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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三节 英雄谁能挡

    狄阿孝突围回到包兰,刘裕却无家可归。他一边恳请狄阿孝接济一二,一般前往拓跋山口一带,但凶狠的眼睛还在瞄准着银川几城。既然打了高奴城,他就是靖康的敌人,自然不敢靠乞饶回家,只等靖康兵一退,就设法夺回自己的地盘。狄阿孝乐于看到与靖康为敌的刘裕,并不显吝啬。这时,东部战事也开始传入狄阿孝的耳朵。狄阿孝拒绝相信北平原的战争与自己有关,他急需休整军队,去支援渔阳,攻打白登山,兼顾守好定夏二州,一边打算在身边揪出奸细,尽管这只是他的怀疑,一边召集起将领们,分析说这是靖康久有预谋,战争才猝然之间从东打到西。

    这有点像辟谣。

    你们风传是我攻打高奴,靖康国才进攻北平原的,肯定不是,这是他们久有预谋。

    但是刮过来要归咎于他的风声很盛。

    他暴跳如雷时,连张铁头都捎带上:“他张铁头久在北平原太平,大意轻敌,甚至掉以轻心,自投罗网,丢了北平原,与老子何干?为什么非要把我牵附上?我是打高奴了,可是我全师而回,靖康也没敢对定夏二州用兵呢。”

    每当情绪这般失常,万彪都会在一边安慰他,为他分析,为他考虑。

    他也更加倚重万彪。

    回到包兰的第三天早上,收回定夏二州营救他的兵马,好在军事上作好布置,避免战争越打越大,定夏二州空虚。他已经打算出兵佯攻白登山,为渔阳解围,出兵的单位都拟好了……然而,天一亮,万彪就带个浑身是血的人去见他。见完之后,狄阿孝一天都没出府,甚至没有发令让待发的将士出师。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万彪知道,他带去见狄阿孝的是石有谅,而且他还接到一个可靠情报……狄阿鸟很快要来,正在路上。

    别人纷纷找他打听狄阿孝在干什么,他是不会说实话的,以狄阿孝身体有恙推脱,却紧急联络靖康埋下的内奸,并联络靖康。

    狄阿鸟现在连名字都是一种强有力的震慑力。

    他若前来,很有可能会调查攻打高奴的内幕,靖康在定夏两州乃至包兰的势力可能因此被他瓦解,这些人岂不自危?

    不得不感谢石有谅。

    石有谅偷出来的手书只需要用手一折一撕,就是要杀狄阿孝的矫诏。

    本来这一手书可以利用来除掉狄阿孝的,但是狄阿孝在军中声名很高,平日折节下士,而为了渡河,自己以身试探眼看就要结冰的额深水,这是万彪亲眼所见,这种可怕的威望怕不是矫诏能够瓦解的,尤其是手书毕竟无章印,万彪又是近来才当权一二,对军队也不熟悉……他没敢。

    既然他没有足够的威望,他希望劝动狄阿孝自立。

    眼看狄阿孝自己也开始自危,为了陈书自辩,一天都不出门,他决定再干一件大事,叫到万武,聚集众多靖康内奸一起商议。扫视了一眼,其中最高一位已经是一位丙等军府的将领,之所以铁心背叛狄阿鸟,是他的家族中有人行商,因为生意失败牵连了他,他接受了靖康数千两黄金,怕东夏知道。因为有他们,万彪很有信心,他低声说:“一封手书怕是不足以说动元帅自立。”

    此话没错。

    人家是亲兄弟,哪怕抓起来,话说开了,家里长辈一求情,说不定就过去了,而狄阿孝本身也没有私心,自己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他也不会害怕到那种程度呀。

    看着众人,万彪缓缓地说:“他一来,大伙铁定一起完蛋,狄阿孝却未必,所以,诸位不要再得过且过。”

    众人多是不语。

    背叛是一种道德活,除了表态,谁也没有恬不知耻,还要叫嚣什么话。

    万彪陡然双目狰狞,铿锵有力地说:“一条是死路,一条却贵不可言,称霸草原亦未可知。”

    终于有人询问:“宝特大人。你就直说吧,让我们怎么干?”

    万彪笑了笑。

    他说:“我已有万全计划,说予你们知晓。第一,你们派出军队,半道截杀狄阿鸟,情报很可靠,他身边没有带军队……”

    众人慌乱了,纷纷说:“这能行吗?军队不会听命的。”

    万彪怒道:“听我说完。”

    众人停住。

    他这就说:“军队不听?你们为何要告诉他们?难道你们告诉他们说,带着他们去杀狄阿鸟?蠢货。找个名目呀。说是保护他,安插上自己人,就说是保护他,甚至什么都不说,说是去抓重犯。”

    他朝万武斜视过去,恶毒地说:“我阿兄与尔等一起去,他从家里带来不少死士。”

    紧接着,他又说:“就算是杀不了。他狄阿孝还能脱得了干系?”

    众人个个倒吸了一口寒气。

    万彪又说:“这是一手,另外一手,则找个亲近可靠的人给狄阿孝把话说开,让他明白他有资格自立,让他明白,狄阿鸟会杀他。”

    他发现众人盯着自己,笑道:“这个人不是我。我还得不到他这么大的信任。你们应该知道,我被靖康看好,中间是有人引荐的。而引荐我的,是狄阿孝的小表兄小骨朵。铮小骨朵一直还活着。狄阿孝也知道,他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铮小骨朵出面,一来澄清他们的误会,要知道,那都是奸恶的狄阿鸟布的局,一来则向他狄阿孝挑明,并且告诉他,会有人和势力支持他自立的。”

    他反问:“谁不想称王?”他阴森地说:“我不相信他狄阿孝不想,他若是个普通人则罢,却不是,他是在数万将士面前扑到刺骨的深水里为将士们试水的人。他在北方打得土扈特人畏他如虎,他指挥军队,歼灭了拓跋氏三十万军队。这样的人,他足以称王,与狄阿鸟相争相抗。”

    众人陷入沉默。

    随着一个人说:“就这么办吧。”

    然后,众人把手凑到一起,抵掌起誓,趁着夜色,去布置去了。

    草原上。

    狄阿鸟已经接近包兰了。

    万彪的情报很准确,他身边只有十余骑。

    但是万彪不会知道,狄阿鸟也对他们同样了解不少。

    因为他得到狄阿孝的信任,暗魂势力有着诸多不便,被压制着,甚至消息送不到狄阿孝面前,但是暗魂同样没有闲着。

    暗魂中的都尉已经出发去见狄阿鸟了。而狄阿鸟则坐在篝火边听他讲解众多的情况,他让人记下来一条主线,万彪,万武,王良丙,马武威……等等。本来他还在闭着眼睛,听到似乎有非同寻常的军队调动安排,一下睁开眼睛,发出几声冷笑。冷笑完,他叹气说:“又要被老太太痛骂了。这支宗室的族枝,孤怕是不得不灭掉了。本来我还想留情一二,都敢擅自调动军队,还什么不敢?”

    察觉到这话有问题。

    他怕记录,更正说:“陷我们东夏数万将士于死地的必是他们。”

    他找出地图,略一查看,就说:“不歇了。诸君跟我按原定的路线上路。”暗魂都尉大吃一惊,喊道:“大王。他们有用军队截杀大王的苗头了。”

    狄阿鸟冷静地说:“孤知道,跟着孤就行了。”

    他把头上的爵拔了,乱发迎风飞舞,年轻时多次髡发,他的头发比很多人的要短一些,但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

    他又除去铠甲,给人索要冕服,众人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听到危险,反倒除甲胄呢?

    狄阿鸟并不解释。

    他再一次要求都尉核实这支私自调遣的军队派遣到的地点,而后就金光冕服,带着十余从骑出发了。

    于此同时,小骨朵已经登了狄阿孝的门。

    而在漆黑的路上,一支三四千人的军队在原野上摸黑移动。

    狄阿鸟几乎是躺在马背上在走。

    他仰望着黑空中的几点亮星,沉默得让人心慌。

    他的选择并不多,回去带军队?这个最不现实。

    那么就剩下两个,一个是绕过拦截的军队,入城夺权,另一个就是看看这些军队,是不是不认他们大王。

    而他想弄清的,心痛的,却是狄阿孝究竟参与了没有。

    他记得中史有记载,中高祖皇帝邦是秘密入韩信营夺权的。

    天一亮,韩信才发现戍卫全换个精光,将领们都在刘邦面前跪伏。

    这是一则成例。

    狄阿鸟只要进城,站到任何一个将领面前,哪怕他是靖康的内奸,只要狄阿鸟肯赦免,他就足以惟命是从。

    狄阿鸟有威望慑服任何人。

    狄阿鸟的声誉足以兑换令人保命的信用。

    这是王者的堂而皇之。

    但狄阿鸟不打算这么干。

    他怕狄阿孝参与,他害怕一下拿到证据,他希望他给狄阿孝看到,他是不可阻挡的,哪怕孤身一人,他更希望狄阿孝在他抵达的时候,销毁所有的证据,这是他二叔的骨血,是他的手足,是他狄氏家族的千里驹和杀人王……如果他受了大夏律,看起来是他狄阿鸟赢了,但他的家族损失太大,血亲更少。这不仅仅是亲情,也不利于国家的稳定。一旦不得不杀狄阿孝,哪怕不杀,只要给他安置重罪,弟弟狄阿狗也许不是问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纳兰容信该怎么办?

    这对狄氏家族是毁灭式的打击。

    万马一枝怕是要废了,若是二叔这一枝也废掉,也许他在世,不会出动乱,若他不在了,家族的根基太轻。

    他宁愿冒点险。

    他突然张口,给身边的骑士要了一囊酒,咬开塞子,给自己灌了几口。

    这是烧刀子,带着御寒用的。

    他一路上几乎都没喝,戒酒,对他来说,不是一时假装,但今天他灌了几口,可见内心的烦乱。

    北平原丢了。

    定夏两州现在是这样的局面。

    接下来也许会有更为艰难的局面。

    这需要莫大的智慧,但更需要强大的心力,哪怕有足够的智慧,心理上挺不住的人,就会完蛋。

    天很快亮了。

    霞光万丈。

    骑士们纷纷大声说:“大王。别走了。前面就是拦截咱们的地方。”

    狄阿鸟笑了。

    他轻声说:“他们才出发多久,还没到,给我快马加鞭,迎头上去。你们要相信我们东夏的士卒,在东夏,士卒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就是孤的声音,我们从入伍到集训,给士卒的是独有的信念。在东夏,军队只为东夏,若说可以为一人所用,那就是孤。”他又说:“你们所说的地点,是他们留给今夜的我们的,但是我们赶了一夜的路,白天到了。白天。将士们认得孤。”

    他坐了起来,驾驭马匹,那马竟然毫无疲态,箭一般地飞蹿。

    众人跟上来。

    大地在马蹄下恍惚,草地、土坡、白霜飞逝而过。

    狄阿鸟突然脱口一句:“今日飞驰迎将士,英雄谁能挡。”然后他仰天大笑,丢开缰绳,伸懒腰一样展开双臂,让一双金色的广袖舒展,而在他心里,则有一个声音在诉说:“这东夏是孤的。它属于孤。但凡山川河水凡人,都有孤给的烙印。在这里,孤是不可抵御的。”

    接近中午,迎面一支军队在接近。

    狄阿鸟停住了,他驰骋到一片高坡,身边的骑士打开一面旗帜,眼睛望得到,这支军队在沸腾,在欢呼,有的人向天空中抛着头盔。

    天呐,是大王。

    战争在继续,强大的敌国面前,我们吃了那么多的亏,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们的大王回来了。

    本来要趁黑截杀,没想到狄阿鸟的提前会带来这种恶果。

    万武惶恐到极点,战马都几次腿软,在悲鸣,他见识不妙,带着几十骑,掉头就跑,陆续有人跟着他跑。

    狄阿鸟给身边的骑士说:“孤还以为孤要撕开衣裳,亮出胸膛,问他们谁来杀孤,然后在他们让开的道路上入城,没想到竟不用。传令下去。拘拿万武等人,就地格杀。”

六十四节 兵马使臣待发,檄文先行

    狄阿鸟一声令下,很快就是数十颗人头,虽然仍有漏网之鱼,也不过是那一两个默默无闻的。万武已经身手分离,怒睁着眼睛,被人抓拽头发挽在手里,狄阿鸟看了他两眼,心里仍有点不忍,但很快就被厌恶取代。狄阿鸟自认为没有对他们一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夺了他们的部众,那些部众本来就是当年的牧场旧部,为了弥补,却又给了他们很多,手无尺寸之功,却总贪得无厌地索求,现在狄阿鸟不问事实,即便是不问事实,也可以断定他们在和靖康勾结。

    就算起心争权夺利,同宗亲族,怎么能陷数万将士于死地?

    就地格杀。

    那是怕这些人攀咬狄阿孝。一路上怀疑也怀疑过了,以狄阿鸟对狄阿孝的了解,狄阿孝牵扯不深,很可能只是受了蒙蔽,起码他不知道这些人都与靖康勾结,但不排除当成案件处理时,众人争相拉狄阿孝下水,如果说自己真有一些不法动作,自己赶紧处理干净就行了。他带着这样的心思,给身边的部下下令,让他们先一步进城,借助于暗魂,将全部涉案之人格杀。

    他在本来是用来截杀他的将士簇拥下徐徐慢行,一路徐徐慢行,经过些驻地,将领无不立刻赶来拜见……无法跟来的将士则在营地里张灯结彩,改善生活,好像大王一回来,就是喜庆的节日一般。

    人还没入城,城内已经鼎沸。

    无数人蜂拥出来,放弃爆竹,吹角击鼓,穿红献舞。

    万彪还在焦躁不安地等待消息。

    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听到城中动静不对,走出门来查看怎么回事,见一名熟悉的将领从对面过来,笑盈盈冲自己打招呼,干脆走过去问他,十余步之后,眼看就要相遇,那将领突然拔刃,身后几个士卒立刻朝他包抄过去。

    万彪转身不及,大骇喝道:“尔等这是造反吗?”

    将领冷笑道:“大王陛前,万武已经伏诛,大家相识一场,实在想不到你有巨大的险恶用心,你自裁吧,可以留给全尸。”

    万彪大惊失色,后退到墙边靠住,喝道:“你带我去见大王。”

    万彪家中还有同党,门口一伸脑袋,又缩了回去。

    将领再不敢与他多说,扬刃而上,众卒纷涌上去,一阵砍剁,而后又纠纠上门,但凡反抗者均砍杀毙命。

    可是他的同党已经跑了出来。

    有人别有用心,直奔狄阿孝的府邸飞奔,一边跑一边喊道:“元帅救我。”

    狄阿孝至今也没接到谁告诉他怎么回事儿。

    小骨朵陪他一夜了。

    狄阿孝知道他的话是谎话,却不忍心戳穿,小时候一起玩耍的表兄,而今浪迹天涯,饥一顿饱一顿,黄瘦无比,反过来尽量开解他,让他站到另外一个立场上去想问题。没想到人闯了进来,告诉他狄阿鸟突然到来,已派人将万彪等人格杀,这是一个巨大的信号,他猛地站了起来。

    逃出虎口,跪在面前的人大声劝道:“已经没余地了。元帅反了吧。”

    狄阿孝愣了一愣。

    小骨朵也奋声大喝:“都是一个祖父的子孙,谁怕谁,反了吧。这天下本来就是你阿爸的。”

    狄阿孝反而质问:“他人呢?他为什么杀万彪他们?”

    石有谅还被他拘拿在府上。

    此人再怎么说背叛了他阿哥,哪怕好心给他送信,他也不敢放走,就拘禁着,等着交出去抢。

    没想到阿哥疯狂了。

    不分青红皂白,把万彪给杀了。

    万彪不是他兄弟吗?

    他是不是真要杀我?

    狄阿孝心思急转,同样热锅蚂蚁一般,他心里只有一念,北平原丢了,张铁头成了旁人案板上的鱼肉,阿哥疯狂了。他怪罪自己,他怪罪这个人那个人……怎么办?他都不听解释,万彪都能杀,都会杀,石有谅带来的书文,确实就是阿哥的墨迹,他该不会?他悲愤地大吼一声:“一个北平原,何至于?北平原丢了,和我没有半毛干系,我出兵前,还提前给他张铁头送了封书信。”

    街上锣鼓已经震天,想必狄阿鸟已经入城。

    狄阿孝突然做出决定,黑着脸说:“受大杖则走。既然他六亲不认。我们走吧。”

    跪在他面前的人愣了。

    小骨朵也愣了,使劲抠自己耳朵。

    逼来逼去,他却是要带着几个人跑?

    狄阿孝赌气一笑说:“让他后悔去吧,大战在即,他逼着他忠心的阿弟与你们浪迹草原,看他醒悟回来哪里去找。”

    小骨朵连忙提醒:“家眷呢。你跑了。家眷呢?”

    狄阿孝很放心,哼了一声说:“扔给他照顾。”

    他说走就走。

    本来就出发去打白登山,东西也不用怎么收拾,他喊上自己忠诚的卫士,带上小骨朵等人,不消片刻,就已经奔出府邸,往人声鼎沸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人走不久,狄阿鸟到了,一问,立刻大吃一惊:“跑了?”

    他忍不住评价一声:“几岁呀。惹了祸就跑?这算不算离家出走。”

    他很快暴躁愤怒,将狄阿孝的家什踩砸一空,逢到有人说情,就黑着脸问:“他心里有鬼。他心里没鬼他跑什么?”

    想想杀万彪,杀万武,杀一堆人,连审讯都没有,全部就地格杀,为的是什么?甚至放弃拔起一窝靖康党,换来的结果就是狄阿孝他不知道自己阿哥的苦心,离家出走了。大战在即,不管是和谈还是要打下去,这定夏二州的烂摊子谁来镇守?回家阿妈若问,自己怎么说是怎么回事儿?

    砸烂还不解气。

    他开始派人去追。

    然而,将领问追上了怎么说,他本想说句谅解的话,不知道怎么怒气一上来,吩咐说:“告诉他。跑了就别回来,爱死哪死哪。”

    他是顾不得了。

    收拾下心情,立刻就安排出一堆人召见,并找来镇守将军的幕僚,让他们立刻着手起草檄文。

    他问来问去,听说渔阳方面光知道号召国内打仗,发来行文,都事关兵马钱粮,不由叹气说:“檄文都不知道写一个,总要分谁对谁错呀。吃了这么大的亏,总要占住个理吧?难道老子还要憋屈着称臣,继续受气?”他大声说:“写上。问问皇帝,他女婿是对他女儿不好还是别有不逊。大陈皇帝对他不恭敬,老子起全国之兵为他征讨,但凡他有吩咐,皆以当年君臣之约为绳。而今,孤为天下雍人征大漠,他捅老子屁股,毫无征兆,毁我黎庶,是何道理?”

    谋士飞快加工。

    有司疯狂刊印。

    石砲飞快围裹。

    靖康军队虽然没有进攻定夏二州,此时仍是虎视眈眈。

    天亮之后,一支东夏兵出城,像要主动用兵。

    董文正要派兵相迎,他的前营里一阵砲飞,檄文雪片一样四扬。

    他被打懵了。

    有人捡来送到他的中军大帐,他一读,飞快地撕成碎片,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话,什么“为君者失德,而臣犹在守节与不守之间,君臣之义虽重,不如黎庶性命,虽欲自绝于君,羞臊君山河誓言,然不与之抗兵,则视东夏苍生何”,这还不是直接说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他成了好一个被皇帝背叛了还考虑是不是守节的忠臣形象,说我本来还想自杀来羞臊你,但是君臣之义比不上万千百姓的性命,不与你打仗,怎么对得起我东夏的将士和百姓。董文撕烂还不解恨,大吼不止:“无耻。无耻之极。”

    将士们却不觉得无耻。看得饶有兴致……因为里头还有花边消息,檄文说皇帝当年要用他狄阿鸟的时候,天天派女儿去他们家,现在孩子还小,皇帝却又把女儿给骗回家,然后对东夏用兵。

    劲风一刮,檄文飘飞几十里。

    健布也有幸瞅见四处乱飞的黄纸。

    士兵们捡起来或阅读,或保存,好裹东西好擦腚,阅读时满面红光,时不时叹息,时不时扑哧笑一声。

    健布判断道:“狄阿鸟回来了。也只有他拿砲弹裹檄文。”

    有人同样捡来一张送到他面前。

    他持在手里读一遍,平平折起,笑道:“军心已大半不存。诱因虽是北平原,却是‘初获此地,羚羊跳跃,图籍无名,皇帝为使安心,赐为其妻封地,而今见之富庶,不闻夏人之劳苦,而垂涎欲复有’。”

    旁边一个参军凑上来,小声问:“君侯。这不会是真的吧?”

    健布笑道:“但说无妨,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参军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真的,是因‘军费激增而无力一抚,内府无钱,而子孙少饭’,这是编不出来的吧。”

    健布拍拍他肩膀说:“小子。人家狄阿鸟就知道这么说,信的人才多。皇帝要是因为穷夺他的北平原,那该有多穷呀。这是他故意的,他是要告诉你们,这是皇帝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多养军队看家护院,给子孙改善生活,派你们去送死,去与他同室操戈,去辞别父老,弃妻子,然后不知道多少人横尸于野。这小子毒得很。寥寥几句,人就没心打仗了。尤其提到了‘不见忠臣直谏,为帝王陈利弊’……那你说这话都出来了,那些御史们上书还是不上书?”

