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节 中秋有月
(今天是中秋节了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似乎阿妈的严肃,奶奶的微笑,阿爸的鼓励,和无穷无尽的后悔一起纷沓而来。
但这一刻,嗒嗒儿虎所能仰仗的只剩三尺青芒。
“身为一个巴特尔,不要指望任何人带给自己希望,谁能给别人希望,谁就被别人仰仗。”漆黑的夜里,那是一个父亲留下儿子一个人宿营的叮咛。是呀。不要报以侥幸,指望谁来救自己。他松动手指节再握紧,长剑迎风一颤,竟是一声吟啸,这定国的利器,竟是不甘寂寞,另一只手里,血滴顺短剑垂在尖上,将落未落,将落未落,被这一声剑啸引动,却是向地面坠去。
智所不及,唯有一勇。
何为智?
无路可走,人尽敌国,勇何尝不是智?
何为勇?
置于死地而后生,智岂不是勇?
在思绪里闪过显得漫长,实际上只是极短的时间,嗒嗒儿虎挺起身躯,弓起肩胛,一步踩了出去。
趁着此时敌人稀疏较远,他再没有被动地等下去,却是悍然前行,第一步踏过,就是形如虎扑的一蹿。此时,他几乎生出就义之心,高扬青芒,高声歌唱:“东夏奇,儿女多雄立。”声音像晴天里卷了个霹雳在半空中炸开,声绵中纠缠,钢鞭金瓤,便是这一腔炸出来个停顿,他已与一名扑上来的敌人错身而过,鲜血喷飞,敌已两段,他长剑再次举起来高扬。又是一声长调“天苍地浑兮逐天地”,他已经威风凛凛地扎进敌群,一长一短双刃翻飞,长在明,短在暗,指东挪西,纵横开合……岩上的东夏士卒像顿了一顿。逢毕大吼一声:“阿虎。二蛋。”
这已经是公认的二蛋了。
如此境地,直入敌群,若他不是二蛋,举世再没有二蛋了。
鼓动肺腑呼完,逢毕想也不想跳了下来,抡刀向前飞奔。
像响应嗒嗒儿虎,他大声唱道:“生来骑马挎弯刀,一声令下赴戎机。”然后扎到敌群之中,因为紧张慌乱,乱舞乱砍,声嘶力竭。然而,岩上和歌声一片,“扑通”,“扑通”,不断有人跳了下来。
嗒嗒儿虎把他们感染了。
歌声把他们唤起了。不过也不全是,刚刚崖下没有空间,现在有了。
陷阵营的士卒也是士卒,他们高吼着,咆哮着,跳下来就往前冲,双方顿时交织在一起,你扬我砍,你砍我刺。这群被另外两侧圈起来的敌人开始边杀边撤,边缘的已经有人掉头,毕竟另外两侧,一侧是陷阵营的人,一侧是周二山带着三十名精锐将士杀来,却都没有吓住他们。
嗒嗒儿虎把敌阵杀穿了。
他竟然把敌人杀透,率先与周二山合兵,随着杀透到对面,敌人的意志彻底瓦解,丢了一地的尸体和伤残,三十多残兵陆续丢弃兵器抱头。嗒嗒儿虎闪了一闪,浑身的积血已经成粘浆一般耷拉老长,有的发紫,有的地方发黑,历经战阵的周二山几乎不敢直视他,在惊叹,在恐慌。
嗒嗒儿虎展开双臂到半弯,举着一长一短两把剑,仰天一声咆哮,声音震彻战场。
小胜一场不过是为了阻挡敌人搅扰东夏组织防御阵营。
土扈特人百多人。
东夏不到两百人。
陷阵营死伤三十多人。
土扈特人却死伤七八十人,投降三十多人,除了十来个逃走,已经全灭。
站在高处,看着大队敌人的不断接近的狄黑虎不停让身边的人召唤他们回去,这些人却是忙着割首级。
不断有人高喊:“那个是李虎的。你割错了。那是李虎的。”
逢毕本来还为割人脑袋恶心,一看人几乎是疯抢,有的人手扣在头发上,脖子伸着血肉和凝血,还当场跪地,激动痛哭,也不甘示弱,持刀猛砍。
跪地的人不是为敌人哭。
他的首级够了,他就能重新做人了。
这是新生呀。
还有人把目光瞄向伤残和俘虏,李虎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听到几声惨叫,扭头大吼:“不能杀俘。押回去给我们垒营垒。押回去一样是战功。”周二山代为解释:“伤的。伤的呀。”本来他不需要这样和嗒嗒儿虎这样的新卒蛋子说话,但嗒嗒儿虎把他的心征服了,他不知道军中有谁敢独自一身悍然杀入敌阵,谁又高歌一曲,格杀十数人,杀穿出来,他尊重嗒嗒儿虎的意见。
嗒嗒儿虎却显得极不尊重他,怒视过去说:“伤残的留给敌人。没学过兵法嘛?你们先撤,押着俘虏回去。”
转过身,他又一声怒吼:“抢什么抢,赶紧割下来带回去,再按功劳分配。”
周二山还在发愣。
这命令该他下达才对他。
嗒嗒儿虎一扭头,却是训他:“走呀。押俘虏撤呀,发什么愣?”
周二山鬼神神差就给照办了。
押俘虏走到营边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去,发现陷阵营的人终于收集完人头,有的挂一身,有的左右提在往后撤,骂道:“他娘的李二蛋,一个新卒蛋子,厉害啥?把老子指使得?好像咱们该先走,他们掩护一样。”
意外的是,狄黑虎手提钢刀,竟然给接出来了,直奔他的面前,死死逼视他。
他还没来得及报上战功。
狄黑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大不服气,正要争辩,狄黑虎问他:“我军令怎么下的?让你干什么?为什么让李虎钻进敌阵,为什么不知道保护好他。”
周二山冤枉死了。
他憋口气,分辩说:“我让的吗?我还没到,他就扎敌人里头了?”
狄黑虎不听他解释,只是要求说:“敌人人数众多,来势汹汹,接下来你们这些人就跟着李虎,把他围着,保护着,不战到最后一人,我绝不动用你们。”
周二山大吼:“凭什么?”
狄黑虎冷笑说:“休管凭什么,不照办,老子军法从事了你。”说完,问周二山:“带俘虏回来干什么?为何不就地解决?马上被敌人包围,这些俘虏安全吗?”周二山憋住劲,委屈地说:“你怎么不去问李二蛋,他让带回来修防御的。”话说出来,他就又后悔了,这么一说,不是更挨骂吗?
李二蛋?新卒。自己呢?自己是协箭一级的犍牛了。
出乎他的意料,狄黑虎反倒不骂了,只是给他说:“那就让人押着他们修防御去。只要不是他浪战。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周二山心里平衡不了了。
别说他平衡不了,周围的将士也平衡不了,一味盯着狄黑虎。
狄黑虎感觉出来了,大吼一声:“一群蠢货,不服气是吧。他比你们有素养。自己想想去。”
接回李二蛋。
李二蛋就开始分配功劳了。
狄黑虎把医兵派来好几个,给他松铠甲,裹伤药,看着他身上大小疮口十余,周二山心里突然又平衡了。
看到他冲锋陷阵换来的伤是一方面,这个少年,虽然是个新卒,但是带着陷阵营上去,仓促之中组织得相当不错,战术运用可称经典,关键是倘若再慢一点儿,敌人就到较为开阔的谷地了,那时候聚歼怕极不容易,而且伤亡会大,这么一说,李二虎攻击猛烈,自己都给跳进去,说得过去的。而且他李二蛋在山梁上摆了弓箭手,加上自己又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去,等于在人数相当,或者说陷阵营因为上去又先后,人数有弱势的时候,区分了主攻,侧攻,弓箭压制……
遇险其实是自己的原因。
自己怕上不来,参战不了,把敌人逃走的路给堵了。
李二蛋把他们一行人的战功给分配来了,还在找士卒,问他们谁谁杀的,谁谁怎么指挥的,周二山突然有点羞愧。
如果自己没有堵上口子,可能敌人不会被聚歼,但是这次小战会顺利得过,会快得多,自己一方伤亡也会少得多。这不是重要的,最后都呈现出凶险,若不是陷阵营超常发挥,按照他们的训练水平,敌人正面把他们击败或者杀透呢?斜过去瞄一眼坐在石头上让医兵裹上的李二蛋开始披了素袍,逢毕站在一旁,正在给他拿着铠甲,胳膊上也缠了白,心里却是说:“老子挨骂就挨骂了。逢毕不是将爷家公子,也给他捧铠甲呢。我们东夏不就是这样,谁有本事,谁得尊重。”
喊杀声已经激烈起来。
周二山见李虎和逢毕想动,制止他们说:“先穿铠甲。我去看一下,看完告诉你们。”说完,就使劲挥手,微笑,表示自己是替他们看的。他爬上一个较高的地方,心里顿时一个寒蝉,敌兵满山遍野,走丸一样向己方防御的地方冲杀上来,双方已经陷入交战,射线里,自己一方的弩手,有的开始压发填弩,说明他们已经起码射光了一匣箭。他忍不住念叨说:“我的天呐。”
嗒嗒儿虎和逢毕也上来了,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嗒嗒儿虎望着说:“去给将军去说一声,太阳转到那个角度的时候,放一回鹰,好判断一下敌情。”
逢毕连忙说:“二蛋。歇着。他能不知道吗?咱回去,歇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打仗要打。”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他说:“这个时候才是我们学习兵法的时候,你们看敌人的来势,你们再看我们布守的地方,不对。”
他猛地转过脸去,盯住一个隘口,大声说:“我们有漏的地方。你们看那里,敌人自西而来,正面进攻不下的时候,一定会想着隔断我们和后路军队,会不会也去包围咱们牛录主力虽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能从那里上来,去,要几辆偏向车填里头,押着俘虏填些土袋,匝死,派上人。”
周二山也看出来了。
只是东夏一方防守仓促,人又少,现在只顾顾正面,这后路——也是来的时候的道路,主道是匝死了,但这些野隘,谁还顾得上呀?看来看去,周二山只好咬牙切齿地说:“怕咱们将军身边根本没人了。我押着俘虏过去。李二蛋你得答应我不能乱跑。将军下了军令,让我看好你和逢毕。”
这个判断没错,敌人进攻了两次,始终攻不上来,大队人马又无法宣泄,给找绕过去了,后路虽然已经被匝死,却也不够他们攀爬,周二山完成作业之后,歇不多少会儿,就与他们交战了。
嗒嗒儿虎顿时找来长弓,给逢毕说:“我去支援他们,你先别去,天色到时候了,提醒将军放鹰,不趁机摸清敌情,夜战更难打。”
逢毕还想说你怎么不自己去,我去支援?看他根本没给自己机会,人已掉头,只好无奈地飞奔,去找狄黑虎去。
天。
终究会黑的。
黑天,对东夏被围的士兵来说,会是一场更大的考验。
与他们这里浴血奋战不同,渔阳,却一片祥和,雍人一年一度的中月节到了。虽然出征的将士众多,没有往年的欢腾,但是那轮月,那些牵挂,却是在的,不知道多少少女少妇涌往渔阳河谷,她们要在那里放灯,写上祝语,让保佑自己的亲人能够前方得胜。渔阳河谷的庄园里,李芷陪着花流霜坐着,孩子们成群欢闹,其它妻妾也偶有欢颜,而独独她没有,仰头看着那月亮,像是在发愣。
花流霜看她几回,叹了口气给她说:“你也懂了吧。儿行千里母担忧。不让你们狠心,你们非犟。”
李芷回过神来说:“阿妈不也一样,当年阿鸟从军作战,您不也答应了吗?”
