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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八节 另一场战争

    熊熙来走了,一回头,田启民眼中映入的是厅内的那些少年少女。他手持长剑,凶神恶煞地咆哮,并逼近过来,连掀了两个几桌,不少少男、少女受到惊吓,连忙唤人上前,但一般的家丁确实不敢与这个自称军队将领的彪悍起冲突,要么只保护上自家主人,要么干脆去带他们走。

    观澜潮暂时能做主的是陈天一。

    之所以对他的接待规格显得高于杨雄,除了观澜潮的装饰、摆设、大小,就是在观澜潮展示完贵重商品之后,是完全归陈天一支配,他可以拿来宴请伙伴、宾客,夜晚安排节目。

    这就像一道考题,猛地横过来了。往年也不是没有跋扈的二世主在里头闹事,争风吃醋,斗富斗殴,虽然商人们背后各自有人,但不过是些家族出来打理产业的,不敢直接冲突,就有了现在这种方式,将某一厅的支配权交给后-台过硬的人,以避免制止不了,几边得罪,又损害商家的脸面和利益。

    陈天一现在肯定这个田启民是在酗酒,靠他近的人全在知会这一点。

    朱氏家将已经纷纷上来。

    他们也焦急地看向陈天一,若是厅中少年大量退走,这是极失颜面的事情,表示陈天一罩不住,朱氏撑不住……陈天一脸色也极难看,尤其是身边的京城少年们,反复好意告诉他,三田合一之后势力多大。

    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

    厅中行会的人也跑了出去。

    就在观澜潮不远的地方是黑山水厅。

    知道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了,往年这会是北商聚集的地方,哪怕他不是商团准备给北商的,但是北商一见到,也会选择它,按说今年不会有多少北商过来,东夏的贸易中断了,高显的贸易量并不大,他们都是半成品,备州没有足够的作坊直接收取,何况又要观望形势,但是今天,这里却被占了。

    外头是行会,商社带来的助手、下人,里头却是庄严严肃,没有多少声音……好像这儿其实并没有人一样。

    告知观澜潮情况的下人往这里一站,便有管事的往里走。

    到了里面,几乎魏博城,乃至备州的大商人半数以上在这儿,尤其难得的是,他们不是来玩的,哪怕家族中有人鲜衣怒马在别厅,这些当家的,却个个轻车简从,除了北面留个帘子,其它各个方向上,一把、一把的太师椅围绕着大厅摆成拱圆,给当中留出空地。当中一个师爷模样的,大冬天敲着折扇走来走去,知道他的人不会当他是师爷,他是北商行会的执事之一。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整个厅房细加留意,人是分成三部分坐的,一部分,是备州当地的大商人,一部分,则是东夏商人,最后一部分,则是外来的商人、以及高显商人,除了这最后一部分显得有些凌乱,另外两部分,椅子都码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半圆块。

    管事的着急往里头走。

    当中的执事却在说:“各位同行。今天我们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里,说明我们遇到了共同的问题。我们不是官府,没有责任厘清谁是谁非的,但是商业的变动太大,却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必须明确一点,虽然商场如战场,诸位生意上多少会有摩擦,但请从今日起,从此时起,一同面对我们即将面对的问题。”

    他捻须道:“我已经和东夏行会的理事讲过啦。也和你们中有分量的大东家相互交换了意见……今天坐在这里,我们要分析的是以下几个问题:一、三分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年,朝廷的钱业几乎归他一家把持,据说还要把铸币权给他们,为何突然会传出要倒闭的风声?他自己随便发银票,结果还能把自己玩死?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民众在拼命挤兑,没有哪一个分铺说没钱了的。”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然而帘子里头却也在趁机说话。

    恐怕陈天一做梦也想不到,他母亲其实也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和商人们在一起开会,而且也没多带人。

    帘子背后这间屋子,并不只有朱汶汶,但是她的谋士和关键掌柜们几乎都不在,大掌柜坐在外面,里头只有她和两个侍女,面前跪坐着两个师爷模样的人。管事的把观澜潮的情况简单一说,朱汶汶愕然道:“三田合一?他们合得了吗?这个田启民,是北平原镇将的热门人选之一,你们有没有查过他的背-景?”

    其中一个师爷不假思索地说:“有,北平原镇将由谁出任,对我们的干系太大,都已经一一刨根知底。这个田启民,其实根本不是三田的任何一家的血脉,依附在凤翔田家门下,从军后,想要田家的扶持,认了个养父,为人呢,心黑手辣,表面上粗鲁,却是粗中有细的人……战场上也屡次立有功劳,而今凤翔田家不振,拿他当颗蒜,有田家在背后,他现在已经位在列侯啦。”

    朱汶汶沉吟道:“怪不得没有世家的风范,那他也不至于如此粗鲁凶莽吧?”

    师爷说:“他这个人酒品极差,清醒的时候看起来很和气,醉的时候就六亲不认了,所以得了个评价,叫醒君醉鬼。”

    朱汶汶淡淡一笑,说:“三田合一又怎么样?关键是不是一个祖宗,牵引附会,利益交织,合得了吗?”她扭头问管事的:“天一打算怎么处理?”管事的说:“未能处理,下人们见他有点犯难,这才派人找执事,我见执事在上头,不好与他讲,而您又在,就直接过来与你说一声了。毕竟这是个大难题。”

    那个刨根的师爷也说:“是呀。这是个大难题,尤其是他是北平原镇将的人选,怎么好得罪呢?”

    帘子外头执事又发言了,帘子里头,笼罩着一丝为难。

    很快,朱汶汶神色不变地说:“暂时不去管他。让天一自己拿主意。这么大的人,不能事事靠他娘。你要想提醒他,就告诉他,别说他三田合一,六田合一,天下田姓合一,也没什么好怕的。”

    管事大为震动。

    他鞠一躬,这就又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他一走,朱汶汶就与另外一个一直不说话的师爷说:“你也跟去看看吧。要是天一真的处理不了,你再安排。”

    师爷起身,点了下头,也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了。

    只剩下两个侍女和那个查田启民底子的师爷了。

    朱汶汶又打发其中一个侍女追去带话,剩下一个侍女,一个师爷了,才轻声叹息说:“这孩子缺乏气概呀。如果是他父亲。怕是早就把这个田启民给扔出去了。站在正义的一边,持着公理,他却去考虑什么三田合一不合,三田合一可以与整个备州士族为敌吗?多好的立威机会!”

    师爷劝道:“公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您苛责他了,几个人能做到他父亲那样呢。再说了,就是他父亲在,同样的处境,同样的位置,也许也会矛盾,毕竟会害怕牵连夫人呀,不出面,这也是孝心。”

    朱汶汶淡淡地说:“不要安慰我啦。为了安慰我,把你真正的自家主人都贬低了。他父亲从来也没真正弯过腰……什么世家,什么皇族,得罪就得罪了吗。妾身什么没经历过,怕他牵连?”

    师爷很尴尬地咳嗽。

    朱汶汶问师爷:“你既然是他的耳目,那就由你来讲,在他的儿子里头,天一是出类拔萃的那个吗?”

    师爷犹豫了片刻,提醒说:“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不是评价的时候,也不是评价的地方……您平日总是告诫我们,今天怎么自己忍不住了呢。”

    朱汶汶微笑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要找借口转移话题啦。外面也在讲眼下面临的几个问题,你负责联络暗魂,由你来讲。三分堂怎么了?北平原的镇将,究竟会是谁来出任?陶军门还会不会留任?以及朝廷会怎么安排?”

    师爷苦笑说:“三分堂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至于北平原的镇将,我觉得这个田启民最有希望。朝廷将军政大权交予一人十几年,无非是针对东夏,现在外患已去,怎么还能这样用人呢?尤其是陶军门,他是本土人……这是朝廷忌惮的。所以接下来,朝廷会分步走,夺他的权,召他本人入京。”

    朱汶汶问:“怎么个三步法?”

    师爷回答说:“要我来看,三步法,首先会是三分军政,州兵,北平原重镇和边军;接下来,就是召陶军门入京,最后,便是夺军。陶军门上任时,迫于形势,依仗他那些曾经的同僚,下级,以及乡党,地方推举的秀才孝廉,相当大一部分是备州人,这些人,违背了鱼鳞军掌握在当地人手中的惯例,朝廷是会遣员一一替换的。我这些自己的看法都是来自于学业,不一定符合实情,还请夫人指教。”

    朱汶汶愕然,面纱都被她哈口气吹得微动,她说:“没有学府教你这些吧?”

    师爷笑了。

    他说:“来夫人身边还不长,夫人又没接触过我们学府结业,成绩优良的士子,并不知道我们平时这样的课业很多,也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把这些拿到桌面上当课业,但在我们那里,真的很平常,而我又是进过两次学,结过两次业,第一次作为准参,是去了县旗,后来又修的课业,名称就是叫策士。”

    朱汶汶长叹道:“到处礼聘西席,却没想到好西席就在自己的身边,李益生,改日就由你来教导天一吧。”

    师爷反问:“那三分堂?靖康钱业的锔首,也会倒?”

    朱汶汶又陷入惊愕。

    她以为师爷会知道点内部,毕竟他是东夏暗魂设在备州的联络人,被自己识破,请示上面之后,来帮助自己,而他拿来给自己看的信笺上,有狄阿鸟的亲笔批示,还有狄阿鸟给自己的话,地位已经很高了,尤其是在暗衙,不料,他竟然不知道三分堂的底细,要么就是他妆模作样,要么就是东夏森严的组织和可怕的保密性。不过想想,她也能明白,三分堂存在这么多年,没有这点做保障,早已抄家封号……就是自己,也是推理出来的,若不是去一趟东夏,自己也拿不准。

    她在想,自己该怎么说好,沉思片刻,又淡淡地说:“三分堂要倒,无非是被朝廷逼的,朝廷不停铸币,钱堆去了三分堂那里,而三分堂多余的钱,多数用来境外支付,现在朝廷与他最大的贸易国交战了,堆在三分堂的钱,该谁来买单?三分堂自然不会收藏那些会越来越不值钱的钱,放出风声,就是让人提取这些钱,悄无声息地转借出去。当然,这背后,怕是还有一个目的,三分堂太大啦,东家多年不再露面,内部总有矛盾,也招惹忌讳,股东们想分家吧。”

    师爷震惊道:“这三分堂的人,敢与一国为敌?”

    朱汶汶笑了笑,干脆闭上眼睛。

    既然师爷不知道,她何必说那么明白?

    北平原的战火熄灭了,另一场战争才刚刚开始,眼下三分堂大肆放钱,持金银做通货,大肆收购囤积民生物资,那么接下来朝廷就通货膨胀,而且不能再大量铸币,朝廷的犒赏需要钱,朝廷的裁军需要安置,加上皇帝老病,权力交替……

    多年来狄阿鸟用心积攒的,一把由钱铸造的战刀,已经给挥舞了起来。

    接下来靖康的商界,一部分商人必然会破产,一部分人必然跟风,会不会砍出一地鸡毛,谁也不知道。

    反正,攻占北平原不会一点代价不付。

七十九节 欢宴夜行

    外面除了讨论朱汶汶和他那个师爷讨论的话题之外,又多了一项,日后北贸的重点,还会不会是北平原?

    如果不是北平原,转移到渔阳去,那么就要提前做好准备,好应对竞争……如果转移到东夏割让高显的湟西,高显那边会不会和东夏一样对边贸持肯定态度,不苛重税,不设障碍,而朝廷又是持什么态度,如果备州人要施加影响,那么支持边贸,能够被商团借助的人又会是哪位。

    这讨论,就像昨天还是暖春,今天忽然变为寒冬,而明天一点也不明朗,众人陷入莫大的慌乱,当然,还有一点期待,争气运。

    十多年来,借助于边贸,备州的大商人丝毫不弱于京商,尤为难得的是,他们比京商独立,虽然背后仍然有备州的各大门阀的支撑,但他们的商业活动已不只是为门阀敛财,大东家往往会是半商人半地主的独立商人,门阀只是参预分润而已。尤其是这几年,备州城外有些纺织业作坊,不少作坊主织工起家,织机扩充到上千架之多,与其它手工业,虽然仍不能与渔阳、北平原相比,也有着蓬勃发展的苗头。

    此次会议,他们拉来了东夏人,高显人,其它各方商人,就是想找一个对政局施加影响的途径……

    东夏人和高显人,他们是必须拉拢的。

    拉拢了这两国的商人,备州就还会是边贸的重地,而且因为整合了北平原,说不定会一跃成为边贸的重心。

    其它各界商人,他们也给出了态度,我们备州的商人愿意与你们合作。

    朱汶汶其实对他们怎么商议没有太大的兴趣。

    她比这些商人所掌握的更多。

    她不认为商人可以影响到当政者,在靖康,历来没有由商人说话的习惯,官场上没有人,背后没有门阀,他们往来经商,可能连过所都办不出来,甚至收茶采桑,官家怎么安排,你就只能怎么适应……备商这些年得到发展,其实也是获益东夏的主动,获益于边贸,获益于京商是地方上挡不住的,甚至获益于陶坎的军备竞赛,北平原被攻占之后,主政者不一定会延续利好商业的手段。

    早些年,她就看明白这一点。

    她甚至判断朝廷很快封锁对东夏的边贸,她是看走了眼,但这不是她在方向上判断得不对,而是东夏发展太迅速,军力,国力膨胀,朝廷有些忌惮,北平原又在备州腹地,他们不敢猝然停止边贸。

    这也是她为何一再调整自己的生意,放手名声极大,行销全国,至今仍在盈利的酱园,转为做大宗贸易,占有土地、牧场、房产,只参股参与,而减少自家直接经营,改为渗透官场的缘故。

    在靖康,商人不靠门阀,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奶牛,一个奸利罪在朝廷高悬,看不惯你,就能抄家罚没。

    三分堂也许是个另类,但它起家成因极为复杂,背后也有京商利益集团参与,尤其要命的是,它已经抓住并垄断钱业,直接能与朝廷平等对话。

    为何三分堂的大东家失踪多年,只有代理人出面,却没有人质疑寻找?

    为什么?

    很多人都潜意识地认为,这个田小小姐害怕官府抓她,拘拿她转官办,真的移居海外,派人遥控。

    朱汶汶今天来,不是为了自家利益,迫切需要站到商人的立场上一致想出路,而是她看准了,东夏那边也有明确给他们的人指示了,备商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她参与,是要做那个说话算的人。

    外面的讨论越来越杂乱。

    这代表着意见和分歧。

    先前派出去的师爷和侍女回来了,掀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尤其是那个侍女,因为兴奋而脸庞微微发红。

    她在师爷前头说话:“夫人。公子已经处理好了。他用了特别巧妙的办法,派人找了些当红的女妓,把田启民哄走喝酒作乐去了。”一起回来的师爷,轻声说:“不但没有得罪人,也把局面化解了。”

    他们抬头,发现朱汶汶脸上没有一丝高兴,不由扭头看向李益生。

    李益生自然知道为什么。

    朱汶汶更希望陈天一能够拿田启民立威……上演一场少年公子力压军阀的好戏。朱阀势力大小在其次,她一介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给人的印象便是阀内没有铁腕刚硬的人物,她迫切需要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儿子陈天一钢瞻勇毅,这一点甚至也能反馈给东夏,让陈天一的父亲另眼看待。

    但他不敢直言朱汶汶心事,甚至在心里说:“你怪谁?你定要我知道是他自己在处理,好传到我们家大王那儿,要是你刚刚二话不说,替拿了主意,不是可以替他立威了吗?”

    何止是不满意。正像李益生认为的,朱汶汶甚至在后悔,刚刚是一个机会,她并不想让田启民成为北平原镇将,致使京阀纷涌,来瓜分北平原的利益,要是刚刚的事情一旦真要闹大,成就是的陈天一的声名,而田启民没上任就得罪了整个备州的士族集团,而且是因为言行无类,他做不了北平原的镇将。

    朱汶汶没看那个回来的师爷一眼,盯住了李益生。

    李益生只好轻声说:“刚才夫人应该替公子拿主意的。公子毕竟年少,在利弊上,难以分析透彻。还是再找机会吧。”

    朱汶汶点了点头。

    他说的是想“立威”再找机会。出去的那师爷听都听不懂,目露嫉妒,连忙补充说:“公子的处置没有什么不得当的呀,而且他已经宣布,要为所有在厅里的人压惊,展品结束后,一起吃宴席。”

    说到这里,他又剜了李益生一眼,不明白为何这个刚被夫人聘来的师爷总是能够得到夫人的器重,却不知道朱汶汶派他去,所说在陈天一料理不好出面,隐隐是指示他,陈天一若不动强,他就替陈天一喊人动强。他已经听出朱汶汶声音里的不快,冷汗在背,轻声说:“公子刚才看到我了,让我来给夫人说一声,就去协助他安排节目。”

    朱汶汶才不管他怎么想呢,武断地说:“让益生去。他知道怎么安排,而你不知道。”

    师爷有点着急,申辩说:“怎么安排都是有套路的,李师爷怕是没有安排过这样的事情,到时诸位少爷小姐没有玩高兴,公子是会怪罪的。”

    朱汶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李益生也觉得好笑。

    朱汶汶让自己去干什么?安排武戏,扬威。

    吃好玩好?

    夫人不想让儿子做赛孟尝,而是让他成为别人眼里的少年英杰,或者说枭雄。

    李益生倒需要谦让,轻声说:“夫人。安排节目,我也不知道从哪下手呀,你还是让马师爷去吧。要做哪些,提醒他就行了。”

    朱汶汶轻轻摆手,淡淡地说:“一起去吧。”

    她永远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淡然,喜怒无形,马师爷淌着汗,紧紧跟着李益生往外走。

    李益生走出来,马师爷就连忙走并起,压制住自己心里的嫉妒,扭头问他:“公子大方得体,夫人怎么会觉得他的处置不当呢?”

    李益生现出一丝平淡,不掺杂感情地说:“朱阀的威还没赶上家业的大,绵羊只能割肉,虎狼才能守家。”

    马师爷带着不服请教说:“可是那个田启民……”

    李益生已经不理他了。

    这些人?

    高度不够,你给他说啥?说这么明白,他还不明白,还说下去吗?

    朱汶汶需要一个英雄的儿子,即便没有他父亲,她也需要,家大业大,嫡系单薄,非强悍英杰,难以守成。

    他走到马师爷前头,不容置疑地安排:“晚上的节目,要有击剑,要有投壶,若场地允许,再竖几个箭靶,召一些好武艺的家将来演武……当阳陈氏也是军功家族,天一公子又自幼习武,研读兵法。”

    马师爷已经呆了。

    若不是朱汶汶明确表示听李益生的,他都想跑回去告状,这是要干什么?也不怕吓到那些贵家子弟?

    李益生一扭头,吩咐说:“要真刀真枪,肉袒相战。”

    这一趟安排下来,夜晚便降临了。

    虽是节目不乏武戏,然而宴饮仍是主要的。

    陈天一坐在主座,面前菜肴铺满,人更是满面红光,光彩照人。

    他本就是少年人,自幼习武,自然喜欢李益生的安排,加上自认为自己处事得当,一仰头就是一杯,一杯接一杯……家将们因为有彩头,肉坦斗剑,几次见血,不少少年少女尖叫、欢呼、惊悚。

    田启民也醒了酒。

    他从女人身上挣扎起来,询问是怎么回事儿,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听名妓道明,却道:“这个陈公子倒还识趣。”然而走出来,发现白雪之中隐有火光和兵器交加之声,很多别厅的人也来围观,便也收拾了下衣物,移步过去,走到跟前,正是两个彪形大汉争夺魁首,只在要害覆盖了护具,手、肩、腿早已鲜血横流……不自觉询问周围的人怎么回事儿,听闻是陈天一的家丁比武,脸肉拉动了一下。

    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了,直奔陈天一去了。

    陈天一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到跟前。田启民却是老远就在笑,十几步外就扬手道:“天一公子。醒酒啦。真的是对不住。今天搅扰了你的场子,还劳您招待,为兄谢过啦。日后若在北平原遇到什么事情,为兄给你担着。”

    陈天一也慢慢地笑了。

    他回头扫视那些无论当地,还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自觉也就自己进了田启民的法眼,起身抱了抱拳,扭头吩咐人加席,铿锵有力地说:“将军。我也是自幼习武,好这一口,正好您在,一边吃晚宴,指点他们一二?”

