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节 当众两问
接下来李虎已经不在场了。他只是担心小妈受阻,见场面可控,已不敢久留,带着狗栗子离开。
官道入城处,东北方向上来,布满官道,又被兵丁调整隔开的百姓和学生,已渐渐散到两侧,陈天一略一迟疑,在两名家族武士的帮助下,走上前去,整个场地,变成了他一个站在官道上。茶楼在官道的西侧,下头泊着车马,站着裹着披风的少年才俊,而刚刚为躲避百姓文士的一些官员现在也在那儿簇拥,相互之间在寒暄。士卒们刚刚松了一口气,眼看一介贵少带着两个武士重新堵路,站在官道中央,西侧这边毫无动静,东侧的士卒却是驱赶不驱赶两可间。
西侧官员喊话通知西边的士卒,大声吆喝:“都不得无礼。眼前这位是魏博五骏的陈天一郎君。”
玉树临风的陈天一站在官道上。魏博只有四骏,张冠先,陶一儒,赵子传,申明川,这是眼下最出风头的四个年轻人,刘阀刘统勋大权在握,自己的儿子刘子墉却因为容貌上略有瑕疵,鼻子边长个瘤子,都不在列……根本没有陈天一之名,一来他年龄小,二来他刚回魏博不太久,未来陈天一能不能竞争掉四骏中的某一个,成为其中一员犹未可知,可这边与他一道的文士张冠先,却是四骏之一。
陈天一身无官职,朱阀虽大,籍贯地又非备州当地,官员一时不知怎么赞誉,见张冠先都对陈天一很恭谨,而茶楼下头停泊着的朱氏车马华贵,干脆把四骏加一,放陈天一到第五骏的位置上。不过这第五骏,丝毫不弱于前面四个官宦家公子哥,陈天一穿着一件飒爽的右衽外裹纱的华锻青底袍,腰下绰剑,上头点银花冠弹出一朵红绒球,冠玉一样的面容边,两缕漆黑的鬓发披散过肩,无论士卒百姓,官学中人无不相互告知:“这位是陈天一公子,原来是五骏呀,真是倜傥风流,一表人才。”
褒誉响在身后。
陈天一回头,向他们微笑致意一番,回过头,躬身长揖,称呼道:“姨娘。我是朱氏陈天一呀。”
秦禾一眼给认出来,欣喜道:“原来是金花君的孩子。不是在东夏读书,怎给回来了,昔日在渔阳,都叫不去我们家。”陈天一送往东夏上学,一半在北平原一半在渔阳,只是国内人很少知道,朱氏也不会拿出来议论……都以为他入学北平原的黄埔学府,却不知道以他的年纪,才刚刚够格入大学不久。黄埔名气大,几经搬迁,代指了东夏的官学,但实际上它只是官学的一所,因为对年龄有要求,陈天一和嗒嗒儿虎所入官学,虽然都相当于大学,却都不能算黄埔。
最有意思的是,最近几年,东夏的学政司为了体现孩子们入学公平,拔高黄埔,取消以前黄埔结业生的黄埔资格,曾经的黄埔生统一叫黄冈生,而黄埔成了学上学,在黄埔上学的学生不能再自称黄埔学生,只在通过大学,官学中接受了选拔,才能冠以黄埔结业,而为了避免李虎这样的学生特殊化,打小塞去镀金,在年龄上有着极为苛刻的限制。
黄埔学堂在北平原极大,在国内分校好几个,但去年一年,挂着黄埔生名头结业的只有二十三人。
你若翻看他们的履历,你就知道,他们不是学霸,而是久经磨砺的各行英才,最大的四十六岁,最小的二十七岁。这就是郭嘉上书给概括总结的:不禁入学,不准挂冠从业,为学无止境,学之业有成否在人,不在于学府,学府之声隆,在于所出者众……今有黄埔结业之名者,东夏军政工争用之,内中滥竽充数,当改之,其余官学,受教多年,不以大学视之,当改之。
狄阿鸟读了也不由叹气。
反对者挺多,他就反问别人:“为了能让当年随孤征战的诸将诸工诸官上进,黄埔予以准入,然字都不识的人进了黄埔,再出来就是英才了?对夏士何其不公。只有普天造才,士以己才谋职,国家才不乏才。既然黄埔有名,孤就灭了黄埔之名。”
这事要发生在靖康,士林不笑死才怪。
他们所熟知的东夏学府黄埔,狄阿鸟和他年轻的官员一句话就给灭了,这不是乱政吗。
但他们却不知道,东夏没有了黄埔之后,遍地大学,名师巡回执教,而士子出了官学谋任差使,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只看出身何校,用人方考察的不是他们的业校,而是他们的才能和成绩,全国各地的学生也自认为一样,等于得到上进的激励,无形之中大大缓解了用人的缺口。
人们都以为陈天一去黄埔,问起的时候,陈天一能说不是吗?
陈天一紧张。
这个去不去他们家,能够把真正上的什么学给带出来。他连忙说:“姨娘不知。家中无人操持。母亲把我喊召回来帮忙。”说完这个话,他又知道自己说错了,这个操持产业,在士林中并不是什么光荣事。他在心里长叹一声,知道无法挽回,就直入正题:“母亲不能远来保郡,就让甥儿在此等候,送上姨母一程。”
秦禾还想说不让送,想告诉他自己二哥在魏博,自己也没经过,只是相互派人道了些珍重的话,因为知道陈天一的身世一二,知道这是狄氏家族的孩子,便不再拒绝,转了方向准备登车上路,要是有什么话到路上说。不料陈天一有博名之心,回头看看,士子和百姓越聚越多,一咬牙,拱手道:“只是侄儿在保郡几日,渐为民众担心,有两个问题,想代我朝百姓问姨娘一二。”
秦禾愣了一下。
这是送我?
百姓们有话说,问我就问我,你也问我?你回家问你娘呀。
她踯躅了反问:“我回答得了吗?”
东夏这边的随人不免紧张。秦禾是出了名的无心计,大嘴巴……刚才问话,其实并不牵扯实质,也就罢了,这陈天一?似乎有学问有见识,要是问了难以回答的问题呢,这不是逼人说错话吗?
狄阿晟又挣扎又闹,一阵哭喊,秦禾心中不喜,就说:“你快问吧。也不用送我。问完你回家吧。”
陈天一再次长揖,起身后,朗声道:“其实百姓和学生最关心的问题,是从姨娘这里知道,东夏是否真心议和?”
秦禾想也没想就说:“这还能有假。我夫君一言九鼎,要和就和,我知道他。”
她话一说,从人中就有人知道坏了。
这话是不错。
话若由她说,等于她在担保自家的丈夫不会再重夺北平原,否则以她的身份,何以面对天下?
所以这一问,看起来平常,犀利到极点。
首先你不能说不知道,你不能说只管相夫教子,就给你一个答案。
一名犍牛大步流星上前。他站到秦禾身前的一侧,沉声要求陈天一说:“夫人身子历来虚弱,又旅途劳累,王子年龄尚小,不宜长时间在外吃风,请诸位见谅,让他们回车。“
陈天一言辞一转,凶厉地要求:“请称呼姨娘为公主殿下。在我靖康,她是我们的公主。”
民众好像就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维护了国家的尊严,哗啦啦鼓掌。
秦禾要求说:“你退下。也就两个问题,他都已经问一个了,既然是金花郡主家的孩子,我能回答他。”
众人可能不知道金花是谁,她已经说了两次。
金花郡主其实就是朱汶汶。
朱汶汶第二次受封的时候,皇帝戏言:“以女子之身殖货千金之巨,都也已经成帝都第一朵金花了。”
君无戏言,这赐号就成了“金花”金花开头的郡主。
而郡主?
其实郡主只是个尊称,其实在朝廷,皇女封为公主,并以郡为封邑,才是郡主;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哪还有公主能得郡为封地?郡主就成了公主低一级的称呼,代表着不是皇帝亲生的皇女们。
这次,秦禾没有说姐姐,咬准了郡主,自然是心里生气,强调一样告诉听众,这是皇室家务事,这少年和我是真亲戚。
然而她的这句话却在为陈天一扬名。
百姓士子包括那些官场中人立刻知道,陈天一他娘是郡主,唏嘘之声不绝于耳。
陈天一这又长揖,问道:“百姓们关心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东夏人能否在备州守法,如果不守法怎么办?”
倘若秦禾是从东夏来,只要挂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答,这是议和的条件呀,用议和条款上的话回答就行了。但实际上,因为消息的封锁,怎么议和,议和什么内容,她只知道一鳞半爪。她就说:“这样呀。原来你们都担心他们不守法呀。其实我也担心,回头我也会问夫君怎么办好。”
接下来,隐藏的问题就不用了。
夏律与靖康律法不同,夏律中不违法的事儿,但在靖康却不一定,秦禾怎么回答,不敢回答。
如果陈天一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专门难为她,下一句就能问得她吐血。
其实这两个问题也确实是当下朝野都关心的问题。
秦禾心里怪怪的,抱着狄阿晟回车上,掀开帘子看一眼,这陈天一喊人,还真是要送她……你说奇怪不奇怪,你送我呢,你当众问了两个尖锐的问题,问完了,还若无其事要送我。
她让同车的侍女喊一声,等到一个自家骑士到身边,便吩咐说:“不让他送了。这孩子怪怪的。我不喜欢他。”
狄阿晟还在憋着泪,他嗡嗡几声,又提高嗓门告诉他阿妈:“我看见阿虎阿哥了,呜呜。你也不喜欢他么,不让我找他,我想和他玩。”
秦禾和侍女都气笑了,安慰他说:“回家就见着了。这是在哪你知道不?就咬准看到了。看错啦。”
陈天一还是小送了一段。
等回来,一些名士好友便在等着他,欢迎他,称赞他,纷纷说:“天一君一下让公主解答了我们心头的疑惑。”
他们说的没错,议和是议和,秦禾是靖康公主,她说的话,更能让人相信。
陈天一也是在走钢丝,一直内敛地微笑,反复谦虚说:“还是公主她老人家仁慈,肯为自家的百姓着想。”
九十四节 水墨河山青云绕
陈天一回到保郡,自然是在最好的酒楼与保郡的诸多名士宴坐承欢。
李虎却与乡间跟出来的泥腿子狗栗子一起啃干粮,喝生水,物价飞涨,他们带的钱茶楼坐坐,就已经见底,之所以那么快跑,还不是茶楼再坐下去,钱袋就空了。就这,狗栗子跟在身后就都在埋怨。一个月画画做工的钱,还说要开石场,制石头,除了买头秃了毛的小毛驴,路上其实根本没咋花钱,都在这儿呢……结果已经见底,石材石场是看了,石匠也访问了,可你回家还咋制石?
别说回家了,今晚怕住宿的钱都不会有。狗栗子垂头丧气,一路跟着李虎,却又发现李虎行为失常,没钱了、没钱了,他带着的纸用完了,他还去买纸,然后沿街啥都问,进了市场啥都问,这粮食多少钱一斤,饼多少钱一个……你问这些干啥?咱们来看石材场,咋关粮食,布匹,乃至饼和商铺多少钱?问完了还用簪笔在竹板别着的石头上书写记录。狗栗子都想大声给他闹。
进了石材场,各路石材眼前敞开。保郡是入登州的重要通道之一,东来珊瑚,西来玉,南来的翡翠,北来的龙骨石,玲琅满目,各色各样,各种器具,有的珍贵精致,有的巨大不工,眼睛都看花了。狗栗子没心去看一眼,他一个劲在想,这大冬天,马上没一文了,咋住,咋回家。
他留心李虎,发现李虎先是诧异,也渐渐沮丧,终于舒服了一点,心说:“人在外地,还敢乱来不?还敢喝茶看公主不?”心里这个坎过去,随着李虎看那天下石材,他更是手脚冰凉。
这石材场里都是啥石材?
有普通的石头吗?
北方来的龙骨剔出来石头,龙一身骨架清晰可见,这是最醒目的,其次呢,各种奇异山石,有的一身上下层林尽染——红透,有的如日照暖炊,烟云袅袅,有的形如鹿角,说是出自海底,有的透明可见,说是水晶……那各种宝石,玉石翡翠更不用说了。这才叫石材呀。家里那山上采下来的大青石,大灰石,那是啥呀。李虎说要拿到县城卖,拿到保郡卖,拿到魏博卖?
狗栗子心都在发抖。
看?
人家都卖的啥?
咱们不回来卖歪肚子石磨吧?
李虎还在一方田黄石面前问价格,一听好几十两银子,恨不得在地下找条缝,赶紧的钻进去。
他不知道李虎何来勇气,还能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狗栗子真的快哭了。
花了多少钱,出门一趟,走了多少天,路上吃多少苦,见到真石材,这和家里的根本不一回事。
李虎在叹气,他也在叹气。
终于,他带着埋怨说:“你把咱家的大青石运来,你看看有一人要不?这你知道了吧,也叹气了吧。”
李虎凝起眉毛,扭头看他一眼,问他:“为什么没人要?不一样呀。他们这是玩物,我们是用物。”
狗栗子嘀咕说:“你敢说你真这么想?刚才你叹气了不?你为啥也叹气呀,你自己也知道,咱那叫石材?你刚刚还乱摸,你知道摸坏了,把咱们卖了都赔不起吗?你再乱摸,我掉头就跑。”
李虎扑哧笑了,肯定地说:“再贵重,不也是要人把玩,我摸摸怎么啦?买不起,摸不起呀?我们家的石头为啥不叫石材。不叫石材叫啥?那才是真正的石材,你字都不会写,你会买块田黄石回家刻章吗?你饭都吃不饱,你会买块玉在身上吊着吗?”他想了想,说:“咱们没钱了,不能刚到地方就没钱了。我叹气,那是还没去找加工石头的作坊,看看他们怎么做器物。逼不得已,得靠卖东西啦。”他在身上找找,找到一块大指环,一指多宽,拿在手里说:“正好石材场都是玉石,卖它换点钱。咋样也得呆几天,找到他们怎么打磨石头的办法。”
狗栗子不自觉接过他的粗指环,想也没想往中指一套,想比划看看是不是值钱玩意儿,不料这指环在手指上打转呢。
李虎一下被打击了,告诉说:“这是扳指,戴大拇指。”
狗栗子小声问:“这是不是你的传家宝?卖了可惜不?还有。它值钱不值钱?我们家的传家宝也就是块石斑玉镯子,我娘拿县里让人看过,只值几两银子。”
李虎接过扳指,在手上一弹,弹起来两尺多高。
虽然又重新接回手里,但狗栗子差点趴地上为他,为那指环垫住,免得它跌落。
李虎说:“什么传家宝?我练习射箭的时候保护手指的。”
狗栗子一低头,头低到肩膀下头了。
他一看,这家宝石店的伙计已经迎上来,接他们去店里,一时心虚,靠到李虎一侧,怯生生地问:“它值几钱,你就敢进去卖?”他问完一看,李虎已经一跃而起,上人家最上头那阶台阶上了,再一伸腿,就能进人家店,他翻翻白眼,避开热情伙计,在店门口磨蹭来磨蹭去,也好随时溜走。
最终,他鼓起勇气,还是上去了,搂着出门才给穿的灰袄,马猴一样,左右警觉,来到李虎身后。
李虎已经在接受别人的评价,和人谈质论价。
一个二掌柜一样的长在把着长眼,一边看一边说:“小哥。你这不值钱。青白灰黑色全有,倒不常见,只是这个玉呀,青色,灰色,黑色,还有这种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占了个不常见,多少像副山水。”
狗栗子立刻把半蹲的身子站直了,好歹是块玉呀,不是破石头。
李虎却淡淡笑道:“你走眼啦。叫你们的朝奉或者大掌柜掌掌眼吧。”
狗栗子背对着,凝神道:“长长眼?”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
他心里说,李虎就是傲,乡下傲,进城也傲,看人家这穿着,他骂人家不长眼,还让更大人长眼?
要是人家打我们怎么办?
伙计觉得他闲着,来引他入座,给他奉茶,他一下就抬起胳膊,捂头上了,要求说:“要打别打脸。”
伙计愣了,店里还个走看器物的愣了,接待的,二掌柜一样的也愣了,李虎也愣了。
李虎愣了,是怕他这一透底,好东西,人家也当是破烂,淡淡笑了,主动说:“乡下来的。诸位不要怪他无状。他不过是想逗逗你们乐。”
狗栗子醒悟过来了,一放胳膊,喘了两口气,脸涨得通红。
二掌柜眼毒。
这样的人,你能当他能拿出来多值钱的器物,冷冷地说:“不用啦。我自信不会看错。”
狗栗子不自觉拉上李虎的后襟,振振,想让他走。
李虎逼视二掌柜道:“你可知道什么叫水墨河山青云绕?这不是杂色,青底籽玉,杂水墨浑一色。你要真错过了,追悔都来不及。”
这是吹牛呀。
李虎也会吹牛呀。
狗栗子心想。
二掌柜迟疑了一下,他其实知道,这肯定是块玉,起码在手里的感觉润泽,只是压压价格而已。
至于什么水墨山河青云绕,他听都没听过。
难道真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他最后还是将扳指放下,轻声说:“小哥稍等。”不大会儿,有个供奉模样的扶着员外帽出来,不动声色拿起扳指,凑上小眼珠去看。李虎毫不客气一把拿回来,在供奉眼前晃晃,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重新递过去,那供奉傻眼了,这玉外头多了层水气,似乎活了,里头的烟云好像在游动。供奉拿回去,捧在手心里叹气:“走眼了。真的是走眼了。公子。但是小的真的从未听说过水墨河山青云绕,竟不知道怎么鉴别。见笑了。见笑了。你开个价吧,只要不那么过分,我就把它留了。”
李虎趟了几步,笑道:“虽然你这不是当铺,但我缺钱,我可以在这儿等着你鉴定……我只要三百两。你不要因为我喊了这个价,掉头跑了,认为这等宝物怎么只卖三百两。很简单,我缺钱,怕你认不准,不要。”
供奉摇了摇头,交还到李虎手里。
他说:“公子高估了。这扳指玉质不怎样,而且刮得太厉害,有些人是在玉上开槽,可你这,纯粹是磨花了的,你不知道我一见我都想,它到底是不是玉,我从来没有见过真玉会被弓弦磨出一道、一道坑来。”
这一行有个规矩,在别人的铺子,当家的没决定不要,没有让人掌掌眼,别人就不能上去掺合,此时听供奉回绝,几个客人喊了要走的李虎一声,要看看。李虎把扳指递过去,前面两个看了看,就都长叹,看来相信供奉所言,惋惜这扳指的一面已经刮花,到最后,这是一拨人。
到跟前的是三个人,后面则站着仆人和随从。
一名杏眼大汉看扳指一眼,看李虎一眼,看扳指一眼,再看李虎一眼,李虎知道他在干什么以及看什么,扳指的刮痕,等于是对武艺的鉴定。
此人是武人。
李虎心中警觉。
此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交给身边另外一名客人说:“想把玉扳指刮成这样,并不容易呀。”
第二名客人此时正在狗栗子的一侧贴着。
他将扳指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说:“我也未曾听说过,有什么水墨河山青云绕,怕是小哥自己给起的,不过这水墨山水青云绕,倒是合雅合意,正如刚才那店家所言,刮痕太重,这世上雅人众多,有意境的东西并不多,若新出之物,别说三百两,一千两都会有人要。”
李虎笑道:“扳指不刮,武艺稀垮。扳指嘛,用了就会刮。”
到了第三个人手里。第三个人二十出头,胖脸赖笑,他捏了一下,念叨说:“扳指不刮,武艺稀垮。好,三百两我刘二要了。”他扬眉笑了一笑,立刻就把扳指套大拇指上了,发现竟然正好戴上,举起手正看一下反看一下,喊道:“给钱。”
一个家人猛地跨步上来,到了跟前,交上一匝银票。
第一个客人意外道:“刘公子。草率了吧?三百两可不是小数。”
第二个客人笑吟吟地说:“别劝他。他哪在买物件,他在买文武气质,这刮花的扳指正好可以充数。”
胖子掉头,拍了下他肩膀,笑道:“知我者,仙台兄也。”
李虎不动声色揣银票,狗栗子还在跟做梦一样,不停捏自己身上的肉。
那第一个客人突然上前,摁住李虎抓钱的手,避免他往怀里揣,沉声问:“小哥。我想请问,这上面的刮痕是怎么来的?”