六十五节 夏律所书

    狄阿鸟还没有到渔阳,靖康就从渔阳撤兵了。这一路是用来牵制渔阳的兵力,而今狄阿孝全师而回,有了定夏二州的军事力量可以震慑后路,本身早晚都要退兵,但在东夏,在渔阳,人们宁愿相信是被大王吓走的。

    大王只身而回就已经吓退数万靖康兵,这足以令军民自我振奋,军民也更需要这样的消息传播。

    然而狄阿鸟到了渔阳,北平原的情况报了上来。

    嗒嗒儿虎一战而败,在北平原与靖康相抗的军事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幸好赵过及时领兵回来,他下令嗒嗒儿虎后撤让出渔阳河谷,自己却领兵从卢龙关而入,先是击败夺取卢龙关的靖康军队,然后轻骑直扑魏博西南,在那儿与靖康作一次交手……这一次,不再是前几次的大型攻守战阵,而是迅捷的运动战,自然大败靖康军队,扳回了一局,接下来,陶坎担心他进攻魏博,或者占领魏博西南的补给要地,为了应对东夏的骑兵,又把红衣将军急忙从渔阳河谷拉回去。

    双方已经开始通使。

    交涉中包括赵过要求陶坎不再围困那些被围的靖康军队,也包括陶坎要求赵过领兵退走。

    其实双双在战场上都处在不甘心的境地。这种交涉都带有威胁色彩,接下来,还是要打,以打促和。陶坎是要在境内清除东夏军事力量,恢复关塞,也只有实际上控制在手,他才会觉得可以和谈了,而赵过虽然有狄阿鸟给的底线,目的却是要重创靖康一到两回,这样才能达到靖康不敢小看,谈判时有话语权。

    赵过手中只有上万骑兵。

    虽然都是东夏精锐铁骑,但要给几十万靖康军队足够的教训还嫌不够,尽管已经两次击溃靖康军队,也是不疼不痒的。东夏军纪严明,没有烧杀劫掠卷民的先例,难以在魏博周遭杀人放火,制造混乱,而因为后继力量不足,也不敢继续南下,直扑大名府等地,就又往卢龙关撤退了。

    按照两支军队的行军速度,陶坎要想截击东夏军队也几乎是不可能。

    但不可能很快就成了可能。

    原先东夏管辖的大片区域,有人竟成功召集起乡民,汇聚一支上万的力量,在几支必经险要处呼应靖康军队,堵截东夏军队。

    由于他们的阻挠,陶坎率优势兵力赶上……

    狄阿鸟回渔阳,正是这一战要爆发的节骨眼上。没有比辖区起义更让东夏军民备受打击的,就连狄阿鸟也同样,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原本自己辖地的百姓们也能受到鼓动,非要玩一手占险要……这些地方,都曾受惠于东夏,东夏对他们的治权处于监管状态,兵役要的少,税也收得少,不是北伐需要大量的物资,收一些粮食,他们比东夏人的负担还轻。当年那儿的一些地方,十里不见人烟,而今人口逐渐恢复,一片欣欣向荣,却不知感恩为何物,反要呼应靖康与东夏为敌。

    他想不明白。

    不过不管他明白不明白,他都要赶紧再前往北平原,支撑那里的局势。

    没到北平原,半路上遇到嗒嗒儿虎和谢先令的残兵败将……这支残兵败将一路走,一路忐忑,嗒嗒儿虎本还想去赵过军中效力,避免见人,这下却逃不掉了,一迎上去,他发现狄阿鸟身边站着林中部族的万户那日松,就已经觉得不太妙,果然刚到跟前,喊了一声“阿爸”,狄阿鸟一巴掌把他扇翻在地。

    他翻身站起来,嚎嚷分辩:“儿子尽力了。”他用凶恶的眼神去瞄那日松,怀疑是这那日松怀恨,暗中告状,就用手一指,怒道:“若不是他们的人战场上顶不住,冲乱中军,胜负亦未可知。”

    狄阿鸟大吃一惊。

    他打嗒嗒儿虎,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他草芥林中部族,吃惊是吃在他毫不悔改,林中部族新降,你就押着别人送死。

    别人都应该为你去送死呢?

    这是什么逻辑?

    论到战场责任,你还能义正词严指责别人?他闭上好一会儿眼,想怎么去纠正,想好了,这才睁开,用连日劳累,有点沙哑的嗓音问:“阿虎。你知道林中部族差点灭族吗?几十个族群里头,有一些只剩下……”他用马鞭指着嗒嗒儿虎,面容挤到一起,谢先令怕他上去抽打,连忙挡到前头。谢先令其实早就知道依着狄阿鸟,万万不会这么做,但却没想到他刚见面,就为此事发作,代为解释说:“大王。世子也是没办法了。手里没兵呀,那是为了抗拒靖康军队,不得已而为之。”

    劝上狄阿鸟,谢先令同样怀疑那日松是告状的人,连忙朝他看去,希望他适可而止。

    那日松一时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

    他身为一部首领,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这种微妙,一边是自己打残了的林中百姓,一边你在人家东夏人的屋檐下,看着大汗为部众揍儿子,你劝你对不起林中百姓们,你不劝,东夏君臣怪你没眼色,将来难保不恨上你,何况这大王到底是真打儿子还是等着自己劝,自己也不知道呀。

    狄阿鸟冷笑说:“没有兵,力量不成对比,为什么还要往上硬碰?啊?我听人说,你说反正死的也不是东夏人……”

    他一把把那日松拽过来,居高临下,逼视着谢先令问:“他向我称臣,是不是东夏人?大夏律尔等一起所作,孤问你,你说他是不是东夏人?”

    谢先令哑然,他不知道这火怎么又烧到自己身上了。

    嗒嗒儿虎想犟一下说“不是”,怕在众人面前丢阿爸做大王的脸,就说:“接受完考验的才会是。”

    刚说完,就又挨了一脚,后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护着他的谢先令也因此被撞了一跟头。

    那日松更加尴尬。

    狄阿雪赶上来慢,老远大声吆喝。

    狄阿青跑来,扛着狄阿鸟,而史千亿跑到嗒嗒儿虎身边,将嗒嗒儿虎扶起来,激动地冲狄阿鸟大喊:“你打他。你凭啥打他?”说着,她扯拽嗒嗒儿虎的衣甲,哭喊说:“他只有十四岁,你想让他怎么样?”

    她把嗒嗒儿虎的衣甲给扯开了,嗒嗒儿虎还在抗拒,但是累累伤口和裹着的白布已经开始暴露在太阳底下。

    阳光刺着人眼疼。

    史千亿指了给人看,大声问:“他才十四岁……哪一次不是和你们一起往前冲的?”

    嗒嗒儿虎实在忍不住,眼睛一皱,委屈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众将士纷纷单膝跪地,请求说:“大王要怪怪我们,不要再打宝特了……”有的人干脆放声大哭,哭道:“我们知道大王您为战死的将士难过,可是宝特大人真的尽力了。大王您生气,打我们,骂我们,不能责怪宝特。真的。好几次遇险,都是九死一生,你就不怕再见不到他吗?”

    狄阿鸟心里一软。

    挽了狄阿青一把,走了过去,史千亿还警惕地去护嗒嗒儿虎,狄阿鸟给她摇了摇头,走到嗒嗒儿虎跟前,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拽住他衣甲,彻底给他卸下来,看他身上的伤口,新旧累累,不少因为战场上难以包扎,都发炎了,红肿带脓。

    狄阿鸟皱了皱眼睛,把泪掩饰掉,生硬地“嗯”一声说:“去,把你的伤再处理一下。”

    狄阿鸟奔残兵败将去了,一再感谢他们支撑局势,一再让他们起来,而众人却定要他对战败进行处罚。

    那日松也受到了感染。

    他本来是恨着的,恨东夏人草芥他的人,此时此刻,却谅解了很多。

    逗留这儿,有人从卢龙关来。

    来人跳下马就喊:“受元帅派遣,呈报大王。我部已不辱使命,再次击败靖康军队,全军退回卢龙关。”

    嗒嗒儿虎终究是少年,忽然就不记得了刚刚挨揍,自一旁蹿上来问:“他们用那种铁疙瘩砲了没有?”

    骑士铿锵有力地回答:“用了。但是被我们破了。”

    嗒嗒儿虎“啊”了一声,上去就执住他的胳膊,问:“怎么破的?”

    骑士自豪地说:“绕过去。”

    嗒嗒儿虎醒悟过来,姑父所率领的都是骑兵,战法自然不同。

    他有点沮丧地回去,接受医官给他处理伤口去了。

    既然前方已经获胜,狄阿鸟临时决定不这么快赶去,就在渔阳河谷的这一侧犒赏宴饮。营地里渐渐有了生气,不再是一番沮丧,他则单独要了谢先令,与谢先令商议和谈的事儿,两个观点一抛,谢先令就后悔没有单独回渔阳,绕开他。这两个观点,第一个是将北平原还给靖康;第二个是将湟西南部还给高显,用来换取北黑水之北的荒漠草地和丛林……这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渔阳和北平原一代,以及湟西南部,这都是东夏人口稠密的地域,和定夏二州不同,这里是最好的兵员地,多是老部曲,怎么说舍就舍呢?但谢先令知道,狄阿鸟不会无缘无故就有此主张,肯定在心里想了很久,但他还是不想发表意见,不是他看不到北平原难以夺回,将湟西南部交给高显,可以换取高显的联盟……高显不但受灾,这些年因为经营不善,财政也越发困难,把这块地方给他们,他们肯定愿意跟东夏一起与靖康拼命,何况不一定要他们拼命,起到制衡就行了。

    谢先令试探说:“大王。代价太大了吧。”

    狄阿鸟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呀。代价很大。”

    谢先令又说:“没了这两个地方,我们东夏也少了粮钱重赋之根基呀。别的不说,这两地安居的东夏人,大王又怎么安置?”

    狄阿鸟没有直接回答他,要求说:“你好好想想,孤也再想想。东夏再强,也经不起几面作战。如果与靖康交战不休,孤没有把握稳住高显,他们与靖康几乎不接壤,要浑水摸鱼,找的也是我们东夏。”

    谢先令第一次感觉到事态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之前他也在想,狄阿鸟会暂时放弃北方,带大军回来与靖康决战一把,然后再和谈。

    但目前,狄阿鸟显然是不愿意退出漠北,如果他不退出漠北,就没有力量与靖康作战的,甚至还有一个高显……谢先令差点把高显忽略,经过狄阿鸟提醒,才记得,这头病虎也是吃肉的。

    它不可能找上靖康。

    虽然东夏给他让了条通道,但还是几乎隔断它和靖康,本身东夏就难以战胜靖康,他浑水摸鱼,找到要欺负的对象,也只会是落难的东夏。

    谢先令理解了,却叹息道:“这东夏四面皆敌,这几百年来,也只有大王这样的英雄才能在这里驰骋建国。”他反问:“郭嘉是什么意思?”

    狄阿鸟说:“他说,我们东夏一回只能有一个敌人。”

    谢先令没有吭声。

    他还是没有赞同狄阿鸟的主张。

    从某种角度上论,这等于是半个东夏。

    狄阿鸟也没有督促他,轻声说:“林中部族还在渔阳河谷中驻扎,待会儿叫上阿虎,叫上军中所有高爵将领,一起去感谢人家对东夏的牺牲,向人家致歉,换取别人的原谅,向他们保证,会将他们一视同仁,会给他们足够的抚恤,会教他们耕作、生产。”

    谢先令苦笑说:“这有用吗?”

    狄阿鸟说:“孤也不知道。阿虎呀。他造的孽呀。打不赢你退呀,你为何拿人命往上堆?林中部族的人就不是人?”

    他又说:“我们东夏汇聚各族,本不欲起你我之分,这是大夏律所书,尔等天天所言,结果呢?北方除了林中部族,还会有众多的部族,他们听说林中部族投降了我们,不但没有换来富足和安宁,反倒被我们东夏灭了族……还会有人投降我们吗?这北方的英雄豪杰,还会有人历尽千辛万苦来投奔孤吗?”

    狄阿鸟要求说:“你去给阿虎讲,告诉他,他阿爸不是因为他战败打他,战败,力量悬殊的时候,谁都不免,没有人能够长胜不败……打他,是因为他眼里没有生命,他不知道人死了,就死了。”

    谢先令理解为“仁”。

    他点了点头,徐徐后退。

    他走了,狄阿鸟开始自言自语:“阿虎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眼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没有人,什么叫胜负呢?”接下来,他就抬起头,盯着上头的帐篷顶,嘴里含糊不清,念念有词了。

六十六节 折辱大臣

    东夏全力补给之下,林中部族吃喝不是问题。

    然而进入他们的营地,死人和伤残并躺,牲畜能就卧在一旁,大冬天,光着屁股,刺满纹身的孩子还能在雪地上乱跑。狄阿鸟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而今的东夏把传统都丢了,目比跟从的犍牛,愤怒地问他们:“为什么不派我们的人来帮助他们立营?为什么没有医官?为什么没有伙头军?”

    这些话,虽然有很多那日松根本听不懂,但他知道是好的,而还没做到,就站在旁边,眼神中充满着感激。

    这倒是没有办法的。

    起码医官是没办法找到。

    伤亡那么大的战争,医官连自己的伤员都看不过来,谁肯往这儿派?

    狄阿鸟眉头拧得很深。

    那日松转眼一看来了很多部族的首领,连忙要带着狄阿鸟与他们相见。

    狄阿鸟走了两步,却突然回来,大吼一声:“愣着干啥?半个时辰,孤要看到大量的医官,要看到火头军,要看到帮助他们养成习惯的犍牛和文参。孤从来也没想到,这样的传统你们会丢。”

    几个高级将领一转身,带着人就走。

    嗒嗒儿虎站在一旁,想到接下来要道歉,内心中好不自在,恨恨地把头偏到一旁。谢先令也不自在,在东夏官场已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被大王领来道歉?看着几个带着一样心思的将领趁安排医官,带着人跑掉,而剩下的人大多和自己差不多,不由暗笑两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日松赶着去陪狄阿鸟,接受众部族首领的拜见。

    金花万户直接奔他去了,一把拉他到旁边。

    她对两个事疑惑不解,急需弄明白,一是那边站着一群东夏的高官和将领,怎么站那么整齐,还都不动,二是这个年轻英俊的,难不成就是东夏王狄阿鸟,要是拜见错了可怎么办?

    那日松已觉得不礼貌。

    金花却洋洋得意,他用的是林中部族的土语,眼看自己问了,狄阿鸟还看过来,一边惊讶这人的英俊,一边还洋洋得意,你听着又怎么样,你听得懂吗?

    那日松知道狄阿鸟听得懂。

    狄阿鸟的猛语熟练无比,有猛语的底子,又多对北方言语留意,这土语他听起来毫无障碍,只是说的时候会断断续续。他恨恨地戳了戳金花万户,示意你别自以为聪明,其实人家什么都听得懂。还来不及知会。狄阿鸟扭过脸来,给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儿,而自己面朝金花万户,用熟练的猛语说:“孤来回答你吧。没错。他们站在那里,是孤让他们站在那里的,因为战争突然降临,就把你们的人拉上去作战,带来巨大的死伤,这是他们的过错,孤带着他们来向你们致歉来了。至于孤,就是狄阿鸟……他们的大王,将来也是你们的大王。”

    金花万户惊叫:“他是猛扎特人?”

    她太过意外,所以惊叫,没有说你,而是说他,自是恼恨那日松不告诉他。

    狄阿鸟按照林中部族对待金花这样的大萨满的礼节,要亲吻她的眼皮,金花嗅得一股清香,却是在战栗,身子有点发软……但她又不得不摆出微笑,闭着眼睛,往前探脑门,却是身体失衡,两手慌乱,抱了过去,抱了,却又紧张,松掉往后急退。狄阿鸟向她略一执意,扭头接见他人了。

    金花万户却愣在那儿,一手捂住胸,看着狄阿鸟的背一动不动。

    嗒嗒儿虎则带着恐惧看着阿爸钻入野人堆,到处拥抱。

    他忍不住小声跟谢先令说:“阿爸真能忍,他们能熏死人。”

    谢先令连忙给他摇了摇头。

    但谢先令知道嗒嗒儿虎说的是真的。

    丝毫没有夸张。

    嗒嗒儿虎是在高显长大的,他的忍耐力已经很强,他都这么说,那是到了一定发指的程度。游牧人吃羊多,身上有膻气,长期不洗澡,加上毛发重,那些再有点狐臭的,够让人受不了的,但和这些林中部族比,却是小巫见大巫,这些林中部族的人,有一些还在杀食部族的敌人。

    他们会把人的毛,各种动物的毛按照颜色,人的牙,狗的牙,熊,老虎,狼的牙按照大小,编出来戴在脖子里,会用身体磨蹭松脂,来防止蚊虫困扰,防止各种皮肤病,甚至还会捉来臭鼬作宠物用于圈猎,再携带上麝盘和一些带气味的器物,你可以想象得到混杂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些人在草原上的生蛮眼里,也是截然不同的生蛮。就连高显北方的女直生蛮,因为多学会结寨,钉木屋,也会比他们好很多。人常说女直满万无敌,却不说这些林中部族满万无敌,那是女直在老林中疏密定居,猎物充足,比他们这些林中迁徙的人吃得好,比他们高大长寿。

    首领们毕竟好多了。

    狄阿鸟和他们见完面,却不去接受他们的招待,让人给找来一个木墩,一屁股坐在营房正中。

    他指着自己带来的人给那日松说:“带上他们,一个棚、一个棚去道歉。”

    金花弄明白怎么回事,张口就是一句:“都是话听不懂的奴隶,给他们道歉?道歉也听不懂呀。”

    她已经被狄阿鸟折服了。

    这女人?好像自己从来也没起念要投降靖康一般,死命围着狄阿鸟打转,浪乳肥臀上下起伏。

    首领们也纷纷来请狄阿鸟入主帐,接受招待。

    那儿已经摆开大宴。

    牛角角具数排并立,力士光着胸膛、好女勾勒彩目……全牛全羊全鹿,一应俱全,有的还在火上转动。狄阿鸟坐着不动,要求说:“医官犍牛不至,百姓食不上东夏营饭,孤是不会接受你们招待的。你们何不与孤一起在这里等,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他再次要求那日松:“带着他们逐营道歉。这道歉是无法挽回战死百姓的生命,却能宣示我们东夏有错必改的态度……他们有错他们改,孤有错孤改,孤要东夏各族一视同仁,绝非空话,今日一人不食我东夏食,孤滴水不进。”

    谢先令心里苦笑。

    他跟了狄阿鸟多少年了。

    他自然知道狄阿鸟为何滴水不进,他多疑。

    等林中部族接受了东夏饭?当年都是这样的,奴隶和部民吃上东夏饭,立刻就铁了心变东夏人,加上医官疗伤,犍牛协助训练,整理内务,这林中部族,怕从此就一心想变东夏人了。

    林中部族亲爱之心本身就不强。

    恶劣的环境和氏族中男子的竞争,使得他们看淡所谓的亲情,虽然死了那么多的人,怕也挡不住这顿饭,他们跟谁打仗不死人,除了亲娘舔大的孩子死了亲娘哭个几天,谁真正能把人命当回事?

    衣和饭,生和死是人心的根本。

    嗒嗒儿虎和犍牛们都没精打采,都不是学堂里的孩子,排着队入营,一个棚、一个棚给人鞠躬道歉,好看吗?舒服吗?但偏偏无人敢违背,狄阿鸟看过来,大伙胸脯猛一挺,看过去看别地方了,胸腹就又都猛一塌,嗒嗒儿虎心里都在忍不住嘀咕:“暴君。军阀。这是在辱士呀。”

    谢先令倒还挺得住,见那日松靠近,主动招呼他带着去,并编了台词提供给那日松:“之前为了打退敌人,逼迫你们上战场,现在大王回来,看到死伤那么多人,让我带着他们给你们道歉来了。你们为我们东夏立了大功,东夏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请你们接受东夏的抚恤,接受成为东夏的一员吧。”

    嗒嗒儿虎快哭了。

    真的。

    丞相没含量地给那日松编造这台词,还“请接受成为东夏的一员吧”,接着又要与大将们一起尊严尽无,到处道歉……他自己还好,毕竟脸皮厚,只一个劲给自己说:“还好。我才十四,还只算小孩。”但他已经在心里中发誓,绝对不能像阿爸一样对待大臣,否则大臣们太难堪了,会怀恨在心的。

    郎中兵跑步前进,火头兵跑步前进,犍牛?

    犍牛则是就地征集的士兵。

    将领们怕有些没有犍牛整理内务的说教力,干脆把兵拉来为他们打扫,然后统一给他们定规矩。李思浑才从渔阳赶到,就已经被迫提供郎中兵、火头兵了,他找狄阿鸟还有事儿,骑着高头大马,裹着将氅跟着跑步前行的士兵往林中部族跑,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姐夫呀。这战争打成啥了。你怎么还住林中土人这儿,还把人都拉去……搞什么呀。派我先行一步去北平原也行呀。”

    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林中部族正在悄悄变化。

    大王还没吃饭。

    大王还没吃饭。

    大王还是吃不上饭。

    ……

    不能让大王天黑之后也坐营地里不吃饭吧。

    文武士卒老小一起下手。

    王明诚来了,王明诚也要跑萨满跟前帮忙宣讲国策,否则你把他饿着,回家他妹也不愿意呀。

    但是林中部族已经混进来靖康奸细。趁着夜色,奸细和两个林中部族人往北平原方向的靖康军营飞奔。

    到了靖康营地,饭后正在喝茶的马天佑当啷一声,茶盏掉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说什么?狄阿鸟这次是真回来了?就在林中部族的营地?”

    他起身到处走动,反反复复地问:“他到林中部族的营地干什么?”

    他问与狄阿鸟一起上来的兵有多少,问狄阿鸟在干什么,突然,他猛地停住,大吼一声说:“快去。火速报予陶督,向他告急。告急,让他速派援兵。”

六十七节 割地侨居

    陶坎紧急从东线赶回西线,几乎有了疲于拼命的势头,这自然也是东夏有意为之。据说狄阿鸟从北方回来,只带了少量军队……如果真是这样,狄阿鸟必是不愿意放弃北征,如果他不放弃北征,双方和谈的难度就会降低。抵达渔阳河谷,他略作安排,立刻带着骑兵上去前沿查看情况。

    东西数百里,已经是两天后了。

    薄雪早已化去。

    许多顽强的树叶这时候才开始凋零,在马蹄下扑打,远近的山上还会闪出一块一块雪白,那是山阴中残存的白雪。立马一个能够远眺的山岚,往东夏营地看去,这儿原先是林中部族的营地,如果不是东夏人搅合一回,他仍在渔阳河谷一代,说不定就花大力气策反了,但现在,似乎晚了。

    他分明地看到阳光下的开阔地上,林中部族的人在摆队列,时进时退,时而会手持长矛,呈角度撑起……

    练兵?

    他心头一阵疑惑,掉头给身边人喝道:“立刻去查。狄阿鸟带了多少兵回来。”

    他这一阵疑惑来自于狄阿鸟的狡诈。

    你既然没带兵回来,就不应该明目张胆地操练、暴露,你告诉我你很当林中部族是一股力量,公开操练,岂不是不打算隐瞒你没有带兵回来的事实吗?这不对呀。回到营地,他什么也没做,就开始等情报了。

    靖康的军队消停了。

    东夏除了派来使者,强硬要求靖康放弃对部分残留东夏军队的围困,放回俘虏,送归遗骸,救助困厄的东夏人之外,也没有大的举动。

    这似乎又在佐证狄阿鸟确实没有带兵回来,既然他没有带兵回来,他为何还能提出这么强硬的要求?就像是通牒。

    通牒?