    田启民眼睛眯缝起来。

    他惊觉,身边也没带人,万一有人怪他辱自家主人,上来战他,借机教训他呢?最后,他还是说:“我堂弟跑不见了,我还得去找他呀。要是公子不嫌为兄事多,明天也派人替我找找吧。找回他,我又重谢。”

    陈天一还想说这么大人了,你找他干什么,见他礼辞之后,掉头就走,便不再挽留,提起酒瓮,去向那些贵家子弟们劝酒。

    本来到了夜晚,清白人家的少女都会被喊回家的。但是今夜,陈天一宴请他们,家族的人却只是等着,没有半点催促,这是在向朱氏示好。因为她们的存在,少年们越发地尽兴地玩闹……

    美酒。佳肴。名媛。

    贵族人家的生活,少年鲜衣怒马的生活。

    但这个夜晚,却仍有个少年在摸黑赶路,他从风雪扑来的北方走来,背着一个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投宿的村落,时不时还因为牵动身上的伤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几条野狗早就瞄上他了,一直远远跟着。

    黑夜,雪路,野狗,还有身上一些快要好了的伤,都不足以挡住他的脚步。

    他点起书箱上的灯,找出一卷书文,向着漆黑的远路,边走边诵:“古农法,犁一棍六。今人只知犁深为功,不知棍细为全功。棍功不到,土粗不实。”

    朗诵的间隙,他犹在自问:“这种地的书也厚厚一摞,内中都是考据,棍粗棍细还有讲究?难道种地比治国还要难吗?”

八十节 夜行难宿

    远远有了一大片黑影,看起来像是个村落。

    少年的嘴角露出笑意。他突然想把野狗诱骗过来,宰杀了,提进村子找个人家一起打个牙祭……那几条野狗却惊觉,无论他怎么引诱都不肯到跟前。他最终失望,然而放下书箱,去路边解手,野狗却迫不及待地奔书箱去了,围绕着书箱转,嗅来嗅去。少年解完手,突然就蹿回去了,野狗呜呜乱蹿,终是一条被他掀着后腿,用短刀钉住……狗不是狼,并不抱群游斗,全跑不见了。他重新背起书箱,提条还在淌血的死狗,大步向村落走去,嘴里念叨说:“想吃我,却不过是给我做腹中食。”

    村落响起狗吠。

    大概是因为血腥气,五六条狗先后跑村边了,家犬可不是野狗,它们斗性强,少年却毫无畏惧,驱赶开闯了进去。

    接连敲了三户人,都不见开,敲到第四户人,因为已不在村口,才有个女人问:“阿呆吗,你怎么这时候从沧郡回来了?”

    兵荒马乱的。

    若不是她认错,怕也不会应声。

    少年回应道:“我不是你家阿呆。我是过路的,大雪天,找个地方投宿。你们不要怕,我只一个人,才十四岁。”

    女人似乎和什么人说话。

    少年念叨一句:“投宿都这么难吗?”

    他开动脑筋,又说:“我是个读书人,还背着书箱呢,你看的亮光,就是书箱上的油灯……真的不是坏人。”低头看了手里提的狗,血还不干,不由发愁,读书人能打死野狗?灵机一动,却又化不利为有利,又说:“阿嫂吧。我半路上还拣了条死狗,身上还有钱,不会白投宿的。”

    女人还是不开门。

    不过,人却移动到门边了,要求说:“那你背段书文。”

    少年正好记得刚刚在路上背诵的书文,张口就来。

    那女人却是说:“这不像是圣人言。我也听不懂。”

    少年只好说:“那我再背别的,你能听懂什么书文,我背给你。”

    正回忆着论语和诗经,开口背诵,门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站在门口,一手举了个点燃的柴火。

    然而她看了少年一眼,又连忙把门掩了,问道:“你说你才十四岁。哪有十四岁的孩子长你这么大?我家只有我和我姑子,还有我婆婆,都是女人,你这么大的男人,不方便……你去别家投宿吧。”

    少年无奈了。

    只好继续往前走,继续去敲门。

    又敲了三五家,无一家应话,他分析一番,就又回来了,等那个女人再应话,却不料,这回是个年轻的声音:“你大半夜的赶什么路?”

    少年说:“我自幼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个阿奶了,前年去了东夏游学,这不是打仗了吗,害怕,就从东夏一路摸回来了。怕回不来,夜里也在紧赶慢赶,若不是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我也不会歇。”

    他张口就说:“你知道吗,我天亮出发,到现在,赶了三百里路。”

    里头扑哧一声笑了。

    那年轻女子说:“骗吧。就撒谎吧。一天赶路三百里,你是匹马呀。”

    少年愕然说:“真的。两个朋友骑马送了我一程,我也算上了,我虽不是马,但很强壮……马上都午夜了,三百里不是不可能的。我没有细量,估算的。”

    女子像在逗他,又说:“一天能赶路三百里,还背着个大书箱,你说你读书人?才十四岁,谁信?”

    旁边她嫂嫂忍不住插嘴,似乎在怪自家小姑子。

    还有个苍老的声音说:“孩子。你别站门口了,你去别家去吧,我们家没男人……没办法留宿你的。”

    少年说:“我可以给钱。我还拣了只野狗,可以一起吃肉。”

    他犹豫好大一会儿,想装可怜,想假哭,却装不出来。

    自小,他就没软弱过。

    他听人说他父亲都是怎么样的,怎么样的,去他阿妈家所在的村落投宿,怎么着怎么着,好像一进村就被人喜欢,怎么轮到自己,却是这么难。

    想了想,他放弃了,吹熄了油灯,蜷缩了身子,找个背风的地方,将书箱放好,就窝在那里了。

    不知不觉风又大了。

    又起雪了。

    虽是他身体强壮,血气充盈,此刻却一阵赶路后的虚弱,越发地寒冷。

    他裹裹自己离开时换来的棉衣,漆黑的眼睛在雪夜里闪闪发亮,隐隐带点猫狗才有的荧光。

    他喃喃地说:“怎么投宿都这么难呢。阿爸说我那么多的缺点。难道是真的吗?”

    是去哭诉,乞求?

    还是这样度过一夜?

    他在脑海里挣扎,想回去再敲门,却品味到别人都把话说死了,就安慰自己说:“我身体强壮。又有御寒的衣物,应该冻不死吧。”

    他也在后悔。

    他本来可以在天亮的时候投宿的,但他没有,他喜欢在黑夜里一个人赶路,孤灯,野狼,书卷,有勇气伴随,他不怕,他喜欢日夜兼程,他喜欢在自己累了才歇息。

    他喜欢挑战自己。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再一次蜷缩、蜷缩,倦意袭来,就给睡了过去。

    雪下了好一阵。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雪光映照着,泥墙屋根子下的少年,黑色的棉袍沾满雪泥,撒手摊开四肢。

    就这样睡去。

    黑夜中的渔阳河谷,狄阿鸟也还没没睡,黑夜里,他在雪地里站着。

    他站着,望着,五味齐全,心如刀绞,却还不知道,他骄傲的儿子因为不肯哀求,磨蹭,黑夜里大雪下躺着。

    天渐渐亮了。

    少年整个人都埋在雪地里。

    一个三十来岁,扎着头巾的妇人打开柴门,拎出扁担和水桶,正要掩门去打水,扭头便看到了……

    她猛地再推门进去,见婆婆在院子里扎头,喊了一声:“娘。那个少年没走。在咱墙根子底下被雪埋了。书箱在一边放着。”

    老妇人大吃一惊,健步如飞,跟着她往外走,到了外头只看一眼,见连忙说:“雪都埋了身子,非是冻死来。这么大的雪。咋办?啊呀。夜里咋就是不敢让他进呢?让他呆在过廊里也好呀。”两人挪到跟前,就去查看。家里的姑娘也跑出来,跑门口了,陡然站着,两个辫子还在晃。

    她还在惊恐,她嫂嫂回头了,脸上不知是庆幸还是欢喜,回头喊道:“快去烧热水。还活着呢。还有气。”

    十四岁的少年,倦意上来,他就是能说睡熟就睡熟。

    微微察觉到亮光,他却觉得自己好热好倦,喉咙肿痛。

    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站了两个女人,正在拉他手脚,他想挣脱,却四肢无力,隐隐听那老妇人说:“就是个少年。虽然身子大,年龄大不了。”那年轻的妇女说:“大户家的少爷吧。你看长的?这脸牌子真好,身上的衣物也保暖,这才没冻死、冻伤吧。”然后,他眼皮一沉,就又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却又到黄昏了。

    他挣扎着起来,一个姑娘站他旁边了,惊喜地喊道:“娘。嫂。大爷。你们来看,他醒过来了。”

    村落不大,拣了个人,家里来了一筐亲戚。人也不知道是后悔没让他投宿还是怎的,围坐着,去讲半夜里听到的动静,那只狗,却被分食了,剩下一些,在一个碗里,是留给捡来的少年的。

    有个年轻人还在翻那少年的书箱,正说“这书都可值钱”,少女一声喊叫,竟然把他们都招来了。

    少年坐在一团拼凑的被褥中,给他们抱了抱拳,称谢说:“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少女扶着自己的母亲,问他:“你都不会喊个啥吗?看你也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么不懂礼数?你们?你们是谁呀?”

    少年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别人都夸他懂礼数,只是人多,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甚至只是猜了下怎么回事,用了“你们”而已。

    年龄最大的老头,弓着佝偻的腰,笑着说:“后生。你叫个啥?”

    少年连忙说:“我叫李虎。”

    他感觉自己很乏,还是冷,呼吸不畅,喉咙难受,轻声说:“给我熬碗姜汤吧。”

    姑娘又挑他毛病:“给你熬碗姜汤吧。你吩咐下人呢?”

    李虎又愣了。

    老头却是问他:“你身上咋那么多伤呢?虽然结疤了,还还有几道没好,说你是书生吧,你这不像呀。”

    李虎解释说:“我是书生,可我也习武,文武双全。”

    话音一落,姑娘脆脆的声音喊上来了:“你知不知道谦虚呀?问你伤,你伤咋来的,都裹得那么好?谁给你裹的?”

    李虎被她堵怕了,只好说:“我被人卷战场上了,仗不打了,人家才放我回来。”

    一屋人咂舌。

    村里也有被战争卷进去的,却都没回来,众人不由叹气。接着他们就又问:“你说你是回家,你家是哪的?”

    这个身份自然是狄阿鸟给他伪造的,籍贯上有这个人,此人已经是东夏的一名犍牛了,也不叫李虎,更不是十四岁。

    现在,已经套用不上了。

    李虎没想过隐瞒,这会儿只好说:“我本名齐孝玉,随父母一起到东夏经商,现在父母都不在了,两边打仗,我想回家。”

    破绽百出。

    好在众人不质疑。

    只有那姑娘较劲,问他:“你到底姓齐姓李,人家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爹活着不气死吗?”

    李虎轻声说:“我阿爸不方便让我用他的姓。”

    众人想明白了。

    为首的老头说:“爹是亡命入东夏的,不敢用父姓,对吧?那时候都想去东夏,现在可好,子孙回来,就遭难了,北平原的人不都是咱们这的人跑去的吗?回来先别回你们乡,免得官府抓你,看看情况再说。”

    李虎连连点头。

八十一节 东夏来的少年

    昏睡的时候,他们给李虎敷水降温,还喂了些小米粥,本想着是死是活还难说,要翻出李虎的钱去寻郎中还没能找到,却没想到他人睡一天,到晚上就已经醒了。一个年轻人把狗肉给李虎捧来。李虎也不谦让,上嘴就撕了一口,当着众人的面,大快朵颐,纵然大伙都吃过了狗肉,还是脸颊生津,口水急咽。

    一碗狗肉吞完,众人里外乱走,给他弄了碗姜汤,他抱着一阵喝,趁热吞完,鼻尖上都已经凝了颗汗珠。

    不知怎的,众人心里留下印象:“这少年病了、病了,咋还这么虎气呢?”

    正想着,李虎爬起来,找到他的书箱,拍几下,竟然抽出一个屉斗,几乎跌破众人眼球。

    他躺床上的时候,众人几经翻找,都没找到他的钱在哪,怀疑他没带钱,这才知道书箱里头还有机关。

    李虎在里头摸出几个小瓷罐中,找些伤药内服丸散。

    他知道这些药本身也有退伤热感染的功效,攒了一把在手心,一口囝吃,然后又拎出自己的钱袋,往女主人面前一放,说:“阿嫂。救命之恩不言谢,抵我借宿吃用吧。就这么多,您不要嫌少。”

    所有做这一切,你也说不出是唐突还是果断,众人愣愣地看他爬回床上,接着看向钱袋,又看向女主人。

    那姑娘大叫:“还给他。他什么意思他,在乎他的几个臭钱吗?”

    李虎却是一种干脆,他似曾醒悟到自己的唐突,温和地说:“知道你们不在乎,可是我不知明天能不能好,又吃又用……”笑了笑,又说:“没有多少钱,就是到家的路费,你们还要让我住一段呢。”

    姑娘要还回去。她嫂嫂想了一下说:“先放这里也行,用多少给拿多少,毕竟你身上有病,还带着伤,总不能随着我们吃,得改善生活,用剩下的到时还给你,你要真记着情,就当是门亲戚,不管到哪时不时回来看看你这大娘就行。”

    她说的大娘,指的是她婆婆。

    亲戚们佩服她的坦诚和反应,纷纷跟李虎说:“图你钱也就不救你了。对不对?住吧,住这吧,你现在也不能直接回家,大小伙子也正能吃,收下来也是对的。”众人稀奇李虎,总是觉得他和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还想围观,婆婆开始赶人了,说:“让他睡一觉。他病还没好,我们都到外间去。”掉过头,她要求李虎:“睡下吧。睡下吧。年龄小着,已经够懂事儿了。”

    李虎躺下来。

    但他没有立刻睡去,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想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想不出来……

    自己真的不懂礼数吗?

    发烧烧得有点混沌,想着、想着,他就又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阿爸说自己嘴不甜。嘴不甜?嘴怎么能不甜呢?喝糖水能甜不?说到喝糖水,还真喝到了,正寻思着糖水怎么到嘴边的,一个激灵醒了,原来大嫂正和那姑娘一起把他扶起来,凑在他嘴边饮糖水,他眼睛一红,动情地喊道:“阿~嫂。”

    姑娘笑着说:“他差点想喊娘,喊拐弯了。”

    嗒嗒儿虎也忍不住笑了,在糖水里吹出个泡泡。

    他看阿嫂也觉得亲,看那姑娘也觉得亲。

    正感动,姑娘突然柳眉倒竖,大声说:“嫂嫂。你看他。他醒了,还让我们喂他。他不知道自己端着吗?你看看他?在家肯定是个大少爷?这点都不懂。”

    本来还好好的呀。

    李虎连忙自己端上,解释说:“我光感动,给忘了。”

    大嫂笑着说:“别理她说,你病着呢。喝完睡吧。”

    嗒嗒儿虎躺下睡倒,一觉睡到鸡鸣,鸡一叫,他就猛地坐了起来。这是他几年前自己养成的习惯,狄阿鸟是放他睡懒觉的,说要长身体,不放任则罢,放任了,他偏不睡,这习惯就保持了下来,此时二话不说爬起来,一看身上的衣裳都被拔去洗了,一时害怕打搅一家三口睡觉,无法去找,就穿着粗布的里衣起来,套上自己的鞋子,经过堂屋,打开门栓,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天还黑着,他对村子还不熟悉,没敢出去跑圈,就找个木盆,出院子挖盆干净的雪回来,脱了衣裳擦身。

    他肯定自己已经好了。

    还有点没好也没关系。

    肌肤擦得通红,蒸腾出缕缕白气,正咬着牙,抑制住身体的颤抖,门响了一声,立刻就是一声尖叫。

    主人家姑娘去茅房,睡眼稀疏,推门出来,就见他光着屁股站在院子里。

    李虎也惊了。

    他“嗖”一下就找个地方隐藏自己,用衣衫捂住自己,申辩说:“我洗澡。你先别出来,我把衣裳穿上。”

    姑娘在屋里大叫:“娘。嫂嫂。你们管不管他?”

    然后,她带着她嫂嫂出来了,一看,院子里放着洗脸的木盆,立足之处,到处都是雪水雪茬子。那大嫂惊道:“孩子。你疯了。你还起热,这大冬天,你咋弄盆雪往身上洗?你快回你屋……”

    李虎套上衣裳走出来。

    正要解释,姑娘已经不恨他了,因为感觉天冷,手脚渐凉,不赶紧去完茅房钻回被窝,说不定会冻病,就一边推着嫂嫂回屋,一边扭头去茅房,回身瞪住他:“你还不回屋。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傻子么?好好的一个人,长得挺端正,却傻得吓人。你想死我家院子里是吧。滚你屋里去。”

    李虎解释说:“我好了。我不怕冷。”

    他看姑娘哆嗦着跑得飞快去茅房,把盆放好,便在院子里练起拳脚。

    姑娘去完茅房出来,眉头拧成一疙瘩,“哦”一声,就又往屋子里跑,边跑边说:“你就逞能吧。”

    李虎在院子里腾挪跌宕,尽量收住声响,几趟拳打下来,天才大亮。

    姑娘却也睡不着了,不停在被窝里追问她嫂子:“你不管他呀。他打起拳了。”她娘,她嫂子,趴窗户看了几回,又都缩回来,不知怎么的,李虎这些表现,让她们觉得害怕。她娘就说:“咱这人,男的几乎都练武,倒没啥,可他这练的啥功,天不亮擦雪,打趟拳,地动山摇的。”

    姑娘想也不想就说:“娘。你等上。天亮了。我去找狗栗子练练他。”

    婆媳姑仨人缩被窝里就在讲这个话,讲练武,又讲读书,嫂子说:“他那些书,大爷识字,都认不全。”

    “练练他。”姑娘却就咬准了这一条。天大亮之后,一家人就都起来了,天天睡懒觉的那姑娘,今天也起得一致,出门见到李虎,大声说:“有劲没处使的,对吧,走,河边挑水去。挑水那么远的路,比你打拳有用的多,真是没眼色……记住,到人家家,一看水缸没水了,二话不说,就拿桶拿扁担。”

    扁担、桶一放放下,姑娘就带着李虎去挑水,一路上威风凛凛地指挥。

    出了村往南走,是一条小河,已经结冰了,平时村里人吃水打水的地方,冰却结不厚,用木桶一敲,就又能敲开,两桶水打上来,扁担挑上,遇到问题了,嗒嗒儿虎空有力气用不上,扁担不是这头翘,就是那头沉下去,姑娘示范了好几次都没用,对他绝望,就又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个子,连扁担都不会使。还是我挑吧。”说完,她担了扁担,打算去勾水桶,却不料嗒嗒儿虎一手一桶,双臂斜撑,健步如飞上河沿了,一路沿着河沿,竟然越跑越快,还发出讥讽一样的笑声……

    姑娘扛个扁担,慢慢走上去,他已经是晨雾里的一个影子。

    她跺跺脚,在地上飞快跺七八脚,恨恨地嚷道:“你这傻牛,你等着我呀。”

    吃饭的时候,家里的水缸从来没这么满过,几趟来去,缸满了,木盆都倒满了,两个桶也是满的。

    婆婆和嫂子都合不拢嘴。

    姑娘在灶火后挑草根,时不时,听得堂屋屋后传来人家的读书声,憋屈地说:“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哪来的呢。”

    她娘挺干脆地回了一句:“东夏。”挑水厉害,吃饭也厉害,想着他会能吃,早饭就做得多,到吃早饭的时候,亲戚家知道他家添人,刚蒸好的窝头拿来七八个,嫂子还在说“这饭菜寒酸,你在家不吃吧”,人家却不吭声,四、五个窝头下肚,不见响一声的。婆婆忍不住拨捻下嘴唇,看着她媳妇苦笑……姑娘眉头就又拧成了疙瘩,想说他,偏偏这一次说不出口了。

    有在人家家做客,敞开肚皮吃的吗?