那手,筋骨绷紧,大汉面孔涨红,在用力往外拉扯。
不光言语,这动作也是在作试探。
李虎不动声色,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轻易拿开,说:“铁砂刮刀,都能在上头磨出点痕迹。”
他想了一下,回头找到第三个人,说:“兄台介意留下尊姓大名吗?将来我后悔了,也好带着钱财,去兄台那里赎回来。”
胖子犹豫了片刻,笑着说:“名字能告诉你。再拿走?休想。小哥。爷告诉你,爷是保郡刘氏刘昌,在家排行老二,人称坐地虎。你真想再拿走也好,哄爷高兴让爷认为它值钱也好,买卖落定,概不后悔。”
他还要指上两位友人炫耀。
不料,李虎根本不感兴趣,已经拉了狗栗子一把,跳出门外,他就在背后嚷道:“这乡瓜子,没一点礼节。”看着李虎越走越远,他举着自己手掌,开始问人:“值不值这么多钱,值不值?”
他重新走回柜前,大喝一声:“让你们大供奉来给我鉴定,看我是不是捡个漏,我就不信,一个乡瓜子,拿个不值钱的东西,胆这么肥,所以我判断它值钱。”
一厅的人都愣了。
他刚刚那么干脆,原来就是这么判断了一下?
他喊便不一样,胡须花白的大供奉走出来,应着“李公子”走上前,要了扳指看了一会儿说:“论质,这个数。”伸了俩指头。刘昌公子眉开眼笑,喝道:“两千两?”大供奉摇了摇头。刘昌公子迟疑了一下,往扳指抓去,问:“二百两?”大供奉叹气说:“二十两。这不是很好的玉。”
刘昌脸一下拧了起来。
之前出来的供奉也连忙捧起来看,再用嘴哈气。大供奉又笑道:“刘公子也不用沮丧。这玉虽然不好,但是工好,卖相也好,你们都以为里头水云浮动是因为玉质,其实不是,那是一种来自东夏的独特手艺。所谓白山黑水绕,碧血书丹青……是出自于高显,由东夏匠人所制。”他见众人都张口结舌,反问:“你们怎么啦?不信呀。这高显自喻为白山黑水之地,自然喜欢黑白交间的怪物件,而他们又作不出来像样的东西,往往要到东夏作,那东夏呢,不是有青牛白马一说,非要用手法给他上点青,于是呢,就有这一类的物件,称为白山黑水绕,碧血书丹青。这个东西,现在在北方,就是东夏和高显的市价就是几千贯,到了咱们这儿呢,稀奇,值个二十两吧,不过,现在虽然不值钱,几十年之后就说不准咯,为啥?光这番故事就值钱。”
那个试探过李虎的大汉咆哮一声:“刘二公子。我带兵去,把他给你找回来。”
大供奉喊道:“哦哦。你们别着急。”
他又说:“刚刚说玉质不值钱。但是工好,卖相好,还没说完呀。这枚扳指,正好有一点小小意外,刚刚不是说那青,是东夏匠人给上的?这个扳指它不是,这个青是天然青,这个咱估价呀,因为咱们这儿没这器物,现在呢,刘公子你这扳指既然是天然的白山黑水绕,碧血书丹青,起码值五十两吧。”
转头看那走眼的供奉还在使劲哈气,哈完再看,大供奉责怪说:“别哈了。那是骗你眼睛的,那是造出来的宝气。”
慢慢他收敛住表情,轻声说:“这青不是加进去的。那这宝气?”
他重新要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刘公子。这不是高显玉。虽然像,高显玉是杂玉,这个温润多了,有点像蓝田玉,还有皮子,青底,水墨混杂,我差点走眼……值不值钱在其次。”
他问:“用蓝田玉来做它,蓝田玉怎好找到这种卖相的?”
他盯着刘昌。
刘昌不停喘气说:“你到底看准了没有,你这不是制造紧张气氛吗?”
大供奉说:“北方不产这种玉,这玉不是北方产的,蓝田玉一样……你说奇怪不奇怪?”
刘昌着急道:“那它到底值多少钱呀?”
大供奉说:“不知道。应该值三百两吧。”
刘昌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带着人走。
他们在计较得失。
狗栗子也在与李虎计较。
他忍不住追问李虎:“它真这么值钱呀?你怎么有这么值钱的东西?”
李虎说:“也没多值钱。”
狗栗子又说:“那你是骗他们的?”
李虎轻声说:“我骗他们干啥?一样东西它值多少,在于你喜欢到什么程度,我就觉得它值钱,不可以吗?”想了一下,他计划说:“现在物价飞涨,我问了,三千二百钱才能兑换到一两银,三百两现在就是百万钱。等我们明天找作坊,看遍他们加工石材的方法,就买一匹马,剩下的全部兑换成钱,然后咱们驮着钱回去,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但适合作工钱,买石头呀。”
九十五节 找寻工艺
晚上找到一家很小的店家,因为重新有了钱,两人买了些杂面大饼和窝头和些咸菜,关上门,凑头大吃一顿。吃完,李虎开始借灯光誊抄笔记,枕腕飞书,突然看到狗栗子绕着自己转,转两圈了,正要开口问他干啥,狗栗子已经忍不住提醒:“李虎。你把你钱放好了没有?”
李虎点了点头。
狗栗子又提醒:“你摸一摸。摸一摸还在不在。”李虎不知所以,摸了摸,愕然道:“在呀。”
狗栗子“哦”了一声坐下来。
片刻之后,他又问:“待会儿咱睡觉,你放哪?”
李虎哂笑问:“你说放哪儿?”
狗栗子说:“那我去借个针,干脆逢衣裳里头吧?”
李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把钱拿出来,作势扔给狗栗子说:“你拿着吧。”
狗栗子两手乱摆拒绝,喘气说:“李虎。李虎。你收着。你收着。我怕弄丢。你的钱你收。我丢了咋办?”
李虎任银票在桌上荡好远,忍不住呵责:“看你那点儿出息?!这钱真得放你身上,不然你说你以后有了钱怎么办呀?挖坑埋你们后院去?”
狗栗子连忙摇了摇头。
李虎笑了笑,又低头写书文。
狗栗子一看钱还在桌面上呢,生怕谁闯进来,一把抓走,飞快收起来,硬要还给李虎放好,要求说:“那你装起来。你不装起来,我就怕谁进来。”
李虎只好把钱重新揣进去。
还来不及取笑,狗栗子补充说:“装衣裳袋里了吧?摸摸,看看有没有觉得装进去,其实落衣裳里?一走动会掉。”
李虎没好气一搁笔,无奈地望着他。狗栗子讷讷地说:“应该装好了,你不像我那么马虎。”他坐到对面去,终于安静地看李虎,让李虎写了一会字,等李虎搁笔,出去给店家要水洗脚,再端着盆进来,赶上猛地把门掩上,又提议说:“要不咱也别脱衣裳,一替一个睡吧?好不好?”
李虎实在忍不下,喝道:“你坐好。给我坐好。”
狗栗子在他的监督下,坐了个正。
李虎二话不说把钱给掏出来,往他两只胳膊间一放,要求说:“钱交给你拿着。啥时候你没事儿,再往我这放。”说完,他说:“我先洗脚,洗完你自己去要水洗,记住,不能不洗脚。不洗我揍你。”
他洗完,用脚往前推了下盆,拾起布巾,擦了一下脚,穿回鞋子到床边,坐上了……就听狗栗子呜咽:“我拿着钱呢。我咋出去要水?”李虎假装听不到,脱掉棉衣钻进被窝,面朝里一躺,不管了。狗栗子僵硬在那儿,往身上揣了三回,才放心不掉,这就端起木盆,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这一夜,李虎睡得昏天暗地,天亮爬起来一看,狗栗子衣裳也没脱,捂着被子,偎靠着墙,两腿挨着李虎,蜷缩了一夜,每一打瞌睡,就飞快一个激灵醒来。李虎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若是以前,有谁这样,他会笑话死。但自从在杨家村住过,每天嚼吃窝头,上工一天挣两文钱之后,他知道这三百两银子对狗栗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很清楚、很清楚。狗栗子却是说:“天亮了,你帮着,咱把钱数一遍吧?”李虎涌起的怜意顿时被冲淡,他才不希望狗栗子就这样没出息,冷笑说:“你一夜没睡,对吧。那好,今天出门也没神,你就搂着钱在店里睡觉吧,想多大会数多大会数。啥时候你给睡着了,不再管钱丢不丢了,再说带你不带出去。”
李虎穿上衣裳就走了。
门一关,小破店,小破房,窗户都没有,光线一下就又暗了下去。
狗栗子喊他喊不回来,自己也埋怨自己说:“杨立呀杨立,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不就是三百两吗?你怎么知道自己将来就整不了三千两?丢?丢也丢李虎的钱,他都不当回事,我咋这样呢?”
他把钱放床上,作势离开十步,嘴里念叨着鞭策自己的话,然而再走到第十一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有人拉着他飞快回退,不由自言自语说:“不是我真的不能扔下钱出门,而是不能把钱放在床上吧,店家总要进来的,那他拿去,能讨要回来吗?反正也没睡好觉……不出门啦。”
李虎其实是让他睡觉的。
昨晚他已经问过了,紧挨着石材场的后面大园子里,就有些加工石材的作坊,他就直奔那儿。
到了,却看不得。一些处理大块儿石材的,和乡下石头场没太大区别,手持锤铲凿,打得叮叮当当,火花碎石,没什么可看的,而有一些加工贵重材料的人家,要么独立成院,要么拉着布幔,见人赶人,纷纷说:“瓜田李下的。你别不走,别在周围转。”李虎一上午都在外头打转,好不容易见到个招学徒的,过去问问,却需要铺保,也就是说,得有亲戚在集市上有店铺,并且愿意担保。
转到中午,思绪又回了石材场。他回去找狗栗子,打算一起吃完午饭,再从石材场倒着转,看哪些做出来的成品让自己满意,逆向判断,加工哪一种材料的作坊可以有自己想要的工艺。
回到店铺,狗栗子终于顶不住,在床上打呼,便是打着呼,一只手还在怀里揣着,李虎可以肯定,这只揣怀里的手还在捂着钱。
李虎忍不住一笑,却是故意大吼一声:“钱呢?”
狗栗子一个激灵坐起来,慌里慌张地问:“钱呢。钱不见了吗?”
他拔出怀里那只手,跳下床,被褥翻过来到处找,一边找一边问“钱呢”,忽然一愣,想到自己放钱的地方,又把手插回怀里,摸到了,心里才踏实,念叨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钱还在呢。”
李虎笑道:“要是不在了呢?”
狗栗子一听,就又不放心,逃出来就放床上点数。
李虎忍怕了,无可奈何问他:“你要是能走出去,一把把钱扔那儿,看都不看一眼跟我走,你会成为个财主。”
狗栗子憨笑说:“你骗谁呢。三百两都看不在眼里的人,能成财主呢?”
他兴奋地说:“不过我有长进吧,我能睡着觉啦。”
两人出门去找饭吃。
到了个饭铺,狗栗子又站住了,一声傻笑:“李虎。我又有长进啦。我不怕人啦。”
说完,他乐滋滋地看李虎一眼,笑得无声,猛地蹿前头,像在自己村时一样,猛地掀开帘子进去,大喝一声:“小二。来壶酒。”
进去坐下,就听狗栗子拉着腔喊话:“我听说保郡的驴肉好吃。都夹在烧饼里吃。来十个烧饼,一个烧饼里夹一块铜钱大的。大爷有的是钱。”
李虎看他那副活生生的盛气村霸相,都想一脚踹他屁股上。
他发现李虎的眼神不对,喊了一声“哥”,问:“要不一个里头夹两块吧?”
李虎见店家憋住笑,吩咐说:“我要五个驴肉烧饼。他呢。五个白烧饼。每个里头放俩铜钱大的。”
店家哈哈大笑,应唱一声:“好咧。五个驴肉烧饼,五个烧饼夹铜钱大驴肉,一把烧壶酒。”
狗栗子一下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驴肉烧饼里头的驴肉比铜钱是大了还是小了?”
店家喊是这么喊,却上了十个夹肉的烧饼,哪一个里头的肉都不止铜钱大,狗栗子顾不得脸红,吸着口水抱上一个就傻笑。
为了下饭,李虎还要了两碟小菜。
吃完,狗栗子又喝酒又吃肉,满脸通红,挣着脖子里的筋吼吼:“太好吃了。”李虎实在是觉得丢人,连忙走出来,等着他付账,就听里头大喊一声:“少要一点不行吗。我们下次还来吃。”
李虎斜视着对面一家书铺,等着狗栗子。狗栗子钻出来还在嘀咕:“娘的。怪不得吃起来好吃。吃了两个月的工钱。还是俩人俩月的工钱。”李虎牵他一下,先一步奔书铺去,他跟在后面嘀咕:“李虎。上次咱们买头驴是多少钱?杀了按肉算,有这么贵吗?咱们回乡收驴,来保郡卖驴吧。”
李虎带着他进了书铺……优雅的书香和安静的气氛,终于让他不敢高声了。这个书铺很大,贯通三四间铺面,里头除了两个顾客,还有一个戴着宝石蓝瓜方帽的伙计拿着一个鸡毛掸子,一边哈自己懂得够呛的红手,一边扑打灰尘,鸡毛掸子下头,是一张长长的放书案板,上头堆着有很多的手持本,还有很多的刊本,李虎上手了一下,捞起熟悉的册子样式,便问那伙计:“还有东夏刊本?”
书铺的伙计没好气地说:“有呀。你要的话,给你对折。”
李虎问:“为什么?”
书铺的伙计低声说:“干嘛问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说:“不知道吗。自开战以来,东夏来的书就成了**。我们东家呀,就觉得东夏书好卖,曾经抄来一大批,现在可好,人家书店都收了,他还顶着风在卖。要不是刘二公子是他朋友,衙门的人就封号,上次把我捉走,屎尿都差点吓出来。哎呀,他现在竟然还让我卖。”
李虎反问:“为什么不让卖东夏书了?”
伙计叹气,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说:“说东夏书里有毒呀,毒害读书人的。”
李虎“哦”了一声,疑惑道:“这怎么可能?东夏刊书的规矩比靖康严多了吧?”
伙计掰着指头介绍:“读书劳心,农耕劳力,非为劳心治劳力,实为劳心筹劳力,劳力生养劳心……士自矜而鄙夷之,衣食从何来?”他反问:“这算不算?”他又说:“还有。物竞天择,适者方可存矣。这算不算?告诉你,朝廷禁过好几次,以前光没收不抓人,现在已经抓人吃牢饭了……”
李虎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狗栗子问李虎:“咱们来干啥?你要买书呀,不是说去石材场吗。”
李虎这才想起来,问那伙计:“你这儿有没有打磨石头的书?”
伙计茫然片刻,又似乎凝神思索,随后笑道:“你想有没有?这世上谁去琢磨打磨石头?倒是有打磨玉石宝石的……我说你呀。要挑这一类的书,还是得选东夏刊本,知道不,只有东夏刊本,它有图,逼真图,彩色逼真图。这类工匠的书呀,就是东夏的好,这可不是想清货哈。这是实情。你说这个工匠的书啊,你跩一大堆臭文,用了一些文话,没个图,你知道啥是啥呀?”
李虎连连点头。
伙计又说:“而且人家讲得细。”
伙计随手摊开两套截然不同的书让李虎看:“你看这一部,诸子百家,百工百业,确实都有,了不得对吧,你看这个治玉,多长,才一页半,你还不知道啥是啥呢,微言大义,没了。你再看人家东夏的,这厚厚一部,全是……插图,这图全是工笔呀,看啥是啥,你说你要真的治玉,你要谁家的?”
李虎说:“我两部都要。”
伙计愣了一下。
随后他又说:“我可告诉你,咱们长月刊的书没半点折扣,贵十倍,要知道这刊法不一样,一刊才刊三五十套,你想清楚。”他推荐说:“这样,你可以买两套东夏的书,一套呢备着。为啥备着,你翻烂了,因为朝廷**,你买不来了。你要买两套的话,那将来怎么样治玉,怎么发家,都留给你子孙嚄。”
他眼睛挤压下去,同样一副为人作想到子孙的模样。
九十六节 梦省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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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节 平视论交
去街上去晚了。
早也没用,摊摊贩贩都有自己的位置,本来还有一点空位置,结果两人刚占上,还没有把石虎从木箱里抬出来,一个吹糖人的老远吆喝是他的。这不是家,两人也没法找个木架车,昨晚回住宿的地方,是抬着木箱子走了两三条街……而这木箱子里,装的可是头几百斤重的石虎。
住的地方出来,门前这条街占不住,几百斤的石虎挪几条街去摆?
不摆又怎么办?
找个店家,就算卖了个好价钱,也事与愿违呀,摆出来,不是看它能不能卖出手,而是看它受不受欢迎。
狗栗子想耍赖,把那个吹糖人的斗走,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离家三里外乡人,他怎敢斗当地摊贩,就只一味拉着嗓子与别人说:“你的地方吗?你的地方吗?要真是你的我们让。要不是你呢。”
这是扎着无赖的势头,却给自己留着撤退的路。
他挣着头喊得厉害,李虎喊他,他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准备到别人跟前说话,李虎就不叫他了,一用力,把大木箱子举过顶,扛在肩膀上继续往前走,找地方去,走不两步,他就被难住了,前头人还不避让,又不像东夏,立有规律,都要靠左走,走走不动,箱子又怕歪了砸死砸伤。
好在狗栗子跟上来了,到处去推搡人让开,紧急开路:“都让让。箱子里有几百斤的石虎。”
他知道箱子重量,害怕李虎撑不住,额头上汗涔涔的。
然而这上午正是逢集的时候,人又不听劝,他只好到处给人挤,避免挤到李虎身上,连人带箱挤歪掉。
波浪中找了个港湾。
原先买书那书铺子门口,摊贩给他们留了位置,门边各七八步没人,李虎闷吼一声:“你人赶赶,在那儿歇一下。”
狗栗子到了一赶人,李虎有块小空地立身了,一到跟前,眼看着往下放,狗栗子怕李虎实在顶不住,就想着用背给撑一下,李虎大吼一声,让他起开,他只好连忙蹿一边,李虎就这样双臂抱展,把大箱子给放地下了。
刚放下。
这地方被赶去的几个赶集的,原先凑在这儿吃热豆腐,刚才让了,就让到路上了,站不住,又回来了,一人捧碗热豆腐看稀奇,在一旁说:“骗谁呢。这箱子石虎?要是石虎,这么大个,又加个厚木实箱,怕好几百斤呢。能这么轻巧放下来?你们是卖啥的?给看看,给看看。”
狗栗子顾不上理他们,喘着气问李虎:“累着了吧。没闪着哪吧?”
李虎应了他一声,说“没有”,双手在箱子盖子上一阵摸索,找到扣,取了一掀,确是干草,石虎。
众人嘴里还含了热豆腐,豆腐冒着热气,他们看着李虎一压腰,双臂伸展给托出来,含糊不清就替他嚷:“真石虎。好大一条哦。”
说话间,却不断定那是石的,惟妙惟肖,逼真得有斑纹色,一时纷纷畏惧后让,有一人过于激动,豆腐块变成渣喷了出来,不远处一个小孩正举着个糖葫芦,因为怕冷,缩在袖子里等爹娘,没想到虎头正对着他,他“哇”一声就哭了出来,闭着眼睛后退,连人带糖葫芦都跌在地上。
随着小孩被父亲提起来,大叫“老虎”,街面整个都轰动起来。
李虎在狗栗子的帮助下,重新把木箱合上,将石虎放到箱子盖上,这些不过才做完,人已经围上来了,还不敢站太近。
不为其它,只为太像。
这世上早就有了石龙石虎,狮子大象,龙家九子,但那些东西大伙都已经习以为常,长得也不像,京城皇家,王公大臣还罢,能集中精工巧匠,一般人家,有钱都买不来,家里弄一双镇宅子的,都已经是大石头哈哈,样子少样子,气势没气势,神似没神似,哪有比着东夏工笔抠出来的这一只逼真?