    好吧,就让我们看看你在通牒之后,会拿出什么来吧。

    陶坎决定看看东夏的底牌,毕竟往长月路远,往来消息不够通畅,议和怎么和,还没有到来旨意。

    那就看看呗。

    在他坐等观看的这几天,东夏已经广泛争取议和的意见,当然这些讨论是在那些重要的将领和官员之间。就连嗒嗒儿虎也是狄阿鸟在敲定下来才知道,乍一听闻,他大吼一声,猛地就往外跑去。

    到了狄阿鸟的帐外,几个将领向他行礼,他却把人家搡了一跟头。

    直接闯了进去。

    直接为了战死北平原的将士。

    直接为了心中的不甘。

    直接为了杨二广临终的嘱托。

    他就像是爆发了,站在狄阿鸟的大帐里,也不管狄阿鸟是否和人伏案商谈什么,就站在正中心,双手握拳,大吼一声:“阿爸。你糊涂。你怎么能放弃北平原呢。”盛怒之下,无所隐瞒,他喊道:“你说过,那是我们将来的都城呀。你夺不回来,你给我兵,我夺,我发誓,我发誓。”

    他双目怒瞠。

    他骨节咯吱之想。

    他胸中那口气,吁出来喷了一尺多。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

    杨二广临终的事迹,嗒嗒儿虎给他讲了。那是北平原东夏人的不甘,那也是全部东夏人发出的怒吼和不甘……但是目前,靖康常设军已经过二百万,接近整个东夏的丁口,打下去,靖康不会好过,东夏呢,一旦战争爆发,边贸禁止,集中在南部的农田荒芜下去,东夏能撑得起几次?

    狄阿鸟轻声说了一句,让文官们先出去,而自己按了一下案子,站了起来。

    他温和地看着嗒嗒儿虎。

    这是让他骄傲的儿子,不是说怪嗒嗒儿虎拿林中部族送死,揍了,就不再是,十四岁,披坚执锐,统帅节制大军,与陶坎这样的靖康大将沙场角逐,虽然战败了,却旗鼓相当了一阵子。

    有的事,虽然不符合他狄阿鸟的观点,但不代表换个人就能做得高明。

    这不是嗒嗒儿虎的污点。

    尤其让狄阿鸟欣慰的是,嗒嗒儿虎身上,没有丝毫的气馁之相,他还想打,还敢打,照样习武,奔走下营,激励将士……甚至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狄阿鸟最看重的品质,他本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年他只要松懈一点,放弃一丝一毫的上进,他也没有今天,他不认为这东夏是他用聪明才智打下来的,他只认为这是他百折不挠换来的,而有了百折不挠,即使没有东夏,他也必有一番成就。

    嗒嗒儿虎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鼻梁英挺,额头开阔,双眉插鬓……怎么看怎么喜欢。人说长得像他,他也觉得像他,长相肖像,性格神似,他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不像是第一次见面就揍,有一部分真是揍给别人看的,他没有选择呵责,一挽袍面,坐在低矮的榻上,拍了拍一旁,要求说:“阿虎。过来。”

    嗒嗒儿虎一扭头,拒绝说:“不去。”

    狄阿鸟啧了一声,却不怪他,轻声说:“阿虎。你既然知道了,那么主张背后的理由你定然也知道了吧。”

    嗒嗒儿虎没有否认。

    他只咬准一个事实,喊道:“可我们还有几十万军队。我们的军队比他们的更善战。怎么能不打就败呢。”

    狄阿鸟突然问他一个问题:“打仗是为了干什么?”

    嗒嗒儿虎想也不想就回答:“征服敌人。”狄阿鸟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生存和利益?是的。现在的东夏,有与靖康一战之力,一旦打了呢?战争会持续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北平原,渔阳,湟西,千里都是骸骨,就算是我们打赢了,靖康国内也是尸横遍野,甚至站出来一个军阀,取代了皇帝,我们能得到什么?说不定背后又崛起了他人,把我们也取而代之。”

    嗒嗒儿虎愣了一下。

    他赌气说:“反正我不干,今天能丢北平原,明天就能丢渔阳,听说你把湟西南部边城也尽数予了我高显那边的养母……我们东夏还有什么?”他像头小狮子,端着拳头大吼:“我们东夏还有什么?”

    狄阿鸟淡定地说:“有人。”

    接着又说:“有北方大片的供你驰骋的草原啊。”

    嗒嗒儿虎大吼:“我不要。阿爸。请你夺回北平原。”他扑通跪了下来,一头扎在地上,咚的一声,好像捣在狄阿鸟的心窝上。

    他又用力地叩下去。

    狄阿鸟一下忍不住了,站起来冲上去,一脚把他勾翻。

    他的儿子,他是舍得揍一下,却是不舍得让他磕个满头伤。

    嗒嗒儿虎就去抱他的腿,嚎啕大哭说:“北平原城下尸骨遍地,阿爸请为他们把北平原夺回来吧。”

    狄阿鸟喊着眼泪,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喊了一声:“来人。”

    看也不看膝下一眼,他就宣布说:“你打了败仗。你还有脸哭。把他给我关起来,把兵器收缴,免得他自戕……要是他还不老实,给孤捆起来。”

    接着,他就问:“王本到高显了没有?他就是只兔子,也该有消息了。”

    犍牛拼命去擒嗒嗒儿虎,嗒嗒儿虎则在大帐里翻腾……狄阿鸟恨得不行,干脆大步走了出去。

    一股寒气逼来,他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到外面喊了几个等在外面的文臣,要求说:“再派人去陶坎军中。告诉他,如果他想议和,立刻给孤诚意,放回我的大将张铁头,放弃围困还在作战的我军将士,归还骸骨……否则后果自负。孤只给他一天的时间。”

    议和都定了?

    难道大王也有心反悔?

    众人没有质疑,立刻让人去办。

    这个时候,高显早啊已经迷乱了。

    王本来到高显当天,当庭一说东夏的决定,君臣就已经乱了。就连龙琉姝,也没有丝毫的镇定,直接从龙椅上冲下来问他。龙摆尾、龙沙獾、金兀术等将领把他团团围住,问他是真是假。

    王本心里也挺沉痛。

    他开始诉说条件:“我们大王说了。他做这样的决定的前提是东夏军民的安居,对于湟西南部十五城的东夏人,愿意迁走的,请准许他们迁走。公中土地可尽数交予贵国,但是百姓的私产要得到保护。百姓中愿意成为尔民的,东夏予以自便,但那些仍愿意为我们东夏国人的。他们还是东夏国人,可以向你们交税,遵守你们的法律,但贵国必须一视同仁,不得侮辱他们,不得践踏他们,不得欺凌他们,并且准许他们在有意愿的时候归国,或入伍,或为官。我们东夏愿意派遣使臣常驻,保证他们的生活不受影响,也保证他们能够遵守贵国的律法。”

    龙琉姝还在糊涂,疑惑反问:“给我了,怎么还是你们的人?”

    王本说:“对,东夏人还是东夏人。但你们有管辖权,可以收税,愿意为高显人的,准予他们成为高显人。不愿意的还是我们东夏国人,只侨居贵地,仍然保有他们的私产,并且神圣不受侵犯。”

    龙琉姝糊涂了。

    文武大臣也糊涂了。

    过了一会儿,吴隆起尚不敢高声大气,问他:“就是说,我们高显收税,但是却替你们保管地盘?你们还要换走我们的地盘?”

    王本否认说:“不是。你们的地盘。我们公中有大量的土地,可以提供你们高显人迁徙居住。我们的人只是侨居。只是我们大王希望置换北方荒山野岭,却又不希望他的臣民有流离之苦。归国北方的人口也一样,你们也一样可以派遣官员,协助我东夏管理侨民。”

    他强调说:“我们大王是仁君。”

    为了强调价值,他说:“如果我们东夏人都迁走,留下了什么呢?反倒不符合贵国利益呀。世人都知我们东夏的精工,他们会是你们最好的工匠,并且可以教会你们那些迁徙去的高显人。”

    龙沙獾问:“你都是说你们吃亏,那他狄阿鸟为什么肯吃这个亏?”

    王本想也不想就说:“而今与靖康交恶,我王不愿两面作战,他想成为大漠之王,一心征服漠北,包括黑水以北的地方。黑水以北有一些部族,对贵国也是阳奉阴违吧,他算是你们国人吗?不算。但是他们会不会妨碍我们征服漠北呢,漠北的敌人会不会流窜过去呢?这都是我们大王必须考虑的。如果我们的军队在高显认为的国界内出入,必定损害我们的同盟,这也是我们大王下决心置换的原因。”

    吸引力好大。

    湟西南部的富庶?

    收税能收多少呀?

    农田?

    城镇?

    王本又说:“本身我们已经吃太多的亏,所以这些条件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们东夏不是靖康人的敌手,请高显王出兵,为我王助阵。”

    龙沙獾仰天大笑。

    其它人也笑了。

    他们终于理解了,东夏打不过靖康,主要是来请兵的,这置换是吃亏,他们也顾得不上了嘛。

    整个高显国内都在狂乱。

    东夏王割了半个高显给高显,对,是半个,高显虽然很大,但是多数地方人迹罕至,只有湟东才是他们人口密集之地,有了半个湟西……那还得了,那就恢复了龙青云在世时的声势。

    龙血从黑水下游被召还。他也听说了,回来的路上轻快地奔驰着,在黑马上蹿下跳,背后,黑压压的骑兵跟着他……高显为了得到富庶的湟西,先期助阵的兵力已经上去了,但还是把他也喊了回来,让狄阿鸟看看,让他不后悔,高显帮他一把,也是全国出兵。换句话说,这也是两手准备,狄阿鸟就算反悔,十多万高显军队在湟西蜂拥,他也不敢反悔了呀。

    谢先令被派去接待了。他看着一支一支的高显人开赴战场,想起狄阿鸟的“侨居”一词,不同于还在悲观的同僚,悠悠地说:“大王这是又做了一件惊天的创举。我们东夏损失被降到最低,而只要还有我们东夏人在,他们?不过是在为我们保管地盘,给我们榷场,输运钱粮而已。”

    他得意地说:“东夏的民,让你管辖十年,还是东夏人。”

六十八节 垂髫相让

    陶坎得到了情报,皇帝那边却没有。

    得悉将会拿来作谈判和要挟的几万人冲出几十万大军的包围,皇帝大吼一声,拔剑在帷幄后面一刺,那儿什么人都没有,飘飞出了些丝带出来。他身体已经极为虚弱,神志不知是否昏迷,在众多宫女的尖叫声中,吐了口血,倒了下去。醒来之后,秦理就蹲在他榻前执着他的手,他大喝一声:“把董文……”继而,他顿住了,无比凶狠地看了秦理一眼。

    董文是秦理的亲舅舅呀。

    秦理有点惶恐,他被迫杀死岳父,妻子避免一死,逃到寺庙之中,等于遣送出家……现在,难道父皇还要杀自己的舅舅。他有点不寒而栗,但更多是一种恨,手不知不觉重了一下,秦纲一把拽回自己的手,用阴兀的眼神盯着他,盯着,盯着,慢慢地开始柔和,轻轻喊了一声:“是理儿呀。”

    秦理连忙说:“父皇不要为舅舅的事生气,舅舅虽然无能,但冠军侯呢?还是他在领兵呀。听人说,他什么都不管……极是怠慢。他还藏了狄阿鸟的檄文,他一直都亲近狄阿鸟。父皇您说?”

    秦纲反问:“檄文?”

    他问:“檄文取来了没有?给朕看看。”

    秦理哪里敢让他看。

    那里头的内容,他看完,怕三升血都吐不尽。

    秦理是有点希望他故去,但不希望是因为自己拿来檄文,把他刺激得,要是那样,这都能为弑父的骂名。

    秦理拒绝说:“都是他一些攻击的言辞,父皇看了岂不生气,再说了,路远,还没能取回来。”

    秦纲颤巍巍地说:“朕不看也知道。他狄阿鸟拿檄文攻击朕,对不对?上面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令人信。朕在世,毁誉参半,但也算是一位中兴之主吧,诋毁?诋毁能耐朕何?朕不介意。”

    他不介意才怪。

    他不介意也不天天索要檄文?

    秦纲却又说:“理儿。朕以兵马伐之,他还以檄文,这岂不表示是朕负他?朝野有议论吗?”

    御史的上书都能收集半筐。

    秦理却撒谎说:“他一介胡儿,国内还能向着他?”

    秦纲想了一会儿,说:“这不对。他虽是胡儿,却声名斐然,还娶了你妹妹,为朝廷伐陈,国内自有人受他收买,没有一点声音,这不对。”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要体会朕的苦心。朕自毁晚节,为的是什么?表面上是北平原,而实际上,是要把仗打完,你虽然在诸子之中脱颖而出,却终究没有经受过极大的困厄。与朕,与他狄阿鸟不同,所以呀,到你的时候,与他能修好就修好吧。”他又问:“阿禾还是不愿意改嫁,谁也说服不了?”

    秦理点了点头。

    秦纲笑了,说:“也是常情呐,狄阿鸟对她甚好。所以,阿禾……她苦。为父也苦。你知道什么是苦吗?”

    秦理茫然,他不知道这一通话乱七八糟的是要说啥。

    他也苦。

    岳父被杀,妻子被逼出家为尼,眼看就要承继大统了,却是如履薄冰,如履薄冰。

    秦纲肯定地说:“你不知道。”他猛地坐起来,要求说:“杨雪笙在何处?朕保他不死,还是要用他,派他去,去和谈,此外让秦应也去。既然没有要挟住他,一旦和谈,必有大的让步。军事上暂时是成功了,这是你的功劳,和谈上让步大,这是别人的过失,回头,你尽快去安排。”

    秦理轻声问:“父皇。和谈,要我们提吗?谁提,谁不是有求于对方吗?”

    秦纲说:“如果不是你舅舅坏朕大事,自然不用我们提。现在,没有几万人质,北平原却到手了,我们不提,他狄阿鸟要是不甘心,战争会越打越大,战争再打下去,耗不起,没有朕,你也支撑不了。可将渔阳一线,关塞之外的城地给他几个……这是底线,也是台阶。得失现在是次要的,打完就和才是主要的。国家被战争掏空,多打一天,民生多凋敝一天。你妹妹也难受一天,该也把她放回去啦。这女人的心都是向外,北平原都打了,她也没肯改嫁,咱们想要的借口也没用上,反而不得不给她扣了个不孝的帽子,夺了爵。哦。冠军侯?冠军侯那边儿,免官夺爵,让这老头回家种地去吧。”他大声说:“你记住。这老头好用,他无私心杂念,并非不可以容忍。他年龄还不算老,身体又好,天下危时注意将。朕不在之后,该用还要用。”

    秦理点了点头。

    秦纲又嚷道:“你舅打仗不行,你心里要明了。”

    秦理劝道:“一次看不出来什么呀,何况冠军侯也在,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秦纲一挥袖子,喝道:“不然。他行不行朕知道。根骨不硬。这天下良将,譬如健布,譬如羊杜,譬如陶坎,张怀玉,哪一个不是血气盎然?脖子死硬?没有根骨,他就撑不过大战,朕听说他在西仓,打了恶仗,见死的人多,痛哭流涕呀。人都说他是收买军心,以朕看,他顶不住啦。”

    秦理不敢争执,但心里不免哂笑。

    那张怀玉不过一战成名,败仗打得多了,可这个屡败屡战,反倒被皇帝认为是根骨硬,这逻辑上有问题呀。

    他被父亲压制得厉害,看法也就越发不肯苟同。

    皇帝又说:“而今是中兴之象,你要守成,朕把皇室的声望多少重整了,有功绩在,这国内的各路门阀,就难与你相抗,你多想一些治国上过的事情,想着怎么收拾国内,壮士断腕也不可怕,朕征伐四海,这就是强大的震慑力……他们不敢怎么样。不像过去,人会说,天下已不再秦,借此动摇我朝根基。”他肯定地说:“专注于内政吧。理儿,列国争锋,你非狄阿鸟的对手,勤修内政,不失己德,练兵马,固关山,他亦拿你无可奈何,他是不可力敌的人杰,你就与他耗,富不过三代……耗下去,他老了,死了,你却稳固了朝政,北方就再无威胁。”

    秦理脱口想说狄阿鸟跟我年岁相当,比我还年轻,我能不能耗过他呢,但是他不敢这样唱反调。皇帝自己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袍,身上还是盛装冕服,却是折叠双臂,交叉于膝上,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威盎难挡……这也是一个百折不挠的人,至此已得积威,隐隐与宫廷合,与关中合,与天下合,便是花白的髭须翘着,也是那般的骄傲和严肃。他干脆地给秦理一个摆手,让秦理去照办,看这秦理走远,而自己犹不动如山,慢吞吞地说:“希望他狄阿鸟也一样不想打。”

    很快,他又说:“他定会知道我的病,如果他能忍住不打,那他就更可怕。”

    笑了一笑,他骄傲地说:“若无朕,则大厦早已倾倒,何来平河南,灭大陈,威压大棉?朕之一生,自是无所畏惧,敢用他,就敢收他,他若战,只要朕还在,那就战……而今靖康之军伍,已非久朽。”

    外头喊了一声:“禾公主带着小王子来看您了,万岁见吗。”

    外头只是照模照样喊一声。他时昏沉时昏睡,因为皇后在作安排,宫闱不乱,其实也就是喊应一下,值守的大臣自然不敢说不让皇后的嫡亲女儿探望,已经放秦禾扯拉着狄阿晟走了进去。

    狄阿晟是在长月出生的,还正是垂髫年龄,他很得秦纲喜爱……一路跑得飞快,叫着皇外公。也许是因为这孩子在东夏长大,精灵可爱,又虎头虎脑,与孙子们大不相同,秦纲宠到任他揪胡须。

    别有用心的人甚至借题发挥,说这个揪胡须,唯独狄阿鸟的儿子不行,而实际上,其它的孩子哪个也不敢揪他爷爷的胡须,那是龙须,拔龙须。秦纲却仍任他在啊膝下胡闹,时而把住孩子的根骨,给宫人给秦禾说:“天子外甥,自可王关外。”他们进来,秦纲勾起了嘴角,却仍无笑意。

    他斜眼瞅见狄阿晟。

    狄阿晟立刻站住,回过头探头探脑,大声喊:“郎中咋还不来?快给皇外公煎药呀,趁我在,好喂他吃,他怕苦,我得哄着他。”

    钟灵毓秀到这种程度,秦纲实在难以严肃,不自觉就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念叨说:“这孩子太聪颖,能长命乎?”

    秦禾伏到他脚下抓住他的手,回了一句:“我们家孩子都聪明。”她晃晃秦纲的胳膊,撒娇说:“父皇就放过我夫君吧。您地方这么大,非赶女婿女儿到大漠深处受风霜吗?”她一这么说,秦纲就忍不住垂泪。

    秦纲却是甩甩他的胳膊嚷道:“你又是来气我的,国家大事,不要插嘴。”

    狄阿晟说:“没事的。阿妈你就让皇外公高兴、高兴吧。我阿爸不怕他,我阿爸也孝顺他,让着他呢。”

    秦纲懵了。

    他脸涨得通红,一阵气促,喝道:“黄口小儿,你说什么?”

    秦禾大惊,起身给他敲打背部,大声喊道:“父皇,父皇,他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狄阿晟得意地笑道:“我阿爸能开那么大的弓,外公你能吗?”他在身前比划一轮,嘿嘿笑道:“我阿爸打遍天下不用手……”他想说无敌手,却成了“不用手”,他问:“皇外公。我阿爸是个大英雄。大英雄首先要孝顺。他说了,让着你……”他眼睛一眯,脑袋一伸,轻声说:“我也让着你。我每次吃饭都比不过你?我是故意的啦,哈哈,我说吃药好苦,我快吃不下了,皇外公真厉害,也是故意的呀。我们都想让你的身体好起来。”

    秦纲又气又爱,喝道:“朕还让你让着?”

    狄阿晟握了一个小拳头,大声喊道:“那咱们今天再比一比。”

    秦纲大声说:“好。”

    皇后打外面来,没好气地说:“你才吃完饭,也吃过药了,你比什么呀比?”

    秦纲大声说:“朕就要跟他比。”

    皇后笑到一半吞下去了,叹气说:“人家又是哄你的。这都不知道。你这一比,肯定人家又让你赢。”

    狄阿晟哈哈大笑。

    他在宫殿里绕圈跑两步,竟然一弯腰,手在地上一撑,打了个车轱辘,竟还能直直地站定。

    秦纲看得眼睛发直。

    他指着惊叫说:“你们看他。你们看他。”

    皇后也在发愣。

    这四岁的孩子……这身体也太好了点吧?

    皇帝猛地一跺脚,大声说:“孩子来给外公抱,朕让朕的外孙为王。要议和,给朕加上这一条。”

六十九节 不敌妖性

    之前皇帝为了保密,在议和上并没有做出诸多的准备。

    现在,他自然只是先提出“和”,而后再细细交换条件。议和一公开,朝臣们争相提出相应的条件,他们不乏框架和条款,甚至除了收回北平原,还对东夏有苛刻的要求,这是任何一个国家开谈时应做的准备,下限只有皇帝和少数几个人知道,大臣们围绕的,则是利益最大化。

    至于谈到最后的结果?

    与这些准备有关,也无关。

    大堆苛刻的条件,对方能不能接受,仍然取决于战场上的形势,其次则是主持议和的官员。

    杨雪笙至京,朝廷已经给他准备了数十条款,包括狄阿鸟要立谁为世子。战场上都是好消息,战争的时机、背-景,他杨雪笙已辞官在乡,自是不大清楚,朝臣们为他介绍,多是自褒贬敌,杨雪笙捧着条款,是一阵子的意气奋发。

    为国议和,逼迫对手割地求饶上贡称臣,这是一个文臣青史留名的途径,是洗刷他污点的办法。

    然而没来得及蹦哒,皇帝承受着病痛,召进宫耳提面命,再出来,杨雪笙已神色肃穆,步履蹒跚。这议和的条件列出来,一个比一个苛刻,而实际上皇帝的底线却是那么低,议和只许成不许败,其结果就是他杨雪笙将会议出一个“丧权辱国”。

    离京之时,一些声名狼藉的故交好友前来相送。本弹冠相庆之时,他却捧着议和的诏命放声大哭。

    众人送他,是觉着他会被皇帝起复。

    老皇将没,新皇继位,他肩负起议和重担,官场履历在,也许一旦起复,很有可能是托孤重任。

    众人的期望高,往来巴结,礼品早已堆金如山。

    杨雪笙从家乡出来,一心恢复清誉,没想过要收礼,而今收不收已经无所谓了,反过来不敢得罪他人,要是驳了别人颜面,议和回来被人落井下石,会是怎么一个局面,带着一腔的期望,却有如此落差,酒宴中不知不觉喝了几杯,绝望之余,酒后自是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他不是秦应,早已磨练出绝世的奸滑,对政治的敏感超于常人,此时自是认为此生摆脱佞臣无望,不由为晚景嚎啕。

    还是有人能够安慰他的。他的堂侄杨雄已过而立之年,几次入仕,因为他杨雪笙的声名不佳,终究也回家操持田产了,这次跟杨雪笙一起出来,自然知道叔父对清名的渴求,安慰叔父说:“叔父。这也未必,关键还在于战场角逐,若是陶坎将军不负公叔厚望,战场上节节胜利,议和未必就不能议出个像样的结果。”

    这对叔侄也只能把期望寄托在陶坎身上了。

    陶坎?

