得张罗标准的尺规工具,李虎虽擅长画画,但牵扯到筑建,谱带尺寸的器物外形,却是觉得头疼,有些事情不是一瞬间可以给想好的,但他现在偏偏难以静下心,慢慢去琢磨。
回到杨村,杨燕燕家都没个适合谱图的桌子。好在木匠班子提前到了,给他做了一个大长桌,一把粗糙的太师椅,便是这些东西,他心里都好不满意,这些木匠,哪像东夏那边,因为几何的刺激,物件做得圆润、板正,而在这儿的乡间,那桌子都感觉到不平,腿还歪,没有一点美感。
他本来就想去北平原一趟。
不过这个时候,这些事情,却给他一个借口。
他跟李鸳鸯和狗栗子说:“咱们这儿的工匠不行,我要尽快去东夏北平原一趟,去找些工匠。”
但现在他还真走不了。
去县城,让狗栗子给收拾山谷,就把草棵和荆棘给砍砍,地也不整整,一说,张场主的石场也就这样,你把他放家里去安排这样的事情,回来还得重做一遍儿,耽误时间,而且反复花钱。
现在,外人不知道,李虎自己知道,自己开石场,也就是三百余两的银子,换了贬值的靖康钱。
工价再廉,你能由着返工?至于李鸳鸯,也是新雇来,看起来在县城干啥事儿很干练,但也在一些事情上稀里糊涂,颠三倒四,估算借贷不知道怎么算复利,还为了他自己的颜面,硬说词意思他没能够理解,并不是真不会,更不要说工场上的事儿,他根本就没接触过这一类的东西。
包括定工钱。
狗栗子说:“张场主两文,咱们按四文就行。”
李鸳鸯说:“四文钱?你就没办法人里头选人,咱们选工要选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样的事儿,李虎觉得都得自己来安排。
虽然他觉得李鸳鸯的话还算水平,但问题是,由着李鸳鸯来选人,他能挑起不少周边村子的纷争。
李虎最后给他们宣布说:“先期要三百工,没有正式开工钱,每工十文,因为现在粮食上没有安排,暂时就不管他们饭了。正式开工之后,再管饭,学了治石之后,再涨钱……这三百工,不由我们定,去给王亭长他们说,除了咱们杨村的,其它各村,按户数比例选人。出工没有过多条件,但是要去找一个好郎中,仔细检查他们有没有会传染的病。还有,人来之后,每三十人一正,半天平场,半天操列,狗栗子你们都给我学了,这点应该没问题。”
李鸳鸯脱口道:“东家把他们当军队吗?”
李虎纳闷扭头,问他:“军队?”
李鸳鸯说:“不然还请郎中,还给操列?”
他给凑跟前说:“这样就太复杂啦。难道还造籍牌?按上工先后,将来涨薪?”
李虎挺意外,眼神中闪过一缕疑惑,点了点头说:“对。”
狗栗子也晕。
他问:“你们东夏那边开工坊,都这样干吗?”
李虎想了一下,告诉说:“官坊是的。私坊不是很清楚。”
李鸳鸯半天没音。
他坐去桌子一侧,一脸难看,好半天才闹着说:“现在就我一个师爷呀。”
李虎就回他一句说:“你也有薪水,不会只管你饭,所以不能觉得事儿多。干啥要有干啥的模样,怎么能跟那张场主一样乱七八糟?”接着,他又说:“你要关注着钱价和粮价,最终我们还是要管饭的,如果管一顿不行,都得管两顿,最好还有肉。不吃饭,不吃好,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他还说:“牲口价也要留意好,能用牲口的时候不用人。”
狗栗子没听完,赌气掉头就走。
这什么嘛,还管肉?管得起吗?不说管起管不起,那都过财主的生活了,还是上工的人吗?
他干脆跑起来,去找杨燕燕她娘告状去,到了喊了一声:“大娘。你管不管李虎?”
杨燕燕她娘一听他说完,放下手里的货,抬头往李虎那边往了一眼,叹气说:“李虎这是想做大善人呀。”她倒笑了,说:“我们家李虎咋干,你急个啥呢,他这样不好吗?就是石场败了,方圆几百里,谁能说他个啥?名声都能超过他哥。我们老杨家,不管这个,他要是抠抠索索的我才骂他呢。”
杨燕燕跑来听,见狗栗子又掉头走,扭头来看这个,又扭头看那个。
杨燕燕她娘欢喜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虎肯定对你哥的脾气。”隐藏的想法是,杨燕燕她哥能看上李虎,支持她嫁李虎,但沧郡的事儿,压根没给杨燕燕讲,她娘也就说了半截。
杨燕燕说:“他就特别能惹祸。”又说:“你说一个外乡人,你出门你忍气吞声些,就是不肯。到处惹祸。”
说是这么说,县城发生了那事儿之后,她还在求着同村婆娘,回家之后不要告诉她娘,免得她娘说李虎,要不是有大嘴巴,她娘都不知道。
狗栗子再回去,李虎正在走动,李鸳鸯摊着纸张,打算在上头写书文。
李虎说:“鄙人白河杨村李虎欲开场治石,告于各村父老,诚求用工如下……”
狗栗子叹口气,就又掉头走。
他是跑来跑去,不知道跟谁讲,不知道让谁劝李虎,一眼瞅见杨揣了,咳嗽一声,走到跟前,张口就是一句:“烦呀。”
杨揣问他:“你烦啥。我才烦呢。李虎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去郡上学工,一边学还一边给我钱。”
狗栗子“哦”了一声说:“我知道。在保郡他就说了,让你去,你识字。哎。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事儿,你还烦啥?”
杨揣说:“我爹好不容易说通我哥,说我哥明后天一回来,就带我去沧郡,你说呢,我是去沧郡,还是去郡城呢?我要是去沧郡吧,跟着我几个哥,那自然好,但是吧,觉得不好跟李虎说呀。”
狗栗子咧嘴笑了,说:“那你自己看吧。”他问:“问你爹了没?”
杨揣说:“我爹也突然不想让我去沧郡,说李虎再怎么能,他年龄不到,我在这边,能帮他,何况家里还有媳妇,往外跑,到时候跑野了。我也觉着李虎他干啥事儿,那一套跟咱不一样,书里说,像是能成大事的人。但是要说不去,我哥肯定说,一天到晚你闹着去,现在让你去,你又不去了。说不定还会揍我。我爹也拦不住他揍我。”
狗栗子问:“你不是爱跟李虎抬杠吗,为啥还想留下来?”
杨揣不好意思地说:“抬杠是抬杠,我就爱抬杠,不是跟他抬,跟谁都抬。”
他轻声说:“村里人说,李虎去办采状,县令老爷亲批。惹燕燕的那家坏人,李虎不知道跟官府咋说的,官府都连夜把他们灭了呀。俺那边的二姐,俺哥他们都护不住,你说谁厉害呢。”
狗栗子又“哦”一声。
杨揣说:“我觉着李虎治石头,不是简单地治石头,不然,县令能那样待他?这里头有秘密。”
两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边走边谈,听到那边有人喊,问了一声,有人说:“狗栗哥。李虎让喊你。让你去把那师爷写的告示,送去各村,咱正式招工呢。将来用工,用招的,不是谁想来谁来。”
杨揣说:“看。与人家一样吗?为啥用招,不是谁想来谁来。”
狗栗子大叫“晚上说,我走啦”。
招工。
白河杨家村李虎开石场,竟然是招工,而且上头写得很清楚,光修场地,就每人每天按照十文算,将来还会涨,最后按月发钱,一时乡里轰动。
据说,王亭长为了让自家弟弟收敛,别再为恶,都想把他送来,自己跑去一趟,问这石场啥时候开,都是啥情况,缺不缺监工,然而回家之后,王小七又已经跑出去,不知去哪干坏事。
本来拟十天半月把人凑齐的。
结果第四天,一轮太阳在东天升起,太阳底下走着很多肩挎缆绳,扛棍的百姓,一路议论纷纷,热火朝天往杨家村走去。
若是靠近,能听到他们在说:“李虎和杨凌刚是亲的。杨凌刚你不知道呀。那可是咱们这儿的大义士。”
一段又一段十多年前的往事,再次被他们翻起来重现。
而这个时候,李虎却和杨揣一起,赶往前往保郡的官道,去接杨凌自那位堂兄去了。家里也没预料到人说来蜂拥就来,接着就是冬至,算着日子,杨凌自要回来,家里除了杨揣和李虎都是女的,又不好说让村里的人去接,这就由燕燕大爷带着,仨人已经走上去保郡的路上。
至于会在哪碰上,人一点儿都摸不准。
好吧。
因为不在,检查传染病的郎中也没请来,一头是汗的李鸳鸯和村里的人一起劝人先回去,回头再来。
人不是劝不走,而是都是一个乡的,多多少少认识,没事了,验不工,也呆着说话,这样耽误别的事儿呀,那边石场,还有个泥瓦匠班子,有个木匠班子,村里的人要去帮忙,才能尽快完工……
这四邻八方的乡亲们在村里怎么行?
要是让他们上去跟着干,岂不是将来人都得留下?
好不容易把人劝走,李鸳鸯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他回去,掩好门窗,铺开纸笔,飞速写道:“公子颇有上风,深孝乃父,末下不才,辅助吃力,请速选聘贤能,工匠,工画师助我……正好我以造籍之事,可借招同窗前来。前来之人,必不可有国人痕迹,牢记。牢记。”接着,写道:“另请告之吾恩师于伯,请家中阿母放心,多劝上,早日召归公子,节授一方,可胜任。”
一百一十节 不循六礼的来客
在一个王铺的小集上,家里去的人接上王凌自了。
一行七、八骑在前,后头七、八辆车平板车,人步行拉着。见着他们,李虎知道为啥大爷要让自己和杨揣来接了。这些平板车都是一些跟着他们去沧郡的人拉着,其中三、四辆是杨凌自要拉回家,而这些乡人走着、走着就已经到家,按说他们可以把杨凌自的东西给送回家去的,但燕燕他大爷却是不肯劳烦他们,每年都要半路去接,接上了把拉自家车的人替换下来。
见有七、八骑,还没到跟前,杨揣就打一边跟李虎解释:“今年是挣上钱了,往年就我哥能骑个驴,你看今年。”
杨凌自三十多岁,浓眉大眼,身量很大,给一个骑马的拱手,让他带着一辆板车走,而自己则下马,带着另外一些人,迎面走了过来。燕燕他大爷迎上去牵他,他“扑通”就跪下了,喊道:“爹。我很快就能让您老人家在家享福啦。”接下来,他就一句:“今年朝廷干东夏人,海路就跟抢钱一样呀。”
李虎的脸却一下阴沉下来。
他对杨凌自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听这么一喊,脑海里立刻就是北平原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虽然是知道人家只是论生意,但心里,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她大爷却扭头喊道:“杨揣。李虎。快来见过你大哥。”
杨揣很快到跟前了。
李虎忍住不快,也走到旁边。
杨揣就不说了,他哥一站起来,就抱他,捶他。李虎,她大爷却是介绍说:“这是你二娘大雪天给拣回来的一个后生,文武双全,打算把燕燕许配他,招为女婿呢。”
李虎怪尴尬,也不知道咋回答。
杨凌自却猛地回头看一眼,又转过来,责怪说:“爹。你藏住话好不好?这后头,有那边来的人。”
燕燕她大爷愣一下,现出不满,却终究要顾住大面儿,忍住没说。
杨凌自却猛地盯住李虎,目露不快,说:“想找我们家燕燕,你也配?站一边去。”
杨揣忍不住喊了一声:“哥。”
燕燕她大爷也大怒。
然而那边骑马的人下马走来,他忍住了,斜视李虎,眼神中充满歉意,伸手扯住李虎的手按按。李虎心里跟明镜一样,倒没显得怎么气愤,感觉老人的手紧了紧,眼神中藏着歉意,还是给杨凌自鞠了一躬。杨凌自一调头,就把些骑马的迎跟前了,给他爹介绍说:“这是二闺女家的人,来跟她娘送点东西。”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脸上有个大疤瘌,持着马鞭,生硬地一抱拳,喊道:“老爷子。我替我头把爷来送点东西。”
杨凌自又说:“爹。凌刚跟他们不对付,他们只能跟着我来。你不知道,二闺女生个胖小子,他们老爷可高兴啦。说啥也让送来车礼。你不知道,他们老爷娶了七八个,就咱姓杨的争气,你瞧好吧。”
杨凌刚、杨燕燕他们为什么至今也接受不了?
这是多屈辱的一件事。
偏偏说得像是一件多光荣的事儿,因为生个小子,反倒姓杨的脸上有光?
一说,杨燕燕他大爷也不自然,不舒服。
李虎看他动气,也连忙紧一紧老人的手掌,告诉他别动气。
这个壮汉下去,却又有个人上来。
杨凌自介绍说:“这是李先生。他是二闺女老爷家表哥家的管家。他那个表哥呀……”
杨燕燕她大爷颤抖地说:“你说啥。表哥?”
表哥岂不是意味着,这个更老?
燕燕才十四呀。
杨凌自马上察觉到了,轻声说:“老爷子。不是他。是他儿子。他儿子呢,您想哪去了,二闺女不开口,我能带他们来吗?要是不合适,二闺女能愿意吗?”他回头跟那管家歉意地笑笑,似乎在为老人的无礼道歉,又回过头来说:“你知道吗,爹,他们家在海运司,是官宦门楣。”
这么说还过得去。
老人松了一口气,说:“问题是俺家燕燕订好了,人在俺身边呢。”
杨凌自看也不看李虎一眼,食指往外一甩:“退了。穷小子。捡来的,还想当上门女婿呀。”
只要提燕燕,李虎就忍不住。
他克制地说:“官宦门楣,什么样的官宦?”
杨凌自喝道:“你还不信咋的?我告诉你,什么官宦门楣你也比不起,备州黄骅海运司丞人家,都不归郡里管。听过吗,知道是啥吗?家中良田无数,生意遍地,岂是你一个乡下小子过问的?”
他轻视李虎,本该无意解释才对,这话其实是说给他爹的。
李虎淡淡一笑,质疑道:“既然如此,那有多少女子投怀送抱呀,还会来聘我们燕燕?”
杨凌自没想到他敢回话,抬手想用鞭子抽他,看他给父亲离得近,只作了个势,立刻就说:“按说也是,人家不会看上我们。只是公子在魏博跟人争花魁,爹你不知道,公子们这是博风流,结果斗了场架,伤了腿,原本与他订了亲的那人家把婚也给退了,这不寻死觅活,家里老爷想赶紧给他找一个,拴拴他。”
李虎想也不想就总结了出来:“狎妓,败家,瘸子,没人要。”
他太犀利了。
杨凌自两脚立起来,半晌不知道咋回话。
那边的管家大骂:“你找死。你敢说我们家公子啥?要不是你是老丈人家带过来,当场弄死你。”
李虎冷笑。
正要发作,燕燕她大爷连忙拉拉他胳膊。
老人听儿子这么一说,心里明白。
这家人是得罪不起,管海运,你还出不出海?能好商量,和气回绝是最好。他知道李虎也傲气,就说:“李虎说呀。李虎他说。他是燕燕的未婚妻。你这管家生啥气,想想,啊,你们来封信,我们这边已经给订好了,你说咋弄,我们乡下人实在,就不顾一个信字?回头呢,我说这孩子,让他给你们道歉。”
他解决僵局的办法,就是说:“回。回家再说。”
一行人这就往家赶。
到了家,天就快黑了。
看那边来的人一路上都想找李虎的过错,李虎在强忍着,燕燕她大爷就让杨揣陪李虎先回,说:“人家怎么说都是客,有啥事儿呀,回到家里再说。你先回,我帮着你哥,把他们安顿到白河去。”
杨凌自想着村里也没啥招待的,也是想着带他们去白河住,让人把东西拉回家。
聘燕燕那家给燕燕家的东西,让谁拉回去,谁不拉。
同村来的两个近亲兄弟,也是嘴咬得死死的说:“这事儿先说好。我们拉回去。燕燕娘不把我们打出来?到时候我们退退不回,给给不了,是吧。你们现到白河去住,明天回去,你跟燕燕娘说好再说。”
李虎与杨揣回去,见着燕燕她娘,避开燕燕去讲。
燕燕她娘想了想说:“回了他们。这事儿总要论个理。你下聘,你总要问人家定了没有吧?六礼你不走吗?你别说你管海,你管陆,你也不能就不问人家定没定,让写封信说一声,就想抢俺闺女走?”
