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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八节 想打很久了

    狄阿孝的来信所说的“呼应”是什么?

    是在提醒张铁头战备。以狄阿孝的素养,他不会在战争爆发之后才将信送到,现在提防想必还来得及,张铁头喊了王镇恶一声,大步往外走去,来到外面,一时之间,他竟难以决定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一调头,见了石敬中,立刻吩咐说:“敬中,你替我起草一封给大王的书信,这件事太大了。”

    说完,他就带着王镇恶往主厅飞奔。

    他们到了主厅,石敬中又追到了主厅。

    张铁头没说书信怎么写,他不追去,不知道怎么下笔。

    张铁头也没与他多说,也没问他为什么追来,立刻喊人拉开巨大的作战地图,持了一只木杆一划,从定夏二州一直到北平原,战线之漫长,千里之远。

    一旦开战,怎么呼应得住?

    国内空虚,只有他北平原有兵,他又没有三头六臂,这漫长的边界线,该怎么防守呢。

    他深吸一口气,转脸向王镇恶苦笑道:“他怎么说打就敢打呢?这样一来,我们东西南北全要开战。”

    不能打。

    他想了一下说:“给王弟回信。”

    两封书信到傍晚飞一般发了出去。

    张铁头立刻传令,召集众将议事,同时派人去找章小河和杨涟亭。章小河说到就到,杨涟亭却和司马一起去军营抽兵制止地方事端,正好走岔。等人的时候,章小河还挺生气,问张铁头:“地方上的事儿,他插哪门子手?我没招呼他,他怎么就去了呢。一些民户受靖康引诱而已。”

    张铁头以为是章小河与他合计过,这时才知道竟没有。

    不过杨涟亭把这事儿给他说了,张口要的兵,他生怕这节骨眼上,两人还闹不和,打个圆场,就说:“他是热心了点儿,给我说了这事儿,我让他去的,给他拨些人,免得影响征收秋粮。”

    章小河寻思片刻,低声说:“这事儿来得蹊跷,不仅那几个村落,好些村落都有传闻,说他们不受北平原管辖……这不是要打仗,粮收得重了,有些百姓不知是非,被靖康那边一怂恿。瞎胡闹?”

    张铁头知道他想说这一拨瞎胡闹,那是靖康人在背后挑拨的,叹了一阵气。

    到了傍晚,近处的将领已经到齐。

    张铁头等着其它人,开始向他们下达战备命令,战争会不会打起来不知道,他自然不能告诉说王弟要打靖康,靖康说不定会打我们,要是这样宣布出去,如果谁口风不严,真打了泄露风声,不会真打的话,则有可能伤和气。众人追问理由,他手边有一个,就是不少村落闹着驱赶东夏官吏,他就讲出来,说这预示着一种风向。

    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将军府对各营的调整方案出来了,张铁头给他们宣读一番,一直到半夜。

    回头睡下,张铁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心里太困,想不住事儿,竟还是睡着了……睡了一觉,天一亮,好消息接踵而来来了。

    腊风川的山林部族接受编签,东夏凭空多了两三万兵力,讨伐通京的主力已经收复通京,在通京的西北面,博小鹿的军队赶到了战场,北黑水的军队赶到了战场,三方呈现出围困敌方二十余万的事态。

    有了这些好消息撑着,张铁头又放心了。

    马上把土扈特人包围起来吃掉,主力一旦回师,防备靖康就不会那么吃力。到了中午,北平原也落雪了,雪纷纷扬扬,成了喜瑞,张铁头心里也蛮欢喜,还要邀请人去画残了的菊花。

    在菊园里坐下,屁股还没暖热,消息传来。

    上谷那边有支游牧人,竟然是纳兰明秀的军队,跳出来跑马圈地,说靖康把哪哪的地方赐给他们了,长史一边到各营请兵,一边派人来回报张铁头。张铁头大吃一惊,如果不是接到狄阿孝的信,他会选择明火执仗,硬干一回,然而接到了信,他心里有点虚,不知道这摩擦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想来想去,他决定应该主动出击,如果狄阿孝真的在西边与靖康干起来了,北平原这儿肯定要与靖康打仗,打仗前,能消弱敌人多少就消弱敌人多少,尤其是骑兵,他一咬牙,把笔给握断了,喊人附耳叮嘱,引诱敌人跳得再高一些,到了晚上,出兵把他们灭掉。灭掉?靖康那边当然会有反应,如果有反应,反应不对,那么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们不知道战事会起多大,先下手为强。他掐指算着狄阿孝那边的时间,觉得陶坎这边一定还不知道他那边会打高奴。

    他在菊园里唱一句:“便是花黄雪寒时……”

    留下众人继续赏菊画菊,自己则移步出来,直奔军府,到了军府,两个事一前一后接踵而到。

    杨涟亭在一个叫土家窑的地方被人围了,据说还有靖康兵往跟前移动,摩擦越闹越大,派人回来求救。

    几乎是同时,陶坎派人来,邀他前去土家窑见面,商讨事宜,希望双方克制,出面制止最近的摩擦。张铁头已经决定夜里要先干掉纳兰明秀那支游牧人,那么表面上,他不想被看出来,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要赴会,甚至不能多带兵……一切,他都建立在狄阿孝必定有常识,不会打起来了再告诉他,靖康陶坎这边其实不知道要打仗,就算靖康起坏心,想利用这一点小摩擦,但看陶坎那样的软柿子,也不敢悍然先开战,他陶坎不敢,我张铁头是敢的,如果战争不可避免,那自然先下手为强,接着我就把军队开到魏博,突然出兵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铁头想打备州很久了。

    王镇恶气不过王弟,他张铁头却是赞赏的。

    之所以一开始那么紧张,那是怕打不过,怕几面作战,怕战线太长,防不过来。

    现在局面一片大好,而开战?这边打起来,那边战争已经结束了。

    反正自己是不得不战,一切都有王弟背着,不打白不打,听说皇帝病了,快死了,说不定这一打,就打回老家去了呢。十三岁给人家做长短工,地头上冲地主家姑娘唱首歌,就有人冲来打一巴掌,你们知道我张铁头的今天吗?你们知道我会带着成千上万的骑士沿着家乡村外的小河南下吗?我将来还要打去长月,一旦大王做了皇帝,我就是名传千古的大将,当年轻视我的,嘲笑我的乡人,你们怎知我的现在和将来?

    东夏这地方治理再好,不占中心呀。

    他背着手。

    一边走一边念叨:“王弟他自愿背黑锅,他当老子不敢跟他一起打?老子怎么会不敢?反正一旦打起来了,大王他也没辙,只能跟着打,土扈特人灭亡,北方还有谁?没有谁了,打也敢打。”

    抚摸着自己的头顶,他直接回衙门,宣布各营待命,只等今晚回来,一声令下,突然揭开战争的序幕,然后再宣布征召,北平原一带,再征召个三四万不是问题,加起来……有事有备的打无备的,能打不赢?

    他两眼发出炙热的光芒,对于陶坎这样的,没有怎么打过仗,身为校尉,阵斩百余人直接上来的,他已经彻底蔑视掉了。

    起码他张铁头敢先下手为强,陶坎他敢吗?

    在衙门里安排一番,他就去赴会了,想到戏文中有个单刀赴会那一幕,折杀天下英雄,他决定自己带个十来骑就足够了,于是就带了十三骑,一来逞威风,二来告诉陶坎,天下太平着。

四十九节 折于傲骄

    陶坎坐在已经布置好的会面地点,远远望着十余骑驰骋。

    来了。

    果然来了。

    他嘴角上挂着笑容,手里的茶盏却一下晃出咯噔噔的响声。

    山坡上会面场地布置森严,刀枪林立,本来这只是陶坎可以表现出自己的郑重,此时他却是害怕把人给吓跑了。陡然间,十几骑已经冲到坡下,片刻之后,张铁头已经手持马鞭,只带了一人上来,身上不着片甲,三分微笑,七分傲娇。陶坎离席而起,长揖拜见,然后接到跟前,迎至贵宾一席。张铁头与他客套着,却是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坐了上首,二郎腿翘上,倨傲地说:“小陶将军。最近你们这是怎么了?凭空事端可是不少,难道你把持不住州内形势了?”

    陶坎笑答:“让张将军见笑了,朝廷上有人提起要收回被平原,也已经照会你们东夏,州里自然有人迫不及待……这不是本将所能及,你得理解本将的难处,不强硬了,自然有人诟病,强硬了,起了摩擦,这不,张将军也会找我要说法。”张铁头笑了,仅有的一丝严肃也消散殆尽。

    陶坎斟了酒水,隔案递来,张铁头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陶坎又说:“本来我只喝茶,只是怕在将军面前落了懦弱之名,相约在此,却不敢以茶招待了。我听说东夏王甚少饮酒,最近几年精研茶道,不知将军是喜欢酒好呢,还是喜欢茶呢?”

    张铁头没想到他全然不提正事,只是闲聊,想也是正如他说的那样,进怕夹,退怕人认为他软弱,便在这儿喝喝酒,聊聊茶,当是两人交锋,陡然换了一副凶厉的表情,问道:“你要饮酒,我与你饮酒,你要喝茶,我与你喝茶,你要打仗,我与你打仗……怎的?你怎么想来,我都敢接。我东夏北征,这是不瞒足下,但是北征之兵力,战胜之短,小陶将军可考虑否?”

    陶坎点了点头,举杯要求说:“只慢饮聊茶,张将军请。”

    两人往来小酌。

    话说得多,酒喝得少,即便如此,一斤水酒眼看将尽,陶坎带着请教问道:“陶某腆掌一州军事,此外还另有节制,至今碌碌无为,心里不甘之极……于是有一事烦请将军为我斟酌。”

    张铁头要求说:“要说请教。”

    陶坎直身而起,拜了一拜说:“请教。”

    张铁头虚荣心全满,笑道:“那便如实答你。”

    陶坎冷不丁问道:“要末将怎么做,贵国大王才会将北平原还于我靖康。”

    张铁头晃晃脑袋,怀疑自己没有听清。陶坎重复说:“国内舆情如火,每日每夜置末将在火上烤,只得请教将军,怎么做,贵国才会交还北平原……能交换咱就用条件交换不是?”

    张铁头凝重起来,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当年大王回来,北平原只是一片荒原野甸,除了些牧民,人家极是少见,而今繁茂如大陆之珠,你见过借来一只麻雀,还人一头骏马的么?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想用什么条件,都不可能还你们了。看你老实请教的份上,奉劝你上书你们朝廷,不要乱要。我听说大王已经在攒钱,想出钱将它买下,还是咱们讨论一下价格吧。”

    陶坎苦恼地说:“要想要回来,只能打仗?”

    张铁头肯定地说:“只能打仗。”

    陶坎一伸手,要来了一个竹筒,当着张铁头的面开始往外倒,倒了好一会儿,倒出一轴圣旨,在张铁头的阴晴不定中说:“皇帝陛下已经宣布收回禾公主的封地了,禾公主回到京城,忤逆了他……唉,也是她为自家夫婿的缘故。”

    张铁头渐渐品过味道,厉声喝道:“陶坎。你想干什么?”

    陶坎说:“既然收回北平原只有战争一途,那就与将军一战……将军已为坎之阶下囚徒,得罪了。”

    张铁头大吃一惊,起身拔剑,众士兵蜂拥,在他脖子里摁了一圈钢刀。

    张铁头虽然心中波澜万千,重新审视身前的陶坎,却平静下来,哈哈大笑说:“你挑起战争,当真没想过它的代价吗?而今我东夏带甲数十万,便是你们有百万大军,胜负亦难预料,你当真敢挟持我,强取北平原?”他又说:“你以为你挟持我,就能夺回北平原?背信弃义的恶名,你靖康一背上,洗都洗不掉,尔以为你可以肆意妄为呢?”

    陶坎哈哈大笑说:“张将军。战争是你们东夏先打起来的。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狄阿孝将军袭占了高奴城……”

    张铁头念头百转,大吼一声:“这不可能。”

    陶坎说:“你是不是刚刚收到他的信,判断他不会在打起来之后才给你递书信?在见你之前,我一夜六百里从登州赶回来,可以告诉你,他已经下手了,也许今天,他就会攻占高奴,然后进军上郡,但是却陷入我靖康大军的包围之中……多日前,西征的将士已经陆续回撤,给他张了一张大网。”

    陶坎看着张铁头,发现对方眼里仍是难以置信,就又说:“没错。他不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但是他身边若都是我们靖康的奸细,那就不一定了。高奴城中自有人声称可以接应他,给你送信的人半路上被杀,信晚到了足足四天……他被障了眼,身边全是心在朝廷的人,他耳目已经断了。你们的暗魂接二连三给他送到的消息,都送不到他手里,他成了瞎子,就连截断王师东归的路,也是朝廷筹划好,经过别人之手呈上的。”

    张铁头顿时一身冷汗,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是陶坎拿来打击自己的信心的?

    他问:“会是这样?”

    陶坎笑道:“没错。他太仇恨靖康,他太相信亲情。万彪又是个有才能的人,是他的堂兄弟呀。”

    张铁头冷笑说:“这些都是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让我死得瞑目吗?”

    陶坎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希望你识时务,你可与诸将写信,也可以直接与你们大王写信,目的只是让你们退出被平原而已,你征我伐,这结局不可料之,种下太多深仇,还请多多成全。”

    张铁头自然不会只听他一席话,只是被拘囿已经是事实了。

    他冷笑一番,却又威胁说:“我两万将士已枕戈待旦,只要我日落之前回不去,你就等着我们东夏的锐士打到魏博城下吧。”

    陶坎摇了摇头,说:“我们已经伪造一封官函,自有人来接管北平原……进军北平原,就在今夜。”

    说完,阴沉沉一笑,摔袖而走。

    坡下已经厮杀起来,同袍的怒吼时而传来,张铁头想起来之前的轻视,极是懊恼,怒笑数声。

五十节 抢夺怀柔

    数不清的士兵像一道道洪流向北平原进军。

    而北平原镇节府,熊熙来却来上任。他持了一道矫诏,任狄阿鸟做梦都想不到,这封矫诏会是利用他的聘书加工而成,那是狄阿鸟亲笔所书,为他们家嗒嗒儿虎下给熊熙来的聘书……熊熙来却是顾不了了,他需要一个机会告诉天下人,他熊熙来没有背叛朝廷,嗒嗒儿虎也等于是他看着长大的,很好的一个孩子,与如花似玉的女儿天设地造,但是……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他们的说辞很简单,张将军要去靖康一回,商讨治权的界定,原来的战备解除。但将军府他们还控制不了,没敢直接召回众将,而是趁长史和司马都不在,直接让一干录书用书文传达的。

    为了取信众人,熊熙来把他的原本——狄阿鸟亲笔给他写的聘书有意无意宣扬出来,派人拿它请冯山虢证婚。

    冯山虢来了。很多天一来,他都借口生病,从渔阳搬来北平原,在官学里琢磨书文,这令尹,皓首穷经去了。三个人密处一室,不知说些什么,等有人打搅,推门进去,阳光便照到了冯山虢身上,冯山虢搂着自己的衣裳,佝偻地坐着,垂目含泪,一声不响。熊熙来和杨涟亭都在东夏为官多年,内中程序一清二楚,又能取信于人,而张铁头却又害怕走漏风声,一切都秘而不宣,一切都在指掌之中。

    但他们心里同样轻松不起来。

    熊熙来不知道杨涟亭会怎么样。

    他的妻子女儿却还在蒙在鼓里,在他们北平原的家里看望母亲,还会告诉老人家一个天大的喜事,东夏王狄阿鸟亲笔手书,公爵亲奉,要为自己儿子求娶熊梦梦的,反正妻子女儿都满心欢喜。老人家年龄大了,一直以来想回故居,但是在东夏生活多年,周遭老年人亦是相熟,时而还有与狄阿鸟的母亲往来,现在喜事在前,儿子的立场在后,一旦尽悉内中实情,会不会挺不住。

    但他连气都不能叹。

    事成与不成皆未可知,也许为国尽忠是最好的结局,女儿的亲事会黄掉,但是以狄阿鸟的为人,想必不会尽数诛杀。

    天快要黑了。

    没有将士的声音,意味着也没有提防。

    东夏军队的驻地、布防图全都送走,入夜,一夜可变天,谁也不知道将士们什么醒悟过来,众人也要提早防备,他开始去穿他的铠甲,穿得很慢,穿着,穿着,突然又一把扯下来,一把扯过杨涟亭,要求说:“杨兄。让人起草书文,就说这北平原,原本就是靖康的,现在要还给靖康,避免他们死战。”

    杨涟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低声吼了一声:“你疯了?”

    熊熙来仗剑威逼道:“写。另外告诉他们,靖康收回北平原之后,允许东夏人离开。快去起草。”

    杨涟亭瞪大眼睛,他反问:“你想什么呢?北平原若要选边站,东夏人自然都会走,几十万人,你有把握留下多少?你能留下多少?他们若是走了,与东夏作战,东夏的实力就会增加……”

    两人陷入争论。

    更多的是恐惧。

    不让走,数十万人中总有人浴血奋战,到时怎么区分,岂不是血流成河。

    让走,将来战场交锋,东夏实力不减多少。

    两人争论,却都看向冯山虢,希望这个名存实亡多年的东夏令尹能够支持其中一个。

    冯山虢盯着熊熙来半晌,却张口就是一句:“你也是士大夫,跟一个家奴理论什么,他不听,斩了他。”

    两人俱是大吃一惊,不信这话从冯山虢口中说出来。

    杨涟亭抖颤着问他:“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宰了你。”

    冯山虢照地上吐了一口,冷笑说:“说错你了。昔日你要为狄阿鸟为牛做马,而今一不做二不休,却是怕这些人增强狄阿鸟的实力,狄阿鸟会打回来……到时你死无葬身之地,不就这么简单?什么玩意儿。”

    杨涟亭大怒,拔了腰中断剑要动手,熊熙来却上去把剑夺走。同时,他也呵责冯山虢:“前辈说什么呢?”

    冯山虢幽幽地说:“说什么?说你还算有脑子,东夏人刚烈好战,若奋勇一搏,代价有多大呀。可惜了。可惜了,黄埔之学,精华荟萃。”他站起来,搂搂衣裳往外走去,边走边说:“王师若入城,敬请两位设法保全东夏官学,我去官学了。那是我们雍人百家争鸣之地。王祭酒,范博士……造纸的,印刷的,造桥梁的,均是我们雍人菁华。谁敢毁坏它,我与谁拼命。唉。都是些什么玩意,向来王师征伐,讲究堂堂正正,以有道伐无道,鸡鸣狗盗偶尔偷了鸡,摸了狗,又岂能长久。”

    他走了。

    两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拦他,虽然终于靖康的内部外部混来的士兵开始控制将军府,但是还没有揭破,怎么拦他?