她说:“其实我担心您呐。母亲。怕他们不在,您不高兴。”
花流霜冷笑说:“高兴起来才怪。”
李芷给她递了水果和月饼,轻声说:“国中不能回家团聚的人大有人在,他们不是在与敌人作战,为国拼杀,就是生活所迫,却都是为了让国中、家中之人都过得好呀。愿上天保佑他们这些既勇敢而无奈的人,待他们得胜还家……自可与家人同享康乐,幸福常在。”
三十四节 一朝惊雷
四平八稳的砖底泥院,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东夏官员宅邸,眼看就要到宵禁,唯一挂着的不太明亮的红灯笼把一人的脸庞照亮,现出他那双笔挺的眉毛。四十多岁的人了,眉毛依然又黑又浓,平展峭拔,却又整齐,好像多少年来一直精心修理,给人以极深的印象。他叩响门环,等耳房中出来人打开,提起一个黑色的食盒,主动告诉说:“受人所托。给转运使送月饼来了。”
门房的老人挂了一耳朵,脸上现出着急,一边往外推,一边低嚷:“我们大人不收礼。你休要再来了。有什么事儿到衙门说去。”
来人呆了一呆,反问:“月饼呀。”
老人家说:“月饼咋啦?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塞着金银和票子?你敢打开让我看看不?你不敢,来送礼的都这样儿。我告诉你,我们大王已经连续三年表彰我们大人了,你这不是毁人吗,让你进去,第二天说不定就有传闻满大街飞了。”
老人家把他推出去,一个缩身,钻进门洞。
门吱呀一身紧合。
来人木在大街上。
远处响起一声梆子,这是宵禁的前兆,他只好怒哼一声,掉头就走。没能走出多远,三个骑马的人从街上迎面过来,此人让到路边,看着三人慢慢走过来,中间一个是穿着紫黄东夏官袍的人,两侧两个,穿着官宦人家卫士的衣裳。那人心里一动,大声喊了一下:“可是杨涟亭大人回来了。”
为首的官员正是杨涟亭,他勒住马缰,看了过来,随后从马上跳下来,古铜色的脸上现出几分迟疑。
来人便嚷道:“我是山水乡的故人,找你十八年了。”
杨涟亭的脸色一下变得极难看,他一挥手,招呼两个护卫说:“你们先回去吧。”
在东夏,因为不能蓄养私奴,这护卫要么是雇佣的,要么是良家子弟抽上来服差役的,一般官员也不好摆着大老爷的架势。他们抱了抱拳,却不往杨涟亭家里去,调转马头就走。来人暗中感到古怪,总之他来到东夏,踏足北平原之后,处处都感到古怪,这会儿也没有感到格外地吃惊。
他扭头看着两名护卫驰走,轻声说:“杨大人。做了这么大的官,怎么也不来个前呼后拥。”
杨涟亭丝毫不给他脸色,眯缝着眼睛说:“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来人说:“鄙人姓曹,名单,自西雄。替您的恩主给您送了份礼物。”说完他上前一步,将食盒呈上,口中又说:“八十三口这样的月食,为您备好了,您可以跟我去查验。恩主他老人家说了……到您该报恩的时候了。”
杨涟亭脸庞抽搐了一下。
报恩?
报什么恩?
一刹那间,他想反悔了。
当年为了报血海深仇,那人一许诺,只要潜伏在狄阿鸟身边,就替他一家报仇,那仇恨太强烈,宁愿一家人与仇人同归于尽,他就什么也没想,答应了下来,后来为了报仇,为取信狄阿鸟,他把自己的妻子都杀了,布出疑案指向仇人,那可是他结发的妻子,他杀妻,不就是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之心,妻子先走一步,自己后走……至于当时的狄阿鸟,他不是没有感激,但他能指望一个解了兵权,造皇帝反的小军阀来为自己复仇吗,自身都难保了,那人都不放心?
那人是什么人,不放自己潜伏到狄阿鸟身边,他还能放其它人,他可以放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拂逆他呀。
原本也只有他能给自己复仇呀。
这后来的事就预料不到了。
他娶了狄阿鸟结义兄弟家的丫鬟,生了孩子,跟随狄阿鸟来到东北,怎么也没想到,狄阿鸟带着一些老兄弟,打下一个磐石般的东夏国,而今自己已贵为转运使,虽说东夏与故乡不一样,不是田产无算,仆役成群,但是官俸收入可观,爵位之下,也能得到劳役和耕地,走到哪里哪儿百姓欢迎。
而他,也不是那个十多年前的人了,作为狄阿鸟信任的私人,他参与过很多的政务,心思开始缜密,头脑更加灵活,能力更是今非昔比。
可是那人突然兑现承诺,等着自己也兑现承诺,成为他手里的卒,手里的棋子。
没错。
杨涟亭虽然没有忘记,藏在内心深处,但却是淡了。
想当年,他每天都跟什么在心里锥着一样,害怕狄阿鸟发现,害怕周围的人发现,但随着十几年只用自己做过一两件无关紧要的事外,就再不与自己联络,自己是淡了,甚至希望那个人把自己忘了。
谁曾想却还是有那么一天,人找上门来。
他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解开食盒的盖子,曹单要求说:“带我去你家,在密室内深谈。”
杨涟亭叹气道:“我家不安全。内人是大王家族的人。我姐姐?也改嫁了。孩子在官学。”他惨然一笑说:“而且东夏的暗魂,比你们厉害多了,他们不乱抓乱捕,却无孔不入。还是去你住的地方吧。”
曹单点了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
两人来到曹单的住处,关上门,做好各种措施,分别安坐。曹单交出食盒,轻声问:“东夏暗魂你知道多少?你不至于怕成那样吧。难道狄阿鸟不放心你,在你身边放了人?”
杨涟亭摇了摇头。
东夏暗魂与十三衙门又不同,并不往官员身上潜伏,只是在你出现状况的时候,能神奇地通过查案将事实还原。他忌惮的不是东夏暗魂,而是怕满院子硬脾气的东夏人,这些东夏人不是暗魂,却比暗魂更可怕,他们不是你的私人,不是你真正的奴仆,你在他们面前干坏事,总觉得不安全。
但是曹单在乎。
靖康的十三衙门不知多少次对上东夏暗魂,皆以完败告终,无论是论阴谋诡计,手段,还是直接正面作战。
曹单作为十三衙门屈指可数的人物,对东夏暗魂的戒备和忌惮都埋在骨子里。
杨涟亭不想多解释,但他偏偏要问。
杨涟亭就说:“暗魂的情况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支军队,而不像你们,仅仅是个到处都是爪牙的衙门。也正是不知道它们的情况,我才感到可怕,不知道他们藏身在哪,有没有在大臣身边安插沿线。”
曹单点了点头。
十三衙门对暗魂的了解自然不少。
这些可怕的对手不仅仅是探子,更是一支军队,这是十三衙门用种种办法也追赶不上的,十三衙门还在师傅带徒弟,上线发展下线,人家却是军规齐整,技能体系严谨,更有一股凝聚力。
不是没有东夏暗魂落入到曹单手里,甚至还有人变节,但是他们多数都有挨酷刑的训练,并勇于赴死,其中一两个变节者,朝廷原本想要重用,但往往又会被东夏暗魂查知,集中力量抹杀,并附带对十三衙门进行报复性打击。十三衙门在这种报复性打击面前,损失惨重,上头责任人从此仕途泯灭,久而久之,他们已经与暗魂上保持了默契,没有上头发话,十三衙门渐渐不敢主动招惹暗魂。
不久前,十三衙门在东夏的势力几乎被东夏连根拔起,曹单想想就不寒而栗。
他已经贵为四品,单线行动,要是这样都被东夏暗魂给揪出来,哪怕逃出去,回去也会因为毁坏皇帝大事,还是一死。
相比于杨涟亭的反应,他更在乎东夏暗魂会不会察觉。
杨涟亭打开了盒子。
那是一颗保存完好的人头,如同栩栩如生的假人,实际上,杨涟亭是知道的,这就是他的仇人。
没想到呀。
杨涟亭抬起头,问:“皇帝想让我干什么?”
曹单立刻精神起来,说:“做北平原的内应。”他很快发现杨涟亭流露出来的苦笑,反问:“怎么了?你不肯?”
杨涟亭摇了摇头,说:“在东夏,一个人做不了内应,我无党,就算有一些同乡,这些年笼络了一些人,但牵扯到这样的事儿,他们会立刻给我翻脸。哪怕我告诉他们皇帝对他们高官厚禄的赏赐。”
他盯着曹单说:“东夏人心凝聚,心在东夏。”
曹单笑了。
哈哈大笑一番。
他说:“朝廷准备了十几年,你的同党?朝廷给你准备好了。朝廷将北平原以北交给他狄阿鸟,这么大的手笔,就是让我们的人无处不在。”他顺手推去几纸名单,小心翼翼地说:“你来指挥他们。别人出不了面,只有你能联络指挥他们。这些人都可靠,都是被朝廷控制的,和你一样,多年不用,一朝化为惊雷。”
杨涟亭脸庞扭曲到一起。
他不知道曹单为什么这么得意,突然说:“这样吧。公布杨乾金的死吧。给我家族昭雪,我借口让我姐姐和家眷回乡祭祖。没了她们,我才无约束。何况你们那边,也能更相信我,因为他们都是你手里的人质。”
曹单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给他,笑道:“就知道有你启用,大事可期。事若成功,陛下承诺给你一个县侯。”
三十五节 林中部族
一整轮明月悬浮在远处的山峦上,偶尔有人抬头望去,一名萨满站在山顶上的圆月下起舞,时动,时静,时屈伸,时收敛,时疯狂,时而仰天举杖,奋力嘶吼之状。
其实已不用他为大地添惊悚。
沟壑阴森,寒光偶射,牛角声声,远近低鸣,喧嚣喊杀声把天地染得狰狞。
那原本应该是带着清寒的蓝色月辉,一分分变得老黄,一分分变得苍茫。
狄黑虎部被围。
杨二广所率主力也一样被围。
两只军队相隔五里左右,被敌人分割,围得铁桶一般。趁傍晚放过鹰,虽然有一只被射死,还是观察到不少敌情,远近数里已经全是敌人,初步估计的数量是三万。不知所部将领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打这种仗,东夏也难以衡量他们在山地里这样打仗,究竟是否优于旷野野战。
狄黑虎所部小阵的外围已经人摞人。
尸体有土扈特人,也有东夏士卒。
这些死去的人有的脸朝山土,有的仰面朝天,他们嘴中鲜血未干,表情狰狞,身边血泊大片大片,火把只那么一照,久居中原的男女吓都吓半死了。
陷阵营死伤一小半,即便二百左右的排手精兵,也损失五、六十人。
相比于他们,敌人的损失怕已达到七八百人。因为人数的减少,狄黑虎把不重要的关隘口子都放弃了,收缩回阵营,但他视线之下,一支支数十人的东夏小阵依然森严有序,足以把敌人挡住。医护兵翻找着伤重的同袍,时而呼喊,时而把他扶起来抱一抱,抱一抱,再放下来,用战袍包好。
嗒嗒儿虎和周二山守着的隘处战斗更加激烈,此时已经秃秃只剩下几人,若不是狄黑虎怕嗒嗒儿虎陷阵,加派了几次人过去唤他,被迫投入进去,只怕这里已经失了……不是嗒嗒儿虎重视这里而狄黑虎不重视,敌人压上来的时候见人少,不自觉把这里当成主攻,偏偏狄黑虎不能抽出更多的人。
他于是打算放弃那一处,派一次人去带嗒嗒儿虎到他身边,敌人攻势太猛,不自觉陷阵了。
但是敌人终是被打退了。
周二山一只袖子被解下来,胳膊挂在脖子里,显得袖子空荡荡的,他一边爬着翻找人,一边哭嚎。
逢毕也被感染,到处翻人脸,找自己人。
嗒嗒儿虎却坐在一摞尸体的后面,无声无息地擦拭兵器,便是定夏这样的宝刀,都砍出来几个米粒大的刃伤。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格杀了几日,其中还包括一名转身想跑的同袍,一股悲壮浮现在他脸上,他还剑归刃,仰头看向那**月,这是中月节呀。却没想到遭遇到如此凶险的恶战。
周二山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埋怨他没有拔找同袍,实际上鏖战太久,这些同袍伤了,扑倒了,再爬起来,包括两名医护兵,都没了,找找,只是个念想罢了。何况他眼里的李二蛋只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不像逢毕,后面才赶过来,从开始拼杀到现在,杀麻木了,定然是顶不住了。
他还不忘揩着泪提醒说:“二蛋。再摸摸,你身上有没有暗伤?”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他自小听到的故事,都是天兵一处,阿爸一到,敌人就兵败如山倒,从来没想过纵横天下的东夏兵一样会遭遇减员比例如此巨大的苦战。
突然间,他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
逢毕发愣地抬头,想知道他知道什么,看到狄黑虎带着几个人走过来的身影,提醒他说:“别喊了。将军来了。”
嗒嗒儿虎猛地转过头,迎着狄黑虎大步走去。
狄黑虎心揪着,脸上肌肉抖动,他不是虚伪地要表达什么,而是真的很怕,怕极了,除了打小看着嗒嗒儿虎成长,有着深厚的感情外,要是嗒嗒儿虎有他在身边,还出了什么意外,他怎么给狄阿鸟交代?又怎么给国内交代?可他偏偏约束不住嗒嗒儿虎。这是气急了,却又无奈至极的恼恨。
嗒嗒儿虎却冲狄黑虎一笑,脸上又是土灰又是干涸的血迹。
狄黑虎伸出手,想替他揩一下,忽然想起这是在军中,就手伸了停了一停放下来。
嗒嗒儿虎一跃到他旁边,低声问:“黑虎将军。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在山里给我们打?”