    你要是说他吃得多,那不是小气、抠门吗?

    更为过分的是,从昨天到现在,至始至终,这家伙没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没法问长辈的也就罢了,有你这样的吗?你喊我,你打算喊我啥呢?

    姑娘生生忍住不发作,只等他一放碗筷,拉了袖子就要求说:“走。跟我走。带你打架去。”

    到了一处场面子,还没吃完早饭的乡亲们都在呢。

    场面上三、四个身体壮实的大汉,十几个少年、孩子不知吃了没有,一起嬉闹,扎的也是练武的架势。

    狗栗子就是少年中最高大的一个,十七八岁,黑炭脸,穿个对襟,正盯着姑娘领来的李虎瞅,姑娘大声说:“狗栗子。我知道你想吃俺娘包的野菜角子,还想天天吃,对不对吧?你要是打赢他,我就给俺娘说。还让俺哥带着你去沧郡吃香的喝辣的。”

    一村老少顿时起哄:“狗栗子。燕燕的话你听懂了没?你稀罕她不?”

    姑娘臊得脸通红。

    不过她挺住了,她本来是想让狗栗子练练李虎的,但早晨的水打回来,她就怀疑狗栗子不是对手,干脆来激励狗栗子了。

    狗栗子也臊。

    但很快就歪着脖子上来。

    嗒嗒儿虎晕晕着问:“让不让他赢?”

    刚说完,狗栗子就扑上来了,一团黑影,先声夺人,还吼了一声,他半空中甩起来的两捶还没有落下来,嗒嗒儿虎就本能反应,勾圈在他脖子上,一退一摁,他“扑通”一声趴场面子地上了。

    雪地上趴个脸,要多疼有多疼。

    村里的人觉得是狗栗子失手,喊他起来,狗栗子也不服气,爬起来,搓搓鼻血,绕着圈子,突然蹿上去,来个黑虎掏心。

    黑虎掏心是要前脚弓起来的,掏过去,李虎在他前腿上扫一下,他又侧砸地面上了。村里的人的喊声全停了,只有狗栗子在地上呻吟。他们看出来,这是咋摸咋倒。燕燕也张大嘴巴,带着不敢相信。终于有人大声问:“燕燕。你家的客从哪来的?不说你哥,镇上的鞠老拳师也不一定有他厉害。”

    燕燕立刻喜上眉梢,果断地说:“东夏来的。”

八十二节 你不想让人尊敬你吗

    村里的人越唏嘘,狗栗子越臊。他真想赖地上不起来,只是雪后太阳一照,地下湿,迫使他翻身坐起来,背对着众人。嗒嗒儿虎伸出手,放在他肩膀旁边,等着他拉上起来,他憋屈地扭过头,见这陌生的少年微笑着看着自己,充满了善意,终是“哼”了一声,搭过去,被牵引着站起来。

    他嫉妒又难堪,发现众人全看着,大声说:“这两天我拉稀。”

    燕燕笑得脸蛋通红。

    她将两个苹果一样的脸蛋窝到方块围巾中,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眯地说:“去年你娘说让你去石场做搬工,你就拉稀,还没好呀。”

    村里的老少一阵哄笑,一个**岁的孩子回头一指:“那边有茅房。立哥哥你去蹲吧,看拉得出来不?”

    狗栗子绷着唇,挺着锅盔一样的黑脸,到处瞪。

    李虎轻声说:“你使力气使得不好,败了知道你练武没练到的地方,不难堪。”

    狗栗子怀疑听错了,或者说没怎么听懂,扭头过来,问他:“你说啥?”

    李虎笑出雪亮的牙齿。

    他重复一遍,声音不紧不慢,比官话还清晰。狗栗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骄傲,也没有从眼里看到讥讽,呆呆地看着他,突然猛地一转头,看向燕燕,弯弯的眉毛,小巧的鼻子,苹果一样的脸蛋,是那么漂亮可爱,看半晌,他下嘴唇快憋到自己鼻子上了,突然眼一闭,扭过来说:“你娶燕燕好啦。知道她故意让你来教训我,让我知道没法给你比的。好。好。好。你厉害。”

    李虎扭头看向燕燕。

    他知道燕燕该什么气了,这什么跟什么呀。

    在村里人的笑声中,燕燕恼羞成怒:“狗栗子。你说啥呢?信不信我还让他揍你?”说完一掉头,就往家走,边走边唤:“虎。跟我回家。”

    李虎见她跟家里养只小狗,自己走了就唤上一样,极不舒服,回头告诉说:“你先回去吧。我与栗子郎君说两句话就回。”

    “栗子郎君”?

    狗栗子瞪大眼睛,全是不敢相信。

    村里的人也意外,狗栗子嘛,“栗子郎君”?

    竟然叫他“君”,这少年在用对公子、少爷的称呼唤狗栗子?

    有人憋不住了,大声说:“他还君呢。他等着拉稀的吧。”

    狗栗子也连忙说:“你还是叫我狗栗子吧。”

    他嘿嘿傻笑两声,说:“当不起郎君。会折寿呢。”

    李虎把两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和气地说:“当得起的。你觉得能,就能,郎君是我们雍人的敬称……你不想让人尊敬你吗?”

    他轻声说:“我先回去啦。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习武呀。我指出你的缺点,你也指出我的缺点。”

    孩子们纷纷冲过来,把他俩包围,嗷嗷大叫:“狗栗子成郎君了。狗栗子成郎君咯。狗栗子郎君……狗栗子郎君?”

    狗栗子满脸通红,到处追打小孩、少年,怪他们嘲笑。

    李虎想替他说一句,张张口,却没说,想狗栗子被人这样嘲笑,肯定恨死自己了。他叹口气,掉头往家走,心里还是想不明白,在东夏,郎君的称呼很平常,却没想到来到靖康,一句郎君把人喊得难堪,还是先弄清情况吧,不急于和他们搞好关系,免得越想搞好关系,关系越僵。

    他走不两步,孩子们转移了目标,把他包围起来,护送他回家一样,一边跳着跑,一边喊叫:“阿虎。阿虎。狗栗子郎君追打我们,你再按他个狗吃屎。”

    李虎为了化解尴尬,和气地告诉说:“郎君是呼年轻儿郎的,你们再大一点,也会有人这样叫你们呀。”

    孩子们脱离狗栗子追逐的范围,却依然环绕在他左右,喊声却变了,一路叫嚷:“李虎你好棒。打得狗栗子躺地上,李虎你好棒,揍得狗栗子拉稀忙。”

    绕过地沟和一齐矮树,到燕燕家了。

    燕燕还在院子里给嫂子窃窃私语,这一大帮子人全涌进来了,一个少年跑得飞快,燕燕嫂嫂跟前喘气站定,大声说:“李虎一按狗栗子,狗栗子就满地爬,他揍完牵起来,看着那狗孩,还喊:郎君?郎君是条狗么?”

    燕燕捂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虎解释说:“我只是叫了他一声郎君,伙伴们就笑话他。”

    郎君?

    燕燕嫂嫂笑着说:“怪不得他们笑。狗栗子哪当得起郎君?别说他,你也当不起呀。叫人郎君,要看叫谁。真要有人叫你郎君,你也要告诉他你当不起呢。”

    李虎不懂,反问:“为什么?别人叫我郎君,是尊敬我,我为什么还说当不起,自己看低自己呢?”

    燕燕嫂嫂诧异了。

    燕燕哼一声,嚷道:“你当得起。你有什么当不起的。你有本事,你真当郎君去呀。”

    这是个病句。

    郎君是称呼,郎君又不是郎官,怎么当?

    李虎大为难堪。正要分辩,燕燕的嫂嫂拉拉自己小姑子,轻声说:“李虎真成了郎君,那不是好事吗?”

    燕燕又要说什么,一抬头,狗栗子迈过院子的门槛,走了进来。

    一群心虚的少年和孩子顿时四散。

    一时间,几只鸡也被他们赶得半飞着滑翔。

    李虎怕这样鸡飞狗跳下去,燕燕家安宁不下来,喊道:“小郎们,不用乱跑。栗子郎君不会揍你们的。”

    狗栗子连忙给燕燕的嫂子笑笑,喊了一声:“嫂。”接着又问:“大娘呢?”

    问完,这才说:“我想喊李虎一起去赶集。”

    燕燕头抬得高高的。

    她不屑一顾地说:“休想。才不让你带坏他呢,让他跟你一样好吃懒做呀?天天赶集?集市是你家呀。”

    燕燕的嫂子看着一大群少年、孩子头疼,反问:“燕儿。你不想去赶集吗?有李虎跟你一块,不就不怕王家沟和陈寨的坏孩子跟着了?你们一起去吧。家里的盐快没了,石磨冻上了,粮食也得找个磨坊打两袋子。趁天还早,赶白河来得及,快去吧。正好也带着李虎到处走走看看。”

    燕燕立刻就说:“好。正好我可以看着李虎,免得他跟狗栗子学坏,说赶白河,跑易县了。”

    她嫂嫂想笑没敢笑,也不揭破,进屋去给她找钱去了。

    一大群孩子都要去。

    狗栗子蛮横地乱踹,要求说:“先回去找你们爹娘,让去了才能跟去。让你们笑话我,让你们笑话?”

    燕燕收拾好了,包袱一递交给李虎,狗栗子连忙接上。燕燕嫂嫂推出辆木架子车,等李虎搬来两袋粮食,燕燕又二话不说坐上了,带着挑衅看着李虎,那是要他推车的。有两个大点的少年是狗栗子的死党,道歉完也就赖笑着跟上了,狗栗子一扭头,两眼一瞪,交给他俩了:“推着你燕儿姐。”

    燕儿的嫂嫂把他们送到村口。

    燕儿的娘慌里慌张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老娘们。

    她一看人已经走了,埋怨地给燕儿的嫂嫂跺了跺脚,大声喊道:“路上小心。都说西北迁了好些胡儿,绕着走,别招惹。”

    燕儿的嫂嫂反问:“东夏人?”

    几个老娘们赶上了,七嘴八舌地说:“哪东夏人?东夏人不胡,这都是真胡,牛湾人挨他们欺负,老少爷们喊起来与他们打一架,他们的人都骑着马上来,拎着明晃晃的刀,可不敢让孩子们遇上。”

    正走的几个人都听见了。

    地方上曾太平过,也曾乱过,最近打仗,地方又开始乱。

    狗栗子早有防备,外袍一掀,左右各一把柴刀,这就笑着递给李虎一把,说:“遇见蟊贼,跟他打。”

    两个推车的少年说:“哥。你只带了两把。真有人打架。我俩和燕子姐咋办?”

    狗栗子凶狠地说:“你们看着就行了。”

    他一边走一边跟李虎说:“杨令爷手下的崔二把头答应我了,说过完年就可以去杨家当家丁,看打不过,咱们就说是杨令爷家的。到时候崔大把子会撑腰的。我爹以前就是杨爷家的把头……那时候一年十五两银子,可风光了。等我过几年,我也能混上二把头,到时候谁说就不能被人叫郎君。”

    燕儿冷笑说:“当了把头,也没人叫你郎君,你做梦不是,你喊崔二把头一声郎君,看看他敢应不?”

    她说:“郎君?只有杨令爷家的公子们当的,你这辈子都别妄想了。”

    李虎不明所以,问:“杨令爷是干啥的?他家的把头又是干啥的?管种地吗?”

    燕儿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没好气地说:“杨令爷是武德公的后代,我们这都叫他杨令爷,武德公才是真正的杨令爷。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野狐岭大战猛胡,十三猛将你知道不?杨令爷都不知道……真跟白痴一样。杨令爷家地多,还有生意,养百十个家丁看家,一个二把头管三十几个人。”

    李虎震骇,扭头看向狗栗子。

    狗栗子的理想,就是坐上狗腿子头头,还不是大头头,给杨令公这样的大地主看家护院。

    这他娘的理想也太大了点吧。

    狗栗子满面红光地说:“以前我不敢想,李虎来了,我就敢想了,李虎武艺好,他教教我,我就有希望。要是一年十几两银子,我娘再也不怪我爹死得早了,生生地享福。”

    燕儿反驳说:“李虎武艺好,他不会去呀,还把你教会,你去,他看着。”

    李虎斩钉截铁地反驳:“我才不去呢。好男儿志存高远,怎么能把去给一家大户人家当家丁当志向?我们东夏把家奴叫狗腿子呢。”

    狗栗子脸一下涨得通红。

    燕儿大为满意,说:“要跟我哥一样。他每年都会出海,给我二姐夫家挣了好多钱,现在单干了。好男儿就该跟他一样自己干,家里的钱都给他带走买船,可俺娘说,咬咬牙撑两年就好了。”

    狗栗子说:“燕儿你别嘚瑟。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家?不是你姐嫁给大户做妾,他能出来单干?人家让他单干?都是帮派。他出来单干,人家能任他单干?不卸手脚也把他赶回老家,不还靠咱姐。”

    轮到燕儿涨得满脸通红了。

    她大叫一声:“狗栗子。你滚蛋。”

    叫完,她扔个鞋子去打狗栗子,自己坐在车上哭起来。

    李虎大致听明白了。

    他看着狗栗子去捡鞋,又看着他还给燕儿,安慰燕儿说:“现在是靠,谁能说将来会怎么样呢?”

    刚说完,燕儿的鞋又飞他脸上了。

    燕儿哭道:“我姐可漂亮了。十里八村求亲的人可多了,去沧郡看我哥,就被人看上回不来了……你们还说,是不是亲的呀?”

    李虎不再说话。

    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去沧郡一趟,把燕儿他姐给接回来。

八十三节 死谁都不可惜

    绕没绕路李虎也不知道,半路上还真遇到了胡人,一串十来个呈一条线,骑在马上飞奔,燕儿他们来不及紧张,这些人已经过去,只在他们身上留下些泥点。看李虎的表情,燕儿生怕他自恃武艺,为些泥点儿追人家,连忙吸引他注意力,大声说:“李虎你看,那边是石头场,还在敲石头呢?”

    狗栗儿羡慕地盯着这些游牧人的背影,说:“石头场有啥好看。你们那些马,跑得跟飞一样,好马都让狗骑了。”

    他羡慕,两个同村的伙伴同样羡慕。

    村里养了三匹马,那马拉车还可以,人要是坐上,走起来能像驴子,连骡子都不如,能这样跑?

    李虎也喜欢马,不由怀念在家的时光,回忆自己的坐骑。李虎没带太多的钱,阿爸让他独自谋生,他把钱给燕儿她嫂嫂,燕儿家也很穷呀,他怎么就在人家家里住下来任管吃呢?石头场?他一想,燕儿想让我去搬石敲石挣钱吗?他便问:“要是去石头场搬石头,干多久能买十亩地?”

    燕儿大吃一惊,问他:“你想去?”

    她大声说:“那活苦,几百斤、几百斤的挪,狗栗子都怕去,你不会想去吧?”

    狗栗子却想好了,说:“李虎。要不,你先去杨家干家丁吧,你武艺好。”

    去杨家做狗腿子?

    去石场搬石头,敲石头?

    李虎毫不犹豫地说:“我去石场,正好锻炼力气。”

    狗栗子头一下垂下去了。

    但他很快又抬起来,没好气地说:“那我也去吧。搬石头不挣钱,累死都不够。要你盖个房子,垛个院墙,你愿意掏多少钱买呀?也就是有钱人家,要些光滑一样的,雕花的……石头上雕花呀。”

    另外两个少年也说:“一起去。”

    燕儿央求说:“你还是先歇歇身体,等我哥回来,你跟他一起去沧郡。石头场经常砸死人,又冬天了,路还滑。”

    李虎没有吭声。

    他总要先养活自己呀。

    集市到了,也快正午,一时热闹起来,不知是太阳点起了气氛,还是气氛使太阳温暖,几人都觉得有点冒汗。集市上卖布的,卖衣的,卖皮毛的,到处都是,竟也有些胡人,他们地上摊着毡子,放着煮好的肉卖。先把粮食找磨坊送去,四个人走进热闹处,竟有一个耍猴的,那猴子被一个老汉牵着,让干啥干啥,爪里拿个帽子翻上来,来到面前就作揖……见到这模样,燕儿拉了李虎就走,免得给钱。

    少年们到处看热闹,李虎也一样,这里的风情和东夏迥异,总让人感到新鲜。

    走着走着,燕儿突然小声给李虎说:“你看着,见到胳膊上有扎白巾的,纯白的那种,你记得叫我,咱好买盐。”

    李虎问:“找他们买盐?”

    燕儿压低声音说:“是呀。不然咋的,你还想去公家买盐?公家的盐又黑又苦,还贵上天。见了你可别喊呀。人人都知道,却不能喊叫,要是官府的人因此抓到他们,杀了头,我们不是害死人了吗。”

    这个李虎听说过。

    他点了点头,说:“盐铁专营,有利有弊。”

    燕儿给了他一个白眼,不知道他评论一句干啥。燕儿却又问:“你们东夏在草原上,有盐吃的吗?”