    却也是知道,哪怕双方都要和,为了和谈有利,还是要打一场、两场。

    他格外重视与狄阿鸟的对阵。

    这天下名将,已无人敢说能高于狄阿鸟一头……他陶坎又何来自信,能够在战场上战胜狄阿鸟?哪怕战场上讨点好,就足矣。

    陶坎只求不败,即便为个不败,他也已经殚精竭虑,忙于排兵布阵。他确实撤销对小股东夏军队的围困,放任他们离境,看起来是给东夏一些让步,实际上,他需要重整兵力,不想消耗哪怕一丝一毫,连日来,他轮番视察各个军营,鼓舞士气,等着议和前决定议和内容的一仗。

    卢龙关,他已经不管不顾了。

    东夏的两个拳头摆开,他陶坎不能将自己的军队分成两部分各个抵御,受东夏调动,两地相隔遥远,如果东夏依靠自己强大的机动,在某一端突然投入全部兵力,靖康在兵力上也许还能有点优势,但是吃败仗的风险就会增加。

    一旦分兵,一旦一边吃败仗,那东夏反倒从劣势变为强势。

    手下人已经摸清狄阿鸟带回来的人。

    卢龙关的兵力不多。

    他狄阿鸟率渔阳来的军队,收拢残兵败将在渔阳河谷,陶坎不愿意将注意力往卢龙关多分,留下少量军队用于监视和防守即可,就是要在渔阳河谷孤独一注,与狄阿鸟决一雌雄,在此一战。

    纵你千变万化,我不动如山,你手里兵力不足,就算再能用兵,又奈何得了我?这就是陶坎的策略。

    狄阿鸟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他一刻也不停地作战前布置……直到他反复做,从紧张仓促到时间充足,东夏亦毫无动静。

    他正纳闷,甚至埋怨自己没有抓住时机,先进攻东夏军队,给了东夏军队休整的时间——也许他作战前准备,东夏军队正在休整。

    直到这天,檄文飘飞。

    陶坎脸色变了。

    这檄文与定夏二州时又有不同。

    在那儿,不管他狄阿孝是怎么回事儿,跑高奴去了,你不能不管不顾这一点儿,面对北平原,则要发挥得太多了,两地又那么远,谁先打谁的?军民丝毫不知,连争议都没有,而北平原所管辖的靖康人,又曾经因为狄阿鸟的镇抚身份在东夏治下,一直以来受东夏恩庇,现在支持谁?该支持谁?檄文纷飞,檄文漫天,增加了张铁头的孤身见敌,毫无戒心和陶坎的心计毒辣;增加了北平原历年来粮食赋税的比例;甚至增加了北平原贸易繁盛,对备州百姓生活的影响。

    “东夏虽尚武而不胁良庶,尔备州之民,出入东夏者,何人不好客,何人欺诈之?互利互惠,为尔等藩篱,备州凡一人皆可自问,久无边患之苦否?”

    陶坎聚集众将议事,扯烂一张檄文,又扯一张,一连扯个七八张,抖在众将面前问:“你们就任士卒传阅吗?你们傻了吗?这些能传阅吗?”

    马天佑最是受罪,狄阿鸟说起了与他结拜兄弟的往事,为了让大伙知道他既不是忘恩负义,也没有通敌卖国,憋屈地反映:“仗怎么能这么打呢?现在是打仗呢还是打文呢?”但是他又说:“不是我们任将士议论,让他们传阅,突然一下满营都是,你咋办?我也试着问了一下,这些人,这些人还多数不受影响。”

    他说多数不受影响也对。

    备州人心里不平衡,眼看北平原富有,东夏从一穷二白变成高人一等……多数是想抢回天朝优越感的。

    但相煎何太急,他们也都认可,东夏人不凶残,从此他们不再有边患的烦恼,因为靠着北平原,不少作物能卖去北方草原,获利也不少,渐渐的,又感到动情。

    不管他们对东夏人是不是因为不平衡而要出手教训,对东夏王口径一致:东夏王是个天大的英雄,百战百胜,你看咱们的那些将军们紧张的模样,咱们能打赢他?万一打不赢怎么办?

    陶坎有点一筹莫展。

    他想了一下说:“明天分出人马进攻东夏军队,再不打,士气,军心不再呀。”

    说打就打。

    不打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檄文。

    万一东夏王开始声讨靖康的民生呢?万一他喊着他若得了备州,会怎么治理呢?各种不确定因素全来了。陶坎不得不匆匆用兵。

    攻打东夏营地很顺利,一打对方就撤,再打再撤,眼看到了黄昏,一旦收兵,这一战就打赢了,不管有没有杀伤东夏人,这东夏王狄阿鸟都在,一打他们就撤,一打他们就撤,岂不鼓舞士气,士气上升,其实檄文就没那么可怕了不是吗?起码能打赢东夏。

    这个时候,东夏出兵了……

    霜雾漫天,东夏军队摸上来了。

    陶坎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保持军队不乱的,靖康军队大乱而回,清点人数,数千人被东夏包围到东夏原先撤出的营地里。

    所有的靖康将领内心都蒙上了阴云。

    这大雾好像东夏人提前就知道,有种妖性。

    东夏兵的良好素质,使得他们在大雾之下也能作战,这是数量上无法弥补的,倘若天天下雾,不久再下雪,对靖康军队来说,士气会急转直下。

    其实东夏人还真知道降雾。

    狄阿鸟对天文、地理和气候格外留意,他的参士手边有大量关于气候的记录,人家翻着历年的资料,早总结了一套识别的经验。

    天又亮了。

    东夏的使臣来到,提出要求说:“昨天一战,俘虏贵军数千将士,愿与尔等交换回张铁头将军和被你们俘虏的东夏将士。”

    换不换?

    陶坎忍不住问他:“如果不换呢?”

    使臣笑道:“那我王自会公诸于天下,尔等将领不惜国人、将士,就怕会寒了贵国将士的心呀。”

    使臣轻飘飘走了。

    陶坎整整一天都在反复考虑是换好还是不换好。

    他想来想去,决定从后方接来张铁头。

    如果非要交换,把他交还也好,通过他走走上层路线,能够通过他劝劝狄阿鸟,为议和作铺垫,那是再好不过了。

七十节 欠的总是要还的

    交换人质,陶坎最终还是同意了,而且他留意到口气从下通牒无条件遣还到交换,在口气上已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狄阿鸟实力不济诈不了无耻改口?还是他原先想和谈或者不和谈,现在变成不想和谈或者想和谈了呢。当然,答案他只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而这些也都是敌人那边的情况,自己决定不了。但决定交换俘虏这个事情,他必须得拿主张,而且令他惶恐的是,这些人只是被困,何至于已经投降呢?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这些人确实已经向东夏缴械……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这些年,靖康对被敌俘虏的事情进行宽大,但仍不能容忍,这些将士,就不害怕归国后遭受处罚,甚至牵连家属?狄阿鸟是个神鬼莫测的人,这个陶坎一开始不信,现在却是渐渐信了。他想把人换回来,问上一个究竟,狄阿鸟怎么做到的。张铁头从后方押送过来,正好天气放晴,两三天的大雾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好天气。

    为了对抗东夏的檄文,陶坎让上谷人现身说法,强调狄阿鸟的虚伪,和当年将上谷人当牲口一样卖往高显的往事。

    张铁头一进营门,很多靖康士兵就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这个东夏大将,就是当年去干这件事的……据那些上谷人讲,张铁头一开始不是北平原的大将,就是干了这事儿之后,狄阿鸟才给他升的官。本来敌意深厚,关押在军营里就行了,不该让其在营中现身。但定好次日交换,陶坎也有心发动一番心理战,偏偏下令让人带着他去看靖康的军队。一是让他看,靖康军队已非从前,是具备战力的,即便比东夏稍弱,但可以在数量弥补。二是让他看檄文漫天之后,其实靖康军队所受到的影响不大,将他给放回去之后,他能告诉狄阿鸟,不要再去做这些不起作用的事情。甚至,他让自己的人距近观察着张铁头。

    张铁头倒是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沮丧。他挂着无赖的轻蔑的笑容一路看了军营一遍,路上遇到几个上谷兵捡起土块扔他,依然面不改色,尤恶笑说:“老子已读书养性多年,给你们一般见识?”

    陪同他的人把人驱赶走,他还讥讽陶坎说:“这个放狗的人家通常不是什么好人家。”

    晚上,同行的人回去给陶坎汇报。

    一大堆人聚议,都纳了闷了,个个嘀咕:“真的是因为他跟东夏王跟得早,受他们大王宠爱,一点也不担心回去之后会因为丢了北平原被处置?你看那个王镇恶,已经拒绝回去了,说无脸的。他可好。”

    陶坎都有点佩服张铁头的。

    这没脸没皮的,丢了北平原跟没多大事一样,这该多无羞耻呀,偏偏这么没有羞耻的人还真的似乎读了点书,保持上文雅和风度了,你给他强加的耻辱,他好像点滴不存心上……陶坎想了一想,询问道:“他向你们提要求了没有?也算本座联络一下感情。他家眷不还在北平原吗?家眷是不可能一同归还东夏,总还要让他有点忌惮,回去之后能在狄阿鸟耳边说话时有所畏惧。”

    陪同他的人忙不迭地说:“那会不提?人家说不想回去,咱们这儿伙食好,还有小姑娘伺候,昨天他睡了俩,今天还作了一首艳诗。”

    陶坎脱口道:“这也太无耻了。狄阿鸟也是一代枭雄,用这样的人为大将?莫非瞎了眼?”

    旁边的部下补充:“关键是狄阿鸟自己小妻都没张口要,第一个还就要他。”

    马天佑则张口就评价说:“东夏王重感情吧,多年的老兄弟。”

    一说出来,他就感觉自己的话不对,连忙停住……发现众人谁都没有在意,这才咳咳两声,含糊过去。

    但是他的要求,还没有当众讲给众人听呀?

    陶坎问:“他提的什么要求?”

    那陪同张铁头的人就说:“他要我们给他取一幅画,就是那个啥啥猛虎吃牡丹的……这不,元帅有吩咐,我们快马从北平原给他取了来,估计该送他手里了。”

    正说着,帐外一声马嘶。

    紧接着闯进来一个人来,外头通报的声音反倒晚于他闯进来,告诉说:“卢龙关那边来人求见。”

    来人闯进来,就猛地蹲伏在地,大声说:“大帅。不好了。”

    陶坎猛地站起来问:“赵过又杀进来遛马?”

    来人一抬头,带着恐惧说:“高显人出兵了。湟西全都是高显兵……”陶坎带着侥幸打断:“他们是在趁机抢掠湟西的吧。”

    来人道:“本来我们也以为是,却不是的。是东夏请来的,不少进驻了卢龙关,大帅早作决断,否则我们那一路,没兵呀。”

    陶坎呆呆地站着。

    狄阿鸟近日细微的外交辞对上的变化立刻浮上心头。

    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后悔的呻吟,喝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一种心气无法发泄的憋屈,他就觉得自己喘息困难,整个胸口都是涨的。他怎么能向高显借兵了呢?高显怎么可能借给他兵呢?

    相比于靖康,东夏才威胁到高显的生死存亡呀。

    两家这些年一再交好,狄阿鸟邀请高显出兵,给高显让一条南下贸易的通道,甚至还帮忙救灾,但是他们是邻国,他们是同源,他们随时都可能吃掉另外一家,你高显人也太傻了吧,你上来那么多兵帮着他和靖康拼命,一回头,他狄阿鸟打完漠北,几十万军队归来,就趁我们两败俱伤,把你灭了。

    陶坎的一只手不自觉放到心脏上,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他大吼一声:“去查。看看东夏给了他们什么条件,他们能给的,我们能给更多,派使者把他们给我劝回去。这群瞎眼的混蛋……”

    高显人怎么能这样呢?

    他看着傻了的众将,众将岂不是也一样这样想?

    终于有人咬了咬牙说:“元帅,劝回高显人是一手准备,如果劝不回去呢?谁知道他狄阿鸟怎么迷惑了高显的贱妇?他们俩之间本来就有奸情。前头狄阿鸟没兵,咱们应该趁机打他的呀。”

    是呀。

    为什么没有全力进攻?

    东夏王再怎么样,他变不出兵来的时候,用军队压垮他呀。

    现在分兵两路?再去防备卢龙关方向?

    又有人提议了:“已经答应他们明天交换俘虏了,不如趁机掩杀过去。”

    陶坎同意了。

    他咬牙下定决心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先与狄阿鸟死战一回,若是把他杀败,自然能增加劝回高显兵的筹码。”

    众人喘定,帐内鸦雀无声,气氛一阵压抑。

    最后,陶坎打破沉默说:“军务繁忙,倒是抽不出时间去私会他张铁头的,不如本座今晚去看看。”

    说走,他就要走,他一走,众将就自在多了,在大帐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还把报信的传令兵喊回来,再向他询问一番。

    陶坎很快就来到了关押张铁头的大帐,张铁头不但要了他的画,还要了一把胡琴,拉着跑调的声音,跟着哼哼唧唧,大老远都能听到。

    陶坎一进去,见他面前摆满着食物和美酒,立刻换了笑容说:“还住得惯。”

    张铁头放下胡琴,伸长脖子就去夹艳红的牛肉吃,脖子上冒着青筋说:“有酒有肉,怎么可就是没有美女?回去之后,自有大王管着,官府的人盯着,部下看着,也只有在你们这儿,度过了我一声最惬意的日子,你们真的不打算多留我几天吗?我可告诉你,放我回去,不是个什么好决定。”

    陶坎说:“那又怎么样?不放回去,还能一直打下去?朝廷的用意是收复北平原,不是要灭你们东夏。而且你们大王停战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放你回去。”

    张铁头吞着牛肉说:“灭也灭不了呀。老子一时大意,中了小人奸计。可叹呀。死了多少军民……你说老子要回去,哪有脸见他们呢。把我留着吧。啊呀。天天这样的日子管着,真心不想走。死都不想走。”

    陶坎笑道:“你要是不走,我们岂不是很为难?”

    张铁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也是。不能老让你们为难,对不对?”

    陶坎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张铁头放下食物,举起一幅画看,也连忙伸头过去,画上是一只白额大虫,凑在一撮牡丹面前,似乎怪有深意,正要帮忙琢磨,张铁头一把收了,叹道:“你是不是听看不起老子的。其实老子也看不起你。虚伪的话都少说,放我回去不放我回去,该说给我们大王我都会说给我们大王,你们想和?白占北平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现在想和,有点做梦……”

    陶坎诧异看过去,不看则好,看过去,正是一泼酒水,浇个满脸。

    陶坎单独见他,生怕他夺兵器,先一步抽了出来,喝道:“你找死?”

    张铁头一脸愁苦相,嘴角还挂着笑,问他:“找死。你敢杀吗?”

    不敢。

    陶坎又气又怒,一抹酒水,掉头走了出去。

    里头传来张铁头的大笑声。

    走了十几步远,张铁头在里头喊叫:“你军心在动摇,尽利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信不信老子给你破了?”

    天一亮就要摆兵,能不能掩杀要看有无战机,但是交换俘虏,兵一定要摆,陶坎没时间跟他一般见识,回去就作安排。

    三更生火。

    四更吃饭。

    五更,军队已经开拔,好将能占据的好地形全部占据上。

    天一亮,漫天遍野就都是靖康的青龙旗帜。东方的日头浮上来,在东天划了个半圆,照耀出漫天的红光。

    陶坎死死盯着对面,直到地平线上浮现一道骑线,这才松了一口气,东夏的兵马也一样越上来越多,牛角声声,突然一个骑兵快速驰骋而来,到了陶坎面前,大声说:“多谢陶公下令,给了我们几千俘虏,让我们交换自己人回家。”

    那骑兵在阵前大笑。

    陶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这几千俘虏,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但是东夏已经先走将了,放了好些将领回来,这个走将走得,似乎毫无戒心。陶坎心中正起复不定,人已经到跟前了。

    到了跟前,陶坎怒道:“把他们全部拿下。就是一只猪缩在圈里,也不该一夜被人捉出来。”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大声喝道:“大帅。是你下的令呀。是你下的令呀。你要把我们换回来。你和东夏达成的协议,与我们何干?”

    陶坎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再三回忆,大吼一声:“蠢货。东夏人原来没把你们俘虏。你们守在营地里呀,你们怎么那么听话,出来换将了呢?”

    陶坎身边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尤催问陶坎:“是不是该把张铁头也走马给他们啦?”

    对面的几个将领说:“他们派人来接。”

    陶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给众人揭破,这大雾天,被东夏包围的人马,东夏根本没有攻打,只是假吆喝,假打了一夜,第二天派人上来要交换俘虏,递来书函,自己不知道,定下来之后派人飞送回去,东夏利用这个东西诳了里头的靖康兵,不知道他们是当时就投降了,还是现在还在,换将喊出来将,换兵喊出来兵。如果说之前靖康军队还存在,将领们被喊出来走马换将,现在士兵们也全部缴械了呀。

    陶坎扭头看向他跑去打探的部下。

    那部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似乎和他还无关,就那样盯着看着。

    转个弯,东夏制造出来什么假象,在他带着人探查的时候把他也骗了呗。

    这时还换将不换将?

    要不要放出张铁头。

    对面,狄阿鸟正在教训身边的嗒嗒儿虎,问他:“看到阿爸怎么打仗了吧?战争……不仅仅是**,还要诸般利用,敌人的心理,敌人的破绽,就是靠骗。”

    嗒嗒儿虎若有所得,说:“儿臣知道了。”

    狄阿鸟问他:“还生阿爸的气吗?”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狄阿鸟要求说:“那就带上人,接你铁头叔叔回来,孤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你就替阿爸过去一趟,顺便劝两句吧,别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也被人捉去。”

    嗒嗒儿虎问他:“那阿爸,我该怎么劝他呢?”

    狄阿鸟说:“来日方长。知耻后勇。”

    嗒嗒儿虎生硬地说:“可是他丢了北平原,阿爸连训诫几句都不舍得吗。”

    狄阿鸟冷笑道:“他比你难过。”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一挥手,带了十几骑飞速上去。

    他们到了对面,陶坎腹内疼痛,已经伏在马背上,几乎要掉下来,周围的人都来扶他……一时忘了要不要问他要不要走马换将。嗒嗒儿虎带人上来,等于一次催问,陶坎额头上滴着黄豆大小的汗水,咬着牙同意:“换。打消他们的戒备。给他们交换,等到大队战俘交换的时候,给我掩杀过去。”

    张铁头就这样,骑着一匹马出了阵,走向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正要告诉他阿爸的话,张铁头冲他笑了一笑,眼睛似乎揣了些泪水。张铁头说:“阿虎?你阿爸怎么让你来接我呀?他怕我羞愤交加?”他点了点头,给嗒嗒儿虎说:“你等着我。这几天得蒙陶坎将军的招待,我要去称谢一番,再走不迟。”嗒嗒儿虎正要阻拦,张铁头拿出一副画,展开给嗒嗒儿虎看了一看。

    哦,原来他不望雅将的风度呀。

    嗒嗒儿虎叹了一口气。

    在阿爸的老兄弟里头,嗒嗒儿虎也只有张铁头不佩服,这家伙太无赖,没有他看重的优点,偏偏阿爸喜欢他。

    张铁头要了把剑,迎着朝阳去了。

    陶坎刚刚被人接下马,张铁头到了。

    张铁头站在他面前,大声喊道:“陶坎。老子看不起你,所以老子有一败,你看不起老子,但是老子还是要感激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没有立刻就杀我呀。当然,你也是不敢。你看起来不太好呀,多注意身体,不要死得太早。我去感谢一下你这些天没有闹着去杀我的那些军队啊。”

    说完,他就调头驰走,横掠靖康军队。

    陶坎只顾疼痛,还想开口阻止,他身边的人纷纷说:“真是个小人,无赖呀。他去干什么?他是去气我们……他自由了。他想让我们的人都知道。他想让人都知道我们奈何不了他,他炫耀。“

    陶坎却盯过去。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他担心什么?他担心士兵们会忍不住,把这个无赖打死在阵前。

    张铁头却满面春风地行走着。

    时而斜视靖康的军队,时而前行看路,他大声喊道:“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我张铁头是登州人氏,不是塞外的胡人……今日在尔等面前追述生平,那是要告诉你们,我们东夏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不是胡人的国家,虽然国内有诸多族群,但是我们使用雍文,我们崇尚礼节,视人人平等……”

    不是所有的兵都是上谷兵。

    将士们都不知道他要干啥,他便问:“我听说你们最精锐的军队是上谷人组成的,我要去看看他们什么样子。”

    找到了上谷兵的阵营,他像找到了家一样,来到,停驻,大声说:“老子是张铁头,要给你们澄清一件事情。有人说出来闯荡,欠的,总是要还的,今天爷来就是讲给你们那些你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事实,然而把欠你们的还给你们……免得你们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你们的亲人罹难,始作俑者为谁。”

七十一节 大将安在

    数十年的旧事了,一时讲清楚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张铁头却可以。

    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当年黄埔学府中有人为此事大做文章,或错或误,大肆糟蹋他张铁头,他下令把人抓起来,不料声势大了些,正好被狄阿鸟知道,狄阿鸟不但要他放了人,还指点他把人请进府做了西席,并且向其公布一些存档资料,反过来这个文士干脆就专门研究这段历史公案去了,写了一沓厚厚的资料。事关张铁头自己,他怎么会不时刻在意?曾经亲身经历的经过,背后推测的背-景,当时备州的时局……都向当时还糊涂着的张铁头一一敞开。

    今日讲来如行云流水。

    一讲当时造成这件事的原委,二讲当时备州官府作为背后推手的不作为,三讲当时东夏的全力救灾……四讲当时东夏人自身的恐慌和高显为了缓和矛盾暗中的小动作。这一切比在昨天发生还明了。不要说那些上谷的升斗小民,便是他张铁头,如果没有人专门去研究,也不会看这么清楚。上谷兵开始骚动。他们将信将疑。他们把张铁头包围了起来,他们有的辱骂,有的质疑,有的又呵斥自己的袍泽同乡,怪他们打断,将领们已经制止不了,敌方的大将要放走的时候,闯入阵营,本身就是一件遭热闹的事儿,张铁头一不打,二不敢杀,那边只好任事情行事。看着这一切,张铁头嘴角流出一丝庄重的微笑,将他的赖尽皆洗去。抬头望向西北方向,虽是演说不停,脑海里却响起了狄阿鸟的声音:“反对你的人不一定是害你的人。不要害怕身边有反对自己的声音,这些人是在监督你,是在寻找真正的答案,为政之官,治军之将,如果身边没有杂音,要么已经接近圣人,要么身边潜伏着严重的危机。他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成就你。成就你的宽容大度,成就你对得失的检讨,更能帮你澄清你的过往。”

    现在,这一切都一一应验了。

    而今没有多少人能对当年的事看得那么透彻,哪怕布局的陶坎,因为这里头牵扯到一些经济和民生问题,他是欠缺的,而在分析它的人却在还原,在寻找。

    他再次往西北方向看去。

    那个人,成就了他张铁头呀,岂是兄弟,君臣能够说清楚的?他张铁头何其人,登州野牙郡一介短工,父母双亡,被起义军拉了丁,何人曾能想到,他如果能够将十万兵,大国面前纵谈古今,正因为如此,就像一缕光,照耀在永无天日的人头上,又岂是知遇之恩可以道尽的?