东夏工笔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逼真,图中有光暗阴影,冠绝天下,一直以来,还没有人往塑像上应用过。
今天,它出现了。
李虎不只是绘画好一点那么简单。
他出生,正是东夏工笔形成的时期,他幼年开始学画,又正是东夏工笔完善的时期,可以说他一点弯路没走,上手的就是具有东夏工笔特点的画风,而写意则是兼顾罢了。最要的是他真见过虎,而且不是惊鸿一瞥,龙琉姝自称虎神,岂不圈养一二?在他那儿,虎的神态,虎的模样,虎的气势,不再是想象,而是面对面,反复临摹过。尤其高显的虎,那是所知体型最大,最彪悍,最凶残以及数量最多的群体——因为北方丛林密不见天,面积广大,人烟罕至,食物丰盛。
他上了色之后,哪怕众人知道是假的,尺寸比真虎小,视觉还是被冲击到了。
人皆不敢靠近亵渎。
书铺的伙计听到外头喧闹,也和几个读书人站门口去看。
景象在视野里清晰,门口立了一箱,箱上盘踞一只虎。
天呐。
伙计本来是想驱赶他们的,这一愣神,李虎主动上去,运用上昨天悟来的办法,揽住他肩膀说:“阿兄还记得我吗?前两天我在你这儿买书了呀。”
伙计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偷乐,心说这个傻货真买两套一样的书走。
伙计指了问:“这虎是你的?”
李虎还是有些矜持,淡淡地说:“是呀。你可能想不到,那套书里有教怎么做。”
伙计傻了。
真有假有?
他急于弄清这个。
李虎便又低声哄他说:“今天借我个地方,我就说是从你书里学到的,怎么样?我要是卖了呀。我再买你一套书,还请你吃饭。”
李虎也就这一手了:吃饭。
伙计为难地说:“门全堵住了呀。我是没啥。我们东家……说不定一会儿来,今儿逢集,生意好,还会有他朋友上门。”
李虎说:“你就说你赶不走。”
他让伙计去看,箱子确实不在门口,只是人越来越多,渐渐里三层外三层,把门才给挡住。
疯狂的人们唏嘘完,逮着狗栗子就问:“这是卖的吗?这真的是石头的吗?”
狗栗子穷于应付,还不时逢到别人问多少钱,自己根本不知道,扭头再问李虎。李虎回了一句:“八十两银子。”
李虎从书铺下来,又从腰带上取下来一个拳头大的小虎,給放大虎腿底下。
小虎更精致。
但它小。
众人的眼睛全在大虎身上。
谁也不管那拳头大小的吊睛白额虎,都觉得是陪衬,不自觉忽略掉。
直到李虎大声告诉说:“这大的是石头做的。这小的是玉做的。”
有人喊问:“大的才八十两,小的呢,买回去逗我宝贝儿子还好。”
李虎笑道:“小的八百两。”
因为工费是混着算的。
李虎的价格,就是二十两的四倍,还有一百八十两、二十两合起来的四倍。
当然,这样对小虎来说不够公平,它的四倍,利润太惊人了……而实际上,成品玉物件一般也就是这样翻倍卖的。
终于有人说:“这小虎在大虎跟前,那就是猫跟虎的区别,八十两贵了,你要是肯五十两卖,我就回去问问我们东家,放铺面招揽人气。”
狗栗子知道成本,一看三十两的赚头,立刻眼巴巴朝李虎看去。
李虎却根本不是为卖了换钱。
他回话说:“听一听,先生说这虎可以招揽人气。何止?辟邪,镇宅,装饰书房……只是八十两,一点都不高。少了八十两,不卖。”
狗栗子一下把脖子缩回去了。
还不卖?
赚三十两还不卖?
三十两是多少?
将近十万钱。
李虎他还不卖。
一个士绅模样的看起来懂行。
他喷口热气,趴跟前看了,紧接着一咬牙,手伸上,摸了摸,惊叹说:“打磨得光呀。”他回过头来跟人说:“这是金钱虎。斑用的是正铜色。”
很多人附和,他掉头回来问李虎:“这额头白一块,有啥讲究?”
李虎信口说道:“世有青龙、白虎一说,这白虎已不多见,但是一般老虎们的眼睛上面,下颌,两腮,往往是白色的虎斑,而越是凶猛膘肥的老虎,越是白头多,据说长寿的老虎,白毛就会长到额头上。我们常说的虎中王者——吊睛白额大虫,就是指这个白毛长了额头上的。”
士绅“哦”一声,像是恍然大悟。
人群中有个猎户模样的见过老虎,大声附和:“后生说得对呀。这老虎奇了怪了,一身花斑,它就脸上和眼上白的。这点我可以证实。越大的老虎,脸越白。”
都不用他证实。
李虎是经常看到真虎的人。但他一证实,却是为虎添了几分神气,身上穿着一般的,渐渐都散了,但是那些看起来像财主的,却是围着打转,有的还去掰老虎的牙看,看看多少颗牙,好像看牲口岁数一样……书店里的读书人,正要去书店的读书人也都围着转,稀奇物件呀。
不断有人讨价还价。
还有人说:“买个石狮子,一对也不过二十来两。贵了,贵了。”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些骑马、坐轿的到这儿就走不动,不止是路走不动,是一问情况就赶紧过来。
一个轿子上还下来个女的,带个丫鬟,停着看稀奇,家人都催不走。
但人也怪,讲价的特别多,却没有八十两一口不还,要上走的。
李虎却一文不让。
狗栗子再缩,都把脖子缩短了,他就听李虎说:“我们是易县杨家村的,来保郡,这虎运来容易吗?不容易,就想让大伙看看我们的石工怎么样儿?这是我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我们的招牌,所以不会让一文。”
偶尔有人拿起了小虎,一声惊叹:“这小虎也逼真,更是逼真呢,还真是玉的,这小虎呢。”
小虎已经添到四百两。
李虎这个却是想放,人家店铺里玉石还能讲价讲到七八成呢,四百出手,可说已经足够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句声音响起,大老远的在问:“都在门前干啥呢?”
有人给他打招呼,叫他“包先生”,紧接着更多的招呼打给了别人,叫着刘二爷,刘二公子。
一行四五个在别人的避让中到跟前了。
为首的看着熟悉,却是有点着急,老早伸着大冬天不合时宜的折扇,奔李虎就去了:“你怎么摆摊,摆我们家门口呢?”
李虎回头看看书铺,歉意地抱拳,回答说:“还真不是有意的,没想到人都来看,挡了贵铺。若是真把东西卖出去,我再补偿先生都行。”
他突然就认出来了:“哦。先生。我们见过面。”
那先生还在说:“你卖个小玩意儿……”
小?
他是想说你卖个小玩意,你怎么补偿得了我,然而一侧目,不小,话就没往下说,他身边的公子爷揉着两只胖眼泡,却是在撞他,说道:“那小子。你忘啦?”
李虎一看,买自己扳指的,连忙给他抱拳:“刘郎君。”
刘昌说急了,猛地一撞自己这朋友:“老包。卖我扳指的那个?”
他猛地就凑过来,咬着牙说:“小子。你咋不跑呢?”
李虎愣了一下,反问:“我跑什么?”
刘昌就喘气说:“那扳指。那扳指。那扳指是哪来的?”
狗栗子有点担心,正想上来替李虎解释。
李虎把他拦身后去了,轻声道:“我自己的呀。怎么了?有人鉴定它不值?”
刘昌道:“值不值咱不说。那扳指什么水墨山水青云绕,那是鬼话,那是高显的蛮子们套指头的,爷带出去,不被人笑话吗?爷不就被当成蛮子了吗?”
李虎仰天大笑。
包先生也诧异-地说:“哎。你笑啥?刘二爷可没说错。”他转身就给人说:“我也是走眼了。”
又傲了。
担心的狗栗子在李虎身后拉他衣裳。
李虎停了笑声,问道:“刘郎君。你可知道扳指怎么来的?”
刘昌“嚄”一声,后退半步,袖子都拉起来了,旁人纷纷避让,就听他说:“你当我是乡瓜子呀。那扳指,当然是射箭来的。”
李虎冷笑说:“有两种射箭之法,你可知晓。”
刘昌越发顶不住,大声嚷道:“爷会不知道?爷家里有习武的。”
李虎这又说:“拇指开弓,这是北方射法,而扳指是保护大拇指的,扳指从何而来,你该清楚了吧?”
刘昌人前绕了个圈,大声说:“哦。哦。那又咋滴。”
该包先生拉他了。
包先生提醒说:“他是告诉你,这扳指,就是打北方来的。”
刘昌醒悟过来,静气凝神,愕然道:“是呀。对呀。”
李虎又说:“世人喜好扳指,那是大好男儿有驰马弯弓射雕之志,这个扳指从哪来有何关系?我那枚扳指,你体会不出来吗?山河黑白混成,烟雨苍茫,逸青气而脱俗……正好映照男儿青史留名的大志向。”
在场的,都有人鼓掌了。
刘昌则看向包先生。
李虎又说:“当日你如何说?无论我后悔与否,都是君子一言?何来今日之不甘呢?我亦为君言,将来我还会从你手里,把它高价买回来,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没钱。”
刘昌尴尬极了,重复说:“山河黑白混成,烟雨苍茫,逸青气而脱俗……正好映照男儿青史留名的大志向。倒也是哦。我回家再看看。再看看。”一扭头,视线落在那只大虎上,不自觉道:“这虎也是你的?”他“咦”一声笑了,反问说:“你不会是外地来的,专门卖石头的吧。”
说着话,他眼神就离不开那虎了。
特别是李虎和工匠们怕尾巴长,会断,屁股后面的山石没处理,给它稳固尾巴。
刘昌点着那虎,给身边的包先生说:“哥。你看。坐地虎。屁股后面坐着石头呢。”包先生也在啧啧称奇,丝毫顾不得挡不挡书铺了,他说:“这虎像呀。你说这虎像也就罢了,气势一点不减。你看这神态,这张嘴之后的皮纹……太真了。”
他一抬头,要求说:“我不怪你堵门了。你卖给我吧。我留在书铺,作一雅物,供人观赏。”
狗栗子从李虎后面一伸头,大声说:“八十两呢。这回不嫌贵哈。”
刘昌已经抢前头了,去顺他胸口,连声说:“哥。哥。你得割爱。这是坐地虎。正应小弟绰号。”
他笑出一脸渣,轻声说:“咱们有缘呀。这保郡来了和尚,修寺庙你知道不?啊?那个人一问,就是缘呀。你和我,有缘对吧。你看你那扳指,破石烂玉,哥怎么就买了呢。缘呀。都是缘呀。”
李虎纳闷了。
包先生已经抢不到大虎了,摸到小虎了,“哦”一声说:“这个也有意思。从没见过如此惟妙惟肖的物件。”
狗栗子告诉说:“那个八百两。”
包先生摩挲一下,轻声说:“玉质不怎么样,不过这材料选得好,八百两,这么大一块玉,因材而作,又精美若斯,惟妙惟肖,倒也值,可你毕竟是在街上卖,五百两……我给你五百两。”
刚说完,刘昌已经从他手里抄走了,看到还有个小金绳,就往腰上去拴,包先生还纳闷,扭头看他。
刘昌却笑道:“哥。兄弟属虎,兄弟的奶奶也属虎,该过寿了,这个也让给兄弟,啊,兄弟记心里。”
包先生笑道:“你到底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刘昌憋了一下笑意,突然说道:“我全要了呀。”
包先生提醒说:“这个玉质不够密,也不够润泽,你送祖母,是否寒碜呐。”
刘昌笑道:“没办法呀。你说我就找块好玉,老人家稀奇吗?这个小虎,大虎,啧啧……我就没见做这么好的。”
李虎眼睛一下眯一起了。
这家伙,见啥想买啥,买了还不定后悔不后悔。
刘昌一抬头说:“我给你要了。你要是有好玩意儿,还来找爷,爷不亏你钱。我给你说呀,你我真有缘。哎。我咋一说缘,你就扭头呢?你想呀。你的物件,偏偏我一看就喜欢,是不是有缘吧。加起来多少?八百八?八百八,我给你八百八十八……怎么样?”
李虎伸手把小虎拿回来,轻声说:“君子爱才,取之有道。若是你要,小虎可以给你。”他给刘昌伸袖子,见刘昌不知道伸,自然无法在袖子里摸价,就趴到刘昌耳朵边说:“小虎我花了二百两。只要你二百二十两,交你这个朋友,你不能一会儿一反悔。大虎,不是卖给你这样的二世祖的。”
刘昌震惊了。
八百两自己要买,人家二百二十两卖。
他情不自禁地说:“你小子有意思。我不占你便宜,我给你五百两。我想知道,为啥大的不卖我?”
众人似乎听明白了,都连忙看向李虎。有人劝道:“你不知道刘二爷去何人,你卖给他吧,你不卖给他,别人也不敢要了呀。”
李虎向四方抱了抱拳,大声说:“我是易县白河杨家村的,打算开个石场治石头,这个小虎是玉的,我可以拿他来交结性情中的朋友。但这个大虎它是石头,是我今后的营生,刘二爷这样的富豪肯定买得起,但我做这样的石物件是为了让它受欢迎,让它大行于天下,不只是为了赚一笔是一笔,我更想让普通人买下来收藏?”
包先生点了点头,是赞许。
刘昌说了句“奇了怪”。
还想再说下去,包先生伸出扇子把他拦住,问:“你看我算不算普通人?”
李虎说:“算。你是要放在铺子里招揽人气,那自然算。”他继续往下说:“这个石虎有点特别。它确实贵了。为什么它会贵,我不能告诉你们,但是以后的石头,不贵,它会让普通人经久耐用,美观实惠。”他后退一步,站上台阶,大声说:“天下的名门望族可以用精美的玉器宝石,而我们普通人能不能用精美的石头妆点自己的家呢?我还知道很多漂亮的石头,比如中白玉石头,孔雀石,鱼鳞石,龟纹石……我要把它制成拴马桩,石板材,石桌,石画,石屏风……”
场面奇妙极了。
只有那包先生开始拍打折扇。
刘昌二话不说,扭头跟人吩咐:“拿五百两出来。买小虎。大的不卖,老子也不能厚脸皮夺走,你记下他是哪的,叫个啥……将来缺石桌子石画,派人找他去。哦。那虎,也能让他后面专门做个给我。”
然而家人上前一步递钱,李虎断然拒绝说:“君子一诺,说多少就是多少,一分我都不多要。要给五百两,那我就不卖。”
刘昌急了,上来兜圈子,大声问:“你是拿爷给你们家作宣传的是吧。啊。你信不信爷抬脚这么一走,没人买你的?”他问大伙:“给贵了反倒不卖?我缺钱吗?我不缺。什么意思呀。”
狗栗子一个劲儿晃李虎胳膊。
李虎却笑道:“你是不缺钱,但你也不能乱花钱,我缺钱吗?我也不缺。这是我的待友之道……不多赚你那一点儿,也不会说送你。只要你买走别反悔。再反悔,那便不是大丈夫行径。”
刘昌大叫一声“好”。
他喊一声“买下”,却是掉头就走,包先生拦他,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包先生还是放他走掉,自己回来,笑着求问姓名,然后让他们帮忙给自己把虎挪书铺中,再一看李虎双手托走,更是若有所思。李虎和狗栗子帮他把虎摆正,收拾一番东西,外头也跟进来不少人,有的去看书,有的则帮他们校正怎么摆虎,还有人提建议:“包先生,你回头把虎上面放盏灯。”
虎放好了。
包先生说伙计去拿钱,却留着李虎问他用饭没有,用茶不用……等了快一个时辰,李虎正奇怪钱来得慢,外头送来一个小盒子。
包先生接过,原样放到李虎跟前,轻声说:“我们家刘二公子您可能还不够了解。他是魏博刘氏三房的正室二子,他父亲在我们郡作长史,其人虽性格有点鲁莽,花钱无节制,但人还是可以交结的。他本来就对您留心,不是几说有缘,就是觉得您和别人不一样,今天呢,算是正式有意交结,故而让我多留你一会儿,刚才你少了他将近三百两的银子,卖给他的扳指三百两,这会儿功夫,他是回家让人把扳指送来赠还给您。还请李公子收下,别难为我这个撮合人。”
李虎想了一下,取回扳指,抱拳道:“您要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从家里出来一段时间了,不敢在郡里多留,也告诉您住在何处了,我们去街上走走,若能顺利买匹马,下午我们就回啦……后会有期吧。”
他敲了闷闷不乐的狗栗子一记,收起包先生又给的银票,大步向外走去。
人不在了,刘昌却从后门进来,一头是汗,看来刚刚确是回家了一趟。
他按按脑门,轻声问:“收下啦?”
包先生点点头,让他上坐之后,说:“这少年文武双全,那扳指上的刮痕再清楚不过,而这虎也好重呢。”
刘昌说:“关键是对我脾气。娘的。挺有性格。我怕我冒出来他不收,都在外头躲着,你说我是金主呀,难道我还反过来欠他的情吗?对不对?你说我想让他以后给我做事儿,他又不贪财,怎么办?”
包先生说:“子非池中之物,刚才那一番话,那得多大的格局呀,那石头迟早卖到郡里,平视论交吧。”
九十八节 要银子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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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集市尾声,行市还有牲口,俩人一路紧赶慢赶过去。
狗栗子还不忘埋怨李虎,八百八十两银子被他主动让价,变成才三百两,否则呢,那就是个财主了,要知道现在官府赋税重,亩产上不来,一亩好地顶多十几两银子,那可就是八、九十亩呀。
有了这么多银两,马能买两匹不?
不过,他也就是嘀咕、嘀咕,那刘二公子看起来有权有势,他心里怯着,不然就会自告奋勇谈价钱。
要以前,李虎不会安慰他。
今天,李虎却肯多说:“几百两银子而已,给咱自己作了宣传,还与那刘二公子交了朋友。”
狗栗子还想说什么,却被接下来的事情冲淡了,他一直都想有一匹快马,日思夜想,今天买一匹,不管是李虎骑还是自己骑,都是按捺不住激动,突然就不提钱的事儿,先是说:“我听说英雄好汉们去买马,都能买到好马,有的廋的贱卖,他们牵走一养,就是千里追风……”
嗅着牲口的臭气,在行市胡乱瞅,他反倒亲切,又说:“听说那马认人,一看是英雄好汉来啦,恢一声就仰天嘶叫。”
接着,他又不放心,说:“咱们来得晚唉,你说大早晨赶行市,又骏又光鲜,还不贵的马卖到集罢,是不是都被人牵走了?”
李虎笑笑。
英雄好汉能与宝马偶遇?
他不信。
他品品,觉得狗栗子说得倒也不全是杜撰,习武出身的人,特别是熟悉马战的,跟马打过交道,识马,自然比普通人容易买到好马。至于行市是否集罢,也没有太大关系,这靖康根本就不产良驹,能捞个腿脚不错的挽乘骑就不错了……还想咋滴。要真是遇到好马,自己也买不起。
集市快罢,实际上行市会是最后散的。大牲口值钱,牵出来一趟不容易,一般不是家里着急用钱,普通人家也不大容易卖,买家挑起来也细致,像牛吧,不但牛架子牛骨牙口都要量量,还要看人和牲口对眼,看着好,觉得听话,才牵它。所以牵马牛骡子驴出来的不想再牵回去,买马牛骡子驴的挑得也犹豫……除非是屠宰户,大早上天不亮就下手,看着有肉就成,否则的话,就是财主人家也一样怕牲口不好使唤,在那儿反复挑,行市上转一圈,再转一圈。
行市人和牲口还照样很多,啥人都有,乱吵吵的,稍不注意,就是一脚粪。
狗栗子一进来就瞄个大腿长的,看起来有光有神的,不管最后买不买它,这才满足少年乘骑马匹的心理。
李虎也在走动扫视。
他们在其中一行一趟下来,狗栗子就有看中俩,一匹浑青色,高高大大,鹤立鸡群一般,只是主人不怎么料理,腹部以下都结着泥鳞,另一匹是匹枣红色的,头顶鬃毛光亮顺滑,抖起来威风凛凛。再带着捡便宜心里,狗栗子的脚不知不觉往那大青马跟前移动,因为打理得不好,价格就上不来呀,对吧?
李虎一把他拽回来,告诉说:“别上去了,那是骡子。”
狗栗子不相信,一力要求说:“你还没看呢?怎么知道是骡子呢?去看看吧,这个看起来……”
李虎想也没想就说:“长耳朵长方脸,肯定是骡子,你不信,跑去看看吧。”
狗栗子说跑去就跑去。
片刻之后,他低着头走回来,见李虎在其它地方看,嘴里不由咧咧:“这骡子咋长这么骏,我都给认错了。”
李虎却是在看狗栗子看上的另一匹马,然而却根本没上跟前,好像是对眼一眼看片刻,脚步就又移动了。
狗栗子便拉他:“这个肯定不是骡子。肯定不是,你?看看呀。”
李虎低声说:“这马有病,伤过。”
狗栗子呆了一下,反问:“这都能看出来?”