    李虎点了点头,说:“咱们这儿走私的盐,多数从我们东夏来。我们东夏改进了制盐,盐又白又细,又叫夏盐。而从东边来的,叫海盐,从南方来的,有通盐和胶盐,还有一些是更南方海运过来的,也被叫做海盐,而陆地上的盐井出来的,叫矿盐……这些盐,哦,对了,其实我们草原上也有盐井,这些盐都是粗工盐,只有我们东夏的盐是细工盐,因为盐价低,容易买到,就被人走私进来。”

    燕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说:“啥是粗工,啥是细工?”李虎说:“就是盐反复加工,过滤了杂质,变得又纯又白,还不苦,这是学府里的一位先生带着学生们去盐井,去海边,费了好大功夫才做到的。入了天字号保密档。”

    燕儿眯起眼睛,责怪说:“那你回来的时候,咋不在书箱里带一大包呢,你半夜走路,谁也不知道。”

    她突然兴奋地说:“要不。等过一段时间,我,你,还有狗栗子他们,我们偷偷潜去东夏,运盐回来卖。”

    狗栗子提醒她说:“逮到了杀头。”

    燕儿撇了撇嘴,突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个胳膊上缠白巾的,飞速往跟前跑。不大工夫,她提了一小包盐回来,眉开眼笑地说:“买回来了。”背背人,打开看了一下,她一下傻眼了,这盐不是平时的盐,跟官盐差不多。嗒嗒儿虎把着风,就听她抖颤着嘀咕:“被骗了。买的是苦苦的官盐。”

    李虎一下就想明白了,靖康东夏交战月余,夏盐断了。

    也许是阿爸给掐断了。

    备州人虽然吃夏盐便宜,其它地方却未必。

    靖康官府也有采购,运回长月面向贵族专营,眼下随着两边关系恶化,掐掉也理所当然。

    狗栗子大吼一声:“找他去。”

    李虎把他们拦住,告诉了他们的想法,他们也木了,反复说:“平日吃白盐惯了,这回家咋办呀。”

    李虎突然想到了什么,掉头就走。

    走不多远,是几个卖肉的膘肥体壮、挂着弯刀的游牧人,他站到面前,就那样看着。燕儿吓呆了,连忙推着狗栗子说:“去把他拉回来。”

    狗栗子刚跑到跟前,就听李虎逼视着对方说:“我不要肉。我要盐。”

    几个游牧人的眼睛一下给眯缝起来。

    其中一个雍语说得好的,假扮上笑容说:“我们也没盐。在中原皇帝这里,私卖盐,那是杀头的罪。”

    李虎却突然用狗栗子听不懂的话一阵说。

    片刻之后,为首游牧人招招手,带李虎去牲口后头中去,狗栗子紧张极了,不停喊道:“李虎。你干啥。你别跟他走。”

    李虎确实回来了,却是从他们那儿拿钱,燕儿也跟上来,死死抱着剩下的钱不给,瑟瑟发抖地说:“李虎。不买了。我们回家吧。”

    李虎轻声说:“我待会儿再与你们讲。”他把钱袋挣在手里,从这些游牧人中趟过去,去牲口后面了。

    不大工夫,他提了个袋子回来,回头盯着那些游牧人,还打了挑衅的口哨。

    盐给了燕儿。

    燕儿抱在胳膊底下,用胳膊肘推着他,走得飞快,边走边说:“你把人给吓死了。再赶集不带你出来。”

    走了好一阵儿,李虎这才说:“他们是贩盐的。那肉里头有不少是骆驼肉,备州不养骆驼,而且他们剥下来的皮毛上有火烙,东夏才有的火烙,所以我才判断他们刚刚潜入东夏回来,一定会有盐。”他又说:“但他们也不敢胡乱卖,他们自己没有卖过盐,这会儿不过是一边卖肉,一边在找哪儿有盐贩子呢。燕儿你不是要卖盐吗,不怕杀头的话,我可以给他们全买下来。”

    燕儿一下瘪了,可怜巴巴地说:“我光说说,我才不敢呢。”

    狗栗子和另外俩少年却在凑钱,辛苦挤过来,要求说:“李虎。你再去买点吧。”

    李虎看看他们凑起来的小币,笑着说:“回头再买吧。还能找到他们,而且我一定会回去找他们的。他们就是刚迁徙过来的游牧人,刚刚带我去拿盐的那个叫拉库,我与他说好了,我能帮他去易县,去魏博买茶。”

    一个村里的少年用近似陶醉的口气说:“李虎。你太了不起了。我们去替他们弄茶,不也赚钱吗?”

    李虎表情有点狰狞,轻声说:“不要去想啦,他们并不是什么诚实守信的人。”

    几个人其实都后怕,那些游牧人看着凶狠,好像杀过很多人。

    他们督促着李虎看看粮食磨出来没有,好早早回家,到了磨坊边,一群赶集的年轻人在他们车上坐着呢,狗栗子认得,忌惮地说:“王家沟王小七。”

    刚说完,就有人喊道:“杨狗栗。”

    狗栗子要去,燕儿一把把他拉住,大声说:“不许去。你敢去,看我不告诉你娘。”

    狗栗子苦笑说:“不去不行。你要不来,不去就不去了,大不了挨一顿打,你在呢,他们这群人?”

    再没有往下说。

    李虎听得懂,狗栗子是说这群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唯独欠缺一个借口,他一把拉住狗栗子。

    狗栗子以为他让自己不怕,硬干呢,小声说:“他们身上都带家伙,一个、两个我不怕,一大群呢。”

    他又说:“王小七他哥是亭长,前头被他哥送魏博去做学徒,没想到回来了。”

    李虎反问:“都是些少年,还能坏到哪去?”

    燕儿点点头,肯定地说:“坏。特别坏。点人房屋。毁人清白……据说还杀过人。大游侠施洛收他做过学生,县里的捕头都打不过他,常常被他堵在半道上揍。”

    大游侠?

    李虎笑了笑。

    正好那边又喊,李虎在狗栗子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放开狗栗子,任狗栗子过去。

    狗栗子走跟前,一个小少年跳起来就踹他一脚。

    然后他们在一起讲着什么,时不时还会一起看过来。

    村里的俩少年见对方不放狗栗子走了,有点同仇敌忾,要往跟前凑,李虎拦住他们,低声说:“看我的。”

    燕儿拽他,他挣脱出来,说了一声:“相信我。”

    他跑过去。一大片少年扭头看着他,有人问狗栗子:“你们村的?”

    狗栗子没来得及回答。

    李虎大声喊道:“狗栗子。让你干啥你干啥行不行?干完了,咱们赶紧走,别忘了咱们的事儿。”

    一个坐在车上的少年,大概十**岁,扎了个爵,一身花袍,腰上挂把短剑,站起来,跳下车,径直朝燕儿走去。

    燕儿低着头,别扭地歪着肩膀,缩着下巴,见他伸来手,“啊”地叫了一声。

    却不料,那手没挠她脸蛋、胸脯,而是去拽她抱着的两个盐袋。

    少年抓走盐袋,打开一个看看,还给燕儿了。燕儿还纳闷,他一回头,手举起来一挥,喝道:“发财了。走。”

    人都走完了。

    李虎走到燕儿跟前,翘着脖子看那几人走过去。

    燕儿上去捶他两把,问他:“你武艺呢。你柴刀呢。你让他差点摸我?”

    狗栗子小跑到跟前,低声喊道:“燕燕。你别打李虎。我们赶紧走。他们……他们去买私盐去了。我告诉他们五文一小袋。”

    李虎却很镇定,轻声说:“不着急走。看看粮食磨好了没。我在这儿看着。”

    进去看看,哪有这么快磨好?

    不知道是不是狗栗子把怎么回事儿给她说明白了,她甩着辫子跑出来,到李虎跟前就说:“把粮食放这让他们磨,明天再来拉。我们赶紧走。”

    狗栗子也跑来劝:“快走吧。王小七是个狠人。要是知道他受骗的话呢。”

    李虎镇定说:“他不会知道。他也顾不得回来,贩私盐是要杀头的,这些盐?那些游牧人不会与他好好说……他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人。”

    李虎又说:“我刚才没有全部告诉你们,这几个游牧人去过东夏,却不是去走私,他们是杀人放火去的,那剥下来牲畜皮有东夏官府的火烙,是官家的东西,他们从民间换不来,换不来,那会从哪儿来?他们牲口后面的袋子里,结结实实全是盐,东夏的盐虽然便宜,却也不是可以这么大批地买,我可以肯定,他们曾跟着官兵打到东夏去,盐是洗掠东夏的官仓,私自留下来的。都是畜生,死谁都不可惜。”

    少年们顿时浑身冷汗。

八十四节 意外消息

    几人担惊受怕,去留意李虎,见他始终看向集市中会起波澜的地方,是那样的若无其事,心里不由得安定不少。三个少年胆大起来,既然李虎不怕,总不能被他小瞧吧,便一个一个挺高胸脯,翘头跟着张望。

    燕儿还是催促要走。

    她甚至有种念头,集市会发生大事……说不定还会有死伤。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集市上似乎还一切照旧,太阳挂着,人声鼎沸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认为事情小不了。她晃晃李虎的衣袖,感觉他故意装不知道,终作河东狮吼:“李虎。再不走。我一个走啦。”

    话音刚落,那热闹的地方人群被搅动起来,几声骂声如雷贯过。片刻之后,人都往这边跑,这儿是集市外围,无论是看热闹还是逃离,总有人潜意识地占住……靠近的人无意识地讲里头的情况:“拿刀捅起来了,那是王亭长的弟弟王小七带了帮年轻人。”随后,不少妇孺惶惶而逃,有人尖叫着:“杀人啦。”

    燕儿腿都软了。

    狗栗子也有点着急,然而这会儿要走,周围人已经波浪一般,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走,他们再看向李虎,李虎一只腿压在木架车上,仍盯着原来盯着的方向,似乎没什么感觉,一些泥点甩过来,他眼睛都没有眨动。燕儿拉几把,他转过来,见燕儿哭了,连忙说:“不要怕。有我呢,不是不走,不能走。”

    人群避让之后,空地留大了,就见几十个少年人持刃,围着圈子进攻,不停有人嘶哑吼叫:“叫人呀。叫人呀。”

    集市上雍人众多,虽然有一些游牧人支援几个游牧人,加起来也不过十多个,他们不敢惊呼,不敢吼叫,但明亮亮的弯刀轮着,手下毫不留情。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跑掉。地上躺好几个,少年无赖儿挺了四、五个之多,还有个双手是血,掉头往后跑,那游牧人中也伤了两个,一个躺了,被人拖着,一个还在蹒跚打斗。哭喊声,声嘶力竭的叫声,惨呼声,集市上人跑走的胆怯唏嘘声。不知怎么着,狗栗子却多了一种热血沸腾,往日压抑的热血好像一瞬间在胸膛中滚荡。

    他没有按燕儿说的拖李虎走,而是用余光敬畏地看了李虎一眼,手握柴刀,威风凛凛站于一旁。

    另外两个少年一边发抖,一边学了狗栗子的模样,却一人一个石块……

    李虎轻声说:“都贪呢。”

    狗栗子茫然望望他,听不懂。

    李虎解释说:“这些游牧人说走就能走掉,之所以不走,还不是为了护财物不失?王小七这些无赖,身边都是自家乡党,却不肯告诉集市上的人这些游牧人藏有很多夏盐,点一把火,要老早喊一声,人不都帮他们吗?”

    狗栗子立刻学话说:“贪呐。”

    贪是贪,他不喊,不代表乡亲反应过来,无动于衷。有人大叫:“去找王亭长。去找王亭长。”再接下来,有人喊应:“王家沟的死哪啦,王小七他再浑,他是我们王家沟的人呀,看王亭长的面儿,打死那些胡狗呀。”

    燕儿想走也走不了,腿软。

    她缩在李虎身边,发抖地说:“现在能走了吧。要是再不走。等王小七打赢,来问咱,咱咋说?”

    李虎小声说:“所以才不能走。咱们要走了,他们不怀疑狗栗子骗他们?要么看着他们见到盐,要么等在这里,问啥说啥。和咱们又没关系,咱们让他们去抢盐了吗?不但不走,我们还可以上去帮帮忙,不帮他们打架,光帮忙救人。”

    狗栗子连连捣头,忙不迭凑来说:“想得周到,心里服死你了。以后你就是俺哥。你咋说俺咋听。”

    李虎一扭头,看看磨坊,给两个少年说:“你们和燕儿都进去,游牧人还想护着值钱的跑,我和狗栗子上去抢把盐,等抢出来一把盐,就再没咱什么事儿了。”

    燕儿拉着他,弯腰坠着,头不停摇。

    李虎去分她的手,她又一下哭出来,抬起头,祈求地望着李虎:“能不去吗?”

    李虎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不能因为现在有点儿危险,给将来埋祸患。我们是能跑,说跑就跑,但人家不能找回村子去吗?他们都认得狗栗子。上去见了盐就行了,就能证明狗栗子没有说假话……”

    燕儿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再想去抓,他已经一跃而起,翻过木架车,捞上柴刀,往人群中挤。

    狗栗子给他仨一挥手,也死死握着柴刀,大步跟上去。

    人虽说想上去支援王小七一干无赖,可他们在里头都杀得焦灼,众人还没有心理准备,上去接近了,被一吓又跑回来。李虎咆哮一声“都让开”,人见他拎着柴刀,不自觉让得稀疏,他和狗栗子一前一后跑上去。狗栗子闷头闷脑只管冲,李虎却大叫:“王小七。我们来帮你来啦。”

    狗栗子猛地醒悟过来,也大叫一声:“小七哥,狗栗子来啦。”

    李虎扑上去,狗栗子却被地上的人一绊,一跟头扎地上了。李虎扑上去,却没有上去就砍,连血都绕开,他大叫:“王小七。你糊涂了吗?你告诉人有盐。有盐。”王小七正在浴血奋战,他在乡民中称雄,但是在这些真正历经战阵的游牧人手里,却无别人的气力,根本不是对手,一条膀子和一条腿早已鲜血淋漓。若不是凶狠的亡命徒,只怕早瓤了,他却能苦苦支撑。

    他听李虎一喊,陡然间似乎醒悟到了。

    实际上按李虎的理解,他知道不告诉人有盐不行了。

    王小七终于抬起头,大吼一声:“老少爷们。他们马后拖带的全是盐,你们怕个鸟,抢盐呀。”

    人早就想上了。

    早就憋不住了,只是场面残忍,一时还需要适应,这下突然有胆了。一则盐值钱,二是这些游牧人带着大量的盐,贩私盐是死罪,打死了还用偿命?十几个壮男跳进来加入战团,找来的棍棒虽然杀伤力差,但是长,几下就干翻两三个,李虎得到机会,在一个马臀上一划拉,盐疙瘩迸出来,人们就更卖力了。李虎留在原地,看着人洪流一样蜂拥上去,双眼眯在一起,盯着要逃的拉库……心里一片坦然,这个沾满夏人鲜血的家伙,今天不死在这里,翌日自己也会再去找他。

    不知打死、打伤几个,众人又开始抢盐,场面极度混乱,哪怕王亭长带着人赶来,救治死伤。狗栗子找到李虎,紧紧跟在他旁边,李虎给他示意了一下,王小七正在王亭长面前挨巴掌,低声说:“给王小七打个招呼,就说咱要走。”狗栗子二话不说,奔王小七跟前,到了,喊道:“七哥。我们回去啦。”

    王小七身上被他哥的人裹了伤,脸上却还都是血,回身给狗栗子一拱手:“谢了。”

    得了这句话,狗栗子心里一下踏实。

    跑回去,站到李虎跟前。

    李虎说:“咱们走吧。别想着拣盐。很有可能还有更大的事会发生,游牧人手里有战马有弯刀,不会老老实实听凭官府处置,官府,要是放到一个县的主官面前,说不定还不敢定他们的罪,而是与他们打官司,会追回这些盐,到上级官府那里做证物,捡了也许就是个麻烦。”

    不管他咋说,狗栗子都觉得有道理。

    他往前走,狗栗子就在一侧跟着,一路小跑跟着。

    狗栗子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

    他敢肯定,王小七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他了,也也肯定,李虎早有预料。

    回去到磨坊旁边,磨坊主却不知发什么疯,两袋粮食,打一袋子半了。

    李虎想着也许他是怕事情沾身,足不出门打粮食,没想到两句话说下来,就恍然大悟,磨坊主害怕他们怕事,拉着粮食回家,紧赶慢赶,等于把生意抓到手里。既然是这样,李虎也就不说走了,和燕儿坐在外面的木架车上,仨少年离了二十多步,凑一起说话。燕儿使劲地盯着李虎看,这个少年,她还很陌生,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本应该感到畏惧才对,可是并没有感到可怕。是因为李虎挑起他们战争时问过王小七他们有多坏吗?还是李虎描述那几个胡人,用了杀人放火这样的字眼?

    或者都不是,只是自己认准了他是个好人?

    燕儿蹲坐着,把下巴埋进膝盖,嘴巴皱着,她用略为有点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李虎。你能是吧?你能不能不惹事儿?你知道吗?他们?咱们都惹不起?你逞什么能,世上就你能是不是?”

    李虎张了张嘴,一口气泄下来,却什么都没说。

    燕儿瞪着他,他没来由心虚,如果燕儿刨问呢,无缘无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毒,都见人命了。

    他突然回问自己:我是不是吓到她了?

    他又问:我是不是心太狠手太辣?

    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今天却不自觉想了。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也许还不算很熟悉,而刚刚,自己就在她的注视下,设法挑起一场恶战,以死了好几个人告终,她怎么想?她认为我是好人吗?她会不会因为害怕,从此疏远我呢?紧接着,他又安慰自己:也不是。那几个胡人沾满了我们夏人的鲜血。王小七又是无赖,鱼肉乡里,点人房屋,坏人清白。

    一个声音喊道:“阿虎。你心黑手辣?”

    一个声音喊道:“不。我问心无愧,下手不死,敌人就能反扑。”

    最终,他轻声说:“我是军卒,上过战场,似乎看起来凶残……对不起。燕燕。你还好吗?”

    燕儿哼哼说:“不好。担心死了。也害怕死了。粮食打好,罚你拉我回家。”

    突然,她撞撞李虎,李虎扭过头,看到王亭长带人来了。

    他三十出头,黄脸,短须,看起来很精干,带了个穿短棉袄的公人,到了问:“谁是狗栗子?杨狗栗。”

    狗栗子迟疑片刻,看了李虎一眼,慢慢走过来。

    王亭长却不是找他算账的,只是背着双手问他:“你不要怕。我就是问问你。小七说的是真的?他见你买盐,就找了过去?”

    狗栗子点头说:“恩。”

    王亭长问:“那胡人怎么会那么便宜卖你盐?”

    狗栗子摇了摇头,连忙又朝李虎看去,事实上,五文一袋,是他觉得李虎说得不够便宜,自己编的。

    李虎主动说:“我去买的。我会说胡语。我说他不卖,我就举报他们。然后他们说除非我要得多,我喊上狗栗子就走,想去弄点钱,结果到这边,碰到你家王小七了。”他突然生气,跳下木架车,一巴掌扇狗栗子脸上,问:“你告诉他的?我说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能告诉别人呢。咋给你说的?”

    王亭长不耐烦地吼道:“住手。”

    他端详李虎片刻,觉得杨家村没有财主,不会有人家生出这样的少年,就问:“你是谁家的?也是杨家村的吗?看你面生得很?”

    燕儿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家的亲戚。我哥叫杨凌钢。我家远亲。父母不在了,投奔我娘的。”

    王亭长瞄李虎一眼,再瞄燕儿一眼,点了点头,温和地说:“落户了没有?让你娘托个人,直接上户。”

    燕儿又欢喜又紧张,问他:“直接就能上户?”王亭长没好气地说:“户籍又不是啥领钱的差使,上个户,我这个亭长呢,知道有这个人,图个地方平安,你们呢,图个清静,就现在,不是你和狗栗子与他一起,你说官府的人要是盘问,抓走不抓走?上户吧,也就是逢交粮了多交个人的粮。多个人,上头还来查?上头高兴都来不及,年年少户,谁交粮?反正你哥也不缺那点钱,就这么给你娘说。啊。”

    回过头,他又看向狗栗子,威严地说:“狗栗子。记得不要乱说话,要是有人问你,你别说自己买盐,你就说看到他们拿盐出来。知道吗?这个事情很大,咱们易县方圆几百里,挪来的是一个部族的,县令大人只怕都不知道怎么好,幸好盐露了,没让他们带着跑掉,否则的话?”

    周围凑来各村的大人。

    他就痛骂:“娘的。迁来些胡人,闹老子头上,把老子的弟弟都弄成这样……接下来还不知道咋样。县里还说,北平原那边也要迁人来。都往一个锅里放,也不用勺子搅合匀,日后他娘的怎么管?我看呀。你们各村都出后生,咱们弄个武队护住周遭咱们自己的百姓,啊,对吧。都回去想想,连这一起,这才几天,两起了,咋管?他们骑着马,拿着刀,咋管?只能咱们也出人,带家伙,咱们人多呀。对不对?”李虎耳朵一下竖起来了,他问:“北平原的人也迁来?”