    为了缓和两人刚才的剑拔弩张,熊熙来讪讪地说:“他疯了。”

    杨涟亭却呆若木鸡,熊熙来把他的剑还给他,他持在手里,持着,持着,却“当啷”一声掉了。

    他没有熊熙来的信念,他恐惧。

    若是自他姐夫被砍成人彘起,他可以随时赌上一家的人性命,只为深仇,但这么多年的生活,将恐惧还给了他。

    他不想也不敢想一死。

    靖康许诺了县侯的高爵和厚禄,他想要。这么多年来,在东夏为官,他没有亲上过战场,也没有立下过战功,虽然做了重要的官职,但是爵并不高,俸禄也不算优厚,权力?谁都知道东夏的权力是怎么回事儿,你想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休想。这不是他想要的,不算大富,不算大贵呀。

    是的,北平原也许能收复,但是狄阿鸟若回来呢。

    他的恐惧几乎把他的意志吞食。

    虽然他又将短剑拿上来,插到腰间,却要求说:“王师入城之后,请立刻送我回关中老家。”

    熊熙来没有吭声。

    其实写了文,陶坎能不能兑现还是一码事,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提笔……八个城门,他们设法控制了俩,一旦王师圈住各处东夏营地,开始入城,自己就立刻去见陶坎,要求他照自己的意思做。

    不行,这样还不保险……

    不保险就不保险吧,恶战在所难免,只希望牵扯到里头的黎庶少一些,妇孺少一些。百姓嘛,给谁做百姓不是百姓?

    他念叨说:“只要军纪严明,只要朝廷策略得当,老子不信多少人自认为是东夏人,出塞追随狄阿鸟。”

    带着忐忑之心,往日流畅的行文,而今却是生涩,外头有人匆匆进来,他猛地回过头,一看是自己人,问:“怎么了?”

    来人压低声音说:“王镇恶将军质疑咱们,深夜带着几十骑要入城,幸亏是咱们控制的城门,咱们将他撵走了。”

    他又说:“临走他说,他要带兵去赵家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熊熙来扭头盯上杨涟亭,追问说:“王镇恶何许人?”

    杨涟亭告诉说:“原名王三小,当年在高显作战,收容溃兵,一路追……”他想起了追谁,便用诧异的眼神盯着熊熙来,想知道他望了还是怎么着。熊熙来立刻想起来,吃惊道:“原来是他。”

    杨涟亭说:“他的军府是收容马匪山贼而来,作战并不是很出色,也就是这几年,才崭露头角。”

    熊熙来判断说:“众将都无异常,唯有他有所察觉,怕是此人性格坚忍,果敢善断,不可小视。”他要求说:“立刻再派人出城联络王师,别尽想着下半夜,兵贵神速,若迟迟不到,晚一刻,则会多一场恶战。”

五十一节 守节者众

    靖康军已经和东夏军队交战了。因为东夏军队的松懈,又有人引路放关,虽然不乏交战,但一路上靖康军队仍是势如破竹,他们人太多了,数十万军队,渐渐呈现出四面八方的势头,北平原的地界上,开始起火光,开始传出喊杀声……因为北平原商业发达,并没有东夏的其它地方那样有着有序的民户,虽然聚集起一些民众,但很快就在靖康庞大的军队面前铩羽……

    城里终于开始乱了。

    石敬中被人喊醒,发现将军府里已经在相互砍杀。

    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得悉具体原因,跟着几个熟悉的人到处乱蹿,原先府里的熟人,多数是认识的,他们逐渐聚集,纷纷说:“杨涟亭与熊熙来谋反,勾结靖康人,城外打起来,我们上当了。都拿起武器,杀了他们。”主薄还在迟疑,他与杨莲亭打交道多一些,反复地问些细节,不停地重复说:“这不会吧。”

    将军府里不乏大才。

    也正是因为他们,事情越发不对,他们给察觉出来,这时他们控制着北院,而熊熙来控制着南衙。

    众人试着往南衙冲杀,联络驻扎在城里的兵营,靖康兵已经进城了,终于有人服软了,说:“大王的别府在北平原,我们别再漫无目的与靖康兵交战了,联络了人,火速赶往那里,去保护大王的家眷吧。”

    石敬中错在对地方不熟,对情况不熟,此刻鼓掌叫好,建议说:“大王家眷若在,可以她们登高一呼。保卫北平原。”

    众人终于不再低沉,沿途往王府撤走,一路与小股靖康兵相遇,折了些人手,却是把参士们保护得密不透风。眼看到了大王别府,那里果然有许多想到一起的东夏将士,他们是从将军府撤来的,别府的卫士还有其它地方溃散来的士卒都把他们当主心骨,顿时就围了上来,一边悲愤地问怎么回事,一边想知道怎么办好。为首的主薄说:“还能是怎么回事,杨涟亭和熊熙来勾结靖康人,靖康兵杀进来了,将军他?他原本说是解救杨涟亭去了,非是已经只身陷敌。”

    众人都感到绝望,发现别府门开,回来别住的谢小桃在,竟然走了出来,纷纷喊道:“王妃。北平原被攻破了,请你拿定主意。”

    在东夏,狄阿鸟的妻妾,不是被人称呼王妃就是夫人,大伙也不怎么区分,这个时候,却是有人故意的,是想借谢小桃主持大局。

    谢小桃常年有病,一脸黄瘦,前一段时间去了渔阳,说是住不惯,又一路回来,其实回来,是这边的家里设了佛堂,狄阿鸟又出征了,她想念诵佛经,因为狄阿鸟不大敬重佛主,她就像是偷偷信一样,怕那边的妻妾闹腾,反感,就回来了,回来,那便是为了让佛主保佑狄阿鸟旗开得胜的。

    她手里还持着一串佛珠。

    众人正着急让她讲话,好些人缓缓走出来,看到他们,众人大吃一惊,为首的王明诚,大伙都熟悉,大王的妹夫……于是,他们又想把中心转移过去,不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们护送他们出城吧。他们都是你们东夏的瑰宝。”众人盯过去看,发现竟然是冯山虢,顿时一片喧哗。

    终于有人大声问:“勾结靖康人的有没有令尹您?告诉我们。”

    冯山虢笑了笑,回应说:“怎么会没有?各为其主,又怎么会没有。你们恨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把该保护的人保护好。把他们护送去渔阳吧,如果他们出了事,狄阿鸟才会痛不欲生。”

    有人很是激动。

    谢小桃劝阻说:“听令尹的。令尹是身不由己,但是他爱我们东夏呀。中原人当他是个棋子,你们却要无论如何,都要记住,他是咱们的令尹。就是他,在为我们东夏保护这些大才。快带他们走吧。”

    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一个爵位最高的人站出来,开始简单编排,护送王明诚等人离开,冯山虢走近谢小桃身边,请求说:“你也走吧。”

    谢小桃摇了摇头。

    她说:“我是夫君家族中唯一在北平原的了,我若走了,世人岂不认为大王家的人都跑了?我不跑。我为阿鸟看家。”她的年轻其实还不大,只是生病而已,扭身回去,竟还像个赌气的少女。

    冯山虢愣了一愣,对着她的背影就是一揖。

    这是敬重。

    对着护送王明诚,范博士等人走的士卒又是鞠躬。

    这里头,有好多人都是知交,也许这一别,就不再相见了……而说服他们走,也颇费工夫,他渐渐微笑了。王明诚等人给他还礼,其中一人还发出了一声叹息。冯山虢却调头了,大步如飞,热泪挥洒。

    东夏。

    曾经梦中的北平原,经此一劫,还会有几分的繁华?

    热情的图里图利好像又拥抱了过来,走在街头,好像曾经的士卒在一致高喊:“令尹,别求他们。要战咱就战……”即便是他杀死拓跋巍巍的使者,陷东夏于战争,却是没有人尊敬自己呀。

    暖心的饭菜,热烫烫的微笑,滚滚的热泪。

    这一切都还是热的。

    包括那颗心。

    冯山虢想道:“传递走那么多的情报,收回了北平原,我算是报国了吗?”他痛哭流涕,自言自语说:“报了一个国,亏了一个国。我欠他狄阿鸟的呀。他欠得太多太多……这么一个好地方,就给毁了。”

    虽然沿途恶仗不断,陶坎已经向北平原飞驰了。他让几名骑兵挑着人头在身边奔驰,这是被他斩杀的违纪士卒,骑兵们一边奔驰,一边一路高喊:“诸将士但犯秋毫,如此等头颅。”

    眼看就要入城,遇到了一个裹得面目全非的将领。

    将领一见他就大呼:“元帅。有数千兵马犀利难挡,直奔北平原来了,末将好战一场,还是败了。”

    陶坎大怒,但很快收敛了。

    大局无碍,东夏之卒冠绝天下,有一支人马独秀,也不应该大惊小怪,他立刻传令下去:“调集马天佑所部,李尚所部,王锏所部……”算算,已经两万余众,就大喝一声:“若敌锋锐难撅,给我围困住,从后面将我们神造营数年营造的红衣将军推上来,给我用那个,用那个。”

    一直以来,朝廷都在质疑他学人家东夏,造出什么了,唯有皇帝一力支持,收集花山散乱的药工,十余年,便造出来几十门这种红衣将军砲,喷火吐砂,威力无比……这也是陶坎正面对阵东夏精锐也怀有信心的原因。他相信,一砲下去,一片人浑身窟窿,他狄阿鸟哪怕让他卫队出战,都顶不住,而战争,往往是一股气,几砲下去,敌人就胆寒了,敌人胆寒了,哪怕砲打不动了,敌人也照样败退。

    今天他便要拿这支东夏军队试砲。

    他仰天大笑,想到这十余年的忍辱负重,知道自己熬到头了。

    收复北平原,与光复陈州,从难度上来讲,当真有差别吗?

    这是拨云见天的感觉。

    这是令备州重见光明的感觉。

    这是对自己的证明。

    这是对皇帝的效忠。

    一路跃马扬鞭,陶坎的心里不能不激动,缔造东夏的,当年的那个少年人压得整个帝国都喘不过气来。自己州治将军,一直以来,只能弯腰低眉,不但是对他,对他手下张铁头这样的人,亦不得不如此,逢年过节,还不得不按杨雪笙当年平敌大略上要求的,送些特产点心,写封恭维的书信。

    笑到最后才可开怀一笑嘛。

    正笑着,过城门三百步,有个治所,治所底下悬了个人,穿着宽大的睡袍,身无盔甲,手无长剑,吊死在门上。

    他认为是军纪不严,喝问道:“这个百姓怎么吊死在这里?”

    顿时便有士兵跑来,望向那个门,那个梁,告诉说:“小吏死节。挡不住咱们,就把自己吊死了。”

    陶坎心里咯噔一下,跳下马,往里头走两步,顿时有人把他拦住,轻声说:“里头全是战死的东夏人,没地方扔的,就抬进去了。”

    他没有再吭声,不过还是走近望一眼,里头人头颈相交,不知几许,多数手握长剑,身穿里衣。

    继续向前走去,不知几百步,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个横剑于肩的大胡子。

    天已经快亮了,陶坎看得真切,他是靠着树自刎的,人没有倒,还靠着树,身上插着长箭,那背后的树,也钉着十好几支长箭,身上胡须熬着冰渣和白霜,脚下的雪整个都是红的。他正要问这个也是死节的吗?旁边跟上来的军官说:“围住让他投降,他抹自己脖子了。这些东夏人,蠢得很……”

    还要再说下去,一记响亮的耳光在他脸上绽开。

    死节者比比皆是,将士伤亡会少得了?

    何况?

    死节,最能衡量一个国家的气节和风尚。

    可怕,可畏,可敬。

五十二节 同归于尽

    北平原告急的军报率先抵达渔阳。渔阳已经空虚,连丁壮都走了一小半,李思浑手里的几千人马动都不敢动,若是敌人再从白登山方向上来,渔阳也同样沦陷。半夜间,阁臣们已鼓上蚤一样进宫了,李芷不敢惊动花流霜……但也瞒不住,连她的女婿都在往渔阳逃亡,她怎么能不清楚。

    但群臣能想尽的办法也不过就那几个:

    一,武装起渔阳和湟西的丁壮;

    二,立刻从定夏二州调兵;

    三,火速报予狄阿鸟知道,及时回师。

    他们还不知道坐镇定夏二州的狄阿孝同样在往一个泥潭中跳。

    李芷也不知道,她也是强打镇定,北平原和渔阳,乃东夏之根基,靖康军队强攻北平原,渔阳岂能幸免?

    她也变不出兵。

    靖康军队战力历来不强,颇遭东夏轻视。

    派不去兵,派将?

    便是将领,也几乎被征召一空……将领派谁去?谁能在混战中代替张铁头起到作用?即便是犍牛成群,谁能够?休议的功夫,花流霜给李芷提议说:“去请他堂伯吧。东夏有难,请王伯服劳,想必他不会拒绝。”

    李芷同意了,答应说:“全凭母亲定夺。”

    花流霜抓住她的手问她:“担惊受怕吗?”

    哪怕李芷否认。

    她也把自己的另一只手覆盖上,安慰说:“没事的。阿鸟手里有军队,他一回师就好了。就好了。你坐镇渔阳,一定要沉住气,天塌下来,有地顶着,东夏不过是口气喘不上来。”

    李芷其实是想自己亲去的。

    花流霜不知是不是有意,把她的职责定死在渔阳,她只好按照花流霜的意思,当众宣布决定,丁壮集结但难援北平原,少量派出援兵,主要是派去人主持大局。然后就让阁臣们赶紧回衙,紧盯周遭,而自己,则退朝出来,喊狄阿雪不到,亲自去请狄南非,刚刚出门,却是狄阿雪,史千亿,狄阿青披挂完整,带了一支女兵给拦上了,请求上阵。她们这也不叫请求,派人到面前说了一声,也不管答应不答应,就向东飞驰,李芷派人追也追不回来,只好先不去请狄南非,掉头去找花流霜。

    见了花流霜,李芷还没来得及说话。

    花流霜先说了,责怪她:“怎么还不去。怎么还不去。现在怕是只有你堂伯才能镇得住。他不出来,渔阳说不定还有动乱呢。”

    李芷连忙将三女引兵向东的消息告诉她。

    她猛地起身了,敲着手杖大吼:“追回来呀。派人去追呀。她们能上战场吗?为娘当年也是一身武艺,自恃得很,然而真上战场,才知道你是女人,你就不行,就算你不怕满地死尸的可怕,头脑就不冷静了呀。”

    她想下台阶,却一下栽倒下来。

    众人抢上去,又呼又叫。

    她这才悠悠叹了一句:“我的儿呀,你不在,一家老弱妇孺,怎生办好。”看来她的镇定也都是强打的。

    李芷热泪盈眶,发现狄梧在,就推了他一把。

    狄梧连忙上前,哄她说:“阿奶。孩儿在呢。孩儿在呢。孩儿也是巴特尔,阿奶你就……”

    花流霜打断说:“傻崽子。你在啊,你多大?滚你娘身边去,别瞎凑热闹。”

    正说着,外头有人进来,带着喜色喊:“世子回来了。阿虎回来了。”

    李芷猛地迟疑,反问:“他怎么会回来呢?”

    嗒嗒儿虎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他走得飞快,一进来就问:“阿妈。情况怎么样?”瞄一眼,发现阿奶在地上躺着,围着一堆人,连忙上去,众人给他让出地方,他就弯腰跪花流霜跟前了。

    花流霜端详了他,却是大吃一惊。

    这还是他孙子吗?

    才走多少天?

    是他身着戎装?是上过战场?还是生死危机,让他接受考验?他脸上的稚气荡然无存,嘴角抿成一线,双目沉静,看起来又坚毅又镇定。花流霜说:“北平原完了。你阿妈判断,他们还会从白登山出兵,渔阳只有几千兵,自保不足,什么都干不了。”嗒嗒儿虎给花流霜一个坚定的点头,要求说:“交给孙儿吧。”

    花流霜顿时泪流满面。

    这才是她眼里的大男,却还是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嗒嗒儿虎扶花流霜坐起来,半跪在她一侧,给质疑的阿奶以及、母亲们说:“阿奶?阿妈。我确实有办法。我手里有一支可用的兵马。你们全都忘了。”花流霜心头还有疑问,李芷却反问:“林中部族?”

    嗒嗒儿虎沉声说:“没错。阿爸给史阁老写信,让安置到鲁岭以南先养熟,正好猛人叛乱,背后空白之地甚多,已经开始移师,现在就去拦截,然后加急行军,两日后可以绕过渔阳前往北平原。”

    李芷沉吟道:“阁臣们竟然都没想到。”

    嗒嗒儿虎说:“他们没想到也正常,他们知道这些人能不能用?可不可用?驱逐上了战场,能不能控制得住?但是儿臣……却有把握。儿臣这次回来,就与此有关,孩儿上了战场立下大功,俘虏了他们的一个首领,不知道博小鹿叔父给阿爸的书信写了什么,阿爸勃然大怒,不但让史阁老去调查实情,还责令儿臣回渔阳。但儿臣的功劳就是儿臣的功劳,史阁老自会告诉他是真的假的。”

    他充满着骄傲和自信,一手扶剑,威风凛凛地站着,弟弟妹妹们都看傻了,便是那些小妈,也个个发愣。

    嗒嗒儿虎说:“请太后和母后赐儿臣节杖虎符,儿臣来为东夏解忧。”

    四周一阵无声。

    众人惊慌莫及,大男回来,一席话就令人安心。

    弟弟妹妹们也不敢来打搅,狄蜜蜂都没骨头一样往阿妈身上靠。李芷眼神中也充满了鼓励。她与花流霜交换完眼神,大声说:“好,那我就不去请你伯爷爷了,授你为行军大总戎,节制三军,前往北平原,为东夏夺回我们钱粮重赋之地。凡卒可召,凡士可用,凡官可任,危难之际,希望你可以撑得。”

    嗒嗒儿虎一掀披风,单膝跪倒在地,花流霜则爬起来,在一堆孙子孙女的乱扶之中去找放在她这里的兵符。

    半个时辰,出了门,嗒嗒儿虎就是一路元帅了。他带着狄黑虎,飞马驰往将阁所在地,到了下马,进去将虎符交人验证,也许再过半个时辰,李芷就会把谢先令请来为他作副,辅佐他以王室嫡长子的身份,兵发北平原。出来之后,身后的卫士帮他手捧印鉴文书,他心情激动……几乎要高声咆哮。

    这是免不了的。

    无论情形多么危急。

    他却是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去与靖康国内的宿将决战沙场,这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他一个少年人,无法做到宠辱不惊,此刻怎么可能不会激动,甚至还有些忐忑,有些得意忘形。他站在台阶上,一个手前伸,像已经在检阅军队,却突然瞄到一个熟悉人影,立刻指了给狄黑虎说:“那个人?你看哪个人?”

    他想起来了,直接大叫:“博骨律太岁,快给老子滚过来,老子要用你。”

    狄黑虎提醒说:“雅将。雅将。”

    他这才收敛,笑着说:“那是博骨律太岁,在灵武帮过我,你还记得吗?我要他做我的随军参谋。你去办妥。”

    博骨律太岁已经一脸茫然地往跟前凑了,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指指着自己,想知道是不是叫自己。

    狄黑虎不关心这个,只是问嗒嗒儿虎:“林中部族能听用吗?”