李虎和杨揣也这么想的。
既然有和气解决的余地,李虎也没有多说啥。
他陪着说了会儿,就说:“大娘。我去看看他们那边的情况,你也别生气。管海运的官,像堂兄说的那样,应该不算小,那么大的官宦,不会找来我们这儿聘燕燕,要么别有隐情,要么夸大了。”
燕燕她娘听着也对,又埋怨说:“老二那个傻货,就不能……”
她意思是说,二闺女就是自己也觉得合适,这男的家里情况,也要私下给家里说呀,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但是,她又觉得二闺女肯定是做不了主,只是觉得还行,人家得了她个话,就在安排,也是只好长叹一口气。
她看李虎又是说走就走,虎虎生气,心里好愧疚,喊道:“李虎。你心里别有啥。又大娘呢。哪怕你哥海里生意不跑,咱也不能见钱见势就服他。”
她是想说“屈服”,词乏。
紧接着,她盯着杨揣说:“再跟李虎抬扛。他是咱家人。你要支持你大娘。”
一百一十一节 看一眼才放心
冬至前夕,长月上空也飘起细雪,粉面一般漫天撒泻,给雄雄帝京无数的色彩斑斓增添一层肃穆。冬至是大节,仅次于或者等同于正旦,然而对于历代朝廷而言,这一天要受万国及百僚称贺,正旦也要贺,但那限于内臣京官,而冬至却是有惯例令各地藩属,封疆大吏以及外国使臣来朝,来不了朝的,则要递书请罪,说明原因……只要是缺了这个礼数,朝廷基本上可以断言,他已经无意臣服了。
今天,又重于往年。
用兵西方,灭国大棉,用兵北平原,逐东夏,赫赫武功,尽展于外,从此南朝亡国之君不再寂寞,自有大棉之君迁自长月,虽无交集,却默默陪他。
然而,这样一个隆重的日子,却是有点儿不同寻常,庄穆了一些,悲凉了一些,雪花从上空落下,不少都一头扎进片片雪白之中,皇宫,已经开始备白,皇帝,已经三天没有睁开眼睛。
成队的太医前来会诊……
他们都表示这一次怕是醒不过来了。之前,太医们都说,如果好好的,皇帝能过到明天春上,但繁杂的国事总是惊扰到他,吸走他的精力,毁掉他的精神,眼看冬至将来,他却没有再醒来的迹象。身边的重臣不离宫殿,终于皇帝的将军们自己穿着铠甲把守宫门,各地的镇军都已经接到命令,必须来京……包括东北的陶坎。这是国家权力交替的时刻,只有军权不易,将军效忠,国家才会不乱。
然而,这片雪白却准备早了。
皇帝就在冬至前一晚,从睡梦中醒来,好像自继位以来,甚至自出生以来,最香甜的一觉,对,最香甜,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卷在权力的漩涡之中,没有过消停,没有过休歇,然而,靖康却因为这个人,呈现一片中兴之相,四海一统,万族宾服,皇帝不但醒来,精神似乎还好。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一些他关心的问题。
他问:“大棉君臣至京了没有?”
太子服侍于膝下,给一位大臣点了点头,大臣回答说:“到了。”
他又问太子:“你舅舅掌握住京城的军队了吗?”
太子恭敬地回答说:“已经接手了。”
皇帝问:“钱几何?”
又一个大臣说:“我们将灵武和周边河套之地交割之后,东夏的钱尚未运到,就已经稳定到一千八百文的兑率,再有几天,就可恢复如初。只是还要发行……”他踌躇一下,把话掐灭了。
发行新钱,是皇帝死后的事,怎么能迫不及待去讲?
那大臣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神情有些恍惚……皇帝丝毫并不为意,接着问太子:“提出要东夏一方提前迁出北平原,狄阿鸟接受了吗。”太子连忙回答:“已经接受。东夏那边回话,府库没有迁完,冬至是撤回国内的百姓最后一迁,府库一挪干净,安置备州的百姓就可以着手安排。”
皇帝点了点头。
太子又说:“很多军门作战前都是冲着北平原富裕,现在军费缺乏,一看东夏要将府库挪个干净,心里很不平衡,盯着那些府库,一再闹摩擦,甚至绑架东夏守卫府库的人。东夏已经交涉很多次,想必越快北迁,对他们越有利,只是这些府库数量极大,当真让他带到北方去吗。”
皇帝苍凉地说:“给他吧。若他能征服北方大漠,不是为我们雍人开创了基业?他与你能相安就好。相安就好。别让你妹妹过得太凄凉。那北方寒。”他声音一软,全是哀恸:“朕一直为你,一直为你……”他拍着太子的手,哭道:“朕可怜的女儿呀。”但很快,他停住,两眼又流露出幽深的光芒,盯着卧在榻前的太子问:“东夏的使臣入京了吗?”
太子回答说:“入京了。”
皇帝点了点头,要求说:“给朕加冕服,祭天朕不去,你代朕去,朕还是要最后一次接受外使群臣百官们朝贺。”
太子愕然道:“父皇。”
皇帝点了点头,胡须频频抖动。
太子连忙说:“还早呢。”
皇帝说:“穿上朕有劲,可以挺得到。”
他要求说:“朕还不能死,得顶住,要死也要死到冬至之后,现在外臣聚集于朝,朕一死,消息无须几日,便已四播天下,不利国家安定,朕露个面,对你有利。对国家有利。只要国家有利的事,朕就得迈过去,不管再难。”他喉中一麻,哽了一口,要了手绢一挡,是一口暗血,不懂声色掩了一掩,塞进了袖子,而后又甩去暗处。
略作更衣,焚香沐浴,皇帝几乎没有睁眼,怎么拿怎么外,身上的肌肤已经失去弹性,一按一个坑。
终于,囫囵个洗好了。
七八个宦官围上来,各托一部分冕服,太子立于一侧。
西方昏黄一团,天宇飘雪破空,一头石刻团龙顷刻就被钉满,像密密敲打了一番,与之相挨的宣室,厢纸上几个身影浮动,传出宦官带着的哭腔低唱:“偏龙首三寸,挂充耳,系天河带……”不知何时,冕服穿身,也不过才四更,皇帝横坐于榻,双手垂膝,却如铁树一般。
幽幽深宫在雪夜中沉了下去,像沉到地下,沉到一片不着边落的深海。
皇帝就那么坐着,值守的大臣和太子,都被他赶了出去,他,就坐在这片静止了的世界里,双眼却再没闭过,反复地眯缝,却是再无闭过。
雄鸡唱白。
整个宫廷就又活了过来。
大殿的乐声嗡嗡乱鸣……那震颤,牵动宫廷,牵动帝京……在人耳畔震鸣。虎贲万骑,执金吾,羽林卫,前后左右各军……成排将士排成块阵,每一个地域的大臣、使臣,各种旗牌仪式,金瓜斧钺,在宫门外穿过,百姓们涌上街头,被拦于几个内城之外,他们最多看到的是午门献俘。
大棉的,东夏的。
大棉的是真,君臣一片。
东夏的,因为议和的条件,已各有交换,而今却是朝廷找些自己的士卒扮演。
国运昌隆的呐喊一波、一波,整齐一致。
太子已经前往祭天。
雍颂伴随着黄吕大钟。
巨大的丹墀下面,人忽而小下去,一只石雕团龙嵌在中间,天阔阶高,供臣工使臣仰观,供君王俯察。
长管一声一声长鸣。
那像龙吟。
那像长天的呼唤。
伴随着这乐声的节点。
趁着祭天大典,臣工使臣尚未排队入场。
皇帝开始攀爬这丹墀。
这高高在上,可以俯察九州生黎的位置,丹墀被人清扫过,撒了盐粉,皇帝的脚步下去,很慢,很慢。
他的脚不飘了。
他的五脏内腑不疼了,上天像是在指引着他,他必须爬上去,去看一眼,他要放心,更要让天下人放心。
“皇帝好啦?”
“是呀。好啦。”
那些身边的臣仆感到惊喜。
然而没有人知道,一口、一口的血却是被他掩在嘴边接走。
一个悠悠的声音就在他心底:朕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眼,只一眼,就一会儿,太子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应付,国家就不会乱。人生总会长眠,坚持下去,朕就能再看一眼。
哦。
他又在心里悠悠地想:东夏王此刻该是在北平原作最后一次北迁,他会在北平原吗?他甘心吗?他在干什么?
一百一十二节 北移气运
冬至,北平原早已白雪皑皑。
三千东夏披着雪白的铁骑照会靖康,已经赶至城下,和茫茫雪原混成一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北迁,陶坎不在,杨雪笙却还在,他不敢肯定狄阿鸟在不在这三千铁骑之中,遣军威压,时刻关注。尤让他警觉的是,那三千铁骑带来了巨大撬车和一种像巢车一样的怪车,不知多少辆,把整个官道横过来占满。
除了城中最后一片密库没动,府库几乎都空了。
有的营舍府库只剩了一个两个东夏官府中人,有的是文参,有的是军士,他们仍是早晨早早起床,持一把钥匙,一间一间清点,时而会听到他们悲怆的高唱声:“子丑,空房二凳,子寅,文案三张……”然后他们会一路唱下去,即是在恪尽职守,也是在吼出自己的情感和悲伤。
时而,靖康士兵还可以看到独个或者两个的东夏兵。
两个的还好,单独一个,他先是站好,然后会飞快跑到自己的对面,大喊一声:“按行按列报上。”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自己对着空气报他前排人无,后排人无,左侧无,右侧无……
而那些最终决定留下的侨民,已经和他们分开,和他们所在的箭呆在一起,大人们相互熟悉,捆扎物品,而孩子们,则大的带领小的,围成圈子读书、唱歌。东夏的官府整理出些书文进行发放,大人孩子们就在一起,去听、去念,这些书文杨雪笙也拿到手里过,其中竟有东夏官方所作的《与靖康百姓和洽书》,读下去,叮嘱东夏的百姓,东夏和靖康的风俗略有差异,然后细细罗列,包括见了人怎么寒暄,到人家做客要注意哪些,甚至包含怎么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书文写道:“迁自新地,必相善乡邻,应至各村邀请长者孩童,至箭中宴饮……”
杨雪笙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他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他只知道若是东夏人作了搬迁,若与四邻不睦,便会团团相抱,而团团相抱会增加他们的凝聚力,会让他们自成一族,也许十年、二十年,他们还是东夏人,但要是教会他们和靖康百姓打成一片,怎么相处,转个身,他们安居乐业了,他们还是东夏人吗?
唯一的解释,东夏王想保护好他们,教会他们自我保护。
细到这种程度。
杨雪笙叹为观止。
他甚至是幸庆,极大的幸庆。
东夏对百姓的这种组织能力,细化到极致的安顿,意味着他们能武装出更多的大军,如果他们不在乎损失了的话。
现在,东夏王自称他还有三十万军队,那是他自己认为的虚数,虚报,自认为可以起到恐吓作用,实际上呢,如果不在乎损失了,他能武装起来多少?就按照眼下这种方式组织,按照州军的训练水准,六十万军队他拿得出来不?杨雪笙不知道。这是一个继承了部族特点的军国,虽然已经长期居住于北平原,但并没有蜕变。
很多年过去。
很多人与他交谈,站在同情他处理北务的基础上轻视东夏,说你跑去给那些野蛮人打仗,能不辛苦吗?
没当这个时候,他都不敢接话。
因为他心里明白,东夏渐渐不再野蛮,虽然他们曾经野蛮,但是他们向往的却是文明,甚至现出比靖康更文明的势头,以罚代刑,街上穿着囚衣捡粪蛋,打个架,让旁观者在自己身上搜身,骂人,因为有一些词禁骂,他们最有名的国骂竟然是套个动物名总结你的恶心与不好特点……
这还叫不文明?
粗大的牛角吹奏起来,连绵十余里,称之为四面边声毫不为过。
杨雪笙被从沉思中惊醒。
人说:“他们开始了。在府库面前祭天,一边萨满,一边书生……不知府库中藏了什么神物,却肯定对他们极为重要。”
杨雪笙问:“那他们都说啥了没有?”
部下说:“萨满们高唱‘天神保佑河流大地’,书生们却是高唱‘国祚赐福’,据打探,一些萨满是从高显请来,东夏萨满越来越少。”
这是?
他们是要干啥?运走了那么多的粮食,棉花,布匹,包括一些甲杖,还会有啥?这最后一片密库中到底放的是啥?其余的府库,多少能探到什么,唯一这个密库,却如此神秘,却又最为坚固。
部下又说:“来的是他弟弟纳兰容信,从北方赶来代替他行使权力,还听闻他就在边界线上,等着接这些东西。”
杨雪笙没有吭声。
片刻之后,又有部下前来,告诉说:“黄埔的图册书文他们已经开始挪了。”
杨雪笙挥挥手说:“挪吧。前头已经大批、大批挪过了,看来是想一册书都不留呀,这在学留侯呢。”
他挪了过去,到了地方,直到在高处安坐,能看到东夏的那片密库,才闭眼假寐,在心里寻思:“狄阿鸟会不会在这三千人中呢?如果他在,要真是将这三千人歼灭,东夏从此群龙无首。”
他又想,人家迁人,一声招呼,百姓出走就行,府库胡乱混搬,他们东夏呢,可是需要一个多月来组织,步骤相扣,想想也有意思,要这个时候朝廷变卦了呢,把人,把东西全给他留下呢。
他坐上最近的门楼上,这里能更好地观察。
一阵震天的喊声响了起来,是东夏人。
他侧耳倾听,东夏人已经喊疯了,他们很多人心里信萨满,有时候就是这么疯。
牛角声声更显密集,天地顷刻间充斥东夏人的疯狂,杨雪笙听得分明,他们喊叫的竟然是:“起国运。”
什么乱七八糟的?
国运?
国运能关到半地下的密库中?
随着喊声,密库敞开了九扇大门,九扇,那像巢车一样的奇怪大车和巨形撬车开始驰进去,有士兵来报,说城外的东夏骑兵,竟然也开始沿一大片野地奔驰,反复绕圈……不知绕啥东西。
随着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杨雪笙也眯缝眼睛,伸长脖子。
是出来了,十余头牛几层交叠,御牛者开始死命敲打牛身,甚至有不少将士上去,拖拽绳索……杨雪笙屏息凝视。
一辆巨大的撬车,下头垫满滚木,轰隆隆给拽出来了。杨雪笙几乎从城楼伸出去,终于看到了,天哪,这是什么东西,丈余高,两丈长,上头穿着巨大的铁链,上头打着像是古剑一样的铭文,拉出来了,东夏人众的呼喊声铺天盖地,萨满举起手鼓,文士高唱:“移国运。”
一个部下从门楼下喘着气跑上来,惊恐地喊:“大人。那是铁,那是铁,那是东夏的镇国鼎。”
杨雪笙木木地问他:“他铸这是鼎?”
拉出来,等得了空间,更多的牛挂上拉,马也挂上拉,这一车,轰隆隆地动山摇地咬着滚木走。
很快又是一方。
杨雪笙连忙让部下请来接洽的东夏官员,问他:“你们这是什么东西,你们拉的?这是你们的鼎?”
那东夏官员目露热光,说:“是的吧。我也不知道。听说一个道士游说我们大王,要给我们大王修坟墓,我们大王说自己还年轻,后来听说北平原地方以前之所以荒凉,是没有气运,就要铸造五金,增加气运,都是听说,没想到是真的……从未见过,以前听说是球,没想到是方。”
杨雪笙感谢完他,把他送下去。
不知关注到何时,又有关注东夏人的部下喘气奔跑,上来大叫:“大人。这尊是铜。青铜,赤铜。”
东夏人沿途点爆筒,砰一声,一团火打上天,砰一声,一团火打上天,杨雪笙也跟揪着魂一样。
这是狄阿鸟的国运?
靠谱不靠谱?
狄阿鸟怎么会铸造这些作国运,萨满教理告诉他的吗?
萨满教中没有听说过用这种东西做国运呀。
对,听说过类似的,那就是九鼎。
据说九鼎,每一只千斤,但这玩意,一方有没有万斤?
还得借助像巣车一样的车辆缴上去,撬车垫浑圆的滚木,只会高于万斤吧?
这气运一说玄之又玄,玄之又玄。
难道狄阿鸟真的知道什么秘法,可以增加气运,不然当年北平原那么荒凉,这才多少年,怎么如此繁华呢?
他立刻觉得自己可笑,连忙纠正自己的想法说:“北平原有今天,那和狄阿鸟励精图治,苦心经营有关,自己往气运上解释,不可笑吗?”
正觉得可笑。
很多将领拥上来。
守护他安全的士卒竟然挡不住,甚至包括几名大将,他们气喘吁吁,手持长剑,来了就喊:“督公。您怎么坐在这儿看呀?”他们用手一指,跳脚大叫:“东夏人要把北平原的气运移走。要是移走,那北平原就废了呀。”
杨雪笙问他们:“你们相信他这改气运之法?”
他哈哈大笑说:“这怎么可能?”
想了一会,他又说:“这大概是东夏王故意玩的把戏吧。他就是让人觉得北平原的气运被移走了,从此人心飘散,难以再繁茂起来。”
制止住众将,甚至用到呵斥和辱骂,站着看,却是发现那也不是九数,不知有多少,拉走一个,拉走一个,再拉走一个……这不合天干地支呀。
杨雪笙就纳闷了。
咋回事呢?
真的是气运吗?
一百一十三节 你给我等着
巨方一方、一方被拉走,终于全部出城。
后面的是自愿北迁的百姓,多数是青壮,有数千之多,他们骑马的拉着兵扎捆,没有骑马的身上缠着长统袋,一排一排,好像军队一样,出了城,再跟上之后,开始簇拥起那些巨方,一路向北。
东夏通告靖康的消息一点不假,狄阿鸟就在边境上,他不但在边境上,还率了五万之数的军队……当一则消息传来,说杨雪笙他们只是在看,没有阻挠,便放下心来,掀开自己的斗篷,走到一辆高车内处理政务,这里头坐着几个文参,正在梳理书文,见到他回来,纷纷将自己遇到的一些问题告诉他。
狄阿鸟到最里面,盘盘腿坐下。
有人立刻告诉说:“靖康拿灵武换了我们的钱之后,国内钱价已经给控制住……他们还没用,只说通兑,就能立竿见影。”
狄阿鸟给他一挥手,轻声说:“宣布通兑之后,靠的是给人信心,但长期维持呢,将来呢?他得不停地外兑来维持,稳下来对我们也有利,否则我们就是涸泽而渔,一次获利。按照他们官钱的超发情况,现在从我们这里拿走的钱还不足以压库,之后他们就会更多向我们借钱,金银我们需要吗?要么给我们能用来耕作的土地,要么给我们物品……而我们只需要给他们铸币,给他们信心,反过来,他们的举债又在买他们自己的钱,就让他们自己和自己好好玩吧,然后清算我们挣了多少,既然钱价已经涨上来,我们可以再缓慢出手一部分,追持黄金和白银。”
一名文士兴奋地说:“经过粗略核算,咱们通过白银抵钱,账面挣了足足一千三百多万两白银,减去余库贬值,也挣三百多万呀。因为您的吩咐,吸靖康钱有限,我们错过增持,但接下来再出钱,靖康怕是朕顶不住呀,起码还能再挣五百万两到一千万两之间。”他竟孩子一样掰着指头说自己已经学会,总结说:“我们先放钱屯物,动用大量的钱,原先存钱的纷纷要求兑银子,实际上我们先用钱购买,存钱放出去,然后钱价下跌,用银来支抵……这是赚的呀。我们短短几天,竟赚走靖康一小半的岁入。”
他说:“大王你如果后期增持,靖康官币恢复上来还能赚更多。”
狄阿鸟想了想,说:“孤改了主意,靖康朝廷实行通兑,等于我们东夏的官钱会有更多的人使用,将加速代替靖康的官钱完成境外结算,靖康官币不要再一下放出去,甚至不放都行,也不要再外贷银两。囤积的物资太多,也难一下运回东夏,有些东西会过期,会损耗的,平价抛售一部分。”
文士大声问:“为什么呀?”