    王亭长说:“对。迁来两百户。”

    一个乡党也问他:“两百户?东夏人可也不好惹。”

    王亭长咳嗽了一声。

    他有些激动,手舞足蹈,冷笑说:“上头说北平原的人好管教,说只要拿着东夏王颁的诏给他们传达下去,他们就听话得很,让干啥干啥,你信吗?胡人咋来咱地界了呢?啊?还不是人家东夏人撵跑的?他们把胡人都撵跑,撵到草原呆不住,来咱地界上,会老老实实听咱的话?你信呀。”

    他一声长叹,负手就走。

八十五节 愁他太好

    乡下人通常不吃午饭,早晚两顿,挨黑就睡,李虎却是三顿,眼看这日头过午,顿时就想到吃。

    他自己没钱,燕儿带的钱袋也几乎空了,不好意思说想吃饭,走来走去,见那些游牧人死的死,跑得跑,肉被人哄抢拿走,也是休想……不由叹了口气,一扭头,几匹游牧人的马被人逮了,却捋不住,其中一匹马一跳多高,不由左右看看,燕儿生怕他惹事,跑得飞快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别住他一只胳膊。

    狗栗子也来了。

    他眼馋马,只是王亭长早把马贱卖给出力大的村了,卖的钱好补偿给死了的人。

    狗栗子也只能眼馋。那个村的人却够呛了,这马拉拉不走,弄弄不住,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心虚,害怕游牧人死了人,他们的人突来一大批来集市上,结果集市散了,他们还在,是越发地着急。时不时还扭过头,大吼:“你们让让。让让。再弄不住……捅死拉走。回家吃肉。”

    一说吃肉,燕儿分明听到李虎肚子咕噜一声。

    她笑眯眯着,从李虎的肚子看向李虎的脸……李虎见她识破了,生怕她非要给自己买吃的,大声喊道:“我替你们捋这马吧,但是你们得给我们几个卖顿午饭吃。”其实说这话他听不好意思的。

    那村的后生调头看了李虎一眼,“咦”一声:“俺们这多人都弄不下。你制得住它。开啥玩笑?”

    狗栗子和燕儿觉得他行,也认为不能白捋,燕儿还说:“要是治不了这马,饭还在你们那儿呀。”

    众人想想也是,眼看实在弄不住,就让出一个散圈,一边避免马跑,一边说:“那你来吧。”

    李虎二话不说到那马跟前,挠马脖子几下,把马笼头整整,就说:“我还以为是啥烈马呢。马笼头窝绳了,卡得难受,你们又不能让它放松,光知道拽。”他交出缰绳说:“好了。饭请上,你们牵着走吧。”

    那马立刻就消停了,打着响鼻,还去磨蹭李虎。

    一群大老爷们全傻眼了。

    李虎说:“牵着走吧。这马是母马,温顺得很?不信。”他打个口哨,轻声喝道:“卧下。”马前蹄一弯,卧倒了。他又打个口哨,要求说:“站起来。”马起来了。

    片刻之后,大饼,咸菜还有从游牧人那里抢来的一大块后腰肉送来了。

    五个少年围着木驾车,舔着手指头下嘴。

    天呐。

    这都是肉呀。

    过年吃得上吗?过年也难吃上呀。

    燕儿说:“李虎。你是有福的人。一来,大家就吃上狗肉了,这才隔一天,又吃上牛肉了。”

    李虎说:“这是骆驼肉。”

    好大一块后臀,按理说众人还是能吃完,但他们不舍得吃完,用菜刀剁下来一大半,再分了四分带回家。

    李虎心里酸酸的。

    他忽然想起阿爸说的自己虽然民间长大,却从未缺过钱,也从来不用去考虑蜜蜂没吃饱,狄驼要吃饭……但这似乎是普通人的常识,见了肉,舔着手指头,却先分出来给家里的人带回去些。

    吃完饭,他们兴奋地回家,走到半路,听说游牧人上来了,路上堵人,抓人,就一下子紧张了。他们没怪李虎闯祸,李虎也在努力分辩,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游牧人不敢杀人,抓人顶多是想和县里谈条件的。但他们还是紧张,和一些赶完集的人一起进退,傍晚了才又往家走,到了家才知道虚惊一场,那消息不定真不真。到家,天已经黑了,燕儿的娘和好些人就都站在村口。

    他们一进村,人就围上来了说:“听说集市上打群架,死了好几个人?可不担心你们,都让村里的人去找你们了,没找到,才刚回来。”

    狗栗子大声说:“有李虎呢,不会有事呢。”

    一个少年想炫耀,大声说:“打架是为啥打架你们知~不知。”

    挨狗栗子一脚,他转弯了,说:“我们都不知道。”

    燕儿他娘把燕儿和李虎接回家,掌上灯,笑眯眯看着面前的少男、少女。今天李虎赶集走了之后,村里的人总要说点什么,这会儿燕儿他娘再细细看看,李虎怎么看都能配上自家姑娘,就是不知底细,便先微笑,等着坐下来,再细细问些话。燕儿的嫂子拿来吃的。刚刚围着坐下,燕儿就绷着脸说:“娘。嫂子。你们管不管。李虎我管不住了。集上的事儿,就是他闹出来的。”

    李虎心虚,连忙把头低下去,也不分辨,也不吭声。

    燕儿她娘却是笑了:“人家打架,咋来着咱阿虎了呢。不听你的,你也不能这么说。”燕儿把盐拿出来,把肉拿出来,然后把夏盐的袋子一打打开,问他俩:“你们给我多少钱?能买怎么多盐吗?”紧接着,她又把肉一放,问:“你们吃过骆驼肉吗?”说着,说着,这反倒不像是告状,而是在炫耀。

    她嫂子也笑了,说:“李虎读过书,会讲价,对吧?”

    燕儿一指头点上李虎脑门,教训说:“你自己说说,你还惹事不?我说,咱娘,咱嫂子还不信。你自己说。”

    李虎没敢吭声。

    她指头软,点上凉凉的,又不少点啥,干嘛老实交代?

    燕儿也不说了。

    气呼呼地坐下去,发现她娘和她嫂嫂看怪物一样看着的不是李虎,而是她,就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声说:“明天写信给俺哥。让他回来接李虎走。李虎能帮他呢。”

    燕儿他娘不自觉和燕儿他嫂交换个眼神。

    这误会说不清。

    少男少女一起赶集,牵手了没?亲嘴了没?回来自家闺女都点着人脑袋,还说让李虎去帮他哥?

    两人不好问这些话,但眼神里全带了出来。

    还是燕儿他嫂先说:“吃饭吧。燕儿今年十四,李虎你多大,说真实的年龄。”

    李虎低声说:“十四。我没骗你们。”

    燕儿搅局说:“二十四,三十四。说他五十四我都信。这家伙可恶了。”

    正说着,狗栗子来了,还带了点吃的,看来一进家,摸了吃的就跑来了,这也没先喊一声,人就进屋了。

    燕儿他娘正要问候他娘,他自己捞个墩,一屁股坐旁边了,吃的东西往晚饭桌上一凑,歪着头就盯着李虎,小心翼翼地请求:“哥。今晚跟我一块住我们家吧,说说去石头场的事儿。”

    燕儿他娘和他嫂嫂自有一番理解。

    两家虽然都姓杨,但不是一个祖宗,非是狗栗子他娘起了歪心眼,让李虎住他们家,他们家狗栗子还有机会。

    但这个话不好驳斥呀。

    家里都是女人,人家说让住过去,也是帮避嫌了。

    燕儿他娘又和燕儿他嫂嫂交换眼神。

    还不等他们发表意见,燕儿大叫一声:“不去。为啥住你们家,你们家也没俺家干净,臭烘烘的。李虎才住不惯呢。”

    燕儿他娘觉得好丢人。

    你说燕儿这么喊干啥,该是你喊的吗?老太太说都不定合适,你一个大姑娘,你喊这些算啥。

    燕儿发现气氛不对,翘头想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就又说:“反正不去。你别把他带坏了。”

    燕儿他娘没好气地说:“吃饭。吃饭。”

    李虎说吃就吃了。

    食不语。

    吃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

    狗栗子有点着急,正着急,一块赶集的俩少年也带着吃的来了,不但他们来了,还带了自家的哥哥和弟弟。

    他们一看狗栗子也在,笑得鬼祟。

    燕儿憋住笑,左扫一眼,右扫一眼,说:“你们也来抢李虎去你们家住吧。”

    她撞了李虎一肘子,得意地说:“他哪也不去。对吧。有啥话你们在我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啥?告诉你们,想拉李虎学坏,先过我这关。我听了,说行,那才让他答应你们。”

    一个少年憋不住劲,脱口就喊:“教我们练武。”

    狗栗子怒冲冲地说:“教你们个啥。谁有那功夫。我们去石头场呢,挣钱当紧。”

    少年们几乎异口同声,响应说:“我们都去。”

    燕儿想了想,晃着头发辫,替李虎说:“先让我考虑、考虑,明天告诉你们。”

    吃晚饭,少年人走完,李虎看着灯出神了一下。

    他想读书。

    但是这灯,很快就会吹熄,那里头的灯油也不多。

    他想了一下,自己书箱上的灯还能用,就说了一声,去自己住那屋了。他一走,燕儿他娘就压低声音问:“燕儿。李虎虽然看起来不是坏人,但娘还是觉得不放心,他说自己十四岁,你看这身量,这说话做事,是十四岁?你可才认得他没两天呀。记得,可不能任他使坏,知道吗?”

    里屋的灯亮起来了。

    燕儿不耐烦地点了点头,顺着光线看过去,却是嘀咕:“灯不是在这儿吗?”

    燕儿他嫂嫂去收拾柴房回来,问了一句“李虎在干啥”,门边望了一眼,走回来,用若不可闻的声音给母女俩说:“看书去了。这孩子看着也踏实,却就是给人不了踏实的感觉,我这心老不自在。”

    这也是燕儿他娘的感觉。

    燕儿却站起来走过去,走到嗒嗒儿虎那屋门边,靠着门框,抽着鼻子说:“看书呀。你看书你写字不?”

    李虎应了一声:“会写。”

    婆媳看着他俩这么对话,又交换眼神。

    燕儿她嫂嫂说:“要按他说的十四岁,不但能打服狗栗子,一摸一跟头,还知道读书,读的书他大爷都不认得,这文也好得很,这样的少年有么?要说大户人家的少年,咱就说大户的少爷,哪一个不好吃懒做?他说他是被卷军队去了,身上都是伤,军队拉丁,十四岁的也会要?”

    燕儿他娘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说给燕儿找个好的吧,真碰到个好得,太好了,踏实不了咋办?”

    她再一抬头,发现燕儿不见了,肯定是钻李虎那屋了,想说什么还没说,燕儿在里头大叫一声:“娘。李虎要教我写字。我学不学?”她兴奋地跑出来,张牙舞爪,又激灵灵一声问:“我学不学?”

    学不学?

    一个文武双全。

    一个连字都不认识,除了偶尔赶集,家门都没出过……

    燕儿的娘真是愁。

    她强打欢笑说:“那你学写你自己的名。”

    说完,待燕儿一头再扎回去,给燕儿的嫂嫂说:“明天给她哥写信。让他回来给把把脉。要他心里也没谱,问问他那个妹子……你说嫁个小妾,回不来了,不让回来。我是一想起来就难受。”

八十六节 心里高兴

    少年人干什么都喜欢比着,说去石场就要一起去……头天七、八个杨家村的少年一起去问工钱,尽管大人们已经告诉了他们,他们还要冒充精明,非要一起去问,而说要去,下午时结队出发,一路谈天说地十几里,晚上回来,当成很大事儿,在场面子上的干地方点堆火,聚一起商量。与燕儿年龄大小相当的姑娘们在另一角唱歌踢毽子,过家家,那边,少男们前所未有地正经。

    李虎今天才知道,在靖康,民力有多么廉价,在管饭的基础上,爬悬崖打楔子采石头的工,完成采石数量一天六文,搬运抬石的小工才两文半,到了石匠级别,才稍好一些,大匠五十文,靠接活计件,或者买了石料,要用器物或石料的雇主一方发钱,而那些小匠则多数是跟师的学徒,根本不发钱。

    因为都是力没长满的后生,石头场的场主——一个姓张的财主,只给到两文,还是软磨硬泡出来的。

    这么算下来,一天两文钱,一个月六十文,一年七百二十文,还不到一吊钱,一年半下来,才折算到一两银子,李虎计划买十亩地,想买一亩地,需要几十年不吃、不花、不用才勉强。

    然而,雍族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勤劳的人。

    即便如此,到了冬天这样的季节,甚至不到冬天这样的季节,只要有人闲下来,就想挣这几文钱,石场一点也不缺用工。一说到工钱低,人都是说:“闲着也是闲着。”也就是狗栗子这样还没有成家立业的混虎子,才干过一天两天,觉得太苦,说什么都不去……李虎了解到这一点,其实根本不想去了,这么低的工钱,还不如他读读书,或者到处逛逛,找个挣钱的法子呢。

    他把想法告诉燕儿她嫂。

    燕儿她嫂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意见,燕儿她娘给进来了,趁着无人,叮嘱李虎:“给去吧。本来我和你嫂子也不想让你去。那活太重,还不挣钱。可你说出口,现在村里的后生都要与你一起去,家里老的都挺高兴的,就你们去石场那会儿,来好几家的长辈,说让你带着他们去,不在于挣几个钱,年龄都大了,不能养成游手好闲的习惯。这你要一说不去,那哪还能说?你先干着吧,咱给你刚子哥写封信,看他啥时候回来,到时接你去沧郡,再找像样的营生。”

    李虎点了点头。

    等坐去场面子里,看着点起的篝火,看着村里的伙伴热火朝天,当成一件正经事议论,李虎心里挺不舒服。

    中午是管一顿饭,但是早晚饭能省吗?

    省不下。

    人一旦干了重活,不能不改善生活,这两文钱,够改善生活吗?

    要说有人挣到钱,怎么挣的?牙缝里省下来的,干着重活,又不舍得吃用,日积月攒,攒下来一些。

    这样的活有啥可兴奋的?

    还反复议论?

    就图跟自己在一起练武?

    狗栗子看李虎沉默,趴旁边问:“哥。你咋了?看起来不高兴哎。他们太吵了是不是?他们也就能高兴今儿一天,明天就都累得跟死狗一样回来,去年我去几天,晚上回来还拉稀……我就俺娘说,说啥也不去了。”

    李虎信,他掩饰说:“我在想一起练武的事儿。”

    狗栗子两只眼睛顿时放光,回头大喊一声:“别吵吵了,还练武不练呢。”

    他憧憬的是什么?

    他激励大伙说:“从今天就开始练,将来咱们村的后生,都是一个打俩仨,再有李虎,咱们这些人那一出门,再说谁厉害,人还说王家沟王小七,陈寨宝大锤?”

    李虎站了起来。

    少年们也纷纷站起身,大声说:“练武。起来练武。”

    李虎在东夏操典上下的功夫不是一天两天了,片刻功夫,把他们拢成两列,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说:“功夫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但是要想很快就不受人欺负,就得把大伙的力气使到一处,你们看我的手,看你们的手,五个指头有长有短,对应君臣佐辅使,单个指头什么也干不成,而合起来,就能抓能拿。”

    他看少年们一片茫然,单刀直入说:“要想集合众人之力,像五个指头一样用起来,就要行行伍练兵之法。”

    一个少年脱口道:“军队?”

    李虎笔挺竖立,声音短暂有力、掷地有声:“没错。我们就从军队里的队列和养练之法开始,等你们掌握了要领,精气神中有股杀气,咱们再练散手,练兵器,将来还可以练骑术和弓箭。”

    又一个少年问:“那将来?能不能飞檐走壁?人说王小七的师傅可以飞檐走壁呢。李虎你能不能飞檐走壁?”

    李虎笑了笑,淡淡地说:“飞檐走壁?看起来很神奇,也不过是把身体控制得巧妙,一下上房,在房梁墙壁上到处乱蹿,以避开下头的人,要说这样的飞檐走壁我也会,而且比他师傅还要厉害,因为我的要领比他们的更巧妙,只是咱们村的房屋都是泥草,要是上去,会给弄坏。”

    发现众少男将信将疑,他又说:“对于军卒来说,要学会藏,什么叫藏?就是收藏,剑收在匣中,不轻易示于人,一出鞘,必见血,要问为什么?那就是你掌握一项本领,反复给人看,别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能防得住你这一手?将来你用到的时候,被防住,就是一个死人。同样的道理,我能不能飞檐走壁,也不能上串下跳,轻易给人看,到处给人显摆,对吗?”

    他调动着众人情绪,娓娓地说:“真正的军卒,最厉害的不是他们的武艺和杀人伎俩,而是他们的品性。这些品性不光能战胜敌人,同样也能令人成就功业,做出一番大事。所以,养兵其次,养性为首,武艺其次,修身为主,具备好的品性,能够百折不挠,常年坚持不懈,你怎么可能练不好武艺呢?首先,我们要养成第一个品性,肯定回答我的话,用‘诺’,否认说‘不是’,从此之后,训练的时候我只让做,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要领很多,停下来解释,训练就要中断,你们跟着我照做,仔细听我传授要领,不能随意发问,有问题忍住,过后问我。动作做不好,继续做,不能停,不能试图解释,要解释说你今天身体不好,虫子叮你屁股了,所以刚才失手,没有人听,我要的是你做好,做对,不在意你为什么没做好来推卸,你也不用解释……除非你是个女人。而我要问你们,你们也只能用‘诺’和‘不是’来回答我。”

    少男们渐渐变得严肃。

    他们在村里,在乡间,练练拳脚而已,从来也没想过会被李虎一席话,带动得气氛肃穆而显得庄严。

    李虎问:“清楚了吗?”

    少男们仰天大喊:“知道了。”

    他们高亢入云的喊叫把正一起唱歌的少女们吓一跳。

    然而,李虎并不满意。

    他要求说:“回答‘诺’,像我这样,诺。清楚了吗?”

    众人立刻用‘诺’回应,因为不够整齐,不够响亮,一直重复了三、四遍。

    少女好奇,全聚拢过来。

    她们指指点点,看接下来李虎编排队形,讲解排列要领,然后训练队列,看到好笑的人和好笑的地方,在外头使劲鼓噪。

    燕儿最乐,却掉头就往家里跑去,兴奋地去告诉她嫂嫂和她娘,李虎正在干什么,她也形容不好,就说:“李虎可能了。他跟真是个将军一样,练兵一套一套的,还让喊‘诺’,转头拐弯,他都训练。”

    燕儿她娘坐在被窝里和燕儿的嫂嫂说话。

    她们能讲什么事儿,说的话,除了东家长西家短,还是李虎和燕儿。燕儿闯进来这么一说,又一溜烟跑走掉,好像不知道累一样,燕儿她娘等她跑走,就跟她嫂嫂说:“他说他入过伍,没说入伍时间长不长,这一看那是真入过……时间还不短。恁爹当过卒,去两三年回来,感觉也没李虎这样,跟真练兵一样呀。可入伍要不是一天两天的话,十二、三岁就入伍吗?我还觉得不会是十四岁。可他骗人干啥呢?就是他比燕儿大三、五岁,咱也不觉得他有啥呀。”

    燕儿她嫂嫂犹豫上好一会儿,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他会不会是东夏那边大将家的孩子?”

    燕儿她娘打个激灵,问:“你这么一说,保不准,还不知道朝廷知道了,会不会抓他呢?”她要求说:“这话不讲了,再不讲了。人家要问你,你就说他在读书,看过兵书。”

    她感叹说:“你这么一说,我琢磨着是这么回事。他就不像是个骗人的孩子,可一问到家里,问到父母,就吞吞吐吐了,不对路子,你这么说,还真有可能。燕儿回来说王亭长让给他上户籍,我就明天兑点粮食,去找找你表姑爷家的亲戚,把户籍给他落上,落在咱们家。你呢,让他大爷给他哥再写一封信,讲讲这个事情。要真是大家的孩子,年龄再小也不缺见识,他哥这回是破罐子破摔,不但把家底卷走还欠一屁股债呀。他不带咱村里的人,说没水性,不敢一下就带出海,得先养一年半载给熟悉水性,现在没这个条件,但阿虎不一样呀,识字,有见识,娶了燕儿,那是他妹夫,吃自家一年半载有啥说的?还可以帮到他不是。你说呢?”