李虎点了点头,轻声说:“这是军队里的马,屁股上还有戳,但是伤过,废了。”
狗栗子追问:“咋看出来?”
李虎淡淡地说:“时不时缩腰。那是吃疼。要是咱自家的马,想着给它看看,买马,总不能买个伤马吧。”
狗栗子将信将疑。
李虎一路走过去,狗栗子紧跟慢跟,却发现他几乎都不停。
这是买马挑马?
狗栗子心里想:心里太急了吧。
正想着,李虎停下来了,这是一匹牙口很轻的马,恐怕只有三五岁,圆屁股,除了耳朵挺有灵性,人一路过,它耳朵就打过去之外,真真显得丑,而且一头马鬃却是浓密,又长,又混乱不堪。
狗栗子在心里念叨:别看中它,别看中它。
事与愿违。
李虎一步迈过去,他抿了哨,那马立刻开始骚动,恢恢叫,缰绳被挣得一紧,楔着的木柱猛一晃。
一个打瞌睡的中年人揉揉眼,掖着长鞭,扶扶狗皮帽子给上来,他说:“配种呀,你牲口呢。”
李虎愕然道:“它牙口这么轻,你专门拿来配种?”
中年人说:“那咋办呀。马烈呀。使唤不住,见了母马母驴就爬。你咋办?这我是被人骗了呀。去那胡人住的乡里卖粮食,给他们换的,不是咱不懂吗,公马、母马也不认识,就给换回来个二五眼,短身大屁股还暴躁。想着阉了呢,起码耕个田,拉个车啥的,请去的牲口郎中都下药了,还是被它踢脸上了……没办法,我把它拉集市上,拉来几个集,除了人问配不配种,都没人说要。”
李虎问:“有多烈?”
狗栗子阻止说:“李虎。你不会想买它烈性吧。真当它是配英雄好汉的马?”
中年人叹口气,又想回去打瞌睡。
李虎要求说:“它有多烈,你能近它身不?”
中年人大着嗓门说:“我天天喂它。我不近它身它饿死。别人就都不行。有人让我把它宰了,想想,就为这个也下不来手。人它都不忍,它就认我,认我倒也不听我使唤。”
李虎说:“那我试试。”
他主动从那中年人手里把长鞭要下来,二话不说,对空放了一鞭,那马一竖而起,猛地往反方向挣,李虎又一抡,鞭子在反方向上空炸了,马往哪惊,他往哪抡,整整十来鞭,那马缩着身子回着头,四条腿一起跳……可把周围的人乐坏了,纷纷说:“你们快来看这马,四个腿一起跳。”
中年人有种预感,面前的少年说不定能治住这马,大声跑一边指挥,让人避让,避免那马伸后退踢到人。
又五、六鞭下去。
那马开始悲鸣、退缩,声音里似乎存在的愤怒不再。
李虎把鞭子收了,轻声说:“也不是怎么烈性……马是放养的,没驯过。”
他说那么肯定,把中年人当场镇住。
中年人反问:“这还不算烈?”
李虎说:“放养的公马都这样。”
他把袖子甩下来,伸上去,这是跟他阿爸学的,自从学会,乐此不彼。中年人也把袖子放下来,两个人在袖子里论价格。周围的人都在嘲弄一样胡笑,狗栗子在一边着急……这马烈的。
怎么骑呀。
他听到有人嘲笑说“买匹公马骑,这小子装得跟真的一样”,心里万分担心,试着靠近那马,那马警惕地望着他,他看那架势,生生不敢去捋缰绳。
李虎成交了。
没见着他给多少钱,反正他不怕,奔着马脸上去,摸了几下马脸,在马脖子下面捞捞,马也躁乱,就给他解了下来,行市东边有块空地,那是试挽乘牲口的,还钉着栏杆,栏杆上坐着两个为别人驯牲口的马师……当然,他们身价不菲,一般小家的牲口,是不会找他们调理的。
七八人看热闹,包括它原先的主人,就一道跟着过去看,狗栗子走在李虎身后,忍不住往后看着,退着走,这要看笑话呀。
不过他心里也有点底气,李虎是东夏来的,东夏养马,而且呢,他在白河集市上给别人捋过马。
到栏杆场,一个大胡子的马师从栏杆上跳下来,迎了上来……看一眼,就直接说:“这马我接不了。这是放养的儿马子。”
李虎说:“我知道。”他示意一下栏杆门,那大胡子马师犹豫片刻,过去把门扯开了,一回头,提醒李虎说:“后生。我可告诉你,这马骑上看着不高,觉得甩下来没事儿,但是真要摔下来,那可有牲口的腰劲呢。它要不老实,再踩你两下,那可就是人毁在里头啦。”李虎“恩”了一声,扯着马就进去了,进去,外头的人想起来了,他这马,马腹裸露,可是没个鞍鞯。
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李虎已经翻身上去。
怎么驯生子,他阿爸很早就教过他。
他们家也有这样的传统,而且每年都要去自家的牧场,选最烈的马出来,然后炫耀一样驯服。按他阿爸的说法,自家就是养马的,孩子们要是不敢驯马,太丢人,年龄小的孩子去驯服暂时有危险,就站在一旁看,他们家蜜蜂都跃跃欲试,每年去跟马搏斗一回。眼前的这匹马,它已经失去了草原,失去了狼群,也失去马群,它能烈到哪儿去呢。
骑上去,两只膝盖就扣上了……
外头狗栗子心情紧张,死死抓住栏杆,大声喊道:“李虎。你小心。觉得驯不住,就赶紧下来。”
他紧张也是难免的,要是俩人一起出门,李虎买匹马,在保郡给摔伤,咋回家呀。
那马小蹿了一下,蹿得不高。
众人已觉得是暴风骤雨前的节奏,有的都在不善地喊:“尥蹶子。尥蹶子。”然而,那马却不肯尥,它知道它被乘骑了,它想蹦,可是刚才蹦蹿一阵子,它已经有点麻木,而且这个人的乘骑,没有让它感到不舒服,它就只嘶叫,只走动,却没有雷霆大作。嗒嗒儿虎开始试图指挥它,它就很容易就能理解意图,东、西,东、西,左、右,左、右,小跑,接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真正大量驯过马的人知道,这时候的马,它听不懂,是靠你的肢体动作,你给它触碰来活动。
这中间它有不理解,不懂的时候,你要想办法让它懂,碰触脖子,遮眼,拍打马臀,勒缰绳,都是这时候用的,一个不好,它暴躁起来,就开始尥蹶子,这里头有大量与马沟通的技能。
几个马师已经开始叫好,肯定他是个驯马的好手,甚至开始敬佩,因为那马,根本没有抵触的时候,可以说,他与马沟通,中间没有出任何问题,也没有因为出问题,一个控制,一个抵触。
对于不常见的烈马,乘骑上去,让它老实而不暴躁,就已经成功了……至于之后接受命令,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然而这个时间似乎失效了。
那匹马没做错一回,小跑,小跑,再小跑,拐弯,停驻,贱贱地,它开始加快脚步,绕圈奔驰起来……
它原先的主人站在狗栗子身边,激动得热泪盈眶,证明一样指给人:“这人认马,这马也认人。我看他没奔别地方去,直接就看上这马,这马呢,今儿不知为啥,就是老实,忒老实……”
随着那马越奔越快,闪电一样,因为场地不大,人眼睛看不过来。
一旁的大胡子马师喃喃地说:“这马我知道,根本没训过呀,就是驯服了,没三五天,它也不听使唤呀,这不等于不用驯吗。”
狗栗子则翻出来一句话,在脑海里闪现过:宝马识英雄。
在他心里,李虎那就是英雄。
众人正要走的时候,突然间,情况变了,李虎收了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仰天竖立,这才是真正尥蹶子的先兆,众人猎奇心重,全回来了,走出去的,还忙不迭地跑回来。马竖立一回,快速向前蹿去,面前是栅栏,众人心道“不好”,即便想看热闹,也是一下感觉到紧张。
眼看要撞上栅栏,马腾空而起,李虎在马上前倾,一起跃了过去。
之前看笑话的热闹消失,顿时一片叫好声。
狗栗子不要命地往跟前跑,见李虎下来,给马分鬃,抚摸马脖子,马也轻动响应,就大喊一声:“阿虎。这马好骏。”
李虎给他一摆手,说:“别一下冲过来,这马还生,容易惊。”
说完,从口袋里掏了花生,拨开之后,揉进马嘴。
狗栗子本来还想冲过来,照马屁股几下呢,听李虎一说,就把这个放后,李虎扭头告诉他说:“那你看上的那头大青骡子也买下吧。这马买得低。只有四十两。估计那骡子,要五六十两吧。”
狗栗子愣了一下,虽然知道那是为自己买的,还是说:“那是骡子呀。”
他心里想的是,买匹马,捡了便宜,那也不用再买呀。
李虎笑道:“你没骑过马呀。就拿骡子练骑术吧。骡子老实。”
狗栗子想想也是,何况那骡子大,看起来也漂亮,也是乐滋滋往跟前跑。
骡子买下来了,足足八十两,可以买两匹这小马……狗栗子想想,就觉得不舒服,再想想,那马买得也太便宜了。
能使唤的大牲口也就是贵,何况那骡子巨大,卖相也好呢。出门,两人扛着石虎箱子,回去牵了一匹骡子一匹马,到住宿的店家,店家的槽口已经很长时间没用了,紧急给他们收拾出来,站在一旁,却在叹那骡子骏,嫌弃那马丑。这一嫌弃,狗栗子咋又觉得好的给了自己。
鞍鞯也买了,狗栗子要去歇歇,因为饭也还没吃上,他就累得不想动了,催促李虎一起去吃饭。
虽然是和包先生说买了牲口,今晚上就回去,实际上是托辞,毕竟还没给家里人捎东西呢,李虎忽然想起来,让他去买回来吃,顺便约那书店伙计一起吃晚饭——说了请人家吃饭,还要再买套书。
等狗栗子出门,他就开始为马刷身,清理马身,天冷,他不敢直接洗,只是用刷子试图把马身上的毛和鬃理顺。
那马和骡子嚼着店家找来的干草,埋头就吃。要想不弄疼马,这是很耗工夫的事儿。李虎刷着刷着,想起来了,下午除了去换钱,还得再去石材场,与那老匠头说一声要走。其实他有个事情在犹豫,他想告诉那个老匠人实情,然后聘请人家,或者让人家给自己推荐个徒弟回去,但又拿不准。
他知道这是他欠缺的。
他不知道人家家里情况,不知道人家和东家的关系,不知道别人拿多少工钱,更不知道别人是否认可自己的想法,他肯定如果是阿爸,早把这些摸清楚,但没办法,他不知道从哪下手,贸然你问,别人也会警惕。不知不觉叹口气,倒是怀念阿爸,若是在身边,自然可以问问他呀。
想了一大会儿,他觉得自己就给老匠人买点东西,回到杨家村,再给老人家写信,维持住关系,等再亲密一些,才开口直说。
过不一会儿,狗栗子回来了,买了些吃的,他就不再料理这些牲口,去与狗栗子一起吃东西。
狗栗子就觉得他啥都会,忍不住就说:“原先你家养牲口,你爹都让你弄呀。这牲口咋弄,你咋都知道呢?”
李虎不想谈这个问题,谈了想家,就说:“别提我阿爸,不想提他。”
狗栗子见他没有亲人不在的伤感,突然冒出个念头:他爹会不会就没死呀,他是跟他爹怄气,一个人跑出来的。
吃完喝完,马留这儿,骡子拉出去,要去换钱……问了一下,只能到三分堂去,不过那儿提钱的人多,怕今天提不出来,两人心里一惊,就赶紧去,好排队,到了三分堂,倒是没有前几天的挤兑,两人这才松了口气,还在想,要是换个几十两,上百两,三分堂有没有这么多零钱,自家又能不能装下。不料这一点儿不是问题,人家告诉他,每天的银子早早被提光,要现在提,只能是铜钱……
问问铜钱的比价,铜钱又下跌。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狗栗子有种恐惧,不想让李虎提钱。
李虎却知道这就是钱余,又叫通货贬值。
他打小接受的是怎么治国,自然知道,通贬到一定程度,因为钱本身用铜,且有重量,到这种程度,铸铜器贩卖可能已经可以获利,比兑上难以再跌……也许物价还要上涨,但钱银比兑已经到头,甚至持币更安全,只是他不知道,为啥三分堂这么大的钱庄,不去掩盖,反倒据实相告。
他反问:“那夏币呢?”
三分堂中的人说:“一两可兑换三百文。”
李虎猛地站了起来。
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两对三百,是什么概念?
东夏来的马匹原先在一百两左右,那么现在已经到三、四百两……而自己今天买了一匹马,就算捡了便宜,靖康普通的、自己的挽乘马,不过百两左右,这就意味着,现在东夏不会卖马,也不会卖别的东西给靖康。
东夏买走靖康的东西呢,原先一百两买走的,现在只需要二十五两。
他记得议和,阿爸要求朝廷开榷场的,这么一来,接下来将会全是逆差……这会是靖康朝廷的手段吗?
不像。
如果靖康这么做,不至于如此大幅度贬值,迅速贬值,那是在夺民财,促成物价飞涨,得不偿失。
这是怎么回事儿?
靖康钱跌,东夏要跟着跌才有利呀,怎么涨得这么可怕,两下对比,等于一文东夏钱可以顶十几文靖康钱。
如果不是靖康在操纵,怎么会这样,是谁在操纵?
他想了一下,小心翼翼询问道:“昨天东夏钱是怎么兑换的?”
三分堂的人笑道:“昨天二百八。”
钱的波动,要么是国家出了大问题,要么有人操纵,这是想都不用想的,现在不正常到这种程度……怕靖康也在干预。
李虎在记录物价,隐约感觉贬值的速度和贬值的速度差不多,就又问:“那是持啥钱保险?”
三分堂的人提议说:“持东夏币吧,朝廷的钱,赶紧花出去,这势头不对。”
李虎又问:“那要是按这势头,以后靖康的人要拿着东夏的钱买东西?会不会被禁止不让用?”
三分堂的人苦笑说:“这我们哪知道?现在贸易往来,全以银子和东夏钱为准,朝廷的钱,我们都不收存,也在清……不然的话,何至于?何至于挤兑,何至于只剩铜钱。上头都说我们也顶不住,说要关门,朝廷不让呀。我们关门,天下的人咋办呢?还不是杨绾大人病退之后,朝廷上的人胡搞,发钱太多,现在朝廷正在补救,派兵帮我们清理借贷,稳固银根,帮我们挺住。”
他建议说:“兑换东夏钱吧,东夏钱值钱,而且是精作,有钢在里头,有细丝纹路,造不了假。”
李虎摇了摇头。
银钱比兑到头了,物价上涨,这谁都没办法……物价又为什么上涨呢?谁在大肆吸进民生物资。
谁?
会是谁?
李虎突然怀疑是他阿爸。
因为东夏失去了很多耕地,却要征战草原,需要粮食、布匹等民生物资,但他又不敢相信,如果东夏发钱,在靖康通行,用来买东西,那东夏就可以不出产东西,光靠铸币就行了。
狗栗子央求说:“你别问了。钱也别换了,咱们明天早点来吧……咱明天早点来,换上银子才保险。”
李虎又想:不对。若人人都这心里,银子会缺。东夏币之所以会这样,是在补银子的不足。
天呐。
乡下还在拿两文的工钱,可知这城里,已经?是烧饼上百文。
兑不兑靖康币?
九十九节 举债回购
银子、东夏钱,靖康钱……李虎觉得这是一道题,考验民生治国大题的一个体现,一旦能够赌对,钱才不会折质。
选哪个呢?
在他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靖康朝廷也终将面对了。
脸上透着一股惨白的皇帝慢慢坐起来,正眼盯着旁边恭恭敬敬,等候受他垂询的太子。
皇帝喉咙里像缠了团棉花,说出来的话不但含糊,带着呜呜的杂音。
这是病情恶化,接连昏迷造成的。
他缓缓地说:“据说,你定下来的几笔和买?一个商人上吊,两个已经遣散家众,在家里坐着等死,其它的是在四处托人,借别人的嘴说到朕的耳边来,到底是什么样条件,这么可怕呀?监国太子殿下?”
秦理轻声说:“回父皇的话,和买的条件是有点苛刻,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主要是,他们不认朝廷的钱……”
皇帝震惊,问道:“你说什么?”
秦理说:“儿臣说错了话,是官币贬值得厉害。”
皇帝呻吟一声,问他:“那朕问你。最近你——铸了多少币?”
秦理道:“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战争打完,要兑现饷银,到处都是缺口,最近三个月,一共督造了五百万贯。”
皇帝没有说话,似乎在计算五百万贯的数额有多大。
一贯钱会在一两银子上下左右,等于铸造了五百万两白银上下的币值,国库总收入,不去支出,才两千多万两白银,铸币的数量大……秦理又说:“这个数目是大了,儿臣在铸之前,询问过众多懂钱粮的大臣,他们都说只要币质不要太劣,少铸大钱,还是可以的。毕竟是应急。”
秦理怕被怪罪,说:“西边大棉降服,不也要推行我靖康官币的,就算多了一些,也不至于贬值。”
皇帝沉吟片刻,要求说:“召杨绾。”
秦理以为听错了。
杨绾两年前就已经病休,他是要喊现在吏部丞当家的人吗?糊涂了,以为杨绾还在庙堂?秦理小心翼翼地说:“回禀父皇。杨绾他?已经不在朝廷。”
皇帝吞咽说:“召回来。”
秦理又说:“病着。”
皇帝一口气喘不上来,好半天才喝道:“抬回来。”
秦理又解释:“其实大臣们,也都在想办法,杨绾那一套,现在大臣们都知道。”
皇帝气急败坏一样:“传。召。”
秦理无奈。
随着宦官高唱:“传原太子太傅上林令户部丞开国县伯杨绾。”
数十羽骑从宫门出发,箭射出去。
在杨绾进宫的路上,皇帝已经在询问秦理都动用了哪些手段,现在市上币值几何,不时传召大臣前来,庭上应对。有些话是说不直白的,即便皇帝也不肯多说,也许铸造这个数量的钱币还不是太大问题,毕竟刚刚吞并大棉,需要赏功罚罪,就像当年攻占南朝一样,从投降的敌人国库里抄回来大量的金银和物资压库,国家虽有一定的通货膨胀,因而朝臣们便根据这样的经验照搬。
但他们忘了大棉和南朝之间的差异,大棉没有南朝的富庶……
此外,朝廷向东夏用兵,也是数十万的大动用,却没有所获,只有大量的战死,这一则不利好的消息会影响到货币。与东夏议和,对东夏进行所谓的补偿,也是一则不利好的消息。而有没有其它的消息呢?
还有最最不能提的,皇帝老病将亡。
皇帝若死,新皇登基,还会再发行大量的货币。
你现在货币都这样了,持有货币在手的人怎么可能不看跌?
这些都是诱因。
这和战争一样可怕。
皇帝不看好太子和他的朝臣能够应对,便不管杨绾是否在病中,强行传召。
杨绾到来,确实是抬着来的。
看到这一点,皇帝很愧疚,于是就在庭上哄呀,什么自己用的膳食,什么养病药物,诸多赏赐,一一赏下去。
杨绾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退下去的时候,朝臣议论,说他这个老年相,那是奸利相,或极胖或极瘦,是活该……刮民财三尺,六亲不认。
但他的病还不像皇帝的病,吃了些膳食,就挣扎起来,轻声说:“这些都是诱因。都不是主要的原因。”
皇帝也没有给太子交谈的严苛,和声问:“什么是主要原因?”
杨绾叹道:“皇帝攻占北平原了。”
这是皇帝为儿子取刺,那是最说不得的,无论谁说及这个,就等于是谴责皇帝违背道义,无罪而伐之……但杨绾可以。一是皇帝需要求教于他,二则,都是这样的病人,又是长期相处的君臣,少了顾忌。
太子反驳说:“这和打东夏有何关系?”