    嗒嗒儿虎扭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押着他们上,退一人,斩十人。杀一人,奖一马。他们这些蛮荒,一旦从我们这里拿到了好武器,就让靖康人和他们同归于尽吧,也不用为粮草安置犯愁了。”

五十三节 玉石俱焚

    中军事务着实繁杂。嗒嗒儿虎虽然耳濡目染,但应付起来还是生涩,不过身边有谢先令这样的宰辅和东夏一干能员干吏,不用事事躬亲,便可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战事当中。战事的布置中,他身边同样有着最好的参谋,只需一个念头提出来,只需一时半刻,就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和可行的步骤,一旦有什么遗漏,立刻就会有人提醒他。但是……没有谁能立刻逆转形势。

    北平原仍有东夏人在负隅顽抗。

    他们依靠不了城墙,依托府邸,依托不了府邸,布防村落和沟堑,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向靖康人投降,这里头绝大多数原本就是靖康人,当地人,以及闯东夏的中原人,中原的商贾。也许在他们心里,就没有东夏和靖康之分,一切为求生,求存,或者说求利。很多没有驻军,不受波及的地方,纷纷驱赶东夏遣员,有一些参士不过是初准级别,甚至带着些稚气,有觉得他们可怜的塞给他们个饼,让他们前往渔阳的路上吃,有怕他们沾染上,惹来祸端的召集同族人在他们身后吆喝。

    时常会有如此景象。

    夕阳西下,几个东夏的初士驮着文书行走,抵达某一村落。

    村落里的壮小伙害怕东夏将士杀回来,不敢出面去撵他们,涌出些手持擀面当和农具的妇孺,包括没了牙的老太太,他们无奈前走,妇孺们在后面大喊大追……追上了,却有人偷偷塞点干粮。

    狄嗒嗒儿虎的脸上前所未地凝重。

    人在国内,第一次发现国内竟然泾渭分明地分出东夏人和非东夏人,原本他以为,北平原丁壮数万……可以用来抗敌。却是靖康兵马所到之处,在平静的村落中一问,谁是东夏人,只有寥寥几个站出来,等他们被靖康士兵摁倒抓走,其它的人手持各种扎出来的旗帜,又摇又晃,又杀猪又宰羊。只有谢先令平静如故,趁机还会教导嗒嗒儿虎说:“这就是正统的力量呀。国内人不知多少人起心南下,都左右不了你阿爸,那是他看得最清楚,兵强马壮,未必就能敌得尊王之心。你不必当成心里的刺,去想着报复这些易变的人……越是报复,越事与愿违。”

    嗒嗒儿虎却是说:“猛人参与叛乱者,阿爸全杀了。”

    这是让谢先令哑口无言的回答。

    不过嗒嗒儿虎还是足够尊重他的,说是这么说了,在实际举动上,还是按照谢先令的主张。

    他筹集了三千丁壮兵马作前锋,从渔阳河谷上去,一边收容北平原败退来的军民,一边传令,让狄阿雪与自己汇合,一边等着湟西的丁壮和林中部族,在渔阳筹备两日,在这里跟一支靖康军队打了几场仗,他原本所在的牛录已经在杨二广的率领下,和部分林中部族的骑兵一起赶到,加上湟西赶来的兵壮,此时他的兵力已经过万,有了过万人,他便直扑北平原,收复大量村镇。

    靠近渔阳河谷这一端,百姓多数认同东夏,汇集一处,又是力量,意图从渔阳河谷掐断整个地区的靖康军队,却是接二连三地吃败仗,一直被嗒嗒儿虎推进到北平原城以北三十余里。

    靖康军队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来。

    他们可以沿着数十里的田野拉出密集厚实的阵营,浑不知兵力到了什么程度。城内还有东夏人在反抗,靖康人连狄阿鸟的老府都没有攻下,对外宣称是给狄阿鸟留机会,善待他的家眷,实际上却是希望减少伤亡,可以困降。嗒嗒儿虎的到来,一开始陶坎是没有太上心的,东夏北征,那是尽人皆知,国内爵士宿将走了一空,尤其是几个排号的大将,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领个名义,手里又没兵,能怎么样?然而在战场上,东夏援军同样进退有序,虽然没有他们精兵的善战,但是在指挥上,却没有犯什么错误,掐腰断背砸脑袋,生生把他注意力给牵引过去。

    这个“掐腰断背砸脑袋”可以说是在当今环境下最有利的战术了。嗒嗒儿虎利用残留的东夏人进行袭扰,一旦靖康军队有了松懈,便用精兵插入靖康军队后方,在险要的地方做个切断,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对孤立的靖康军队一阵猛攻,而他所针对的,就是以一营为单位的军事力量。

    靖康的一营三千人左右。

    营以上单位,嗒嗒儿虎不去吃,只吃营以下,两三千人的,两三个吃下来,陶坎就顶不住了。

    正好战场上能腾出来的兵力越来越多,他就集中大量的兵力迎击上去,此时嗒嗒儿虎的兵力趋于绝对的劣势。

    在靖康打仗,战术不重要,重要的是战略,这就是战略,十万大军整个压了上来,他不但是要打败嗒嗒儿虎,而且要切断渔阳河谷,北上切断渔阳河谷,以及反方向的卢龙塞,喜峰口,北平原的旧关就一一封口,东夏便是回师,便也来不及了。而且为了牵制渔阳,他也遥控白登山方面的军队出兵了。此时上来的靖康兵,何止登备二州,商州兵,通州兵均有抽调,河南道的兵力也在源源不断遣送,光是整个北平原,就有着靖康二十万兵力,而且仍有后续。

    他陶坎若被个十四岁的孩子用杂凑的军队打败,他臊也臊死,哪怕别人在指挥,只是挂着嫡室长子领兵的名义。

    把如此庞大的军队开上来,他也是在展现收复北平原的决心和绝对的力量,将一支如今不过两万余众的拼凑之兵给吓退,吓慌乱。

    但他的用意不会达到效果。

    漫天的晚霞将天地涂满色彩,嗒嗒儿虎却一骑当先,率领十数将领,百余骑兵,沿着战线观察敌情……绵延的敌人只给了他一种激情,他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只知道自己还有一把撒手锏没有打出来,而今夜,这支撒手锏,就已经将会被握在手里。一支靖康骑兵拦截上来,嗒嗒儿虎豪气干云,不等众将劝阻,大喝一声:“谁敢与我荡敌。”就率先冲了上去,来不及反应的还在高喊,反应过来的,跟去十来骑,两支骑兵转眼交叉而过,嗒嗒儿虎已经刺敌将于马下,呼啸而出。

    杀散这支靖康骑兵,他们一路下去,整整看了一遍。

    陶坎也赶来了战场。

    除了一支被围困的东夏军府军队,北平原的反抗已经寥寥,这里自然会是他唯一重视的战场。

    他也带了些人行走,四处观察地形。

    四处观察地形,其实考虑的不是眼下战事,而是一旦狄阿鸟回师,他怎么利用这里的地形,堵住这个最大的豁口。

    两支骑兵相逢,他就看在眼里。

    但他着实不会认为对面相交而过,斩杀己方将领的就是东夏王嫡长子,只痛骂一声:“没用的混蛋。”

    只是手边没有太多的骑兵,否则他定要放骑兵出去,把胜负扳回来。

    天就要黑了。

    这不是交战的好时候,除了几起小规模的战事,双方都很克制。陶坎胜券在握,回去不过是养精蓄锐,但归营的嗒嗒儿虎却仍有很多的事情要干,他召集众将,把查看的情况汇总,对横插东南的山坡乱石很是重视,后方二十里外,援兵已经到了,两万多林中部族就在那里休整,接受换装。

    他们来了,嗒嗒儿虎便看到了战争天平的倾斜。

    他自己作了一下部署,环视众将,将沙盘上正面战场上的东夏旗帜换下来,插上一把黑旗,众将一下纷乱……谢先令也猛地站起来。嗒嗒儿虎却一丝不苟,找到他看到的那片山地,插了两只黑旗,黑旗已经安插殆尽,他手里拿着一把象征东夏军队的红旗,将领中有人脱口就问:“郎君。你把战场全部给林中部族了,我们呢?我们去干什么?”嗒嗒儿虎嘿嘿一笑,把红旗一个一个按下去。

    这是一个红圈,没有一个靠前,全部在林中部族的身后。

    这引发了更大的议论。

    狄黑虎知道他的想法,摆了一摆手,制止众人说:“看不懂吗?”

    谢先令看懂了。

    他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王若在。一定不会这么干的。”

    阿爸在会不会这么干,嗒嗒儿虎拿不准,就回了一句说:“他不在。”他想了一下说:“我听说甲具和军械运送上来了,够吗?”

    谢先令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去,跟着狄阿鸟十几年了,狄阿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绝户战术。

    但你也说不出嗒嗒儿虎的运用哪不对。

    他听到身边的一位高参说:“不够。本来就几乎全用到北面战场,前头王弟那边也要,剩下的,其实都是一些淘汰和损坏的。就是这样,甲具也不够,只有两三千具。”

    嗒嗒儿虎说:“既然不够,就不要分配给他们这些林中部族了,把甲具发下去,把自己人武装好。”他用手去圈红黑交界的地方,又说:“你们多准备刺枪和鹿砦,封险堵要,驱赶林中部族死战。”

    杨二广偷偷瞄瞄嗒嗒儿虎,思绪万千,就知道这个特殊的卒子来得不一般,而今再站在面前,竟还是想不到,不过,这种封堵自己友军的战法能起作用吗,他站起来反问:“要是他们不死战呢?”

    嗒嗒儿虎格外敬重他,毕竟曾经是他的营兵,因而耐心解释说:“他们别无选择。靖康人不知道他们不是我们东夏人。他们不打,靖康人也会打,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是兵法至理,此次不同的是,置林中部族于死地,让他们后生。”说完,立刻看向谢先令,只要谢先令同意,便无人质疑了。

    谢先令犹豫片刻,终于点头了。

    他直入关键,轻声说:“如此作战,一日半日尚可。”嗒嗒儿虎笑了。他抚掌笑道:“明日若靖康大举进兵,让他们感受一下北方大漠来的洪水猛兽吧。一旦他们进攻受挫,我们就驱赶林中部族去冲击他们,一直打到北平原为止,我们可以三万尽亡,我看他陶坎敢不敢拼死五万、八万。”

    众将都冷嗖嗖的。

    东夏自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战争。

    他们旋即想到灿烂得像明珠一样的北平原,便恢复了悲愤,纷纷宣誓道:“让林中部族打完头阵死完,吾等也绝无生念,与他陶贼玉石俱焚。”

五十四节 赌为尿壶

    哈剌温山一线已经成为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阻挡东夏的天然防线。

    他们从通京一退再退,本以为东夏军队不会再追赶,却没想到十数万大军紧追不舍,一直追抵小鲁山系的达哈剌温山脉,与此同时,他们背后的扑鱼湖一带早就密布东夏的数万北黑水大军,西面又有博小鹿所率领的一支军队,在试图截断他们进来的县旗。此时,无论是铁跋真还是也速录,反倒不敢拔腿远遁。

    北方历来是雪国,自第一场雪一来,天气日趋严寒,但是还不到大雪铺填盖地的时节,一旦远遁,没有了达哈剌温的密林和复杂地形,在大漠上,他们是跑不过东夏人的,如果说铁跋真还能在远遁上心存侥幸,也速录却是一力劝阻。这个曾经在东夏生活过的枭雄熟悉东夏,反复告诫土扈特人,东夏的战马喂豆饼,东夏的战马多数经过选种和训练,博小鹿就在远遁的路途上,一旦四散逃走,就会陷入与他们赛跑的境地,结果和当年的巴依乌孙一样,那是在自取灭亡。

    土扈特人的国师乞颜文依也已经对铁跋真失望了。

    他主张进不主张退,因为他知道黑水外侧有东夏的屯垦和经营,而靖康人一再联络,说明这个盟友会有大的举动,进军打到东夏疼的地方,就会搅乱东夏,背后靖康发难,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结果呢,大量的军队在通京抢掠,光想跑,人物从通京撤走东夏就不再追击,毕竟北方要过冬了,大雪会铺天盖地,埋到人的膝盖,狄阿鸟却死追不舍。

    逃到达哈剌温,达哈剌温就是东夏给土扈特人布下的罗网。

    为什么说是罗网,他北黑水本身就屯有军民,相比渔阳,拜塞周围的军队会更快营救通京,结果呢,他们慢吞吞的,后来上来过,也全部被轻易击退,无论怎么解释,这就都显得额不对劲。

    现在狄阿鸟追上来了,北黑水的军队就成了罗网的一面,布在他们往北方的退路上,现在再打过去,再也不好打了,铜墙铁壁一样,打了弹回来,打了弹回来。

    你不觉得别人早先就已经给你选好了决战的战场吗?

    他对铁跋真的决断不满。

    铁跋真对他也不满,打通京是他乞颜文依的主张,以铁跋真的想法,打人家腹地干什么?要打打拜塞,抢完就走,结果他说什么,叫一石数鸟,克罗子部和猛人部族会造反,高显会因为灾荒出兵,南方靖康也不会闲着……打了通京,他还要绕过去,南下打湟西,高显没有出兵呀,靖康也没消息,你还闹着打湟西,能听你的吗?这不,跑都几乎跑不掉了,你还吊个脸?

    不过事已至此,铁跋真还是得和乞颜文依商议。

    眼看这些天,天还不降雪,他和也速录心里焦急,让乞颜文依去,就是想听他怎么说,他们已经拿定主意了,乞颜文依脑子已经坏了,拿他做个参考,他说向南,大伙就向北,他说向西,大伙就向东……原因很简单,他之前要逆着东夏兵锋往南打,明显是找死吧,退,只有达哈剌温一条路可退,他不让退达哈剌温,依照这些最近的主张,就得他让干什么,就反着来对不对?

    乞颜文依到了。

    他虽然心里赌气,但这是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大事,焉敢不用我之计,我不理你?

    到了。

    各部首领主张中变相投降的都有,说得委婉,要纳贡称臣……这一主张也速录最害怕,如果投降或者称臣和谈,大伙会把他和他这些叛乱的人交出去的。他便出面反驳,好几次没有大打出手,都是被也演丁给拦住了。也演丁受风霜侵袭,压力陡生,双鬓都略为挂白,他知道自己父子乃至这支人马和土扈特人不是一路人,是客军,父亲在和大小首领闹僵,反倒更容易被抛弃。

    他拉回父亲,一声不响端坐着,见到了乞颜文依,却是飞快笑脸相迎。

    乞颜文依都是强硬主张。

    持强硬主张的人,是不会推走自己盟友的,阿爸不待见,也开始觉得这个乞颜文依脑子有问题,他却觉得更多时候应该亲近,结盟。但乞颜文依一句话就把他的希望浇灭了。倒不是主张议和或者投降,而是一句更不靠谱的话,他说:“而今已经钻进了东夏的口袋,如果诸位无心死战,那就向东,跑到高显人的国界去……乞降也好,游牧也好,高显现在虚弱,反倒可以被我们打败。”

    前几天,他还要再派使者去高显呢。

    这一转眼,他要连高显也去招惹,你说他脑袋正常吗?

    满帐嗡声大作。

    他又说:“北黑水之北的东北不是高显人控制的中心,山高林密,白雪皑皑,本身会是藏身休养的好去处,而今虚弱的高显人,会起兵数十万围追堵截吗?怕是不会。再说了,他们连年遭灾,还有这么多兵员,打得过我们吗?如果名义上称臣,也许高显人就默许了。”

    这话似乎有道理。

    众人静了片刻。

    有人质疑说:“到高显人控制的地方还有好长一段路程,狄阿鸟要是在那里堵截我们,给我们决战呢?”

    乞颜文依冷笑说:“那就打过去呀。”他又说:“也许狄阿鸟希望我们蹿入高显也不一定,他如果借口围剿我们,北黑水之北,可尽归他有……那里虽然地广人稀,可狄阿鸟他是充满野心,贪婪到极点的,他和诸位不同,他要的会是整个草原,整个北方,他怎么放弃这样的机会呢?就算他会堵截,只会给我们带来重大的杀伤,我们总会生存下来,却不像现在,他们能把我们围困,越收越紧。”

    众人冷笑说:“到处险山恶水,根源在那里的雪山族人都不愿意去居住,他狄阿鸟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数十位娇妻不搂,带着几十万大军去与我们周旋?他肯定会在我们前去的路上把我们堵死在半路。”

    乞颜文依冷笑不止。

    继而,他抬头看向铁跋真。

    铁跋真说:“好吧。就算我们一头钻进去了,路我们还没有狄阿鸟熟,他真带上几十万大军追到里头打呢?”

    他强调说:“狄阿鸟是在高显长大的。”

    乞颜文依仰天大笑说:“高显人不怕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走投无路了,但他们怕东夏人。狄阿鸟领几十万大军在他们北方追击,你们认为高显人会答应吗?高显人不会答应……如果狄阿鸟控制了他们的起源地,就把他们整个国家都包围了起来。要是大汗,大汗不毛骨悚然吗?”