狄黑虎顿时茫然。
他压低声音反问:“我怎么知道?这是在哪?你出我的丑,将士们气会泄的。”
嗒嗒儿虎连忙点头,见逢毕凑过来,恭敬站在一旁,就趴向狄黑虎耳边,小声说:“林中部族。”
狄黑虎猛然抬头,盯着嗒嗒儿虎,像是幡然醒悟了。
没错。
就是林中部族,土扈特人驱使林中部族,这是要利用他们的长处,怪不得他们人中马匹数量不多。
但是知道有什么用?
知道有什么用?
狄黑虎慢慢现出苦笑,即为嗒嗒儿虎的敏锐反应感到高兴,却又不知道猜透这个,对东夏一方有什么用处。
他问:“李虎。你有什么想法?”
嗒嗒儿虎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
他脸上黑污反衬,使得那双正在迸发神采的眼睛更显晶亮。
他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说:“出使。分化。收买。一旦驯化为民,我东夏就不必入深山老林征战。你快想方设法把消息送出去。让博小鹿将军不要强攻,尽快禀报大王,派出使臣……他土扈特有什么?他们能驱使林中部族,为何我东夏不能。”想到这里,嗒嗒儿虎已经激动莫名,生怕别人也有了同样的想法,而自己落后了,不自觉抬起手腕,咬在自己手背上。
狄黑虎迟疑了一下。
嗒嗒儿虎已经把密密的思路吐露出来。
他说:“用烟花呼应佐领将军,设法与他汇合,这本来就是我们要做的,然后通过牛录主力递出消息……还有,立刻将咱们抓到的俘虏带上来审问,判断他们是几个部族,哪些部族,与土扈特人的关系,军队中有没有土扈特人,然后将他们之中的几个放回去传递消息,如果对方回应,我们就可以先一步派人去他们营地,说服他们,告诉他们,土扈特人并不是什么强大的国家,我们东夏是。”
狄黑虎默然盯着他,也只能默然盯着,别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想法,根本不是他们这些普通的将士能有的。狄黑虎能说什么?这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只是听着很是那么回事儿,又是那多么艰难的事,扫视营地外头,不知堆满多少尸首,这么残酷地拼杀过,还能与对方和好?
然后收买利用?
这真的不是狄黑虎能吃透的方略。
如果是其它士兵,他一脚踹瘪下去,然后就是一声:“好好打仗。”
但嗒嗒儿虎说,却让人觉得可以这么做,不仅仅是他身份的原因,而是他说这些,是他在他阿爸身边,这些事,可能他阿爸教他了,可能是他耳濡目染,觉得可以做。
狄黑虎点了点头,同意说:“但也得保存好我们自己。如果真是林中部族,更擅长夜战,更能利用复杂的地形,夜里万不能掉以轻心。”
于此同时,被团团包围的杨二广已经趁敌人退却,审讯起俘虏。
最后,他一脸严肃,给身边的将领判断说:“娘的。仗难打了。这是土扈特人坑蒙拐骗威逼利诱来的林中人。肯定是林众人。这些部族名,草原上几乎不曾听说,他们的猛语口很生,偶尔几句,只接近猛语。穿着也大样稀松(大相径庭)。”
三十六节 另有图谋
不用狄黑虎再传讯,杨二广也要将他们接应回来,相比整个牛录可以形成相对牢固的防御,狄黑虎这一小撮人马太容易被敌人吃掉。不等狄黑虎放出烟花,杨二广就组织了一拨精兵,准备向前突击,营救前部,抬头看烟花冲腾到半空中,知道前部还成建制存在,他就更加坚定接回前部的决心。
狄黑虎放出烟花之后,他也在收束中军,找到嗒嗒儿虎,带在身边,下令让将士除了战马,袍泽遗骸和武器之外,保留几辆平板车装载伤兵,其余全部抛弃。
四面的八方的敌人也有了动静。
但他们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们没有在两支东夏军队之间增兵,层层围困,而是全奔烟花升起的地方。
烟花升起的地方,就是原先的营地。
狄黑虎率众杀出营地,敌人却往营地蜂拥,众将士回头一望,见他们冲进去,私在寻找,似乎乱吵吵呈一团,想起烟花这种东西只有东夏有,顿时感到自豪,相互对视看着,发出嘲讽一样的笑声。
嗒嗒儿虎却突然站住了,拉住狄黑虎说:“杀回去。”
狄黑虎不敢相信地问:“你说杀回哪?杀回我们的营地?”
狄嗒嗒儿虎肯定地点了下头,说:“是呀。敌人已经乱成一团,不但盯着天空寻找烟花,也一定还在抢夺我们留下的食物和军资吧,我们要是突然杀回去,一定会大有斩获,难得的机会。”
机会?
狄黑虎相信。
但是?
有嗒嗒儿虎在,这种机会还是机会吗?
作为一名战将,他狄黑虎自己也觉得是机会,在东夏,在战争中放弃机会,就是身为指挥官的耻辱,一但成功,胆色会在东夏军系中传扬,战绩会增加,但是不放弃,凶险会不会增加呢?嗒嗒儿虎一眼看穿了他的犹豫,毫无商量余地地说:“三军之灾,始于狐疑。立刻下令。如果回马枪扎得狠,会把他们赶得四散,我们再后撤,背后的敌人上不来,反倒会安全呀。”
狄黑虎终于点了点头。
他要求说:“我答应你,我们杀回去,但是你不能远离我十步之外,李虎,给我一个承诺。”
他伸出手,嗒嗒儿虎也伸出手。
两人手合在一起,抓握住,相互握握,对视一阵笑声。
俘虏已经被他们放掉了,这些俘虏是向敌人示好的,但是示好不意味着就放弃战机,和平都是打出来的。
这是每一个东夏人心里的想法。
没有人认为战与放,示好与凶狠矛盾。
一个又一个战兵无声地整理武器,密集汇合。
嗒嗒儿虎想了一下,走到陷阵营的人群中,宣布说:“战功已足以抵罪的,就在外面保护我们的伤兵,把杀敌的机会让给别人。”逢毕傻笑着跟着他,附和说:“是呀。找个黑的地方,你们呆着,等我们杀出来汇合。”但战兵里头有人忍不住问:“李二蛋。你能替将军做主吗?你都不请示将军,怎么就跟真的一样下令呢。”嗒嗒儿虎举起自己组合起来的长兵器,说:“陷阵营死的人够多了,又不如我们战兵善战,而我们受伤的袍泽也需要保护。同意的举起兵器。”
他一路走过去,兵器顿时竖立成排,质疑他的人,也把兵器举起来了,没有竖立起来竟是那些陷阵营的人。
但众将士很快把目光集中到狄黑虎身上,哪有这样的兵,置将领于何地,更不要说狄黑虎并不是那种凡庸的将领。
狄黑虎却有一丝欣慰,又有一丝苦笑。
嗒嗒儿虎身上有一种风采,能让他随时可以掌控局面,但是却扔给他一个大难题,他别说控制管束,能不跟着跑都不行。
随着嗒嗒儿虎穿过,几十个陷阵营的人带着战马和平板车,与伤兵一起往黑暗中躲藏,而一百多名战兵和几十名曾经退伍的陷阵营士卒开始掉头,他们也准备了少量的战马,有一些沟壑和谷地,还是能够驰骋的,而有了这种驰骋和机动,可能更好地加剧敌人的混乱。
一变四。
四变八。
约好口令和最终集结地,吩咐下十多骑兵惊扰的方式,八队东夏将士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摸了回去。
涌上来的敌人已经把原先营地占满了,外头的,在原先营地布置的障碍物外面围裹着,发出含糊的喧嚣声,不知谁最先发现的,十余东夏战兵端着寒光闪闪的长兵站在他们的背后,有人大喊一声,但整排的长兵器就已经戳了上来,这种战斗中,连弩更能发挥功效,弓弩能够死死掩护住,保护好自己前阵的同袍。
嗒嗒儿虎跟在狄黑虎身边,他们这一支是正面杀回去的,战术和其它各队一样,十余名长兵,少量短兵,弓弩集中在四五个人手里,集中掩护,一上来,就对几十个清理谷道的敌人一阵屠杀。
威吓的叫声和恐惧的嘶吼全部是敌人那边发出来。
他们人虽然少,但小阵齐整,配合得当,又趁着敌人的混乱,下手凶狠,又只有低沉的闷哼,震慑力放大到最大。面前的几十人丢了十几具尸体,一哄而散,狄黑虎自然不会让人分散去追,再次集中逆杀,很快通过这片谷地,一片稍微有些防备的敌人在试图集中,看着一个户官或者部族首领模样的,狄黑虎猛地蹿到跟前,将之斩首,这一波敌人,又是被屠杀驱赶。
他们之中虽然有人不乏武勇,但是毫无用处,没有好甲,没有好兵器,因为一时散乱,不能聚集在一起,个人被十数长矛,长戈大戟围着扎,只能留下一团悲愤和嘶吼。
顷刻之间,更多的敌人暴露在面前。
他们看着东夏兵屠戮自己人,却是越来越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战斗,而是被看到的屠杀积累起来。一波自己人被敌人屠杀,又一波被敌人驱赶,敌人镇定,敌人有阵型,敌人深沉无声……每一眼,给他们加深一次恐惧,随着东夏兵的接近,他们都被恐惧驱使,做些本能反应下的事。
随着几波战兵开波斩浪,营地正中的境况被暴露出来。
一个大首领模样的坐在东夏的军械箱子上,大腹便便,手里持着一盏金杯,旁边放一地东夏的食物和丢弃的军中物资,几个人陪着他,因为东夏兵的犀利而来,他们都盯着,露出恐惧和不敢相信。为首的那位大首领模样的,金杯倾斜,手臂微抖,酒液都把自己的衣裳流湿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存在,刹那间,开出来的缝隙被人涌上来填满。
狄黑虎吹角了。
这是集合战兵发出的召唤,遇到了敌人将领,这一战应该围绕这一处。然而吹完角号,他发现身边的李虎不见了,逢毕也不见了,他大怒,一把揪住一名战兵,咆哮着问:“李虎呢。李虎呢。”
但这是战场,他只有时间喊两声,就不得不放弃追责,咆哮着冲杀。
战争越来越激烈。