杨绾扭过头,温吞吞地说:“太子殿下。我们这些年,一直在超发,一直在铸币,钱到哪去?钱被用来作境外贸易。这些钱,通行天下,哪怕是皇权不到的地方,那么持官币的人不担心,贸易还在走,钱在流通。而境外的贸易,多数是经由东夏牵头,包括向西的贸易……打了东夏,贸易就少了一半。钱就盈余出来,抓在手里的人感觉出来,就会想放掉。包括钱业巨首三分堂。”
他又说:“微臣在理财上,其实没有太多的本事,这天下高人多了去了,说不定,他们早就预测今天的局面,早就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在敛金银,放货币。”
皇帝指着他,给太子说:“你听听。你听听。这都是治国的道理呀。杨翁也是你的老师,为什么不知道去请教?”
皇帝又责怪说:“没有你。朝廷哪有兵戈之利,征南逐北?太子终究是晚辈,在他面前,不要自谦。你当朕会以为,真的有人理财之能在你之上?你是不是想给太子推荐几个后辈,若有所指?”
杨绾说:“这世上,却是有人在我之上。”
皇帝凛然:“何人?”
无论他是否起心要用,都重视起来。
杨绾说:“在那些大商人里头,就有一些,聚敛天下财富,是有自己的路数的,这些人,臣未必比得过。只是除了这些人不提,微臣要特意说起几个人,好让朝廷提防,不是用,是提防着。”
皇帝“哦”了一声。
杨绾说:“我听说沈万山不久前出狱,联络几个族人和手下,远走南方……这是一个,朝廷暂可忽略之。”
太子眉头皱一下,放,说有人在他这里反复说情,他签发特赦的。
杨绾又说:“三分堂背后的大东家和几个主要掌柜……已经不动了,也是不能为朝廷所用的,这个陛下也知道。”
皇帝点了点头。
他含糊不清地说:“钻了空子,要动的时候动不了啦。这天下,就这群人朕动不了。”
杨绾知道他这种无奈。
王侯将相封疆大吏……
皇帝说动就能动,即便棘手点儿,也不会说奈何不了,哪怕一时动不了,将来迟早也能动,但唯有这三分堂,皇帝的确是投鼠忌器,你一妄动,天下货殖它就给崩了,不是你是皇帝你就能挽回。
而这在历朝历代都没有过。
不曾有哪个朝代,有富商能顶上免死金牌,往往越是富,也许越死得快。
这世界颠倒了。
如果皇帝是不管不顾的昏君,那他敢。
可他不是,他清楚三分堂在钱业的地位,清楚钱业上呼风唤雨的莫大威力,而他需要整合国内力量对外作战。
杨绾迟疑了片刻,又说:“三分堂是可怕,但已经与朝廷一体,朝廷也担着它的利益,国泰民安,它就好,国家动荡,它也不好过,之前陛下是需要对外作战,真要想彻底解决三分堂的问题,也不是不可以,分裂它,让它从大变小,这样一来,将来再动哪一个,另外一个就能填补空白。”
太子说:“据说现在就在闹分家。情形好的时候,他们都在往利益上看,情景不好时,那便是分道扬镳的前兆。太傅提醒,我记在心里,不但不会阻止它分裂,还会促成。”
杨绾看着他,那是话还没说完。
皇帝用尽力量,给太子摆摆手。
杨绾这就说:“所以三分堂也不可怕,没有敌国外患时,分裂可以分裂,朝廷积累了足够的物资,也同样可以向他们动刀,大不了国内萧条几年。而以臣所知,有比三分堂更需要陛下关切的,放在心里的人。”
皇帝问:“谁?”
杨绾道:“创造三分堂的人。”
皇帝眼睛缩了一下。
太子问:“那个神秘的田小小姐?刚才太傅不是已经提到了吗?”
皇帝又是吃力地摆手,不让他打岔。
杨绾说:“这三分堂内中有他的股没有,这不好说?田小小姐究竟是不是他的代理人,也曾担心过,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检验,田小小姐不像他的人,但三分堂肯定与他有一定的利益关系。就算没有关系,既然他能创造出三分堂,在理财的能力上那就是天下无双。如果他要兴风作浪,未必与朝廷打仗。”
他说:“臣虽老病,但是却关注着形势,官币贬值成这样,市上的东夏币却一枝独秀,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他又说:“你说贬值,和他有无干系?”
皇帝胸口不停喘息,太子顾不得去询问,卧到皇帝身边,揉前揉后给他顺气。
皇帝一口气还过来,说:“所以,你说朕攻占北平原,可能也是原因。”他轻轻踢太子一脚,喝道:“听。朕不让你管,一时也死不了。”
杨绾沉痛地说:“以臣之能,那是万分不及,只能猜测这么多了。实际上陛下知道,历次与他交手,臣都在他手下吃亏,害朝廷损失不轻。而东夏,之所以十几年的时间,成为一个强国,也体现了他治国理财的手段。”
皇帝仰天长叹:“曾经多少人给朕说过,要么用他,要么杀他,朕小视了。”
他再平视,眼中现出充满鹰鸠一样的光芒,要求说:“眼下怎么办?眼下怎么做,可替太子解去此厄?照这样下去,朕一撒手,光是劳军?怕太子都过不去。历来军队动乱,说到底,不还是一个钱?”
杨绾说:“卧床在家,臣一直苦思解决之道,想了又想,有个行险的途径……却是怕陛下接受不了。”
皇帝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为了太子,朕什么都接受得了。”
杨绾道:“一,开官仓,全力平息物价;二,向东夏举债,持夏币在手,回购官币,抵还土地、金银、粮食和重要物资。”
太子勃然:“如是这般,他东夏的钱,岂不是正大光明地被天下百姓使用?”
皇帝怒目视他,但他已经屈辱得两手紧握,全身颤抖。
不是为此话。
而是因为被轻视。
皇帝说,为了太子他什么都肯做,而肯做的结果,就是向东夏举债,拿着东夏铸出来的钱回购官币。
皇帝问:“不能用金银?”
杨绾摇了摇头,轻声说:“百姓的钱,你怎么用金银来购?何况他一样可以操纵金银。只有和他东夏的钱牢牢挂上,朝廷的钱才是稳稳当当。获利,那就让他获利去,起码能给我们赢来时间。”
看皇帝不语,杨绾又说:“历来与北方和,却都没有人为钱说道,岁币也是种策略,用钱养北寇,北寇则开始骄奢淫逸,渐渐自烂。眼下虽不一样,但差别也不大。”
皇帝点了点头。
他问:“太子听了吗?扶你先生出宫,按他说的办,如果照现在这样下去,军队越多,麻烦越大,哗变的可能就越大。”
一百节 盖世奇书
李虎选了。
他坚持要官币,虽然看着东夏币要亲切得多。
而今的靖康仍然强大,不至于连钱都守不住,而真正掀风起浪的,也不可能只为害别人,不利好自己,人贱我取嘛。他一咬牙,除了留少量一点银子,其它全部换成了静康币,因为骡子左右挂不下,又去买了辆木架平板车,将钱放上头,拴结实,赶回客栈。到了客栈,再把钱卸掉,放回客房,两人真的是沾床就想睡,但还不能睡,晚上约好书店的小二,这就前去赴约。
物价飞涨,虽然银子还保值,但谁也不舍得去个稍好的地方,就在书店对面烧饼店。
书店的伙计除了有意混吃喝,也想再卖他一套书。
这一次,这书可是他自己抱着上门的。
自己抱上门,那便要更好的推荐本事,他见了李虎,立刻说给找来一部奇书,对治玉、治石头有好处。
李虎让他放下一看,就猛地傻了眼,书名《几何》,还是活页盒装。
狗栗子不想要,直接说没那么多钱。
而今银子全换了官钱,只剩下三十多两上下。
李虎也不想要,更不要说几何编纂有他阿爸的份,在家学得滚瓜烂熟,但是再一想,他起心了。
明天不是要与老工匠告别,干脆送他这套书怎么样?
《几何》这书奇贵,即便是在东夏也一样地贵,不为别的,书图难刊,一套下来几十两银子呢。
这个李虎知道。
刊印完第二版《几何》,大过年的给他阿爸送去,还要给阿爸分钱——因为编纂,他阿爸有份,当时送书的人还怪尴尬,说没想到给大王来送钱,记得他阿爸当场就让身边的人把钱转给烈士遗骨,责问送书送钱的:“这套书怎么卖价那么高,二十多两?”在东夏都二十好几两,又是东夏禁入靖康的书,在靖康?能多贵?想必他一个老工,也不舍得买一套几何,别说几十两,几两都不舍得花。
想买,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他也一样说:“这书……怕是买不起了,几乎全换了官币,除非你要官币。”
书店伙计开始给他便宜,苦恼地说:“我给你便宜呢。二十两?”
李虎心里大吃一惊,这价格可是东夏都买不来。
李虎还没说话,狗栗子怕伙计把李虎给糊弄上,想也不想就挥手说:“真没钱。要不了。”
伙计立刻降价:“十五两。”
李虎愣了一下,干脆直接问他:“你该不是偷的包先生的书吧。”
伙计摇了摇头。
他说:“两年前有个来卖东夏书的,说是一部奇书,多少钱都买不到。包先生相信,收在店里,自己看看不懂,就放那卖。我不是贱嘛。遇到个大官人,想着这是奇书,就高价卖给他了。没几天,他书童拿来退,说这书看不懂,怎么办?退不退?我说半价退,好,半价也退……退了包先生认吗?书成我的了,包先生从我薪水里月月扣,我这么一算,得扣十来年,不能呀。我就继续卖。每几个月卖掉一次,卖掉一次退一次,每次半价退,我把包先生的钱都还上了,它还在我手里呢。”
伙计苦笑说:“我自己也翻过,翻过就明白啦。咋会有读书人看得懂呢,里头全是算经上的东西,很深的算经,复杂得要死,看它能吟诗吗,看它能作对,能辩玄吗?本来也不是一定非要卖你,公子您知道,现在物价飞涨,家里有点顶不住,我就想着看看你要不要,要是要了,给多少是多少吧?”
李虎心潮起伏,他问:“靖康就没人看得懂吗?”
伙计说:“兴许有吧,但我是没见着看得懂的,你说东夏那边多说野蛮,怎么会有这样的奇书呢?”
李虎想了一下,心里明了。
这第二版几何,确实深了些。
当年的雕阴版,那几何读本,其实就是一种思想,简单,到第一版,还在考虑人怎么接受,而这第二版,纯粹成了一门学问,开头就是从田亩上,后面又是角度周……
这么一说,那老工匠难得识几个字,倒也不适合送他。
李虎沉思道:“我答应你买本书,就买下吧,你家用需要多少?我只剩二三十两,接下来还有开销。”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这么说,那就十两吧,当我借也行,这本书送您都成。毕竟前头卖您两套一样的书。”
李虎笑道:“那倒没事。我给你十五两。等于剩下的钱,咱们分了用。这本书先留在我这里……等我有了钱,再按原价买。”
狗栗子大叫:“哥。”
伙计扭头看他。
狗栗子郁闷地说:“我这哥说话就算,这一说,等于倒欠你钱了。”
伙计大吃一惊,离开座位,退后数步,低头就拜,店家给他们送酒食,站在那边门口,却是说:“这部书连我都知道,回回为它吵架,原价买?胡小乐,你用它坑多少人?”他回头给李虎说:“什么原价买?你别理他,他想糊弄你,说不定你十两买走,过后觉得用不着,回来退,只还你五两。”
书店那伙计尴尬极了。
李虎连忙说:“今天卖石虎,我答应他要他一部书的。”
店家说:“我记得这部书原价一百多两。你要是照买,他不是坑你?你那石虎我知道,卖给包先生也不过八十两。有时候守信是好,也不能掉话里。”
李虎请他也坐,反正晚上没人,就一起吃饭。
他就坐了,仍是忿忿不平看着书店那伙计。
伙计低着头说:“我每次都想把它卖掉,免得还包先生钱,没想赚钱。第一次我卖一百二十两,到了第二次呢,我不就卖六十了吗?要不是越买越便宜,怎么回回都有人要呢,你也不能这么说我。你家开馆子,够吃够喝的,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家,沾不着吃喝,现在都啥样的吗?”
李虎说:“好啦,好啦,就十五两。快来坐吧。”伙计说:“今天我就得说清楚,你要是给我十五两,我就跟你干了,我把钱给我哥我嫂,我就把包先生的事辞了,他现在还给我按角钱算,卖了书才分润一点儿,我早就干够了……我要给你卖石头,我嘴起码比他会说。”他一扭头,狗栗子就中枪了。
店家没好气地说:“你辞了包先生的事儿?你也就会说,认俩字,干活你又不行。”
他压低声音说:“再说了。包先生有头脸,你辞了,别人咋用你?这街坊谁敢用你,用了你,咋见包先生面儿。”
伙计给他摆道理说:“你看呀。原先书店的账房辞了吧?回乡下了。原先还有个伙计吧,现在呢?我一个,啥都干,卖书,整帐,收钱,末了错个一文半文的,他也让我摊,我是拿角角钱哦。我卖一部书,他赚十两,他分给我十文。这个月我给他赚一千多两,他给我一千二百文,不知道现在物价咋的,说我早上有天来店晚,又扣我五十文。掌柜的,你现在烧饼多少钱一个?”
店家叹气。
过会儿,店家说:“包先生是读书人,他自己来不了,还在给刘二公子帮忙……家里还有那么多的地,有个绸缎行,听说就要受举荐,出来做官。是该你涨涨报酬。你跟他提过没有?我要一个月能赚一千多两,说啥也得给你十两、二十两,让你顾着家。”
李虎感兴趣了,问他:“帐是你在算?你读过书?”
伙计点了点头。
店家笑道:“他读过。他就是父亲不在了,供不起他读,他老来包先生店里,就自告奋勇做了伙计。我们用不了他,你可以用,回你家易县,他跟去,谁知道?”
李虎犹豫了一下,说:“也好。但是你要与包先生说实情,不能骗他,我先回去,你呢,也让他找到人再说。我那边,石场还没开起来呢。等我开起来,正好包先生也找到人替你,你再跟我去。”
夜里散了。
狗栗子也不敢说啥,就琢磨这几何,问李虎:“这奇书你看得懂吗?”
他是想说李虎不值。
李虎却点了点头,回答他:“看得懂,看不懂我也不说要了,你以为我真是掉自己话里,出不来呀。”
狗栗子震惊说:“真看得懂?”
李虎说:“没错。这是我们东夏的书,自然有东夏人看得懂。”
他想了一下说:“本来,我是想送给那位工匠老人。怕他是看不懂。我不如告诉他,我得了一份奇书……琢磨点道理,问问他琢磨的这点道理对不对?你说呢。杨立。然后我就给他看一页,再藏藏掖掖着,你说我能不能勾引起他的兴致,然后他就去易县去找咱们?”
狗栗子白了他一句:“你做梦吧。对他来说,他动不动都老了。还会因为想弄懂,去易县找咱?”
李虎有点拿不准了。
但他还是要这么干,第二天一早,与狗栗子一起大街上买了些要捎回家的东西,还给老工匠买了一罐蜂蜜,都说蜂蜜治肺,而石材场容易吸石粉。不过,他没有直接带着蜂蜜去见老工匠,而是从里头挑出一张与形状有关的,容易理解的书页,带上才去。去了。狗栗子在外头等着他……
这回狗栗子看准了,李虎走出来,有点怅然。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狗栗子身边,说:“老人家果然是你说的那样,说自己老了,学不懂……不过我们说话间,他告诉我,他们这里缺人,他也想收个徒弟,你说你来咋样?来学?”说到这里,李虎先否决了,说:“你不行。你没耐心,回村我找一个去,把他送来学学,最好识字的。”
狗栗子挠头笑笑,推荐说:“你那哥。燕燕大伯家老二,他读过私塾。”
与他关系不咋样。
他读过书?
哦。好像是,自己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自己的书值钱。
对。
这么说,多多少少看懂点儿。
李虎重新把他这哥给考虑一回,决定回家之后,好好问问。
他提醒狗栗子:“走。回家吧。咱们现在有马有骡子有车,要是走得快,夜晚说不定就给到家了。”
一百零一节 横刀夺爱
李虎和狗栗子到家,是大骡子大马一车钱拉回来,整个村子都陷入轰动。狗栗子吐沫横飞讲一路的经历,老少听得将信将疑,他们原以为李虎回他们老家一趟,祖辈上留了财产,或者遇着门里有钱的亲戚,才给拉回来骡、马和钱,听他们说自己挣的便难以接受,带着嫉妒不停质疑。
家里要请大家吃饭,燕儿的娘带着李虎去借粮食。
一院子的老少,尽在听狗栗子院子里翘着二郎腿,长条板凳上坐着喷吐沫星子。燕儿嫂嫂出来招待他们,给些长辈们送些花生,外圈看热闹的姑娘、大婶便冲她追问燕儿呢,咋不见出来。
这话拐着弯呢,她们心里认为燕儿该趾高气扬才对,却又等于在问,他俩现在咋样,虽然背后嚼舌头时说得直白——杨燕燕家捡来个少年,非成上门女婿不可,今天又看见他俩一起出门,一前一后好得不得了,当面却含蓄,毕竟人家燕儿是黄花闺女,说话不遮掩,不是打人脸么?
燕儿还能在哪?
躲在柴房里烧火不出来,无论多少同村女子去找她,都拉不出来,只说“烧饭呢,烧饭呢”。
燕儿的嫂嫂知道,李虎转个圈拉回来一堆钱,人家自己没事儿,却把她给羞到,她怕村里追着问她,追着夸她。
她回到柴房,不无忧虑地看了自己姑子一眼。
燕燕一看没了人,拿出一支簪子在嫂嫂面前一晃,炫耀说:“看,好看吧。”
燕儿嫂嫂笑道:“好看。李虎也不是没给你娘没给我捎,你这亮一下,亮一下给我们看,是干啥呢。”
燕儿一抿嘴,两只眼睛往大里睁睁,斜过眼神说:“咋啦。就是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李虎看起来傻。其实不是真傻。要是狗栗子他一个出门,不定现在被谁拐到在哪庄园挨鞭子耕田呢。一车钱呀。天还没亮,我说什么东西呢,拉出来是一贯钱,拉出来又是一贯钱,我傻在那儿,我娘吓坏了,张口就是一句:你俩偷人家还是抢人家的了。狗栗子说是挣的,我娘现在还缓不过神儿,还骂他们了,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能呢。他娘咋生的呢?”
燕儿嫂嫂想说什么,忍住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心里喜欢人家李虎对吧。”
燕儿没好气地说:“才不喜欢呢。嫂嫂你别乱说啦。捡回家的,看他可怜……也不好不理他,你说是吧?”
燕儿嫂嫂又说:“马上就要冬至,你哥趁海上没结冰要再出海一次,联系不上。你伯家大哥要先回来,他是长房长子,凡事爱做主,却不是你的亲哥,要是回来,说不愿意你跟李虎的事咋办?”
燕儿烂漫地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我还小,李虎也还小,年龄小,也都不当紧。”
燕儿嫂嫂点了下头,但还是要求说:“李虎太能干,他要看不上你咋办?你试试他,偷偷问他一问。”
燕燕哼哼说:“他敢?他还敢看不上俺,他是你跟俺娘一起雪地里捡回来了。”她扑哧一笑:“再厉害也是的,对吧。”
是的就是的吧。
燕儿嫂嫂眼里多出一丝担忧。
到了晚上,狗栗子为了不让她们受吵闹,让后生和年轻人到他们家去合计开制石场的事儿,李虎去,燕儿也跟着去了,下午的时候,乡亲们往家送了好几条狗,这会儿燕儿怀里还给多出一条小的。
家里一清净,狗拴好。
剩下的娘俩不约而同进堂屋,把门掩上。
燕儿他娘担忧地说:“他大伯家老大说给燕儿找了人家,冬至马上到了,他要回来,你说咋办吧?”
燕儿嫂嫂说:“咋办。不咋办。信上说不明白。回来与他讲清楚。两个孩子一般大,亲密得出个门一起,舍得拆散?咱愿意,人家村里还说闲话呢,说嫌贫爱富。等他回来,他要是固执,就说咱家的事轮不到他管,咱家有阿呆呢,一切等阿呆回来。他替咱找,他能找啥样的人家,比得上李虎么?几百亩地的财主怎么样?李虎还小,狗栗子说了,出去一趟,要不是推让人家,几十亩地也有了,他现在是没几百亩地,将来也迟早有。俺大爷咋不吭声?心里有数。”
燕儿她娘说:“是呀。夜里李虎回来,一声‘大娘,我阿虎呀’。喊得人心里酸。问他咋半夜回来,说啥,想赶紧回来,不肯在路上停。人家父母不在了,在咱家,那不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吗?”