    铁跋真揪着自己的胡须,嘴角渐渐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猛地站起来。

    乞颜文依知道他要下决定,终究还是信任自己,内心激动的火花闪现了一下。

    铁跋真宣布说:“好。那我们就决定下来了,向西突围。”

    乞颜文依以为自己听错了,纠正说:“向东。西边看似松,却狭隘处处,一旦大军向西,就会被包围。”

    铁跋真“哦”了一声,几个首领贵族却放肆地哄笑。

    有人故意解释说:“国师。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说向西,我们就向东,你说向东,我们就向西。你要说让我们向西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会向东。”

    乞颜文依猛地看一遭,在他们脸上找到的都是嘲弄,顿觉羞辱,还有比这更难堪的羞辱吗?他满脸涨得通红,猛地吐了一口,掉头就走。

    铁跋真大怒。

    但他还是忍住了,这是他的国师呀,当年辅佐他战胜对手,击溃众多的亲族和敌人,赶得他们要么藏不见,要么臣服的人。

    却不料,乞颜文依走到帐篷口了,气不过,调转头来,大声喝道:“尔等为狄阿鸟拉马坠蹬都不配。老鼠也没你们目光短浅。”他盯着铁跋真,怒吼道:“他们这些人打败了,只要肯投降,顶多是没有百姓享用,你却要被狄阿鸟砍掉脑袋,做成金银夜壶……为什么做夜壶?狄阿鸟之弟狄阿孝曾有言在先,像铁跋真这种鼠辈,尿淋过去就跑,老子今生一定要尿到他头上。”

    这是以牙还牙,以侮辱还侮辱。

    铁跋真热血直冲脑门,一抡金杯,扬着酒甩出去,拔刀就上,被人抱住胳膊,就大喝:“把他给我抓起来。抓起来带上枷锁,交给奴隶们看管。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本汗自西离开,心里羞愧时再宰杀。”

    他一声虎吼:“杀了你,我用你的头做尿壶。”

五十五节 敢散其国

    土扈特人内部的矛盾很快就被暗魂传回东夏军营。听完旁人的复述,狄阿鸟陷入沉默。在哈剌温山布置一个巨大的陷阱,这在战争中是最有利的预想,但他从来也没想到,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包括那些大小部族,竟这么顺利被驱赶进来。之前他一直在寻思,之前土扈特人看起来是有战略布局的,高显,克罗子部,乃至靖康,为什么随着战争展开,竟然能够这么顺利。

    部下大将有各种分析,但都流于表面,都是从战场反应和局势演变得出来的。

    唯有郭嘉却是说他们里头没有具备大格局、大战略的人物,这些游牧首领,三万、五万的战事,可能打得很顺利,从哪逃遁,避实击虚,也一定问题不大,但一旦战场扩大到数百上千里,问题就暴露出来了,他们算不准,推演不了。这是狄阿鸟想认可的,不但是格局、战略上,也包括大片地域的地貌,国家间的纵横开阖,游牧人中的巴特尔通常到不了这种高度,但他只是想这样认可,却没有,他怕自己骄傲,怕军队骄傲,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下令锁死土扈特和克罗子部西逃的通道,也没有进行决战,一旦困兽犹斗……这样打,会给东夏带来太大的伤亡。

    土扈特人在等大雪,克罗子部人也在等大雪,其实狄阿鸟一样在等大雪。

    一旦大雪降下,对于东夏是艰难,但对于这些部族来说,则更为艰难。东夏作为一个国家,几年前就考虑过北征,可以张罗足够的御寒之物,可以准备出橇车,可以靠补给和木炭设法给将士们吃上热饭,到时候温度急降,东夏将士能保留七八分力气,他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就只剩三四分力气。

    他们所擅长的,其实东夏都能做得更好。

    这几天,狄阿鸟却在召集将士医官参士,对种种御寒作更多的准备……

    从敌营里带出来的消息,让他感到安心,起码对方的国师所主张的一切都被撇弃了,被撇弃意味着什么?

    本来不意味着什么。

    战争,没有约定定下计划,就不会更改。

    但现在,却限制死了,乞颜文依的头被赌上了,铁跋真还会更改吗?

    那么东夏要做的事,就是作防寒准备,等大雪,在西边略作防堵,准备骑兵,在围三缺一之后,大举追敌。

    狄阿鸟对乞颜文依没有任何好感,单凭身为雍人,助纣为虐,他就嗤之以鼻。

    这一回带来的消息,反倒让他同情乞颜文依,同情的原因不是因为对方的主张……因为有他狄阿鸟率领着东夏文武与之斗智斗勇,他乞颜文依的决定未必就能取胜,比如说策反猛人,攻打通京……勾连高显,什么进攻湟西,换一个庸主和一个**的朝廷,也许就这样被他弄垮了。

    但东夏会吗?

    狄阿鸟觉得不会。

    但是他却从乞颜文依的这些主张中得出结论,这个乞颜文依所想要的,不是区区利益,而是相与东夏争夺霸权,包括他的向东脱逃。单凭这些可以叫做雄才大略,志存高远,但很可惜,他的主人铁跋真却没有明确的意识,草原人的心态,打不赢就走,打赢就抢。没有跟上好主人的狗,君臣之间,臣欲霸而君欲贼,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的决裂让狄阿鸟安心了。

    不会再生出几多幺蛾子。

    因为安心,狄阿鸟决定赶紧送郭嘉回去养病,郭嘉给病倒了,这是他最重要的谋臣呀,在军略大局方面,君臣挈阔,是他狄阿鸟的子房呀,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就是东夏所填补不了的空白。

    正想着……郭嘉爬进来了。

    郭嘉摔了一跟头,爬进来了?

    狄阿鸟顿时失色,他带着恐惧咆哮一声,想知道谁能这样虐待他的子房。郭嘉坐在那里大哭道:“大王。北平原丢了!”狄阿鸟似乎没有听清,上去把他掺起来,给他拍打身上,他就靠在狄阿鸟身上大哭:“北平原没了。”狄阿鸟坚持把他扶到木羊上,本来想顺势夺了他手里的军情来看,却生生忍住了。

    这则军情也让他浑身发冷。

    但是……他却纹丝不乱,他只轻声说:“不要慌。”

    片刻之后,赵过也猛地闯进来。

    狄阿鸟向他一伸手,要求说:“孤已经知道了。要有静气,别个个都方寸大乱。”

    随后,他脸色铁青着召集众将商议,众将要回师者众多,他还在考虑要不要从定夏二州调兵,接着噩耗又来,这回是暗魂越级上报来的,狄阿孝执意威胁刘裕一起去打高奴……这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情了。狄阿鸟“啊呀”一声,脸色苍白地坐回他的中军大椅上,抬头看着帐篷,半天没吭声。

    下头也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口。

    回师?

    不回师,东夏去了一半。

    这靖康选的时机太好了,这靖康……他起身宣布说:“诸将准备撤围吧,把土扈特人吓走,或者与他们议和,准备回师。休议。孤也要静一静。”

    他又说:“诸将也无须惊慌失措,这些年来我们东夏一帆风顺,却是不要忘了,咱们起兵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有,就算北平原和定夏二州全失去,我们还有几十万大军,比当年好到哪去呢。”

    遣散众将。

    他自己也陷入思索,回师?是否可以顺利夺回北平原,一旦和靖康全面开展,北平原的意义还有多大?

    一直到掌灯,他都坐着一动不动。

    然而,事到临头,不知如何解,不打?不打行吗?

    马上半个东夏没了,渔阳是否安全也还不一定,这边,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两边加起来,二十万人只往上,不会往下。

    他捧上了额头,轻轻念叨:“铁头呀。铁头。孤不杀你,难消心头之很,怎么就给了靖康可乘之机?”

    但是杀张铁头还有什么用?

    再则就是狄阿孝。

    他就是魔障,一有机会就想打高奴,也许丢失高奴是他心头的一块病,但是你怎么能不告而战呢?

    这比张铁头的粗心大意轻敌严重多了。

    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狄阿鸟不得不从自身找问题,问自己:“是不是孤用人上出了问题呢?”

    军报来一封,其它的就都来了。

    渔阳方面连怎么丢的北平原都作了简述,听到杨涟亭有勾结靖康,引兵祸乱的嫌疑,他整个人都呆了。

    他陷入迷乱,肯定地说:“孤用人有问题。”

    其实他早就想把杨涟亭换下来,在政务处理上,杨涟亭除了表现得任劳任怨之外,才能上毫无突出之处,甚至张铁头,他也想动一动,他在一张宣纸上写道:“狄阿鸟。怎么看你,都是用人唯亲呀。”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东夏建国时间短,人才虽然培养不少,但真正独当一面的,却还要给人时间。

    他又把反省的宣纸撕开了。

    其实这里头又不见得有必然联系,甚至靖康会下手,会对北平原下手,这不算是意外,只是来得快,来得及时,奸细多……他渐渐更改自己的看法,在宣纸上写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布局十几年了。”接着又写道:“严惩狄阿孝,杀之不惜。不惜代价保住铁头兄弟。北平原已失,定夏二州尚未可知。”

    写完这些,他哗哗划拉纸张,烦躁地涂了大团的墨。

    这时,身边的侍卫进来,告诉说:“郭祭酒让大王去一趟。”

    狄阿鸟把笔一扔,箭一样甩在帐篷上,掉头跟着他走,然而走到半路,却是不停平复自己说:“奉孝有病。不可表现激动,孤要安他的心。再说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越是烦躁,就越会心乱。”

    到了郭嘉的帐篷,他挤出丝微笑,猛地掀开帘子,迈步进去。

    郭嘉在躺着,一见他就想起来,却是半起未起着剧烈地咳嗽。狄阿鸟连忙上去抓住他的手,给他垫上枕头。郭嘉轻声说:“大王。我冷静下来,想了很多,怕大王做错决定,让人叫了您过来。”

    狄阿鸟说:“有孤王在,天塌不了,你只管把你的病养好,别的无须操心。”

    郭嘉央求说:“我这年龄?偶染风寒而已,你别当我真七老八十。自小身体不好,但也没有大毛病……军中不缺医官,还会一病不起?大王还是耐心听我说完,再作决定不迟。”

    狄阿鸟点了点头。

    郭嘉便开始讲道:“大王宜速回。大王不在渔阳,定然人心惶惶,国内宿将尽皆在此,军事上令人堪忧。”

    狄阿鸟同意说:“没错。”

    郭嘉又说:“不能等吓走土扈特人,也不该这么做。”

    狄阿鸟又表示同意:“孤带一支骑兵,先走一步。”

    郭嘉则又说:“不是先走。而是大王只带一支骑兵走。土扈特人?还能放他们跑吗?大王北征的本意是什么?失去北平原,岂不是上天对大王的考验?考验大王一统大漠的决心,压服草原群雄的意志?”

    狄阿鸟肃然,要求说:“继续讲。”

    郭嘉说:“我们现在不能与靖康彻底开展,大王回去以议和为主。朝廷西征之后,别无敌国,我听说他们的军队已经过了二百万……再断绝与我们的边贸,我们拿什么征战草原?北平原的价值,到时候还有那么大吗?”

    北平原的价值?

    这和狄阿鸟想到一起了。

    狄阿鸟缓缓地点头,凶残地说:“北平原放在那里,它不会跑,土扈特人却到处跑,夺回北平原容易,歼灭土扈特人却难。”

    郭嘉则又说:“大王所言极是。但是这一次,我们不再全部聚歼,最好残存一些。”

    狄阿鸟问:“为什么?”

    郭嘉说:“土扈特人若全歼,国内会逼大王与靖康开战,现在正是靖康这几十年间最强盛的时候,天子未有失德,即便是人家抢走北平原,名义上那是借给咱的地方,还不是开战的时机。”

    狄阿鸟沉吟不语,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郭嘉又说:“一旦土扈特人有残余,岂不是说明我们北方之患未尽,一旦与靖康议和,靖康朝廷上不会这么快把我们当成假想敌,容易与我们和。国内也不会向大王施加压力,他们会明白大王是在一心剿灭残敌。我们又可以借助于追击残敌一统大漠。等草原大漠稳固下来,那才是咱们君臣南下问鼎的时机呀。”

    狄阿鸟一言不发。

    郭嘉急切地说:“大王。你万不可以牙还牙。我们东夏没有险关大山,对一敌,便要先灭一敌,不能分心呀。”

    狄阿鸟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却是猛地说:“孤想把湟西南部割让给高显,换取黑水之北的大片土地,湟西南部的富庶是现在的高显没法拒绝的……孤全不要了,孤要北方,孤要没有腹背受敌的地方,孤也担心靖康用湟西引诱高显,孤更希望,高显能派兵,增加孤与朝廷的筹码。”

    郭嘉吃惊道:“大王这不是哄我的吧。您真的听了?”

    狄阿鸟笑道:“听了。也许对别人来说,断腕剜肉,但是对孤来说,却算得了什么?当年孤就敢散家,今日何不敢散国?定夏二州,必要时孤也可以放弃,全部放弃亦无不敢……”继而他森然道:“就让东夏的战马把草原犁一遍再说吧。”

    郭嘉要求说:“大王今夜就点兵回去吧。我在这里替大王拿主意,打仗时将领们的事儿,战略布局上,怕是只有我能让大王满意。”

    狄阿鸟迟疑道:“你的病?”

    郭嘉吞掉咳嗽,大笑道:“岂因病废国?灭一二蟊贼作药引若何?”

    狄阿鸟长身而起,退后两步,长揖道:“拜托姐夫了。”

    说完,掉头就走,出了帐篷,就吩咐将领安排点兵,而自己回帐篷去,去作一下准备。

    回到帐篷,案上被他涂画的纸张不见了,他眼睛一下收紧,留意到被扔走的笔还在地上,这绝不会是谁来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多年的警觉令他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胡乱联想,他嘿然喝道:“来人。”

    外头的侍卫进来一堆。

    狄阿鸟咆哮道:“刚才谁出入过孤的大帐?”

    一个侍卫说:“石有谅。”

    狄阿鸟问他们:“人呢?”

    侍卫说:“走了。他来通报军情的,又急匆匆走了。”

    狄阿鸟杀机顿起。

    石有谅可是他看好并且又信任的人呐。

    想不到奸细遍地。

    他一看牙扬古大步赶来看怎么回事,上去就给他一巴掌,喝道:“孤要你们暗魂是吃屎的?”

    牙杨古捧着腮帮子,一扭头就大吼:“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天涯海角也把他追回来,剁成肉酱。”

    回想起上头的书文。

    他惊悚了。

    这是他气愤之下胡乱划的,其实有些事不用瞒,唯有对他阿弟,因为亲,所以恨得厉害,这么一想,这个石有谅定是拿这个做文章。他眼珠转动,仰着头想了片刻,要求说:“跟孤先走一步,告诉阿过,等军队点齐之后,让他直趋喜峰口,若关城不丢,打出孤的旗号从此入关。”

五十六节 强中自有强中国

    北平原。

    战场上空盘旋着黑烟,万千人的厮杀声一停,哪怕还有各种的声响,却显得天地猛地静了下来。残车断戈,一摞一摞的尸首,钉在人身上,钉在土地上的箭矢密密麻麻,大片的血污把一片又一片的泥土沁红,夕阳西下,残存的将士蹒跚而行,裹满兽皮的林中部族张皇四顾。

    东夏的营地里,显得格外平静。

    这一天的厮杀,失望的,死亡的,哀嚎的,却是被他们驱赶上去的林中部族,虽然他们装模作样地派人统计伤亡,而实际上心里却充满着幸庆,靖康国内经过严格训练的将士,一旦被激发士气,有督战阵压时,同样是排山倒海。但恐怕他们不知道,与他们激战一天,甚至可以说置于死地而拼命的,只是东夏的外军。嗒嗒儿虎刚刚带着人去战场上查看一遭下来,麾下将领们有些很忐忑、

    那些林中部族伤亡太大,该不该将他们替换下来?

    嗒嗒儿虎却显得格外地平静。

    他今年十四岁,却见过生和死,他不怕,他需要悲壮来激发自己的热情,那漫山遍野的死伤,正符合他内心深处到处伸张的热血和渴望,如果战场不是这样的,那何来悍不畏死的英雄?

    谢先令来了,在他迎接之后,提醒他说:“阿虎。尽快把林中部族撤换下来了,他们伤亡太大。而且让他们在外面过夜,就会增加变数。”

    嗒嗒儿虎也想撤。

    但是今天?

    虽然战场残酷,但是并没有寸进,一旦撤换他们下来,就只能靠自己手里的东夏人,数量太少……一旦不能取胜,便是要败的。

    他征询道:“如果是我阿爸在,他会撤吗?他会怎么做?”

    谢先令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他让左右避让,再次询问谢先令。谢先令想了一下说:“你阿爸总能激起人起来奋勇作战,而总能让敌人无心作战……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力量。如果你阿爸在,必定不会如我们这般作战。他在乎人命,这种一天下来,绞肉一样的战事,他多半不会去打。”他用期待一样的眼神望着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却说:“我能。”

    他说:“我喜欢硬碰硬……当然,我也在乎人命,所以不会让我们自己的将士浪战。”

    正因为这一折,他又说:“谢阁老。再让林中部族顶一天吧,第一天他们还有侥幸,第二天,他们就知道自己必须拼死。而靖康人被他们捋了锋锐,等打通北平原,就可以由我们自己人上了。”

    谢先令说:“你想没想过从喜峰口绕过去,直扑敌人的后方?”

    嗒嗒儿虎说:“想过。但是太远,绕去太远,而且我们不能分兵。”

    谢先令说:“喜峰口有一千精兵,也是敌人攻击的方向,如果你遣两到三千人去喜峰口,在敌人没有围困关城之前,让这一千精兵驰骋敌后,却是可以乱敌的。”

    嗒嗒儿虎说:“要是一开始就这么做还好,现在太晚了,咱们在这儿和靖康人打了好几天,这时候再去喜峰口,那就……”

    他还想说什么,帘子被人掀开,狄阿雪走进来。

    嗒嗒儿虎本来还在坐着,立刻跳起来,喊道:“阿姑。”

    狄阿雪要求说:“阿虎,你快把林中部族换下来吧。我听说他们死了上万人,更不要说伤者,兵法有云,损折过半的军队,就不能再作战了……何况他们刚刚投降。他们会不会因为被迫作战,反叛我们呀。”

    谢先令其实也是这意思。

    很多东夏的将领也多有顾虑。

    嗒嗒儿虎说:“我刚刚接受参士们的建议,去了战场,召集抚慰他们的首领,奖励今天奋勇杀敌的勇士,许诺金银财货,子女牲畜……告诉他们,这种苦战也是我们意料不到的,让他们再坚持一天,我们东夏的十万援军正在赶来。所以至少从目前来看,还是不会有危险的。”

    谢先令认为他这一点特别好,和他阿爸一样,能够和声静气地与人交谈,似乎比他阿爸还能从谏如流。

    他们屈从了。

    不屈从也没有办法。

    东夏兵力太少,而且是拼凑起来的,并不是精锐的府兵营兵。

    嗒嗒儿虎很多决策都是与参士们合议过的,每一步都超出了他的年龄,思虑成熟而且缜密。

    就像是刚刚的劳军。

    此时林中部族还是生军,非大智大勇者,谁敢亲自上去?

    所以,这都是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只是谢先令还是隐隐觉得,嗒嗒儿虎所作所为,几无挑剔,只是欠缺了一点儿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细细想想,自己也哑然失笑,不知道自己这种观点是怎么得出来的,也许跟在狄阿鸟身边太久,每一次狄阿鸟都在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的缘故吧。

    他和所有的将士们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只需撑几天,大王很快就带领数十万大军从北方回来,一回来就会逆转形势。

    他们有这样的期盼,陶坎却是有这样的担心。

    这个时候,陶坎还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张望。

    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选择硬啃,却是担心狄阿鸟能够赶回来。

    东夏的将领并没有几个能放在他眼里,就像张铁头,张铁头看不起他,他何尝看得起张铁头?

    张铁头打过很多仗吗?

    指挥过多少次战争吗?