敌人开始集中,东夏战兵也赶来三支,双方势均力敌,在敌人首领面前团团砍杀。那敌人的首领喘定了气,同样大声嘶吼,却是仍是坐下,端着那只金杯,让人斟酒,继续豪饮,也许他是给自己人看的,也许他只是压惊,反正除了两个奴隶在一旁侍奉,他身边的将领全部都已经投入到指挥中,或者自己上阵,或者站在一旁大喊大叫,只有他背对着黑暗,双目狂热。
嗒嗒儿虎和逢毕从背后上来了。
他们已经潜伏到了这个首领身后,随着首领猛然间惊厥,嗒嗒儿虎箭一般蹿出去,用他锋利的长兵扎到这个首领的腿上,随着他们首领一声惨厉的嚎叫,周围的敌人都呆了。首领半跪在地,金杯滚出好远,捂着受伤的大腿,手指缝隙里漏着鲜血呼嚎,嗒嗒儿虎又一伸长兵,架在他的颈部,逢毕则冲上来掩护,站在嗒嗒儿虎左右,砍杀一名冲来的奴隶,左右相胁,喝道:“都别动。”
浴血奋战的狄黑虎仰天大笑。
不光因为嗒嗒儿虎绕过敌人,出现在敌后,而且因为嗒嗒儿虎没杀这首领,先扎伤后胁迫,这分明是另有图谋。
三十七节 拒绝高升
领兵接应前队的是整个牛录的第三号人物程广仁。杨二广害怕他们出营风险大,挑了五百精兵给他。经过昨日下午一直到入夜的激战,五百精兵已经是一小半的可用兵力,程广仁出营之后,丝毫不敢大意,只用尖兵与敌人接仗,借以隐藏真实兵力,好麻痹敌人,让敌人忽视。
敌人增兵堵截的迹象渐渐明显,五六里的路,推进到一里多,面前敌人就已经密集,因为才走了一里多,程广仁又谨慎,不敢全力用兵,仍是把生力军雪藏在后,一时竟然突破不了。
但很快,他发现敌人松动撤退。
正兀自高兴,敌人竟给撤到两旁去,他观察一下,远远只见火把通明,一簇人马上来,两侧是杂乱无章的敌人围裹,中间一支军队却像自己人,走得趾高气扬,神采飞扬,踩着节奏点。
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你帮着看看。我怎么看着那是咱们的人?”身边的人说着“不是吧”,旋即有人用手猛一指,大声高喊:“将军。那就是我们的人。就是我们的人。前头那几个我认出来了。”
到了跟前,两支军队就在敌人堆里会师了。
这敌人而且越聚越多。
不停有人含糊不清地威胁:“快放了我们那日松万户。”
来接应的中军还一头雾水,看到狄黑虎从将士丛中上来,程广仁连忙冲上去,厉声厉色地问:“你们和敌人干啥了?”狄黑虎给他个眼神,低声说:“回营再说。”他转身回来,大声给敌人说:“我们只是邀请你们的万户到我们营里做客,不会动他分毫,但是若是你们轻举妄动,那便刀剑不长眼睛啦。”
一群东夏兵用车推着一个威猛的大胖子,将诸般兵器压在他脖子上,身上,手法虽然有点粗糙,但是更有效,更能让人觉得只要他们一动,这个胖子必定不能幸免。那日松绷着面庞,时而会发令说:“你们后退。你们后退。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去看看又怎么样?”但他的眼睛,总是落在不远的李虎身上,每当嗒嗒儿虎扭头看他,他眼中除了仇恨还有一丝惧意,会微微跳动。
会师的东夏兵徐徐往主营撤退,回到主营旁边,自家袍泽都不敢相信这么快就把前营接应回来了。
但是人都站在外头,敌人也黑压压站满山坡山头山谷,便不敢轻易做主,急忙去找杨二广。直到杨二广出来,才做主把他们接了进去。
战场上意外总是有的,但这样的意外,就不知多久能发生一次了,整个牛录沸腾得像是滚开了锅,众人都觉得走狗屎运的李二蛋是他娘的福将,本来一场九死一生的被敌围困,竟然给他机会逮了个万户回来。王雷跑开看完,其它人跑来看,好像人人都觉得李二蛋脸上应该长一朵花一样,然而来到之后,李二蛋很镇定,反倒是逢毕神采飞扬,吐沫横飞,讲起经过,激动得直打哆嗦。
里头,箭以上-将领紧急开会。
外头,看李二蛋的士卒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的士卒开始冲李二蛋欢呼。逢毕就带着他们,站到笑着但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嗒嗒儿虎面前,双手摔着大拇指,大声喊道:“李二蛋。卒王。李二蛋。卒王。”后来,他们蜂拥上去,把嗒嗒儿虎举起来抛,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身是伤,扔起来高呼,扔起来高呼。
里头。
除了狄黑虎提出利用好这个俘虏的想法,就是议论李二蛋的。
满帐的犍牛都在质疑,包括杨二广,纷纷问狄黑虎:“真是他李二蛋抓的?他李二蛋这一战斩首多少?你开玩笑吧。他不过是一个新卒呀。”
狄黑虎娓娓向他们道来经过,出于自己的立场,刻意提到逢毕的功劳,下结论说:“这个万户就是他们绕过去抓起来的。这林中部族,怎么会有万户,非是土扈特大汗给封的,那这个万户,就不只是个万户那么简单。这个战功,真的非同小可。但是李二蛋一打起仗,就冲锋陷阵,我建议趁他这个战功,给他一个像样的指挥权,免得他……再轻身涉险。他现在不但是我们牛录的英雄,他也是我们东夏的英雄。新卒入伍,本不过是随军的辅兵,就立下这么大的战功。”
周二山附和说:“给他指挥权也对。他一说话,都不请示将军,结果还管事儿。”
当然,也有意见相左的。他们不质疑李二蛋的功劳,也支持论功行赏,但觉得刚入伍的新卒,真给指挥权不合适,既然之前他带新兵,有个代箭长的头衔,让他顶着,不能给他更大的指挥权。
偏偏有个编领在遇袭的时候马惊,给战死了。
狄黑虎出于嗒嗒儿虎的安全上,力主给嗒嗒儿虎指挥权,而跟他一起回来的犍牛们见识过嗒嗒儿虎的表现,也一致赞同。
杨二广左看看,右看看。
左边,右边。他支持相左的意见,新卒不说,任命编领是要军府的意见的。
但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士卒们围着李二蛋狂欢,渐渐抬着他绕营,给离近了,门口的士卒给他们说句话透消息,外头的士卒就兴高采烈,推波助澜,在那儿喊:“李二蛋。卒王。李二蛋。做编领。”
战场上是可以从权的。
但一编好几百人呢。
你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去管好几百人?杨二广头疼,但是不给,这好多人力主,外头士卒也在喊叫,总不能让人觉得他杨二广不支持论功行赏吧。他给主薄说了一声,让主薄详细记录李二蛋的战功,作为特例上报,又说:“编领要上报军府,还是让我们的少年功臣进来一趟,问问他们吧。”
帐口的士卒不能他下令,就大声喊道:“快让李二蛋和逢毕进帐,将军要见。”
士卒们顿时安静下来,放逢毕和李二蛋进去,旋即,他们哦哦一阵狂呼。嗒嗒儿虎回过头看去,年长的,年轻的,都带着羡慕和兴奋,平伸双手,给他们竖立大拇指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是的。是诸位袍泽同心作战换来的,是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他大声吼道:“不要把目光集中在活着的人身上,那只是我幸运。”说完,他掉头进帐。逢毕伸出俩指头给大片的袍泽看,评价李虎说:“这是个二蛋。”说完,他抖颤笑着,扭头也往帐里钻。
一进去,犍牛们就七嘴八舌地问嗒嗒儿虎。李虎一个也不回答,打断说:“请杨将军趁敌人的万户被抓在营中,敌人没有重新部署,火速联系军府,而不要为了一个卒子的功劳陷入争执。”
他一句话扔下来,满帐都静了。他以为众人没听懂,就说:“首先请诸位依照我说的,杨将军将此万户待为座上宾,去陪他,问他,告诉他我们东夏是什么样的国家,告诉他,东夏与土扈特相比,谁更强大,谁会被毁灭。其次,就是利用敌人畏首畏尾,赶紧以他们万户的名义派人联络军府,要知道,我们并不了解敌人的情况,我们不知道这个万户有没有政敌,我们也不知道土扈特人在不在他们军中,我们也还不知道,他们这个万户受不受拥戴,有可能就是在现在,敌人的首脑们会坐在一起,讨论还要不要将这个万户当回事。你们若是延误下去,我们不过是抓个过气的万户,根本就不能当成什么大功。”
杨二广点了点头。
狄黑虎也点了点头。
但是其它犍牛都忍不住了,纷纷说:“李二蛋。这该是将军考虑的,你一个新卒,你管得太宽了吧。”
李虎斜眼看去,笑着说:“我听说这个雅将,都是要智勇双全的吧。”
杨二广一拍座椅,站起来了,说:“就这么办。李二蛋再新卒,说得对也照他说得办。现在就安排。那个,那个老程,与军府联系你亲自过问。一般的人他不知道跟军府咋说,实在不行,我让精兵护送你去。”接着一扭头,他又说:“黑虎。你先去把那个首领给陪好,我呐,稍后就过去,跟李二蛋说几句话就过去。”
这么一安排,就赶着众人立刻行动。
等众人走了,他看了看李虎,又看了看逢毕,皱着眉头,像是努力在想事情,却突然一下展颜,轻声说:“二蛋呀。我怎么觉得你比官学里出来的秀才还有头脑呢……”他咂了下嘴唇说:“这个用好敌人的万户,哪个大老粗也冒不出来啥想法,你咋知道的呢?”逢毕自告奋勇替嗒嗒儿虎回答:“他读书多。”
杨二广还是不信。
读书多?
官学出来的秀才本牛录也不缺,为啥他李虎这些考虑,咋就觉得格局那么大呢?
难道真的有天生的大将之才?
杨二广决定下来,说:“司编领战死了。李虎,我让你暂代怎么样?然后给你派几个犍牛,帮你熟悉领兵。”
逢毕一下激动了,问:“我呢?”
杨二广嘿然道:“你呀?提拔你做准健,给你集训的机会。”
逢毕笑容一下僵硬在那儿了。
但是,他笑容僵硬在那儿,一瞬间之后,却又惊愕,把嘴巴张圆了。
似乎是没听清。
李虎他说啥?