    她说的“破罐子破摔”,其实是“破釜沉舟”的意思。

    燕儿他嫂点点头。

    片刻之后,燕儿她嫂问:“那石头场,还让不让他去?”

    燕儿他娘说:“去。为啥不让去。外乡的人再有武艺,他也不是当地的,无亲无靠的,等咱们这些长辈都下去了,人家欺负不欺负他和燕儿?现在多跟村里的年轻人好,不是好事儿吗?再说了,也是撑撑他,看他能干几天。要是人能干,还吃苦,那还有啥说的,咱家燕儿以后的日子还用咱担心吗?”

    两人不再说话。

    黑夜里一片安静,外头场面子上的阵阵喧闹能够一直传到家里。

    燕儿她娘缩进被窝里,好一会儿,她突然翻了个身,乐不颠地说:“心里高兴。有点儿睡不着。”

八十七节 磨磨石头

    开始上工了。

    一大早,仨女人就起床,打算炊饭,却发现李虎已经不在屋子,略一回想,鸡叫的时候家里似乎有动静,当时想着李虎出去解手,没在意,没想到他起这么早。燕儿闷闷不乐地说:“他不会找雪洗澡去了吧?他个二愣子……我去河边找找去。”到了河边,还真是,李虎破了块冰,在河水里洗完澡,沿河跑步,打拳,回来还拎着两桶水。燕儿见他就跺脚甩头,尖叫道:“谁让你起这么早的,还去打水?你这么勤快,我娘说不说我懒呀。啊。”她指头一指,撇嘴说:“告诉你。石头场可累了。起这么早,还又跑又拎,到时候看你还有劲?累坏了别讲给我听。”

    回去,早饭已经炊好了,李虎吃完,燕儿又塞给他个窝头,才放他与别人一起出门,还替她娘叮嘱说:“记得当天就要钱。人都说,那姓张的爱赖账,你不要,他说记了,记了,时间一长,他就不承认,拿出个本子让你看,告诉你那上头哪天哪天的,就少了,然后你还以为你真记错了呢。”

    李虎一扭头,乐了:“燕燕你忘了。我识字。他记不记,我不是可以看吗?”

    燕儿只好闭嘴。

    她把李虎送出去,直到与李虎一起走的少男们都笑话她“李虎去上工,你都不舍得,送呀送的”,这才凶狠地和他们拌嘴,红着脸跑回家。

    她来来去去,就都这样,李虎回头望望她,辫子在脑后又飞又跳,那是和蜜蜂一样的活泼。

    回过头,他就说:“昨天我们的训练还记得吗?今天早上,我们排成一列纵队,练习跑步,跑不动的时候再练习走。”

    就这样,十几里的路,他们跑着去上工。

    燕儿回到家里,一天都没心干别的。

    村里的少女们来找她玩,她就说:“反正也没什么玩的,干脆,咱们一起去石头场去看看吧。”别说少女们,就连她嫂嫂和她娘都忍不住把她笑话一顿,她只好怏怏不乐躲起来,拿李虎的笔胡乱画,练习写她的名字。到了晚上,一看天快黑,她就什么也干不下去,跑去村口。

    以往人上工,都是天黑之后才能回来,然而天还没黑,这队少年人就回来了……燕儿迎上去,还以为他们集体不干了,正要狠狠说他们两句,狗栗子大声告诉说:“燕儿。我们今天第一天去干活,就把石场里的人都干垮了,到了下午,该我们抬的石头就抬完了,人家都说这杨村的后生怎么都牛一样。”

    他笑得灿烂,其它少年也一样,簇拥着李虎,一边走一边吆喝。

    回到家里,燕儿她娘也开始问李虎。

    李虎说:“其它村的人都还在拿横木抬,我们垫着圆木,扶着拉,现在冬天,有冰有雪的,那还不快?明天我们打算做辆橇车试试,要是行的话,到时候会更快。让采石的根本供应不上我们。”

    燕儿她娘就不问了。

    接下来半个月,每天都有两个少年会休息,说李虎让休息,然后到处找木匠,找铁匠,找人编缆绳。

    忽然有一天下工,每人的脸色都与往常不一样,像第一天去上工,神采飞扬。

    到了家,家里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工钱涨了,当天一个人得了四文钱。

    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第二天,他们去上工,长辈全蜂拥到燕儿家,去与燕儿她娘讲这个事情。

    燕儿他娘也知道,发愁地说:“他们弄了辆橇车拉石头,把别村的人活抢走,回头会不会与人打架呀。”

    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两天之后,就是打架了。

    打架这一天,杨村的少男们有好几个带着轻伤,但回来又是神采飞扬。

    为啥,打赢了。

    李虎一个人就打趴下五、六个上工的大人,少年们也不甘示弱,一起战胜了别村的人,载誉而归。

    听他们回来讲,李虎还放话说:“你们拿工钱少,你们找我们干什么?你们找张场主呀,你们不敢找他,找我们有什么用?”

    燕儿她娘忍不住了,晚上叫上李虎,把他说了一顿,李虎却只是笑。

    眼看一个月要过去了。

    这天天黑,少年们才回来,燕燕还以为有不好的事儿,接李虎回到家,才发现他手上提了个钱袋。

    李虎得意地递给她。

    她一打开钱袋,两只眼睛就直了,大叫一声:“娘。你来看。李虎的钱。”

    她往桌子上一倒,“哗啦啦”掉大币、小文,还有一块银角子。

    燕儿她娘当时就懵了,一扭头,担心地问李虎:“咋来的。咋这么多钱?”

    李虎笑着说:“我会画画呀。”

    他说:“大前天,陈寨的财主要翻修房屋,要雕个大鹰,咱们这里,都是画个狮子画个蛟龙画个虎啥的,找不到会画鹰的画工,我去画的,画完之后告诉他们,等石工刻了画,里头可以填彩,画就成彩色的,昨天,去填的彩,今天那财主要家里用的石头全要我来处理,这些有付的工钱有定金。”

    一家人都愣了。

    燕燕不相信,要求说:“你画画。你画一个。你还会画画?”

    李虎不画,说:“太累了。改天画给你们看吧。”

    燕儿她娘带着燕儿出门,去别人家问别人。问了,少年们确实都知道李虎被叫去画画,得了多少钱却不知道,说李虎没说,只是要他们一天攒两文,到时候放一块改工具。燕儿她娘以为李虎有心眼,故意没说,也没敢说李虎得了多少钱,悄悄回来,就跟燕儿的嫂子说:“石场的画工都啥价,回头你去问问别人,李虎的钱给他。要是改工具,就别让人家出钱,让李虎一个人出。”

    又是半个月过去,据说很多财主找李虎画画,钱少了,李虎根本就不接,少年们都已经知道李虎挣了好多钱,他们倒没有燕儿她娘意料的嫉妒,反倒显得格外神秘,再在一起,要说个啥都不大声,还避人,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开始学写字,人家一见他,就开始叫他叫“文书”。

    村里的长辈还在纳闷。

    突然有一天,他们全没去上工,还带个老石匠进村,到狗栗子家狗栗子的屋里,让李虎单独接见。

    晚上,燕儿的大爷来家了,看李虎不在,就跟燕儿她娘说:“李虎不是凡人。他是不是想自己开石场,自己干呀?”

    燕儿她娘却很高兴,笑着说:“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他大爷说:“别等啦。你去找找,赶紧问问他。张场主在俺家等着呢。他不知道李虎是你家的,找到俺家,今天李虎突然不让人去上工,找别村的人,别人开始给他要价,他顶不住,找来寻李虎,让李虎帮帮他。我是不知道李虎是啥心思,不敢答复呀,拖着他,自己来问问。”

    他又说:“给李虎说,让他别年轻气盛,为啥人家都不开石场?那姓张的是个强人,家里还有人,要是上头没人,不是强人,那石场,能开得吗?就他动不动扣人家钱,人家也三天两头跑去找他,打他。李虎想开,那得从长计议,一来他还小,二来咱村小,人少呀。万一是姓张知道他想法发难,咱村打不过人家。你就跟李虎说,要是开石场,得给大人讲,讲了,咱们早早做准备,去乡里、县里找一找靠着住的人,给咱撑着才行,没有大人给他们想办法,他们能行吗?都是给家里惹祸。”

    燕儿她娘叹口气,就去找,问了好几家,才知道李虎与狗栗子一起去不远的村子去买牲口。

    她对这些事儿不舒服,觉得这李虎干个啥也不说,太不像话。

    可回到家,一说自己的不满,燕儿就乐了。

    她说:“我知道呀。他要去买驴,我说你没事买头驴,咱娘知道了让我揍你。他就说,那我不说。”

    燕儿她娘问:“他买驴干啥?”

    燕儿说:“磨石头呀。”

    “啥?!”

    燕儿乐得没边,说:“他要试试用磨磨石头呀。他啥都想试试。他说石头板面不平,靠一点、一点凿,太慢,他就想着用磨来磨,看他会想不?幸亏是在咱家,要是他爹娘在,天天揍他。”

八十八节 该死的东夏人

    到了大半夜,李虎才回来,驴子牵狗栗子家了,他也就一个人,进了门,却是没想到燕儿家不但留着门,人都没睡,等着他呢。

    燕儿的大爷和他家二十多岁的小儿子也在,正搂着袖子蹲在炕边上打瞌睡,被燕儿一提醒,才猛地睁眼,把头抬起来。昏黄的灯光中,李虎站在面前,腰下吊着一柄牛角小刀,袖子轻挽,脸色微红,也正因为喝了酒,比平日现出更多的粗犷和英武,身上若有若无,带着连大地主都没有的一股气质。众人还是想说他,因为关心他,爱护他,怕他真敢跳出来去干石场,到时把张场主得罪上,也因为毕竟他只有十四岁,年轻不懂事,父母不在,总要有人来为他谋划,为他护航。燕儿却怕是长辈怪他,带着通气的心思,第一个抢问:“驴儿买到了吗?”

    李虎点了点头。

    燕儿最敏感,一扭头给她娘说:“娘。看他脸红的,肯定喝酒了,说不定还喝醉,明天再问他吧。”

    李虎说:“只喝一点,没有醉。我从不多饮酒,以前一饮多,阿爸就会揍我。”说着,他便坐了下来,带着虚心,等着长辈问话。大人们心里一下软和。本来还担心你一说,他认为自家不是他父母,他生气,他回你嘴,问你凭啥管他,到时候本来出于好心,结果两边还起口角,生气,产生矛盾。众人早在心里遣词造句,没想到他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坐下来,一副懂事的样子,而这种懂事的态度,恐怕放在村里几十几的大人身上都难得。

    燕儿她娘说:“阿虎。他可是第一次不用人问,张口说你阿爸。原先你在家,你爹他眼里吗?”

    李虎老老实实地回答:“严厉。”

    这是个引子。

    燕儿她娘说:“你爹对你严厉点,那是为的啥?那是为你好对不对?按说你已经够懂事的,无论做事、说话都没得挑剔,我们这几个老老少少的,不该大半夜等着你,去说你,但是不说又不行,你说你爹娘不在,我们不出头说你,还有人说你么?要是说你说得重了,你也别恼。”

    燕儿大爷说:“你这娘说得是理。”

    他怕把自家婆娘与燕儿她娘在称呼上弄混,是比着燕儿说的,插了话,就接着往下说:“你知道不?今天张场主到家了。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摸俺家了,他来请你上工,说是你一走,搬工有空,临时找人,人家给他多要钱不说,大伙都跟着多要钱,要钱又不能出活,让你明天带着去,帮一帮他。”

    李虎说:“别人跟他要钱,我一点都不意外。上次与我们打架的那村,事后和解,我直截了当问他们了,一天两文钱够两顿饭不够?这么廉价,你们自己要干,你们怪谁?我做了橇车,拿四文多吗?反过来我又给他们说,干活的与干活的不一心,还斗得厉害,张财主高兴都来不及。所以这些日子,闹工钱就没消停过,我是看着他们闹工钱,故意把橇车藏起来,一下不去,告诉他,咱也对工钱不满意……他请我,他才不是请我呢,他是想让人知道,想用我逼别人。他来村,人都告诉我了,不是今天非去买驴,我故意避他的。”

    燕儿大爷大吃一惊。

    老头读过私塾,偶尔看些杂史,听点野戏,一下就听得明白,知道李虎的厉害,但他还是叹气说:“阿虎。他张场主给别人发多少钱,和咱有啥关系,这个事搞到现在,人家不怀疑你在主使?你给人说干活的要一心,你怂恿他们一起闹工钱,反过来,你还不睬人家张场主,图啥呢。你不是会画画,挺拿钱的吗?你管他们村拿多少钱干啥呢?你要是把张场主得罪了,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李虎笑笑说:“大爷。说旁村的远了,那狗栗子他们一天两文钱,我也不管么?那石头场就算有橇车,上千斤的石檩,喊着号子抬上去卸下来,也累得半死不活,就这,张场主他连橇车,连驴子这样的牲口他都不舍得弄,一开始我以为我聪明,能挣四文钱。实际上为啥涨到四文,他是等着各村的人像我一样自己造车,自己带牲口。人吃马嚼,四文够吗?我和咱村的人,因为都是少年,家里不用钱,挣的钱凑起来造橇车,别人呢?干活是四文工钱,让人家花四十文钱,他又不是不识数。这叫为富不仁……我可以不管,但我也不能跟着他欺负穷人吧。”

    燕儿大爷立刻扭过头跟燕儿她娘说:“李虎直。真直。”

    燕儿他娘则扭过头来,跟燕儿大爷说:“李虎说得对。咱不说为大伙出头,那也不能别人闹工钱,我们去帮着张财主吧。那以后人家咋看我们家李虎,是不是?李虎这么一说,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了。”

    燕儿大爷说:“那张场主咋说你知道不?他觉得你也想开石场,说你在石场里头,啥都问,啥都琢磨。”

    李虎肯定地说:“我要开。石场也没那么难开。”

    一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四岁的少年,只去了石场一个月,竟真在琢磨开石场,那石场,家里的人都曾去过,各村的人都有,用他他闹钱少,不用他,他闹你为啥不用他,这些人,有难缠的,有不认理的,有较真的,有胡来的,上工时有受伤的,有采石摔死的,放到任何一个人去看,那都是一团乱麻的场面,挣不挣钱人不知道,但能是一般人敢干就干的?那个张财主为啥敢干?道上的。他能镇得住;其它财主拉石头,他也不怕欠,他有家底;死了人,官府追究,他上头有人。

    你李虎有啥?

    有个胆量而已。

    燕儿大爷说:“你要想开,也行,但不能急。我和你这娘都不是不经事的人,你哥他们几个说去闯荡,也就说一声,别人家老人敢支持吗?我们敢。但是呢,你不能现在开,你得等几年,一来等你长大,想得周全,二来等你哥那边安住身,他那边要是安住身,咱也能成大财主,就有钱去干了,三呢,你哥他们都不在家,没人给你撑住,这个四呢,咱还没往官府上去铺过路……官府上没人,啥也干不成。”

    李虎轻声说:“大爷。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我已经可以想周全。张财主他卖石头,他就是靠坑乡亲们。我卖石头,我要卖去易县,卖去保郡,卖到魏博……我要让狗栗子他们能够买地,能够养家,我让周围村里的人都过好日子,他张财主能吗?他不能。他干了很多年,他要能,他早就做到了。但是我能。我知道石头该怎么卖,做成什么物件卖,我还知道石头怎么值钱,虽然只有一个月。大哥那边,我不知道是什么生意,但肯定他那也会有风险,风险比开石场大多了,我要是把石场开出来,挣上钱,我还能帮他呢,对不对?”

    他又说:“按照张财主开石头场的用工、用人,根本就用不了多少本金,我最近挣的钱,就都够……说他们不在家,没人撑着,没人撑着,我李虎撑着,好男儿纵横四海,怎么能处处靠大哥他们呢。至于官府?我们采石头卖石头,只要能拿下采状,定期交税,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说:“就算靖康的官府全巧取豪夺,难道我们就因为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吗?真要是石场大发利市,周围方圆多少里的人都能跟着过好日子,他们会站在我这边,一起向官府讨公道的。”

    燕儿的大爷又急又说不上来。

    他拍着自己膝盖,叹气说:“这孩子。这孩子。”

    燕儿尖叫说:“阿虎。我支持。”

    她举起一只手,大叫:“阿虎。你就是与人不一样,说话可爷们。”

    她大爷家的孩子也很激动。

    但他随即就还了一句:“就你能。别人就都不行。”

    燕儿她娘在燕儿后脑勺上印一记,燕儿还想反驳堂哥,当场停住,就瘪了嘴,两只眼睛在眼眶里转呀转的。

    燕儿她嫂帮忙劝说:“李虎。心不能那么大。你一干,就跟张财主结上仇啦。”李虎点了点头,说:“这个我想过。我也不是一下就去干,我先买他成块的石头,咱们制石头,雕石头,打磨石板,制作石头画,请好匠人,把磨盘的齿画成图,完善雕石工具,等这些做好了,再去开石场。”

    燕儿扑哧笑了:“还用磨磨石头?”

    李虎也笑了,反问:“张财主都要从我这儿挣钱,他还要与我结仇?”

    他又说:“我还要找一找问一问,看看北平原和魏博那边,有没有匠人有更高明的办法制石头……”

    燕儿她娘懵了,一扭头看向燕儿她大爷,老头也懵着,反倒是燕儿他堂哥开始嘲讽:“就你能。能得很。”

    这回,燕儿瞪着他喊了:“就我们家阿虎能。就比你能,咋啦?你读过书吗?你打得过狗栗子吗?”

    众人一直说了个筋疲力尽,这才放李虎回去睡。

    婆媳两个送走燕儿的大爷,回来见燕儿也趴一旁睡着了,就喊她,喊醒了问她:“冲你哥冲啥?该你冲他么?真是啥事都不懂。”

    这一夜,婆媳两个好担心。

    她们已经把李虎当成自家的人,但李虎的选择却超出她们的想象和见识,这些担心,全是奔李虎而去。

    天亮了。

    燕儿大爷又来家了,见李虎去河边了,就说:“我昨天忘了问李虎了。张场主要是一心见他,咱这边咋回话?”

    这是个大转折。

    昨天,他是要替李虎拿主意的,今儿呢,却来问李虎自己咋回话。

    燕儿她娘留老人吃饭,大家在柴房里,忍不住讲起昨天的话题。

    讲着,讲着,燕儿的小堂哥一溜烟跑进院子,大叫:“爹。爹。不得了了。官府来人,是差役李老大,他传话说让咱村也出人,到河那边给北平原迁来的人盖房子,咋办?要三十九个丁,没有役钱,咋办呀?”

    人全出来站到院里。

    燕儿他大爷颤巍巍地抖着胡须,喝道:“三十九个丁?还有不在家的,那不是全去吗?”旋即,他气恼地说:“东夏人迁来,他们自己不会盖房子,为啥让我们给他们盖,他们都是大爷,还让十里八乡供着吗?”

    李虎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燕儿,两人一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一问,是这么回事儿,听人咒骂着该死的东夏人,李虎忍不住就说:“官府让咱们给东夏人盖房子,也不怪人家东夏人。”

    燕儿堂哥怒目以对:“那怪谁?”