    他骑在马上,在人群中高高在上,好像居于高台,神采飞扬,去还原那段历史,去告诉当年上谷的百姓……致使他们罹难的是何人,促使他们涌向东夏的背后推手是何人,他们饿死了多少人,而被东夏救济多少天,东夏等于救了多少人,而暴力转卖,中途而止,又伤亡多少人,而这最后死亡的人数被靖康官府无限放大,而实际上,杨雪笙知道有多少人?陶坎知道有多少人?

    但东夏北平原档案馆里却有一份收尸,东夏追加抚恤的文档。

    张铁头放声大笑。

    他扭过头来了,陶坎派的传令兵已经到了,军队骚乱,他中军看到了,担心,派传令兵来下达命令。

    传令兵举着小旗,飞射而至,盘旋着战马高唱:“元帅有令。不得动张将军分毫。”

    张铁头仰天大笑。

    他看到上谷兵用奇怪的眼神扭转过来看这儿那传令兵。

    讲得口干舌燥,调转头来,嗒嗒儿虎已经带人平行追来,站在一箭之外的空地上,这是要接人走的呀。

    张铁头摇了摇头。

    丢了北平原,死伤数万军民,他想解脱。

    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些不知所措的上谷军,大声喊道:“其实这么多年来,也有你们上谷人留在我们东夏,但是他们被你们看成叛贼,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你们若觉得我张某人说的是真话,可以专门去问问他们,当年为了劝退你们的父兄姐妹,我们大王在大春上,宰杀了多少幼羊。在他心里,人比羊贵,可是羊,是东夏牧民的命呀,当时的和我一样追随大王的将领中有个叫图里图利,都跪下来搂他的腿,被他一脚踹开,那羊,杀得山一样高,山一样高,可惜你们看不到,而我张铁头把一切都毁了,把他对你们的仁慈,善良都毁了,而今我又把北平原毁了。”

    他拽散头发,遮挡面孔,哼哼笑道:“我张铁头自然对你们上谷人不住,欠你们上谷人,本来就是我,我自可一力承担。这一命,今日就可以还你们。但也请你们记住,你们将军对我们东夏欠下的血案,将来也必有清算之日。”说完,横起长剑一架,面向西北方向,大吼一声:“主公。铁头有负,待来生再还。”

    说完,剑一抽,一股热血从脖子上往上飙扬。

    上谷兵已经处在惊恐之中。

    人信与不信已在两可之间,那血四溅,人还在横架长剑,马惊乱走,便是这训练有素,刀枪下来不眨眼的一支精兵,却四处躲避,人仰马翻。嗒嗒儿虎才看到不对,已经来不及了,他抖颤着用手指着,麾下的将士已经往上抢去。他这一刻才明白阿爸为什么定要叮嘱自己说“来日方长,知耻后勇”。

    天呐。

    这是平日从未严肃过的,人皆称无赖的北平原将军张铁头叔叔吗?

    这怎么可能呢?

    上谷人中有人在大吼:“让开。让东夏人接他走。别让他死在我们这儿。”人呼啦再散,更是人仰马翻……但无数的年轻士卒睁大眼睛,表情庄重,定定地看着,这样一个来到自己面前诉说当年,自尽而死的人怎么也能算得上一条汉子,他说的会是假话吗?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有谎话这么详尽的吗?

    嗒嗒儿虎搂上了张铁头,用手去捂飙飞的热血,却捂不住。

    张铁头仍在睁着双目。

    他拉出一丝笑意,死死抓住嗒嗒儿虎的胳膊,用微弱的声音说:“你阿爸有放弃北平原之心,你劝他,不能不要我们的北平原。”

    他带着一丝平静说:“当年我们来到的时候,遍地都是野草,偶尔才又根秕麦,地图上都找不到标记,水里一舀,能舀一瓢小鱼花,野狼出没,鹿羊跳跃……景色是美极了,却没有人迹。”

    嗒嗒儿虎知道他的意思。

    他想说北平原就是一块荒地,有了东夏的经营,才有了今天,几乎是备州乃至北方最大的一座城……里头都是东夏人的血汗,怎么也无法当成是一块荒地,要还,也不该还它。但不知是不是寄托了他太多美好的回忆,他竟然只记得美景了,只记得羚羊跳跃,水能舀鱼了,随着目光的涣散。

    他再一次挣扎一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请求说:“阿虎。把它夺回来。”

    他的头扎了下去。

    嗒嗒儿虎埋下头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他让人先一步鸣起送别的角号,托着张铁头的身躯背着朝阳驰去,大红的披风把他们全覆盖了,就像一朵玫瑰云,随着战马起伏跳动。

    北平原呀。

    沾满了东夏将士的血呀。

    此生夺不回北平原,就让上天埋葬我吧。

    狄阿鸟听到了传讯的角号,木木地坐在马上,周围的人还在问:“阿虎的角号声怎么不对呀。”狄阿鸟已经猜了大概,潸然泪下道:“铁头没了。”他举起手,要求说:“全军奏哀乐。迎接铁头归营。”

    那个带着木瓢的少年。

    那个裤腿捋在大腿上的少年。

    那个跃马扬鞭,一张口就是无赖劲的少年。

    那个打败高显叶赫将军的将军。

    那个天天在北平原穿木屐,握两个大铁蛋的镇抚。

    他走了。

    四面牛角声相连……万千将士低首。

    狄阿鸟幽幽地说:“铁头。你傻呀。北平原丢了,迟早有夺回来的一天。北平原现在丢了,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呀。你怎么就因为一次轻敌,就气馁了呢。”他大喊:“你还是老子的兵吗?”

    他说的未必是坏事,是指如果没有这场战事,他是没有决心放弃北平原的,如果不放弃会怎么样?靖康攻打北平原,打不下来,他要源源不断分兵支撑,而边贸全部断绝。东夏征伐漠北,很可能以失败告终,因为丢不下北平原。但如果放弃了呢。边贸还在,就能支撑巨大的物资消耗,无法进行交换了,还有三分堂可以支撑,而自己还能靠和谈要挟靖康一些利益,不过是暂时的放弃而已。

    终有一天,东夏一统大漠,挟万千将士回来,日夜盯着它,终有夺回的一天呀。

    他仰天长啸道:“孤王拟了罪己诏书,却没有公布,虽商定了和谈,却秘而不宣,这才让孤损折大将的呀。”

七十二节 魏博纷乱

    红翎使者在官道和田野上奔驰,无论太阳高照,圆月当空,还是风霜雪寒,都可以看到他们连人带马,在前往长月的道路上日夜兼程,背后的旗帜抖擞翻飞。他们的身体必须长在马上,除非消息送达或者其人身死。此刻的杨雪笙也一样,他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出了长月,一路夹于车厢其中,身体随车厢摇晃、颠簸,一旦固定不住自己的身体,就会东撞西跌,像是摇晃的盒子里放了一枚核桃。那马车趟泥过水,车轮摇旋风,总让人有一种奔驰太快,马分两边,马惊车败的错觉。

    距离之间,相隔着时间。

    不足够快,就足够变……

    尽管有信鸽在传讯,但只能用简短的密语来表达,不足以说明复杂的情形,也不足以做出重大指示。

    杨雄已先行一步。

    但杨雪笙仍带着深深的疑虑。

    他担心仗已经打大了,即便有心和谈,也止不住为了占据战场上风,获得和谈主动而滋生的不甘心。

    秦理私下见了他,打着问他和谈步骤的名义,却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令人堪忧的话:“阁老此行身负重托,虽议和是当务之急,亦不妨对东夏的实力多作试探,若是东夏数十万将士战之不下,日后必生大忧。”

    杨雪笙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有几层的意思。

    第一层的意思是可以不立刻止战,打到打不赢再说和谈;第二层意思是,越是打不赢,越应该设法消损东夏的实力。

    如果不是秦纲曾经面授,他会误认为皇帝的意思是无心和谈,甚至不是以打促和,和是为了打,打不赢了,将来再打,因为皇帝说得很是直白明了,他分明感受到,皇帝和储君对东夏上有着严重的分歧。

    皇帝的思路很清晰,与东夏作战,打赢也是输,因为你没法灭亡他的,顶多打跑他,关键是朝廷一方取得足以闭关封国的目的,即使要打仗,也应该把战争圈进某个地区,不再扩大,不能爆发全面战争……思路清晰到,他能看到东夏没有拿出全力,甚至暂时无心拿出全力,否则从陈州到备州,东夏的骑兵何处不能出没,何处不起烽火?何况狄阿鸟所复陈州,三方协定是大制衡,足以大量策反陈州拓跋氏余部。

    而朝廷也一样,董文的大军止步于定夏二州,朝臣们已经在核算军费,赤字,对裁军进行方向性安排。

    储君仍是储君。杨雪笙不必打乱自己和谈的思路来迎合他,只需要议和之后,对东夏作出一个明晰的判断就可以了,成文之后呈上,就等于自己没有忽视他的看法,但皇帝的身体堪忧,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不在了,一旦皇帝归天,议和未完,策略更张……自己就会拔不出来。

    当然,拔不出来在其次。

    他主政备州多年,对东夏的认识比陶坎更加深刻。

    陶坎只看到东夏军事上日益强大,而看不到支撑军队的背后政体,也许陶坎仍认为军事上的强大只是东夏王狄阿鸟不放松军事训练的结果,而杨雪笙看到的则是狄阿鸟通过剥夺草原贵族主宰族群百姓的特权,解放奴隶,作为一个尚武的草原国家,拥有了大陆上最为庞大数量的自由骑士,而东夏又区别于曾经的大小草原国家,以农耕和贸易弥补草原国家经济的薄弱,有条件铸造犀利的军械,并且供养一支长期训练的军队,这支军队仍以军府为名,但实际上不同于中原延续多年的府兵的制度,更加专精,更不要说军事思想上的进步带动的是一场军事变革。

    要知道当年靖康面对大棉作战,军事思想上落后,军队要很久才能跟上,而今东夏开始了操典式,超越了中原的府兵耕战合一,靖康又要很久才能跟上。

    历史上从没有这样的草原帝国。

    草原帝国的强大,往往是自身厮杀统一之后,因为草原经济薄弱,内部没有了掠夺对象,被迫向外掠夺……虽然当时的强大君王能够整合出一支无往不胜的军队,能够以战养战,则猛然膨胀,不能以战养战之后,就会很快被消弱,强大的帝国要么宣泄进中原,要么昙花一现,狄阿鸟却不同,杨雪笙可以肯定,狄阿鸟即便丢了北平原之后,也会再觅一块适合耕种的土地来弥补,他需要这种方式以耕补牧,解决单纯牧养无法用于积蓄,难以面对天灾**瘟病的问题。这种国家模式从狄阿鸟的父亲身上就已经现出端倪,至今他父亲给朝廷的建议还在朝廷上有存档。如果他狄阿鸟不是缔造出一个政体怪诞的国家,给人一种长久不了的感觉和期待,东夏必将是无法战胜的,不过,这也给中原的士大夫一个思路,草原原来可以这样治理,一旦成功被靖康运送,等于解决了历代中原朝廷无法统治草原的问题。

    快到大名府的时候,杨雪笙竟好运地遇到前往京城的红翎使者。

    听到高显与东夏联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东夏打破草原制度充满警惕,曾寄希望大小草原势力结盟相抗,将之灭亡,没想到狄阿鸟外交得当,近交而远攻,连纵连横,竟不急不躁,一个一个战胜对手,而今草原上已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生死存亡的势力。高显早已弱于东夏,而两国又关系复杂,正因为此,高显时刻面临被东夏灭国的危险。

    两个国家有这样的关系。

    这个时候,高显不捅他一刀已经开恩,怎么能帮着他反过来打靖康呢?

    一定是被狄阿鸟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

    一定是的。

    狄阿鸟国内有好几个擅长搞外交的。

    不能让高显人参战,如果他们参战,战争彻底失衡,本来一个东夏就够靖康头疼的了,还要趁他虚弱在背后捅一刀才夺回北平原,他们两个联手怎么了得?杨雪笙人还没到,就已经派人前往高显,自己一路向北的同时,让自己派去的使者去游说高显,问问东夏到底怎么哄他们的,究竟开了什么条件。

    这个时候,渔阳河谷中的战争已经结束。

    两天前交换俘虏只交换到将领。陶坎没有继续交换下去,也没有趁机掩杀成,人说哀兵必胜,掩杀过去就成了兵法上的大忌,更重要的是张铁头的死,让靖康军队手忙脚乱,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将自刎于阵前,这是很毒的一个话题,军营中没有人不在谈论这件事。

    谈论他的死就要谈论东夏的檄文,谈论东夏的檄文,就又要谈到了上谷惨案……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流言蜚语,蜚短流长,士卒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仗了,甚至讨论起来,将领们屡禁不止。

    看起来陶坎的数万大军仍占据着优势,但他却觉得自己顶不住了,急于求战。

    他进兵,狄阿鸟就退。

    这种退,一退数十里。

    步兵仍占据大量比例的靖康军队推进上去,走累了,松懈了,对面烟尘大作,东夏骑兵杀回来了。

    吃几次亏,靖康军队要么步步为营,要么走快了,面前冒东夏兵,掉头就跑。眼看打着,打着,都要打到渔阳去了,陶坎没有半分喜悦,再这样打下去,卢龙关已经全是高显、东夏士卒。

    你主力在渔阳,你的备州还要不要?

    陶坎发现狄阿鸟有意不与他交战,干脆又拉着人回去了,但他不知道,狄阿鸟借兵的代价多大,他也不可能知道,只是借来助威,高显有高显的打算。

    他以为狄阿鸟不打了,狄阿鸟突然趁他退兵发动进攻。

    半夜开始发起的攻势,天亮之后,撤退时的前队回来,后队被东夏杀得七零八落,东夏兵只歇一歇,陶坎就作出调整,再次后撤。他不敢接受将领中个别反攻的建议,因为卢龙关上兵力众多……既然不能与狄阿鸟快速决战,还与他耗着干什么?他说撤,就直接撤往北平原。

    这时士气低沉,前面伤亡巨大的影响也凸显出来。

    陶坎正无计可施,听说杨雪笙已经到了魏博附近,就在军事上做好安排,自己连夜赶去魏博,想得到一、二指点。

    此时,数十万靖康军队上空笼罩着阴云。

    原先东夏管辖的地区,支持东夏治权的百姓们又开始活跃,他们与支持靖康的百姓们相对峙,甚至械斗,不少有积怨的村落根本没有政治上的丝毫看法,失去了东夏对于族斗的压制,纯粹是为了解决多年的宿怨,随机各站势力的一边,然后在荒山野岭中族斗,抢山抢林抢地抢水。

    靖康官员接收未及,谁顾得了他们吗?

    谁也顾不了。

    只是听凭他们械斗,然后反过来给靖康官府以压力,不少小吏听信这些民众之中混入了东夏兵,东夏人又回来了,不辨真假,就往魏博跑。

    到了魏博,又把恐惧带给魏博。

    赵过已经抵达过魏博周遭,魏博都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东夏说来就来的迅捷,更是大片恐慌,你攻破别人的北平原,安知别人不破你魏博,夜晚全城戒严,白天官府和士绅一起联名,要陶坎分兵守魏博,因为不知道联名请求起不起作用,站在高高的城中古塔上往下望,能看到多数的富户人家正在搬家,有的胡乱一收拾,住乡下去,有的则想的是南迁,套了一队车马。

    在这纷纭的乱城中,也许只有聊聊几户可以镇定如故。

    花阴朱氏设在城中的宅院却丝毫不见动静,他们的掌柜们大概压在东夏人进不了城的赌注上,开始收购接手产业。

七十三节 为贵国议和

    魏博已经戒严。

    一阵鞭炮声突然从朱家大宅的院落里传了出来。这是格格不入的刺耳,不知听到的人中,多少人在暗中痛骂。这些年,一个花阴来到魏博的外来户,竟然落地生根,还已经成了半郡半城……虽然知道背-景的人知道这是一家皇亲国戚,而不知道的,却只是背地里骂朱家出个厉害的女人。

    朱家的牧场和耕地合起来有半郡大小,佣民万户尤不止,城内店铺相连,保守上的估计也有半座城,蓄养私兵骑士数百,一跃成为备州最大的豪强,而这些都是名正言顺,丝毫无人胆敢质疑。

    而知情的人还知道,朱氏在外州还有生意,当家的是个女人,不但是皇亲国戚,而且在啊官场上四通八达。

    人人都在问:“东夏人不知会不会来攻打魏博,他们怎么还放鞭炮呢?”

    待青烟散去,大腹便便的朱长和两个二管家还站在院落里傻笑。

    一群侍女簇拥着朱母出来。她在莺声笑语中唤朱长:“长儿。炮放完了吧。快去看一看你外甥,能从北平原平安归来的有几个,还是陶大帅派了一队兵给送回来的。都是你姐姐厉害呀。”

    关门闭窗的东厢突然洞开,正在训诫陈天一的朱汶汶一脸料峭走了出来,后面则跟着刚刚从北平原回来的陈天一。

    她一走出来,就被几个武士装扮的女卫围裹,却是站在那儿冷冷地问:“谁让你们放炮的?疯了还是怎的?”

    朱长还在发愣。

    朱母却从一旁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说:“女儿呀。这是天一能回来,娘高兴嘛。炮怎么不能放了呢?炮都不能放啦?”

    朱汶汶除了眼角中添了点成熟的风韵,容貌却是半点不见消减,然而一股让人凛然的威压却始终围裹着周身,无论是官府中人,还是生意上的同行,便是她弟弟朱长,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就都会想起她巨大的能量和匪夷所思的智慧,因而站立寒噤。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娘。

    朱汶汶环视一遭,却是无可奈何,只好说:“母亲。你也来吧。”等回到屋子,朱母在椅上上坐定,陈天一站在面前,朱汶汶才柔和地说:“母亲。不是汶见到天一心里不欢喜。城里这么乱,都说东夏人要打进来,您老给忘了吗,我们家和东夏有关联,你让朱长放炮?是打算告诉他们,我们希望东夏兵进城吗?”

    朱母没有想那么多,张口分辩说:“谁要这么想?你还是皇帝的干女儿呢,和东夏有干系,和朝廷没有嘛。我们家朱长不是吃素的,手里有兵,谁乱想,乱嚼舌头,明天让朱长带点人去他们家。”

    她也急了,是她自己没想周全,这番话与其是分辩,不如说是自己给自己打气。

    朱汶汶倒是了解她,轻声说:“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母亲以后就别跟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天一回来,我还没问他事情,他就替大帅府传话了,说昔日的总督二等公杨雪笙奉旨前来,已到魏博,今夜军议,也请我到场。你这又放了一挂鞭炮,女儿想推脱都来不及呢。”

    朱母说:“是呀。你一个女子,让你抛头露面去见什么总督,他也说得出来?”

    朱汶叹气说:“天一传话说他们听说我们家还在收购产业,想要我去,问我怎么判断东夏不会打魏博的,想向我请教一二。”

    朱母大怒说:“天一你怎么不告诉他们,那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打我们的旗号干的……汶,你赶他们走行不行呀。他们怎么就黏我们身上了呢,这三分堂,不久借他们点钱吗,安插人安插得过分。”

    陈天一想发表一下意见,却因为害怕母亲,没有直说自己的意见,小声问:“娘。你去吗?”

    朱汶汶摇了摇头。

    她说:“天一呀。你代娘去吧。告诉他们,你娘的判断是来自于东夏那边的掌柜。”

    陈天一轻声说:“娘。那不是说明咱们家的人比十三衙门还牛。”朱汶坐得端正,轻声说:“傻孩子。话何必点透。这么一说就够了,不等于是你姨娘透来的消息吗?不然为娘怎么回答他们?告诉他们,为娘底下的掌柜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三分堂的?三分堂的背后是你三房姑姑?”

    陈天一眼神一下啊收紧,恶狠狠地更正说:“她才不是我姑姑呢,娘,你能不能不骗我,我已经够累的了。口风要严,口风要严,要去东夏上学……我和阿虎长得像吗?我和姨父长得像吗?你一定要骗我,甚至也欺骗姨父,到底是为什么,就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好处是不是?”

    朱母大怒,骂道:“你个混帐,怎么跟你娘说话呢。”

    朱汶没有动气,只是平静地看着陈天一。

    陈天一连忙把头低下去。

    一直以来,他只在心里想过,却从来也没敢说出来过。

    朱汶汶淡淡地说:“你又见到你陈氏族亲了对不对?他们对你好,你就跟着来羞辱你娘了,对吗?”

    她冷冷地说:“他们为什么对你好,好得不得了,因为你是我朱汶汶的儿子,我跺一跺脚,备州就要摇三摇。所以他们就不停地影响你,害怕你忘了和他们亲近,于是不停提起你父祖的往事,希望勾起你的亲情,懂吗?”

    陈天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朱母叹了口气说:“你娘会骗你吗?冒着和你姨娘闹翻的风险,去给你安个爹?你真是混蛋。”

    朱汶汶摆了摆手,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要有主见,要有分辨力。娘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

    陈天一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朱汶汶问:“大帅带你去战场了没有?没让你去打仗吧。”

    陈天一点了点头,不服气地说:“带我上去了,只是看一看,没有让我打仗。倒是听说阿虎在领兵,他才十四岁呀……可他就能领数万兵马,与大帅交锋。看来有爹的人就是不一样。”

    朱汶汶明白了。

    看来不仅仅是陈氏族亲的影响,陈天一更多的是一种嫉妒。

    但她没有制止的意思,只是轻轻鼓励说:“孩子。你也能。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只要你愿意上进,条件允许,你也能。但是以后不该说的话不许再说,他是你弟弟,你和他的比较要靠你自己的表现。”

    陈天一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那他能看得到吗?”