李虎说:“不。将军。我只是一个新卒。如果说立了功劳,那是我们牛录的战兵上下一心,敢于战死,碰巧落到我头上而已。将军不应该把这些功劳全落在我头上,就算给我一定的功劳,我想论功行赏,赏的应该是爵,不应该是官吧,官要靠才能。我一个新卒,七八级的跳,这不合适。”
杨二广解释说:“暂代。”
李虎斩钉截铁地说:“请升我为准建,让我暂代新兵箭,如果我带出一箭精兵,你再升我不迟,要知道,本郎不做副。我要一级一级地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扎实实地了解我们东夏的军队,才能带出我满意的兵,才能不让人非议我的升迁。”
杨二广很激动。
这个少年太自信了。
这口气。
什么编领,囊中之物,反倒要扎实地走过去。
杨二广太喜欢了。他吼道:“好你个李二蛋。编领老子给你留着,好好干,你阿爸跟着大王打过仗,没有当大将,你小子将来一定能。”
三十八节 军府来人
天上的圆月仍然高挂,仅悄然移动了一下位置。月影下,轮换在外的士卒们或者在营门,或者在高坡,或驻枪并立,或者把白天记到的障碍物当成标靶,往野间张目,应急的士卒不需要警戒,便坐在营中的空地上,衣甲不解,外头披一些厚实的衣衫,或者小憩,或者抬头望着那轮圆月。
嗒嗒儿虎也在外面。一箭新兵重新归他指挥,一半在简陋的营房里,一半在外头应急,为了防备敌人突然上来,他就横跨营地,不停来回营房,驻地,查看他们的情况,一旦发现外头的士兵睡着了,因为没有露营经验,身上什么也没有,就一脚勾醒,给对方颌首示意那些老卒。
但内心深处,他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过不一会儿,就盯上天空中的圆月,倚在几个泥土袋子上痴了,而下一刻,就渐渐双眼模糊,说睡着就给睡着了。
本来他决定缩短轮值时间,却是连喊人换值都忘了。半夜清冷霜降,大雾漫天,远处隐隐有火光和喊杀声,他猛地给惊醒了,爬起来看看营地,篝火虽然还在燃着,但是士卒身上全披着一层白茫茫的霜花,躺得横七竖八,睡得香甜,那高处,那矮地,飘着浮白,世界静静的。他环视一遭,暗自道:“这就是军营生涯呀。”
嗒嗒儿虎小心翼翼地探着脚,往一座箭楼捡路下脚。
到了箭楼下头抬头询问,箭楼上的犍牛张目一番,视野之中,并没有喊杀和火光,就告诉他说:“你那是梦。是梦。我也常做这样的梦呢,醒来了还分不清真假。”
这箭楼是以战车为底的,不是立营标准要求的高度,嗒嗒儿虎又抬起头,央求上去自己看一番,那犍牛经不住他请求,最终同意说:“上来吧。”把封了的梯口放了下来,嗒嗒儿虎也不等他先下来,几下蹿到了上头,上头招风,却是更冷,手都赶到冻得发疼,嗒嗒儿虎向外看去。
大地除了一些篝火的光芒,就是一片霜花、月光和黑暗交织的世界,因为起雾,月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它洒下的光芒。盯着几个有火光,像是敌人营地的地方,嗒嗒儿虎开始出神。
片刻之后,他问:“阿兄一直在这里,连成队的火把移动都没有吗?”
犍牛说:“有。却不是我们来的方向,也不是奔我们这个方向,而是往西去了。今夜有月,火把数量也不多,却不知道敌人怎么回事,来回调动人数多少。”他豪气地说:“李二蛋。你再怎么说也是个新卒,别的方面行,但是这观候敌情,还得跟阿兄慢慢熟悉,上头学问大了去了。”
嗒嗒儿虎笑出两排雪亮的牙齿,就给犍牛指了一个方向,细细询问,再指一个方向,再细细询问。
那犍牛讲解着,讲解着,目光不动了,轻声说:“李二蛋。你说着了。现在可以肯定敌人是在调动了,大规模调动,你知道阿兄怎么判断的吗?敌人营地的火光淡了,那篝火没人照看,定有熄灭的。”他反问:“二蛋。你说我们行辕会不会率领大军专攻他们的西路呀?还是打西是假,等敌人调动不顾,从咱们的来路杀上来?”
李二蛋迟疑片刻说:“阿兄像官学出来的,这两种可能都有。”犍牛带着骄傲一笑,说:“我就是从官学出来的。我姓柴,名进方。咱们牛录打官学出来的虽然有好几个,但带兵的只有我。我在这儿继续观察着,你马上下去找将军,将情况告诉给他,看看需要不需要咱们配合接应。”
嗒嗒儿虎急急忙忙下楼。
刚刚下来,上面喊道:“兄弟部队从我们来路上杀上了了。你不用去了。”
说完就喊几个手下,片刻之后,角号便响了起来。
嗒嗒儿虎是第一个知道的,飞快地往自己的驻地跑,以免仗打起来,自己这一箭落后,他来得容易,回去走到半路,角号响起,将士们纷纷惊醒,把他给挡上了。
好不容易挪回去,果然是他们箭的反应最慢。
一些人躲在睡袋里,任老卒怎么推,都是缩缩又缩缩,而帐篷里的士卒更是如此,半天了,也没有几个爬出来,就连逢毕也不例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的啥,就整个缩睡袋里头了。
嗒嗒儿虎一个头两个大。
马上打仗了,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他拉起来一个,拽着脖子大声咆哮着晃。眼看别人都已经集合完毕,他这边还有十几个还在地上,其它的也两眼模糊,只好用脚踹,先把逢毕给踹醒,然后看他清醒,让他喊外头的,自己则往帐篷边跑。
人没拽出来完,杨二广就奔出来了。
嗒嗒儿虎还想抢出战呢。
他的人全部列上队,精兵已经抽调起来,杀出营地接应自己的人马了。
逢毕见他沮丧,而刚才自己也睡得那么死,安慰说:“二蛋。没事儿。咱们是新卒。打仗也不用咱们呀。”
过不一会儿,狄黑虎带人走过去下令,让剩下的士卒继续休息。
嗒嗒儿虎脸黑黑地追过去询问情况,一群卒子顿时相互埋怨,莫衷一是。
等他再一次回来,大伙说着要再睡,却是想知道营外的情况,几乎全凑到了跟前。嗒嗒儿虎也没问到多少,更多的是想跟着出战,在东夏,抢着出战是一种传统,不主动抢,就会被部下认为不合格。大伙有点沮丧,营外却是烟花闪闪,每一种烟花都有一种意义,嗒嗒儿虎全部认识,就讲给他们听,讲着讲着,他自己困了,挥挥手赶走还凑在旁边的脑袋,裹个睡袋给睡着了。
狄黑虎好几次转回来看他,见他一样露宿在外,把自己的将帅大氅给他盖上,叹了几叹气,硬着心肠走了。狄黑虎去过中原,又生活在渔阳,见过像样人家的公子哥,拿出任何一个,哪吃得到这种苦,何况嗒嗒儿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便是普通人家爱子,就这个年龄这样露宿,父母也是心痛呀。尤其难得的是,他一个少年,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苦痛难以忍受,便是逢毕,也是唉声唉气的,刚刚嫌冷,和一窝人硬往帐篷里挤去了,现在还和人在帐篷里挤扛呢。
狄黑虎带着几个人继续巡查营地。
他走得很是坚定。
抬头看看天空,月亮不见了,混杂在雾里的清辉也在收敛,但前面,就是光明,东夏世子,十四岁时就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对他来说是一种感动和激励,他肯定不光他,毕竟他是看着嗒嗒儿虎长大的,任何一个东夏人将来知道今天这一幕,都会毫不怀疑地认为,东夏会越来越强大。
战争打了一夜,清冷苦寒的一夜。
不知多少东夏男儿战死于此夜,但道路打通了,后方驻扎的都是东夏兵,天一亮,军府就有人抵达。
到来的这人钟青善,却是谁都不欢迎。
他是李芷家族的部曲,参军出身,因为在军营中摸打滚爬,转了武职,混到今天,也已经够着了军府将爷的边缘,因为够着了,便对军府另有一套看法,瞄准了布敖的位置,布敖不怎么识字呀。
李芷部曲中,混到他这种位置的人不多。如今这一阀在樊全爬不上,樊缺连个甲等军府将领都摇摇欲坠的时候总不停物色合适人选,好给扶上去,而有了他们这一阀人在背后,钟青善连战功赫赫的布敖将军也不觉得有什么,认为布敖缺陷大,迟早会被狄阿鸟扔回家养老,狄阿鸟虽然会压制李阀,但将来他总会衰老,嫡子总会崛起,自己要为未来打铺垫,于是争权争得厉害。
东夏军队暂时没有论资排辈的恶习,或者说没有凸显,比如布敖,现在要受博小鹿管辖,博小鹿一句话他就要忙半天,或者说梁大壮,他也一样,委屈归委屈,真归到博小鹿帐下,也是受了气,回来大声责问部下怎么不生气,而不是自摆资历,搞对抗。
但东夏的军队自缔造开始就在作战,战争中上下级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却不是旁人轻易能撼动的。
他文职转武,本身就没有在战场上拿下相应的军功,虽然布敖为了大局,说他有屡次运筹帷幄之功,但下头的牛录将领,并不多买他的帐,不给他多少好脸。韩英和另外一个牛录将领还好,杨二广却和他纯粹交恶,交恶的原因就是杨二广缺点多,他想用杨二广的缺点来拿捏杨二广,比如私造籍贯的过往。这才是多大的事儿,这不过是开国将士对自己身世的一点美化,狄阿鸟都知道,私下里是谅解的,为什么谅解?他需要东夏的将领牵引附会,去羡慕士大夫的生活,于是笑笑过去,钟青善往这上头捏,杨二广岂会惧他,动不动和他上劲,闹到这茬,就硬着脖子,满脸通红地说:“你想查你去查好了,我家两代都是大王的部曲,有什么你直接问大王更好。”
杨二广是个半混不混的人,护短,好战,也得将士爱戴,他与钟青善交恶,将士们就讨厌这人。
钟青善之来,也带着对杨二广自报战功的质疑来的。
考功的主薄虽然不受杨二广完全管辖,但是不排除他们勾结呀,怎么可能一个牛录上来,被敌人死死围住,杀敌两千多人,还抓个万户呢?如果说牛录杀敌两千有点疑问,他前部才多少人?却斩首一千二百多人?还抓个万户回来?抓万户的是谁?李二蛋和逢毕,逢毕又是谁?
布敖的儿子。
钟青善的疑问大了去了。
因为他有文职的背-景,布敖派他来让他处理万户那日松的问题的。
如果证实敌人就是林中部族,万户那日松可利用的价值太大了,这个事情,他自己也不敢拖延,已经派人飞报博小鹿,所以怎么对待那日松,怎么证实那日松的身份,更不能让武夫来办。
但钟青善却是偏题了,一来就直奔考功主薄去的,单独见,单独问。
主薄觉得他有问题,黑着脸跟他犟完杀敌数量,要带着他去找人头,他才信服,接着直奔第二个问题:“李二蛋是个新卒,战功上他到底有没有掺假?”
他这也是琢磨过的,他不能直接质疑逢毕,为啥,逢毕是布敖的儿子,那摆明了直奔布敖去的,所以这个李二蛋就是他的突破点,这里是问主薄,那边他就让他带来的士卒去抓拿李二蛋去了。
抓了干啥?
用点非正常手段逼问一番。
若是李二蛋承认他弄虚作假,这就能当成舞弊案来办。
嗒嗒儿虎才刚睡醒,按照自己的习惯,带着一些睡醒的士兵热身,却是不妨来了一队军府士兵,开口就问:“李二蛋是哪个?”
嗒嗒儿虎应了一声,上来几个人就按他。
嗒嗒儿虎一奋力,将几个人挣脱,带着十二分不敢相信,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犍牛早就跟着钟青善鞍前马后的了,沉沉地说:“钟将军要我们带你去问话,问你怎么造的假,竟然擒个万户回来。”
嗒嗒儿虎乐了。
士卒们也围了上来,把嗒嗒儿虎护住,怒目盯着这些从军府来的人。嗒嗒儿虎生怕士卒出于义气,作出过激的举动,甩甩自己脖子,虽然傲气十足,却在变相让步:“我只知道军府将爷有布敖将军,不曾听说哪出个姓钟的将军,难道军府还有两个将军,请你更正他的官职,通过我们牛录来找我。”
他这句话其实是密不透风的。
虽然大伙称呼狄黑虎为将军,甚至称呼他嗒嗒儿虎这个箭长都可以称呼将军,但军府,真正的将军只有一个,就是布敖,这是东夏官制上的规定,便是杨二广,只是佐领,也不能算将军,除非是有着特殊战功,官衔加身,但上头没有虚位,叫“以下坐上”,才可以正式称为将军。
其实布敖和梁大壮也都是以下坐上。
他的战功不止一个将军,在将阁有排行,有赐号和等级。
嗒嗒儿虎说的是正统官话。
如果是钟青善自己在,他立刻就能明白,面前这个少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但来到的犍牛却怎么分辨,分明觉得嗒嗒儿虎是在蔑视钟青善,“噌”地就把兵器抽出来了,因为口齿言语运用不好,脱口道:“你想拒捕是吧?”逢毕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卒中有人记得他的身份,把他推醒,希望他能给李二蛋解围,他一出来,就挂了一耳朵,大吼一声,上去就踹在那犍牛屁股上,喝道:“你捕谁,李二蛋一直跟老子在一起,犯啥法了?老子怎么不知道,捕?”