    李虎说:“朝廷夺占北平原,不怨人家东夏吧。现在东夏与靖康议和,东夏议和的条件就是,如果朝廷一定要东夏人搬迁,就得拿地,拿房,拿财务置换他们在北平原的财产,如果说怪东夏人。不如怪官府。靖康的官府不管自己的百姓死活。东夏的官府却在意每一个东夏人。”

    燕儿的堂哥笑话说:“你又懂得多。在哪,官府管你这个?”

    燕儿就气他老冲李虎,问他:“那你懂。你说啥原因呀。为啥给东夏人盖房子呀?”

    李虎又说:“这些东夏人在东夏都有房屋,那些房屋,官府得了,不知道卖给谁,会不会给县里,为啥不给盖房子人的工钱呢?”

八十九节 东夏广厦

    官府不但不给劳役工钱,还要求各村给东夏人匀耕地。

    这也不是易县一县的事儿。为了北平原的安全考虑,官府组织大量的东夏,以箭为单位进行迁移。虽然东夏还没开始迁移,但是准备工作已经不得不下手了,如果春上责人搬迁,你房屋还没盖,你耕地还没匀,你怎么让搬迁?几十万大军常驻被平原一线,防备东夏以此为借口杀回来吗?

    北平原的房子土地,官府现在卖不出来,备州哪有那么多钱来安置十几万东夏人?

    没错,是十几万。

    其实靖康官府玩了个花招,说只要承认自己是靖康人,就可以免他搬迁,但是整个平原一条线上,还有十几万人自认为是东夏人。他们需要到东夏派遣的使馆或者使馆设下的地点去确认户籍,而有些地方没有设点,人却是不远劳苦,拖家带口赶上好几十里去确认东夏的户籍,而之所以拖家带口,是怕自家人中有人被漏掉。靖康不会为这个数字吃惊的,十几万人只是小半比例。

    将他们打散,以较小的单位分到各郡,各县,他们能坚持自己的户籍多久呢?

    这是官府中人普遍的想法。可是这十几万,已经把杨雪笙给难住。不但把他本人,把长月把整个靖康都难住了,十几万人,还不是随便打发的,也不是一户十两、二十两银子打发的,哪怕十几两,二十几两银子合起来已经是不小的数字,他们东夏要求等财物置换,本来,不知情的人还觉得普通百姓,能有些啥,然而一看房屋,一看耕地……傻了,东夏人几乎家家是小地主。

    怎么办?各郡分,各县分,先分,分了先安置再说,将来北平原的房屋、土地出手,再由朝廷拨钱。即便如此,东夏官府还派人去考察给的搬迁地合适不合适,能不能折算等价,房屋能不能达到东夏人居住的要求,耕地是不是荒地……甚至靠不靠水源,原先有商铺的,给不给商铺,如果不给,又是怎么补偿。搬迁的人还没提,他们的文参就一会一个这不行,一会一个那不行。

    杨雪笙觉得狄阿鸟分明是在为难靖康,几次提出照会,没想到狄阿鸟还真去,只给杨雪笙等人留句让人脸红的话:“我狄阿鸟已经是让自己的百姓饱受流离之苦,还会因为你们叫苦,让他们连财货都保不住?在这里也想问问你们,一点代价都不付,就想占别人的百姓为己有吗?”

    各郡各县倒是毫无意见。

    最近物价疯涨,对乡下人,对乡下自己有地,还能织布的人影响不大,但对城里的人却是性命攸关。各郡县都有缺口,甚至还有黑洞,大伙得了上令,自然可以调劳役,匀耕地出来……干完就在等上头兑现拨款。他们是不会把真是情况告诉百姓们的,等着拨款,自然另有他用。

    易县这边要来三百户。

    东夏在搬迁时重新规整过单位,以三十户为一箭,这样下来,每个乡亭都会分一个箭、两个箭。

    这样一来,全县上下都要一起动。

    房屋材料靠征集,盖房盖院打地坪靠要役,耕地,也是要匀出来。按说这样用工,用不到杨村都要派三十九人,但是官府为了公平,又想快快结束,就动用大了一些。吃完饭,反正不上工,李虎就和那些少年人去冒充成丁,一起赶去看看,结果到了之后,最让靖康百姓气不过的是什么?

    东夏那边还派来了人,带着图纸,一个一个将来的聚居点都看一遍,将来还会指挥大伙怎么盖。

    别说他们。

    县里的师爷看看那些图纸,都一脸憋闷,出来就给人讲:“这能是百姓住的房子吗,这他娘的又是青砖又是石板。”

    现在劳役只是点个数,聚一下就散了,两天之后才真干,两个年轻的东夏人当着县里头脑的面,站在征集起来的劳役面前,给他们鞠了一躬,告诉说:“不但建造房屋,劳烦各位乡亲,等我们的人搬迁来,依然要请诸位多多包容。”然而一抬起头,却是说:“至于你们是不是被迫来盖房屋,这一点我们也没办法,谁让我们家大王是一代圣君,在意我们自己的百姓呢?”

    他们还自顾扔下一句:“要不是他在意百姓的死活,被迫与你们议和,我们还有好几十万精锐大军,北平原你们也拿不走呀。”

    说完,让人觉得走得特别趾高气扬,留下脸色发黑的县令和一干县吏。

    开始盖房屋了,百姓们整着地坪,垒着砖石,浇着糯米,栽着树,应付着俩东夏人极为苛刻的检查,相互之间嚼舌头就没断过,要知道所有的消息都是说官军怎么英勇奋战,战胜东夏……结果你看,这是打赢了吗?打赢还给人家盖房子?匀耕地?照风水?这哪是普通人住,这都是财主家都未必住得上的,检查墙面厚度,检查糯米是否粘稠,甚至还要给他们掏立拴马柱的洞。

    气了,那就骂。

    李虎开始听着刺耳,慢慢的,都听麻木了。

    回到家,燕儿一家人也因此好奇,向他打听东夏那边是啥样子,为啥这房屋建的都是让财主住的一样……其实李虎知道,东夏的房屋也不是都这么好,这不是让人迁来迁去,新盖的嘛。

    你新盖的,就要按照东夏的新标准呀。

    东夏为了房屋经久耐用,提到了建房屋的标准,连粪坑和饮水都有规划,但李虎家的房子,除了几间朝臣出入的,墙壁用材也都没达到所要求的标准,不全是狄阿鸟节省,而是这个标准是按照房屋高度来的比例,他家的房屋要高一些。李虎不敢说东夏的房子不是这样的呀,要是这么说,不是证明东夏人在难为人、在坑人、在讹人吗?所以一问东夏,他就光讲东夏有意思的事儿。

    讲一些趣事,也是他在给自己找麻烦。

    比如他说少男少女常常唱歌约会,燕儿就会逼着问他有没有到别家姑娘窗户外唱过歌,还哄骗说:“说吧。说吧。我就是想知道你去没去过,那姑娘搭理不搭理你。”李虎照实说了,燕儿几天都没搭理他,一搭讪,燕儿就挺着小巧的鼻子,挤着眼睛,不耐烦地说:“看哪家女子好,你去唱歌去。都跑女学找。是不是好多女子都与你约会?你咋不领来我们村给看看呀。”

    李虎也没专门接触那两个东夏人,尽管他想打听北平原的石匠。

    他怕他一走近,狗栗子他们跟着走近,他还难以料知,别人知道他从东夏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九十节 干预不干预?

    给东夏人盖房子,盖五、六天闹上一天、半天,眼看房子快修好,当地的财主们一看,自家的房子还不如人家东夏钱来的百姓,买材买料还得他们出钱,生了个名目叫助捐,就碰头请愿,到县衙抵制东夏人搬迁。有人起了头,百姓立刻起了浪潮,编的顺口溜都是“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修了房屋给东夏人过年”,他们经过三到五天的大串联,数千人去易县县城请愿,要抵制东夏人搬迁来。

    县里无奈,郡上也解决不了。

    州上?杨雪笙回京缴旨,陶坎也要上京,朝廷已经在着手瓦解备州军系。首先,北平原地带成为权力真空,光接下来北平原房屋和土地的转手,就足够各方争夺,田启民,马天佑,朱彰,王宗宪,焦梦龙这些将领,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盯上北平原镇将的职位,就连秦应都在暗中物色人选。

    至于州军和边军,又截然不同。

    边军这边一时无人愿意接手。按说边军同样是一大肥差,索要军费顺当,手里只要冒点缝隙,就能捞着走私的好处,但是奇了怪,诸将全对它不感兴趣,大概他们心底都认为东夏议和是权宜之计,也许春天一来,狄阿鸟就杀回来……这个职位,朝廷却也没抛出来供人争夺。

    杨雪笙和陶坎二人有师生之谊,私下交流的时候,觉得朝廷还是会把陶坎给挂过去,叫震慑宵小。

    而眼下的州军,不管是不是肥差,众人都不敢夺。

    太子秦理抛出自己的舍人李盘,各方虽然也在抛出人选,实际上等于已经放弃这个重要职位的竞争。

    人事浮动,军将乃至州政调整在即,谁爱闹谁闹……但东夏移民却必须落实到位,否则人都聚集在北平原,而不是杂居到广大备州,就有条件起事,就能够联系并响应狄阿鸟杀回北平原。

    防贼才是第一要务。

    上头的批示下来,措词严厉,易县县令只好忍痛割肉,宣布说,只要是出工给东夏修盖房屋的百姓,均按每人每日五文钱算,凡匀出的耕地,则一律按照十吊钱进行补偿,县里先停发官吏俸禄,发一部分,等有了钱,再补发到乡里去。百姓们也不知道,将来会有大笔拨款的,民潮渐渐消停。

    李虎也是一时欣喜一时愁。

    喜的是,东夏若有百姓迁往易县,他就觉得自己不会是孤身一人,愁的是,全县上下如此反感东夏人,一旦移民到来,怎么与当地人共处。抽出时间,他和狗栗子去了一趟他所冒籍的老家,说是要去看看,顺便走访石匠,实际上,他怕他阿爸派东夏暗魂在暗地里注视着他。他走到易县杨村不再往下走,那边暗魂的人迟迟等不去他,会当他出事儿,小题大做,满世界找,还会上报给阿爸,惹家里担心。

    然而,到了所谓的家乡,除人口更稠密一些,和易县那儿也没有多少不同,关键是,人同样不认识一个。

    走访几户齐姓人家,说起自己是齐孝玉,人自然不认识,说起齐孝玉的父亲齐武长,人印象也不多,齐武长是后来改的名字,而说起齐孝玉的爷爷齐家村齐三九,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自认是亲戚,还说每年都收到齐三九儿子——也就是齐孝玉的父亲托人捎来的礼品,他们自告奋勇,带李虎去找原先的齐家,走出现在的村子向东三里,停到一个村庄的废墟跟前,指了指,告诉说:“这就是原先的村子,已经毁在土匪手里啦,你们家是进村的第二户,要是村子还在,那特别好找。你有两个叔爷,一个打光棍,没有留后,一个呢,家里的孩子等他爹死了之后,跑去东夏找你们,竟然没找到你爹?”

    找到没找到,李虎也不知道。

    他也只能说没见叔爷家的人找上门。

    晚上几个齐姓人家留他吃饭、住宿,他还惘然若失,觉得阿爸说让他一个人,真让他一个人,不管他了,不料闲聊中,一个齐姓中年人说:“孩子。其实你还有姑呢。当年你姑跟戏班子跑去魏博,生生找不到了,你爷爷去闯东夏,就是因为你姑找不着,告状没人接状子,还惹了债,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往北走了,前几天来了些人,像魏博那边来的,竟把你太爷的坟修一下,说不定是你姑发达了,给派来的人呢。”

    齐孝玉的籍李虎清楚。

    齐孝玉是有个姑,跟着戏班子走了。

    李虎冒籍的时候,齐孝玉给上级说,他爹讲的,那是戏班子把她姑拐走的,要不已经卖了,要不早给打杀了,就为这,齐孝玉他爷爷才带着儿子往北走的,这么多年,齐孝玉家托人打听,从来也没断过……要这么说,哪是冒出来的亲戚,分明是暗魂在寻找自己,用的一种让自己冒出来的办法。

    自己若在坟前出现,暗魂立刻知道自己出现过。

    不出现也不合适呀,人说有人给自己太爷修坟,自己能不去看看?

    百善孝为先。

    自己不知道则罢,没人提太爷的坟也罢,现在有人讲,不去,一起来的狗栗子只怕都看不起。

    其实李虎知道阿爸怕把自己弄丢,心里就已经满足,反过来再告诉人一声,自己没丢,没死,也就行了……他心里也犟,要求说:“劳烦大伯带我去一趟,夜里去,天一亮我得走,夜里去上柱香,来年清明再回来祭我太爷。”

    几个齐姓人家虽然为难,还是说:“好。夜里都是孤魂野鬼的,除了你这伯,咱多去几个。”

    李虎连忙称谢。

    他本想留在狗栗子,自己和齐姓人一起去。

    狗栗子却不答应,起来就说:“你爷不也是俺爷,你太爷不也是俺太爷。我也要去上柱香。”

    走出去,天也不过黑不久,然而打着火把走一路,到了坟地,就快到半夜了,前几天又下雪,留下来的雪斑闪着惨白的光,大冬天的,还下过雪,竟能有零星的鬼火,说孤魂野鬼多,看来是不乏证据。李虎丝毫不怕,齐姓人家和狗栗子都背脊发凉,走得畏畏缩缩,那火把也一阵一阵缩得像是要熄灭一般。几十里外的坟地里,齐孝玉太爷的坟墓刚刚给修过,还立过一块碑,埋了两个小石头人,一左一右,像是在侍奉人,他们面前,摆着不少上供祭品留下的碗碟和黄纸,祭品早没了,一行人说鬼神拿了,当场就左拜拜,右拜拜,李虎断定是便宜过路的了。

    李虎点了香,上了柱香,不经意间用火把一扫,碑文“先大人姓齐讳某某”,最后的署名竟是“宗虎”。

    李虎没来由笑了笑。

    齐孝玉家何来一个叫宗虎的人?

    这不是自己吗?当然,别人可以认为是齐孝玉的表哥或者表弟,却只有李虎一人知道,嗒嗒儿虎是他小名,嗒嗒儿虎都不是虎,真正登记于他家祖庙的名字是狄宗虎,他的铭牌上,虎啸魅惊,用的虎,就是指宗虎,现在他虽然仍未成年,没有取字,但他的真名就该叫狄宗虎。

    这不是暗魂所立才怪呢。

    李虎起身,又与人一起回去。

    到了借宿的齐姓人家,给人具了使香火的钱,又说了会话,人家问他现在是在东夏还是回国了,他却是不肯多透露,害怕暗魂顺藤摸瓜,摸去杨家村,打搅到自己平静而又胸怀壮志的生活。

    而将来见到阿爸的时候,自己若与阿爸炫耀,自己一个人如何、如何,做出了哪些成就,阿爸肯定会轻蔑一笑,口中不留情面地评价,要不是你某某叔叔在暗处保护你,你怕不知道怎么样呢。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和狗栗子动身,回易县杨家村。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大档头李常胜已经在他上过坟的地方呆着,他用脚碾着上冻的土疙瘩,身边只带着两个便装打扮的人。

    这两个人是备州这边的暗魂,不知道上头突然派来的上司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表情略带些紧张。

    李常胜只淡淡地说:“公子出现过就好。你们也不必忐忑,即便你们在齐姓人家安插眼下,以公子的精明,也能察觉出来。他不让咱们知道他的行踪,咱就当做不知道好……从这里向北,总共那几个县,他所在的范围咱们其实已经一清二楚,稍加留意,不难找到。只是找到也假装没找到。”

    他轻声说:“你们的上司没犯什么大的过错,然而被召回国内,大档头换了我,换了好几个联络人,一是鉴于北平原之战,我们成了聋子,瞎子,他干的丝毫不怎么样,以后备州会是我们暗魂的重中之重,分散到各处的国人就是我们的触角,二来,公子在备州,公子的安全就是国家的安全……一定要在他身边安插上人,还不能让他有半点怀疑,只在关键时保护好他。是不是觉得第一个事情好大,第二个事情好容易?不。你们若与公子打过交道,就会明白,这第二件事多难。”他盯着北方,看那寂寥的官道,喃喃地说:“敢为天下先,就是啥事都敢干,日后招惹的魑魅魍魉多了去,不干预,怕随时会出事,干预,肯定又坏事,会挨责罚。”

九十一节 以人为鉴

    他们还要走访石匠,看石材,找石市,石场,一路走一路问,俩后生这一路下去,简直是在斗妖魔鬼怪。来到这靖康,到了乡间,人都很纯朴,然而行起路,却都是些妖魔鬼怪,走个路吃了碗热茶,人家狮子开口,讹诈钱财,住个店,时不时就是黑店,赶个车马行,半路上一头扎路边的饭铺,不吃他们又贵又难吃的饭不让你走……单路行路,骗子,流氓,小偷,好像都围绕在官道上活动,官府若不掐死这些恶棍,那真真应了一句话,叫“出门寸步难行”。

    以前在阿爸身边,李虎听人讲,听阿爸讲他少年时候的事儿,好像出个门,好像就没碰到过,他就不明白了,为啥自己这一路,就没断过。

    在一个小乡,他追小偷,生生追到人家村,人家家,把几个阻挠的同村打一顿,才把钱要回来。

    在某个村,遇到个骗子,告诉他某某有个石匠,到了石匠家,却是强人留下的陷阱。

    在某某小店,店里的人下蒙汗药,幸好自己没喝酒,喝着汤有怪味,只尝了一下,就放下了。

    等快到保郡的时候,他都草木皆兵,忍不住给狗栗子嚷道:“堂堂天朝。怎生这么多匪人?”

    狗栗子也一样,愁眉苦脸地说:“在家都说外边的人坏,却没想到真能这么坏。找官府,官府也嫌事小,根本不管。黑店都不管,他们管啥?”李虎忍不住说:“若我为官,但凡那些不管小事的吏,必诛之,小事之不平,必有大事生。若我为吏,必尽灭匪盗骗贼,善良人家受欺负,如何还能善良下去,善良的人心怀怨恨,天下怎得安生?道德怎么能彰显?礼义廉耻又怎么会有?”

    狗栗子忍不住说:“不管事的小吏太多,管起事来多累,你都杀了,赶走,官府上就没人了呀?”

    李虎冷笑说:“既不肯理事,何来寻吏事?混吃喝,盗民膏而已。”

    狗栗子听不懂,也就反驳不了,转过来说:“天下不平的事儿那么多,坏人那么多,官吏也抓不玩呀。”

    李虎又冷笑:“抓不完?三千之兵,斩一将可摄绝之。不以重典护良善,魑魅魍魉满天行。”

    他又说:“听说你们靖康又消减了几个杀头的罪,不知到底是出于仁慈,还是在为皇帝博虚名。”

    狗栗子只好说:“我又不懂,反正我听你的。”

    李虎说不下去了,就说:“我想去考状元,回来当官。栗子郎君觉得好不好?”

    狗栗子连忙拍手。

    李虎索然无趣,带着他就直奔保郡,入了保郡,走到大街上,看到好多官学的学生在街上聚集,官府出兵丁驱赶,双方竟是一场混战。两人避到一家酒楼,问是怎么回事儿,酒保就说:“能是怎么回事儿?最近北平原的东夏人要迁出来,惹得民怨沸腾,这不是公主嫁鸡随鸡,嫁东夏王,带着东夏王的儿子途经此地,要回东夏,学生们要当面责问,官府抓拿,不许他们闹?”

    李虎猛地站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我小妈要经过这儿?”

    酒保以为他激动,也想请愿,或者当面责问,就责备说:“别冲动。官府都不管,你们这些后生出啥头?东夏人是大爷,那是官府上的事儿,再怎么说,人家是公主,官府还不让你们围着公主叫骂?”