狄阿鸟说:“不要涸泽而渔。金银钱都买不到东西的时候,我们要钱干什么?”
他轻声说:“原先我是给靖康了个坎,但现在,就让它活过去对我们更有利。三分堂也不要急着清算,分裂重建!”
另一个文士说:“大王这个最毒,倘若三分堂要清算,天下人把钱都取出来清算,靖康到处是钱,就是买不到东西,那时候天下金银钱都贬值,我们东夏币等于比之以前更值钱,就算靖康挺下去,还是存回我们重组后的三分堂,然后东夏钱作为唯一不贬的货币,必然被人追持。”
狄阿鸟知道他们兴奋,还是想干下去,就说:“损人不利己就不好了,现在账面上已经赚一千多万,只是别花那么快而已,你们还想干什么?”
账面上光算花的钱兑出去银子,账面上就已经盈利一千多万,现在盈余不用除,那就是实打实一千多万,这还有算其它钱庄顶不住,跑来借银子,抽成应急获利,东夏流入靖康官钱兑换获利。
狄阿鸟现在头疼的是获利太多。
之前他杠一下,吸走大量物资,其实余库钱币贬值冲抵很多,旨在给靖康造就麻烦,自己实际获利不是那么大,到时顺势清算三分堂,让人把金银钱全部充斥市面,抑制靖康发行新钱,而重组后的三分堂能重新再吸纳金银,通过能够通兑东夏币,洗牌整个钱业。
现在呢,靖康学会向自己借钱,王河后套都卖了,不但让自己获利,还让自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通行东夏币。
自己再搅合,再用手里的钱币杠一回,就是损人不利己。
他反复在脑海里思索这些东西,思索得最后都乱了,却还是觉得目的达到了,账面上已经赚这么多了,不如慢慢减持,靖康不跨,才是自己的长期饭票。
靖康钱价恢复就让它恢复吧,甚至自己也放出部分物资,来帮助它恢复吧。
即便钱价恢复,靖康这边也没有多少人看准获利。
李虎除外。
他曾兑换了接近三百两的官币,足足超过正价的三倍,现在官币逐渐恢复,几乎每天他都在赚钱。
当然,整个过程,他没有弄明白,只是简单地相信靖康官府不会坐视官币一文不值,这才坚持兑换的官币。
只是他不能每天都知道官币的价格而已。
马上就是冬至,招工的日子最终还是定到冬至之后。
木匠班和泥瓦班已经回去过节,一大早杨凌自带着两个外乡人还有他们的几个随从就上门了……
李虎在河边练武,看到他们去了,害怕过去闹,也从冰河中爬出来,裹裹衣裳,紧急往回赶,到了家,燕燕大爷也来了,来是给他们分海鲜的,燕燕坐在堂屋门口的一侧梳头,燕燕的嫂子在做饭,燕燕她娘则在剜自己埋土里过冬吃的萝卜,李鸳鸯大概早早饿了,已经走到院墙边了。
杨凌自他们推有小车,也是刚进门,小车还在院子外头,李虎一步跨进去,几乎就是个前后脚。
燕燕她娘从从容容在前襟上擦一下手,走到堂屋门口,见燕燕还在高兴她堂哥,肩膀上拍一记,要求说:“去。陪你嫂子去。”
燕燕大爷也走过去,还没来得急说话,燕燕她娘就问:“自凌。这是哪的客呀?”
杨凌自笑道:“这一个是你二闺女他们家……”
还没说完。
燕燕她娘说:“走错了吧。你婶子我有二闺女吗?死了。不知道死哪去了。好几年,有闺女不回来看她娘?”
杨凌自没想到她直接不认闺女,把路封死。
他只好说:“婶子。您这是何必呢。她不回来有不回来的苦衷。”
燕燕她娘说:“我不管啥苦衷不苦衷,不见人,我怎么知道闺女还活着,就你这个大侄子说啥我就信啥?”
她简短有力地说:“死了。被那些个畜生们害了。”
两个沧郡来的客人憋不住了,她二闺女家的大声说:“您老怎么这么说话呢。这说谁是畜生?说我们头把爷?”
燕燕她娘一斜眼,把眼神压他身上,笑呵呵地问:“凌自。这是哪的客,你好好说?”
杨凌自已经把求助的眼神放自己爹那边了。
老爷子一扭脸,还“哼”了一声。
他没办法,只好挂上笑容说:“婶。还能哪的,这个就是你二闺女家的呀。”
燕燕她娘轻蔑一笑,说:“刚就说了。你婶没二妮了。死了。再说了,真是我二闺女家的?他家的啥人?”
杨凌自扭头看了一眼,眼神上得到别人的许可,回答说:“伙计。”
燕燕她娘张口就是一句:“闺女家的伙计给她娘犟嘴吗?你让他自己扇自己两巴掌?没一句实话。李虎。替大娘把他撵走。”
杨凌自不搁在意上。
他不能真让人家自己扇自己脸,自然也不认为李虎,一个十四岁的野小子敢上去撵,笑着说:“婶。你这是多年的怨气。这侄子知道。可人家大老远从沧郡来了,咱不能这样不待见。”刚说完,听到身边一声骂,再一看,身边少了一个,一扭头,一条粗大的壮汉被李虎拎着后领子拉歪着,一边骂,一边不由自主往外退。
李鸳鸯在外头躲着呢,一看李虎在拉,二话不说来一句:“师爷代劳。”慌里慌张上去提李虎拎领子。
李虎劲突然一猛,被抓出来的人就站不稳了,李鸳鸯急忙一让,汉子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脸涨红,那条刀疤几乎快滴出血。
李虎二话不说回去。
杨凌自大怒,几乎指着李虎的鼻子喊叫:“你疯了。你个野孩子你想干啥?”
李鸳鸯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上去就托走他胳膊,口气却很温和:“哥。哥。鼻子不能指。指鼻子那是指奴才的。”
燕燕她大爷终于开口说话,大声说:“凌自。你婶不待见,你不能先带他们走?还没和你婶说好呢,大过节你领来,你懂一点事儿吗?”
杨凌自气恼地说:“这不是想着过节……人家想趁这个过节吗?节后再上门,像话吗?”
他扭头找到还在身边的李管家,扭头看看从门外又怒气冲冲回来的壮汉,苦笑说:“实在对不住二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也就是,我就没得着机会先与我婶说说。我还是送你们先回去。我先劝着二娘,她其实最通情达理。心里有气,其实你们也知道。走走。咱们还是先回了吧。”
李管家在考虑。那壮汉吃了李虎的亏,二话不说从后面冲上来,准备趁机打李虎一拳,眼看冲上来,李鸳鸯的脚不自觉弹了一下,总是个读书人,要言行一致,没有绊他,改为冲上去抱住他后腰,大声说:“你想干啥?你想从后面打我们东家?”一看要打架,李管家不犹豫了,杨凌自也连忙去拦那壮汉。
外头已经多了一群村里的爷们,有些人还提着棍棒,大声问:“燕燕她娘,他们想干啥?”
杨凌自反复说:“我在呢。能有事吗?”
但这大过节呢,在这儿一闹,好事不是变坏事儿,只好带他们回白河,临走,临走,他心里生气,扭头恶狠狠盯李虎一眼:“你给我等着。”
一百一十四节 鲍鱼吃过吗
马上要吃早饭,燕燕的大爷非要回家去吃。
他人走,杨揣却揣着袖子,缩着进门,一边叫冷一边闹:“二娘。我今儿在你家吃饭哈,我娘她大早做海味……也不会做,不知道做到啥时候呢。”燕燕她娘在生气,燕燕不知怎么回事儿,哄她娘,她一边听着,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娘不会做,我会做呢?”杨揣说:“她大早晨就做,害怕我爹都给了别人,大盆大锅给摁上,腥得人乱跑,我说饿,她就把我打了出来。”
燕燕笑着说:“大娘就是奸。”
燕燕她娘也被逗笑了,说:“她娘不抠,能把他几个养大?揣?!这儿吃完,记得帮你嫂择海味。”
她一扭头,就见李虎去干啥,鸳鸯跟着去干啥。李虎一搭手,鸳鸯就去抢,李虎一动手,鸳鸯就抢先,偏偏李虎还勤劳,扫雪,清石磨上的雪冻,把磨扭得咯吱、咯吱响,直到可以活动,这样吃晚饭打粮食,能够不去集上,鸳鸯手忙脚乱,偏偏还不如李虎,干啥干不了,等李虎刷马,打草料,他也连忙铡草,一看一把草,一半铡不断,他就央求说:“买点豆吧。喂豆吧。东家。这杂活太难干了。”
燕燕眉头皱着,小声跟她娘说:“你看鸳鸯师爷。啥都不会,尽跟在我们家李虎后面捣乱,谁家的马喂豆子呀?”
她娘也小声说:“这鸳鸯一看,就是细皮嫩肉,那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还年轻,在家爹娘怎舍得使唤?不定家里出啥事儿流落在外,他要是不围李虎转,咋谋生,还不是怕李虎赶他走。”
她笑说:“他咋就被李虎给捡回来了呢。”
燕燕嘀咕说:“大冬天,晚上,他还在大街上自卖自个,喊着谁给管饭吃就跟谁走,李虎就把他收下了。他可是能说,跟着李虎,跑去县衙一阵呱啦,人家就给那坏人定上罪,带着捕头去抓。”
燕燕觉得挺有意思,轻声说:“娘。你说有意思不?你和俺嫂把李虎捡回来,李虎把李鸳鸯捡回来,你说李鸳鸯会不会再捡个人回来……,捡回来的人会不会再捡个回来?”
她就见李鸳鸯一下停住不动,似乎在侧耳朵,就不吭声,笑笑,找她堂哥的麻烦了,问他:“你看李虎啥都干,你揣着胳膊干啥呢?还笑得嘴咧裤腰带上,监工呀。我告诉你,你不在家吃饭,才不是你娘做饭慢呢,你怕她和你帮他,你把你媳妇留家里捞冷水?好吃懒做的料子。”
白了个眼神,还要再说。
她娘哭笑不得:“你干了多少活,也不是监工一样,天天盯着人家李虎,喊着这个没干,那个没干,快去盛饭去吧。”
吃饭了。
门口摆了小方桌,六个人,桌子显小。
燕燕的娘和她嫂子来不及说自个去柴房,杨揣已经在一旁找个凳子,垫个案板,喊李虎和李鸳鸯。
李虎刷马没刷完,只应了一声。
燕燕她娘一看李鸳鸯也还躬身站在李虎一边,连忙喊:“他要刷完,让他刷完,鸳鸯你去吃呀。”
李虎也一扭头,给李鸳鸯说:“去吃饭去呀。”
李鸳鸯说了一句“东家,我还是等着你吧”,见李虎盯着,只好回身就走,到了杨揣那儿,见只有俩凳子,一个杨揣坐了,一个还空着,杨揣给他拉好,等着他坐,他却连忙挪回杨揣对面,而自己准备碗筷,给李虎摆好,再给自己摆好,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众人并不觉得过分,他摆好之后,自己袍面叠几叠,才歉意地蹲下,然后就那样蹲着。杨揣就纳闷,嘴里七塞八塞,鼓着大团的腮帮子问他:“你怎么不吃呀?”
李鸳鸯彬彬地说:“身为一个师爷,东家还没吃,师爷就不能吃。”
那边燕燕她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燕燕却烂漫地讥讽一句:“我咋见到一个马屁精呀。”
李鸳鸯别扭地咳嗽一声,仍不肯动,燕燕她娘就说:“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咱家不嫌你,李虎他也不会因为你不等他吃饭,他就生气。我们家李虎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些规矩都跟谁学的?”
她要求说:“赶紧吃。就算你这师爷不合格,李虎也不会说不让你吃饭,给我赶紧吃,大冬天的,饭不凉吗。”
他还是不吃。
燕燕她娘就喊李虎,大声说:“别刷马了,赶紧吃饭,你饿着,也让你师爷饿着呀。”
李虎回来,也纳闷,正想说李鸳鸯两句。
李鸳鸯拿上李虎座前的筷子,双手给递去,李虎哭笑不得地盯着他,忍不住说:“你咋像奸臣呢。”
李鸳鸯愣了一下,连忙解释说:“我怎么可能是奸臣呢。我是你师爷呀。师爷要有师爷的规矩呀。”
李虎拿筷子往前一点,要求一句“吃饭”,就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跟比斯文一样,一鼻子一眼地吃饭,动作优雅。
李虎心里怪怪的,他是在家养成习惯,不自觉,却不是非要这样端正吃,斯文吃,突然猛地加快自己的速度,大吃大喝,还给李鸳鸯勾了个眼神,示意他,李鸳鸯一看他突然快,而别人都不吃饭了,扭着头看自个,李虎给个眼神,好像是让自己吃块,也连忙大吃大喝。
他是在学李虎吗?
众人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冬至过节呢,早饭则罢,吃完早饭,家里就开始准备午饭,择弄海鲜还不是什么问题,眼看到中午,怎么做,难住了,杨揣还跑回家一趟,回来告诉说:“我娘都是攒着粉面,给炕出来。”
往年燕燕她娘也是和了面煎,小虾一煎一炕,连壳都嚼掉,今年不同,今年虾大,那蜷缩起来,快跟小儿拳头一样的大海虾,你咋吃。
李鸳鸯“哦”了一声,说:“这个可以油焖,把虾后背给剪开,把虾线清掉,这样佐料就能入味,无论蒸也好,焖也好,弄熟就能吃了。”他看众人盯着他看,连忙说:“我只知道怎么做。”
海虾其实不算啥,还有其它海味,各种海鱼,还有叫海耳的鲍鱼,比往年都丰富。燕燕他娘问他,听他说也知道怎么做,感觉他起码吃过,就说:“你只在一边告诉我们咋做。那我和你们嫂嫂去做。”
李虎本来还想喊他去石场去一起量地规划呢,见他这样了,杨揣围着锅台等吃,就去喊狗栗子去了。
中午回来,杨凌自在,和杨燕燕她娘和声和气地说话。
这会儿,杨燕燕她娘也不见再生气,杨燕燕却坐在一旁,呜呜地哭。
李虎心里一紧,连忙问:“大娘。她咋了?”
他自己心里有数,看着杨凌自说:“凌自大哥。你觉得你给找个败家的瘸子,就是为燕燕好吗?六礼都不循,那是好人家吗?”
杨凌自怒道:“有你说话的份?你哪来的回哪去?不是你。有这些事儿。”
燕燕她娘也随之生气,大声说:“他咋不能说话啦。他说的哪点不对,就是没有李虎,这人家我们也看不上。俺辛辛苦苦养了闺女,是为了卖了赚钱吗?你不用讲你和凌刚的生业,靠卖自家妹子,那叫本事?”