燕儿嫂嫂说:“他不是燕儿亲哥,心里想的不是燕儿。还说是二闺女点头,二闺女那边的亲戚。我不信。娘你在,他们不回来说一声,就给人说燕儿?然后写封信就能算?就是没李虎,这个事儿也要问清楚。当年二闺女去沧郡看他俩,被那男人看上,不让回来,给封了几十两银子,买人一样,阿呆回来哭的跟啥一样,他在一边劝得都是好话,想想,我就心里难受。”
燕儿她娘说:“依着给燕儿找好婆家,是为咱好,咱燕儿这就算找好了,等于闪他一回脸,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直接怨人家。只与他好好说。想必你大爷就先与他说了,你大爷也喜欢李虎。”
她又说:“当年她二姐,和人家没啥关系,就是阿呆去找人家拼命,被他拖弄回来,咱家谢人家还来不及,更不能胡乱说。”
燕儿嫂嫂点了点头。
外头突然狗叫声声,燕儿她娘就出了门,留下她一个赶紧揩眼泪,到了外头,却是燕儿大爷……看来也是为这事儿。
他一进门就问:“阿虎和燕儿都不在?”
燕儿娘说:“去狗栗子家了。”
燕儿大爷连忙问:“没与他俩说吧?”
燕儿嫂嫂也到跟前了,代为回答:“没敢说。瞒着他俩呢。”
燕儿大爷说:“那就别说。光写一封信,哪这般草率?再说了,这聘人女子,是要到女方家里,哪有说让女子过去给他们看长得好不好,看中看不中一说的?去了像她二姐么?你别理他,冬至就到了,回来我与他讲。”
燕儿娘说:“就怕他也由不得自己的,你好好与他讲,回了人家便罢。”
燕儿大爷叹气说:“就这。我赶紧回。她大娘、她二哥也在说这事儿,前头觉得嫁个富人家好,一看李虎这孩子争气,也慢慢向着他,你心里也别恼老大,啥时候他兄弟混个人样出来,咱就不这样挨人欺负。”紧接着,他又问:“让二也住到你们这边吧,李虎拉回来那么多钱?”
燕儿娘说:“行。你让他来吧。这锅里还捂着点饭呢。回去就让他来。也就这两天,李虎说明天让做个厚实大木柜,加把锁,到时候扛不走,打不开就好,不用提心吊胆的。”
他俩把老人送走,便安心不少,一起以后回来,把门关上。
关上门,俩人也决定问李虎一回。
你说你们保他俩的事儿,你不问问他心里啥想法?
人从捡来到现在,立冬到冬至而已。
这才多久,问他,也不好问,你说你张口问他喜欢不喜欢燕子,他不是狗栗子那样有话往外喊的,他不肯说咋办?或者他明明心里不喜欢,却因为住在家里,硬说自己喜欢又咋办……
问他,他会咋回答呢?
一百零二节 难言之隐
不大会儿,燕儿的堂兄杨揣就抱床被子来到。
他来到之后,在燕儿家又吃了点儿饭,就开始摆弄李虎的书,一会儿拔窝一样弄得乱乱的,却找不到他想找的和想看的。燕儿她嫂说他几次……他才将李虎的书给拢回去,去她们跟前说话。燕儿他娘却有心纵容他翻,见他出来,问他:“你看得懂李虎读的书不?都是些啥书?”
他含含糊糊地回了句:“多是种地的……有些关于地舆。”
说了会儿话,燕儿在外头喊门,走出堂屋,只见外头又开始落雪,天上飘着呢,杨揣走在最前头,院门一打打开,燕儿嫂子就愣在那儿。
他俩回来,李虎背着燕儿,燕儿把小狗放在他脑袋上的帽子窝里。
她假装怪罪,喝道:“燕燕。你咋让李虎背着你呢。还把狗放人家头上?”
燕燕绷着嘴,憋得跟个葫芦一样想笑,被李虎一放下,就去捂肚子,哼哼说:“我肚子疼,觉得不舒服。”
一起进了堂屋。
燕儿她嫂责怪一样告诉她娘:“他俩回来,燕燕让李虎背着呢,那小狗?她就让在人家帽子上坐着。”
燕燕立刻又说肚子疼……
大伙看李虎关切的模样,想笑不笑,憋回心里,你见过肚子疼得走不动的人还有心在人家头上玩小狗吗?
燕儿他娘趁机把燕儿赶去睡觉。
见燕儿钻进去,这才又出来。
她走到李虎和杨揣那屋,见李虎正在和杨揣说话,也不管说的啥,就直截了当地问:“李虎。大娘问你个事儿,前面没问完。”杨揣前头得到过嘱咐,皱皱眼睛,回床跟前,一欠屁股坐上,表情上已经带出来了。燕儿娘就问:“李虎。大娘就不从你多大问了,直接问你一句,你稀罕我们家燕燕不?”
李虎的脸刷地红了。
他没吭声。
燕儿他娘追问说:“好。也不这么问你,你想娶她不?”
李虎的眼睛猛然睁大。
他回一句把人雷在半空中的话:“大娘,我还真没有想过。听说靖康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背了燕燕,就不能不娶她?那是她肚子疼呀。”
杨揣也愣着,想从后面用脚蹬他,提醒他,偏偏先做炕上,够不着。
外间走到门口的燕儿她嫂也一下停住了脚步,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之前李虎说十四岁,娘俩不信,现在你信不信?
燕儿他娘不知道咋说好了,就问:“你想不想娶她,你都不知道?”
她觉得这句话够重的了。
李虎点了点头,说:“是呀。我还没想过。我有好多的事都没做。听人说婚姻大事,要先告诉父母。”
他怕自己这句话会歧义,晕晕地补充一句:“我父母都不在了。”
这一句扔出来,燕儿他娘头晕。
杨揣都在炕上骂:“你个傻骡子,你爹娘不在了,到哪告诉去?爹娘不在的人,因为告诉不了他们,就不成亲了?”
这都什么、什么呀。
李虎也不是全然不懂。
他心里明镜一样,但他真没多想过,而且他知道,他娶亲,普通人家的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且不说,东夏嫡长子娶亲,不告诉他阿爸,不告诉国人,忽然有一天,领个姑娘说是他媳妇。
不闹笑话吗?
他低着头说:“大娘。我以后不背燕儿了。我不知道。还以为在东夏那边呢。”
燕儿娘手脚冰凉。
而且是啥,好像他李虎背燕儿一次,自己这个做娘的,因为背了,在逼着人家负责……你说好好个事儿,咋问成这样了呢?而李虎是什么意思?“没想过”,是不是就是没心思,没心思,是不是就是在说不愿意?
李虎还在喊她“大娘”,她也没吭声,扭头走了出来。
到了外间,燕儿嫂嫂就把她接住了,使劲给她使眼色,往她们住那屋领,进去了,一看那燕儿丝毫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正坐在被窝里披件袄,圈着那只小狗挠来挠去。
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两人怕燕燕再听了有啥不好,就又走出来,来了堂屋门,一起去柴房。
因为心虚,她嫂子还对着空气嚷一句:“娘。咱们去看看后锅水温不。”
外头雪粉铺面,走到柴房,门回头一杠,打着灯,就着亮光,她嫂说:“娘。你别生气。听着李虎也是心里混着。你看他回答的那话。他说他没想过,可能真没想过,你把话说出来,他就该想了。”
燕儿他娘问:“他不是在装傻吧?他啥都懂,这事儿他不懂?你信?”
在柴房里说了会儿话,她嫂就觉得燕儿娘想哭,她是明白的,做娘的,哪能想让燕儿走他二姐的老路,眼看着李虎即合适,也能帮着把沧郡的事挡过去,却是挑了话,回答得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劝了半晌。
李虎在外头敲门。
这事儿怪人家李虎吗?
燕儿娘大声说:“李虎。大娘没生你气,你还小,定是真没想过,你去睡吧,我跟你嫂说说话。”
李虎压低声音问:“大娘。是沧郡那边的事儿吗?”
燕儿娘和燕儿她嫂两个人面面相觑。
一想,他们想起来了,杨揣知道这个事儿,刚才看自己气着了,非是给李虎说了不可。燕儿她嫂故意说:“杨揣给你说啦?”
得到李虎的回答,她又故意问:“那你咋看这事儿?肯让燕燕就这样嫁去吗?”
李虎也有点焦躁。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回事儿,看到杨揣的埋怨,他心里突然有一种紧张和失落,要是自己说错话,影响到大人做决定怎么办?
这是他迫切来说的缘故。
他说:“不能让燕燕嫁过去。”
燕儿她嫂发现娘笑了一下,就说:“为啥不能?”
她想要的答案是:我喜欢燕燕。
李虎说:“一看这样的做派,就不是什么好人,咱不能任他鱼肉。”
他甚至都没用欺负这个词,用了鱼肉,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但里头的俩女人,又多多少少失落。
燕儿她嫂故意说:“那也等于给燕儿一个好归宿,你大娘不操她心里了呀。”
李虎猛转身,背对着门口说:“根本不是好归宿。人没见过,啥样子不知道,年龄多大,咱现在也还不知道,就因为他有钱有势,那不是想鱼肉咱?咱做那鱼肉任他胡为?你们肯,我也不肯。我不愿意。”他不知道燕儿嫂都是故意的,越发地焦躁,恨恨地说:“你们好糊涂。好怕事呀。”
燕儿嫂说:“人家几百亩地呢,起码将来燕燕恶不着。”
李虎说:“几百亩地不算啥。”
燕儿嫂说:“怕燕燕再大了,没人稀罕她……她小时候有点瓦头,这长大长开才好点儿,也还是不好看,一个丑丫头,又是穷人家,能嫁上几百亩地的财主是她的福分,过了这村,还能碰到呀?”
李虎说:“燕燕长得好看,都说她好看,哪里丑?怎么会嫁不出去?”
燕儿娘小声说:“咋就是憋他不出来呢。”
燕儿嫂又来个绝的,叹气说:“就算你觉得漂亮,你又不说娶,人家来说亲,那是有钱有势,你说亲事订下来了也罢,你没订,你还不应,你不是把人得罪啦。你得罪个普通人好说,你能得罪这样的人家吗?”
李虎在外头不吭声了。
他盯着满头乱舞的雪花,却是不知道怎么办好。燕燕那么好,怎么是这样的命运等着她呢?
他真想张口说:“大娘。嫂嫂。把燕燕嫁给我吧。”
这句话真不能说。
作为权宜之计不合适。
而要是真话,真是不能草率地就定下来,不只是畏惧父亲与母亲,就像是闹剧一样,这成了什么?
一瞬间,他想到暗魂,心道:“联系他们,让他们替我去问阿爸?”
转瞬间,他又把这念头掐了。
问啥,问他阿爸啥,我认识个姑娘叫燕燕,你说我喜欢她不喜欢?我娶不娶她?
这能问吗?
你斩钉截铁告诉他消息,设法得到他支持也罢,你怎么能这么问呢?喜欢不喜欢,阿爸知道吗?
你娶不娶她,阿爸知道呀?
燕儿她娘低声问:“咋没音了?外头下着雪呢。”
燕儿嫂嫂摇了摇头,轻声说:“在想吧。你说人家年轻人见着漂亮姑娘,一说娶,能不能娶都要娶,他还得先想。他想啥?自己爱不爱,能想出来?”
李虎挺难受,但他很快绕过去了,他说:“我去沧郡一趟,让那家人他不敢胡来。行不行?”
他老老实实地说:“大娘。嫂嫂。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和燕燕成亲。就觉得挺亲她的,心里疼她,但没想好成不成亲。我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干,我没法去想啥时候成亲,以及和谁……而且我有我说不出来的难言之隐,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反正,我不愿意燕燕嫁给那沧郡的。要你们顶不住,答应了,我就带上人,在迎亲路上把燕燕抢走,把逼咱燕燕嫁他的坏人给杀了。”
说完,他裹一阵风回堂屋去。
燕儿她娘问她嫂:“这是个啥结果?他要去杀人?他能去杀人?他会武,他就觉着能跑去杀人?”
燕儿她嫂也觉得自己逼得失败。她轻声说:“我觉得他心里有燕燕,也喜欢燕燕,有时候不是靠听他咋说,咱不感觉得出来。实在不行。我先与他说说,就说骗那边的人,让他先顶替一回。”
李虎回去就睡了。
杨揣溜出来递个话,说李虎明天要去县里办采状去,问问刚才跟他婶咋说的,问了就说:“你们不知道,杨狗栗他们在一起,一天到晚说女的,这从保郡回来,还在讲那边的女的,他们都说李虎从来不说哪女的美丑,就是个怪人……你要非与他讲,他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你再不好意思说。”
一百零三节 官府干预
说到办采状,燕燕的娘有点懵。
实际上这个“采状”,他们之前连听说过都没有听说过,这都是李虎来老提,大伙才知道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怎么办……他们都不知道,在不在县里办,他们还是不知道,大伙连知道怎么去办都不知道,他李虎一个外乡人,一个人跑县里他咋办?他知道衙门口朝哪开?找谁问?
燕燕她娘想了起来。
她娘家远房的表妹嫁个男人,在县衙里上差好些年,以前家里有了什么事儿,都是带点礼找过去,这回也不妨找一找,问题李虎不认识他。于是,回屋之后,她给还没有睡着的杨燕燕说:“李虎要去县里办采状,不见他问大人门路。你明天跟他一起去易县,找找你表姨夫,看看咋办,得送礼不送。”
杨燕燕正好想去县城,以前出门都是小心谨慎,不敢乱跑。
可家里来了李虎,她就觉得带着李虎,比带上百十条猛犬都放心,就说:“嗯哪。正想去。”
杨揣是懒觉大王。第二天吃完早饭,他还没起。
李虎说自己要去办啥事儿,燕燕她娘就让燕燕跟他一起,密切叮嘱半晌,怎么说话,怎么去问,办事要注意哪些。毕竟没读过书,老人说到内中过程,要反复叙述详细,往往有的时候还词不达意。杨燕燕嫌啰嗦,就说:“娘。他不是咱这儿人,不知道去县里咋办事,不懂规矩,我还不知道?”
她嫂子忍不住在一旁呵责她:“你知道。你知道得吃。”
之所以这么说,是她嫂子心有余悸。上次,她和同村的婆娘一起去县里,没去熟悉的地方吃饭,吃完,与人家算不清吃多少钱……不是乡下人算不对,街上店家讹算。正好那天王亭长和些本乡的村正都在,一群人从县衙出来找地方吃饭,给碰着,这钱才掰清。所以娘在哪吃饭都安排,马拴去谁家,在她看来都有必要。
一乡的人去一乡的人那里吃饭,一乡的人去一乡的人那里买东西,这都成了规矩,否则你受了欺负,回来跟乡邻说,大家会问你,咱这人谁谁谁在县里,你咋不去他那儿呢,你不是自找的吗。
李虎是要骑马去。
这小马烈,身子也短,没法同乘,而燕燕连骡子都骑不了,一起去要是不骑马,就得套驴车,不然,光靠走,走到县城不定要到什么时候。燕燕的娘一出来,就问村里有去易县的,好在别人说谁谁家去,就把他俩送出来,站在村口等着,等村里的几个婆娘坐着一辆驴车出来,就让燕燕赶紧去凑数。
杨燕燕麻溜爬上去,到中间,搂着一个叫嫂子的亲热。
李虎已经骑在马上,手持尺长马鞭,马屁股后面绑点干粮和饲料,自己身上收拾得利利索索,马也被刷得干净。他在等驴车先走,自己跟上。
女人们看得心热,争相逗杨燕燕:“你看你家李虎骑马抡鞭俊的。”
“俊”其实只一方面,别的她们不知道怎么说好。
李虎的马仍不是那么老实,等着人,还会时不时走动,举两条前腿蹦蹦,李虎在它身上打着转,一手抓着缰绳,一手马鞭放在身后,身子是纹丝不动,既不怕那马不好使,又显得威风凛凛。
李虎安排狗栗子在村口弄个场面子,织两间房屋。
村另外一头靠山的地方,就有一个谷子角荒着无人,长的全是刺棵,好在冬天好收拾,狗栗子用骡子套辆车,拉十来个年轻人,持镰刀和柴刀过去,从另外个地方冒出来,一看李虎骑着马在另一个方向的村口,给他喊了好几声,李虎先到他们那儿一趟,接着才又走,追赶驴车。
众人本来还觉得拉李虎拉得没影,要不要等他,却见他一人一马,扬股高高的雪烟从后面追上来。
那马奔起来,从前头去看,好像前头两条腿就根本没直起来过,光见身子缩拱,闪电一般扒拉雪地,比时不时在道路上蹿过去的游牧人还显快。
等他上来,婆娘们忍不住说:“李虎。这马又短又小,看起来比驴子大不了多少吧,咋跑这么快?狗栗子说你买这马,就到你手里能使唤,是真的假的?你让燕燕骑,它也尥蹶子吗?”
这话说的?
要是这马还听人安排,知道分亲疏,那神骏得没边。
有个出自杨家村的人在县城边上住,到了县城,大伙就奔他家去,就为了把车马放下,到了。
要把马拴他们家,李虎不免犹豫。
县城上有些大牲口,一路过去,李虎分明感觉得到,自己这马时不时有骚动,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一回去就把马阉掉,免得见母的就想去趴,就想尥蹶子。前头因为还有两口大牲口,他怕马不老实人又弄不住,就给主人说一下,特意拴他们家屋后,告诉说:“别让人离得太近。”
杨燕燕走好远了,还在跟他说:“其实这小马挺老实,昨天我摸它,它也没踢我。你应该带着它多见见人,见多人就好啦,拴屋后,都是西北来得冷风,说不定还有人偷。”
敢情她把马当人了。
两人街上转转。
杨燕燕要走走买些糕点,去表姨家捎着,问了问,才知道现在糕点好贵。
李虎从保郡回来,自然知道为什么贵,听她嘟囔、嫌弃,而卖糕点的叫苦,立刻替她拿定主意,选好付钱。县里的物价比着郡里低很多,郡里会比州里低很多,州里则会比京城低很多,最要紧的是越到小地方,物价越不敏感,滞后得厉害。他其实还想问物价涨落,问几家,都是问不出任何迹象的生意人,光知道与你计较一文半文,街上逛一大圈,看着一家钱庄门匾下注了“三分堂授许”,二话不说进去,杨燕燕还有点怯,被他一拉,进去了,就在他背上捶。这里就敏感了,不用问,小木牌上贴着纸,写着银钱兑率,东夏币跌倒一两三百零五文……靖康钱反过来涨了一些。
他带了几贯钱,身上挂着呢,盯着一出神,钱庄上来个人问他:“收官币。你这身上带着的,要卖吗?”
李虎知道,三分堂不收官币,这一家自主在收。
问题是三分堂能兑东夏币,那是因为它钱庄遍地,担保着对外贸易,允许通兑,一个小钱庄,就因为与三分堂在合作,竟然也兑换起东夏币,三分堂来的?要是三分堂来的,该多少东夏币?
鼓励使用东夏币,不怕朝廷法令?
两天前保郡三分堂兑换,这兑换可是三百文,到这儿,按说还应该滞后,却不料比保郡还低了。
他故意反着说:“我刚从保郡回来,在保郡见到兑东夏币,一两银子兑三百二十个东夏币,怎么到你们这儿,变成了三百零五呢?”
钱庄的人不否认,告诉说:“你那是保郡,咱这毕竟是县。”
这么说,李虎肯定东夏钱又跌了。
跌也该跌,三百文兑换一两,本身就极不正常。李虎也难从里头看出什么端倪,就托辞说:“我带着官币,想用些币换一些银子,可数量少换不着,换一钱两钱呀,跟个渣一样捏手里?”
他是想着趁机不兑离开。
钱庄的人笑眯眯地说:“是。换银钱换不着,捏着像个渣。但客官你可以直接换成东夏币。我们已经接到的通知,官府自己都在用东夏币回购官钱,你可以直接将你的官钱换成东夏币。”他凑过来小声说:“我们钱庄总庄在州里,快马信鸽往地方上传消息,三分堂都不一定有我们的消息走得快,你要是到别地方,人家还不给你换,知道为啥不?他们拿不准,不敢换。”
李虎说:“换成东夏币,那又不能和官币一样使唤,有些人不认识。”
钱庄的人笑道:“民间早在用,反倒是朝廷的钱,跌到这种程度,谁敢留手里?一些没见识的人不知道,不敢用,但以后会和官钱一样使用。告示都已经给贴出来,官府外头就都有了,不够要真能去官府兑,还得等几天,不信你可以跑去看看。告示上说,东夏王深明大义,肯与朝廷和谈,而他正在征战大漠,也是雍人的千秋大业,因而,朝廷批准民间使用他的钱,告示上还挂了图,供人辨认,其实还用给人辨认?”