    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占了关城,拔了官军衣裳,自己去讨要,他无赖一样在城墙上吃西瓜。

    但是哪怕他眼高于顶,东夏将领全看不起,唯独有一人他不得不忌惮。

    就是他狄阿鸟。

    此人已经是一个神话。

    他从家族衰败开始,闯荡天下,每到一处,鲜有沉寂,之后白手起家,利用朝廷给他的便利一手缔造了东夏国,又一手打造出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东夏强兵,东伐西征,开创了一个时代。

    没有他,他陶坎难以练就精兵。

    没有他,就没有红衣将军这样的利器。

    没有他,像拓跋巍巍那样声名显赫的枭雄不会折戟沉沙。

    他令巴依乌孙,慕容垂垂,纳兰明秀……这些纵横草原的英雄无家可归,千里绕行,投奔靖康。

    陶坎内心深处,有挑战他的渴望,却又从朝廷利益的角度上,担心他回来致使功败垂成。

    所以,他需要迅雷不及掩耳。

    所以,他需要迅速将北平原全境恢复,修葺边塞。

    然而,盯着这触目惊心的战场,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虽说一直以来铁腕治军,但一战之下,如此伤亡,令他有一种心血尽毁的难受。

    伤亡数量经过初步统计,死与重伤在三万之数,很多军营都已经打残了,惨烈到统领和统领以上-将领战死四个。

    远远传来几声骨器的幽怨……

    他醒悟说:“这不是东夏兵。这绝不是东夏兵。狄阿鸟向高显借兵了吗?”

    手底下抓的有俘虏。

    他大步流星回营地,希望能问出来点什么,然而到了营地,一问,负责审讯的将领告诉说:“他们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怎么办?”陶坎大吃一惊,靖康言语几乎通行于世,这些外族,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那么多俘虏完全听不懂,完全没法交流?

    他心里有些着急。

    旁边的参军提醒说:“元帅。明天派人去问问纳兰明秀的人。”

    陶坎同意说:“不能等明天,立刻就去。我们对东夏留守的兵力有过计算,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仗还怎么打?”

    他把人派去……而自己又想到了别的途径,就把东夏投降来的人叫来询问,然而这些人也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人,只是告诉说:“这些人说的话接近猛语,想必特别精通猛语的人可以与他们交流。”

    大概到了下半夜,负责审讯的将领一脸喜色,将他唤醒告诉说:“这些人是北方密林中的部族,被土扈特人拉去打东夏。刚刚才投降东夏。他们说东夏太强大,首领们都很害怕,就给投降了。”

    陶坎转着眼珠问:“强大?东夏有我们靖康更强大吗?”

    他要求说:“走。带我去。”

    将领苦恼地说:“这都下半夜了,明天一早再去吧。”

    陶坎固执地说:“不。必须在里头找到有价值的人,把他们放回去瓦解敌人,告诉这些部族,东夏是在派他们送死,他们能投降东夏,为何不能投降我们?难道朝廷赏赐他们的不比东夏能给他们的多吗?”

    将领质疑说:“能起作用吗?”

    陶坎冷笑说:“堂堂天朝,辉煌时万国朝拜,这是劝降的底气,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劝之必降。否则拿我们将士的血肉,为东夏借刀杀人吗?”

五十七节 不能饿死

    第二天,占据着优势的靖康军队没有再一次发起进攻。

    虽然针对靖康军队的粗放状况,陶坎也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而整个军队体系也更容易视士卒为草芥,但是巨大的伤亡总会带来低落的士气和各种善后上的难题,既然林中部族可以智取,就像当初东夏俘虏了一个土扈特人册封的万户一样,觉得有利用价值,陶坎也一样,就让进攻迟延上一会儿。

    一整个上午,他都在参观占领北平原的军队运送上来的东夏军械。

    据说京城中有一些狄阿鸟的吹捧者从雕阴挖掘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兵器,说狄阿鸟在北平原打过铁,这些兵刃都和他有关系,但真正有理智的人是不会去取信的。不过东夏军械精良,和他们的精工一样,同样是天下闻名,陶坎在备州,邻近东夏,更是多加关注……然而在占领北平原之后,他才知道关注还是不够。

    将靖康的长剑和东夏的长剑摆在一起比较,有一些不经意的细节,如果不是投降他的东夏人设法去表现自己的价值,他是不会留意的。但这一留意,东夏的军械,便只有用神来之作形容了。

    东夏的普通佩剑通常只有二尺二,通体黝黑,螺旋折叠,据说是百炼钢,但是不是,陶坎鉴定不了,只知道和百炼钢一样锋利……佩剑细分,总体上是有锥剑和削剑两种,锥剑有点像矛尖,尾部如锥,比矛尖锐长,到了锋锐部分,仍是显厚,但是宽度却极为狭窄,边上开着血刃,表面有防锈处理,这种佩剑可以插到长兵器的尾部,也可以组装成长矛,都不会轻易折断,而尾锷则是圆形的,跟个大钱一样挡在刃的后面,而柄部也是前粗后细,到尾部是个断三角锥的铜凸,没有剑穗系的地方。

    一名东夏降兵,也可以说是陶坎早早埋藏在北平原的奸细给几名将领演示,他把手指挡在剑锷上,剑尖下垂,剑就挂在手指上,只是尖部微微向内倾斜,他把手放在剑锷前部一寸半的地方,剑就平托在手指上,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众人虽然难以明言他的实际功效,却是知道,武艺出众的人很容易掌握这种武器的特性。

    武将们毕竟不是兵卒,他们在武器上见多识广,能轻易归类这种兵器,就归类到靴刺中去了,不过现在的锥剑,显然已经不是靴刺,没有什么靴刺能有这么长,这么坚挺,这么古怪。

    东夏的削剑,剑脊的柔韧性都很好,符合刚柔并济的宝剑标准,而剑锷,清一色s形钢条,一半护锷在剑前头凸着,一半护锷在背后辅助护手……相比于锥剑,这种削剑更能让靖康人接受,但几乎所有的靖康长剑护锷都是平的,有点像元宝,而制式宝剑也绝对做不到刚柔并济。

    东夏剑的剑脊却有足够的柔韧性,照硬物一挥,它就发出一声剑吟,甚至能看到斩中的瞬间,剑身变形再复原。

    削剑是可以系剑穗的,但是尾部也是铜疙瘩的配重块,用来平衡剑身的,也和靖康的元宝形状截然不同。

    靖康的长剑注重一寸长一寸强,多是三尺,诗人常言“腰仗三尺剑”,就是指尺寸,但是东夏,制式配剑,只有两尺二。

    刚刚与他们演示的武士介绍说:“这是东夏王的一个观点,他不认为长剑太长能够发挥威力,挥舞起来吃力,出鞘也慢,更重要的是,你要连刺连斩,中间的间歇时间过长……当场就有武将“啊”了一声,表示不信。

    这是一场生动的武器课。

    东夏不是没有更长的剑,但这种剑,柄就加长了,适合双手环握,在名称上,刀剑相混,你叫刀也对,你叫剑也不错。

    东夏的弯刀统一叫吴钩,而这种弯刀,不再是草原人的半圆形,而是收尾急促,刀部中心有个变形的弧线,使得那一块的在整个刀身上,像一块斧。弯刀为什么改成这样,那名武器专家就不知道了……天圆地方这是规矩的象征,这种不正常的弧线,虽然仍是圆润,却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是比较完锥剑和削剑等武器,靖康的将士没人认为这不是有着什么特殊作用的。

    将士惊惧的也有,反驳的也有,陶坎却不发一言。

    打下北平原有点侥幸。

    假如不是十几年间不停派遣奸细,假如他张铁头没有轻敌大意,武装起军民,怕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攻取下来的,而再假设,假设他狄阿孝在定夏二州按兵不动,白登山是难以分兵进攻渔阳的,渔阳方面还能支援他张铁头,做后方,而这些正是他狄阿鸟敢于放心北征的原因所在。

    越是侥幸,也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自己跟着惊叹,夸奖,对自己一方会是种打击。

    他需要考虑狄阿鸟回来怎么办?

    狄阿鸟手里还有几十万军队,一旦不死不休,亦令人忌惮……谁说他打不进来?

    众人讨论着,他思考着。

    最终他决定说:“打仗归打仗。但是对于东夏重要人物的家眷,要给予保护。东夏王的别宫,只许围,不能再有丝毫的进攻,东夏任命的官员,即使不投降,也不可滥杀滥捕。我们的目的是收回北平原,而不是多杀伤,东夏王毕竟是雍人立国,又是臣属附庸,教训教训他就行了,毕竟同源嘛。”

    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将领们有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多是默默不言,

    连番苦战,谁也不敢小瞧东夏。

    也有人觉得这与初衷相悖。

    你怎么可能与人恶战的时候还想着事留一线呢?

    东夏人死伤多少?

    北平原是他们最富庶的地方。

    冤仇可以化解吗?

    化解不了。

    你身为元帅,怎么还能说出类似于事留一线的话呢?

    但是没有人质疑。

    谁质疑?

    谁质疑,谁得自己问一遍,狄阿鸟回师,打他本人是否打得过?到时候,也不过是个守关自保。

    威名积累到一定程度,天下忌惮,虎不死,而百兽不敢捋其威风,就是这道理。

    陶坎端坐不动,突然也觉得自己失言,为了挽回,慢又斯文地说:“我听说东夏将领互相比较文雅,自称雅将。彼小国野蛮,尤知雅量,而我靖康堂堂上国,君子之邦,也要有一番气度。保护好东夏重臣的家眷妻子,尊崇他们的忠臣义士,是一种气度呀。”

    他们在这儿看兵器,讨论气度。

    对面嗒嗒儿虎却不免焦虑。

    如果靖康人不停猛攻,那么他不过是要维持渔阳河谷还能畅通,不被靖康掐断,以待收复北平原,而靖康人不猛攻,却又给摆出来一个现实问题,要不要打通北平原……营救或者说恢复北平原。而且将林中部族摆出来,靖康人猛攻,他们处在死地,不奋战别无选择,靖康人不打了,你要让他们尽力进攻,怕是难度加大。他一遍一遍地趟大帐,一遍一遍派人观察敌情……一直到夜晚。

    眼看到了夜晚,谢先令又劝他说:“把林中部族给收回来吧。靖康人不打,难免不是弄清了林中部族的来历。”

    嗒嗒儿虎犹豫半晌,问他:“阁老。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伤亡太大,在休整呢?到了明天就又大举进攻。”

    这个问题谢先令回答不了。

    嗒嗒儿虎说:“林中部族我正在极力安抚,也没有人流露太大的不满。再留一天吧。要是明天靖康人再不打,我们就与他们一起出兵,尽快打通北平原。”

    就这样,这一夜过去了。

    而这一夜,王镇恶的军队被团团围困多日,又是一场苦战。

    每当靖康军队失败,被他反攻,眼看要冲出包围圈的时候,靖康军队就会调集一种怪砲,一砲下去,雷声震天,一片人都是一身窟窿,这给东夏军队造成了极大的恐惧,现在被围困在前往北平原的路上,补给全无,箭矢无法补充,周围无援,关键是已断粮多日……看着将士们哀嚎遍地的惨状,看着手脚无力的人举着石头,连自己和石头一起滚下去,他突然有一种投降的冲动。

    军需上有他杨涟亭做手脚,军中就没有多余的粮食,连马匹都没有配属够,断粮七八天了。

    将士们含着泪将伤马全杀了才撑到现在,尚有一些好马,能杀光吗?

    将士们,除了跑了的奸细,没有人说要投降,他王镇恶能说投降吗?虽然矢尽粮绝,所退守的山上,连浮石都砸完了,似乎为了将士们能够保存,有情可原,但是?他王镇恶是从陇上起就跟了狄阿鸟的,受教导简拔,连大名都是狄阿鸟所赐,一旦投降,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靖康人又被打下去了,将士们仍不乏欢呼雀跃,看着这等精锐得百折不挠的东夏将士一起饿死,这该是一个将军去做的事情吗?

    他又想:假投降如何?

    叹了口气。

    真和假怎么说呢?

    假投降又怎么样,放下了兵器,不再保卫北平原,不再保卫东夏,假投降岂不是真投降?

    他呆呆地站在山峦上,手握长剑,任披风随山风飘荡,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了屡次集训记录下来的心得。

    他需要从中找出点什么,帮助他下决定。

    山风浩荡,火光微弱,他大声读道:“吾东夏之将,须起于行伍,以卒之心体卒,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而知其饥寒,察其劳苦……”转眼之间,他已大哭。他就是一卒,起于行伍之中,几次本以为死了死了,因为狄阿鸟不以个人得失,做出重要决定,众人才没有一起押赴刑场。

    今天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为了报答教养之恩,为了忠于王事,他便不得不带着众将士走向死路。

    这和他所知所学有悖呀。

    他越是下定决心奋战到底,心里越悲。

    一个大胡子,一手扶长剑,一手持籍,风中呜咽。

    东夏的卒,那几乎都是将领一个一个招进来的,进来时,面孔稚气,家长来探,拱手嘱咐,拜托将领照顾好。

    正难受,有人接近来了。

    他警觉,立刻顿住自己的癫狂之举,喝道:“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王三小。你的部下要杀我,我说杀可以,你们王将军说要杀,再杀不迟,终究还是上来了,到了你面前。你我虽然各为其主,然而共过患难,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你将去之际,可容我与你把酒一场,互诉衷肠?”

    王镇恶大怒道:“熊熙来。你个狗贼还敢来?”

    不过熊熙来?

    冒着风险来送别,这把他杀了,却是不义,从某种角度上讲,他确实算曾对王镇恶有恩吧。

    王镇恶喝道:“把他押上来。我看他这个叛贼有何脸面,有何话与我讲。”

    熊熙来上来了,手携酒食,一袭黑衣,身无寸甲,高冠博带……一上来,就轻声说:“三小。让他们都下去吧。”

    王镇恶犹豫了一下。

    似乎自己自刎而死,放任将士投降,也不失明智之举。

    大概这也就是熊熙来前来的目的吧。

    他同意了,要求说:“你们都下去。”

    将士们不肯,纷纷说:“将军。他是个叛贼,你怎么还能与他私下说话呢?”

    东夏就是这样的东夏。

    东夏人就是这样的东夏人。

    熊熙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盯着王镇恶,王镇恶大吼一声:“都给我滚下去。”

    众人下去。

    熊熙来收拾了一块地方,摆好酒食,自己先坐下,然后给王镇恶示意,让王镇恶坐到对面。王镇恶就坐了过去,看到酒食,咽了一口口水,却是喝道:“来人。拿走。送予受伤的将士分食。”

    熊熙来震撼道:“尔为将,至于如此吗?”

    王镇恶冷笑说:“你白在东夏多年,岂知我夏士?”

    熊熙来叹道:“是呀。我在高显更多一些。”

    他平静地任人取走酒食,说:“三小。你当真认为我是叛贼,不配坐在你对面么?”

    王镇恶愣了。

    是呀。

    他是叛贼吗?

    从现在的结果看,只能说当年他在杨雪笙和陶坎的安排下演了一场苦肉计,他算是叛贼吗?

    熊熙来说:“陶坎将军很赏识你。我说要来看看你,他非要修书一封给你,我当时就告诉他说,你小看了王三小。”说完,取出书信,在王镇恶的厌恶中收回来,从容不迫地撕了,轻声说:“忠臣不事二主。给你信,那是对你侮辱。”接着,他又说:“就在强取北平原之前,狄阿鸟为自己的儿子给我们家姑娘下聘了。这个事,你知道吗?利诱大吗?”他叹道:“我不是反复大的小人。也不是为利益所动的人。”

    王镇恶笑道:“也许吧。你是在弘扬你的高风亮节吧。”

    紧接着,他厉声厉色道:“你却是不知道,你给我们东夏了什么,你让多少忠勇的东夏人长眠。我们东夏何曾亏待你?我们大王以国士待你,你回报了什么?你不愧疚吗?”

    熊熙来坦然说:“愧疚。”

    他轻声说:“家里妻子女儿都与我势不两立,母亲也责怪我……她在东夏久了,心里有情。”

    他大吼一声:“难道我无情吗?我女儿与李虎多么般配?我不知道吗?我是他父亲,我不想成全女儿吗?”

    他指指自己的心说:“但是我不能。私情怎么敌得了国家大义?”

    王镇恶想到刚才自己要做的决定,叹气说:“是呀。”

    熊熙来又说:“我已经想好了。此事一完,我就辞官还乡。就在昨日,我已经推却了朝廷的封赏。我不能拿。我愧疚。”

    王镇恶冷笑:“你还知道愧疚?”

    熊熙来说:“我怎么不知道。但我也不是个愚忠之人。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为了中原的黎庶。不收回北平原,中原的肚皮就在他狄阿鸟眼跟前敞着,你能断定他狄阿鸟不会南下牧马?”

    王镇恶哈哈大笑说:“皇帝昏庸,换我们大王来做岂不更好?”

    熊熙来摇了摇头说:“那得死伤多少人呀。最后他狄阿鸟能不能做成还不一定。看起来是我负了东夏,负了他狄阿鸟,朝廷拿回北平原,能避免了将来更可怕的事情。我不求你看清,看懂。我只想问你,三小,你有何打算?朝廷在北平原已经蜂拥了二十万以上的大军,你是冲不出去的。”

    王镇恶斩钉截铁地说:“那就奋战到死。”

    熊熙来苦笑说:“奋战到死的意义呢?你可知道,如果狄阿鸟回来,朝廷是扎着与他谈判的架势?东夏人,会有放还东夏的可能?”

    他回头望了望山下的将士,轻声说:“你是要浪战。还是想着为东夏保留一份元气呢?”

    王镇恶胸中起了波澜,低着头默不作声。

    熊熙来说:“当然,狄阿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会和……可是你想过吗?你浪战的意义何在?你的军队还能支撑多久?据我了解,你的军队断了四五天粮了吧。你是让他们一起饿死呀。”

    开战就已经断粮。

    何止四五天?

    马都快杀完了。

    熊熙来请求说:“降吧。这不是你的过错。不要把你的忠勇报效错了。你一人可以尽忠,不能不顾将士的性命?”

    王镇恶反问:“我死了。将士们能活?”

    熊熙来说:“能。”

    他连忙说:“不过,你为何要一死呢。或许你可以选择与我一样的路,你当年不也伪装过,你是一员良将。你死是东夏的损失。留待有用之身……不过是背负世人眼中的骂名而已。有朝一日,清白总会回来。”

    王镇恶笑了,反问说:“既然你忠诚于靖康,何以这样劝我?”

    熊熙来叹道:“我对你有一分期待,朝廷上的将才不多,也许你回到中原,随着时日变迁,会改主意也不一定。狄阿鸟身上有胡气,他做不了雍人的皇帝,咱们假如,假如他做了皇帝,他把他东夏的一套搬过来用吗?那一套在塞外行,在中原呢?他不会被人接受。他是个怪才,所作所为有违于礼法,无法作为天子,统御九州万方。回到中原,你便多读读书,弄个明白不好吗?”