杨凌自又连忙低声下气:“二娘你说哪了?我和二妮也是为燕燕好。人家是傲了些。那是为啥,人家是官宦人家。”
杨燕燕一抬头,哭道:“他官宦他咋啦。我们家李虎还开石场呢。”
她就知道一个开石场,拧头想着还要咋说理由,李虎替她说:“官宦人家又怎么样,这时都看不起人,会对燕燕好?你要想嫁,你自己去嫁。我叫你大哥,那是比着燕燕叫的,说句不客气的话,自己图好处的时候,别处处说为人着想。为人想,不是这个想法。”
杨凌自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
他大叫:“你别以为二娘护着,老子不敢揍你。就是俺二娘不愿意,这事儿成不了,你也别想。赖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杨燕燕她娘把拉坐下。
这一回,却在责备李虎:“怎么这么说你哥呢。我骂他,该骂,你不能呀。刚刚你不在,他一说你不好,鸳鸯就不愿意,这才让杨揣拉走。不管咋说,你哥,是想为燕燕好。但是呢,还是要我这个做娘的说了算。不管这家人再好,和俺们家百杆子打不着,俺家燕燕,也不会高攀,你好好与他们言,回绝了,让他们走吧。他们别逼人,二闺女那边,我还是认呐,俺闺女我能不认?现在孩子都有了咋办?回来我还得说凌刚,别放话过不去啦,妹子孩子都有了,咱有啥办法,就是被人欺负的命。”
杨燕燕红着眼睛说:“哥。其实李虎可好了。你能不能好好跟他说话?你怎么知道他一直穷呀。他挣钱好多钱啦,可有钱啦,开了石场更有钱。”
她娘被臊到,一巴掌拍她后背上:“你一个姑娘家,羞不羞?去。让李虎带着你去玩去。”
如果是个不认识的姑娘这么说,李虎会反感。
但是杨燕燕,李虎已经与她很熟悉。
李虎知道她这么说,就是为了告诉人自己人穷志不穷,但话用不好,意思有点变样,反倒感动了一下。
李虎知道她娘不愿意得罪那边,想和自己这个侄子好好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但是预感很强烈,就看这些下人们的模样,他们就是那种爱强迫的恶人,燕燕家答应,他们可以反悔,但是燕燕家不答应,他们则觉得失颜面,反倒会非让你屈服不可,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唤了燕燕一声,转身往外走。
燕燕站了起来,给她娘说:“你给俺哥好好说。反正我不会嫁。逼我,就死给你们看。”
她娘怒道:“大过节的,什么死了、死了的,滚一边子去。”
她和李虎一起出去,见院子里阳光甚好,一些海味都摆上了桌子,反倒安慰李虎说:“李虎。你别气。我哥回来就好了。他和你一样是好汉,上去就把那几个人打走。你等上。等他回来给你出气。”
她四处看看没人,揩揩眼睛压低声音说:“我在装哭。我是哭给他们看的。”
李虎怜意大生。
她低着头,还在吸鼻涕,凑过来的头发因为不像李虎那样天天洗,有点淡淡的怪味,但一点也不难闻,李虎可想带着她去选一身好衣裳,天天吃好吃的……正怜惜,感觉自己的手掌动了动,低头一看,燕燕正在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勾自己的手掌,她的手不大不小,修长白皙,红润柔软,食指不由动了动。正想去牵,燕燕勾在他小拇指上,给他勾起来,轻声说:“拉个勾吧。”
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咱们为啥拉钩呢?你不许到别人家窗户外头唱歌,你不许冲人家笑,也不许对人家好……还有?”
李虎反问:“为啥都是我不许。”
燕燕轻声说:“我本来就不会去做呀。”
她嫂子在柴房呼唤:“燕燕快来填把火。”
燕燕一甩他的指头,飞快地跑过去,两只辫子又晃呀晃的,李虎收回目光,看向桌子上的海味。
哪怕天天吃窝窝头,既然是杨凌自带回来的,他一点都不想碰。
正鄙夷这些食物,杨凌自从里头走了出来,狭长的眉毛下头掩着一丝恶意,走过的时候,看看旁边没人,李虎在,桌子上的海味在,似乎婶子家烧的还真不错,有点像人家会烧海味的人家烧的,就指着一木碗海耳问:“你个乡下的野小子,知道这是啥吗?这是海耳,富贵人家叫鲍鱼,要不要尝一个?”
李虎冷笑说:“一到过年,我都吃得腻。”
说完,掉头就走。
杨凌自在背后讥笑:“吃腻?别看靠海,十头以上的,老子都没舍得吃过。”
他正要捏一个,李虎却回来了,抢先把他瞄准的那个捏走,直接凑去脸,笑着说:“我爹常说,斗气的时候要让别人气,不吃白不吃,吃过还照吃。看到你气我就高兴。”
杨凌自愣了。
李虎拿着走了。
他才后悔自己没有扇一巴掌,不敢相信地说:“这小子咋那么大的威呢?没人收拾过他吗?”
一百二十四节 我能不能再捡个人呢
冬至一过,就要招工。
木匠班做的东西他看不上,泥水匠垒的房屋他也看不上。
说得好好的,照着给着的房屋图盖,地基一出来,他当场就傻在那儿,起墙勾的线跟燕燕他们家差不多,就是一间堂屋,两个耳房,如果说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大了一点儿。他是想干什么?在里头放石器样儿,分发工钱,谱图收藏,甚至记账,安放账册,管理工籍,甚至放一套小工具,琢磨精料……这三间房屋一个门,跟他的想法出入太大,说得好好的,结果要去盖,起墙的线就起这样了,泥瓦匠的班主满脸歉意,跑来家里坐那儿说:“不是我们不想按照您的意思盖,可不知道咋盖呀,你看你给我们的图,这图是房子啥样的,可这起墙呢……”
这是一件令人头脑发木的事儿,怪不得这方圆几百里,房屋只是大小有区别,几乎都是这个模样。
在家都是听说阿爸到处找匠人,给匠人官做,与靖康截然不同,不少文官还上书给阿爸,觉得这样是轻士。眼前这一幕下来,你觉得狄阿鸟该不该到处找大匠,找到了给官做?乡下盖个房屋,有钱都盖不出来。
而且呢,他们盖房屋只打横线,没有铅锤。
如果他们贸然一改,不按自己熟悉的路数来,房子就有可能变形,坍塌。
在那儿发愁,燕儿她娘还劝他,不合你意,你就去看着,跟着他们,随时给他们讲。是这个道理呀。
李虎心说,我也没盖过房屋呀。
他有种没头绪的烦乱,就说:“大娘。以前在塞外,说咱这儿天朝上邦,我就觉得有很多可以学的地方,可您不知道,我们东夏那边的匠人闭着眼睛都能盖我画的屋子……难道盖这几间房屋,还得城里请人呀。怪不得给东夏迁来的人修房屋,县里的人都痛骂,说人家比财主还讲究。”
燕燕给他扔了一句“吹牛”。
他没法,觉得自己要看着,冬至过后的这第一天,要替人家的基线给勾对,免得班主说自己给看的图是竖着的,这些线得躺着起,竖着看着是个墙模样,横着不知道往哪垒。
本来要去县城请郎中的,他不去了,让李鸳鸯代替自己去。
之所以不让狗栗子去,是因为狗栗子这两天吃了风寒,而且李虎怕他去了跟人说不清,价钱不肯开,现在四邻八方在等着,不是省不省钱的问题,郎中必须得请到,必须要开始招工,依着狗栗子捂钱的丑态,他肯定把价格看在第一位。
李鸳鸯这就带着他的嘱托上路。
为了表示该花的钱会花,不该会花的自己不会花,还从家带了个窝窝头,然后骑着李虎给狗栗子配的骡子出发。
他去也是一种逃避。
李虎觉得开销已经在产生,让他建账,他也不会。
到了县城,李鸳鸯顿时一改穷酸相。
他在一家不错的酒馆,二楼开了个雅间,却是不要什么炒菜,让人家给他烹只羊腿。等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上楼,推开房门,李鸳鸯正在撕羊腿上的肉呢。
因为为首的人李鸳鸯认识,也没有什么对黑话,放铭牌的过程。
李鸳鸯见他们盯着自己傻看,暴躁地说:“有啥好看的呀。天天让你啃窝窝头。你跟老子不一样馋才怪。”
说完之后,他就叹气说:“公子太能吃苦了,他怎么能受得了呢。”
他从怀里掏出来那个自称为了省钱带的干粮,放到为首那人跟前,动情地说:“带回家去吧。高粱的,掺的有燕麦,燕麦也没打细碎,牙齿咬上糠的感觉,你们有过吗。就昨天吃点海味,又不喜欢吃。我看公子也不喜欢吃。”
为首的人拿起窝头,在桌上敲敲,见硬邦邦的,叹了口气,揣进怀里。
李鸳鸯说:“就这么说,说公子呀,天天就吃这个,瘦得跟猴子一样……咱不是老说人家靖康种地的都跟猴子一样,现在才知道,之所以他们像猴子,就是吃这个东西吃的。”
他潸然泪下,两个恭敬站跟前的部下也潸然泪下。
而这种潸然泪下,也确实发自于内心。
李鸳鸯说:“他老人家真是太狠心了,让公子去遭这样的罪。我养母见到我吃这个,她心里也会难受呀。是吧?”
他问:“要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见两人不懂,他就说:“你看啊,杨村杨氏捡了公子,公子捡了我,我能不能再捡个人呢?我觉得我也可以,知道为啥吗?善良。善良的人,他觉得别人善良会是问题吗,正好现在公子在招工,用人之际。那我就捡人嘛。”
为首的人低声说:“档官。我身边跟着的这个就是找来的,会磨豆腐。”
不等这个要被捡走的人喊一声“李爷”。
李鸳鸯“啊”一声,站了起来。
那人苦笑说:“咱们不是才刚组建,进来的都是一些年轻人,打小入学堂,接着进军营,再被选走,没几个有工匠的底子呀,外人,那都是接受过训练,又能行吗?”他低着头,等着李鸳鸯的训斥。
李鸳鸯却没有,轻声说:“我知道啦。”
看到部下意外,他说:“我在公子身边,就是个闯祸大王,公子很少骂我,我以后也要少骂你们。但是不骂,不意味着不想骂,是给你们机会。”
他叹气说:“这次回去,要给我养母讲,他老人家重新启用我养母,不是原先暗魂做得不够好,而是军卒气太重。他们更适合杀人放火,打探军情,组织得再严格,但一要隐藏,人家就发现长得都不像常人。只有我养母做得好,现在他老人家将军情司与暗魂合二为一,变成军刺,重新启用我养母,不是看好养母这一点吗。养母呢,却总从军中抽调骨干,是走了人家的老路呀?回去讲,我们也要抢各个行业的人,只有有了,而且我马上就扮不下去了,公子逼着我建账,我说我不会,他说师爷怎么不会呢,要我去学,我都应付不了,你们咋装啥像啥呢。对不对呀。两位。”
两人猛地挺直身子,“扎”字随口喊出来,李鸳鸯头晕,按脑门上了。
军事素养太高,都条件反射。他又说:“我们能找到公子,李常胜也能找到,而且他是我们的上司,我心里好奇怪,他们军刺的人怎么不见露面?你们留意一下,不露面,就说明他们在监视咱们。李常胜早就这么放过话,说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懂吗?乌合之众。如果他们在监视我们,我们还发现不了的话,李常胜就敢说在他的管辖范围,让我们消失,我们能消失吗。靖康最需要我们重视的地方之一,我们的人都不能有,可以吗?这样下去,养母不挨骂吗?”
训完人,他心里出气了,吃完羊腿,带着一个新捡来的,磨豆腐的,走到大街上,去找县里的郎中。
其实军中不缺郎中,这个他能找来,但现实是,这个郎中被李虎指定了呀,他另外找个郎中,不露馅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李鸳鸯有点沮丧,却是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走在自己身后的部下:“磨豆腐和磨石头,都是磨,区别大吗?”
去请郎中,这个事儿顺利,只是这边的郎中与东夏的军医不一样,东夏军中郎中兵,那是在李言闻的指导下,指导检查哪些病征,在这儿,郎中愿意归愿意,检查人啥呢?李鸳鸯只好指导他,毕竟在东夏军营呆过,知道东夏军营要检查哪些病,说大半个时辰话,约好下午一起出发的时间,李鸳鸯出来了。
他想到自己刚刚吃羊肉了,要求手下:“去买一只羊。冬至,咱们东夏人杀羊吃羊的风俗,公子连羊吃不上,太不像话。”
羊给买到了,他前头走,后面的后生牵只羊。
再走趟趟一样走回来,他就背着两只手,要求说:“你见了公子,说你是我的乡人,来这里扛活,结果呢,给喊你扛活的人骗了,被卖到庄园去,自己强壮,爬墙出来,跑了,这个羊呢,你半倒给顺手牵的。”
后面的年轻后生瓮声瓮气地说:“师爷。你知道。我们那的人不顺手牵羊。”
李鸳鸯说:“你现在不是我们那的人,假装嘛。”
他又说:“你得知道是哪个庄园跑出来的,否则这就像假话,杨庄是个大庄园,陈寨也是个大庄园,杨庄声誉好一些,你就从陈寨跑吧。今天在田野中摸了一只羊,想到县城来卖,于是乎,碰到了我。”
两人大街上绕了一圈,这样串着话。
大街一圈绕回来,到了一家钱庄。
李鸳鸯咳嗽两声,一抬头,想了下说:“东家让我问问钱价,咱们进去,要是见着伙计,就替东家聘走。让我造籍我都顶不住,让我建账,这个机会留给那些学钱庄,一心想当账房的人吧。”
一百二十五节 二女归来
杨燕燕才说过她娘把李虎捡回家,李虎把李鸳鸯捡回家,怪有意思的,李鸳鸯会不会也捡个人回来,结果李鸳鸯去县城去请郎中,真捡了个年轻的后生回来,如果说这链的还不够长,年轻后生还顺手牵羊,拉在背后咩咩直叫。不说燕燕和她娘听了哭笑不得,笑得前俯后仰,杨揣也带着毒牙惊奇:“啊呀,幸好这兄弟捡的是羊,不然再捡个人,一直人捡人捡下去咋办?”
只是这只顺手牵的羊?不知咋办好。
燕燕一蹦一跳去找李虎。李虎回到家,众人惊奇地发现这李鸳鸯捡来的后生,虽然顺手牵羊过,却也憨厚……他们还在问询那后生。后生一见李虎出现,顿时就激动地发抖,李鸳鸯刚说完“这是咱东家”,后生扑通跪到地上,乞求说:“东家收下我吧,师爷说你正是用人之际……我有力气。”
大冬天,他把破衣烂褂一甩,鼓出自己的膀子肉蜷胳膊。燕燕告状说:“那。那院子里,他不知在哪牵的人家羊。”
李鸳鸯见李虎关注那羊,生怕他通过捡羊判断后生品质,在一旁说:“东家,我问过啦。羊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哪捡的,不是饿的没法,他也不会去捡,一心想换钱,给牵到集上,我说你想让东家收你,你得还回去,这不是他记不清了,没地方还的,要丢半道,我就让他牵家了。”
他上去揪那后生的耳朵,又斯文又凶狠,问:“方海呀。以后还捡羊不?”
燕燕她娘说:“好啦。以后不捡了。把衣裳给拢起来,别凉着膀子。这羊呀,回头看有没有人来要,要没人来要,就给燕燕,让她去河泊放羊……”她嫂嫂笑着,顺口就说:“小时候放过,这两年没羊了,人也大了,不知道还愿意不愿意放呀。”杨燕燕立刻眉头皱上,仇视地往外瞅那羊。
李鸳鸯有点紧张。
这冒着风险拉回来是干啥,为了宰了吃,连忙说:“杀了吃肉吧。不会有人来要。冬天草少,还有匹马。”
杨揣赞成,连忙说:“万一是不讲理的人家呢,非说咱偷的咋办,杀了吃肉。大冬天的,吃羊肉好。”
他笑得眼睛都挤一起了。
无论他们说啥,李虎都显得沉默。
众人以为他在考虑,都盯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李虎从怀里摸了一会儿,摸了一袋铜钱,一弯腰递给那后生。李鸳鸯心里猛一颤,那后生也有所警觉,摇了摇头。
李虎这才缓缓地说:“顺手牵羊的人我不要。这些钱给你,拿着当路费,回家吧。”
一时之间,众人懵了。
虽然一屋子都是善良人,但也没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野地里牵只羊有多大错。李鸳鸯连忙小声说:“东家。给他一次机会吧。”李虎摇了摇头。后生一下着急,眼睛一下盯上李鸳鸯。
李鸳鸯又说:“东家。你是不知道,挨饿饿的,啥事都能干呀。都是饿的呀。”燕燕她娘也说:“是呀。你要不是开石场,咱家养不了,也就算了,看着鸳鸯的面上,给他寻个路费。可你不是开石场吗?留下来吧。有年饥荒,挨饿的时候,我还带着你嫂子去偷人家庄园的红薯呢。怕人家逮了打,那红薯都绑你嫂子大裤筒里,你问问你嫂是不是真的?要不是摸了些红薯,咱家除你哥在外头,一家人非饿死光。”
李虎愕然说:“大娘也有过?”
燕燕问:“你就没挨过饿?”
李虎说:“我也挨过。可是我能打猎……”
说着,他就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了,他进了丛林,有的时候是挨过饿,靠打猎果腹,但这平原地带,一个农家后生,没弓箭没武器,他既没地方打猎,他也打不到猎呀。杨揣也同情,讲情说:“李虎你不听戏吗?那戏里都说,东夏王那样的英雄好汉,没他爹了之后,还顶着锅盖去偷人家吃的呢,啥吃的都偷。”
李虎脸一下涨得通红,扭头就吼:“没有。”
杨揣吓了一跳。
他“哦”了一声说:“忘了。你是东夏回来的。”
李鸳鸯也张嘴了。
好在李虎在前,不然他一定露馅。
这没办法,换个地方还可以忍住,大王再受尊敬,为了不暴露也得忍住,但跟着李虎,你能麻木?
将来你身份一旦暴露,想想?
杨揣说:“说饿死不做贼,那人都该饿死呀。”
这是李虎未曾想到的。
他怔怔站着,想一下说:“就算饿了,没法儿,现在到咱家,自己也不说找回去还回去的话。”
他收回自己递出去的铜钱,要求说:“也好。你去把羊还回去,一村一村找,什么时候把羊主人找到,还回去,赔礼道歉完,啥时候再回来。”
李鸳鸯想说啥,拨捻嘴唇,忍住了,发现方海又抬头看他,要求说:“去呀。”
“哦”了一声,他又提出疑问说:“他外地的,怕会迷路,陈寨那边的人见了,再把他重新抓走。”
李虎说:“怕迷路,找个人跟他一起,怕抓走,更不用,抓走他,我上门去要。”
李鸳鸯没法。
杨燕燕她娘说:“李虎。你这太善了。也好。让杨揣给他一起去吧。等于是给这孩子个教训。”
他俩说走就走,牵着羊,说着话。
杨揣觉得李虎太过分,还在说李虎。
方海却央求说:“我们东家让去还羊,那是应该的,俺本来也不是那种顺手牵羊的人,那会儿我也没饿呢,不知道怎么就牵了。你不能说他。他以后就是俺东家。让俺干啥俺就得干啥。”
两人走不大会儿,李鸳鸯便去追了。
羊就不是偷的,你还给谁去呀?