因为这一脚。
顿时两支士卒剑拔弩张。
逢毕其实没在阿爸的军府呆过,只是来了杨二广军营,人家都说他是军府将爷家的公子而已,军府来的士兵也不会对他客气,上来就用兵器把他架住。但他们这一箭也不甘示弱,一边扯着嗓子唤人,一边持兵器再逼上去。那犍牛惊惧交加大吼:“李二蛋。你想聚众抗命不成?”
场内还冷静着的其实只有嗒嗒儿虎一个。
他喝道:“都把兵器收起来。军营私斗,罪加一等。这是我们东夏的逆鳞,你们都忘了?包括你们军府来的,不是说喊我问话,难道械斗起来,你们真能把抗命加到我身上吗?你们有捕我的军文吗?你们有与我们牛录通气吗?据我所知,需要我的直属上级和你们一起来吧。”
他有什么可怕的?心里早想好要去,看看这是哪一出,安慰着同袍,就大步提上自己的长兵器先走。
他怎么带着兵器?
来带他的犍牛一时愣了,但因为刚才剑拔弩张的场面,他这会儿想的是先把此人带走,硬生生忍住,一摆手,带上人跟在后面。
逢毕怒得上蹿下跳,也跟着要走,一个有爵的老卒一把把他拽住,提醒他说:“咱们去找咱们将军呀。”
他们这一箭现在直属牛录。
逢毕想也是和战功有关系,一下想到狄黑虎最能做见证,立刻去找狄黑虎。
找到狄黑虎。
狄黑虎巡营巡了一夜,正想趁天亮,后军上来,通道通了,安全,可以休息一会儿,听逢毕来到一说,愣了一愣。
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嗒嗒儿虎的身份,若是嗒嗒儿虎这样被带走,非是身份泄露,有人想害嗒嗒儿虎。
这种恐惧足以让他不顾一切。
他持了弯刀带上逢毕出来,到了外头,跟卫士吼道:“立刻点兵。”
他已经等不及点兵,沿路喊人,一边大步流星,一边下令:“听我命令,跑步前行,一旦有谁威胁到李二蛋的性命,给我格杀勿论。”他心里万分地紧张,浑身都有些发抖,将军的姿仪全扔得一干二净,自己却也提着弯刀,在营里飞奔起来,但凡见到将士团坐,立刻大吼:“跟我走。”
逢毕也很激动,往往会跟在后面补充:“快走。一起救李二蛋。”
来之前,广场上屠杀狄黑虎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军中有没有潜藏的敌人,他的心在颤,他的手在抖,他的脑海,渐渐一片空白,要是世子在营里出事,被人谋害?
想都不敢想呀。
三十九节 让每个卒子有尊严
李二蛋一路上大步流星。满营的将士都认识,犍牛带着军卒行一路,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下他兵刃的时机,至于私下审讯吓唬,更无从谈起。考功和军需主薄是住在一起的,都在侧后方放辎重物资的旁边,钟青善单独见考功主薄就在这儿,背着个堆叠起来的辎重堆的角,钻在一辆大车上说话。
这一会儿,随着钟青善的口气越来越重,考功主薄其实也有点心虚。
在记功上,东夏并不是唯首级论,要知道很多时候是顾不得收尸的,特别是被敌人围困的时候,你能跑到敌人堆里割首级吗,因此,东夏军队也允许在特殊战例上,定一个上浮的比例。
带回八百首级,最大限度能够报到一千二百。
但同时,主薄的心里觉得也悬。
前营有陷阵营,并不全是精锐士卒,而伤亡最多的也是陷阵营。
他们这支人马最先遇敌,最先被敌人围困,条件最为不利,能不能达到或者接近1:4的伤亡还真的很难说,印象最深的,脑海里翻腾最多的,却是杨二广特意给他打过招呼,要他在功劳上往上记,认同狄黑虎和随军功曹对杀敌数量的评估,不为别的,前营半数减员,这在任何军队中都是超级恶战,在东夏较合情理的允许下,不但可以较为真实地评估恶战的程度,也可以振奋军心。
历来有个判断,说东夏精良的军队与敌人在对等条件下,伤亡多在1:4上下,现在前营的伤亡接近三百,报上来敌人一千多人的伤亡,主薄虽然还来得及点验,却是觉得靠谱,毕竟还有成车的首级。
此时此地,却没想到钟青善的话越说越严重,又转到了李二蛋身上。
在杀敌数量的考功上,主薄当仁不让。
为什么?
这与记功不一样,记功这个东西是有事实依据的,带回来的首级不少,高估一点数字军府会认可,但李二蛋的战场表现他没看到,他能怎么回答,靠别人复述来复述,这不是应有的态度,首先不持怀疑态度就不对。
他不敢为李二蛋力保的,只是说:“这是狄黑虎他们上报的,当时将领们都在,并没有人质疑。”
钟青善更是瞄准李二蛋了。
考功上他清楚。
自己所在的东夏军队有个特殊的制度,叫军法处处置,靖康那是军法处置,在东夏,成了军法处处置,一旦自己质疑首级数量,只要对方没有离谱的差距,就有争议,会当成案子送到军法处了,一堆将军或者犍牛坐在上头考证战场实情,一个一个传唤证人,到何年何月去了?
也许这么办,他杨二广得解职等着,他狄黑虎怕也得解职等着,说不定还要回渔阳,但是大战在即,军府不允许,行辕也会对自己无事生非不满。
那就拿李二蛋做突破口吧。
这李二蛋战绩太离谱了,斩首四十六。
一个新卒上一次战场格杀数十人,俘虏敌人的万户,当得起一小支军队,这太不可能了。
他不知道大伙都在踊跃为李二蛋割人头,自认为光在战场上生死间隙割死人头也没足够的时机,嘴角上已经流出一丝得意。
考功主薄好心提醒他说:“李二蛋已经是牛录的英雄,佐领都已经上报了军府,你这番质疑,怕会引发军心不稳呀。”
这句话自然阻拦不住钟青善的决心。
这一劝毕竟是善意的。
他就放过主薄,轻声说:“你先去吧。很快李二蛋就被带来,一审就知道,上头再有人问起,照实情说,为自己的话负责。”
主薄走了不几步,就看到军府来的士卒把李二蛋圈了,逼李二蛋丢弃兵器,李二蛋站在车调头的场地里,手横长兵,环视警惕。考功主薄大吃一惊,他突然记起自己忘了告诉钟青善一件事,李二蛋入伍校考,那是有卒王一称的,这少年平日连杨二广都下不了兵器,定要审讯,岂不是后果难料……
这件事里,李二蛋是弱者。
他大喊一声:“都住手。李二蛋的兵器佐领都下不了。他为我们军府驱赶梁大扒拉,赢得首战,械不离身,这是特许的。”
身后传来钟青善声音,很威严,反驳他:“军中有特例吗?”
嗒嗒儿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岂想要什么特例?
但现在?
他记得阿爸叮嘱过,不要太把国器放在心上,犹豫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嘣响,慢慢弯身,将兵器放地上了。
钟青善却不知道他这是种退让,是对军律的敬畏,大吼一声:“拿下。”
军府来的士卒顿时冲上去,叠罗汉一样向他扑去。
嗒嗒儿虎一刹那脑海空白了。
他毕竟年少,只有十四岁,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出于自保,一振身,两个士卒竟然受他身子一弹,扬起双臂,往后趔趄退倒。但这也牵动嗒嗒儿虎身上的伤,他悲吼一声,猛地一个转身,叼住一个,抡抓住甩了一旁,阻挡住旁人,这给他赢得了时间和空间,脚一勾,长兵直奔手掌。
他是不会拿这些军卒出气的,哪怕是那个很无礼的犍牛。
他就是想不明白,对面这个当官的,为何针对自己,又不按军中步骤处理,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阿爸的政敌,得悉自己身份,有其它目的,带着这种猜疑,他挥舞带鞘的长兵左右一荡,把其实不敢真格杀勿论的军府士卒荡个东倒西歪,然后,他一个箭蹿,直奔钟青善去了。
那长兵被他操纵得灵活,像一条毒蛇一般,略为落后,上头套的短鞘被他追上弹飞,寒光猛地一闪飞逝。
紧接着,他慢了下来,兵器却更快,被他抓着,攒到前头。
主薄目瞪口呆。
这是何等武艺,都说李二蛋武艺好,可他年少呀,主薄却没想到能好成这样,一群军卒都挡不住他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主薄大吼一声:“李二蛋。你疯了。”
嗒嗒儿虎的力气还不长满,在猛将面前也许不算什么,但他的武艺还在力气之上,这是众人所不知道的,少年的狄阿鸟都远远比不上。
狄阿鸟少年时,还在琢磨他的破剑式,在武艺上乱摸索,但后来他总结出了一套方法,将动作分解,取直接有效,再后来,那更是一发不收拾,集百家之长,括战场实战厮杀与医术人体为一身,自创野马分鬃拳这样蕴含阴阳互生哲理的武学,与部下一起编纂操典,创出长短夏手。
嗒嗒儿虎自孩童开始,由狄阿鸟亲手施教,每天狄阿鸟都为他易筋正骨,手把手地教习武艺,又有大量武艺高强的犍牛与他喂招……武艺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身体都没有武艺成长得快。
他本身好武。
他想学什么,狄阿鸟只是鼓励促成,从不阻挠,哪怕战场上,他看到敌方大将的某点武艺想学,狄阿鸟也会帮他促成。所以狄阿鸟看他校考看到一半就提前离席,与杨二广说,嗒嗒儿虎怕还会给他更大的意外。
此刻主薄眼睛瞪得极大,却不知是喜是惊是惧。
喜是李二蛋武艺高强,一战格杀敌人数十完全有可能。
惊是没有想到。
惧,则是怕他不知轻重,刺钟青善于当下。
钟青善却是愣了。
他也是文武双全的人,腰中绰着宝刀,手一挽,刀刚掣出来一扬,短剑一样的长兵兵刃已经在他喉间。
寒气逼得他喉结上生出鸡皮疙瘩。
而一个红点却凸显出来,渐渐渗出液体,这不知是被点到,还是剑中藏风,在外皮上给吹了针眼。
他木讷地站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带着惊愤,声带已沙,发抖地说:“李二蛋。你想杀我不成?”
军府来的士卒刚刚不过是想逮他,眼看他拿兵器点在钟青善的喉咙上,接二连三拔出兵器,冲他咆哮:“李二蛋。赶快放开将军,否则格杀勿论。”
狄黑虎和逢毕带人飞奔上来,场面已经这样了,嗒嗒儿虎用兵器顶着钟青善的喉咙,周围的军卒却又围着他俩打转。
不但狄黑虎来了,营里已经驰奔了。
一群又一群的士兵刮了半个营地往这儿奔驰。
主薄一下按在脑门上了,跟狄黑虎说:“快把李二蛋的兵器下了。”狄黑虎却去没下,直逼带领军卒的军府犍牛而去,这个犍牛他有点印象。犍牛还在欢喜,说:“将军。他,他疯了不成。”
狄黑虎一巴掌把他抡翻在地,喝道:“谁让你们来的?”
继而他持弯刀指住周边的军卒,喝道:“放下兵器……给我滚回去前,我会去问将爷是怎么回事?”