李虎吃惊道:“你说什么?”
这理由能成立吗?
杨燕燕拉拉李虎,提醒他赶紧走,眼看已经中午,赶紧到她表姨家去。
李虎快出门了,还扭着头,不敢相信。
光这个消息就够东夏钱价格下落的。
之前人们兑东夏币,是怕官币贬值下去,为了手里的钱保值,一些商人开始争夺数量不足的东夏币持有。
现在朝廷来个通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东夏钱,反正表示他官府持有大量东夏币,并以此回兑,从而保持官钱的价值,手里有东夏币的人一定害怕东夏钱价格跌下来,为购买得昂贵,减少损失,暂时会抛出东夏钱增持官币,从而利好官币。
有人说钱是官府的信用。
这话其实不能这么说,钱是百姓对官府保证物价,保证购买力的信任。
现在官府变成你们信什么钱能保证购买力,我给你什么钱,以此来解决自己的危机。
李虎都在回问自己:“这种方法谁想出来的,要我,我想得到吗?”
一百零四节 犟人李虎
眼前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虽然黑瘦,看起来不是那么老,但两鬓已经斑白,扭头看上一眼,燕燕的表姨只有二十七八岁……叠着双手,持枚手帕坐着,翠绿裙子竖领小襦袄,一副富家气态,但她凡事并不做主,燕儿一与她说,她便与自己男人说,感觉很是顺从。那姨父也老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总是笑着说:“你们要是想开,你们开去好了,真有什么事情,不是有你哥?要县里的人找事儿,就报我名字,我去疏通。采状?十里八乡谁弄个铺子,加工个器具办过采状?有采状要交税呀。听我的,回去该开开,要是心里还担心,每月出点小钱,贴着几个班头。”
燕燕连忙朝李虎看去。
刚才她怕李虎在人家家多吃,现在又担心李虎回话不礼貌,连忙说:“姨父这是想让你省事儿。”
李虎淡淡地回答:“有些事不能省。”
他说:“如果没有采状就没有路引,没有路引,谁想查我,谁就都能查我。这些我早就想清楚了。石头器具不是等着人家上门来买的,得给人家送到家,走个三五十里,扣一下,查一回,到时都得麻烦姨父您?到时通通路子,石头又不是什么贵东西,货还没有这种开销值钱呢。”
那姨父感到吃惊,连忙说:“啊呀。你这孩子想得多,这县上布路卡的,就那几个人,我都熟悉来着,不是白花钱吗?你知道办采状下来要多少钱?得过王师爷的手,王师爷人家不要辛劳钱?这采状还得定期换,每次过他一手,这个你算过吗?不说这个开销,先要你们乡里王亭长给你具保,人家平白给你担保?”
李虎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反问:“王师爷要钱?”他说:“按照律法,开具采状,应该是工房典吏的司职,为什么要过县令师爷的手?县中开具采状,为县里增加财政收入,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
燕燕大吃一惊,连忙说:“李虎。你听谁说的,你咋不听姨父的呀。”
那姨父不高兴……一脸没好气。
燕燕他姨把手搭他胳膊上,侬软着说:“老爷呀。你别给孩子们生气,有啥话给他们好好讲。”
那姨父忍住,大声说:“当年你哥也帮过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教教你,给你直说,县令老爷请师爷干啥?管县的是师爷呀。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反正师爷在管,他咋说,县令让咋干,县令也不懂呀,工房对吧?县令的工房……里头几个挂闲差的,就都分给师爷们管啦。”
李虎愣了一下,轻声说:“师爷这都管?”
那姨夫说:“谁抓权,谁能拿得到钱,县令不懂,师爷和典吏他们在争,县令还不听他师爷的?师爷是他请的。”
李虎“哦”一声。
那姨父又说:“你想说为啥要钱对吧,就一个事就能难倒你,办采状之前,要写请状书存档,你会写吗?”他又说:“写完请状书,里甲具保,也就是你们村你大爷,接着王亭长具保,再拿上来,典吏呈上,按册填文,这要填的是啥呢,你工种,你咋做,你多少人,你出了多少钱,你该交多少税,递到签押房,又是谁批,这种公文,县令老爷趴那儿读呀,又是在师爷那儿,要是他自己过手的,他到县令跟前就画押了,不是他过手的,他就能说你写的有问题,一道一道发回去……你又得重写,然后再去找你大爷,找人家王亭长,之前你找人家,你不得意思、意思?现在你又找回去,你不得再意思、意思?压你几次,你办不下来,你就是再意思,王亭长他也烦了,他也知道上头不想批你的,他还给你具保?你说要不要先通王师爷?”
李虎问:“那要是我写的请状书,以及所填公文都没问题呢,他说有问题,他总有个有问题的地方吧。”
那姨父说:“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就算你找个读书人,官文你会用吗?你知道县令老爷为什么不自己看吗?官文全是衙门行话,他看不懂。”他说:“家里自己开个场坊,能投多少钱?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不是不知道,通个路十几两,有必要吗?要是正要开,有个几两你给你姨父,你姨父就把下头的人给你打点了。”
此话一说,李虎对他的请教就终止了。
什么意思?
钱给他,他能保无事。
李虎心里冷笑,慢慢地说:“我爹在的时候给我说,有正路就不往斜里走,为啥呢?因为事儿是光明正大的,走偏了,那反倒阴谋诡计了。明明一个采状,是给县里送钱来的,是能够解决一些百姓生计的,结果还要拿钱来买,来通路,我一文钱也没打算花上头。我就是要把它办下来,我李虎自己能写请状书,我也能看懂你们的官文……无论官文是不是你们官衙的行话。”
杨燕燕大叫一声:“李虎。你咋给咱姨夫说话的呀?你就是犟。你就是犟驴。狗栗子都说了,你在保郡说给人家钱就给人家钱,说买书就买书,现在几两银子买顺畅,你咋就省了呢。”
那姨父说:“燕燕,别理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也得看在你哥的面子上。犟就让他犟去。我听出来了,他是能人,心里傲……不碰破他的头,让他长教训,将来你跟他,你享不了啥福。”
燕燕跟我?
李虎想反驳这些话,却知道这根本不是话的重点,重点就是你一分钱不花,休想办成事儿。
他这姨父为了上衙门近,家就在衙门旁边不远。
李虎给燕燕说上一句:“你在姨父家呆着,我去办采状,我李虎就得给你们衙门改改规矩。”
他站起来噔噔走了。
燕燕傻愣着。
她表姨也傻愣着。
燕燕她表姨夫回头问燕燕:“你娘咋捡来个二货?他不让我带着他去,他是要闯衙门去吗?”他哭笑不得地说:“我带着他去,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人家想着以后让我办事,兴许给咱敞个路子,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
她表姨要求说:“你赶紧跟着,燕燕说他会武,而且武艺好,他再到县衙大打出手?你跟着呀。”
她姨父没办法,站起来往外走。
她表姨见丈夫走了,才放心,安慰燕燕说:“按你姨父的年龄,按说衙门就不要了,现在是衙门不放他,干了十多年,县里少不了他……他去,你放心吧。”
燕燕“哦”了一声。
她嘴唇绷得尖尖的,轻声说:“姨。你有没有觉得李虎犟的时候可威风?我们老杨家除我哥,又出一个犟头。”
她表姨说:“你哥不犟,也不用远走沧郡。”她幽幽地说:“他带头去郡里闹回粮,差点没判死罪,你爹钱不但花完,也被活活地给气死。你家要是再出一个犟头,还不把你娘也气死。”
燕燕盯着前头的小花瓶,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她表姨叹气说:“我姐命苦呀。你爹都犟。犟到啥程度?那时候你小,人家杨令公说杨姓人祭祀先人都在冒用人家祖宗的名号,你爹不愿意,非要人家道歉。人家大度,道歉了,结果呢,县里的人觉得你爹得罪了杨令公,巴结杨令公,把他的推荐给消了。等到你哥这儿吧,人为自己求活躲饥荒,偏偏他到各乡喊人,带着跑去郡里闹粮……等衙门最后赈灾,他也被抓了。你二姐还一样,多少人说媒,人说嫁了吧,她非说要找一个能抓天能拿地的,结果去沧郡一趟,遇见个可真是个能抓天能拿地的海头子,已经七房姨太太,抢了你姐做老八……”
杨燕燕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表姨一点也不管,说:“管你们的事儿,是俺看俺表姐苦命……现在家里又来了个犟人,你还挺得意的。”
杨燕燕说:“那你咋不说,十里八乡都认识俺哥?到哪去,一听说是他妹子,先客气三分。”
她表姨一脸凶狠,说:“那是他傻。还娶个你嫂那样至今都不下蛋的,就因为他出事,你娘半路晕倒,你嫂把你娘给送回家。”
杨燕燕含着眼泪说:“俺哥出事,都说要判谋反,很多人家怕牵连,躲着、避着,俺嫂子不怕,跑去给俺爹娘做饭,俺哥念她的好。俺一家都念他的好。”
她表姨说:“那是她有心计,她知道那样能圈得住你哥。”
杨燕燕哭道:“俺嫂子就是好,都说俺嫂子好。你咋那么恨俺嫂嫂,每次来你们家,你都骂俺嫂子。”
她表姨看她哭得厉害,把手帕递过去,轻声说:“快擦擦吧。我骂她,该骂,那都是大人的事儿,你别管。”
两人说了半晌话,约莫着大半个时辰快过去,忽而觉得担心,燕燕就说要去看看,她表姨也有点慌,她表姨夫给回来了。见他回来,燕燕就追问:“李虎呢?”她表姨夫坐下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呼气出气,等她表姨倒了盏热茶暖身,持在手里,饮下去,这才说:“李虎找完县老爷,回家具保去啦。”
他冷笑说:“你们家又出个杨凌刚。”
他说:“他过去,直接就闯进去找县太爷……县太爷家几人拦不住,我都担心死了,跟上去,你知道人家咋说吗?人家头一句就是,县令大人,我叫李虎,白河杨家村人氏,为治石具到县里办采状。”
她表姨说:“那县老爷不让人拉他走,打他一顿杀威棒呀?”她表姨夫说:“县太爷当时吓着啦。家里被人家闯进去,一时吓着啦。他就是一身武艺,周围的人也不敢近他身。县太爷这时还喊人呀,不怕他上去一拳打自己脸上?当时就和声细气与他说话,还把他带去签押房。两人不知在签押房里说了些啥,不一会儿,县太爷捧着一张墨迹没干的纸张出来,李虎跟着他,我觉着那就是现场写的请状书。县太爷把师爷和工房典吏都给叫去,我觉得事要干成,走近一点儿,县老爷当场给典吏马老爷索要空白的公文纸,盖押给李虎带走。当时我就在想,怕是坏事,莫不是李虎逼着他去干,李虎一出门,县老爷就会调集武卒抓他,却没想到李虎一走,县老爷一脸笑意,跟人说,让全力帮助李虎开石场,他若缺人,去各乡给他找人。”
她表姨问:“乌老太爷疯啦?”
她表姨夫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立刻回来,就想知道咋回事儿,问师爷了,师爷说,李虎上去就说要开个大石场,起码能养活上千人,将石器卖到郡里,州里,还说他一头石虎卖了八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石场要是开了,能给县里贡献多少税收……然后问县老爷,上计算不算这些,他能不能让县老爷帮自己点忙。”
燕燕破涕而笑,解释说:“他就是一头石虎卖了八十两银子呢。”
她表姨问:“县老爷就答应啦?”
她表姨夫说:“答应了。而且他要全县都去配合他去干,说这事儿干成,不但能够造福乡里,还能让易县的上计成为全郡第一,关键是,李虎要十三税一,县里还有额外的钱,给官吏把缺的俸禄补上。”
他瞪着眼睛说:“这李虎人傲又敢说大话,还会写文章,那请状书写的也漂亮,县令就被他唬住了。县令还说了,半个月之后,去一趟杨家村,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百零五节 路遇侠客
李虎赶到县城边上,急着要回家具保,然而他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马把人给踢伤了。两个无赖去撒尿,见有匹马在院子后头拴着,想去捋,一个被马给踢在脸上,一个被踢中腰,叫了同伴十几个在同村大哥家的院子里闹,不少还带着家伙。房子主人是为自己村的乡亲提供一个泊马泊车的地方,不料把自己给沾上,正解释马主人不在,等马主人回来,一起商量下,看真么办好,结果李虎回来。一群十几个无赖一听是他的马,上去把他围住,大声说:“你的马把俺兄弟给踢伤了,你说怎么办好吧,今天要不给一个交代,不弄死也弄残你。”
李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房子的主人是杨家村的,心里自然向着李虎,告诉李虎是咋回事儿,他没说两人起心要偷,只说是逗。
不管是偷还是逗,你自己凑上去你还能怪谁?
李虎本来要一口气回家具保,没想到这被无赖给缠上,就没好气地问他们:“你们想怎么办?”
其中一个无赖说:“赔钱。把你身上挂的钱给我们。”
看那位同村焦虑的眼神,李虎想也没想就把身上的钱取下来,往他们面前一扔,回头就要走,却不料无赖却又把他围住。同村大哥他一家人都在,纷纷说:“钱都给了你们,你们还想咋样吧。”
为首无赖说:“把马杀了给俺兄弟赔罪。”
同村的那位大哥自己都开始忍受不住。
几贯钱已经不是小数,杀马,一匹马多少钱?
他大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谁?白河的杨凌刚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他弟弟。”
无赖们哈哈大笑。
无赖们纷纷说:“白河王小七我们都知道,不曾听说什么杨凌刚,想必也不咋样。这马都这性子,把它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李虎眼睛不由紧了一下。
他知道燕燕她哥叫杨凌刚,倒只听闻,还没见过,往往听燕儿他们报出去,会有大人认识,却没想到这些无赖不曾知道,还辱骂一番。
他想了下说:“白河的王小七我也认识,现在就是去他们家。”
他本来以为自己套了近乎,会消停,毕竟正事在等着,他可不想在这儿和十几个人无赖打一架,轻了重了,影响行程。
没想到不提王小七还好,一提王小七,为首无赖说:“那正好。原来是跟王小七关系好,打的就是与他好的。”
李虎忍不住了,还不等他们动手,上去就是一脚,因为太快,人闪了一闪,穿心一般,印在为首无赖胸口。
那无赖一口血溢出来,仰天倒了下去。
无赖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村那大哥他们一家人也呆着。
李虎上去就把倒地的那为首无赖给揪起来,挽着他头发,生硬地在地上拖着,听他发声辱骂,有一巴掌糊他嘴上,一边拖,还一边说:“我叫李虎。白河杨家村李虎。你们说打的就是与王小七关系好的。我正好找他哥办事,不知道要不要意思、意思,拎去一个和王小七有嫌隙的,不知道算不算?”
他一指十几个无赖,给同村大哥说:“哥你进屋去,他们哪个敢去与你闹,我会让他们好看。”
他跟拖死人一样拽着那无赖头发走。
那无赖也不再说话,两手举上来,反过来扣他双手,想把自己解救出来。
十几个无赖中,有几个又上一次,其中一个被一踹沟里,半天才爬上来,就再不敢轻举妄动。
其余无赖跟在后面跟着,一时鸦雀无声,全不是刚才叫嚣的模样。
其中一个竟因为李虎要去牵马,挽着为首无赖的头发靠他近点,他双腿就抖得厉害,一屁股坐地上。
李虎牵来马匹,把人往上一攒,终于有人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这是要把人提走扔王小七家去,求饶说:“哥。哥。你放了他吧。现在他伤啥样还不知道。你把他挂马上弄去,他非死不可。”
杨村那大哥把家小堵回院子,自己其实没走开,于心不忍,喊道:“李虎兄弟,你可不能这样去王亭长那儿,这样挂过去,非死不可。”
李虎想想也是,把人从马上捉回来,扔到地上,说:“看在我哥面子上。”
他又说:“拿上扔给你们的钱,抬上他滚。”
众人抬起那无赖,二话不说就跑,李虎再一次提醒他们拿走钱,他们才回来拿钱。
李虎给杨村大哥拱了手,多余的话也没说,翻身上马,勾着马鞭,上了路就开始飞驰。那杨村大哥就在院外站着不动,直到一群婆娘赶集回来,相互问着等不等杨燕燕,看他在那站着,上去问他咋站在外边,他才说:“燕燕带来的叫李虎那后生,刚刚在这儿跟几个无赖打架,上去踢吐血一个,把几个无赖打走,没事儿人一样,骑着马就走了,说是找王亭长办事去。”
婆娘们一点也不意外。
狗栗子他们多次说起李虎的武艺。
她们说:“咱村第二个杨凌刚,比那杨阿呆还能,比他还铁。说是才十四岁呀。他是燕燕她娘雪地里拣回家的。可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常回去,你不知道……他还能挣钱,出去一趟才几天,牵着大骡子大马,拉车钱回来。”
他们进院子要歇上一会儿,跟院子里唯一的老人说些话。
有人说:“燕燕还在他表姨家呢,等等她?”
杨村那大哥说:“我去说一声吧。李虎上去就把人打吐血了,还是去与她说一声。”
众人想想也是,督促着他赶紧走。人还没走掉,无赖就都回来了,这会竟有七八十人,上来一个,上去就把杨村那大哥扇了一巴掌。上来一群婆娘说情,终于有人讲点良心,说不关他的事儿,众无赖才放过他,围着问他:“你们村的李虎呢?他跑哪了?要是他不回来,就找你。”
这一出把人给吓着了。
想告诉燕燕,也去不成了,一群人被堵到院里,因为害怕,把门从里头再杠上。
这回儿,杨燕燕要走。
他表姨说:“你走啥?李虎回去出具保,还回来,你不在俺家呆着,你跑回家了,他不找你吗?”
杨燕燕还是要走。她给她表姨说:“俺娘说我不懂事,要我不去说一声,人家是等我还是不等呀。那不真的显得不懂事?”
她一个就出来了,心里想着李虎的本事。
因为年龄还小着,一路又跳又唱,欢快得像一只真正的小燕子。
走回同村的家,老远看一群无赖或坐或站,给她吹口哨,她心里一害怕,捂着脸往院子跑。
不跑过去还好,不跑过去她就是个过路的。
这一跑,是往那院子去,无赖喊一声:“是杨家村的?”
院子还没接近,无赖们就把她团团围住。
杨燕燕吓坏了。
她壮起胆子,大声问:“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粗壮的无赖问她:“李虎是不是你们那儿的?他马踢伤俺们的人,还把我们的人打伤了,你要是他们村的,就别想跑。他要是不来,就把你扒光,把你给睡了。”
杨燕燕浑身都在发抖。
她一边畏缩地往后退,一边说:“打伤了你们的人,你们咋不找官府呀。”一个无赖猛地从后面把她抱住。
她“啊”一声大叫,挣扎却挣扎不脱。
一个无赖上来捏她的脸,一只手往她胸口上捞,捞一下便说:“这小妮子长得还挺俊,就是没胸。”
杨燕燕绷着嘴,发抖地说:“你们敢动我。我哥是杨凌刚。”
她却不知道。
刚刚人说李虎他哥就是杨凌刚。
抱着她那无赖把她往地上一摔,大声说:“他跟那李虎是一家的。睡了她。”
杨燕燕在地上打转,尖叫着,脚乱踢。
这更让一群无赖兴奋。
但他们却是刚刚赶来的一些人,之前和李虎逢着照面的,没有一人吭声。
一个刚来的无赖主动喊他们说:“你们咋了?玩她。你们玩不玩?”
杨燕燕哭喊道:“俺哥是白河杨凌刚,你们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回去问问大人去,他打过土匪。十年前带着百姓们闹过粮。”
一群无赖喋喋怪笑,学她说:“打过土匪。闹过粮?”
有人问她:“他闹粮?他拿粮食给我们啦。”
正取笑间,无赖中有个少年人说:“我听大人说过,有这个人,当年闹饥荒,朝廷不管,是有个……”
刚说完,同伴就给他一脚,问他:“养你拉。老师家老二被他们杨家村李虎打吐血,他闹粮他养你啦?”