    朱汶汶点了点头。

    她轻声说:“去。回大帅府吧,代为娘出席,如果要问为娘的意思,也不过想议和无处下手罢了。你就说你娘一介女子,没有什么主意,就知道,园里的瓜果不及时摘,就会掉下来烂到地里。”

    陈天一“嗯”了一声。

    朱汶汶要求说:“赶紧去吧。不要在家吃饭,你要赢得大帅的另眼相看,虽然他再另眼相看你,也不会栽培你,因为他不喜欢门阀子弟,但会有人赏识你,用你,只要你做得足够好。”

    朱母打断说:“哎。我让人做了宴席……”陈天一叫了一声“姥姥”,制止她说下去,然后分别行礼告别,扭过头就走。出了门,见母亲把姥姥叫住,都没送他,不由有点惘然若失。不过朱长和几个管家,还有那些仆役却争先恐后来问候他。没有能够出门,朱长见他烦躁,就从袖子底下给他塞了一匝银票,装作看别处,小声说:“既然回城了,晚上或者明天从大帅府出来,随便觅地方玩。”

    陈天一笑了,挤了下眼睛说:“还是舅舅对我好。”

    朱长一比划,几个家丁就跟上了。

    陈天一这就牵上马,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往大帅府飞驰。到了大帅府,从里到外一片肃静,甲士们举着火把并列,不过他有令牌,众人也都认识他,进去得毫无阻碍,快到正厅了,有人把他拦住,小声说:“去高显那边的人回来了。钦差和大帅都在里头问话,你先等一下,我去问问让你进去方便不方便。”

    过了一会儿,那人已经出来,宣布说:“进去吧。大帅对你历来是另眼相看呀。”

    陈天一记得母亲的教导,二话不说把袖子垂下来,将舅舅给自己的钱塞去一些。

    两人相视而笑。

    陈天一进去,大厅里两列占了不少重要的文武,陶坎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堂上,下头站着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在讲话,他发现众人都没有分神看他,连忙站去末席,用心去看堂上的杨雪笙。他对当中人的兴趣,没有对杨雪笙的大,但其他人,注意力却都在堂前几人身上。

    偶尔有一句极高的声音响起,才把他的注意力拉过去。他扭转头,便听到堂前上的一人说:“高显对我们爱理不理倒在其次,我收买了几个重要的高显人,他们都说,我们朝廷再开条件,也开不过人家东夏,我们说东夏能给的我们都能给……他们的额回答简直把人吓着了。”

    堂上杨雪笙问:“他们说了什么?”

    陈天一内心中也在猜测,心说:“钱财?粮食?靖康这么大,怎么可能开不过东夏?难道……”

    他一身焦躁。

    虽然他在母亲面前不承认他是狄阿鸟的儿子,但心里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他猜想,东夏所开别人开不了的东西,一定是他那个风流的父亲,把自己开给了高显的女王,这令他同情自己的母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和难受。

    然而,那人的回答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东夏把湟西南部十好几城割让给了高显!”

    衙堂上轰一声炸开了。

    陈天一也大吃一惊,感觉陶坎和杨雪笙没发出声音,然而他连忙往台上看去,发现两个人似乎呆了一般,木雕一样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陶坎才缓过神,压制众人的声音,大声说:“这不可能。割让了湟西,他东夏还剩什么?”

    杨雪笙却缓缓举起一只手,连陶坎一同制止,轻轻地说:“狄阿鸟?他赢了……北平原?怕是收不回来了,还会得而复失。”

    他心脏一阵收缩。

    陶坎“噌”地站起来,转过头去,要求说:“先生。打下去。您还是报告朝廷吧。”

    不打怎么办呢?

    他杨雪笙能决定再把北平原还给东夏?

    这个和还咋议?

    狄阿鸟割了十几座城,这不是来拼命吗?战场还局限于北平原?

    皇帝还在设想尽快和谈,战争飞速停止。

    杨雪笙呼吸不过来,两手冰凉,但很快回过神说:“东夏使者不也到了吗?因为不知道高显人是怎么回事儿,就没打算今天晚上见,看来是得立刻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要我们主动交还北平原?”

    陶坎说:“既然如此,先生,我还是连夜回北平原吧,安排战事,您大可放心,二十万人拼干拼净,我也不会让北平原得而复失。”

    突然,有个高大的文士走了出来。

    陈天一不认识。

    直到上头喊了一声:“熊熙来,你有何话要讲?”

    熊熙来走到中央,拱手说:“大帅还是见了使者再走吧。我不信东夏王会这么干,我也不信他舍得割城十几座。我算对他有点了解。”

    说到了解,杨雪笙想到了更了解狄阿鸟的人,喊道:“冯山虢?!”

    一个又瘦又丑的文人走了出来。

    他没有抱拳,淡淡地说:“东夏王会割十几座城……这应该是真的。不惊天动地就不是他了。你们看不透,我也不想多说。只一句,非常之人敢为非常之事。有些人,却只配做些间谍做的事儿,又怎敢自称自己了解狄阿鸟?”

    熊熙来大吃一惊。

    他也被羞臊到,一扭头就说:“山虢兄。何出此言?”

    冯山虢又把陶坎和杨雪笙给捎进去了,笑道:“当年上谷人涌入东夏,东夏自己都缺钱乏粮,于是就有人判断,他必然暴力驱逐,授人权柄,结果呢,人家举国赈济。又有句话说得好,鸡不同鸭讲,龙不与蛇居,尔等格局,怎知王者胸襟。”

    陶坎怒了。

    他正要发作,杨雪笙制止了,轻声说:“山虢兄。话严重了吧。不是说他敢不敢做,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冯山虢笑道:“召见他的使者吧,是什么理由,他的使者一开口,你不都全知道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取下了自己的管帽,弯腰放于地上,轻声说:“不知多少黎民将毁于战火,吾心不忍,准我辞官归乡吧。”

    放下帽子,他就要往外走,嘴里唱道:“男儿离家乡,亲人情难忘,而今十数载,两鬓已苍苍。”

    熊熙来知道他在久居东夏,心有不忍,一把扯住他,小声说:“别任性。”

    冯山虢挣脱不了,就说:“也行,最后一场谢幕的戏,陪着看吧。”

    去请使者了,厅内一阵沉默。

    眼看众人模样,想必是开始担忧和害怕,陶坎知道这都是冯山虢带来的,凑近杨雪笙说:“真想杀了他。”

    杨雪笙只轻轻地说:“等使者。”

    东夏的使者来了,竟是赵意如。

    他大步迈了进来,雄踞堂前,大声说:“吾王早先欠贵国的,这一次算予以还清了吧。从此之后,我东夏再不是尔等臣邦……”

    宣战?

    众人提心吊胆,包括陈天一。

    赵意如却口气一转道:“吾王已下罪己诏,向国内解释交代,另有诏书予以所有北平原的东夏人,让他们不再持兵奋战,他不忍心看两国之民流离失所,愿放弃个人得失,为苍生解兵灾,与贵国议和,尔等对吾王条件尽数答应,即和,若不答应,便是忍无可忍,议无可议,唯有一战,玉石俱焚而已。”

七十四节 怪诞想法

    赵意如几乎每一句开头都带有一个“准许”,声音铿锵有力,而每一条每一句,又大大出人意料。

    “准许东夏将转移自己的府库、图籍、官坊……”

    “准许我东夏人不愿留在北平原者,迁回东夏……”

    “准许我东夏人愿意留在北平原的侨居贵国,开设我东夏使馆,设官以协助贵国管理侨民……”

    “准许我东夏人保有自己在北平原所有私产……”

    “准许我东夏留于贵国之民在想回东夏的时候,迁回东夏……”

    “准许我东夏侨居留于贵国之民保有自己的风俗,集会,不以风俗不同,行为不同贵国之民获罪……”

    “准许我东夏侨民经商出仕与贵国之民无二……”

    “准许我东夏将部分黄埔学府及学子迁至渔阳,原有学府可作别院,贵国可以参与授学,但祭酒必须由我东夏之人担任,学府不得以异己之名干涉,以期保有百花争鸣之局面……”

    “准许每年答应一定数量,家乡在贵国的东夏人通过提交申请,归乡探视……”

    ……

    一口一个准许,好不容易才完。

    在场的官员,没有一个往这些“准许”上头想过,一时鸦雀无声。赵意如终于不再说“准许”了,却是又说:“这些都是基本的民生保障。和则为百姓和,贵国必须做到善待吾民。待我将议和条件一一照会之后,对一些条款详加解释,并解答贵国疑问。此外,我东夏还有一些国家之间的要求:北平原要开放为榷场,此外沿边开放榷场不得少于十个,榷场不得以军资之名,禁止盐铁粮食布匹茶叶等物资进行贸易,详细开放的榷场地和不得禁止之物资,国书上有附录列出……”

    “每年补偿我东夏粮食二十万石,茶叶一万石,棉布二十万匹……”

    终于有原则上的问题了。

    有人大吼一声:“这岂不是岁币?”

    赵意如冷笑说:“你们愿意这样理解也无妨,实际上我们索要补偿的理由是,北平原由我东夏开垦公田数十万亩,房屋无算,而这些,当初租借贵地时有吗?我们兴修的水利,是谁在用?我们聚拢的商业贸易,是谁最后收税?看看我们北平原每年的税收,你们就知道这是九牛一毛了。”

    他继续往下宣读下去。

    “我东夏要对叛乱之人予以惩戒,将有一个名单予以贵国,将名单上的叛贼交换我东夏处置,当然……不少人原本是你们安插的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但个别人,却是不忠不义之徒,应交还予以惩戒,以告慰两国将士。”

    最后,他说:“按照我们东夏的标准,抚恤这一战战死的将士和百姓……”

    他读完了。

    接下来就是对个别条款的解释。

    陶坎平静地问他:“北平原是我们流血牺牲打下来的,而现在还在我们手里,自然是我们说了算,要是民你们迁走的迁走,留下来的还是你们的,又狮子大开口,索要补偿、抚恤,北平原还有什么?”

    赵意如针锋相对:“我们租借的时候,北平原有什么?只有荒地,而一直以来,我东夏从未明言东夏是我们的,反倒是贵国皇帝当成是夫人的封地,给了我们,而你们强夺北平原的借口也不过是收回封地,怎么能说这些条件都不合理呢?如果说是因为北平原在你们手里,你们认为理所当然拒绝,那就无须议和,我们还可以夺回来,要战就打下去试试。我们东夏虽然国小,却从来也没有软弱可欺过。”

    杨雪笙沉吟道:“这个侨居?是何一说呀。如此怪诞之想法,前所未有,还请阁下详细讲解一番。”

    赵意如笑道:“侨居怎么能说前所未有呢?我听说倭人有派来的遣定使,使团来到中原之后久居生活,学习中原的文化,工技,开铺经商,并购置房屋,土地,与中原人通婚,他们是贵国人吗?不是的。他们在哪生活?贵国。不但他们,西域来的商人,外国流亡来的贵族,这是不是都是先例呀。”

    杨雪笙抚须眯眼,想了半天说:“他们?和贵国不大一样吧。”

    赵意如回答:“除了人数或多或少,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手朝陶坎一扬,说:“而且刚才陶将军说了,北平原在你们手里,而原本是你们的,这话不假,但要是我们东夏将人迁走,农田和房屋尽数毁坏,又还回一块荒地,贵国又有何利益可图呀?”

    他说:“我东夏有此条件,是考虑并照顾那些安土重迁的百姓们,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让自觉认为是我们东夏人的百姓保有我东夏的身份,也不去强迫那些不愿意的,或者认为自己已经是贵国百姓的人……至于百姓的私产则不可侵犯,哪怕他们愿意北迁,贵国也应予以保证,百姓和百姓之间也可以订立契约,相托付。”

    终于有人喊道:“这不安全。这些人可以留在国内,但不能全部留在北平原,要是忽然一天他们起事造反呢,把东夏军队接应进来呢?”

    赵意如轻声说:“我王已经替百姓们考虑好了。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迁徙他们,但是——必须是他们自愿的,你们来提供搬迁的费用,而田产、房屋,这些挪动不了的产业,可在我使官的见证下,以不低于本身价值的田产、房屋进行置换,这一点,我们的使官甚至可以协助你们说服他们。”

    陈天一有的好理解,有的也是一头雾水,正在寻思,听到身边似乎有人小声叹息道:“这是真正在为百姓考虑呀。”

    他扭头寻找声音,却不知道是哪发出来的,怀疑落到不远处的冯山虢身上,冯山虢却肯定是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在陈天一脑海里回荡:“和谈不应该是条件开得高高的呀,怎么看都还是东夏吃亏,他会不会做生意呀。”

    杨雪笙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比皇帝的底线高太多了,百姓私产不动,也不能算他东夏的,交税交给了靖康。

    至于军民百姓的去留,也不是大的问题,在一国为一国之民,慢慢也就淡了。

    按照这个条件议和丝毫没有问题。但他没有立刻做决定,慎重地告诉说:“你回去与你们大王讲,条件基本上没问题,但是秦应亲王还没有到来,容我派人去半路说一声,然后就定下来。”

    赵意如说:“不。天亮之后国书递到,立刻签字画押。大将张铁头的死让我王感到无比的伤心,他担心你们的效率低下,一拖再拖,战乱中的百姓拖得起吗?将来议和了,我们东夏人没了,还与尔等和?”

    冯山虢悠悠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在雅雀无声的厅堂中清晰可闻,而且格外悠长。

    一拖再拖,战乱中的百姓拖得起吗?

    这是什么样的君王呀。

    就算是他急于议和,他也不该直说,难道他不懂,不能流露殷切之念?不。他懂。他就是这样的,他就是怕一拖延,百姓们遭罪。

    赵意如也不告辞,转身要走。

    突然,杨雪笙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问:“你们没诚意。你回来。你告诉我,既然已经决定议和,为何请高显兵,并割让那么多城池?”

    赵意如背对着他,仰天大笑道:“小人之心呀。谁告诉你是割让城池?我们大王用湟西数城置换了高显北黑水以北的土地,供高显恢复昔日渤海国,高显人出兵义助而已。”他迈步而行,大声说道:“我们大王为雍人征大漠,背后却被你们给戳了一记,害怕你们再来一记,找个拉架的隔在中间而已。”

    他回了一下头,笑得轻蔑:“一旦征服大漠,对雍人而言,这该是多大的丰功伟业?中武帝能比吗?”

    陈天一又听到有人小声说:“狂妄。”

    这次他找到声音的出处了,几个老官员凑在一起哼哼。

    赵意如在士兵的护送下走了。

    满厅的议论突然爆发了,有人大声喊道:“大人。大人。东夏这是条件吗?这样就答应议和了?说明他们被打怕了呀。”冯山虢像是憋不住了,突然抬头,仰天一阵大笑,被熊熙来重新套上的官帽没系好,从头上歪倒,砰地掉地上了。他笑道:“可笑。真是可笑。”

    众人都怒目视他。

    冯山虢却依然自得,若无其事去拣官帽。

    熊熙来代为解释说:“东夏没有放弃北征,如果他们把军队开回来呢?更不要说很多我们没有计算在内的力量呢。”

    这力量在哪?

    备州的官员们出于眼界,还真不清楚。

    杨雪笙却是疲惫的,他把手按到脑门上。而今高显能出兵,那可就是从高显到陈州,毕竟陈州的三方协议,东夏是他们担保呀。耐心下来听众人议论一会儿,毫无营养,他终于伸手要求:“散了吧。散了吧。狄阿鸟何许人,他要议和,就只能让你答应,很多都是他为你考虑好的……”

    官员这就陆续散场,陈天一本来代替母亲来的,要说一些有利于议和的事,结果和都真的开始议了,陶坎也没有留他,他就和众人一起往外走,到了外头,发现冯山虢不停看他,却是并无好感,因为大庭广众之下狂放不羁,那是死人之相,就随口道:“先生不是有话要给我讲吧。我可不认识你。”

    冯山虢像是应付,用力勾出来一丝笑容道:“我也不认识你。不过是看你长得好,这天庭地格挺不错,和东夏王有着几分相似。”

    陈天一大惊失色。

    一直以来,没人说他长得像呀。

    冯山虢喃喃地说:“我是有点眼花而已。心中恍惚。”

    他摆了摆手,示意陈天一快走,自己则低着头,边走边念叨:“明天就回故乡。明天就回。不能呆啦。”

    陈天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反倒是冯山虢走前头了,一边走着,那雪便下了,在天上荡来荡去。

    陈天一在背后看着他,心说:“我还以为他会给我说啥。看来他根本不知道呀。”

    这时,杨雪笙身边的人追来一个,超过他,跑向冯山虢。

    陈天一往前走,听到那人说:“冯大人。朝廷体恤您的功劳,安置您在备州为官,毕竟这里的东夏人多,您又了解他们。听说你一心要回家是吗?不用回啦。朝廷已经把他们遣送了过来,在半路呢。”

    冯山虢猛地揪住那人,喊道:“为什么不能让辞官?把他们接来我也辞,我也要辞……我带着他们回家。”

    陈天一走过去。

    那些背叛东夏的人,他心里还是排斥的,谁又知道,他将来不会去东夏获得自己的前程富贵呢?

    他在想:这官害怕东夏列出来的叛贼有他吧?

七十五节 风雪夜归人

    朱汶汶在当地经营得好,又手眼通天,魏博城内,跟在陈天一身后鞍前马后的纨绔不在少数,但城禁未解,只有少数几个去处,又是刚刚从北平原回来,也不一定进去就能碰到玩伴,再说刚刚发生的事不算小,陈天一想回家讲给母亲听听,就没有胡乱拐弯,带着家人一路回家。

    出来时没有备灯笼,为了沿着有灯笼的地方走,他们就绕了个方向,刚走一条街,马就走不动了。

    官府为了能够顺利戒严,把街上的短工、流民、流浪者,乞丐集中往城中的广场去,而这条路,就是要路过广场……这简直是奇观,天气已经很冷了,雪已经越下越大,浑身破烂的人不知道怎么竟有这么多,抱着胳膊,抖抖缩缩,浑身破棉烂布,他们是见着什么裹什么,一身上下黑中白花,灰中补赭。靠街道的地方,官府纬二路安抚他们点了灯火,于夜中施粥为他们御寒,人纷乱活动着,簇拥着求施粥。

    一名家人猛地跳下马,蹿上去就把陈天一的马给拽住了,陈天一也不免发抖,这些没吃没喝的人总是能带给人恐惧,他们一起站住,望了过去,在视野中,从灯火明亮处一直延伸到黑夜之中,很多人去看这过路的,抬起的脸上都是污垢,头发毡结。家人提醒他说:“公子,我们绕过去吧。这些人……可不一定都是老实人。”

    陈天一没有吭声。

    对于两国征伐,他心里其实没有太大观感,虽然母亲说东夏是他父亲的,实际上,他均不是太在乎,是谁不是谁的,像是两个财主家在争地号召家丁打架一样,再加上内中夹杂着议和的声音,他虽然在内心深处持了小小的立场,但从来也没有要死要活过,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流民。

    这可是魏博城呀。

    长期在北平原寄读,反正他没在北平原见到过,回到家里,老说家里的佣户老逃亡,跑往东夏,母亲为了保耕地牧场,一再给他们降租,据说他们家已经在整个备州都有乐善好施的大名,却还是挡不住人往东夏跑。说是家里的百姓跑往父亲的国家,但自幼没有在父亲身边长大,他也照样觉得不舒服,好像东夏……不但去与天下的地主为敌,连自己家都能深受影响。他静静地站着,突然有个想法,回头给家人说:“听说家里的地有闲置的,不如回去给母亲说一下,把他们从官府中要出来,去给咱们家种地去。”

    家人能说什么?

    家人中的一个表现自己对主人家的忠诚说:“现在哪不缺种地的?这些人能好好种地,就都被庄园收留了。就是累点,起码饿不死吧。”

    陈天一没吭声。

    他却是在想,为何魏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东夏北平原却很少见。

    想也想不出来。

    他其实不太喜欢东夏,在魏博,他是大家族大公子,一旦出门,前呼后拥,仆役成群,四邻少年都围着转,去北平原,谁也不高看你,你看同窗不顺眼,说两句,他全给你顶回来,说重了,他还和你打一架。

    他听到流民中有人问官府施粥的,大声说:“听说朝廷把北平原攻占了,那北平原还会像以前一样吗?”那人大声地说:“我们真的不是乞丐,我们都是有力气,有手艺的人,家里遭灾了,听说北平原谋生容易一些,就去碰碰运气,路过这里。”

    那官府中人在冷笑。

    陈天一身边的家人低声给陈天一说:“这人真是个傻子,朝廷已经和东夏在打仗了,他还告诉人他去北平原。”

    陈天一也这么觉得。

    人怎么能傻到这种程度呢。

    但是乡下的农民们,不都这样,他们知道北平原以前不是朝廷的吗?离得远的,恐怕都不知道,顶多知道东夏王是皇帝封的王。

    这种问法,要是问罪,抓起来你都是轻的。

    不过,谁也不会为了一句话抓个无家可归的人,只是告诫他两句而已。

    陈天一哭笑不得,本来调头要走,就又碰到那个冯山虢了,他觉得今天倒霉,一天碰了两次,接着发现冯山虢只带一个人行走,倒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别的官员,都有家人备了灯笼,他冯山虢和自己一样,没灯笼,没车马,没家人,也就和忘了带灯笼的自己一行人一样,沿着街上的灯笼走。

    冯山虢路过他身边,投了一眼,却一头扎进去行走了。

    接下来让陈天一大吃一惊,他冯山虢直奔施粥的地方走去,看起来就像想去要一碗喝一样。

    施的粥呀?

    这粥不是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喝,从来没有什么好粥,难道好粥,普通百姓不知道占便宜,去喝一碗?

    好的时候,麦、米、粗粮都是陈年的,杂着糠,不好的时候,里头掺砂和灰。

    陈天一自己都知道,家族每年都要把陈年粮食拿出来给官府用来布施,好多都是在仓库里堆几年的,霉变的,老鼠啃的,虫蛀的,就这,在行善的富户人家还是上等粮食,起码是细粮。

    那冯山虢走近了,却是在问这些人:“你们看起来不像是乞丐呀。”

    他一句话换来无数的回响。

    不停有人说:“我们是大名府的,遭灾了,过道去北平原,却打仗了,就想在城里打点零工啥的,等仗打完再去。”

    陈天一和身边的家人等着看一场笑话。

    冯山虢走近施粥点,已经给趴大锅周围看粥了,还从一名差役手里接过勺子,舀了一下,看看稀稠。

    这有官身的人,这是去干啥?

    真要蹭碗粥?

    已经有人问冯山虢:“官人。你知不知道,前面为啥打仗呀。我几个家乡人都在北平原,本来就是去找他们的呀。”

    冯山虢喷了一口长长的白气,半天也没说话。他左一扭头,右一扭头,看到脸上挂霜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坐着,伸出手,像是去摸孩子的脸,却没真敢摸去,将手给收回来了,就这样好大一阵子,他给转过头去,轻声说:“我路过这儿,你们呀,别去北平原了,别去了……”说完,他在身旁带着的人的帮助下,低着头走,像被人嘲笑了,被人歧视了,被人痛骂了而又还不回去一样。

    不断有人喊:“都让开,都让开,这官人要过去。”

    冯山虢渐渐没入人群。

    陈天一一看流民乞丐的注意力转向自己一行人了,不再久呆,答应家人说:“咱们绕路吧。”

    一路回家,黑暗中家都是讲这些流民乞丐和那个奇怪老官——虽然他还不老。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渐渐跟鹅毛一般,陈天一倒是同情起那些流民乞丐了,家门大开,接来人给扑打身上的雪,拉走马匹,他慢吞吞地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喃喃地说:“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冻死?”