周围士卒纷纷怒吼:“滚回去。”
钟青善本来还有点儿喜出望外,此刻脸色大变,嚎叫说:“狄黑虎。你他娘闹哪般?你没看到他拿着兵器顶着我喉咙?你率众驰乱,你想进军法处么?别仗着你是从禁卫军中外放的,就乱来。”
逢毕却连忙走到跟前,用手拉拉嗒嗒儿虎的胳膊,示意他放下兵器。将军虽然护犊子,但这样闹下去,怕把将军都连累到。
嗒嗒儿虎仍是死死盯住钟青善,问他:“谁授意你的?”
钟青善大怒道:“有种你杀了我。一个新兵卒子,狗仗人势,反了天了。”
主薄居中打着圆场,眼看士卒越来越多,不由生狄黑虎的气,大声说:“他就是不信李二蛋能立那么大的功劳,让带过来问问。”
嗒嗒儿虎一想,觉得可能,收住性子,捉狭地问钟青善:“那你为什么不按照军中步骤?为什么不出示印鉴?你是何人?我怎么知道。我认得你么?你是想让我来戳你么?你以为我不敢戳你么?”
虽然军中有规定。
但钟青善从来也没按照这个规定办过,强兵悍卒没哪个像嗒嗒儿虎一般,他牙齿格格作响,半天也没说出来个究竟。
嗒嗒儿虎却反复刺激他:“你以为我不敢戳你么?”
他终于受不起刺激,大吼一声:“你戳。你戳。”
他是想不到嗒嗒儿虎在等他这句话,嗒嗒儿虎笑着说:“诸袍泽替我作证,钟将军不经正常步骤抓我来,他把我们士卒当成什么了?草芥吗?本来我当是什么事儿,心说他不会胡来吧,刚刚一问,也不过是让我来戳他一下。让戳不戳,岂是好儿郎。”说完,收了长兵往后退了一步。
逢毕觉得哪不对劲,突然他兵器上的长刃跳动,立刻大吼一声:“不要。”
晚了。
嗒嗒儿虎一枪戳在钟青善腿上,然后看也不看,拔了出来,找了剑鞘,套上就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上狄黑虎。狄黑虎却感到欣慰,大王的狡诈似乎得到了延续,嗒嗒儿虎诳出了这句话之后才戳这个钟青善一下,将士中都响起了哄笑之声,这里头一则扬威,让人知道他李二蛋不是任人胡来的,一则给钟青善罗织了罪名,现场的将士,想必没有几个同情钟青善的,为啥?他没经过正常步骤,有私讯士卒的嫌疑,有将士卒当成草芥的嫌疑,那这一枪……谁会为钟青善声讨呢。
嗒嗒儿虎回到士卒中,士卒们个个现出敬畏。
将军他都敢戳。
他啥不敢?
将士们眼神又转过来了,盯上狄黑虎。
狄黑虎这口气松了下来,盯了嚎叫的钟青善一眼,大声宣布:“把这位钟将军和与他一起来的人全扣起来。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将爷派来的,你们飞报将爷问问,若是的,让将爷来领他。”
有人弱弱地问:“黑虎将军。私扣军府上来的人,我们这事闹大了吧?”狄黑虎逼视过去,喝道:“照做。后果我来担。我肯定,他不是将爷派来的,起码不是将爷派来捉拿李二蛋的。将爷都对李二蛋欣赏得很。”
有了这场风波,营里话题就多了,有人已经报给了杨二广,杨二广一个头两个大,他并没有因为与钟青善的个人矛盾就幸灾乐祸,只觉得这个狄黑虎乱来,怒气冲冲找去,一掀帐篷,发现李二蛋在里头坐着,狄黑虎站在一旁给他重新裹伤,就“霍霍”在两人面前走两句,一指李二蛋,喝道:“黑虎。你太惯着他了吧。钟青善是什么人?比我都高了一级,李二蛋把他给戳了。你觉得这对吗?这正常吗?”他大声吼道:“你。李二蛋。你给我滚出去。老子咋不知道你脑袋后面有反骨呢。你戳他干啥?他不对,也没怎么你着,隔了多少级呀,你都敢戳?”
他上前扒拉掉狄黑虎手里的白布,怒道:“你还给他裹伤?他有功咋的?”
越是这样,嗒嗒儿虎越敬重杨二广。
嗒嗒儿虎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说:“将军。人家都说他和你不对,来找你错来了,我趁他有错给他一下咋了?”
狄黑虎连忙说:“是呀。这就是功。功劳大了。冲这点儿,我才给这孩子裹伤的。”
杨二广手背敲手背。
退回两步,他伤痛欲绝地说:“都像你们这样。我们东夏军队还怎么百战百胜?以下犯上的事儿,怎么能出在老子这儿呢?你俩。你俩……”他咆哮说:“等着领罪吧。罪大了。想必将爷已经飞赶过来,在半路上,待会先把你们绑上,希望他轻拿轻放,不冲你们从重发落。”
外头战马恢恢一鸣,杨二广就有了预感,果然,士卒一路飞奔,跑来告诉他,将爷已经来了。
这通知得一点也不及时。
通知完,布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在外头喊了一声“杨二广”,就闯了进来。
进来看到狄黑虎和嗒嗒儿虎也在,愣了一下说:“二广。你先出去一下。”
杨二广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将爷。让我出去一下?”旋即,他反应过来了,怒哼一声,扭头往外走,到了门口,发现布敖没有回头看他,给李二蛋双手往地上指,示意他下跪请饶。狄黑虎估计不碍事,顶多就是个包庇护短,对仕途不利,但到了他这个级别,不至于说杀就杀,但嗒嗒儿虎不一样,他想保护。嗒嗒儿虎却装傻,问他:“杨将军。你给我说话吗?”
布敖一回头,杨二广缩外头了,到了外头就一声怒嚷:“这小子是真愣假愣呀。”
布敖见杨二广出去了,连忙给嗒嗒儿虎行礼,却是为钟青善求情的,说:“他哪里是被人授意的。就是和杨二广不对付,还不是从你身上找他的错。你们立了大功,他质疑,让我把他领走吧。再怎么说,他是你阿爸从中原带回来的老人了,听说还是你阿妈的部曲,他若是知道李二蛋是谁,吓掉他几个胆。”
狄黑虎还要说话,却被嗒嗒儿虎制止了。
嗒嗒儿虎皱着眼睛问:“若我是个普通士卒,他是不是就抓走讯问了?逼着我说我在战功上造假,然后牵扯到杨二广将军,牵扯到一大堆人?如果我坚贞,他会弄死我?我们军营里应该有这样的将领吗?他不知道吗?否定我的战功,万户的身份都没法确认的,到来的大好形势任他来破坏吗?”
布敖叹气说:“他是愚蠢。”
嗒嗒儿虎肯定地说:“不。他是胆大。他是视士卒为草芥。他不知道我们大夏律是给士卒尊严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为将呢?”
布敖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嗒嗒儿虎做了卒,就有一名军卒的立场。
其实就他而言,他是从部族社会出来的。
他只是觉得钟青善违反了做事的步骤而已,难道钟青善不能怀疑战功吗,不能传讯一个士卒吗?
士卒尊严?
士卒都要尊严,将领咋指挥吗。
他也不知道嗒嗒儿虎为啥强调大夏律给普通人尊严,只是觉得少年人负气,连忙罗列钟青善往日的功劳。
嗒嗒儿虎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就把他送军法处吧。先正官,再正军,士卒们有尊严,才渴望建功立业。我阿爸教导我说,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尊严。他冒犯了我,我强大,可以不计较。但是,会不会将来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好卒冤死在他手里?让他改正,这是对他好,他是我阿妈家族的家臣,我更应该替我阿妈严加管教。”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说话。
这是一国储君的论调,不过他也确实是一国的储君呀。
布敖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又规劝说:“你怎么能冲锋陷阵呢?这一身的伤……”
他嘴笨,要真是好嘴,会是马屁、疼惜网罗一大筐,甚至还会冲上去痛哭流涕。
嗒嗒儿虎打断说:“游牧人大汗家的孩子都这样,你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吗?雄鹰只有捕猎才能纵横天宇,男儿只有经过战阵才会成长。”
他又想了一下说:“我戳了他。我也有错,但我是故意的,我是要教训他,今天我戳他,将来他就会知道,士卒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足以能让他处于不安全的境地。让我功过相抵吧。战功的封赏对我也没有多少意义。逢毕是个勇士,也是烈士之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他的。放心吧。老将军。”
布敖恭敬地点了点头,抬头望了嗒嗒儿虎一眼,眼角里已经多了眼泪,十四岁的少年,创伤十余,坐在你的面前……布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布敖老吗?不老。这声“老”是尊重呀。布敖顶不住这么多温暖的话,差点哭。
他也肯定,嗒嗒儿虎会是一个好的君王,虽然他理解不了大夏律要给每个卒子尊严干什么,但他知道这是好,这叫仁。
他嘴唇哆嗦,想说几句疼惜的话,甚至走向前去裹上,却做不出来,不是他做不出来奉承的事儿,而是他不得不把嗒嗒儿虎当成一个有威严的储君,他是不能因为年龄小就用恋爱亵渎的。
他一丝不苟地弯腰行礼,躬身退走。
四十节 二蛋三戳
钟青善被布敖领出来,就在营地里跳。
他的声带可能被嗒嗒儿虎伤了,加上一直为狄黑虎暴怒,都有点失声。现在他不但不领布敖的情,反而认为这是布敖纵容的,不然他杨二广敢?他狄黑虎敢?这些人才是他布敖的心腹。
他需要布敖给一个交代,尤其是被个新卒在大腿上戳个窟窿。
不说**,这种事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以后他还怎么在将士面前抬起头。
他本来就是难以接受的。
布敖也不会为他做主,领出来还当场训斥他,让他回去等着军法处传唤,而说起对新卒李二蛋,不过是功过相抵。他怎么知道布敖已经为他说情了,他怎么知道布敖内心并不认为他有多大错?他不服,他太不服了,当场与布敖说:“你这个事儿处置不公。我要告到行辕去。”
他黑着脸,给布敖说:“我要告到行辕去,我看行辕怎么说。行辕要是和稀泥,我告到大王王后面前去。”
布敖本身不知书,对他这样的人相当礼遇,今天无来由厌恶,懒得和他多说,人不知趣,你有什么办法。
他告诉说:“李二蛋俘来的万户很有价值,行辕上博小鹿元帅迟些就会来,你想告告去吧。”
杨二广也在犯糊涂,跟着布敖去看那万户,在身边一个劲儿说:“将爷。这就完啦。真的就这么处置了?”
布敖脱口就是一句让杨二广感到震撼的话:“是呀。大夏律要给每一个军卒尊严。错先由他起。他不尊重军卒,想私下玩弄手段,还想怎么样?李二蛋戳他一下他受不了。要是李二蛋被他逼着,戳死他呢?”
杨二广还要再多说,布敖扭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他:“这么处置,你不愿意呀。”
杨二广连忙点头,憨憨地说:“愿意。就是怕军中形成不好风气,都跟上官干架,到时候一说有他李二蛋呢,你说怎么办?”