无赖们把路围得结实,正好南边有辆车要经过,喊着让人避避。
无赖人多,却不肯避让,趁他们分神,杨燕燕喊着“救命”,往马车跑去,无赖们再次把她抓住,见那马车夫提醒健壮,眯缝着眼睛给看着,便怒声骂他:“看什么看?扒光给你看好不好?”
杨燕燕大声喊道:“救命。我是白河杨凌刚的妹子。你们救了我。我哥给你们钱。”
马车夫有点忍不住,回头问车里的人:“李爷。咱们管不管?”
马车里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天下不平事,哪管得过来,你是新人吗?别忘了咱们来干什么的?”
马车夫简短地回答说:“扎。”
马车里那人说:“又忘了?”
马车夫说:“那他们把路给咱堵死了,过不去。”
杨燕燕头发凌乱,咬了人的手,被人扇了一巴掌,嚎叫道:“求求你们,救救我,要不,你们帮我去喊李虎一声。”
马车里头响起一个声音:“问她。喊谁?”
马车夫跳下来,喝一声:“都住手。”
他看无赖们无动于衷,仍在拔杨燕燕的衣裳,突然拔了腰下短刀,别在一个无赖的脖子上,喝道:“再不住手。我宰了他。”众无赖极为意外,静下来,看着他,看他只一人,而坐马车的,通常都是财主,想必就是靠他一人,威胁说:“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连你一块收拾。”
车夫平静地说:“我替我们爷问她个人。”
无赖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让他问。他们过路的。让他们问完赶紧走。”
车夫就问:“姑娘。你说的李虎是谁?”
众无赖就替她回答了:“就是打伤我们兄弟的人。就是她一家的。一脚把我们兄弟踹吐血。骑个马跑不见了。”
车夫有点激动,回到车边低声说话。
片刻之后,车夫说:“这个李虎我们并不认识。我们有个亲戚叫李虎,是北边的,你们说的是哪的?”
一个无赖说:“白河杨家村的。”
那车夫说:“看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白河杨家村的倒也听说过,说是要开石场,好多村子都传遍,我们也有所耳闻。”
他说:“不过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们放了她吧。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李虎,就去找李虎,你们逮个小姑娘干什么?”
无赖里头有人说:“看。说的他们不管。还是想管。”
车夫又要说什么,车里的人说:“别废话。”
伴随这句话,一个无赖捂着喉咙躺下来了,其它无赖就看到一条血线扬了上来,再接着,又一个无赖被在脖子上钉一刀。
无赖四处飞逃,大喊大叫:“救命。杀人啦。”
杨燕燕也吓呆了。
她走两步,走不动,看路边有个沟,干脆就给滚进去。
车夫还要追杀。
马车内的人喊一声“回来”。
等人回去。那马车内的人说:“别管了。驾车往北一直走,走上十来里弃车,然后你回家吧。让家里再派人来。你军气太重。安插去公子身边立刻就会被识破,找个有专长的,最好投其所好,敲石打铁的。实在不行,我自己来,免得李得胜找是非,说我们这些新人更没素养。”
车夫“是”了一声,沿着路绕城就走。
沟里的杨燕燕恍若隔世。
碰到侠客了。
要不是这俩大侠,今天清白不保,都是李虎,他到处惹事儿。
恨完李虎,她又后怕。
要李虎在,肯定更可怕,这么多人呢。
天就要黑了,她不顾身上的雪泥,汗水,爬出沟,不要命地往自家村的那位大哥家跑去。
一百零六节 杀人者李虎
月色渐渐上爬,雾气渐渐升高,房子中退出来一位身背药箱的老郎中。
他转过身,院子的十余步外站着一个头发半花白的大汉,老郎中走得很谨慎,走到他身边,略一踮脚,告诉说:“二少爷伤了心脉和肺脉,得悉心调养,三个月之内,武就不要让他再练了。”
大汉的嗓子沙哑,尽管声音放得轻,却显得很刺耳:“年底的魏博少年武选会也参加不了吗,已经给人家打好招呼。”
老郎中摇了摇头,叹气说:“会不会留后遗症都不好说。”
大汉嗓子咕嘟嘟直响,唇上的肉跳动了一下。
老郎中连忙说:“对方是高手,手又下得太黑太狠,胸骨都伤了,吸一吸气,用一用劲儿恐怕都觉得疼。”
大汉挥手让老郎中走,仰天咆哮:“杨凌刚,我日你姥姥,当年的帐没找你算,现在儿子又坏到你家人手里。”
正说着,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
他扭过头来,半个场地都是练武场的院子门口出现几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越来越多。
城外拦击杨燕燕,令人觉得异常粗壮那无赖先行跨进来。
紧接着又进来一个师爷,无赖向大汉走去,脸都在变形,大声嚎叫:“死人啦,师弟们死了俩。不知道哪的人路过,杀了俩师弟。”
那大汉大吃一惊,上去把他拎上,咆哮道:“谁杀的?”
无赖哭道:“不知道呀。外地的,过路的……”
师爷模样的劝道:“老爷,让他慢慢说,别害怕。恐怕过不多会儿,衙门的陈武卒长就会带人过去……先听头锤把事情说完。”
大汉把人放下来,听这个弟子说,又听后面进来的少年们说。听了片刻,他突然从人手里拿起一枚火把,脸伸向前方,低沉地说:“既然是过路的高人,那还不是无头公案?既然他们跟我学过拳,为老二出头,就一人一家送一吊钱去吧,记住,杀人者李虎。白河杨家村的李虎。”
他的声音在院中回荡。
……
武卒长陈武带着武卒已经赶往城郊。
大冬天的,竟然闹出这等命案?
现在,人已经在脚下躺着。
陈武附身看一下脚下头尸首的疮口,立刻感到动容,这不知是什么锐器所伤,一个是气管被切开,一个是扎在颈部血脉上,全是一刀毙命,平平齐齐,张飞绣花一般,肉都不见削出多余。
一个武卒说:“死者已经查过了,是跟着大侠杨赶云练武的无赖小子。”
正说着,一个师爷模样的掂着袍面,快速从城门通过,往他们这边走来,不大工夫走到跟前,给陈武抱了抱拳,凑过来,小声地说:“杀人者李虎。有人可以作证。”
陈武要传唤一下杨家村来的人们,再传唤一干无赖,师爷这么一说,他猛地扭过头去,盯着师爷。
师爷点点头,再次说:“老爷说的,你看吧,杀人者李虎。”
陈武没有吭声。
刚刚杨村的人涌来与他们说话,则有武卒要再去询问,他给喊了回来,轻声说:“有真正的目击人。”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便是一排少年站在武卒的前头。
月色,雪光,雾气,背后那股阴寒,无不让他们发抖。
他们一个接一个说下去:“杀人者,白河杨家村李虎,亲眼所见,可以作证。”
……
“杀人者,白河杨家村李虎。”
武卒带着证人们回去了。
这天地渐渐沉静,好像“杀人者李虎”的声音还在回荡。
一个上了年纪的武卒提瓶酒走回来。
他带着工具,是要回来清理血污的,便站在这寂寥的地方张望,他看到杨村人呆着的那院子还隐隐有哭声,大概是于心不忍,幽幽地说:“这天下还有道理吗?当年的土匪回来,摇身一变,有了官身,有了大片田宅,还成了杨令公的远宗,是一手遮天,当年的义士不是死了,就是流落他方,家里的亲人还遭人诬陷。”他笑笑,喝了口酒说:“十几年了,谁能记这么长呢?”
他哼起一首悲凉的小调,给这个以烈士杨姓半边命名的古城添上几分沧桑,那是巍巍古县,残破石墙。
院子里,哭的是杨燕燕。大伙都在劝:“刚才你这哥已经过去跟官府上的人说啦,死人不干咱的事儿,打架也不怪咱?!别哭啦。这事儿你怪李虎。好。好。怪他。李虎来了,你打他几巴掌,你别哭了。你是遇着侠客了,不然我们都在院里,因为害怕不知道,你不就毁了吗?”
这个时候,李虎正在雪路上飞奔。
他回了趟家,然后去了趟王亭长的家。
之所以赶这么着急,除了是他的风格之外,还有一个隐藏的秘密,很快北平原的人北归的北归,迁出的迁出,他想赶在前头,回东夏一趟,趁北平原迁民潮,请求混进来自己的牛录。
石场是劳力遍地的地方。
杨村后面是大片的山区,可以在石场藏兵,可以在山区里头藏人,而那白河入了山区,就会有谷,就可以种地。
这是他偶尔冒出来的念头,想兼顾的念头,北平原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每天夜里他都能猛地惊醒。
他知道他着急了些,但他怕人一撤,自己想夺回北平原,到哪找力量。
去哪找?
他想拉住大撤退的尾声。
本来阿爸让他生存下去,他觉得现在生存已经解决,等石场再一开,已经可以为夺回北平原努力。
雪斑在马蹄下飞逝。
一骑一人,重新往县城飞奔。
到了县城边。
老卒还在铲雪地上的雪,就见他一骑折旁边不远的院落去,虽然怀疑他就是李虎,却又喝口酒暖暖,继续挖冻到路上血渍。
李虎走进院子,突然就发现不一样,这气氛,尤其是人,竟然全部都在,没有赶着驴车回村去。
被杨燕燕在胸口捶过,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他猛地掉转头,往外走去。
杨燕燕吓到了,坠在后头拉着他衣衫,大哭道:“李虎。你去干啥。你去干啥呀。我没事了。你别犟。”
李虎心里不知被什么情感充斥。
他微微有些发抖,脖子里的青筋不停跳动,这是在他第一次上战场,那个月圆的初雪夜,他才会有的。
也许在别人眼里,杨燕燕不过是靖康杨家村的一个农家丫头,但他总能感受到人家他们一家的善良,他们一家对自己的情谊,那纯朴,那可怜,那让人心酸的生活……虽然不是一国人,不是一家人,却丝毫无隔,胜似一家人,出了门,有个回杨村的词,叫回家,尤其是杨燕燕,可爱的,强大的,比蜜蜂大不了几岁,同样的天真烂漫,却有人可以这么丑恶,因为和自己的纠缠,差点毁了她。
他从背后摸到杨燕燕的手,给她解开,调转身子,看到她红肿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一记,虽不知能不能抚慰她的创伤,却能抹去他那滴眼泪。他骗杨燕燕说:“那边有个人,我去问问他。问问他。”
一百零七节 官府行两样
踏过去,老卒看着他,他看着老卒。还不等老卒开口,他说:“你是县里的人,一看你的模样,我就知道,我就是白河杨家村的李虎,事情是因他们偷我马而起,若不是遇到侠客,我燕燕妹子就毁在他们手里了,官府管吗。侠客也是打不平才出的手,你来告诉我,官府会怎么办?”
认错“李虎”的侠客。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侠客。
李虎知道,家里的人终是怕自己丢掉,找了过来。
暗魂的力量强大,现在又在组建军魂,把刺探细分,正在织就天罗地网,而现在,自己也已经解决了吃的问题,没有必要躲着。可能他们还认为自己会躲着,否则为什么先到县城,而不直接去杨家村,为什么要躲,难道因为和阿爸论高下,非要赌口气吗?早日夺回北平原,那才是正事。
找到暗魂的人,把人给杀了,免得燕燕他们再被伤到。
对,就该这样。
太仁慈就会是现在这结果,今天自己要是拎着那无赖就走,有他在手里,无赖们还敢动燕燕?
他盯着老卒。
老卒感到一股杀气,这杀气如此强烈,横冲直撞。
为官府怎么办?
你先问问你自己怎么办吧?
老卒叹气道:“李虎。你是杨凌刚他啥人?”
问了之后,他觉得现在根本不是问这个关系的时候,连忙说:“你快走吧。他们找不来过路的侠客,报复你呢。都作了证,杀人者李虎,你赶紧走吧。也许明一早,县里就出了海捕文书。”
李虎哂笑。
县里捕他?
无非是结束他用假身份生活而已。
他是东夏的嫡长子,就是用兵马包围自己,只要揭破身份,靖康朝廷也不敢怎么样,无非是给阿爸谈些条件。
但他还是故意装出诧异的模样:“怎么着?谁在诬陷我?那死了的人是谁的人?就凭那群无赖?”
老卒叹气说:“看你年龄也不大。往事可能不知。是杨凌刚家的人,杨赶云不知你知道不知道?当年土匪的老七,那时候闹土匪,老往山里钻,官府追不进去,杨凌刚和一些后生进去找土匪窝点,最后官兵把土匪灭掉,这个土匪的老七要投降官府,杨凌刚跟当时县里的人说,说这个人作恶太多,怎么能够给他招安呢……不知怎地,大概使钱了吧,杨赶云就带着人跑了,五年前才回来,现在有钱,有官身,还成了教头,说是在为陶家军打小训练武卒,就成了县城一霸,他不是善使用长枪吗?人家就说他是杨家枪法,他就又与杨令公结上关系了。”
李虎点了点头。
他伸手要了老卒的酒,仰天喝一口,还回去说:“老哥。天冷,早点回。他说诬陷就能诬陷我?”
老卒见他在往县里走,掉头大喊一声:“后生别傻。人家使钱啦。”
李虎头也不回,只给他摆了一下手,他看着天色,这天虽然有月光,却有大雾,岂不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既然他能诬陷,就这样就诬陷上了,只能说明这靖康的官府已经黑得一塌糊涂,要是这样,他不是使钱吗?他今天死在家里,明天自己去县衙拒不承认,他还能从坟地里兑现送的钱吗?
杨家枪法?
就看他的杨家枪法是不是花架子。
入了城,城里还有人迹,一路问人,这种大财主家,知道的人多,倒容易找到,不时已经到了城东。
走着,走着,前头路上多了读书人。
隐约的亮光可以看到他身子欣长,消瘦俊秀的面庞,他头上垂下两条布带,一直垂到屁股上。
此时,他大路中间站了,一副见人就拦的模样,嘴里还在叫唤着:“师爷。师爷。卖身为师爷。一文钱问小事儿,一顿饭问大事儿,天天管饭跟你走。”
实际上,到了晚上,这大路不知多久才过个人。
就现在,他周围好像就李虎自己。
李虎站定,歪着头,好奇地看看他。
也许是个奇人。
也许是个读书读疯了的读书人。
也许,就是个平常的读书人。
读完书,发现啥都做不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家里再遭遇困难,只想求给师爷的身份。
东夏那边还好,而靖康这边,就没有几个能谋生的读书人。
哦。
石头场。
自己还真缺师爷。
问问他?
但是??
现在是去杀人呀。
杀人的半路上雇个师爷?
真不是时候,李虎最终还是给放弃了,继续往前走去。
那书生却连忙往他前头挪,嘴里说:“少爷。少爷。你肯定缺师爷。不然也不会盯我看半天。我叫李鸳鸯,你可以试试我,试试我呀。真的。管饭就行。我家败了,从外地来的,来投亲,结果亲戚找不着,应该是家也败了,人也不知去哪了。你管饭我就跟着你,干啥都行。”
李虎说:“那好。明天去白河杨家村,找个狗栗子的,就说李虎让找他。”他推开那读书人,又往前走,读书人却又跟身边了,说:“少爷。没地方去的。干嘛不让我今天就跟着你呀。”
李虎不理他。
他又说:“你是不是有啥烦心的事儿,这师爷不就在旁边吗。你问问呀。也是试我了。”
李虎黑着脸说:“我去寻仇。你给我滚一边去。”
书生打个激灵,但随后就不再畏惧,大概是当成试探他,说:“少爷。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去寻仇,那我也跟着。我虽然是读书人,但是并不怕,胆大的很,你下不去手,我替你捅他。”
这师爷?缠上了。
李虎突然想起件事,问他:“李鸳鸯?你是高显人吗?为什么叫鸳鸯?”
李鸳鸯说:“少爷喜欢哪人,我就是哪人。”
李虎气不打一出来,逼视问他:“到底是不是?为什么叫鸳鸯?”
李鸳鸯说:“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少爷是试我呢,是不是?”
没回答,等于回答了。
高显人喜欢鸳鸯,但鸳鸯也不是只有他们那儿有。
而且这诗很有深意,在借喻大难临头,他也不离不弃。
这也说明他真是个读书人。李虎开始喜欢他,轻声说:“我真的去杀人。”
李鸳鸯说:“少爷。小可冒昧请求,你可以先把事情原原本本,是怎么回事儿,给我讲一遍,我给你分析一下咱用不用杀人,哦,是这样的,不是我非要问哈,师爷也是一种职业,职业就是这么干的,为主人分忧,为主人出谋划策。而主人凡事交给师爷,这也是对师爷的尊重,您说呢。少爷?您要信我,我是外地的,我给你拿我的过所和籍牌。”说完就在身上摸。
李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取,他还真给取出来了,看来并无问题。
李虎却还是说:“我要去干杀人放火的事儿,半道上碰到一个陌生人,给我说了种种好话,我就能把我的事一一告诉他?如果是你,你会吗?”
李鸳鸯站直身子,两眼闪亮,轻声说:“我不会。但是少爷您不一样。我是个书生,我不知道怎么保证别人守秘密,但是少爷不一样,少爷都能杀人放火,让一个不是保守秘密的外地人消失,那还不容易吗?所以,少爷你可以,我不行,少爷你也在捏着我小命,让我知道得越多,让我也跟着,这就稳妥了,等于是投名状。”
李虎吃惊道:“你还像是个无恶不作的师爷。”
李鸳鸯挺挺胸,有种忸怩,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好师爷,无论是土匪的还是强盗的。”
李虎突然问:“你是家里来的吧?”
他这是在诈。
李鸳鸯一脸茫然:“我是家里?我不从家里来我从哪来?给少爷说了呀,我来投亲。”
李虎还是将信将疑,却肯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李鸳鸯。
他从自己忙着办石头场,急着去乡里,结果马踢人,无赖讹人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得知自己被诬陷。
他说:“我也算外地人。收留我的人家也是善良本分人,若我不杀了他。他就能使钱,诬陷成真。灭了他的人,灭了他的门,到头来无人使钱,我自然好洗脱诬陷……你说呢。我没别的办法,我也不认得谁,任他千军万马,我直入中军,取之。”
李鸳鸯震惊。
他为哪些震惊,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少爷的办法不是不行,但是风险太大,如果他一家不好杀呢,如果杀他一家,这样的灭门大案惹出官府的重视呢?如果少爷打不过,杀不了呢。如果少爷您杀的时候动静太大,满街来看呢?如果他家外面还有人呢,有这个人还能使钱,还怀疑是少爷下的手呢?”
李虎淡淡地说:“眼下我没有太好的办法,没有什么可以利用,只能行险一途,这样,就算事情暴露,也替我妹出了一口气。至于我,一般的人还真留不住我,大不了亡命天下。你说呢?”
李鸳鸯用略带娘娘腔的调儿说:“少爷要是真没办法了,那这就是唯一的手段,不这么干不甘心。但是少爷,你这是将术,不是君术……”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见李虎目光一变,连忙说:“将求力。帅求智。而君,则谋。少爷,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是想说,你还没去谋。就不要去求智,更不能去求力。”
李虎发现他开始出汗,轻声说:“别害怕我要不利于你,你慢慢地说。”
李鸳鸯连忙说:“您是不是不常在官府走动呀。这官府呀,只认两个东西,一个是权,一个是钱。认清这两个东西,这就是谋。我不是吹牛,这两个我不止一次帮人用过,特别好用……你看,咱们的仇人是咋干的?其实就在用这两样东西中的一样,应该是钱。公子给想想,咱们能不能也用钱。”
李虎说:“可我没有钱,起码没有仇人有钱。”
这一句把李鸳鸯给当场难住了。
李鸳鸯把手伸进怀里,最后又拿出来了,讷讷地说:“要不,咱们去哪弄点儿?”
李虎却陷入沉思。
他轻轻地说:“我今天刚刚拒绝了给人行贿,我心里想,要是官府行这两样东西,那天下的人哪来公平呀。”
李鸳鸯说:“官府是少爷你的呀。”
像拨开迷雾的大手,一下把李虎点醒。
李虎说:“对呀。官府不是我们家的呀。”
他一下笑了,把手按到李鸳鸯肩膀上说:“你是合格的师爷。我有办法了。跟我走。”
李鸳鸯连忙追上,跟着问:“公子有钱啦?”
李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暂时没有。”
李鸳鸯又把手揣回怀里,但又赶快再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