    回到家里,从大宅大门往一个个进出的院落,全张着灯笼,比街上都亮,白雪穿空,残菊垂蕊,有几分温暖,更多的像是一场给人惊喜的美景……朱长吩咐人等着他,好为他这个不常在家的人张罗巨细。

    几个侍女不声不响就到跟前了,其中一个还拎着狐裘。陈天一一路走着,还在和她们说自己不冷,却是没有吃饭,侍女立刻到处乱喊,不大工夫,朱长自己也跑来了,接过陈天一去东厢房的暖阁,一边走一边说:“早就知道那大帅不会专门为你准备饭,姐却是不等你吃就把你赶走了。”他自己接过侍女手里的狐裘,去给陈天一披,轻声说:“这几个丫头都是舅舅拣漂亮的选给你的。这一次北平原没了,你也就不用去了,对吧,明天魏博有个宴会,人家本来是请舅舅的,你带上人,你去,见着名媛提亲好了。别像你舅舅,没人关心没人问,老大不小才迎娶你舅娘……”

    陈天一忍不住嚷道:“舅舅。”

    朱长立刻胖脸一绷,憋住笑说:“好。不说你娘你姥姥的坏话了。想吃啥。舅舅亲自去伙房督战,让他们做个十七八个菜。”

    陈天一说:“吃不完。”

    他讲述说:“我在东夏上学,还不让出去吃,能有三个菜就不错了。”

    朱长打发人站远一点儿,小声问:“没人管你吃好吃不好?你姨他们家不管你?”

    陈天一说:“管呀。怎么不管?动不动送点牛羊肉,吃吃不下,李虎回来,和蜜蜂一起找我,说给带好吃的,你才是啥?那鹿肉半生不熟,一股腥气。”朱长打发人站远点,晃晃脑袋,小声说:“蜜蜂也那样吃?他们家吃喝上咋就这么窝囊呢?”他又说:“也是。他们家也就你姨姥姥讲究,委屈就委屈了,现在回来了,啥都有了,咱家啥都不缺,尤其不缺钱,不缺厨子。就他们家,有好东西也做不好。”

    陈天一同意。

    十七八个菜?

    岂是一时半刻的事儿?

    陈天一给跑去叮嘱厨子的舅舅喊道:“我有事去与我娘说,过去一趟。”本来是喊一声,告诉朱长知道的。

    朱长又圆滚滚地跑回来,喘着气说:“你娘在北园子里的阁楼上,有点远,你吃完再去,还是待会儿给你送去?反正送去是要挨骂的,你娘一看,给你弄这么一大桌子,保不准骂舅舅,骂你。”

    陈天一笑道:“也没太远。我又不像你,吃得胖,去一下就回来,回来吃。”

    和朱长分开,他就一路往北园子走去。

    雪下得挺大,陈天一从侍女手里要个鸳鸯斗笠,就不让她们跟着了,自己挑着灯笼,一边走,一边在回想议和的条件,他记忆力很好,不过却害怕母亲问他看法,一边回忆,一边自己揣摩。

    到了园子,那儿的风猛然激烈,雪花扑面,打得生疼,陈天一再也没有了慢慢走路的心情,一路疾走,直到有建筑物挡住,风不是那么激烈。

    阁楼已经很近了,上头别着两个灯笼,顶楼都已经下白了,上头蒙了纱,纱飞来荡去,却别无灯火。

    陈天一定定站住,怀疑他母亲到底在不在,为何灯都没有,正踌躇是不是守园子那儿的家丁那里问问,母亲到底在不在,一缕琴音飘荡,像雪天里的冰雪细碎撞击,转眼间却又铺天盖地,像寒冬袭来。

七十六节 流放北平原

    不知大雪纷飞,马上就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冷世界,娘亲怎么有这等心情,这是要赏雪吗?

    陈天一挑着灯笼,细细分辨,那琴声,却没有分毫快乐。

    他也渐渐伤感起来,十六岁的人,不是一点大人的事不懂,母亲寡居多年,哪怕家再大业再大,岂有真正的快乐?若是别人,哪怕是女人,有了这么大的产业,能够手眼通天,不弄一个面首无数,都有点掉价。但母亲似乎早已心如止水了,姥姥会不止一次地提到一些权贵,甚至也有不少人前来提亲……一个这样的妻子,即便是公侯之家,也不会无动于衷,却都铩羽了。

    外界在称赞她守寡的决心,唯有陈天一,随着长大,知道了一些事情,心里渐渐开始动摇。

    她该多喜欢那个人呀。

    那个人在……她在等,很苦、很苦地等着。

    随着接近,朱汶汶的声音清晰可闻,几个侍女附和着唱道:“或从十三北防河,便至期年西营田。去时双亲与裹头,归时不见高堂颜,夜秉烽火谈旧事,妾心安解将军颜……”陈天一的脚步越来越轻。一开始,小的时候,他曾以为这曲是难忘那个不是自己亲生父亲的丈夫陈敬业,后来去了东夏,有一天了解到东夏王的生平和曲折,竟一下明白了,这曲中的人物和他的经历有多吻合。

    十三北防河……一直以为这是诗歌中夸张的手法,没想到却是真的。

    又是那老曲,又是那老调儿,唱了十多年,可是那个人身边那么多的女人,他会把母亲放在心上吗?

    或者说曾经放在心上过吗?

    他甚至很少去看自己,见了自己,却没有疼爱,反倒要自己多吃苦。

    虽然他放轻脚步,上木梯,还是咯吱作响,琴声嘎然而止,他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天一吗?”

    陈天一应了一声,走了上去,侍女过来接他,把他手里的灯笼提去。陈天一这就走到朱汶汶身边。朱汶汶打发走身边的人,要他讲去将军府的见闻,他就跪坐一个垫子上,忍受着四面敞开的寒风,发抖着讲给母亲听,讲着讲着,讲到可笑的冯山虢……朱汶汶却似乎没有听后头的,喃喃道:“真议和了。”

    她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陈天一有点忐忑,轻声说:“议和就议和了吧。就是那些条件,就不占一点便宜。”

    他觉得母亲应该评价一二,等于是教导自己,朱汶汶却没有去评价,也没有让陈天一去讲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释,手不自觉地抚琴,刮出杂音,就这样好久好久,突然她不提这个事情了,说:“天一。北平原的学上不了了。就别去了。每年年入十分之一的钱给你作开销,供你礼聘西席,网罗天下英杰,你舅舅不是料军的料,私兵也全部由你掌管。你已经长大了,该读的书也读了,多多历练。”

    陈天一大喜,喊了一声:“娘。”

    朱汶汶说:“你说的老官叫冯山虢?我听说过此人,因为是朝廷的人,在东夏,被他闲置多年。既然此人流露出恋栈东夏的模样,还打算辞官归乡,你为何不笼络一下?能出入流民之中,关心疾苦,可惜了呀。这样吧,明天为娘打听一下,若他真要解了官身,就为你礼聘为西席。”

    陈天一断然拒绝说:“我不要那样的先生。”

    朱汶汶不容置疑地说:“刚才还说让你网罗英才,你这就能漏掉,什么时候才能够识对人用对人?这个冯山虢为娘知道一些,虽然这些年来默默无闻,却是大才。此人本来是皇帝准备的宰辅人才,可惜了,步入官场就遇到了他,一生毁在他那儿了,从此没有了前程。谁若因此轻视,那是不识真人。听你所言,此人已经人在朝廷,心在东夏了,自然可以为我们所用。”

    陈天一又喊了一声:“娘。你怎么胡乱就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才能呢?”

    朱汶汶冷笑说:“今天冯山虢是有点儿癫狂,但也不至于连你都看不起吧……”她一挥手说:“算啦。有无才能,为娘若能聘来你就知道了。”

    陈天一没好气地说:“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癫狂,你没去,光听我说,你就不知道。”

    朱汶汶知道他不情愿,谆谆道:“不是所有声名显赫的人就都有才学,不是默默无闻的,几乎快被人忘记的,就是庸人一个,这都是人生的际遇。冯山虢若是没碰到他,也许在西陇就名扬天下了。这个人的履历为娘清楚,难道娘想把你往坏里教吗?给你个二百五做先生?”

    陈天一被说服了,说:“这样吧。娘。我明天礼遇他一下,顺便试探、试探,好吗?”

    朱汶汶点了点头,轻声说:“这还差不多。”

    她又说:“也不知道这大雪一下,他议和议出来那样一个结果,会是什么境地,什么心情……金刚一样的人,柔软的心,也许不和,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了。北国已经冰天雪地了呀。”

    陈天一大吃一惊,他这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高兴,连忙朝母亲看去。

    朱汶汶的眼神盯着北风掀起白纱,昏沉的夜色,漫天穿梭的雪花,那是北方。

    北方,北方。

    北方的确已经冰天雪地了。

    塞外的雪更大。

    嗒嗒儿虎就站在寒风和冰雪之中,光着脊背,身上披的竟是杨二广牛录千疮百孔浴血的战旗。

    他面前的是刚刚挑选出来的千余丁壮,便是在夜晚,他们一起沿着渔水奔行数里,在这里整队,但是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不极力挺胸,没有人不一脸庄重。逢毕站在首位,他其实已经和新来的犍牛一样,成为协助训练的人,但他定要一起训练,不但是他,与他挨着的都是杨二广牛录留下来的种子。

    嗒嗒儿虎大声地咆哮:“我们牛录几乎战死完了,但没有一个孬种,我们是东夏敢战之卒,精锐之兵,我们曾有位将军叫杨二广……”

    他解下旗帜展开给人,身上有些地方的伤口还没好,被白布包裹,一块、一块本来不该在他这个年龄出现的肌肉分裂出更多的块块,皮肤外层还布满一层细小的疙瘩,一个监督他穿暖的犍牛抱着他跑步时扔了的衣甲,想劝他穿上,逢到他讲话,不是时候,就在一旁站着。他却自顾大喊:“不肯努力训练,不够勇敢,就不配在巴特尔的杨二广牛录……就让着漫天的风雪,记住我们和杨二广将军一致的誓言,夺回北平原,把靖康带给我们的死亡、耻辱和创伤,全部还给他们,解散。”

    狄黑虎骑着马,由远及近,到了一看,跳下马到跟前,给了那个为嗒嗒儿虎捧衣甲的犍牛一个耳光。

    嗒嗒儿虎掉转头,大声吼道:“打他干什么?是老子自己脱掉的,老子心里热,老子不服,老子就是接受不了议和。老子要夺回北平原。狄黑虎,不要说你没有一起看着北平原是怎么丢的。”

    他抽出刀,往北平原方向一指,咬着牙,脸抽搐着说:“是不是我阿爸又让你来喊我。我不去。我哪也不去。老子要看着北平原。”狄黑虎热泪盈眶,大喊一声“阿虎”,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吗?北平原是大王一手建起来的,你以为他是说丢就丢的人吗?他把湟西也割让出去,对,是置换,为的是什么?那是战略,别人可以不懂,你是他儿子,也不支持他吗?”他又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作战,不议和,寒冬降临,会多少东夏人?”

    嗒嗒儿虎不停地喘息,喷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他突然又是一句:“狄黑虎。你怕吗?你觉得我们东夏人应该怕死吗?因为怕死,所以屈辱地活着?”

    他掉头就走。

    狄黑虎问了两句他去哪儿,一回头,从犍牛身上把衣甲为他抱上,大步跟过去,发现逢毕也跟了过来,黑着脸说:“你别跟着。”

    逢毕一个嘴脸说:“不跟就不跟,反正老子也不走,撤兵,迁都,你们去吧,我们杨二广牛录要守着北平原,打不过我们钻山里,反正就不离开。”

    狄黑虎大怒道:“你还是东夏的军卒吗?抗命对吗?”

    逢毕说:“抗命?那是朝廷有奸臣。让我们撤走,除非大王自己来。”

    狄黑虎几乎凑到他脸上,问他:“大王要不要一个人一个人去劝?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别的军队都不像你们?阿虎闹,你也跟着闹?”

    他赶走逢毕,发现嗒嗒儿虎已经走不见了,只好沿着河水到处寻找,找个半个时辰,走回来找,才发现嗒嗒儿虎盘腿坐在河泊的雪地上,将刀插在身前……若不是不穿衣裳,一身肉光,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还真找不到。

    狄黑虎把衣甲往他跟前一抛,请求说:“快穿上,你一身都是伤。你穿上,我就给你讲一讲大王给我说的话,如果还是说服不了你,我就与你一起去找他,我也留下,我也留下看着北平原。”

    嗒嗒儿虎动了一下,反问道:“这可是你说的?”

    狄黑虎重复说:“我说的。”

    嗒嗒儿虎站起来,弯腰拣起衣甲,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好吧。你讲吧。”

    狄黑虎一直等到他穿戴好,这才说:“阿虎。两面作战,打下去我们东夏也完了呀,你想没想过百姓们?他们之中,是有人一时气不过,跟着我们给靖康作战,战争打久了,北平原却没有那么容易拿回来,咱们东夏的百姓还要不要生活,要不要吃饭穿衣?我们只是喘口气,先平北方,再回来拿属于我们的东西。”

    嗒嗒儿虎反问:“这不还是刚才那番话吗?”

    他又说:“我也不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你们走你们的,我要和我的牛录一起留在北平原,我要看着它。”

    狄黑虎“啧”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你看着有什么用?你以为杨二广死了,大王不难过,你以为张铁头不在了,大王没有半夜爬起来问人,铁头是不是来了?那是跟他十几年的老兄弟……”正说着,他猛地收脚,直直站着,告诉嗒嗒儿虎说:“大王。”

    嗒嗒儿虎冷笑说:“你少骗我。国书马上递上去,他要迁都,还要安排北平原那边的事,这会儿正忙。”

    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没错。不是孤可恨的儿子闹腾,孤会是在忙这些事。”

    嗒嗒儿虎一转身,狄阿鸟就在不远处,可以看到岸上立着几个骑士,却都下马了,手里牵着马。

    狄黑虎正要行礼,狄阿鸟轻声说:“到岸上等孤一下,孤想和自己的儿子呆一会儿。”

    狄黑虎一扪胸,大步往岸边走去,走了十余步,连忙回头,发现狄阿鸟揽上嗒嗒儿虎的肩膀,没有发怒动气揍人的迹象,立刻松了一口气。乱雪纷飞中,狄阿鸟也似乎回头望了他一眼。

    狄阿鸟确实是望了他们一眼,他叹了一口气,问嗒嗒儿虎:“孤身边的骑士们对你可好?”

    这话问得极其奇怪。

    嗒嗒儿虎大吃一惊说:“阿爸怪我给他们气受?”

    狄阿鸟哼哼冷笑,淡淡地说:“给气受?孤是在想,如果有一天孤不在了,你会不会成为一代暴君,今天杀一个,明天宰一个……气受?那就不是气受,刀刀见红。”

    嗒嗒儿虎愣住了。

    这是什么话?

    狄阿鸟搂搂他肩膀,却是一改口气,轻声说:“你阿爸总是为你自豪,有个敢为天下先的儿子,身为阿爸,那是多么的高兴。身为天下先,这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巴特尔……我狄阿鸟养出来的儿子,阿爸常常夜里笑醒。想着孩子才十四岁,却气象气度才能武艺,每一样都无可挑剔,阿爸都做不到呀。”

    嗒嗒儿虎被夸得低下头去,轻声说:“其实我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前面那一仗打输了,死了那么多人?”

    狄阿鸟反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

    嗒嗒儿虎说:“我不应该逼林中部族过甚,应该向阿爸一样,第一时间改造他们……”

    狄阿鸟打断说:“老生常谈,是不是这个原因,都不能再从头来一回,也就无从验证你说得对错。但是深究下去,有些你肯定是错了。你的为天下先,是不是就是一定要打赢?将士战死光,百姓上,百姓战死光,大王带着你几个还没有成年的弟弟妹妹上?这就是为天下先吗?一心想打赢,这是为天下先?这是暴君的倾向。一切只为了赢,不赢就拿刀,拿自己的行为去逼迫身后的人……”

    嗒嗒儿虎解释说:“不是的。阿爸。”

    狄阿鸟反问说:“不是的?”

    他冷笑说:“是谁说,百姓们战死再多,也要夺回北平原呀?”

    嗒嗒儿虎不吭声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狄阿鸟又说:“你谈到死,没错,阿爸承认你不怕死,战场上没有谁有你跑得快,但阿爸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你知道什么是生?你知道人怎么才能生,怎样才会死?你知道不吃饭会冻死?不穿衣会冻死?你知道不知道?”

    嗒嗒儿虎低声说:“知道。”

    狄阿鸟冷笑说:“你知道个屁。你光身子光半天了。”他又说:“不光是你,不穿衣裳,不吃饭,百姓也会死,也会为此恐惧,他们勤奋劳作,为的是什么?为了生,你自己也口口声声说,别人打仗是为了死,唯有我们东夏打仗是为了生,好像你真能明白一样,那孤问你,如果我们东夏打仗全为了求生,岂不是战场上军卒尽数下跪,高举兵器?为了生,他们怎么又去赴死呢?”

    嗒嗒儿虎无言以对。

    狄阿鸟轻声说:“这些你都不懂,就知道跟阿爸胡闹。是的。如果和靖康打下去,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我们不输道理,我们被欺负了,但是打下去呢,百姓很快没了衣穿,没了食物,将士们大量战死,花费巨大代价夺回北平原,边贸却断了,北方的战争放弃了,这是求生还是求死?是的,现在将士们和百姓和我们一样生气,希望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但是打下去呢,他们会后悔吗?就算他们不后悔,不吃饭,不穿衣,只为夺回北平原,我们应该让信赖我们的军民,我们一声令下就勇于赴死的军民过这样的生活吗?”

    嗒嗒儿虎承认说:“阿爸。我错了,只是那么多人临时,把他们的意志给了我,我怕辜负他们。”

    狄阿鸟说:“是的。你错了。你就不能等吗?这天下没有一物不是在变化的,今天我们打不了,不代表我们明天还不能打,我们如果是立志夺回北平原,一边是厉兵秣马,忍辱负重,不放松不忘记,一边,我们要等到时机成熟,代价不那么大,阿爸说的,能解决你的问题吗?”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

    点完头,他突然放声大哭,狄阿鸟搂着他,他便趴在狄阿鸟胸前痛苦。

    毕竟他只有十四岁,无论他多么刚强,这一刻,他都忍不住哭出来了。

    狄阿鸟拍着他,叹了口气说:“阿虎。你如果想留下看着北平原,也不是不行。你一战而败,阿爸还没有处置你。要是阿爸把你流放备州,你愿意吗?对。是流放。也不是流放。一是让你铭记自己应该承担战败的责任,二是让你去求生。”

    嗒嗒儿虎猛地停住哭声。

    狄阿鸟放开他,他就凝重地盯着他阿爸。盯了片刻,他竟缓缓地点了点头。

    狄阿鸟笑了。

    他说:“当年我阿爷治了我一回,因为偷你妙妙小妈家的狗,他把孤扔牢里去了,大冬天,牢里的人抢我衣裳,我差点没死在里头,手持匕首,杀了好几个人才挨下来。孤本来还恨你阿爷残忍,对儿子不好,可是后来慢慢就明白了,没去经历过,你能听得懂别人给你讲的道理,却是难以进心里。你阿爷的苦心,全是针对我的缺点的。”他充满爱意地看着嗒嗒儿虎,轻声说:“现在阿爸对你,也一样。”

    他缓缓地说:“你也算生在帝王之家……吃不愁,穿不愁,阿爸把你养在你养父家,有用,你见不少民间疾苦,但也没用,身边的人是知道你身份的,你自己吃过苦吗?你知道穿不上衣,吃不上饭的心情吗?你赶赴赴死,但你知道人们怎么求生的吗?你知道阿爸和你姑父他们四处流浪时的绝望吗?”

    狄阿鸟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问他:“你亲手挣过一文钱吗?而挣下来的这一文,又是你缺的吗?你捧着它,小心翼翼地,准备晚上给蜜蜂他们买馒头吗?”

    嗒嗒儿虎茫然道:“这是我的缺点吗?”

    狄阿鸟点了点头。

    看着自己的日子,狄阿鸟想到接下来的分别,心里挺痛,但他知道,他必须得这么做了,不这么做怎么办?

    他就是二杆子。

    他再聪明他也是个二杆子,如果自己真不在了,依他敢为天下先的性格,完全会往暴君的方向滑落。

    狄阿鸟说:“这一次叫流放,完完全全是你自己一个人去讨生活,你活下来,说我懂了,阿爸就派人来接你回家。”

    嗒嗒儿虎咽了口口水说:“活下来肯定能活下来,还能饿死?正好可以看着咱们家的北平原。”

    狄阿鸟又说:“不仅如此。中原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有隐士,有君子,有满腹经纶的才士,也有武艺高强的武夫,你不说要为天下先吗?你要是可以生活得好,还可以兼顾考文武状元,那不就是你自己的成绩吗?那也才是你自己的呀。现在,你拥有的,其实都是阿爸的,没有你自己的。当年你阿爷也是这么说我的,我就拉着些羊,去放羊,有一次被老虎吞咬,连狗都死了,羊个个带伤,家里的人在看我笑话,等着我向你阿爷认错,老老实实回家,去学堂读书,你阿爸何许人,怎么可能放弃自己去努力,去经营,虽是困难重重,阿爸却很满足。”

    嗒嗒儿虎猛地点头,说:“阿爸。你放心吧。不但如此,不但我会生活得好,还要考文武状元,不但考文武状元,我还把咱们家的北平原夺回来。”

    如果是其它人,狄阿鸟淡淡一笑,知道这是哄父母的。

    但是嗒嗒儿虎,狄阿鸟却相信。

    他二,而且二得很有特点,这种豪言壮语,他就是敢说敢做,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经受过磨砺的二,就会化为真正的勇,大勇,大智大勇。

    狄阿鸟用力拍拍他肩膀,请求说:“走。跟阿爸呆一晚,阿爸就放你走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了,敢为天下先的梦想。”

七十七节 朱门酒肉臭

    魏博已经在为接受东夏国书做准备,此事也不适合放在北平原,双方国书交换之后,议和就尘埃落定,议和尘埃落定,就不会再有战争。

    之前担心东夏奔袭魏博,祸害备州的担心一全瓦解,气氛一下放松,原先直奔乡下,打算向南躲避的富户一个上午,尽在入城。大雪虽然时下时停,铺沟平壑,城内的土豪士绅的交际会却形如暖潮,自北平原开战一来,他们就在魏博过得提心吊胆,害怕战争围绕着魏博,自家遭殃,忽闻喜讯,商家们拿来作噱头的铺天盖地,富户人家推辞的大宴,也会从今天起开始排。

    这个季节是新产皮毛上市的时期,几大商行联合举办的名媛会一拖再拖,定在这天,自然照常举行,为了凑点新意,悬挂的全都是“恭祝王师凯旋”的字眼。字是字,可皮毛从哪来?多数都是北方来的,为首几家经营皮毛的大商行,哪一家和东夏往来不深?其中的一家,还是东夏人开的。商行真为王师庆祝还是只为生意,抑或是和东夏人划清界限?若不是朱汶汶一大早就纠集了一大帮掌柜,让自家控制的商行也准备上庆祝条幅,陈天一可能真要认为他们是真心的,不过现在,他心里最清楚不过,魏博离北平原近,商家都与那边有牵扯,包括自己母亲在内都在表态。

    往年这个名媛会,是包括在皮货贸易活跃的市场季里。朱氏也是活跃的一份子。前往北平原直接贸易,官府是设了卡的,需要路引,小的商人或者来不及办路引的商人,就会落脚魏博采购,朱氏是做大宗贸易的,同样会接到大量南方商家下的单,不过今年新货紧缺,就没有涉足。

    今年的名媛会,日期已经一改再改,最终举办,也只是针对城内和备州的富户们的……接下来一周,皮货贸易可能都不一定结束,虽然新货过不来,北平原那边打仗,但仍有人在通过海路走私。商家手里依然有货,会拿羊皮、牛皮等普通皮料做成的衣帽针对普通人促销,接下来,他们又会划定一个圈子举办宴会,去吆喝上流社会使用的奢侈品。

    朱长说的原本请他去的宴席,就是名媛会。

    朱长让陈天一去,也有朱长的道理,这名媛会顾名思义针对女人,招揽大量的官家、富家小姐、城中的交际花、青楼的头牌前往。

    美人活跃之地,必有豪客一掷千金,朱长让陈天一去,那便让他选媳妇。

    朱汶汶知道后也没有制止。她的儿子从北平原回来,她需要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宣告她儿子可以代表家族说话,再说了,她的儿子从哪个方面上讲都不差,一旦去了名媛会,再一掷千金,立刻会成为万千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这样的少年人,求取什么样人家的姑娘不是水到渠成?