    王镇恶沉思片刻。

    熊熙来只好起身,说是告辞,却是等着要么放,要么杀。

    王镇恶长剑拔了出来。

    然而,他扔了。

    他紧闭双眼,绷住眼泪说:“我愿率将士降。我们大王会谅解我的。毕竟还有千余将士,千余性命。不能饿死。”

五十八节 红衣将军

    听说王镇恶率领整个军府残余士兵投降。陶坎有种欣喜若狂之感,这是整建制投降,哪怕是打残的建制,无论是从窥探东夏军事还是从对整个北平原的影响来说,都有着深远意义。他连夜快马加鞭赶去处理,这个第三天……朝廷大军依然毫无行动。嗒嗒儿虎决定主动进攻,打通北平原,这是一种政治意义,这会给很多东夏人信心,这会告诉他们,东夏不会放弃他们,会营救他们。

    主动进攻?

    也是因为后方又上来两个县旗,而且还是完整编制的。拿来监视林中部族的有三个县旗,其中一个早先赶到,另外两个一个远,才刚刚赶到,一个被渔阳要了去,现在渔阳那边情形较好,就给拨来了。

    这三个县旗合起来,兵力在两万之上。有了这两个县旗,别说嗒嗒儿虎,就是谢先令也充满了希望。

    至于林中部族还适合不适合打头阵,众人也不再关注。

    而林中部族,也照样被安排打头阵。

    林中部族多是氏族。

    他们钻入林中,有一些是图林中威胁较少,但更多的是先代在草原争霸的战争中被赶进去的。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奴隶,其实奴隶很少,有的小族多是有着血缘关系。也正是这种类似丁零人的小部族缺乏对抗大部族的能力,所以经常会被大部族驱使,土扈特人可以使,东夏人也可以使。

    但是……

    战争一残酷,每一小氏族内部都大量死亡,就给他们一种即将灭族的恐惧。

    这一次让他们打头阵,无论怎么说这一次打完,就不让他们打了,但他们还是三步一回头,眼神之中多悲怆。

    金花万户是个女人,女人做首领而名正言顺的,怕也只有林中部族。

    金花万户就是的,她生了一大堆儿子,她体格庞大,能沟通天神,尽管草原人和林中部族都在歌颂她的美丽,实际上,她就是一个喜欢带金色花环的胖女人。她手持一杆分叉的铁木,一边走,一边吟哦,很多小部族的首领和萨满都在围绕着,低声说话。东夏已经察觉出他们排斥的情绪,甚至听说靖康人释放了一些俘虏,于是不放心的嗒嗒儿虎带着杨二广的牛录上来……

    金花万户曾经幻想过自己要嫁给东夏大王。

    因为铁跋真贪图她在林中部族的地位,都在追求她,但现在,她失去幻想了,东夏也许是因为强大,只是为了让林中部族卖命,哪怕自己,也不过是被他们驱使的奴隶。靖康人传话许诺了大官……好像狄阿鸟的大王就都是靖康天子封的,这个官会和狄阿鸟一样大,金花在心里盘算。

    东夏的军队追上来,看起来是并肩作战,其实是一种监视。

    金花心里极为憎恨。

    甚至她记得清楚,那个为首的少年宝特,当着自己的面赏赐自己的勇士,而问他们愿意不愿意跟着他。

    这次见他们上来,她就死死剜了两眼。

    陶坎恐怕不知道,他释放俘虏,要传达的东西已经跑到那几个重要首领的耳朵里了,除了那日松因为提出要见狄阿鸟的条件不在这儿之外,四个大首领,十余个主要首领已经都知道了……如果陶坎要是知道这种效果立竿见影的话,他也许会早作安排,安排接洽,约定投降。但是陶坎不会想得到。他没有和别人说好,双方想招降的不知道怎么招,想投降的不知道怎么投降。

    林中部族已经不想与对面的敌人作战了。

    但是东夏兵马上来,这种夹杂监视,却是让他们挺不住,不得已,他们仍是要打头阵,而打头阵,东夏兵就在后面监督作战,就不会有停歇的时候。随着几声发令的大爆竹冒烟,角号振鸣,林中部族上上下下眼睛一闭,哀嚎着往上蜂拥。

    靖康修了短墙,但也阵列了军队。

    林中部族被驱赶,向他们冲了过去,夹杂的东夏兵却是生力军,更是跃高下底,如猛虎下山,张弓箭疾。

    一道防线转眼间就被撕破。

    等陶坎知道的时候,他的行辕真的已经尽力了,撕破就在后方再堵上来,往北平原的方向上,不断上来援兵,已经是成里厚。但是憋了很多的东夏人,愤怒的东夏人,养精蓄锐的东夏人,却是能给他们冲破,林中部族夹杂着,也开始越打越受感染,他们是嗜血的,也疯狂了,一轮一轮上去,不再留力。

    陶坎虽然手握二三十万军队……却也顶不住一战二三万的减员,他能减几次,东夏人疯了,他不能疯。

    他一边赶往中军,一边指挥军队边打边退,拉开距离,东夏人能冲锋多远?他们冲锋越久,他们就越疲乏。

    冲了一里。

    一里之后,靖康军队已经很少接战实在。

    嗒嗒儿虎冲在战场前头,虽然大批的将士围绕着他,防止他遇险,但他还是能看到远方的敌人的。

    敌人越打越好打,这对他来说是信心。

    他终究是少年人,时而会忘记发令,但是东夏这样的战争机器,身边狄阿鸟教出来的参士犍牛却总是能够维持着整个战场局面,东夏军队的吼声响彻战场,在靖康军队拉开距离之后,林中部族还是杂乱猛冲,东夏军队却拉展着战线,他们一排一排挺着长矛,踏着鼓点,唱着简短有力的歌儿,由手握长剑的犍牛带领着,整理着前进……这种汇聚把整个林中部族的背后都挡住了。

    后退?

    如果他们后退,背后就是这样的长矛,弓弩,甚至战车长戈。

    密集的靖康军阵最终等到他们认为的时刻。

    几个靖康将领站在高处,看到排山倒海的东夏阵线,个个痛骂:“这是他们拼凑的军队么?要是他们拼凑的军队,他们的精兵精什么样儿了。”

    赶来的陶坎却一脸镇定。

    冲了十来里的东夏兵,已经到了北平原的边上,他们还有余力吗?靖康兵力是他们的几倍,足以切断他们……靠前的嗒嗒儿虎却是和林中部族呈现一条线。这是杨二广的牛录。逢毕几乎是半个身子拦在嗒嗒儿虎身前,无论他怎么推,就都是这样,可以挡流矢,可以代劳斩人头。

    嗒嗒儿虎很是端重,这种对峙,使他近一步感受到千军万马的壮烈。

    靖康军队这一次摆得从容。

    嗒嗒儿虎看向那些林中部族的首领,他需要让这些林中部族和他一起猛冲,只要靖康一乱,哪怕一点松动和缝隙,后面东夏的大军就能轻易动摇他们。他带着威胁,看向那些林中的部族,金花同样是怕他的。这个少年抓了那日松,这个少年原本以为是个卒,却是狄阿鸟的儿子,这个少年,只有十四岁,天生凶狠,沉静……这不得不往鬼神上去考虑他的身躯和头脑。林中部族动了。

    杨二广的牛录也动了。

    一把散沙四撒,中间裹着一个箭头。

    冲了十余里,还是能冲。

    陶坎还是平静地望着,突然,他一扬手,一排令旗挥舞,靖康士兵潮水一一般后退,露出了几十门坐蛤蟆一样的铁疙瘩,穿着红衣。

    陶坎嘴角露着微笑,这是一种自豪。

    他狄阿鸟的东夏国琢磨多年,只琢磨出了烟花和爆竹,而自己,却得到了天下最犀利的武器,就让这些东夏人,在琢磨出来之前,给这种红衣将军扬威吧。

    杨二广愣了一愣。

    他提了把连弩。

    他略一停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连弩,怀疑这是连弩一样的玩意儿,便是慢下来,救了他一命。

    靖康士兵举火烧了那铁蛤蟆们的屁股,随着巨大的雷响,一股一股的白烟腾空,率先冲上去的林中部族几乎是被刮走了一大片……杨二广的牛录,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人,也一下去了好几个。

    整个战场疯狂了。

    林中部族几乎是在转身就跑和腿软之间。

    混杂到里头的东夏前锋也在战栗。

    杨二广扭头看了嗒嗒儿虎一眼,见嗒嗒儿虎也在震惊中,一手提弩,一手拔剑,勒住马缰大吼:“东夏卒。向前冲。”他麾下都是甲等军府兵,哪怕雷声仍在耳边,却裹着一道黑流,冲了过去。

    砰。

    砰。

    前方不断有白烟冒出,却又多了两排火铳,夹杂着弓弩手,开始了一轮齐射,精锐著称的东夏甲等军府将士人马悲鸣,奔跑中一头扎下去,却前赴后继……杨二广不愿居后,赶马飞驰了,嗒嗒儿虎赶马飞驰了,狄黑虎有心让他回到即将上来的阵线上,但是?这时候人都忘记思考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跑得越快,伤亡越少,把敌人这种铁蛤蟆给夺了,后方就不用伤亡,他也大吼一声,犍牛们,保护世子……

    几波前赴后继。

    不知多少空鞍的战马掉头,竟汇合成一道洪流。

    它们的主人不全是战死了,但是他们的主人在向上冲,它们却顶不住雷声。高处的陶坎嘴巴都合不住。

    他不是高兴的。

    这是他一手缔造的东西,他自然知道威力和防护力,原以为密不透风,却不料……林中部族掉头,东夏人却冲得更猛烈,他们身边的战友一身窟窿,甚至头颅都被扫掉,都影响不了他们,他们在冲锋,马掉头跑了,蹲地上了,人还在冲锋,刀光闪亮,喝声不改,冲过了防线,冲上来了。

    他喃喃道:“天呐。”

    他虽然也有一支王牌,却是不及。

    他大吼一声:“趁那些外兵掉头,围住他们的前锋,驱赶那些外兵,让他们冲撞他们自己的战线。”

    这是他的用意。

    无数的靖康兵因为红衣将军的威力士气大振,认为胜利已经唾手可得,战斗很快就会结束,欢呼着向前蜂拥去。

五十九节 我给你下令

    杨二广的牛录杀到红衣将军的地点,靖康军队却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出于对红衣将军的恐惧。东夏将士们已经死也不肯挪窝。他们不知道他们挪开,这些怪物会为自己,会为自己的友军带来什么,挥舞长枪剑戈就往红衣将军身上戳剁,砍得叮当作响,红衣将军只是多了些痕印……

    它们用纹丝不动来证明它们是铁的。

    这是一件令人焦躁不安的事情,破坏不掉,后续被靖康人隔断,占领不了。

    嗒嗒儿虎和狄黑虎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就在这儿与靖康军队鏖战,希望后方的军队上来,然后靖康战败,他们把这些铁疙瘩抢占走,看看它们是怎么喷铁砂吐火烟的。后方却上不来,林中部族被靖康军队撵上,反过来冲击东夏军队,情形糟透了。陶坎在巨大的战场上四处督战,从中线到西线,从西线到东线……东夏军队上来十余里,身后却是一片真空。

    如果他们冲不破正面战场,就可以把自己一方的军队填补进去。

    如他所愿。

    虽然东夏经验地留上预备兵力,但是十里的真空,能使得靖康军队在数量上发挥更大作用。

    一场激战。

    从白天打到天黑。

    从天黑又到天亮。

    当像是夜晚一样升起烟云的早晨来临,双方只是喘了口气,嚼吃干粮,紧接着又因为犬牙交错,战在一处,而又一个傍晚降临,方圆十几里,数十里堆满了尸首,一些被波及的村落和小镇也形如焦土。

    靖康终于靠军队的庞大数量完全压制了东夏军队。

    留在后方的东夏预备兵力已趋于自保,毕竟行辕还在他们那儿,也只有他们还在包围圈外,而战场上的东夏军队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的兵力都折损极为严重。战争的惨烈程度超出双方将领所料想的范围。

    数百年来,战场上交兵,已经很难见到两支意志力强大的军队同台共舞,打到这种程度了。

    翻开青史。

    斩首五万、八万,坑杀多少万的战事这几百年来几乎再也没有。

    国家曾经大一统过。

    打仗对普通的百姓来说,不过是谁做皇帝,谁称王称霸,战争条件偏向谁,谁就大胜,而打仗对于国家来说,再也没有列国相抗,再也没有必杀之敌国人,军队训练跟不上,军队意志跟不上,允许俘虏活下来,战争?其实哪有万千人的意志对抗?包括猛人入侵,因为中原军队腐朽到极点,双方交战,逃走的远多于死亡的,哪怕他们再死亡在路上,却已经不显激烈了。

    但今天,几百年来不再发生的,它发生了。

    陶坎用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他就在追赶东夏军队。

    他心里是这想法,虽然朝廷上定没有人理解,但他自己告诉自己的,却是追赶东夏军队,因为靖康军队腐朽、官僚,不但没有当年精锐的府兵,没有锐气,还会有大量的贪污,克扣,空饷,弱兵,当他接手之后,多少次在别人看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杀人的时候,他就是为了简单粗暴地进行震慑而已。

    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我用我的兵马与狄阿鸟交战,能不能打胜他?

    结论是他打不赢。

    朱天羽也在战场上,他还带着侄儿朱彰。

    因为接手的时期不同,当年他和陶坎是截然不同,一个倨傲,伺机欺凌东夏,一个压着自己的性子,小心恭谨。但是,如何评估自己的军队,如何评估东夏的军队也是他们截然不同的原因之一。

    这一战,东夏劣势。

    人数,军队,条件,战场……东夏却敢发起进攻,如果从伤亡人数上论,东夏却是胜利的一方。朱天羽所遭受的冲击前所未有。他从登州赶来,他还认为陶坎怎么能后来居上指挥他,他认为陶坎拿了那么多军队还用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低声下气,这一刻他明白了,他的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差极了,和张怀玉的军队之间差距巨大,与陶坎的军队差距更大,至于东夏军队……据说只是他们拼凑起来二流军队。

    朱彰就站在他旁边。

    当年朱彰在武艺上牢牢压住他狄阿鸟,但是在精神上,他却对狄阿鸟产生莫名的恐惧,他难以想象被自己多次击打,为何狄阿鸟没有恐惧之心,还在雪地上伏击他,并且最终战胜,扬长而去。

    因为那一战,他脸上的冻疮永远好不了了。

    不仅仅是在个人拼斗上,爱情上亦是如此,他那时骄傲自信,又出身名阀,总是在想,因为他在秦禾公主身边,秦禾公主还会爱上什么人?因为自己总是陪伴他,有自己在,明亮耀眼地存在,她眼里还会看上何人?但狄阿鸟毁了他的容,就轻而易举获胜了。实情是不是这样的他不知道,他反正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今却又是在军事上,狄阿鸟自从在高显脱身,在很多地方都留下惊人的战绩,你不亲眼所见,因为内心的嫉妒,你便总在质疑,而这一次,朱彰亲眼见了。

    遍野的尸体。

    陶坎夺回了他的红衣将军,正屁颠、屁颠地团他的宝贝去了,叔侄二人却是在叹息。

    朱天羽说:“几天下来,将士们起码伤亡五六万吧。”

    他似笑实哭道:“自开战以来,接近十万的伤亡,十万人换一城呀。我本来要弹劾陶坎的,结果这一场,他有意督我们的战,战场上咱们的人……就是去填坑的。战绩不显。我还怎么言他的不是。”

    朱彰沉默片刻说:“为何言他的不是?”

    他说:“备州陶阀本身不过是三流门户,陶坎一战成名,叔父夸耀他的功劳,言及东夏的难战,岂不是多了一个挚友?”

    朱天羽摇了摇头,轻声说:“彰儿。皇帝是让我干什么的?”

    他低声说:“陶坎不过就是皇帝拿来宰杀东夏的刀而已。要我言东夏兵强马壮么?他陶坎一举威震天下,曾经调度过几州的兵力,将来新皇帝怎么使唤他?我褒扬之,皇帝就会心生不满,皇帝是想让咱们朱氏干啥?找他的污点,找他的过错,好压制他。彰儿。不要把你年轻人的理想放出来,就像张怀玉,我去登州那是要与他好的,他与我好吗?挡着众人的财路不说,一败再败。他一败再败,皇帝却要查走私……查咱们,为什么?告诉天下人,张怀玉吃败仗有情可原,因为登州还有个比他笨,比他无能,比他贪婪的朱天羽,让军队**不能打仗的,你懂不懂?我什么都没做,却替他坐实吃败仗的原因。因为皇帝想不到人代替他,还要用他。”

    朱彰被叔叔说得气愤,不满地说:“皇帝把我们朱氏当什么了?”

    朱天羽笑了。

    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骄傲,低声说:“一再为人顶缸却还活着,还能东山再起,手握兵权,这又是为什么?”

    朱彰知道叔叔是什么意思。

    顶缸了别吭声,要多听皇帝的,让干啥干啥。

    做狗的要能咬人,还能受委屈,其它门阀因为影响力巨大,却是太不听话了,所以朱阀却总是能东山再起。

    漫天涂满彩云。

    下头却又起了厮杀。

    朱天羽考验一样问:“红衣将军是陶坎的秘密武器,除此之外,他一手训练的上谷兵却未动。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用红衣将军吗。其实不用它也未必打不赢,为什么一定要用它?”

    朱彰想了一下说:“他在提振我们靖康军队的士气。”

    朱天羽轻声说:“他想让全天下人知道,他的营门督造这些年在干什么,吃那么多钱粮进去,值不值。更重要的是,他担心打不赢狄阿鸟,提前让狄阿鸟知道他手里有这样的杀器,增加狄阿鸟的忌惮。这红衣将军被陶坎藏着掖着,我们都不知道,陶坎能造出来多少?就这几十门,这一仗下来,三门炸膛,你说如果靠几十门这玩意儿,就能打败狄阿鸟?但是,狄阿鸟知道他有多少门吗?”

    朱彰眼睛一亮,问:“陶坎这武夫竟有如此心计?”

    朱天羽说:“十来万人换来一城,还要主动议和,皇帝本身就病重,非气死不可。这也是叔叔想弹劾陶坎的原因,让皇帝给天下人好交代。”

    两个人正在商谈接下来政局上应该做出的反应,东夏人冲击他们的防区了。

    朱彰大怒道:“为何从我们这里突围?”

    朱天羽有自知之明。

    为何从他的防区突围,东夏人觉得他这支军队好打呗。

    他看朱彰生气,略一沉吟,道:“你上,用家丁吧。”

    他的王牌,就是朱彰率领的一支朱家军,这都是金银喂出来的,他是不大舍得,不大情愿,可是东夏要是从他这儿突围,那他就难交代了。这会儿他觉得特不公平,从商州,从台州等地支援来的兵马强到哪去吗?尽管他们是州中千挑万选,却能和登州兵相比?偏偏陶坎划给他们防区小。

    这还不说,张怀玉的旧部,还被他陶坎专门划出去,看起来是怕他们与自己不和,实际上呢?还不是为了弄自己一把。朱天羽心道:“你不仁休怪老子不义,看老子不好好地弹劾你?”