羊还谁不还谁,那就在于他们能不能找到人要啦。
李虎要去见一下安排到狗栗子家歇息的郎中,也走了。
杨燕燕也要跟着去,她嫂嫂把她拉回来说:“还没嫁给他,别走一步跟一步,村里的人可不都在说。”
她娘咂一下嘴唇说:“这李虎好。”
她叹了一口气说:“人太好也不好呀。”
说不大会儿,便忙着张罗晚饭。
正张罗,外头方海一溜烟跑回来,一进门就喊,见了燕燕一家人的面,不等人问他羊还回去了没有,就喘着气说:“二姐回来啦,马车和人都在河弯子上呢。杨揣让师爷,师爷让我赶紧跑回来给说一声,他正在跟二小姐说话呢。”
杨燕燕大叫一声“啥”?
杨燕燕她娘急急忙忙出来,杨燕燕她嫂也一样,两人刚赶到一起,杨燕燕她娘不知怎的,就身子一软,往地上仰,要不是被她嫂子给抱住,不定摔不摔……杨燕燕连忙跑她,大叫:“娘。娘。你咋啦?我二姐回来你咋晕呢。”
杨燕燕他娘说:“后生,你背婶子一下,婶子闺女咋这时候回来了。”
她大哭,捂着眼。
杨燕燕她嫂嫂把她扶上方海的背上,方海就背着她往河边跑,这边杨燕燕和她嫂嫂也一左一右,跟着跑。
一百二十六节 真正的守护
二十来个五大三粗的保镖,有骑马的,有奔跑的……几个丫鬟,把杨燕燕的姐姐杨凤给护送回来。河弯子上,别村的人都在跟着看,很快自己村的人也都已经知道,刚跟前赶,很多人说,这女婿保不准一起回来了,那是个大海魁,家是巨富,产业不小于杨令公的杨家庄园。
到了跟前,母女、姐妹、姑嫂已在抱头痛哭。人都围着劝,纷纷说:“燕燕你别哭。你扶你娘。”李虎跟着人一起出来,人已经到了村口,他也就跟着人,随着回家。到了家,村里的婆娘差点把院子给挤满,不停在问:“凤儿比前些年更漂亮,有钱人家就是养人呀,不听凌自说有孩儿了吗?孩子呢?”
杨凤束着个大锦缎披风,头上首饰也给弄乱,盯着人一看,人就觉得她不知道谁家是谁家的了。她大娘也来了,也在问孩子,她这才揩着眼泪说:“他爹疼得疯,我回家,他才不肯让孩子吃冷风呢。”
这么一说,似乎夫妻关系没有人想的差。
她大娘说:“那他来家呗。你娘你哥是恨他,但他真来咱家说说好话,你娘的气也消掉了。”
杨凤说:“他也来了,今晚落脚白河,说是这边杨庄,县里都有认识的人,在那儿给他接风呢。”
杨燕燕她娘连忙说:“不是说疼孩子。这你们回来?”
杨凤说:“在她祖母那边呢。”
众人围着不散,杨燕燕找了李虎拉出来见她姐。杨凤就说:“知道了。”李虎看她不冷不热,已经知道了她的立场,也没多说,正好外头李鸳鸯喊他,他就鞠个短躬,退出来问李鸳鸯喊他啥事。
李鸳鸯啥事儿也没有。
他借口是让方海明天再去找羊主人还羊,实际上也是感觉这二姐回家的时机不对,害怕李虎在里头受辱。
李鸳鸯等他出来就说:“燕燕是个好姑娘。可是东家,她或许不适合你呢,你心里可得明白。”
李虎心里乱糟糟的,问他:“为什么?”
李鸳鸯说:“她不识字,也没见识、学问,东家可是干大事儿的人,她帮不到你。”
李虎“哦”了一声,反问:“我让她帮我啥?”
他又说:“我用得着一女子帮我?”
李鸳鸯没敢接话,突然一回头,看到方海,方海抱着个死羊回来,他就又说:“啊。这羊死啦?”他大叫:“方海,你咋回事?你是不是不想还呀。这羊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方海没好气地说:“师爷。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李鸳鸯连忙说:“刚才人多,可能给谁踢着了。那样吧,咱们等于把羊买下来,明天你带着钱去,给他们还钱。”
李虎想了一下说:“明天给方海钱,让他去还,见着羊的主人,带来给我见一面,一是道歉,二来怕你们根本就没去找。这二姐回来,把羊就拎给嫂子吧,让她好做饭。”
他掉头就走。
李鸳鸯扭过头,看了个背影,“啊”一声,表情极为古怪。
那只羊还没剥皮,晚上又只顾说话,也没吃上。
不过李鸳鸯觉得,就是做上,家里都是人,也都被村里吃了,所以方海几次要去扒皮,都是被他踢拐弯。
晚上家里住不下,李虎与杨揣一道把李鸳鸯和方海安顿上,自己只好再去狗栗子家住。郎中在给狗栗子开药,狗栗子她娘则偎在杨燕燕家,回来很晚。
李虎没也没早睡,问些郎中问题。郎中听他说是怕招工之后,人凑到一起,一旦有病传染,人都得病,就使劲称赞他,而自己则拿出自己的本领炒卖。都说累了,就都睡下了。李虎习惯好,沾床就能睡,刚刚睡着,一屋睡的狗栗子就把他推醒,告诉说:“我娘说燕燕在外头哭着喊你。”
李虎大吃一惊,胡乱一披衣裳,跑到院子里,听得门被打得扑通响,三步两步到门跟前,把门打开。
杨燕燕浑身冰凉,扑他怀里,哭着说:“我姐跟我娘说让我嫁那边,我说不过她,看我娘也没词说了,就跑来找你。”
她一边哭一边咳嗽。
李虎回头看看,正不知道要不要带她到屋里,狗栗子他娘起身,拨了灯,站堂屋门口让他们进去。
李虎怕燕燕冻着,就牵她进去。
一进去,狗栗子的娘就问:“你是咋了?你姐咋说的?”狗栗子也在里头的房里,听着悉悉索索穿衣裳,郎中住在另外起的一间小屋里头,倒不知是没被吵醒,还是知道自己是生人,没起来……燕燕喊了一声“婶娘”,就坐下了,跟李虎说:“我娘问我姐。我姐说那边的那个人,他就不是跟人争花魁,是在魏博巴结人家大官宦家少爷,摸人家手给打伤了的。他喜欢男的,叫小童。”
李虎更正说:“娈童。”
燕燕就说:“他辛苦巴结上一家大官人的公子,本来是为出仕的,喝醉酒,看人家长得好,摸人家手,人家把他腿打断,说是接好了,以后还能好。可那大官的公子恶心到了,要不放过他们家,他爹都在到处花钱。”
李虎不敢相信地说:“就这,二姐还让你嫁?”燕燕说:“算卦的看八字指点,说俺家女子好,生在善门……俺姐就是的,你不知道,俺那个姐夫,娶七八个,都没生子,生出的女孩也难长成。人家说他在海上杀人越货造下的,非要善门女子来抵,他就下手抢的俺姐。本来俺哥还与他有点关系,他都不顾,宁愿跟俺哥翻脸成仇,现在俺姐生了孩子,已经证实俺姐就是善门女子……”
李虎惊道:“善良,就要生受大恶?”
燕燕哭道:“就是呀。那个海魁姐夫一心想巴结人家,就去说,说俺姐还有个妹,人家觉得我能治他的病。现在人都痴呆癫狂,俺姐也说我一去,人家就可以好。大官宦人家,要是好了,我是名门正娶的,一下子就上枝头,我又不是麻雀,我上枝头干嘛?我说不过她。心里气死了。”
李虎呆呆地站着。
人家从沧郡来逼亲,竟是因为燕燕家的善良。
燕燕又说:“俺姐还说,俺那个姐夫他年龄不小了,以前的结拜兄弟现在都不牢靠,想和俺哥说和,让俺哥回去帮他。俺哥是亲戚,他信得过,俺哥也能干,武艺还好。你说咋办吧。就是因为俺姐生了孩子。不生孩子,他都不让回家,说是怕俺姐跑,生孩子了,这才肯给回家,现在说和,前头干啥去了。”
李虎心里有个巨大的疑问:要燕燕嫁去,那公子哥喜好男风的毛病不好呢?
这些人都是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人,按说也都是一方人物,用狡猾,用智慧套他们身上,都套得上,怎么都信这邪?
他回过神,连忙说:“我去给二姐说。她生了孩子,依然掩不住她男人作的恶,我阿爷从小就教育我阿爸他们,说喜鹊落枝头,和好事、坏事没关系,萨满不可信……”他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停住。
见狗栗子和她娘在叹气,听得很仔细的燕燕抬起了头,眼神惊讶,就更正说:“巫术不可信。”
他烦乱一团,前前后后跨了好几个宽步,一回头,燕燕滚着泪水,看着自己,便咬一咬牙说:“走。我去与她说。”
燕燕说:“我心里好难受,我走不动,你背着我吧。”
李虎点了点头。李虎俯下身子,让她爬上去,背上就走,燕燕搂着他的脖子,脸就在他脖子上,嘴唇滚烫,泪珠冰凉……他心里也好难受,就觉着有燕燕,她与任何人都不一样,那些同窗,漂亮也好,对自己好也好,都不一样,因为有燕燕,在靖康一点也不难熬,不枯燥,要燕燕被人夺走,那便不知道怎么呆下去,会发疯。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里走,沙哑地说:“燕燕。你别怕。谁都抢不走你。我发誓。”
燕燕“恩”了一声说:“我知道。”
到了燕燕家,燕燕嫂嫂揣着袖子,站在门口呢,应该是找燕燕,见李虎把人背回来,连忙去接燕燕下来。
杨燕燕不肯,说:“我就让他背着,万一你们把我卖了呢。”
还没进堂屋,杨凤站在堂屋门口,大叫一声:“你干啥。你把她放下来。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是你能背的吗?”
李虎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说:“我背我能背。我娶她。我能给她幸福,我要守护她,不管你是她的姐姐还是谁,都不能欺负她。”杨凤愣了一下,就笑,笑得轻蔑,随后发现娘站自己身边了,往前一指,大声说:“娘。你管不管吧。你不管。我喊俺男人的人去。他是干啥的,你们可知道。”
杨燕燕死死搂住李虎,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她也轻蔑地说:“喊去。喊李虎也不怕。大不了我跟他一起死。看俺哥回来不找你们报仇。”
这哪是哪呀。
杨凤愣着。
燕燕嫂嫂抖颤地说:“都说啥疯话呀。”
燕燕她娘却说:“为啥不说。俺家男儿都是敢担当的。俺嫁你们爹,都说他犟得败了家,俺从来没后悔过。俺生个儿子闯了祸,俺还是亲他。咋的了?李虎就是俺女婿,二妮,话俺们几个加起来都说不过你,但人,你让你男人来俺杨村抢好了。看老少爷们让你们抢走不。俺就是看着李虎好。咋看咋好。比你们家的心善。你们家那啥玩意儿,欠的阴债多,差点绝后。”
杨凤又顶不住,“哇”一声哭了。
她哭着说:“娘。你傻了吗?这时能开头,能结尾吗?司徒家老爷能罢休吗?俺哥还能在沧郡呆吗?”
李虎说:“二姐。你想过没有。燕燕嫁过去,他好男风的病好不了呢?燕燕怎么办?你就信燕燕去到,他就能好。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靠算卦指点,能把病治好的。何况关系着咱们家燕燕。”他说:“我把话撂下。谁碰燕燕,谁是我的敌人。谁抢燕燕,我定教他一刀两断,身首异处。”他一段、一段地喷着热气,说得斩钉截铁,尤其耐人寻味低言:“穷人家,也不可欺。”
他把杨燕燕放下,背转过来,双手捧着她脸揩去眼泪,说:“燕燕。别哭。去睡吧。谢谢他们苦苦相逼,不然,我真的还不知道我稀罕你。我一定要娶你,无论谁反对,我宁愿一切都舍弃,也要娶你。”
舍弃一切?
谁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杨凤尖刻地问:“你挡得了吗?你知道不知道,县里有很多人,他们就都认识?”
县里?
燕燕打了个寒噤。
李虎却淡淡一笑,轻声说:“我爹说的是对的,人不能只顾一往无前,就什么都忽略,真正的守护,是把你珍视的全部装进心里。”
不知不觉,天上又飘起雪花。燕燕她娘揩着眼角,唤道:“燕燕我儿,来进屋吧。让李虎也回去。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我不信你姐几年不见,就不是你姐,一起伙外人欺负我们。”
燕燕往屋里走去,却突然一回头,大声说:“李虎。打不过要知道跑。”
李虎点了点头。
燕燕嫂嫂要送他走,他就说:“嫂嫂你不送。你回去吧。”
燕燕嫂嫂却是有话说。
她小声说:“阿虎。拖。你哥回来就好。杨揣他大哥,你那个姐夫,其实都有点儿怕你哥,这是要趁着他出海没回来。”
一百二十七节 挡人谋生
早晨,有些事,李鸳鸯和方海还不知道,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往杨燕燕家走。杨燕燕家看起来有点平静,李虎从河泊回来,已经在刷他的马,李鸳鸯不会,方海会,一个眼色使过去,方海就到跟前了,到跟前要替李虎去刷,陡然间发现了什么,大叫:“东家。你咋骑的是儿马子?”
他替换李虎去刷,那马有点躁动,但李虎站在旁边挠挠拍拍,它也没有发威,只是不老实,方海咋刷,它咋绕着走。
李鸳鸯有点得意。
要不是把方海给捡来,刷马的就是自个,而自个,还真没有怎么刷过马。他凑过来就小声给李虎说:“今天招工呢。待会儿把咱的人都喊来,去场地里搭个棚子等着,好给请来的郎中呆?”
李虎点了点头,与他一起走回来,告诉说:“记得录名造籍,待会给你找个棉袖,你缩着手,别冻到手,天真够冷。这边燕燕不知道咋样,我要去不了,你就替我料理……能不能做个好师爷,不在于你给不给我递筷子,而在干活的时候。”李鸳鸯发现他说着话,在身上乱抓,以为他在逮虱子,掀一下他衣裳,看过去,哪是什么跳蚤,是冻疮?他天天习武、下河,身上给起了冻疮。
李鸳鸯大叫一声:“东家。你咋起冻疮呢?”
燕燕也给听到,连忙跑跟前,命令说:“你别动!”
李鸳鸯真不知道怎么好,公子身上都能长冻疮,他心里难受极了,围着转来转去,又怕说了东夏防冻的药名,要去买,李虎听出来,只能乱转。杨燕燕手摸进去,找个肿的地方按了问:“是痒还是疼呀。”杨凤的丫鬟正好出来,飞快跑回去,随后杨凤就站门口了,大叫一声:“杨燕燕。你还要不要脸?”接着她又大叫:“娘。娘。你管不管?”
李鸳鸯忍不住了,正对着她说:“二姐。你喊啥?我们东家身上起了冻疮,燕燕给帮忙看一下,你喊啥?”
杨燕燕没好气地嘀咕说:“就是。”
她轻声问李虎:“是痒是疼,你说呀。”
李虎往后缩着,躲着她的手说:“不痒也不疼。没事儿。”
杨燕燕就训他:“还往河里跳?傻不傻?还害羞。不让跟你一块。冻死里头也没人捞你。”
燕燕她娘出来了,责怪说:“杨凤你大惊小怪啥。李虎守礼,在俺们家住不是一天、两天,娘不知道吗?”
回过头,她就问燕燕:“你用手摁摁,能摁好呀?”
燕燕撇着嘴说:“我心疼。”
李虎心里一热,为了离她远一点,“嗖”地蹿出去。
燕燕她娘同样不放过他,大声说:“李虎。你跳河里,那是练啥功?有你那样练功的吗?谁教你的?看身上起冻疮了不?再不要往河里跳,村里的人知道的还少,都知道了,看说你二蛋不说。”
李鸳鸯连忙说:“是呀。东家练啥功呢。东家想打架,你喊一声,就有人上了。碰到打不过的,咱找厉害的人来。”
李虎没有吭声。
杨凤已经明了,这李虎,二蛋一个。
她叹一口气,也不再说啥,掏了一张银票说:“娘。给你。中午做点好的吧,中午他该酒醒摸来了。”
杨燕燕大叫:“娘不要她钱。”
她指挥说:“李虎。拿咱的钱去,给咱娘。”她说快了。李鸳鸯却是怕了,纠正说:“他大娘。”
杨燕燕斗气才是主要的,一掉头,大叫:“就是咱娘。咋了?”
李鸳鸯连忙瞅着李虎,发现李虎微微有点脸红,觉得有点不妙,手在袖子里,那是又抓又伸。
这气斗得。
李虎早上把羊拔了,早晨吃的是羊肉。
吃饭了,杨燕燕压住她姐的筷子,得意洋洋地气杨凤说:“李虎的羊。你别吃呀。”
早饭还没吃完,一个少年跑得跟风一样,不到院门就喊:“李虎哥。李虎哥。王小七堵路,不让人来聘工。俺哥去打水,人家给他说的,你快去看看吧。”
李虎大吃一惊,站起来,就去捋自己的马。
燕燕他娘也有点慌,这乡里乡亲的,怎么惹到王亭长那个混蛋弟弟了?