    此宴,世俗男女趋之若鹜。

    但若说规格,放在今年,应该一定不算什么了,接下来几天定然会有一场庆功宴,而后,亲王秦应会来?他一到,必定有欢迎宴,欢迎宴会有官府上举办的,会有民间的,而亲王秦应掌管不少经济命脉,富得流油,本身是背黑锅而来,眼下松了口气,说不定也会反过来再宴请答谢。

    宴席自下午开始,而真正的贵客则晚上才到。

    晚上才是一掷千金的好时候。悦白楼周遭水泄不通,周边皮市热闹不尽,酒楼中流水宴席不尽,每当剩的酒肉撤下来,都要掩人耳目往外运送,还要放在臭气熏天的木桶中,因为一旦给那些穷哈哈知道这里有残羹冷炙,那还了得,不知多少人寻过来,到时怎么办?靠家丁,靠佣丁驱赶?

    上头食物喷香,下头外运奇臭。

    各种娱乐午饭开饭的时候就不中断,里头欢声笑语,歌舞阵阵,一浪接一浪的。

    里头不断展出奇珍精品,而且不光是皮货,还会展出宝石和金银制品,各种古玩字画,为了隔绝那些穷人,除了能收到邀请函的大地主、大贵族、有一定声名的士子和名媛之外,门票都要钱。

    外头,大雪又是一阵纷飞,不知那些个路倒,那些个贫穷人家,几人哽咽,几人咽气。

    陈天一这一路上是家将开道,家中侍女、师爷、管家乘车跟随,浩浩汤汤。

    他派人去叫的一些纨绔伙伴,想必这些伙伴也会先后到场,家里自然有人知道门道,根本就没在悦白楼停留,而是绕了一个圈,去了小枚园林……

    这片园林从悦白楼后院起,一直到城墙根上,大贵族、大地主也只有从这里,才泊得了车马,带上足够的人。

    陈天一抵达,杨雄也正好抵达。

    杨雪笙是请不出来,再说了,这节骨眼上他要是出来游玩,像话吗?

    所以,别人就瞄准了杨雄,不但请帖递到,官场上情愿为他买单的人也多,轮番去请,有几个必须得给薄面,而他们这队使团,又有一些京城门阀的少年子弟,起哄凑个热闹,原想着酒楼上吃顿酒席,见几场娱乐节目,买卖些稀珍,就完了,完了就能回去,却没想到这个悦白楼背后还连着个大园子,里头雪菊腊梅,假山高轩,别院……现在人已经到了,一时不好再推拒东道主,跟着从这边要入。

    陈天一一下马,就见到一些大地主、大贵族簇拥着杨雄,正踌躇,管家提醒他去打招呼,他便凑了过去,到了行礼见过几个官场中人,再被引荐给杨雄,一报家门,京城来的一些少年们丝毫不陌生,想着杨雄也不是可以一起玩的,全给蜂拥到陈天一这边,各自自我介绍……陈天一根本记不住,倒是其中一个还是陈敬业那边的远亲,他“啊啊”几下,又不紧不慢套了些近乎。众人倒不觉得陈天一傲慢。他们多数在家族的地位不是太高,相比之下,陈天一的母亲又是郡主,自是存着交好之心的,但去评价当地人当地物当地事,却不屑一顾了,一路趟过去,见女调戏,见文士存心凌辱。

    里头自有人接待,把杨雄接到春雪坊,把陈天一一些人接到观澜潮,按说春雪纺的规格其实没有观澜潮高,但是春雪坊那边儿艺妓多,观澜潮这边儿,却是名媛众多……一个原因是杨雄等人一看就都是成过亲的人,放入名媛出没之处不如给他们些风花雪月,而这些少年人,自然是要和名媛结识,而另外一个原因,这名媛宴背后的几家商人也确实巴结朱氏。

    到了观澜潮,却还是有一些中年人在。

    他们当然不是来结识名媛的,而是带着自家女儿或家族女子而来,监视少年少女在一起的举动是否越线。

    陈天一一到,就有人把他认出来了,几个当地纨绔带些人到跟前,便与他介绍,介绍各个家族的少年,各个家族的女子,不乏指指点点,而满庭都知道这是朱氏家的公子陈天一,看着他被安排到正面舞台前,视线全集中过去。陈天一自幼才貌出众,家族在备州数一数二,又因为和军方合作过,在全国都是手眼通天,加上他习武练剑,身躯欣长,带些英气,明目善睐,正是万千少女心目中的人物。

    陈天一胸中自有几分傲气,扫视一遭,均视为胭脂俗粉。

    反倒对面簇拥的一团少女,发出一片尖叫。

    陈天一在里头找到一个认识的,陶芗。

    这是陶坎的侄女,自幼扎在叔叔家,与陈天一认识,他们家族虽不算什么世家,但依着陶坎现在的地位,也是众人簇拥的中心,她也是年方二八的年纪,圆圆的脸庞,眼睛不大,个子却不低,比着矮的足足高一头,她虽然依照家训,不敢珠光宝气,却为了自己的将来,在脸上也涂了些白粉,可说既不出众地漂亮,也不难看,按照陈天一的理解,他们家血脉里就不会出美女。

    她一见陈天一眼睛就亮了。

    虽然眼神离不开,却还是想矜持一会儿,等着陈天一找他,不料发现陈天一只一味和些少年说话,并没有上来打招呼,慢慢忍不住了,气鼓鼓地直奔过去,快到跟前时,用手一指,大声喊叫:“阿一。你眼睛不好呀。”

    她其实是要说你眼瞎呀。

    不过家教让她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那个从小见过的带剑小孩,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的男孩子,好几年见不着,这回一见,长大了,却这样地英俊。

    有些少年人,总是把自己的情感藏在无礼中,陶芗就是一个。她这么一声喊叫,把带她来的陶家男儿都吓到了。

    人说:“坏了。坏了。出丑了。”

    陈天一却淡淡地说:“是芗儿呀,你来,我这有银票,给你些,买你喜欢的衣物。”

    不是他轻视陶氏,而是他知道这个芗儿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举动不对劲。他自幼秀气,很容易赢得女孩子的芳心,对少女很了解,而且他还知道,他可以巴结陶氏,却万万不能巴结陶氏家族的女子,一旦人家起了东床快婿的心,他母亲定不允许,他母亲总为那个人作想,站在一个角度。

    陶芗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这是什么意思?

    她恨恨一跺脚,掉头走了。

    陈天一假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深深得罪了她,还在背后喊道:“我真的带了很多钱,再珍贵的也给你买得起。”他心里已经在笑,陶氏自恃清白,家中境地其实不怎么样,定会对这话敏感,而如果他不喊这一句,他等于是把大把陶氏人得罪了,他喊这一句,就等于说,他是在巴结人,拍马屁股拍马腿上了,果然,一个陶氏宗亲带着几个陶氏家族的少年,先后都笑了。

    这种土豪气把别人吸引了。

    陈天一傲慢地笑着,顺手给几个京城来的高阀子弟推茶盏,自己则捏了个冰糖豆儿,往嘴角边去送。

    一些女子故意从眼前经过。

    他时而与人交头接耳,时而品评一二,指给众人看,顺便怂恿众人过去说话。

    很快,西席有一些有名气的青少年读书人出场。这些人个个小有名气,他们和那些大牌名媛一样,来了,不但不出钱,反而能挣一些润笔,尤其是当众吟诗作对,出众了,当场有陈天一这样的土豪打赏,不少家贫的读书人辛辛苦苦就等着这一天,削着头皮往里钻,幸运的,一诗赚个几十亩地,还能得一二官宦地主家的女子青睐,从此脱贫。他们一入场,陈天一立刻就往里头扫视。

    陈天一身边不缺甜美的少女,更希望能找到一些英才。

    扫视一番,却是摇了摇头,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人的才气,但是看着一个个把自己涂个唇红齿白的读书人,他心里就失望,就没底。

    这都像是有钱人的玩物了,能会有才俊吗?他舅舅自己就是个草莽,不擅长识人,母亲又不能经常抛头露面,家族产业巨大,本身就缺人打理,更不要说朱汶汶还会有其它事情上的考虑。

    陈天一收回目光,一回头,进来几个少年男女。

    一看走在前头的仨人,一个少男,两个少女才是主角,而跟着的,是仆役。为首的少女穿一袭黑衣,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关键是不施粉墨,毫无掩饰,她有一双略显暗淡的眼睛,还在红肿着……低着头,但步履之中却没有胆怯,像是刚刚被长辈痛骂哭的,她身材高挑,丝毫不弱于陶芗。

    陈天一盯着不放,周围的少年们也盯着不放,个个眼睛放光。

    这是个另类呀。

    即便有不少有才的,有貌的,谁不知道这是个交际会,会遇到很多少年,谁不梳妆打扮出一个鬼神愁的模样?

    她身边的少年少女也不丑,但均被人遗忘了。

    陈天一听人在议论,问是谁家女子,却发现无人知晓,却是奇了怪。

    其实只要是当地的,不是外来的额,这个圈子并不大,平日为求门当户对,又相互婚配,总有人认识,然而这个一身黑来参加宴会的,却无人认识。一个少年低声给陈天一说:“旁边的我认识,那是熊氏家的,他们家自从出了叛逆,很久不出来了,这回熊七叔立下大功……”陈天一和他都是眼睛一亮,给想到了,熊熙来刚归国,如果众人中无一人认识,会不会是他膝下的女儿?

    又一个少年听得真切,脱口道:“熊氏有好女嗳。”

    陈天一发现他们进来,正不知如何落座,表面上不动声响,却是先一步打了个响指,把安排席位的人唤来,递去银票,说:“这边还空着。你看又进来了人了,让他们落座在这边吧,我们不怕打搅。哦。不是让你来说这个的,给我们上点时鲜,我身边落座的,都是从京城来的贵客。”

    他虽然是要时鲜的,下人岂不揣摩?二话不说,把三人带跟前了。

    三人坐下,一大群人都想往跟前凑,跟那女子一起来的一少男一少女显然有些紧张,那女子却很自若。

    陈天一替她挡了几下,就没人上跟前了,大家都看明白了,陈家公子似乎别有用心,谁去与他争抢?

    他家可是备州首富。

    少女也不向他称谢,怔怔盯着桌面一动不动。

    陈天一忍了半天,忍不住,扭头客套说:“你是不是熊熙来世叔家的千金呀?”

    少女却没理他。

    旁边的少男连忙说:“是的。陈公子,没想到你从北平原回来了额。”少女听到北平原几个字,这才扭过脸,问陈天一:“你在北平原读书?”陈天一笑道:“是呀。这有什么?去东夏读书的又不是我一个。”

    少女脱口一句惊涛骇浪般的问话:“既然你在北平原读书,你觉得东夏好吗?”

    陈天一愣住了。

    他没敢回答。在备州,他几乎是横着走,虽然有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豪门大族,朱氏与他们相比,只是欠缺官场上为官的人,但随着朱汶汶与军方合作的策略,朱长又在军中到处跑,与很多将领称兄道弟,一下子把这落后的赶上来了,有朱汶汶的财力,花阴朱氏也开始了仕途。

    众人也没人敢接话。

    终于,陈天一做出决定。

    他抛出明面上的话:“按说东夏王是我的姨父,我母亲的表妹嫁给了他,但是我们家里人只是和我表姨往来一二,这个姨父,我是不认的,我娘也是不认的,你们不知道,在陈州,他差点杀了我舅舅。最后虽然念在亲情没杀,说是买人为奴者应以奴试之,让我舅舅在陈州干了一年苦役。”

    他撇清说:“哪怕东夏再好,我也不觉得好。我去东夏求学,不过是学习怎么打败他们而已。”

    说完,满场都是掌声和喝彩。

    陈天一却敏感地发现,熊小姐却把眼睛眯了起来,射出一丝冰冷的光芒。

    正说着,熊熙来在厅门出现了。

    他是不放心。

    熊梦梦今天来,几乎是被强行押来的。

    他本来不支持女儿来这样的地方,但是熊家宗亲家的孩子要来,在大人的安排下,去拉熊梦梦一起,他就想着,既然是去玩,多少可以缓解父女的矛盾,正好官场上有人邀请,后到一步,跑来找他女儿来了。

    他找过来,其它少年无动于衷,陈天一却连忙起身行礼,陡然之间,他醒悟到,这个少女自己也惦记不了,母亲也不会答应自己的。

    但是忍不住,他又给瞄了对方两眼,发现少女根本不看自己,心里不免惘然若失。

    场地里传来柔和的丝竹声,人慢慢地静下去了……而灯光,却也在变暗,看来是要开场了,一名京城来的少年轻声说:“这都是跟京城学来的吧,可以呀。”熊熙来眼看灯光渐暗,不便出去,就坐女儿身边了,看到别人那边都有食物,自己家的孩子面前没有,犹豫了一下,给下人招了下手……

    紧接着,他大怒道:“你们抢呢。”

    他嫌东西贵,接待他们的人尴尬地站着。

    陈天一扭过头去,却是忍不住给另外一边上来的下人使个眼色,等人凑来,小声说:“给他们送些吃的,就说是漏了,原本送的。”

    话音刚落,那边下人辩解的声音就喊出来了:“官人。你是官府的老爷,你都不知道吗?这些东西……不过是您九牛一毛?再说了,现在啥不贵,您知道米价,麦价是多少?自战争打起来,每天都翻倍。”

    熊熙来大吃一惊,问他:“你别诳我。这怎么可能?打仗又没从民间调粮,现在又已经不打了。”

    那下人叹气说:“那谁知道呢?人家说三分堂要倒了吧,天天挤兑,三分堂倒是好在,钱却不值钱了。现在谁也不想留钱,都想换金银。”

    陈天一也大吃一惊。

    三分他那个要倒了?

    他已经无心坐下去了,还不知道自己母亲那边知道不知道,这民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三分堂怎么可能倒呢?

    遍地都是他们的钱庄,他们要是倒了,天下大乱呀。

    他捏捏带来的银票,可以肯定,上头应该全是三分堂的戳。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道听途说就坐不住,会不像样子。灯亮了,场上出现一个起舞的女子,却是衣着暴露。

    陈天一突然听到隔壁熊熙来重重哼了一声,说道:“混帐。这是给少年少女们看的吗?”

    陈天一苦笑。

    熊熙来还是要了一些吃的,紧接着却又说:“还说给你们置办件像样的裘衣,年龄都大了,该穿点好衣裳了,一点吃的把裘衣都吃没了。还什么展出,展出什么,这都是跟人家东夏人学的,拾人牙慧……东夏那边,粮食要翻倍,狄阿鸟怕是早开仓了。以为蛀虫们没了,备州会变好,怎么还是老样子?”

    没人能回答他,因为安静,好些少年们都在听着。

    他又说:“这天地就不是咱们该来的,全是铜臭,你们吃些,看也看了,咱们就走吧。”

    他说走,熊梦梦却是不肯走了,说:“我不走。要走你走。现在说东夏好了。什么人嘛。背主。”

    熊熙来半天没吭气,看来被话噎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父亲不做官了。不做官了,就都过去了。都是拾人牙慧,人家东夏自己国人都不去。”

    他们老是说话,终于有少年忍不住了,冲他嚷道:“这是跟长月学的好不好?东夏人那么傻笨,还会展宝?”

    熊熙来反问:“你这少年,你怎么知道东夏人傻笨?”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田云。你在东夏呆久了,没见过这场面吧?”

    那人也来了一句:“族兄是带着兵打过去的,否则你又怎么知道东夏没有?这些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熊熙来摸须而起,琢磨说:“田云。我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大吼一声:“给老子亮灯火……”

    这太无礼了。

    满室议论纷纷。

    陈天一这边一个京城少年大声说:“哪来的人,不懂个规矩?”

    此人咆哮说:“老子是关中凤翔田氏田启民,那个不服。老子带兵给你们一把火烧了,让你们缺亮光。”

    那京城少年立刻不吭声,还小心提醒陈天一说:“没想到凤翔田氏的人也来备州了。”

    此人的声音有点沙哑,格外刺耳,舞台都乱了。

    他还站在外头说:“田云。这一次我可是特意去接你的,你是大才,早就听说你不肯为狄阿鸟所用,家族支持你上位……这没得说,你们父子受苦了。”

    田云轻声说:“堂兄。你放过我吧。我不可能为官的。既然祖母、我娘她们都不在了,我自该有自己的打算了,你来接我,我很感动,但是人各有志。当年狄阿鸟以国士待我,以恩义交结,我亦未在东夏为官,而今若是归国出仕,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田启民大声说:“耻笑?他们必会仰慕你的风采。听说东夏王要嫁妹妹给你,你都不娶,也不为官。”

    陈天一听不下去了。

    他嘀咕说:“这两人大庭广众,也不避人,太招显了吧。”

    熊熙来猛然一敲几座,站了起来,他给想起来了,喊了一声“田云贤弟”,大步往外走去。经过这一团搅闹,灯火又全亮了,一个管事的捂着被打肿的脸,给他们找地方……那田启民淫笑着路过,还一路走一边说:“这么多嫩女子呀。”陈天一愤怒了,刚要站起来,有人拉了他一把,提醒他这个田氏门阀不可招惹。

    等人过去。

    那人小声地说:“陈公子,你不在关中,你不知道,三田归一了。”

    陈天一问:“什么意思?”

    那人说:“三个姓田的门阀合为一个了,除了王裴郑等几个家族,就数他们了。这个田启民征伐过南朝,位在列侯。”

    有个当地少年说:“据说田文骏公也出自关中田氏,有风声说,他也有心归宗。”

    陈天一诧异道:“田氏归宗,他们是一宗吗?”

    京城来的公子哥低声说:“皇帝快不行了。田氏想争夺政事堂,提起合族,无非是抗衡其它世家罢了。”

    台上,管事的开始道歉。

    这个波折把什么都打乱了。

    他不得不道歉,然而正道歉,却是田启民沙哑的声音:“熊兄呀。你是功臣。听你的。你说得对,看啥歌舞。做诗。让他们做诗。这才符合圣人之道呀。对吧。”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竟直奔台上去的,武大三粗,腰中绰剑,走着走着,他猛地把剑拔了,逼向西席的士子们,喝道:“给老子作诗。”

    这似乎是临时起的念头,他竟然走过去了,晃着明晃晃的宝剑。

    士子们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突然间,一个青年直身而起,冷笑道:“作就作。”

    他擦着脸上的粉,直奔台上,嘴里说道:“早就忍不下去了。不是家境贫寒,学生断不会涂了胭脂,为尔等戏。”他跳上台去,确实是跳上去的,发出咚的一声,众人雅雀无声看他,紧接着就去看田启民,这田启民一看就是残暴的军阀,似乎还喝了酒,他这样无礼,田启民会不会上去用剑戳他。

    田启民却是大笑道:“你作。作得好了。老子有赏。”

    那年轻人发抖着吟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说完,扬手扔了什么东西,掉转头,大步走去。陈天一大为敬佩,扭头找到自己的管家,低声说:“去找他,了不起的人。”

    正说着,一个英俊消瘦的青年走到了田启民身边扯拽,一起走回去了。

    片刻之后,熊熙来回来,低声跟爱理不理的熊梦梦说:“你知道田云是何人?狄阿鸟武学的学政官。田启民虽是草莽,却一句都不假,狄阿鸟请他为将他不肯,曾吐露过要将妹妹嫁给他,他也拒绝了。”

    熊梦梦没好气地说:“我比你知道。”

    熊熙来眼看吃的已经拿来,都不过是些零吃,严肃地说:“你们把吃的带上,跟我走。那学生没说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来这儿,打断你们的腿。”说完,就指挥自己的族侄去收东西。

    熊梦梦冷笑说:“别听他的,你又不是他学生。他连他学生都卖,他还冒充人家的岳父大人呢……”

    熊熙来脸涨得通红。

    他憋了好半天,这才硬着头皮说:“各为其主而已。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父亲。”说完,他伸手过去,拎上熊梦梦的胳膊,直接从几桌后拽上几桌,提了就走。一边走,他还一边说:“不要想他了。你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熊梦梦爆发出一声:“会的。一定会的。”

    她大哭。

    一厅人盯着,熊熙来只想逃。

    田启民大步走过来,盯着熊梦梦,嘴里说着:“听你父亲的。”手指却是去挑她下巴。

    熊熙来大怒,一转身,执住他胳膊。

    两个虎躯之人便挨到了一起,一个怒目,一个赖笑,陡然间,熊熙来猛地一扭,田启民一跟头扎出去,越过别人的几座,趴个实在。

    熊熙来厉声道:“不要拿你世家的嘴脸往我跟前凑。不要打过两年仗,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草包就是草包。”

    田启民爬起来,剑又抽了出来。熊熙来左右一看,伸手捞了一个几座,单手抓着,竟然举重若轻。田启民在众人避让中扑上来,熊熙来一抡,几桌就在他头上开花了,他头从烂了的洞里伸出来,一额头血,那几桌就套在他脖子上,他被拍晕了,长剑掉在地上,人却在原地打转。

    熊熙来盯着他,冷笑说:“我虽然是读书人,打你还是玩一样。”

    熊梦梦终是心疼他,拉着他说:“阿爹。阿兄,阿妹,我们快走。”

    熊熙来不紧不慢,还收拾了一番衣衫,紧接着才扬长而去。田启民终于清醒过来,扭头去找田云,却发现田云也不在了,喝道:“这个落难儿,一点也不感激老子,老子挨打,他却跑了。”

    接着,他猩猩一样捶打自己的胸口,挺着肚子咆哮:“熊熙来。老子带兵抄你家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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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