    随着朱彰点兵支援,他也赶去战场附近,去看东夏军队是否还能从他阵营突围。

    突围的军队只有一千多人。

    被围不可怕,内部有兵被围,最应该固守,不被敌人消灭,尤其是这又要到天黑了,要知道外部一旦有援兵出现,说不定还能里应外合,总强过四处突围浪战,但是,嗒嗒儿虎却不能留在里头。

    杨二广汇合了几支人马,并成一千多人,肩负着送走嗒嗒儿虎、狄黑虎等人的任务。

    他的牛录已经残了。

    突围的路上,他都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多年的家底一战打光了,我不想走了。我跟他们拼了算了。”

    他找到一些少年兵,推给嗒嗒儿虎,这里头包括逢毕。

    他叮嘱说:“如果突围不出去,你们却要跟着世子出去。你们活着,我们牛录就还活着,将来再重建,树砍了,还得留个芽儿。”

    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好的,半片胸甲被砲给掀了,帮着白纱,嗒嗒儿虎怕他不像他说的不要紧,一开始还派人给他副担架抬着他,但一走起来,他就又下来了,一路厮杀,他还手刃了两个靖康兵。

    也多亏他的指挥,冲锋中-将士们组织得力,已经成功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他们爬上一块高坡,上去就能望见敌人阵营的边缘,如果从这里厮杀出去,东夏那边再有人接应,就顺利完成突围了。

    杨二广让人找来几个烟花弹,砰砰炸出去。

    这是在告诉外围的东夏兵来接应的。

    放完,看到坡下厮杀的靖康兵数量又增加了,大吼一声:“不要纠缠。跟我走。”他再一次冲下去,向东南杀去。

    嗒嗒儿虎虽然堪比猛将,但是年岁太小,耐力还不够,他打仗又不知惜力,此刻几乎是虚脱,狄黑虎搀扶,他有不让搀扶,一手拄剑,一手提着他那枚长兵,看着杨二广突围的方向,咬咬牙跟上去。大批的东夏兵,个个身上带伤,却是猛虎一般扑上去,一路上靖康兵见者披靡。

    眼看就要杀出去了。

    朱彰横枪跃马,带着一支军队赶到,这支军队的骑兵,分明是几十副明亮亮的马铠。几名东夏骑兵——骑兵也只有他们的马完好了,迎上去,一头扎进去,敌兵显然不容易对付,为首敌将勇猛,骑兵又多。

    杨二广喘着粗气,一边看着将士们送死,一边四处观察,他突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黑虎。你带人从这边走。我们来个二截抄。”

    嗒嗒儿虎和狄黑虎上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的用意,二截抄在东夏军队中是指追击敌人时分成两股,无论敌人怎么转向,另一股都能抄曲线内径,但杨二广这一次说的二截抄,是逆着来的,一队先不管不顾,往突围的方向杀过去,在敌人追赶的时候,另一队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抄下去,堵住绝大多数的敌军。

    嗒嗒儿虎想说什么,狄黑虎却点头了。

    这怕是目前最好的战术了。

    杨二广给狄黑虎点了点头,目比那些犍牛,那些他的少年卒,是要他们带上这些人。狄黑虎郑重地给他行了一礼,盯着下头的厮杀看一眼,拉了嗒嗒儿虎一把就走,嗒嗒儿虎尤回头给杨二广抱拳。刚才他听懂了,杨二广是想为他们吸引住敌人的兵力,让他们分叉突围,然后再突然抄过去,截住追击他们的大队敌兵。

    人马都在坡前厮杀。

    坡的另一侧开始下来人马,往外突破,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片洼地,洼地旁边一侧是柳林,被开始重新修建营地的靖康人砍伐一大片,这绝不是突围最短的距离,却应该是最顺利的……

    嗒嗒儿虎这边的人弓腰飞奔,前面虽然冒出来几十名靖康兵,但是这几十人怎么可能是他们这群人的对手,顷刻间就被杀散。

    朱彰掉头了,他给看到了。那片洼地前面是一段开阔地,容易阵兵,容易上去骑兵追赶,本来不是突围的好地方,然而因为这边被吸引住了,却给忽视了,他咆哮一声,挥鞭一指,几十骑兵就要追过去,然而,杨二广带着剩下的东夏兵出现在最狭窄的地方了,他们开始阵兵,组成一个小型枪阵……先头骑兵冲上来,就一头扎在这个还未成形的枪阵上,双方就又在这里激烈厮杀。眼看就要下洼地了,嗒嗒儿虎回头望去,杨二广还在,那个枪阵还在,他往回跑数步,大喊一声:“将军。走呀。”

    听不见,他又回跑数步,直到被狄黑虎等人架走。

    杨二广回了下头。

    走?

    跳下洼地,嗒嗒儿虎他们是能突围了,但是突围过后,敌人还足以追上。

    也跟着走吗?

    他看到了嗒嗒儿虎在喊,他看到那些牛录新卒们恋栈不去,他杀出来,背着敌兵笑了笑,竟然大老远给嗒嗒儿虎挥手。

    他大声道:“逢毕。你小子给你老子说,别忙着抱娃,把牛录给我重新拉起来。”

    众人都懂他的意思了。

    逢毕“哇”一声哭出来。

    他又蹦跳着大吼:“李二蛋。给你阿爸说,不夺回北平原我不干。北平原是咱家。”

    嗒嗒儿虎扑通一声跪倒了。

    他跪着,低着头。

    犍牛们纷纷跟着下跪。

    嗒嗒儿虎恨自己,刚刚聚集起来一些力量,以为足够用了,就急于决战,结果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如果自己再等等,再等来一些兵力呢。

    杨二广哭喊道:“你阿爸夺不回来。你来夺。不夺回来我不干。我的人全在里头躺着呢。我是你将军。我给你下令。”

    嗒嗒儿虎也抑制不住,“哇”地哭了。

    杨二广挥着手让走。

    狄黑虎就指挥人又拉又架,把嗒嗒儿虎和些新卒弄走。

    不知走了多远,那晴空里起了声炸雷一样的高歌:“东夏奇。儿女多雄立……”

    再走。

    穿过柳林,等柳林不再遮挡视线,大伙回头望,那高坡上好像有个人被擒押在那儿,虽然凭借极好的势力,也就杯子大小,他们却怀疑是杨二广。

六十节 横扫天下

    残留下来的预备兵力并不多。

    为了抵挡靖康军队的顺势进攻,狄阿雪都已经率领女兵浴血奋战一天,白色战袍上沾满黑褐色的血垢。狄阿青已经两天吃不下饭,战场一度令她呕吐,食欲消减。嗒嗒儿虎尽管一身是伤,仍满心愧疚……战争的成败,也许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但是争胜的人往往在遇到失败之时,会反复检讨自己,揪住选择的岔道,问自己,如果我没有这样选择,那样选择了呢。

    林中部族却是逃回来不少。

    嗒嗒儿虎虽然收容了他们,也按照谢先令的吩咐,让他们避开战场,但是嗒嗒儿虎一看到他们就觉得厌恶。

    没错。

    林中部族的表现也让他感到憎恨。

    如果没有他们的转身就跑,冲乱东夏阵营呢?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预想中就是将林中部族置身于背水一战的境地,吓唬他们,但是东夏的将士还是手软了,如果当时用长矛把他们全部顶回去呢。国人奋战而死的悲壮烧得他难受,经历过的一个个场景总在身边打转,杨二广的呼喊,就在耳边,这北平原,埋藏的全是东夏人的躯体和鲜血,可他又该怎样夺回来呢?

    查看战场回来,站在一眼望不到的野地边缘。这原本都是农田,两年三熟的土地,栽种的都是粮食,然而现在它们被热血和身躯覆盖,被脚踏蹄踩,战马啃食,但是总有那混杂着鲜血的黑绿趴在地上。

    北风已起,混杂在雪粒砸在这队骑士身上,狄黑虎催促说:“阿虎。咱们回去吧。”

    嗒嗒儿虎半天没有吭声,好一会儿,才央求说:“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一会儿吧。我需要静一静。”

    狄黑虎知道他的痛苦。

    这不是肤浅的个人得失带来的沉痛,这是国殇,压在这个十四岁少年的肩膀上,如果他承受不住,他的一生,也许就这样垮了……是的,很多的君主,在少年时期,和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带着理想和意愿,逐渐登上舞台,但他们正要意气风发的时候,遭遇到挫折,发现自己是那样无助,他的锐气瞬间就被风刮走了。而且嗒嗒儿虎又不一样,这是埋藏数十万敌我将士的沙场呀。

    狄黑虎一挥手,骑士们缓缓后退,只留下这个在风中凌乱的少年。

    嗒嗒儿虎却不是气馁的。

    他的阿爸自小教给他的,不是如何去成为英雄,而是怎么失败了不气馁。

    他端正地坐在马上,往靖康的阵营中望去,嘴里喃喃低语道:“怎么战胜他们呢。诈降?以退为进?”

    但是每一个想法,都带不来可靠的办法。

    他连人带马回过头来,背对着敌人,迎着北风,迎着雪粒,望向北方。

    阿爸回来就好了。

    他内心中其实与其它人并无两样。

    不知这北风是否能送来他的消息。

    他是否在率领数万大军,在疾驰,在飞赶,捎带着这天空飘洒的雪花,卷着极北之地的寒风?

    风越来越劲,开始发出锐啸。

    盯着那北方,却是见到了四五个黑点。

    他愣了一愣,渐渐地辨认出来了,那是几名骑兵,没错,就是骑兵,背上的旗牌受冻,板结在后背上。

    他大喊一声:“黑虎。北方来人了。”

    与喊声一致,他已经驰马飞奔。狄黑虎和骑士们转头,也一样激动地飞奔起来。

    这种巧遇,就像是上天在理解人的内心,在保佑着一样呀,回营便是说,嗒嗒儿虎出营查探敌情,就把北方来的人给遇到了,就足以鼓舞了人呀。

    这世上谁最大?

    无论是长生天,上帝还是佛主……没有他们的保佑,能赶这么巧吗?

    近了,更近了,包着裘衣的骑士们扑下战马,嗒嗒儿虎也扑下战马,他们相互奔跑。嗒嗒儿虎抓住一个的手就问:“我阿爸呢。我阿爸回来了吗?”骑士犹豫片刻,最终因为他的身份没有隐瞒,低声说:“大王他不在军中,但打的是大王的旗号。回来的是虎帅。”嗒嗒儿虎有点失望,丢开他退了半步。

    阿爸曾说的要统一大漠,嗒嗒儿虎绝对支持,可相比北平原呢?北方重要还是北平原更重要?

    他怎么就不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但他还有疑问:“带了多少人?”

    骑士压低声音说:“只带了上万骑兵。”

    嗒嗒儿虎大吼一声:“为什么?”

    他状如痴癫,狄黑虎把他抱住,安慰说:“你阿爸自有你阿爸的道理。你先听他们要给咱们说什么呀。”

    嗒嗒儿虎重复道:“是呀。你们要告诉我们什么?”

    为首骑士说:“虎帅让我先行一步了解你们这里的情况。另外让我传令,让你们退出渔阳河谷,退回到渔阳去。”

    不但嗒嗒儿虎吃惊,连狄黑虎也吃惊了。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为什么呀?”

    骑士说:“退吧。没有为什么。我这里有虎帅的书信。”

    他掏出书信,取下军匣,双手递交,嗒嗒儿虎一脚给他踢飞了,问他:“那他知道吗?我们还有上万人给围在里头。上万人呀。死了好些万了,还有上万人在里头。怎么说退就退呢?不管他们了吗?”

    骑士其实并不是单纯的传令兵,略一沉思,说:“给他们要。把人要回来就后撤。”

    狄黑虎反问:“你去要?你要,他们就放。”

    骑士说:“他们必须放。不放也没关系,你们先撤……知道吗?东夏军队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善于服从。军匣中有军函,大王下令,所有一切军事皆有虎帅做主。”

    嗒嗒儿虎不再争执。

    那是他姑父,他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理解而已。

    他咆哮道:“那我阿爸呢。他还在北方战场上吗?”

    骑士叹了口气,轻声说:“他在另外一个战场上吧。”

    他说的不错。

    那是另外一个战场。

    狄飞孝挟裹刘裕,一起攻占了高奴,钻进了一个圈套,他本来还要侵占上郡全境,却不知道几十万大军从陈州,从直州,甚至穿过并占领刘裕的地盘,向他包围过来。他和三万将士被围在高奴了,定夏二州虽然武装军队营救,二州的军队,却着实不怎么样,主要能战的军队都在他带着,多数出于包兰,包兰背后和包兰以北,南方定夏两州,能提供钱粮,却很难提供好兵。

    也许是为了冰释前嫌,封地在定州的狄阿田的母亲白沙玎都武装全族来接应他。

    却是没用。

    狄阿孝惊恐了。

    而且他突然发现,无论他作什么样的军事决定,什么时候突围,什么方向,总是能被靖康提前获悉。

    好在靖康军队并没有发动大的攻势,只一心围困他和刘裕而已,无论他怎么打,把他挡回去就行了。

    任他想不到,此时对面坐镇的,是本应该在大棉的老将健布。

    这名沙场宿将,作为几任的靖康兵马大元帅,一有十万将兵出征的事,皇帝就立刻首先想到的人物在坐镇指挥,东西南北,全都像铁桶一般。

    按说,这种情况,他狄阿孝是出不来了。之所以,靖康军队不全歼他,不攻城,一是怕伤亡太大,高奴毕竟是雄城一座,二来,则是健布手段温和,知道包围他,其实是要用与狄阿鸟和谈的。

    北平原被朝廷攻占。

    你狄阿鸟义愤填膺对吗?和你和,你不和对吗?你有三万精锐被我们包围呢,你的阿弟在我们手里呢。你和不和?你和谈,你丢了北平原,你只是吃了小亏,你还要怎的?真玉石俱焚呀。

    这个秘密,连狄阿孝身边遍布的奸细们都不知道。

    这是最高机密。

    这是国家战略。

    与狄阿鸟死拼到底,他就彻底成游牧人了,每年十万铁骑在边城造访一遍,不是什么好事儿。

    皇帝如果没病,也许不怕。

    皇帝却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他得为他的儿子考虑。

    所以,糊上口子,还能继续相安无事,则是较为理想的。

    当然,和谈嘛,你不能告诉别人你底线是和谈,你还是要摆出势不两立的样子,到处下狠手。

    包围住就是条件。

    没有任何心慈手软的地方。没人认为狄阿孝还能出来,健布,皇帝,朝中大臣,东夏文武,甚至包括狄阿孝自己,他已经到处碰壁,感觉到内奸众多,却因为是在战争中,又不敢大张旗鼓去找。

    落日一天天过去,长河一天天流淌。

    却是有一封书信送到灵武去了。

    灵武东北的王河岸滩上,夕阳正大,火烧红燃了一河,祁连光着脊背,穿着黑色犊鼻裤,扎在绑腿,带着几个人,站在河滩上的高处。

    他听到骑兵的呼喊转过头来,等着骑兵下马上来。

    那骑兵上来了,才忽然耳闻有着整齐一致的喊喝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望,竟然呆住了。

    王河水中都已经混杂了冰渣。

    然而河水中却到处是两列一队,两列一队的精装大汉,光着脊背,穿着黑色犊鼻裤,整齐一致地沿着河滩奔跑,不时还能看到他们一个一个跃趴下去,然后手挽手,在王河中锻炼胸腹肌肉。

    原本骑士是不带什么期望的。

    这王河边上,只是屯垦呀,该是农民和牧民一堆,怎么会有一支国内都难见到的精兵。他扭头看向将领祁连,轻声说:“王弟被围了。”

    祁连点了点头,继而才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骑士重复了一遍。

    祁连这就背负双手,短冉微动,片刻之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五千精兵……可为他解围。”

    他说:“大王让我屯兵于此,也许就是在等这一天吧。”

    说着,他身边有人就去传令,他则带着剩下的人扬长而去。

    这个同样最早跟着狄阿鸟的兄弟,因为被分隔过多年,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他们却不知道,在狄阿鸟闯荡天下之初,祁连的素质最高,赵过都比不上,尤为难得的是,他的勤奋与赵过一般。

    他走得飞快,他的心也跳动得飞快。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接触东夏的军事军法军制较晚,我落后了,但我祁连,却是可以赶上来的。

    让我带着我的五千精兵横扫天下吧。

六十一节 老帅不言

    狄阿孝绝非心血来潮而袭占高奴的。

    定夏二州经过东夏长期经营,已成为一条重要的南北通道,而河对岸的刘裕,已经因为贪婪掠夺商人而贸易萎缩,而一条河更难禁民众逃亡,现在已经是河这岸商队接踵,河另一岸,快要恢复半部族生活。刘裕的日子过得艰难,一方面,他的兵力因为收容游牧部族膨胀,一方面财政上微薄的收入,几乎支撑不了自己的军队。东夏对他虎视眈眈,朝廷对他也虎视眈眈。本来朝廷还希望他能牵制东夏一二,但也渐渐失望了,不是因为他不听话,不好用,而是但凡你有任何示好,他就能张口给你要钱要粮。要了钱要了粮,他阴东夏一把,被东夏打出鼻涕,你还要给他擦。何苦来着?靖康这几年虽然开疆扩土,却是不愿意在他这样无能的藩臣身上花钱。

    刘裕也逐渐觉得自己多余。

    之所以能让他这样的弱小存在,不过是两个强大实力的国家想拿他作一个缓冲,减少点摩擦罢了。

    打高奴,是他邀请狄阿孝来打的。

    狄阿孝便想到了假虞伐虢。

    内中确实有靖康的奸细作祟,包括刘裕私下请他一起出兵也是别有隐情,但实际上,狄阿孝绝非如此肤浅。

    狄阿孝一抵达,就被定、夏二州这些年的巨变刺激得瞠目结舌。定、夏二州的富庶,使得他对刘裕起心思。这是一种敏感心里,如果刘裕在钱粮上一直半死不活,他迟早会对定夏二州大举用兵,而不是像现在,偶尔冒充强盗过界,且不说对方用兵能不能打赢,对定、夏二州存在潜在的威胁。

    如果他狄阿孝或者博大鹿一直在此镇守,自然毫无二话,但国家一旦有事,定夏二州兵力被抽调的时候呢?

    他真正想灭掉的是刘裕。

    打高奴?

    打高奴不过是刘裕提出来,他做后援,带兵去分赃而已。

    到时惹怒靖康的是他刘裕,擦屁股的是他狄阿孝,由于得到刘裕允许过界用兵,在刘裕的势力范围内纵横勾连一番,是可以把刘裕驱逐的,把刘裕驱逐,高奴是从刘裕手里拿回来的,何干靖康与东夏?

    何况狄阿孝一直想拿回高奴。高奴是从他手里失去的,在高奴他有着深厚的基础,这是心里上不可忽视的诱因,其次则是高奴在地理位置按制上郡,南下可经雕阴南下关中,对靖康形成震慑,而张铁头和王镇恶判断他想对朝廷西征的军队下手,也不假。如果取了高奴之后,情形大好,于此年冬季,把几十万西征的军队掐断在上郡,陈州和西陇……你能想象得到靖康的模样吗?