她提醒李虎说:“你去找他哥。你别直接跟他掐,你去找他哥。”
她见燕燕也响动,一把抓回来,说:“你去干啥,你去是添乱。”
再一看,李鸳鸯和方海已经撩了,腿抡圆,胳膊平摆,跑相还怪一致,就说:“李虎这俩伙计,捡的可值。”
杨凤叹气说:“卖个石头,还养招工,还养师爷伙计,尽作瞎。”
李虎捋出来马,那马感觉到主人的情绪,一蹿出来,就掀两只前蹄,杨燕燕大叫:“看马站起来了。”她跟她嫂子说过,李虎的马能站直,这回就大叫:“嫂嫂。嫂。你看是不是真的。”
李虎拽着马出去。
燕燕她娘和她嫂嫂就追出去,喊道:“记住。去找他哥。”说话完,李虎上了马,上了那马,那马却竖起来了,把两人吓了一身冷汗,直到马放下前蹄,振鬣长嘶,往前奔驰,她们才想起来,马鞍也没有。这李虎?两人不知道说啥好,见杨燕燕跑出来,就说:“这李虎真是从东夏来的,这才叫骑术。”
李虎一路奔驰,却是越走越慢,他想王小七怎么冒出来拦人道路,等于是无冤无仇,如果说有点牵连,明面上,自己还对他有恩,他是要干啥,如果这时候他仔细留意,前头跑着的李鸳鸯和方海,定能发现点什么,却是没去留意,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王小七的动机何在,只觉得巧。
巧就是一种动机。
他立刻警醒,心道:“他该不是被别人请来堵村民来上工吧?会是谁?张场主,还是杨凌自?”
对于这些无赖,他从来不报好感,而且他定下神,更觉得王小七没有半点儿眼力,自己雇工,一雇三百,将来还要再雇,头天不知道谁能雇上,不定来多少……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别人是为了谋生呢?他拦人,认为自己带群无赖,就能吓走人,他真是把自己太当根蒜了。
四邻八方上千人,踩也踩扁他。
想到这些,李虎拿鼻子冷冷喷气,他想看这个王小七怎么收场,谁来为他收场。
一百二十八节 我把自己当成一种人
从杨村出来沿着村后小河往东不远,挨官道的地方有座桥,贯通官道,成了东西南北的一个交点。四面去杨村,除北边有个沿着一大片农田的小道岔过来,四邻八乡到杨村,就只能从这儿走……
之前李虎写了告文发去本乡各村,经王亭长和乡里的人估算分配,说哪村多少、多少,来应招,有的村,村正都赶着来,好带着他们村的丁壮。
王小七不知道,带着二十几个无赖,占据靠杨村的这一侧,来得早,先见几个零星的丁壮,就喊一声,撵他们走,不走就上去动手,却不料这后头人说上来就上来,早晨前头来的带着自己村的人,大老远伸着胳膊喊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挡在这儿不让去,不搭理就捶脸。”
有人认得王小七,上来与他理论:“小七哥。你凭啥不让我们过去,我们又没招惹你。”
人是从少到多的。
先一开始,王小七寸步不让。
相互“砰砰”打了几捶,王小七拔剑就把人逼后退。啥时候,他们王家沟也有人来,带丁壮的竟然是王小七的一个叔爷。别人怕他剑,他叔爷不怕,上来撵他回家,说:“小七。你在挡谁呀。人家不看你哥的面儿,几棍把你夯河里去。”王小七再一看,人早过百了,站上桥头望一眼,还有一撮一撮的人来,那些人不知是起心看热闹还是同仇敌忾,一路跑得飞快。他有些心虚,和一干无赖儿,退着退着,全退桥头上了,仍死活挡着不让走,与他自家叔爷说:“杨村的李虎是要饭来的,没多大,他根本没钱……他一个人十文给?你们也信呢?他哥杨凌自说的你们还不信,都回家去吧。”
这话不但暴露出杨凌自的指使,也饱含他的嫉妒。他带些无赖纵横乡里,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耍威风,出人头地,显现他自己。一个外乡少年,据说是大雪天被杨村人捡回家的,还不到两个月,就要开石场,相比之下,他王小七被比出了多远,要不是性格争强好胜,他也不到处打架使坏。
有人理论:“俺跟李虎一起在张场主的石头上干过活,他一开始没钱,可他会画画,财主们都去请他,挣上钱了?”
还有人说:“他去外地,就靠这本事挣了一大车钱回来。”
王小七嗤笑,告诉说:“杨家凌自哥哥说了,外头的钱不值钱,钱掉都没人捡。他拉一车,不定是不是捡的。”
人信才怪。
他们扛石头,一天才两文,当场就讽刺说:“那你也去捡呀。”
李虎已经到了。
他见李鸳鸯和方海在往里头挤,把马往河沿树上一拴,三步并作两步往跟前走。
有人喊着:“李虎来了。”
他们肯给李虎让路,嘴里说着:“王小七挡着路,不让我们去给你干活呢,你看咋办吧。”
但他们的话说得也格外有意思,等于在说,王小七不让我们去,你开石场,你得赶紧把他给赶走掉,不然我们咋去干活呀。
李虎不以为怒。
李鸳鸯已经先进去,笑着说:“那后生,你说谁给你说我们东家的?”
他生得好牌子,文质彬彬,身材修长,面庞俊秀,举手投足透着一种气度,相当镇人,而这么一问,王小七愣一下。
他突然不承认他说的话,恼羞成怒说:“我说的。碍你鸟事儿?哪来的玩意儿,想挨打是不是?”
方海站到李鸳鸯前头,眯缝了眼睛,看向王小七手里的剑。
无赖们则向他们移动。
先前与他们斗起来的一些丁壮则找“别推我”,“踩着我脚了”这样的借口,去帮李鸳鸯。
人说李虎来了,其实也是怕他们真打厉害。
李虎上来,王小七一下愣了,他有印象,只是没有搁在心里。
李虎走进来,拨开无赖,直奔他去。
王小七意外,刚才说要打李鸳鸯,他可在被一群上去的无赖掩在了里头,本身又有凶悍之名,却没想到李虎竟直奔他去。
方海看有无赖要站李虎后头,心里紧张,一上去,像在袖子底下藏的有剑一样,别上人家脖子挡开人。
李鸳鸯也紧张,一边跟去拉,一边呼唤:“东家。你回来。他们不是想动手吗,你挨那么近干啥?”
李虎突然宣布说:“我和王小侠认识呢。”
王小七不否认。
剑在手心握了握,他就想捅过去。
这是一种很憋人的感觉,就跟来人生生压制上他王小七一样。
王小七很受不了这感觉,他有种预感,日后他在此地横行的一大障碍,将会是眼跟前走来的李虎,人比自己小,胆量却很大,不但胆量很大,还带一股威,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压逼。场面已经剑拔弩张着,他李虎竟然穿过自己的兄弟走来,有点像他王小七看到两个后生打上架,靠着自己的威风,到跟前一人一巴掌,问俩人打啥。
牙齿咬了几咬。
他差点忍不住捅。
李虎却停在他面前,把手拍他肩膀上,凝视着说:“小七。这不是你闹着玩的时候。”
不知怎么回事儿,王小七没敢对视,后来觉得屈辱,一抬头,斜着脸看李虎,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闹着玩,太轻视他。都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才发现李虎扭转方向,没有再看他,于是,大声扳回自己的威风:“你说谁闹着玩。你不长眼么?这是闹着玩吗?谁今儿去应工,老子捅他个窟窿。”
在他的路数里,李虎会说:“你捅?!”
然后,他真上去捅,捅李虎个窟窿,把场面扳回来,让人知道,他王小七啥不敢。
只是他小看李虎了。
李虎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怒气,音量却提高了。
他说:“我在石场里干过活,你们都知道,当时还跟这几位哥打过架。”说完,他冲个靠跟前的丁壮笑了笑示意。那丁壮却早已转为佩服他,回了笑说:“那是我们蠢。不知道你是为大伙好,早想明白啦。”李虎点点头,便说:“我在石头场干过活,我会作画,挣了些钱,按捡我回家的养母的话说,我能画,饿不着。没错。就凭会画,我饿不着,村里还打算给我块宅地,不消多久,我还能把房子盖起来,然后娶上媳妇杨燕燕。顿顿都有白面吃。不知道你们相信不相信?”
零星响起几声“信”。
李鸳鸯心里一抖,连忙低声问方海:“他咋说他娶燕燕?”
李虎说:“但我不会只图一个人吃饱不饿,我把自己当成一种人,叫士。什么叫士?谁能告诉我?”
村民们茫然。
王小七也发愣。
士是什么?
士大夫。
不是那些老爷们自称的吗?
他李虎太狂了吧。
李虎淡淡地说:“对。什么是士呢?靠中正府来品评我吗,不,若靠中正府来品评,我就不在乡里呆,去游学士子了。我靠什么为士,靠士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我一个人靠画画,吃上白面,那不对,自己吃饱了,得造福乡里,让更多的人吃饱,这才叫士。”
李虎又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让更多的人吃饱。去石场干活,我也拿过两文钱,谁在石场里见过我,谁可以出来给我作证。靠一天两文钱养家吗?靠一天两文钱吃饱饭,娶媳妇,养孩子吗?靠一天两文钱孝敬爹娘吗?不能。那怎么办?我们就不能一天两文钱地耗,我们要有吃饱饭的法子。我就在想,石器也是很多人家在用,为什么没有哪一个石场,做出石器,把它卖到城里,卖到郡里,乃至卖到魏博……做精美,在上头描上画,卖出价钱?前面回自家祖籍乡里一趟,回来的路上,就在寻访石匠,还去了保郡一趟,在保郡石材场呆着,到处寻找加工石器的手艺,心里想,如果咱们开石场,石器做得好,能够行销天下,得能卖多少件呀。咱们周遭的乡邻,可以一天赚十文,二十文,一百文甚至一两银子、二两银子,这不就在造福乡里吗?周围十里八村,多少人可以以此为生呀?与我一起去的同村人杨立郎君知道,我俩按照我的方法,造了几样器具,卖了几百两银子,这几百两银子可以买地,买田宅,但我没有,我全部换成钱,拉了回来。我就想着,一心想着,我要开一个石场,我要让周围的老少都靠治石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口袋里有钱,可以娶来媳妇,让媳妇穿得漂漂亮亮,养了孩子,可以让孩子去读书,街上见到好东西,想买就买回家孝敬父母……”
乡下的村民,谁也没有听过这番言论。
“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口袋里有钱,可以娶来媳妇,让媳妇穿得漂漂亮亮,养了孩子,可以让孩子去读书,街上见到好东西,想买就买回家孝敬父母……”,这话不惊天,不动地,却感人肺腑,让人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热血上涌,当场有人给淌了泪,大小伙子感动得两手揩眼角。
人鸦雀无声。
李虎扭转头,盯着王小七说:“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胡闹?你在干什么呀?你知道不知道一天十文钱够买几斤粮食呀。耽误一天,就是几斤粮食?”
王小七慢慢后退。
李虎又说:“你知不知道你哥也来找我,问我要不要你?你却捣乱?你知不知道谁捣乱,我们就会给谁拼命?”
人群中响起怒吼:“对。他再拦。打死他们。”
他们后头的开始往前蜂拥。
李虎给他们摆了摆手,又扭头盯着王小七,见王小七仗着他的剑,就去拿,问:“你还拿个剑?”
王小七不知怎么就松手了。李虎拿剑在手里,走到桥栏杆边,在上面砰砰砸砸,一扬手给他扔河里,问他:“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在白河与人打架,四邻八乡都在帮你,你是仗着剑呢,还是仗着人?你都不明白,一直以来你在乡里胡作非为,是仗着咱们亭的人,还是仗着你这把破剑?你多厉害?我把你的剑给你扔了,你有多厉害,在场这么多父老,你一个人能打赢几个?你还拿着剑等着刺乡邻,你觉得你以后打上架,被人打得浑身是血,他们还会都上去帮你吗?”
李虎一回头,看了其它无赖一眼,无赖们到处乱钻。
王小七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他终于憋不住,大吼一声:“我日你姥姥,杨凌自。你给老子钱,怂恿老子,让老子干这事儿?”
但他又不甘心被李虎压制成这样,感觉人都快扁了,看看手里,手已经空了,剑也被人家敲砸过,扔河面冰上了,就开始脱自己衣裳,咬着牙说:“我王小七拿人钱财,已经分了弟兄们,总还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我给你单挑一场。按规矩,打赢,这事就过去。打不赢。你们非要群上,踩着我的身子走过去吧。”
方海上前一步,迈出去:“用不着我们东家,我来。”
李虎却在笑。
找台阶嘛,你给他台阶,他以后还以为自己是人物,要踩就踩他个扁的,压在脚底下,根本就不想理他。
他终于找到阿爸的感觉了,不单挑的感觉。
你已经完败了,我还给你单挑,我没事干,闲得吗?
没想到方海怕他应战,跳了出来。
也行,让我伙计给你打一架,我伙计输了,自然还有人给你打,看你让不让路?
李鸳鸯却很紧张,拉上方海,假装给方海接衣裳,趴耳边叮嘱说:“宁愿多挨打,也别显咱渔阳武典,公子能看出来。”
方海点了点头。
他想好了,根本不显露武艺,光给对方换拳头互相擂。
瞄瞄王小七那身板,想起军中艰苦的训练,一口蔑视的吐沫就被他喷在脚底旁边。
一百二十九节 无人能挡我
杨燕燕家,杨凌自不知道从哪回来的,坐在杨燕燕母亲的面前,因为有了杨凤,两人自觉在家里已经占了上风。
杨凌自说:“你信李虎能让燕燕过上好日子?那外头的钱都贱得跟啥一样,他拉一车,就觉得自己有钱啦?开石场?张狗垣开石场,那人家早些年就是财主,比我小二岁,算个拜把子,道上是门清,就这,每年的事儿也不少。他李虎才多大,应付得过来?我刚听说王家沟亭长家那小子放话,说要让他李虎开不成,这会儿就堵他的人了。他李虎跑去?他是打得过还是有钱给人家呀?”
杨燕燕她娘“哼”了一声说:“石场开成开不成,我都愿意把燕燕嫁她,他有钱,燕燕跟他吃香的喝辣的。他没钱,燕燕跟着他过苦日子。俩人年龄还小,只要肯干,总饿不着。我还说让你去帮他一把,把王家混小子撵走呢,听你的话,你也不去,我也不像你张口,我告诉,李虎可是好武艺,村里的年轻人都围着他,要和王小七干架,不定谁赢呢。”
杨凤其实向母亲和妹子服软了,叹气说:“哥。我娘他油盐不进,你也想想,能不能跟人家说,就算了,燕燕已经定了。”
杨凌自反问:“咋说?你男人还在白河呢,他跟人家说的。咱俩也是图着为燕燕好。”
他又说:“二娘。你知道不知道。昨个在白河,县尉都去接风啦。当时一说,县尉都开口了,让李虎采状拿不着,必要时抓他。”
这回杨燕燕她娘动容,回过脸,发抖地说:“你们也太毒了吧。就算人家不娶燕燕,那也是咱家的人呀。你们都让官府抓他,你们都是啥人?滚。”
杨凌自连忙解释说:“没谁去说,那可都是县尉自己说的,为啥呢,他也想围住凤凤她男人,更想搭上司徒老爷。”
他没好气地说:“二娘。你就拐在上头了,李虎有啥呀?人家公子锦衣玉食,长得能会赖,燕燕现在是没见着人,也就是哭两场,到时候一成亲,就把李虎忘了。”
杨凤轻声说:“娘。你也听听俺哥咋说,燕燕是你亲闺女,李虎再喜欢,他也不是的呀。你起码两边比较、比较,不能想都不想就回绝。”
杨燕燕她娘回过头来,说:“傻凤呀。娘能不知道燕燕是亲闺女?可她喜欢李虎,喜欢得不得了。李虎也让她。你换个人,你以为这点简单呀。这是比啥都好。当年你爹出事,娘家人还劝我改嫁呢,不爱你爹?有你们几个?你爹赶集,每次一去,就先去买豆糕,跟你们说,你娘喜欢吃。啥重要,这才重要,他司徒家公子再好,从小娇生惯养,大户人家,门不当户不对,能对燕燕好?你们脑子都咋了?”她缓了口气,又说:“实话给你们讲,我都觉得咱们家燕燕配不上人家李虎。不信,你村里问问去。李虎这孩子是人杰,村里谁不知道?那狗栗子服过谁,天天喊哥,没事就跑来,他都比李虎大那么多岁。我就看准了,就都看准了,那屋里有李虎的书箱,里头都是书,早晨天不亮起来练武,练完武,屋后头念书……你娘就觉得这孩子争气得不得了。”
她又说:“爹娘都不在了。人家女人家还有六不出,娘自己张的口,人家又没啥错,让娘张口再反悔?反悔是把燕燕毁了,说不定把人家也毁了。所以呀,你们说破天,再别想,李虎去县里,采状都已经下来了。他县尉咋的?他敢?还有,你上蹿下跳的,你咋不问问你爹咋不来说?”
杨凌自扭头看向杨凤,说:“你看二娘,她就听不进去。”
杨凤摇摇她娘胳膊说:“好啦。好啦。娘。凌自也是为咱家好,你多少听听想想,别人家一说话,你就堵死。”
杨凌自说:“采状下来,也能给他收走,石场他开不成,光一个王小七,就能治他。”
杨燕燕她娘肯定地说:“你治不了。就不是一类人。这是蚂蚱去治猫。李虎说了,他不开石场他也能活,他开石场,他是要把石器卖到魏博去?”
杨凌自笑了。
杨凤也没奈何一笑,强调说:“石头。哪不都是石头?”