    李虎忍不住,大声喝道:“东夏人怎么是大爷了,这和东夏平国夫人有什么关系。东夏人搬迁,那是等财物置换,尔等竟不知道?东夏王的诏书,你们都没看,认为是人家东夏人欺负你们,可笑不可笑?”

    酒保也大怒:“你这少年怎么向着东夏人?”

    李虎怒道:“我向着理……”

    酒保上来就推他,喊道:“你们看。这里有个人为东夏人论理,东夏人有理,我们就都没理是不是?”

    狗栗子连忙去拉李虎。李虎甩开他,几乎想一脚把酒保踹飞,生生忍住,冷笑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来由,却又拒绝相信。东夏王的罪己诏、告臣下书、告北平原国人书,还有议和纲要,你们全然未读,却无端仇视东夏,你理从何来?你们无故攻打抢占北平原,却反倒怪东夏吗?”

    周围酒客围了一片。

    酒保啧啧叫唤,给人讲他本来是为李虎好,怕他去与学生一样闹事的,结果可好,遇到个雍奸。

    一个衣裳鲜亮的酒客自恃读过书,接话要理论,说:“小子哎。可你忘了,北平原原本就是我们的。”

    李虎同意说:“没错。可它是东夏平国夫人的封地。东夏平国夫人以不孝之名,被夺的封地,什么时候夺的,夺了封地才多久,就发动对北平原的战争?你觉得这是东夏赖地不还造成的?”他又说:“东夏租用北平原的时候,北平原就是地图上都遗忘未标注的荒地,它被东夏用十多年的时间建成一座大城,官府说夺就要夺走,你觉得这是东夏赖地,还是官府强夺?”

    他说:“数十万亩良田,那是用血汗垦出来的,兴修水利,累死的人不知几个,光是谱图,就累死过三个参士。”

    那酒客自然争不过他,指着“你,你,你”,嚷了半天,却憋出来一句:“那你也不能向着东夏呀。”

    李虎转过身,面向一片酒客,坦然说:“你们要找谁?找官府,这一切与人家东夏人何干?议和的条件就是这样的。东夏失了北平原认了,官府秘而不宣内幕,这是作何?你们想清楚了再辩这个是非不迟。”

    狗栗子以为他说东夏的好,会被酒客围上揍,却没想李虎站在那里一席话,竟把一群人逼得无话可说,眼看酒楼里鸦雀无声,似乎酒保酒客都在酝酿报复,他脱口就是一句:“李虎。咱快跑。”

    跑是不用跑,却是被人赶出来了。

    狗栗子跟着他,一路走一路劝:“阿虎。你是从东夏回来的,你向着东夏没关系,可你也不能见谁跟谁干呀,今天他们要是把我们围起来,打一顿咋办?管他谁有理谁没理,咱就是小老百姓,人说啥咱说啥就行了。”

    李虎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说:“我这会儿气大,你去替我问问东夏平国夫人的车马从哪路过,咱们去看看。”

    他解释说:“她是东夏的国母,对待每一个东夏人都很好,我就算回来了,也不能念恩。”

    狗栗子撇着嘴,想说去了,万一又是兵丁和学生混战咋办,却是没说,连忙跑一边去问人了。

    回来一说,李虎已经买了一些吃的,带在身上,拉着他就一起走。

    两人到了直北官道,兵丁却在清场,只是站了些官府中人来表示迎来送往,大概怕出事,不肯让人靠近,李虎左右看看,见旁边坐落一个茶楼,就带着狗栗子一头扎去,也不管这茶楼如何贵,便要坐到二楼……坐了,却又把窗户打开,也不管这是不是冬天,害得狗栗子一脸无奈,一味吃干粮。

    呆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茶没了加,茶没了加,给钱,给钱,又给钱。

    狗栗子都想上去捂李虎的钱袋。

    就在这时候,官道上起了烟尘,一行车马开了过来。越走越近,越近李虎越激动。他实在想不到,在靖康这边的异乡,能正好碰到自己的小妈。他干脆探出头去,坐在窗户上。他看到马队车旗的踪迹,也看到对面斜着的街道上,一群学生和民众,在为首几人的带领下,走得飞快。

    对靖康人的反应,他就理解不了。

    他理解不了,隔壁却有人理解得了,隔壁的人是哪来的,李虎不知道,但一看就是官宦人家。

    一桌四、五个盯着个姑娘煮茶,从少年到青年,再到微微有须的三十来岁文士,个个仪表不凡。

    其中一个说:“你们知道吗。冯山虢疯了。朝廷接来他的家眷,逼他为官。生生把他给逼疯了。”

    李虎一下侧起耳朵。

    另一个人带着不敢相信说:“他被东夏王雪藏这么多年,备受排挤,不疯,现在回来,官府要用他,他疯什么?”

    第三个人笑道:“要我看。是装疯。靠装疯。让朝廷没法用他。”

    等到第四个人……

    此人背对着李虎坐着,轻声说:“我娘让我请他作西席,钱加到十万贯,也给请不来,没两天竟疯了。”

    李虎大吃一惊。

    他当即掉过头,靠屏风的一角挡住自己,接着从窗口的一边坐到另一边,因为这人竟是他表哥陈天一。

    却又说人说:“你娘怎么一味想聘东夏回来的人作西席?这个冯山虢是的,那个王镇恶也是的。”

    陈天一说:“是呀。她觉得这些人出入东夏庙堂,一定有才,而且因为背主和其它原因,仕途不明,应该好聘。结果呢?请冯山虢请不来,请王镇恶也请不来,我就不明白了,如此礼贤下士,他们怎么无动于衷。”

    李虎知道王镇恶。

    王镇恶救过他,自他小时候起,每年都有人提起,他自然牢牢记住此人,后来王镇恶投降,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哪怕和阿爸谈论此事,阿爸观点温和,然而来到靖康,听说王镇恶的近况,心里却多出了点怜悯。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就像前面他要开石场,他本来就是要立刻开石场的,因为燕儿她娘,燕儿她大爷的一席话,斩钉截铁的话到嘴边,却是怕连累他们改口了,改为先制石,日后再开石场,缓和了一下。

    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以前那样恨王镇恶,没有来,心里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不知今天的自己对,还是昨天的自己对。

    我这是怎么了?

    狗栗子要给他说话,他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怕再说话引起陈天一的注意,他可不想让这位表兄知道自己的行踪。

    那边的人开始轻笑。

    陈天一叹气说:“我这次来保郡,除了与你们相约游玩一场,再顺道看看自家的庄园和田产,也是想访一二良师益友。你们眼下要是有好的人选,一定记得,要推荐给我呀。否则我娘又要给我选了,选了这两个,结果礼聘不至,就让她老人家大跌面子,也让我觉得很不好看。”

    众人唏嘘不止。

    接着他们中又有人说:“坐在这里看公主路过,倒和凡夫俗子毫无区别。天一兄,这又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说法?”

    便有人替陈天一呵责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天一的母亲是公主的干姐姐,天一若不在这里送一程,像话吗?”

    众人这才给想起来。

    陈天一笑了笑,淡淡地说:“是呀。我表姨也在东夏,自幼我娘怕我不能得名师教导,还把我送到东夏完成学业。回想起在东夏的课业,鲜有微言大义的经典,今日和几位仁兄坐在一起,不由自惭形秽,自己都觉得跌份。”他们也看到对面来了一群人,在与士兵挤扛,似乎是想过来,便又有人说:“这些人无来由就给恨上东夏了。他们却是忘了,公主是朝廷的公主。”

    陈天一笑道:“是呀。不过听我娘说,眼下有此局面,也在所难免,背后人在推波助澜呀。”

    众人大为好奇,问他:“是谁?竟有这么大胆量?”

    陈天一是少年人,也是想说就说。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中书舍人李盘来接州军,他来了之后,形势就恶化,你说会是谁?”

    一个文士惊道:“太子殿下。这怎么可能呢?”

    李虎心里的疑问豁然而解。

    他明白了……针对东夏人的敌意,竟然发自朝廷中枢。

    他一抬头,咽了一口吐沫,腮帮滚起青筋,心道:“阿爸说得对。这世上拿百姓做武器的比比皆是,几人能真正为百姓作想?这样下去,伤的是谁?伤的是百姓,靖康的,东夏的,有此必要吗?如果上升到武斗,相互流血牺牲,他们就不可怜吗?”就在这一瞬间,李虎浑身一冷,他想起来了,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一心夺回北平原,不顾将士的损失,不顾百姓流离,又与当今太子何异?

    这是豁然开朗。

    大开朗。

    觉今是而昨非,不是受到了教训,而是从反面对手的身上。

    这也叫以人为鉴吧。

九十二节 我去哪呀

    秦禾的马车在官道上一停,几百里外的杨雪笙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睁开眼睛,正眼打量站他面前打着请示旗号的准州将李盘。这个俊朗消瘦的年轻人大概三十多岁,眉宇中透出一股勃发的英气,而这股英气太过逼人,仅从形象上看,接任州将似乎比协助处理文书参谋政事更加合适。杨雪笙讨厌他这股英气,有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哪怕从恭敬的态度上看,已经够尊敬杨雪笙了。而且杨雪笙可以从年龄上判断,他属于少壮派,之前他默默无闻,而今杨雪笙也难得去查对方的资历、籍贯,更是无心查的,焦头烂额之中,议和完成也再无出仕打算,谁去关注太子监国怎么安插人手?

    倒是这请教烦人。

    而请教的这个问题,完全是皇帝的家事。

    他轻声问:“什么请教不请教呀。客气了,当不起请教二字。老夫倒是得要请教李将军一二,拦截皇女归夏,是太子监国的意思,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要强加给我,告诉别人是我的意思?”

    他没称呼公主,本身就若有所指,而言辞极为锋利,李盘不由愣了一下。

    这句话太难回答,远出他的意料。

    他斟酌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说:“这是百姓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公主终是天家骨肉,正值皇帝老病,故而备州军民力挽,留公主于吾皇膝下,不至于受那风霜之苦,想必也为太子监国全了孝道。”

    杨雪笙哦了一声,笑道:“是这样呀。那全了孝道,又苦了谁呢?夫妻不得相见,儿子无法受父亲教导,隔界河而望,魂牵梦绕。你说如果是你的妻子儿女,你会不会因而心里不满呢?你心里要是不满,你摔摔杯子,夜里破口大骂一二,可如果是番邦可汗,他又会干什么呢?”

    李盘带着一丝戏谑,躬身回道:“大人怕呀?”

    陶坎自旁起身,忍不住喝道:“无礼。”

    杨雪笙摆了摆手,哂笑一下,淡淡地说:“就算怕吧。你要干的事情,你去干,别拉扯人。”

    李盘振振有辞:“这是为君父全骨血。”

    陶坎忍不住道:“那又是谁放公主离京的?没有上命,她出得了长月吗?”

    李盘没有吭声。

    他似乎有什么想说,却没说。

    杨雪笙带着怪罪白了陶坎一眼,回过头,仍是绵里藏针地追问李盘:“是皇帝。是她的父亲,让她这个时候走的吧。为什么要让她这个时候走,而不是留在身边尽孝呢?李将军何以教我?”

    李盘又回答不上来,只好说:“大概有人上了谗言吧。”

    杨雪笙反问:“你说朝廷有奸臣,对吗?里通外国?那好,你上书太子监国,把人给找出来。不找出来太危险,要找。”他又一转头,哎了一声说:“不对。这么说,岂不是再说,万岁老迈,给糊涂了?”

    李盘受不了他这种回答方式,大声说:“先生何不直言?李某诚心请教。”

    杨雪笙呵呵冷笑:“直言?皇帝要么糊涂啦。要么必有用意。什么用意呢?打打合合这种军国手段,将军不知吗?我们既然战场上占了便宜,想不让人讨还回来,那不得去哄人家吗?去哄人家,你去哄吗?你和东夏王说得着吗?要不,你去,自荐枕席,晚上给说说悄悄话,反正你有办法。”

    李盘一下满脸通红,张皇四顾,怒色外露,却又连忙忍住。

    杨雪笙又笑:“即是请教,可能明白老夫在说什么?放回公主,这是国策。我不知道你有几分为君父全恩义的孝心。你自荐枕席,东夏王也看不上你,他不好男色,朝廷和东夏之间,需要有人劝架。”

    他又说:“再说,放回公主,老丈人打女婿,自家的事,道义上亏点,无可指摘。你懂吗?”

    陶坎一直处于沉默,这时插言:“战死北平原的将士没有虚报。你可以看不起我们这些将领,你不能看不起死去的烈士,如果东夏王那么好相与,他也不会几百部曲起家,十余年后,控弦数十万,纵横大漠。诸将忍辱负重,靠偷袭占了一下上风,你若因此自鸣得意,将来怎么主政州军?”

    李盘连忙点头说:“先公教训得是。”

    杨雪笙叹气,说:“请你转告太子监国,他的主张,我杨雪笙不阻挠,任其自便……备州军民真留得住,那就留了,留不住,我也不会搭一回手,皇帝的国策,怎能是我们这些臣下妄加干涉的呢?”

    李盘憋屈地抱拳告辞,说:“那好吧。大人的话,我会转告的。”

    他一走,陶坎就苦笑着给杨雪笙说:“先生太不给他面子了,你也不怕他记恨?”

    杨雪笙想也不想就说:“怎么给他面子,他跑来请教,就是想让我背黑锅。这黑锅能背吗?安置东夏民户,他搅弄,又能冒出念头,不让公主回东夏。我为啥用皇女,皇女出奔,死于界碑,引发二国恶战,这是青史上可借鉴的。他李盘自己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就能替皇家做主。”他说:“备州民众是在闹,闹给谁,他以为他们撩拨一下,就闹给东夏人了。实际上呢,还是闹的自己。如果东夏所谓的侨民不能安置,议和作废,他狄阿鸟即便不想打,他就不管啦?人马一调回来,大兵一压境,百姓不恐慌?百姓闹,那是闹给官府看,那是百姓不满意,那是看了嫉妒,他们不怕东夏呀,他们怎么不等东夏人迁过去了再闹,直接找人家斗?就像自家子女没吃好饭,看着人家的孩子大米白面,给父母嚷嚷。他还真当是民意了。”

    陶坎点了点头。

    杨雪笙说:“物价飞涨也是诱因。太子监国和东夏王年纪相当,有争锋相对的想法,很正常,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两个国君,都是雄心勃勃,不擦点火花,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也不可能。但是你身为臣子,自己却克制不住,推波助澜,却就不对了吧。你看不到物价飞涨?你看不到庄园遍地,赋税减少?”

    他叹道:“熊熙来。聪明人。官不愿做。冯山虢,聪明人,疯了。田云是吧。不知所踪。这都为什么呀?”

    陶坎说:“田云我正在找。这个人很重要。他是东夏王武学的学政官,一定得把他请到长月去,为我们的将军仔细讲解东夏的军事情况。王镇恶不开口,投降时答应了他,但这个田云呢?”

    杨雪笙摆了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希望公主能够顺利出境,到保郡了,也不远了,东夏出兵接应都可以。”他反问:“如果东夏真的出兵接应,你怎么办?”

    陶坎犹豫了一下说:“请教先生。”

    杨雪笙说:“打仗。光打不吭声。该让人走还让人走。”

    叹气的成了陶坎。

    杨雪笙又笑了,说:“只要李盘不直接下令,只要请愿的人不造反,却是一见到公主就都懵了。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回家,谁将不满发泄去?何况一个是公主和一个是王孙,他们也能敢呀。”

    杨雪笙所料一点都不假。

    保郡官道。

    其实李虎一看到车马外围的将士,就已经放心了。

    这里头好几百的靖康御林军,数十名东夏彪果,好几百人,谁敢怎么样,谁能怎么样?

    秦禾听到了吵吵闹闹的声音。

    她掀开车帘,问:“都是什么人呀?”

    身边的人便告诉她说:“是一些百姓,不知何事吵吵闹闹?”

    秦禾想了一下,要求说:“那就别拦他们,他们一定是有话要与我讲,让他们过来好了。”说着,说着,她就抱了秦阿晟下车,侍女先下来把她扶助,她便一身素颜,抱着孩子,站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一个意外,在很多人看来,包括陈天一。

    陈天一来送她,他母亲安排的,要送的礼物,他都没敢带,因为有怨的是士林,他怕大车小车的礼物送去,坏了声名,此时虽然下去了,却是没想到秦禾没有掉头绕路,下了车,直面这些百姓和学生。

    这在靖康是不可思议的。

    但在东夏,东夏王自己都有教无类,嘴里说着见人太累,却喜欢在出行时出来跟百姓说话,挥挥手,接受欢呼……家里也深受影响,觉得百姓有话给你讲,你下来听他们讲就行了,秦禾早不是当年的秦禾,更不会害怕一大堆乱民,就给下车了。骑士们也纷纷下马,拱卫出来一片空地。

    陈天一还没上去拜见,周遭就有人簇拥,他们反倒是紧张,互相提醒:“是公主。公主下车了。”

    狄阿晟在母亲怀里抬头,到处乱看,突然大叫一声:“阿妈。我看见阿虎阿哥了。”秦禾信才怪,觉得他又想骗人,到处跑,没好气地说:“你看错了。”

    李虎却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自己阿弟的眼这么尖。

    狄阿晟仰天就闹,憋着嘴唇咧咧:“阿虎。我不喜欢捉迷藏,你快出来。”他啊啊就是尖叫,又蹬腿,又挥舞胳膊。

    分明是个不懂事的顽童在闹他娘。

    秦禾二话不说,放下来,摁上就揍。

    这什么、什么呀。

    一群要说两句气话的人,步骤全被打乱了……鼓起勇气上来的几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狄阿晟还在大闹,秦禾又没办法,她本来就管不住孩子,只好一手摁着狄阿晟的脑袋,一手捉着他后领,免得他一阵跑,不然,待会儿将士们,还有自己,还得把这淘气小孩逮回马车,而为了不忽视站在面前请愿的人,就这样问:“你们有什么要给我说吗?”

    有人说了:“公主殿下,我们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是向着东夏,还是想着朝廷?”

    秦禾迟疑了一下,她虽然出身公主,其实没有多少机锋心计,张口就问:“你们怎么这么问?不都一样吗?”

    有人太靠前了,郡里的兵丁不等鱼鳞军有啥动作,就横枪推他们回去。

    人群讨论一样乱嚷。

    又有人的声音因为高亢冒出来,大声说:“你为什么还要回东夏?都打仗了,你为什么还要回东夏?”

    这跟狄阿晟口气差不多。

    秦禾苦笑了,笑着笑着,涩涩的眼泪就下来,眼睛变红。

    人因而沉默。

    她轻声说:“我夫君在东夏,我不回东夏,我去哪呀?”

    她哽咽说:“一回来,就不断有人劝我改嫁,一说走,一路上都有风声,说要把我留在朝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改嫁,那是我爱我夫君,我要回去,那是我害怕他会发疯。我不想让你们打仗。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打仗呀。你们死了,我难过,东夏的百姓死了,我也难过……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下了马车,站在你们面前对不对,能教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只是想到我夫君曾在武县捉住我的时候说,这天下的百姓是你家的鹿呀,你不在意他们,就会失去,他逮着我去看那些惨死的平民,我就一下晕了。虽然是晕了,但我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现在他拥有了东夏,也没有丢弃这些道理,日日都在为东夏的百姓操劳,一想起这些,我就连忙下车了,害怕你们觉得我轻视你们,不想听你们要给我说什么——可你们也要想,你们让一个出嫁的女子不回自己的家,你们让她去哪?”

    百姓、学生一时鸦雀无声。

    本来有人要提东夏人搬迁带来的烦恼,这一刻,你还认为你的烦恼来自于人家那儿吗?

    ***今天更的不太质量吧,都快六点了,想删掉重写,却会断更,只好发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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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