    他只是没想到这是一个别人经由刘裕布置的陷阱罢了。袭占高奴,占领高奴,第二天他进城,就已经打算翻脸不认,吃掉刘裕,感觉情形不对,才没有去干。数万靖康大军把刘裕的地盘淹没,他可以肯定刘裕也是被人玩弄了,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了,也只能与刘裕一起守望相助。

    这几天来,他一直和刘裕往回打……然而银川诸部,清一色站到朝廷一边,反对刘裕回去。

    靖康是什么国家,他刘裕是什么角色?

    靠上大国,行羁縻之策,受册封,要粮给粮,要钱给钱,谁去站在一个横征暴敛的首领身边?哪怕这个首领也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利益横征暴敛。这是一场让刘裕痛不欲生的背叛,这场背叛也间接造成了狄阿孝的不便,他如果不站在刘裕这边,他打通回去的路也许难度不会这么大……这些部族敢得罪东夏吗?因为舔靖康人的屁股,让东夏几万人无家可归吗?东夏虽然没有靖康强大,但也是他们惹不起的。尤其是他们惹了靖康,大不了往北方逃,他们惹了东夏,东夏的骑兵可以追他们到任何地方。

    但是狄阿孝和刘裕站在了一起,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尽心竭力帮助靖康。

    狄阿孝杀回去了,刘裕也活了。

    刘裕活了,那他们就要面对刘裕的残酷无情,面对刘裕这样的枭雄,他们虽还能顾那么远?

    定夏二州举兵来救,以靖康军队为主,各族联军为辅,没有什么作用;狄阿孝突围,依然是靖康军队为主,各族联军为辅,同样没有什么作用。

    数万靖康大军在各方拥塞,狄阿孝也不敢扔了高奴,一门心思打通回家的路,要是那样,他连坚城都没有了,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将领,只能被靖康几十万大军围在野外,更容易困毙。

    因为察觉到身边的奸细。

    他已经多日不与部下沟通了,他想什么,连万彪都不知道,日日找些城中的旧人饮酒,万彪都有点忍不住,想趁机挑动那些将领们不满,发动兵变。其实这才是目的,他与靖康人勾结是想干什么?不过是想攫取权力,被狄阿鸟边缘化多年,部众被夺,这使他们一家觉得如生死大敌。

    其实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也确实游离在东夏军政之外。军中哪怕有很多靖康人的奸细,他都知道,都明白,手里都有表,但事情还是大出他的意料,即使狄阿孝致使军队陷入险境,即使狄阿孝突然变得消沉,但是军队的将领们都没有兵变的心思,即便是那些奸细,一提到兵变,奸细也一脸苦闷,低声说:“不是我不想,这事要从长计议,只要你露苗头,你就被士卒捆起来送狄阿孝面前了。”

    万彪理解不了。

    他肯定这些人是胆小。

    谁带兵打仗没有些自己人?谁大兵打仗不塞一些自己人?你能说连个人都驱使不了,鬼才信你。

    但他没办法。

    他没办法,他就也不敢胡来。

    耿直的将领们终于忍不住了,整束军队,约集袍泽,请求狄阿孝全力突围了。这回也正中万彪心思,万彪跟着,假意阻挠着,劝拦着,其实是在火上浇油,希望他们起大冲突,最好狄阿孝怪罪他们,他们反抗。大片的将领赶到,狄阿孝仍在喝酒。然而看到这些将领,他嘴角流露出笑意。

    万彪仍在大喊:“你们不能这样,谁再无礼,军法从事。”

    狄阿孝摆了摆手,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一直走到万彪身边,大声问大片吵嚷的将领:“你们想突围,你们知道往哪突围吗?你们准备好了突围吗?算啦。坐下来歇歇。一起喝点酒。”

    众将轰一声炸开了。

    有人甚至在大声指责他:“大王把定夏二州,包兰新城交给你,就算是你指挥不力,陷入敌阵,怎么可以这样醉烂如泥呢?”他们都是粗人,然后就是一堆不是辱骂,类似辱骂的言辞。

    万彪等着脾气不是很好的狄阿孝翻脸。

    他等着,背着身子,看起来是拱卫狄阿孝,实际上,他连嘴角的笑意都准备好了。他有很多夏侯氏部族的关系,手里有大批靖康奸细的姓名,能取得靖康的支持,一旦兵变,他完全是有可能攫取兵权的,这是一个机会。

    因为狄阿孝的荒唐,这个机会正在靠近。

    想到这些,他的心就砰砰直跳。

    似乎太容易了。

    所以,他还必须得忍住。

    万武也上来了。

    他看到万彪的眼神。

    狄阿孝却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在一阵吵嚷之后,大伙消停了,他却是问:“你们准备好了?随时能突围?我要是不走,不同意,你们就裹着我走,对吗?”

    众人喊道:“对?”

    万彪心里着急:“赶紧暴怒呀。裹着走。那成什么了?”

    狄阿孝问:“能多快走?”

    众人个个喊叫自己军队能够出发的时间。

    狄阿孝突然宣布说:“那好吧。我们突围。不要问老子方向。跟着老子走。半个时辰之后,丢了的就丢了,老子不会去找你们。”

    说完,他酒杯一摔,嘴里打个哨,战马和卫士竟然全部到场。

    万彪木了。

    这?

    这是在开玩笑吧。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了,这种突围,最不可预料,也许他狄阿孝自己都不知道他要往哪突围,谁还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他在心里呻吟一声:“他不是这样的呀,怎么也突然狡猾透顶?”

    正因为如此,他立刻把所有的想暴露的心思收回到内心深处。

    一队队东夏兵开始出城,城郊的开始汇集,放弃他们的营地。

    健布都跑出来看……其实健布根本不想和他玩,他在城郊的军队,健布都没有去强攻,甚至军事指挥权都交给一些年轻人,自己只是挂个职,这也是皇帝乐于看到的,没有年轻有为的将领,将来谁为帝国出征,而真正指挥军队的,是大将董文。他指定的,为太子保驾护航的太子的舅舅。

    健布却是抱着心思,雍人操戈,我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他也想看看这个狄阿鸟的阿弟会怎么突围,这就像长辈对晚辈的一种考验,奸细遍地,人又年轻,他怎么突围呢,这一次他突围的方向又会是哪呢?虽然这一次朝廷不知道他突围的方向,但是朝廷总还是会判断哪是他突围的方向的,他以为设法不让奸细送出消息,他就能突围成功吗?

    董文派人来请他过去,他也去了。

    去了之后,一些将领开始预测和分配作战,突然有士兵飞奔而来,传话说:“东夏军队往反方向突围了。”

    董文飞快拔找地图。

    狄阿孝背后有条河呀,那里也都是靖康兵,反方向……他手一划拉,顺河往上游去了,这是要去哪?

    绝对出乎意料。

    他就是打上郡,都比这个选择要好吧,难道他千里迂回,回他们东夏?在他走的方向上,靖康兵只要过河,就能攻击他了。

    现在就可以传令过河,围堵他的去处。他也是久经沙场,号称名将的人,这是在干啥?

    健布击掌了。

    他就像只是一介参谋,提醒说:“董文将军。狄阿鸟在后套屯了些人开荒。你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董文笑道:“上郡已经全是军队,河对岸也是我们的军队,就算是狄阿鸟在王河后套屯了兵,又能如何?”

    健布顺着河水往上摸,好像这些地方他都烂熟于胸一般,他按到一个地名,然后手指一移,点到灵武的位置上,然后什么话也不说。

    董文猜测说:“君侯判断他置奔灵武而去?”

    健布说:“自己判断吧。这些地方,东夏军队都打过恶仗。据说那几战都是他狄阿孝指挥的。”

    董文便开始研究这些地方了,顺便喊人来,要求说:“给我查。看狄阿鸟在后套屯了多少军队,来历,将领……”

    健布很失望,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他走出去,便有人追出来,问他:“君侯对将军的布置不满意吗?”

    健布摇了摇头。

    来人再三询问,他才说:“董文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将领。但他没有自己的判断呀。狄阿鸟的弟弟要去哪不重要。有没有军队接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路还很远,在哪布防堵截,怎么堵截,如何编排堵截才更重要。东夏之卒,勇冠天下,这不是人数可以弥补的,他却都用来关注兵力多少了。”

    来人请求说:“那您告诉他呀。”

    健布说:“告诉你了不也一样?而且狄阿孝看起来是漫无目的,其实这是我们最薄弱的地方,而他最为熟悉的路,但是我们要作更改,他亦更改,或许会杀回马枪。这种种变化,怎么一一判断?告诉你们将军呢?”他叹了一口气就走,走远了,还摇了摇头,好像他极不满意一样。

    追出来那人分明听到他一声长叹:“能打仗的。怎么都在狄阿鸟那边呢。”

    回去说与董文。

    董文已经在发呆了。

    因为上郡来了消息。一支东夏军占领灵武,沿河逆推,行军飞快,而且已经与靖康主力军队遭遇,却是势如破竹。终于,他一按脑门,大吼一声:“给我调上郡的军队,抢回灵武呀。”

    旋即他看向来人,笑眯眯地说:“你去问问君帅?看看他怎么说。”

    来人刚回来就走了。

    到了健布那边,健布略一沉思,却是说:“不管他。几十万大军,圈结实他狄阿孝才更要紧。”

    然而到了董文这儿。

    董文却在大帐里胡乱走动。他反复嚷道:“怎么能不管他们呢?他们是接应来的呀。他们都要把路打通了。”

    到了健布那边。

    健布冷笑:“主力是他狄阿孝。他有三万卒,有刘裕的两三万人。你部署不要乱,几十万军队一围,把他狄阿孝圈结实,就是那支军队打到背后,他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你打乱自己的部署,去打一个瞬息不定的小军队,你有病呀。”

六十二节 蛟龙出海

    前头围追堵截,背后靖康军队接踵追击,只要稍慢一步,便会陷入重围,狄阿孝却显得从容不迫。

    他让刘裕的军队在前路开道,却让自己的后队殿后。

    健布很欣赏他这种安排。

    刘裕首先是不会殿后的,让他殿后很可能抛弃他,那么反过来让他开路,他就得拼命表现;再说了,让刘裕殿后,他迅速崩溃,对东夏来说,再调整部署已不及……正因为东夏军队在殿后,突围方向一确定,激战就在背后发生,很遗憾,殿后布置得很严密,不但达不到拖住东夏军队的目的,而且也还没赚到便宜。

    健布已经有一种预感,几十万大军也困不住蛟龙一般的狄阿孝。

    每当他看到董文作各种布置,就有一种白忙活的心理。这不是他讨厌董文,欣赏敌人,而董文对他表现得也万般尊重,无论他是否显得无礼,他只是觉得董文缺乏对东夏精卒的了解。也许董文一路高升养成了习惯,他看的都是数字,光从数字分析,假如他发现对方有一万人,立刻会派两万……他的评估和结论完全从数字上得出来,甚至他的参军都围绕着数字做各种统计。

    他能僵死地分析狄阿孝会用多少人做前锋,多少人护两翼,多少人殿后。

    善将兵者需通术数,这一点健布也不例外。

    离开了算,你怎么可能运筹多少万的大军呢。但反过来,你不上战场前沿,你不查阵地,不去评估敌我士气,将帅,士卒,训练程度……光靠分析一大堆的数据,你就能决胜千里?才怪。

    战争要这么好打,干脆到监天司找个术数方面的专长来带兵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下午,一个巨大缺口在河边敞开了,这是对行军数据计算错误,而又过多调动,用来补充数量不足造成的。

    这种错误就来自于计算,敌方行军可以加快,可以放慢,自己一方行军,可能也会碰到各种原因拖延,你的章法来自于这个,不如你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蜂拥围堵,塞得敌人走不动路。

    健布怀疑董文非要有百万军队,他才能圈结实狄阿孝。

    不过天已经到了傍晚,这个缺口倒也不是那么可怕,天气又寒冷,河水不结冰也快了……董文还在拼命调兵,打算补上这个口子,但是,健布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不敢肯定狄阿孝作何决断,反正如果是他,这正是对决断的考验,过河就脱了包围圈,说什么也要试试渡河。

    他思前想后,还是派人去提醒董文。董文还在费心计算,这一次他很肯定地说:“他们渡河?他们怎么渡河?连续都在打仗吧。水又深又寒……就算渡河?他搭一座浮桥,他能渡过多少人?人能游过去,战马怎么办?如果他真强渡,那里就是他的坟墓,天一亮,后方没有渡完,战马又在河这岸,他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歼灭河这边,追击河那边。”他的参军递交上来一份数据,那是计算东夏能搭几座浮桥,什么时候能搭成的,按照计算,参考靖康搭建浮桥的速度,他狄阿孝天快亮,他才能搭出来宽度过两匹马的浮桥……这个时候,河对岸的靖康军队已经能赶上来了。

    数据虽然不能处处帮助打胜仗,但是绝对可以堵住任何人的质疑。

    天地漆黑一片。

    万彪感到有些冷,裹了个行军毯,然而他走出来,听到了狄阿孝突然下令渡河的传令声,他几乎不敢相信,飞快跑去寻找狄阿孝,一问,狄阿孝在河边,就飞快赶到河边。河水吐着烟气,偶尔荡起鳞波,河边已经站满了东夏兵。远远可以看到东夏士兵中间有一块地方,那儿应该是将领商议渡河的地方,留有空地,万彪拔开人,走到跟前,果然是一些工兵,而前方……则是狄阿孝和一些将领。

    狄阿孝将铠甲脱了,塞入一个兵扎捆,穿了一身白衣,他咳嗽了一声,万众瞩目中扑通一声扑河里了。

    万彪愣在原地。

    将士们隐隐有些骚动,但仍尽量保持着安静。

    这是干什么?

    万彪很快醒悟到了,这是在试水,天呐,狄阿孝第一个跳进去试水?这水,他接近一摸,一手冰渣子。

    紧接着,那些军府的将领一个一个下去。

    很快,狄阿孝消失不见了。

    将军们却在近水处,可以听到他们发出的声响,他们纷纷说:“冷是冷了些。死不了人。”

    万彪多么希望狄阿孝因为抽筋沉下去,永远不再回来。

    等待下去。

    众人觉得如此漫长,他却觉得如此短暂。

    狄阿孝回来了,兵扎捆已经在河对岸。他一身是水地爬上来,白色的衣衫全贴在身上,露出一身凸凹不平的肌肉。他低沉地说:“让人过河打钎……缆绳上铺就板子,体力好的将士全部入水,扶住浮桥,浮桥用来过马过物,后过人,但凡府兵,有过训练,就当是一场残酷的训练,全部游过去吧。”

    刘裕已经匆匆赶来了。

    他一听就大吼:“元帅。你说什么呀。这水,这水能游吗?我的人不会水的多。”

    狄阿孝扭头看他一眼,声音依旧低沉:“我的人全部这样过河,你的人要给你八台大轿吗?浮桥是给马和士过的。不可能我的人在河水里托着,你们的人走浮桥。自己找河段,自己想办法。”

    刘裕一边退走,一边大吼:“疯子。你是疯子。”

    有人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工兵和精锐的府兵便开始了。

    成队、成队的府兵开始脱衣,塞入兵扎捆,然后扎口袋,而工兵开始打桩,砰砰一片响,其中还有工兵指挥喊叫。

    夜越来越黑,越来越深,河中突然一片波光粼粼,浮桥数十座一撅而就,战马在浮桥上打响鼻,长嘶鸣。

    狄阿孝站在岸边看着。

    万彪和万武几个,却不舍得下这黑夜深水,紧紧跟着他,希望能走浮桥。狄阿孝却是说:“万彪。你是士人。你从浮桥上过。万武。给游过去。”万武脸色立刻就白了。

    然而,对面已经上去大片的东夏士卒,因为人越来越多,已经不禁声响,很多人便在岸上熬热汤来接应自己的将士,并且轮换下水支撑浮桥,还有将士排成队伍,放声鼓励河中的,还在对岸的同袍们。

    万彪更想要这一支精兵了。

    这军队?

    连续两天作战,猛虎一般杀退敌军,却是见山翻山,见河渡河,谁有一支这样的军队,何必三万,一万就足够称霸草原了。

    正因为想要,他对人格外的好,将军们上来,他捧热汤,士卒上来,他指地方让别人歇息。

    到了下半夜,东夏兵就已经过完了,刘裕的人还在河边瞎趟,少量试探几回,下去多少,多少包饺子,这会儿就眼馋那些浮桥。

    狄阿孝也不会不给他用,只是把扶浮桥的人撤回来。

    刘裕没胆量让成队的精兵往河里填,就在这摇晃吃水的浮桥上赶着蜂拥践踏的人与绳索与冷水搏斗,他的卫队个个拔了刀来监管,依然鬼哭狼嚎,好像是专门来反衬东夏军队一样的。

    河对岸的狄阿孝肯定自己已经跳出包围了。

    但现在,一个恶念在他心头升起,他要不要趁机吞并刘裕,但这个念头升上来,就又消退了。

    再简单不过,现在的刘裕价值很低下,得了他这些无用的兵,怎好过得到银川几城?

    狄阿孝压制住自己的心事,开始盘算刘裕在自己地盘上的清算和内战。

    天快亮的时候,大批的靖康兵抵达,这一回,狄阿孝不怕陷入包围,打得毫不留手,又趁他们急行军,一举把他们击溃。

    天亮之后,狄阿孝已经从容经过草原,在前往包兰的路上,接到消息的董文手脚冰凉。

    靖康给狄阿孝布置陷阱是为了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那是拿来给狄阿鸟谈判的,那是怕狄阿鸟疯狂报复……结果几十万大军劳而无获,狄阿孝全师远遁,自己损兵折将,甚至连一支屯垦的军队都从指头缝里漏了,还打下好几座上郡城池。

    现如今,这是何等严重的后果?

    健布也听说了,跑来问了一回,只给他扔了一句:“事情未必有你想象得坏,早做防狼的打算吧。”

    健布他为什么这么说?

    董文不知道。他盯着健布的背影,眼神中开始充满怨恨,这是难免的,他怎么都觉得这位老帅不出工不出力,还专门嘲弄自己,看笑话,没有了当年指点自己兵法的可亲。陡然间,一阵恶念横生,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反正这次领兵的主帅名义上是你,反正你也没有出力……?

    健布却对他是爱惜的,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说:“平步青云不是好事,休小看了天下英雄。”

    至于狄阿鸟会不会疯狂报复,长一头脚趾头的人都知道,就算你围了他几万大军又怎样?难道他不报复啦?就算他元气大伤,他还是能拿出数万军队的,就算他渔阳也丢了,他包袱反倒更小了。

    天下没有一个枭雄能容忍得了你杀他的人,夺他的势,他还能笑脸相迎,给克制着……,如果是这样的话,弱了自己的威风,失去的会更多,尤其是实力膨胀到现在狄阿鸟这种地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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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