杨燕燕她娘说:“石头咋的?你爹教你们啥,不啥不成器。凌自。”
杨凌自回答说:“不雕琢不成器。”
杨燕燕她娘说:“就在这个雕琢上。我信李虎,用石头的多了,还便宜还耐用,起码的,磨你用不用,磨不好,卡粮食,磨的粗。”
杨凌自打一旁又笑。
杨燕燕她娘说:“你也不用笑。你们不信,今儿咱坐这儿看着,看着李虎能不能治住他王小七,看看王亭长,扇不扇王小七大嘴巴子。”
杨凌自说:“知道。二娘你让李虎去找王亭长。王亭长去县里啦,昨天县老爷喊他去的。”
杨燕燕她娘说:“他就是不去,李虎也治得住。蚂蚱能斗猫?兔子能斗虎?娘不信。”
杨燕燕正从旁边蹑手蹑脚接近。
她本来还是搅闹的,一听她娘这么说,接话说:“李虎赶集的时候治过他。哼。李虎名字就叫虎呢。”
杨凌自一咬牙,说:“就看他今天能不能招到工?”
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小七已经又趴地上了。
不管他怎么换花样,方海就是与他互拼拳头,并且手重,很快占据上风,又一拳下去,重重打王小七耳门上,把王小七砸翻在地。
随着一群人围着叫喊“打呀”,“打”,王小七没劲了,赖到地上。
在县里出名的打架王呀,却鼻青脸肿,赖地上不起来呢。
方海等不起来他,正要压坐上,在头脸上捶一顿,李虎喝止说:“别打了。我们走。别耽误今儿招工,方海你也帮着师爷的忙。”
李虎说走就走,人黑压压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觉得振奋,有的谈天说地,有的叫喊,有人回头看一眼,无赖们正在搀扶满地找牙的王小七,眼神顿时变得轻蔑。
就是窝里横。
到处打架,这不?还打不赢人家一个伙计。
刚刚李鸳鸯听李虎说招工,一想想到大冬天,外头铺个桌子,自己猫咬一样伸指头写字,连忙追上李虎,小声说:“东家、东家,忘了告诉你,其实方海呢,他也识字呢,写一写字起码没问题。”
李虎想也不想就识破了,冷笑说:“你是师爷他是师爷?是不是他写字,你揣着袖子一边看着?”
李鸳鸯挤出点笑容,退回来,脸就绷紧了,眼睛皱着。
他就在心里闹,好歹我也是牛录级别的高级将官呀。
没到村口,杨村的年轻人在狗栗子的带领下,带着棍棒和柴刀接出来。
他们因为要把人凑齐,还觉得去得晚,怕赶不及,一见李虎前头走着,背后黑压压跟着的全是乡邻,知道王小七拦不住人,顿时发出一阵欢呼……这欢呼波及极广,老少爷们,谁不知道今天是啥日子,男的女的站在田宅上,见了李虎,后头的人跟这么多,张口就问:“李虎。人接来啦。”
李虎也显得兴高采烈,回答说:“接来啦。全在后头呢。”
再接着,人就在人群里头搜索亲戚和认识的,与他们搭话,虽然只是一句“来了”,却是杨村的礼数。
杨村很久没有这么风光过了。
杨凌刚、杨凌自兄弟不常回来,没有人挑头,村也小,都是四邻八乡欺负的对象,今天李虎这一喊召,那说明杨村人又起来了。
人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孩子们成串跑,大叫:“李虎。李虎。你好棒。”狗栗子瘪了,这后头再一喊,他就中枪。
李虎牵着马,要先去拴马,这杨村的年轻人,多数也拉着棍棒,就让鸳鸯带他们去清理出来的场地,而自己回趟家。
燕燕找来了,还没到家,燕燕他娘,燕燕她嫂,燕燕她姐还有身边个丫鬟,几个保镖,包括杨凌自,都在宅边子上站着呢。
杨燕燕她娘丝毫不见动容,问杨凤:“娘说着了吧。”
杨凤忍不住吸了口气。
她见燕燕在李虎身边又蹦又跳,还故意用脚去惹那脾气不好的马,问:“看他不像是打一架的样儿呀。”
李虎回家拴马,其它乡邻多数绕村走,王小七的叔爷却抄近路找寻上门。
杨凌自眼睛一亮,大老远打招呼,想打探王小七怎么回事儿。
那叔爷却是来截李虎说话的。
他确实奔杨凌自去了,激动不已,张口就一句:“你她娘的这些年在外头浑,粮食都喂狗了,啥玩意儿。自家弟弟的生意都去坏。怂恿我们家小七干没屁眼的事儿。”
杨凌自傻那儿。
一扭头,杨凤,杨燕燕嫂嫂,还有杨燕燕她娘看着他呢。
他干脆认了,只是闹不明白王小七怎么让路了,问他叔爷:“那小七呢。”
王小七叔爷没好气地说:“在地上爬呢。”
他说:“还是李虎故意放他一马,由着乡亲们,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就是打他个腿断骨折,俺王家人也没啥说的,没脸说的。”
见这一耽搁,李虎急着进家拴好马,只是在往这边看,扬起手喊道:“李虎。你别跟小七一般见识呀。”
他就为了说这一句,说完,给杨燕燕她娘打声招呼,自己就转了身,快五十的人转过脸,在路沟上一跃,飞赶丁壮去了。
人走了。
杨凌自还想给婶娘解释。
杨燕燕她娘笑叹:“凌自呀凌自。还在背后使坏。看着了没。照你喊。你能在四邻八乡喊来这么多人么?”
人回到家里,也不知道石头场那边怎么样了,却是张场主也跑来了。
他石头场里没了人,来了,这回直奔杨燕燕家了,一进门,杨凌自还围着婶子转呢,他就拿下来帽子,给鞠个躬,手里驴还没丢。杨燕燕她娘不认得,看着一身绸缎,怀疑是不是女婿那边的人,看向杨凤。张场主却自己说:“凌刚他娘吧。婶子,我姓张,凌刚当年的小老弟,来看您来啦。”
好吧。
接进屋里。
杨凌自还想说李虎把人弄走了,你以后咋办,张场主却是直接服软,哭丧着脸说:“婶子呀。挣钱都不容易。你能不能跟李虎说,别采石头,从我那拉,工钱也别出太高。他一高,我也得跟着涨。另外知道他今天忙,等他回家,您跟他说一声,就说他原先在的那石头场老张想请他吃饭。”
杨燕燕她娘爽快地答应说:“好。”
送走场主张狗垣,杨凌自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杨凤却扑哧一声笑了,说:“我咋记得接咱们的时候,他也在,昨晚你们喝酒,能去买王小七,没与他说啥?”
杨凌自愤怒地说:“他就是见风转舵的主,没什么出息。昨天他就没敢吭一声。”
杨燕燕她娘说:“你们可说错了。我几十几的人,眼不瞎,敢说一句,这张场主才是聪明人家,李虎把他给震啦,他靠啥赚钱,他靠采石,匠人的钱他又挣不上,现在他只求李虎不自己采石。”
杨燕燕跑走了,想也不用想,去看招工去了。
别说她,村里闲点儿的人都前后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杨燕燕家门口停了辆装饰豪华的马车。
十几个骑马的人在一旁歇着,还有几辆运礼的车和些下人在空地上。
杨凤以为他男人要到中午,却没想到来这么早,她没防备,她娘更没有。杨燕燕她娘也不免紧张,虽然恨这坏人,但是这排场,却是把老人惊到,这还是在外乡,十几骑的豪客夹裹马车,保镖好几十……县里除了杨令公和陈寨的庄主,手里有小庄园子的几个大地主都没这么排场过。
而且,她知道这个女婿快及上自己的年龄,你说这样一个女婿,你尴尬不尴尬?这些年虽是积了很多气,你咋劈脸骂他?
杨凌自和杨凤去接,杨燕燕她娘和她嫂却呆在屋里不动脚。
两人虽然不免畏惧,却讨厌得要死,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抢走杨凤,圈养起来,家人何曾不想砍砍他,剁碎掉。
童世魁倒是没有什么尴尬不尴尬的,他若是脸皮薄的人,他也不是他了,他膀大腰圆,六尺身高,丹凤大眼,趴在脸上络腮胡剃过,就剩短短的髭,只是很多都已经白了,踏脚进来,先自发出一声苍老的咳嗽。
等人进到堂屋。
他人还透着凶悍,嘴却亲热:“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这厢有礼啦。”
他自然不会去跪拜,只长揖一个。
杨燕燕她娘说:“岳母当不起。我们家凤儿,在你家是啥人?闺女只是一个妾,我当不了你岳母。”
童世魁扭头看看杨凤,见杨凤叹气,回过头说:“小婿以前有错。但会改。会改。凤呢。马上就不是妾了。缺啥我给她补回来,她生了个男娃,立了大功,让我童家有后,不敢亏待,不敢亏待。”
王凌自把李虎做的那把太师椅给他搬来,他便一欠屁股坐上了,又咳嗽一声。
说话还不觉得,这咳嗽声却是显老,听着这感觉跟该死了一样的咳嗽,杨燕燕她娘心里怪难受的。
童世魁说:“岳母大人。这一次来,一是看看您老,这么多年了,怕这怕那,没敢来过,这一次上门,是专程看看您老。其实凌刚还是我的兄弟。不是为了有后,我抢谁也不抢他妹子,您说唻。凤再漂亮,也不敢抢呀。那不是为了有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不了了呀,抢了,还害怕她跑了。都是我的不对,过去就过去了行不?以后我加倍补偿她。”
毕竟是纵横多年的海魁。
话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苦衷倒着,错认着,杨凤现在孩子有了,你说咋办?
杨燕燕她娘头疼,就想早点打发他走,说:“就这样吧。家里也做不下饭,让凌自带你们去集上吃。”
童世魁说:“岳母。还有一件事没说呢。就是为我族表家的孩子给做个媒。”
杨燕燕他娘冷冷地说:“燕燕定好了。”
童世魁不容置疑地说:“退掉。”
杨凤忍不住喊道:“老爷。”
童世魁一扬手,制止住说:“就跟我当年为了有后一样,治那孩子的病呀,停不了手,你不愿意,人家不抢吗?”
杨燕燕她娘一抬头,脸涨得通红,问他:“你说啥?你给我再说一遍。”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厚脸皮的人,说得若无其事。
杨燕燕嫂嫂连忙拉住婆婆的手,杨凌自大概是怕婶子最终会生自己的气,连忙说:“童爷。真定好了。”
童世魁一转头,就淡淡地说:“你别说话。”
杨凤有些紧张,两手交叠在一起,抓得发青,她眼神盯着童世魁,充满乞求。童世魁说:“我这个表兄不是亲的。是亲的,我顶着。他不是。也怪我的嘴不好,多说话了。岳母呀。你说现在咋办?”
他说:“我听说定好了。定好的那小子不是没爹没娘嘛。退了他也不敢说啥。他敢不愿意,我把他沉……”
杨凤猛地打断说:“老爷。你别乱说话。你把我娘气着咋办?”
杨燕燕她娘却不罢休,追问:“沉河里,沉海里?”她说:“穷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你出去,往西边谷里看看,几百人都在那呢。你去?你到那说一句,把他沉河里,沉海里?”她也是在呵唬人,趁着招工,吓住这个海魁,免得他赖,他派人害李虎。
童世魁笑笑,连忙说:“岳母。我是说你想反悔,他不干的话。我也不是不认理的人。凌自兄弟知道。凌刚兄弟其实也知道。”
他又说:“岳母你说了,我不管,我就不管,凤儿在呢,我听您的。但是人家司徒家还会使劲的。他是在开石头场是吧。人家司徒家的人跟县里说好了,待会儿,县尉带着人来,把石头场给他封掉。”
他开脱说:“这和我没一点儿关系。”
杨燕燕她嫂感觉婆婆的手又冷又抖,心里也害怕,轻声说:“县里也不由他一个县尉说了算吧。”
杨燕燕她娘说:“要封封吧。封了咋跟四邻交代,逼人造反呀。”
她说:“这啥司徒老爷,这事都去干,我就看他官做多久,能不能长命百岁。俺家李虎年龄还小。一身文武艺,咋知这天就不会变过来?去封吧。你给我滚。”
童世魁愣了一下。
乡下老大娘,本想着几句吓个半死,没想到让自己“滚”。他现出一点怒意,扭头看了杨凤一眼,还是忍住了,说:“我先不走。要不这样,县里来人了,我好帮着说说话,使点钱打点。”
正说着,李虎回来了。
自然是有人告诉他,他给回来的,因为是在招工,就方海和喊他的同村大娘一起跟着。
看着外头骑士保镖并拢,带着凶残和恶意,笑道:“让让,就你们这点儿,还吓不住我。比你们凶残的人,我?两三岁就见多了。”他还持了一个马鞭,拨了拨离最近的一个人的腰刀,说:“你要不要拔出来?舞两下,架我脖子上。你不敢,我告诉你,你这刀没杀过人,就是杀人,也是两眼一闭乱砍一气。”
因为老爷没有直接说死。
他们倒反过来被李虎镇住,在心说:“走到哪这阵势一摆,人都颤抖,这小子咋一点也不怕呢?这是老爷他丈母娘家,真在门口就打呀?”
李虎要进去,方海一把拽住他,给他摇了摇头,请求说:“我去喊人。”
李虎轻声凑去说:“喊啥人?你当你东家说假话呀。这种色厉内荏的玩意儿也能吓住你东家?你东家打小见多了。”
方海信。
这些大汉看着怪凶恶,也许真杀过人,但没那种百战余生的杀气,别说东家,自己也没看在眼里,要知道在东夏,眼前的东家勇冠三军之名已经传遍了,只是人并不少,怕万一伤着东家呢。
东家身子是多么贵重?
同村的大娘调头就跑,她要去喊人。
李虎昂首阔步穿过去,已经进到院里,方海连忙跟着,一只短刀跌落到手上,被他掩盖在袖子中。
李虎平淡地喊道:“大娘。我回来啦。”
杨燕燕他娘却是心里在埋怨:“这孩子怎么不知道跑呢?怪不得昨晚上燕燕说他一句,打不过知道跑。他不知道跑。”
李虎快走到门口,还自顾问道:“咱们家门口怎么来了一群狗腿子呀。二姐家的呀?”
声音再清晰不过。
童世魁突然有一种暴躁。
他喝道:“童云。拦他。正说事儿呢。”
只有一个人被他带进来了,就是在门口立着的那个,扎着小辫,边上髡着头,高过六尺,两眼透着一股野兽的光芒。
李虎却一见那童云就有种亲切感。
因为虽然衣着已改,但李虎认得,这分明是一位高显人。
童云弓着脊背拦上来,像一头巨大的猛虎,钉在李虎面前。方海立刻感觉出一丝危险,连忙往李虎前头插。
李虎却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懂,那童云眼神中的凶狠却一下散去。
李虎按了一下胸口,展开双臂,童云犹豫地回头看一眼,似乎有点不由自主,他最终没有来相拥,却给童世魁说:“老爷。您让他进去说话吧。”
童世魁猛地抬头,像是愣在那儿。
别人不知道,杨凤知道,这个童云从来对童世魁说一不二,说让杀人,只一句,从未说过第二句。
甚至他也很少开口说话。
但是今天,怕是童云第一次违背童世魁的意愿,竟张口请求,说让李虎进屋,这还只是让他阻拦,如果让他去杀李虎呢。
童世魁不知怎么的,脑袋就向外转去,一个可怕的字眼涌现,那就是“反噬”。
李虎却淡淡地说:“这就是我第二个家,无人能挡我。”
一百三十节 他欺负老子行不行
童世魁并不把一个乡下少年放进眼里,哪怕觉得这少年不同寻常,岁数不大,已经想着开石场。刚刚童云的反应反常,却令他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早些年他纵横近海,杀人越货,这是没有道义约束的买卖,人都被海中红货刺激得六亲不认,兄弟之间为点财物一样拔刀相向,拼杀出来……到了今天,猜忌之心极重,然而唯有童云一人是收拢来的高显人,改为己姓,带在身边,只认自己,从不质疑。
童云为这少年说句话,不至于就此失去他的信任,但却给他一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只是来源于已经习惯了依仗身边蛮力盖世,残忍敢杀的童云。
尤其是不能当面问童云,你怎么了,为什么反常?
李虎踏脚进门,像在趁虚而入,他一下扭过头去,眼神中杀机盎然,却又跳跃闪烁着一种不安。
李虎却很自在。
他何曾把童世魁放在眼里?
自他出生起,围绕他的就是刀光剑影了,刚刚记事起,是在长月,刚认识自己的哥哥,孩子在一起玩着,夜里就说有蒙面大盗潜来家中,而回到东夏,更是时刻都处在战争中,自己也被人捉走。再之后,阿爸抱着自己入太原,刺客射来的长箭,箭星自己都能看到,阿爸怕自己受伤,扭身给自己挡住。
常有他阿爸的老兄弟称赞他性格钢瞻,无所畏惧,却不知那是他一分、一分战胜自己的恐惧得来。
眼下他虽然身处陋地,却在放眼天下,瞄上的起码也是北平原和备州官兵,曲曲一个海匪起家的财主?
踏脚跨进门槛,他压根没正眼看童世魁,肆无忌惮扫两下,不过在满足自己的好奇,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作恶,却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收回眼神,就站在燕燕她娘和她嫂嫂,淡淡地安定她们说:“大娘。嫂。你们别怕。有我在。”
燕燕她娘有点焦虑。
杨凤就觉得这孩子愣,如果说自己哥哥是阿呆,那他就是阿愣,十倍于呆,你明知道自己男人是啥人,你避着点不行吗?结果外头站的都是他手底下骑马挎刀的人,你生生闯进来……他不让你进来,让去拦你的那人,手里起码有数十条人命,你还非要进来。不过,她心里也猛一暖,为什么?
自己有了孩子,自家男人定会在家里收敛,但别人不知道?李虎闯进来,那为了什么?娘说得没错,她这个孩子捡得值。她扭头看了自己的娘,见眼里带着责怪,幽幽地说:“李虎。你回来干啥?这是你姐夫,他就是再恶,她敢对咱娘,对咱嫂咋的?”开口也不知怎的,跟燕燕一样是“咱娘”,一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下,旋即就笑了,叹气说:“去搬个墩,坐下了吧。”
童世魁眼神闪烁。
他只有观人的眼光,打量起李虎,峥嵘的额头,坚挺的鼻梁,狭长的眼睛,棱角成型的下颌,因为血气充盈,面光红润,双目精光闪闪——或说寒光闪闪,他身骨消瘦,个头在自己鼻梁以上,过了五尺,显得瘦高,但体型均匀……猿臂蜂腰,尤其是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武人的虎气。
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是,要说落难的贵族,却没有潦倒味,身上透着一种勃发的英姿和生机。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伙计。
伙计?
一样血气充盈,身高五尺过五,也许不算太高,但在乡下,也一样鹤立鸡群着。
谁家的伙计喂成这模样?
东家无畏也罢,这伙计都没有一点惊惶。
他没有像普通伙计,或者说乡下汉子一样,冬天一到,缩个肩膀,揣着怀,而是一臂放前,一臂微曲,微曲的胳膊,袖子掩着手,在后腰上拧着……两只眼睛死死钉着自己,好像自己只要敢一动,他就蹿上来。
这是一股危险的气息。
按说他该主导空气,李虎进不来也好,进来也好,他会主动,牢牢控制住场面。
然而,还来不及说什么,李虎转过身,眯着眼睛,嘴角竟有一丝明显的凶狠。
他一伸手,给方海说:“给我搬个墩。”
接着,毫不客气地说:“二姐家的。你把好人缠得死死的呀。想治你,还治不了了,得顾着二姐。”
这话简直把人震翻。
童世魁都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
后头,燕燕她娘大声喊一声:“李虎。”
杨凌自猛地站起来,盯着李虎说:“你说啥呢?癫狂吗?”
童世魁脸色一沉,手握上了。
平时,他这手里像一些武人一样,会团两个铁胆,捏得嘎啦、嘎啦的,而他发怒,就是一握一顿。
杨凤是女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连忙说:“老爷。这是咱弟李虎。会不会说话,你都得担着呀。”
童世魁喊了一声:“童云。”
童云立刻跨了进来。
李虎却喝道:“出去。”
童世魁愣了一下,调头看向他。他还以为李虎是说自己的,当场就要发作。没想到,童云却应声,说了句别人听不懂的话。每当他说这种话,童世魁就不舒服,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听不懂,就不知道童云是不是瞒着自己。李虎也在说蛮语。童云似乎有些暴躁,话说得很粗很硬,李虎却很平淡,对话三、五句飞快结束,童云扭过头,看向童世魁,笨拙地说:“老爷。他是云家乡的阿弟……”
他还想说什么,童世魁已经恼羞成怒,喝道:“滚。”
童云扭头看了李虎一眼,重新走出去。
喊不动童云了?
杨凤都满心的诧异。
杨燕燕她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上,忍不住问:“虎。你跟他说的啥呀。”
李虎笑笑,轻声说:“我问他,他在二姐家为奴,虎神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不回家乡去。”实际上,他没有全说,他还问童云,知道不知道,你只是别人手里的刀……童云虽是凶厉地冲他叫喊,却没有杀心和敌意。方海也笑了,等着李虎坐下,好生崇敬佩服,却不敢放松,后退一步,仍是盯住童世魁。
杨凌自大声责问:“你知不知道你这姐夫不和你一样?”
李虎淡淡地说:“是我不和他一样。你一个海匪,靠杀人越货起家,横行无忌,好在我二姐谅解了你,否则你回不去。你也是聪明,这么多年,你不敢露面……我二姐有了孩子,你来了。”
童世魁勃然而起,他整个脸都在剧烈地抽搐。
这少年是想干什么?
故意激怒自己吗?
但是童云喊不来怎么办?人都在院外怎么办?自己?现在走几步都喘气,他身后却有个看起来是练家子的伙计。
旋即,童世魁敛住了,哈哈大笑。
李虎也淡淡地笑。
杨凌自反倒觉得自己白担心,夹在中间,不知道在干啥,就又坐下了。
童世魁笑完,咳嗽一声,阴晴不定地说:“好呀。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不简单,不简单。”
杨凤也不知道当家的咋了。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和孩子,自家当家的忍了,蛮感动的,连忙带着乞盼说:“李虎。给你姐夫认个错。你二,姐知道。他不知道。”
李虎扭头说:“二姐。我给他认什么错?他把你抢走,你知道大娘一提起来就哭吗?你知道燕燕去赶集,杨立无意之中说错了话,她就坐车上哭吗?鞋子都扔了?到我们家,他真有歉意吗?赎罪吗?有了孩子,我们怎么不了他。真是一条恶棍。”杨燕燕她娘怎么回不知道,就这么回事儿。
这些年,他防着杨凌刚,防得死死的,不是有了孩子,怎么喊着说和上门?
老人叹气说:“那咋办?”
童世魁说:“我可是一片好意。杨凤你听听。”
李虎说:“二姐在,过去的事情,二姐说咋办,我们就咋办。别给我提英雄,那和你沾不着边。现在燕燕的事,你挑起的,你给我收场。收不了场。你给我兜着。否则的话,二姐在,我不要你的命,给你些耳光,踢几脚,那还是可以的。”
众人都有一种错觉,好像李虎和童世魁换了个位置,反倒是李虎在百般警告威胁,告诉他,他要怎么做。
童世魁“你”了一句,半天都没音。
他仰天大笑,说了句“少年英雄”,觉得可以消停,没想到这少年步步紧逼。
杨凌自还想架话,李虎已经起身了,直奔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再一看,他竟一把拽起了童世魁。童云听到了动静,再次站到门边。这一次他真怒了,他觉得自己家乡来的小阿弟不上道,大吼一声。李虎反过来盯着他,本来还防备他。方海却上去了,和打架的时候逼退无赖一样,探手别他脖子上了,这次和早上不一样,这次真有刀,童云脖子一凉,就不敢动了,被他生生压在门板上。童世魁还想反抗,却不料李虎力气奇大,一下就把拽起来,似乎还有上升的势头,不由颤抖说:“你要干什么?我喊一声,你还活不活?”
李虎说:“我自小知道一个道理,话说出口,别人不知真假,做给别人看一回,他才放在心里,也才怕。”
他一掼,童世魁竟像是被他扔了出去。
杨凌自站在后面拉李虎,旋即站住,大气也不敢出。
他从没想过李虎的武艺能这么好,二三百斤的人,被他这样给投外面地上。
杨凤焦急大叫:“他可是你姐夫,岁数不小了,你别打他。”
李虎回了一声:“知道。只是让他清楚。我的话有分量,不是只说说,也能做得到。”童世魁摸着地出去的,按了地,就迅速站了起来,他正要喊人进来,却发现人都倒退进来了,还要掩门,外头一片鼎沸。
几百人?
怪不得?他几百人喊外头了。
这不是李虎喊的。
李鸳鸯比谁都焦心,二话不说带人奔跑过来。
童世魁当机立断,讪笑道:“李虎。李虎。我是你姐夫呀。”
他忍不住又说:“李虎呀。以后跟着姐夫。去海边。你这本事了不起,姐夫老了,将来那片海,是你的。”
李虎哈哈大笑。
他只是让童世魁看清楚的,看明白,免得自己的话没有威慑力,当下找到院子里的石磙,双手抱起来,再一用力,举过头顶……童世魁到处乱跑,生怕这石磙落自己头上。他的保镖调转回来,仰头看着,脸色惊惧万端,就连童云,也一脸惊容。李虎竟还有余力大笑,笑着举着石磙。
燕燕他娘,燕燕他嫂,杨凤,杨凌自从屋里出来,都呆若木鸡。
杨凤一声“娘哎”,把他们给唤醒。
燕燕他嫂指着说:“那石磙二、三百斤呢。”
燕燕她娘连忙叫喊:“李虎。你别伤着。赶紧的,丢一边去。”
李虎把石磙放下来,燕燕趁那些保镖失神,率先冲了进来,尖叫着跑到李虎身边……她没看到,只见李虎一身土,以为李虎和人在里头打架,左右一找,见个搂树叶的竹耙子,拎起来,母老虎一样上去,照还在到处躲的童世魁头上就敲,大叫着:“打死你。打死你了,让你欺负俺家李虎。”
童世魁一边用胳膊挡,一边咆哮:“他欺负老子行不行?”
方海笑得眼睛眯起来,问童云:“小子。还好你识趣。看清楚了吧。我们东家是啥人?”
童世魁等燕燕被杨凤拉住,喘着气,回来站定,大声说:“接下来官府上的事儿,与我无关啊。李虎。真和我没关系。你在我头上抡石磙。你有本事。你厉害。你少年英雄。老子惹不起你。待会儿县府人来。你也给他们抡。老子看着。你抡石磙就行了。”
一百三十一节 讨厌你,你都不能存在
官府是说来就来。众人还在院里院外,官府上的人真来了。外头的人只当李虎在里头与人打架,虽是赶来帮忙,却不敢阻挠官府,连忙放他们进去,李鸳鸯到跟前,陪着陈武武卒长走了进来。
来的不是县尉?
童世魁眼神闪烁。
昨晚,他可与县尉杨铁秋拜了把子的,杨铁秋怎么就放人鸽子?还是他觉得事情小,不用他自己出面?
不管咋样,县尉说今天派人,来人了。
再怎么说,无论自己还是司徒家,都有钱有势,难不成他李虎就靠拎石磙,官府也向着他……想到这里就笑起来了。他哈哈大笑。李虎也是一脸纳闷,疑惑不定,不过看着来的是陈武,则放心很多。
石头场有陈武的份子。
如果说那点份子已经不足以让人铤而走险,李虎也还相信,陈武畏惧自己,他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手段。
尤其是陈武和他一起灭的杨赶云,俩人等于一条绳上的蚂蚱。
童世魁却咳嗽连连,抱拳上去,称呼说:“官家兄弟。你们县尉让你们来的?李虎,我老弟,带着走的时候客气点儿。”
他心里乐呀。
这谁还能挡得住?
杨燕燕赶紧的,把李虎护在身后,杨燕燕她娘也推了杨凌自一把,两人带着惊惶到跟前,老人家不知道说什么,脱口就是一句:“我们都是亲戚。刚才他俩闹着玩。”
陈武却给她郑重鞠了官躬,双臂抱直,两手内扣。
童世魁笑道:“我岳母。客气啦。客气啦。”
李鸳鸯却上去把他顶到一旁,引着说:“陈县尉。里头请。”
陈?
童世魁愕然转身,他惊道:“县尉?”
陈武走到李虎身边,又是个大官躬,脱口就是一句:“小郎君受惊了。”
他一回头,大喝一声:“刚才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冒犯小郎君?给我抓起来。”
第一个喊陈武县尉的是李鸳鸯。
李鸳鸯竟然第一个喊,那他们就说过话了,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不是收走采状。
李虎把燕燕塞身后,笑道:“闹着玩。”
陈武凑过去,小声说:“真是闹着玩?咱们的关系在,你大可吩咐我。”李虎就往前头一指,低声说:“你看我这二姐家的家丁,都带着刀,我记得咱们律法上……”陈虎二话不说,回了一句:“懂。”
他一回头,拍了拍掌。
几个武卒进来,有人托,有人抬,竟是一块红布盖着的长条,到了陈武面前,就横在那儿站着。
众人有心看热闹,那墙上都冒出好些人头人脸。
陈武上到跟前,猛地一扯,一张牌匾亮了出来,上头晶亮几个大字:“忠义传家”。紧接着,王亭长也从外头挤进来了。昨天县令喊他走,没想到天不亮,就与陈武一起回来。王亭长到处给人抱拳,笑着说:“这幅匾,迟来了十来年呀。凌刚兄弟还不在家,但是呀,这匾有他一份功劳。”
墙里墙外,欢呼声一片。
杨燕燕她娘两眼含泪,好像多年光景在眼前回放,那泪光中竟还有愤愤而终的丈夫,那音容那呼喊那对被迫出外儿子的挂念。
她抽泣出声。
杨燕燕坦率的问:“是送匾呀。不是没收采状?”
陈武笑道:“谁敢说收小郎君的采状。我第一个不愿意。大匪杨赶云,为祸乡里,藏匿于军中多年,不思报效,与人勾结,倒卖军资,回乡收徒,亦是横行乡里……被查出来啦。多赖小郎君呀。”
他又说:“县令还说,我这个刚刚荣升的县尉,那是趁了小郎君的东风,还说,小郎君有心开办石场,造福乡里,那是和杨凌刚大侠一脉相承,都可以入县志,这样的人家,怎么不褒奖之呢?”
众人心中感动,纷纷说:“县令大人英明呀。”
杨燕燕她娘喊来子女,立于匾前,便要跪拜,唯独李虎,却突然没了笑容,腮上冒着筋,脸色沉沉。
杨燕燕她娘喊道:“李虎。你咋愣了呢?接匾呀。”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李鸳鸯却知道,靖康官府的收心之举,他们东家的心里是最不舒服,还不是因为不想看着大伙好,当然他也知道,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会是因为什么,他相信,李虎怕难说出是为什么。他抱着胳膊走到李虎跟前,小声说:“我们靖康这边呀,百姓都傻得很。一张匾,能当饭吃?”
一时间,场面欢天喜地,童世魁也在到处抱拳,好像他已经是家里的一份子。
外头响起了唢呐声,乡间最欢快,也是最悲伤的歌,都是从它那里奏响。
唢呐是的。
官府何尝不是的?
还要将陈武接进去,杨燕燕大伯还特意准备了些钱,让陈武接上,给兄弟们喝茶,陈武却死活不收,拍在胸脯上说:“老人家。我和李小郎君是朋友。你别跟我客气呀。手底下的兄弟车马劳顿,我自己会请他们喝茶。”
说着这话,他还不停瞄向李虎,好像是专门说给李虎听的一样。
童世魁就不理解了。
逮着个机会,他就凑上来问人:“那你们原先的杨县尉呢?”陈武笑道:“他?县令早就报了上头,昨把他撸了……他不支持办石场。他不支持小郎君,还想狗仗人势,挟持县老爷围着他们老杨家转。说小郎君一开工,地没人种。谁不知道他是杨令公的族亲,是在替杨令公说话呀。”
童世魁心中暗骂。
什么为他们办事?
原本他本来就不想让李虎开石场,他姓杨,他为他们家大片、大片的地,为再没有极为便宜的劳力。
童世魁还想按照官场的规矩约饭,陈武往前一指,要求说:“把你的家丁喊在一起,小郎君说了,你们怎么能带刀呢?不知道律法呀?都给我交上来,别藏匿,藏匿我让人搜身,还把人带走。”
童世魁急了。
他仇家遍地,不让带刀,还让不让人活?
他连忙说:“大人,在哪也没有这规矩呀。就是到了郡里,也没人怎么说。”
陈武不为所动,冷笑说:“那是你们不懂律法,没有军籍,官身,爵位,不能持兵器,别说你们,就是有爵,藏兵购甲到一定数量,搜出来,也会被定为谋反大罪。你不懂律法,不懂就要向我们李小郎君请教。”
童世魁听懂了。
这是他别找自己,找李虎去。
这李虎?
县尉都听他的?
童世魁没办法。
他一掉头去找杨凤去,到杨凤身边,低声说:“凤儿。你赶紧去跟李虎说说,他让人把咱伙计的兵器都搜走。”
杨凤满脸惊奇,反问他:“你说啥?他让。人家听他的?是想给你要点钱吧?”
童世魁一皱眉,没好气地说:“别管了。去跟他闹,问他凭啥欺负他姐夫?我这是栽了,栽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上了。”
杨凤纳闷地说:“你要说你去说去,明明和人家没关系。我是姐的,我去跟他闹?你今儿咋啦?”
童世魁实在是没法,眼看陈武在喊他带来的武卒,督促自己这边的人“赶紧的”,只好扭身就去找李虎。
李虎正在指挥人挂匾呢。
这家,这院子,哪适合挂匾呢,反倒不容易了。
童世魁摸跟前,一看杨燕燕有点警觉,歪着脑袋,恶狠狠地盯着他,想这又是个路子,连忙就笑:“妹子。你跟李虎真是天造一对。”
他以为杨燕燕吃这套。
杨燕燕一下脸红,大声说:“你是姐夫呢。瞎长年纪,咋不羞耻的话就乱说?”
童世魁连忙说:“妹子。妹子。我给你点钱。你去置办点首饰、衣裳。”
杨燕燕干脆利索地说:“不要。你对我姐好就行了。”
童世魁乞求说:“那你能不能……”
李虎早听到了,头也不回,应了一句:“不能。刀在你手里,你谁都会砍,从你手里夺出来,这才应该。你放下刀,做了好人,才配得上二姐。”
童世魁急了,连忙说:“李虎。哥错了。哥错了行吗?哥仇人众多,这回去的路上,它不安全呀。”
李虎调转头,给他撩自己的衣裳,拿出一把短刀,要求说:“我除了一把小匕,你搜我身上,看看有没有兵器,安全,想安全,自己想法子去,欠的,还干净。”
童世魁直跺脚。
你几百斤的石磙拎着玩一样,我和你一样吗?
再说你一少年,谁找你寻仇呀。
掉头回来,李鸳鸯等着他呢,李鸳鸯却是另一番意味深长的警告,笑道:“你匪不匪的,其实我不放在心上。但是如果我们东家不高兴,恐怕这世上就没你的容身之地了。有些人,讨厌你,你都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