布敖说“好办”,指点说:“那你让他也跟李二蛋一样,阵战斩首四五十人,俘个万户回来。”
杨二广叹气说:“将爷这是唯军功论人。”
布敖失笑,暗示说:“你别管啦。将来你就会知道。他钟青善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杀他都不为过。”
杨二广不说话了。
到了俘虏那日松那儿,那日松转个身,压得行军软床绳子咯嘣响,理也不理。杨二广笑道:“老那。还闷气呢。给你说了呀。你可以出来走走。你看看我们东夏的军队,不要一味认为抱着土扈特人大腿就了不起。我们将爷也来看你来啦,都是抱着良好的意愿,希望你的人不要再白白流血,你呢,也能保存。”
那日松冷笑不语。布敖不擅长口舌,只是说:“你有什么顾虑,尽可言语,我做不了主的,可以请示我们行辕,我们行辕做不了主的,我们可以请示我们大王。”那日松一扬胳膊,重重哼道:“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东夏表面敬重那些投降的首领,一转眼就把百姓和奴隶全夺走。土扈特人再不是东西,他还能给我万户做,我的人还是我的人。”
布敖回答不出来了。
杨二广反倒理清了思路,说:“说到底,你就是为了保住你的万户,对吧,我们东夏不叫万户了,叫侯爵。你想封侯,可以给你个万户侯。但前提是你得让你的人收了兵器臣服……”
那日松回答了一声“休想”,就不说话了。
俩人走出来,站在昏沉的太阳地里发愁交谈,他们与这那日松说不明白,这那日松也知道东夏强大,但他就是认准了,东夏会夺走他的百姓和奴隶,但是根据东夏的国策,这是个事实。本来两人还想找些会说几句猛语的参军来轮流劝降,这么一看,就是全部参军都来,话再得体漂亮,也没法打消那日松的疑虑。正说着,营门上有人来禀报,说敌人阵营里来使者了。
杨二广打了个哈欠,说:“派使者来想干啥?反正将爷您在,我去睡一会儿。”
布敖给同意了。
抬头往他们牛录所在的位置走去。
到跟前,正好嗒嗒儿虎着甲出来,当着众人向他行礼。
他有点不自在地收下了。
嗒嗒儿虎站去他身旁,问他:“老将爷和那万户见面了吗?他松动吗。”
布敖摇了摇头。
一干军府来的人纳闷极了,嗒嗒儿虎跑去和将军交谈,将军也真在和他谈。
有人想拍马屁,问布敖:“将爷。是不是把逢毕也叫过来。”
嗒嗒儿虎立刻同意说:“我去叫。”
布敖一把拽住他胳膊说:“让别人去吧。你跟我一起呆着,马上那个使者就来了。你也听听他们说啥。”
嗒嗒儿虎就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几个使者并排走来,为首的身着葛布,收拾得挺得体,身后左侧的一个身穿鹿皮。
为首的是土扈特人。
他大喝一声:“奉我土扈特大汗帐下闾木骨都虞将军之命,想与贵国交换那日松阁下,你们开条件吧。”
布敖冷笑:“你休想,你能给我们什么条件?”
嗒嗒儿虎却在斟酌,这土扈特人没有督促敌人杀上来,反而带着好几个使者来要交换,岂不是证明那日松对他们的价值?
使者说:“我们退兵,另外给你们三千匹战马。”
布敖愣了。
退兵,岂不是直接把道路敞开了?
东夏作战的目的达到了?
但他没有说话,而是本能地朝嗒嗒儿虎看去。
嗒嗒儿虎想说句话,却没有说,他在一干军府来人面前,表达观点不合适,略一沉思,就用言行表达吧。
他趁使者的注意力都在布敖身上,不声不响取了剑鞘。
布敖还在问:“那你们将军就不怕你们大汗怪罪?我怎么相信你们的诚意?”
话音刚落,嗒嗒儿虎口叱一声,拉起一道寒光,长兵扎在为首使者的心窝上了,飚出了一团鲜血,给绽开个大花骨朵一样。
布敖傻了。军府将士啥了,远处围着看热闹的将士也傻了,就听有人高喊:“李二蛋又戳了一下。”然后将士们纷纷由远及近来看。但他们到来之后,发现场地里静极了,也都屏息凝视,眼神集中在几个可以做决定的人身上。到来的使者们,则扑通扑通一阵下跪,按照部落中爬行合手的礼节求饶。
布敖看向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这会儿可以解释了,说:“他们退兵。退了还是要打,有何意义?把使者拘囿起来,问清土扈特人一共有多少人,派出精锐,杀尽土扈特人,他们还不降吗?”
众人都等着布敖爆发。
布敖却一抚手掌,大声喝道:“对。这才是一劳永逸。”
太令人意外了。
一个文参结结巴巴地说:“真的要这么干?李二蛋又戳对啦?您要是再惯着他,他都成二蛋三戳了。”
二蛋三戳?
布敖苦笑,不过他被嗒嗒儿虎戳醒了,你答应了敌人,他们让路又怎么样,你抄敌人后路,敌人又生力军存在,又能抄你后路,很有可能这是敌人的一个陷阱,这嗒嗒儿虎这一戳,爆发的是一种魄力呀。
又有人说:“敌人派出使者要让路,李二蛋却把使者杀了。将爷您这都不管,行辕上会全怪罪在将爷您身上。”
布敖回答了句:“杀了杀了吧。杀了就只有一个选择了。按二蛋的意思办,把使者抓起来审讯。”
热闹了一会儿,使者全被提溜走了。
逢毕从外圈进来,一边走一边喊他阿爸。
布敖露出一丝笑意,按按他肩膀,目比正在擦拭兵器的李二蛋,说:“阿毕。跟着二蛋好好打仗。李二蛋。值得你听命,就像现在,阿爸都没多想,差点就同意他们。”
逢毕叹道:“这二蛋我是服了。来个使者,不等行辕上的人,他又戳了个窟窿。就第一戳戳正好上了,逮个万户,接下来这两戳,都觉得这二蛋……”
他叹了又叹,盯着微笑的嗒嗒儿虎,翻了个白眼。接着他又告诉说:“你把我阿爸都连累啦。刚才我在外圈绕,发现钟将军看了几下,往营门方向走了。你说他是不是去行辕告状去呀。”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说:“有可能。告让他告吧。他告个新卒,自己丢人去。”
布敖再次赞同说:“是呀。其实元帅正在赶来的路上。”
四十一节 风光新卒
博小鹿骑着马,而行辕不少文武则坐在一辆、一辆的战车上,骑兵沿途护送,穿越东夏自己控制的区域,随处可见不少营内骑兵转为工程兵,在清理障碍。虽然这儿本是一片荒山野岭,但一旦在这里焦灼,谁的交通畅通,谁运兵更快,既然战争中间存在了间歇,东夏一方却在争分夺秒。
这不是博小鹿一人的主意。东夏立国以来,军事思想日趋成熟,行辕上有这种念头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还提出,要在这片山谷修建一条道路,建立堡坞镇守,用来沟通腊风川,不管往年多少风雪吹得山谷磨盘大的石头打转,但腊风川在他们眼里,很快就是东夏的了,又是一个足以成千上百放牧的地域,能够连接北方大漠,不管花多大代价勾连,都是有必要的。
他们不是不能骑马,坐在战车上,不过是为了腿上摊着地图讨论。在他们放空的坐骑群里,有一匹雪亮的驹子,至尾五尺多,大蹄,尖耳,长鬃毛,头顶上有个鼓包,像是角在里头,这分明是一匹有云吞兽血统的宝马,牙口还很轻,活蹦乱跳,在爱马的带有游牧色彩的将领们眼里,只有这种牙口轻的马,才能够有足够的寿命与主人共患难,贯穿主人整个辉煌时期。
博小鹿的目光就落在这匹马上。
他身畔走着他的家令,再外围则是几个半甲装束的文人,这些都是他网罗来的人才,用以幕僚。因为东夏的特殊政体,大将网罗来的幕僚不再是那些官场上没有了仕途,心灰意冷的文人,而是具有资格,足以被聘用的,他们在府可为幕僚,解聘可以照样求官,很多有才能的人知道东夏注重实干,害怕抡才大典不够自我表现,或者考题偏向于务实,往往会在参加抡才大典之前,在一些将领和高官手下干个一年半载,带着他们的评价入仕。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一点有害,足以让一些将领滚成庞大的利益集团,于是争论不休,最后官府就做出规定,什么等级的将军能自己聘用的幕僚,不能高于几个。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大将们越发珍惜自己的聘用,再三比较才敢递出聘书,而聘书一递,又怕有轻士之嫌疑,在他们面前也表现出足够的尊敬。
即便是博小鹿这样的浑货,也受过教训,曾经有两个幕僚嫌他对待士人傲慢,动辄叫骂,拍拍屁股走了……紧接着两三年,博小鹿硬是聘不来人,连家族西席都找不来,是写封信都要自己动手,只好去找那两个走掉的幕僚,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说自己年少不懂事,这才恢复名誉。
随着年轻的增长,他也和这些幕僚谈得来了,你总要和人交流你的看法,如果看法还不成熟,你直接交予府下,就会被人当成草包,所以,他是不得不把这些幕僚当成真正的智囊团了。
想到去杨二广营里,想到布敖递来的消息,他颇有几分不自在,要是去了,对一个新卒毕恭毕敬,以后咋带兵?可是不毕恭毕敬,那是阿哥的嫡长子,自己又不是亲阿叔,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本来他可以装着不知道也不去的,但问题是,嗒嗒儿虎受伤了,他知道受伤也不去看看,那就说不过去。而且他怕自己再不去看,再不显出重视,嗒嗒儿虎还会受伤,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阿哥不提溜自己揍——别看他是出于锻炼,放他儿子入军营,要是真有事儿了,自己也就完了。
所以他没有下令押解那日松去行辕,而是自己快马兼程,亲自带着部分行辕文武赶来了。
这时他还在反复斟酌怎么走场面,用什么样的词句,跟身边的幕僚们说:“你们看去了这样说行不行?把马一牵,看他喜欢,立刻就说,本侯要奖励最勇敢的军卒,送你一匹宝马?”
他反问:“他会不会不要呢?”
幕僚们纷纷说:“世子好武,宝马肯定喜欢。只要喜欢,总会要的。”
博小鹿点了点头。
他还有再说什么,突然发现队伍停了,一抬头,大声喝问:“怎么回事儿?”
不过片刻,就有一骑从前面驰来,停到了他的旁边,徐徐走近,低声说:“布敖将军府里有人告状,说布敖虚报战功,包庇军卒,纵容部下,以下犯上,他身为协职,还被人明殴致伤……”
博小鹿一下严肃起来,问:“这么严重?”
其中一个幕僚插话说:“元帅主一路兵马,最忌与老将不和,这些告状的事,没有大问题的话,就问清楚一番,到时候当面斥责他布敖一二算了。你要真把他解职处置,你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
博小鹿点了点头。
他说:“但是……听来人的话,好像正职和协职大打出手,都让兵把他打伤了,不是能轻拿轻放的呀。”
他一挥手,喝道:“带上他一起。暂时我不见他,也把他保护上,一切打完仗再说。不过呀。去了也不能说我原话,就让他写材料,写诉状,写一回审一回他格式,拖,拖,拖着。”
人回去处理了。
博小鹿指指点点道:“这个布敖不读书,看现在,殴打协职的事儿都干出来了。我现在也不敢干呀。”
几个幕僚不由偷笑。
有人知道他是同情布敖的,就说:“也是。你说这个协官跟主官犟个啥?”
一路又走。
眼看杨二广的营地到了,骑兵前去通知,钟青善趁着行辕有相熟的同僚,队伍暂时停下来,给摸过来了。
博小鹿一看头疼了。
你说你们正副协这样的矛盾这个时候爆发,大战在即,让我支持你们谁呢?
多年的行伍生涯,不但养成了他残忍好杀的性格,还使他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奸滑,更不要说狄阿鸟就是他的标杆。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却提前堵上钟青善的话,大吼一声:“我不管你们闹啥。为啥这个时候闹。正好老子到了。走。你跟老子一起到布敖跟前,当面理论。”
当面理论啥好处?
谁打了谁一下,谁骂了谁一句,多大的事儿?你们谁争得过谁谁有理,干我屁事?老子要的是你们打仗,断官司,让军法处去就行了。到跟前,谁不听老子的,破坏战事大局,老子才治谁。
钟青善大为振奋,立刻调转马头,给他引路,说:“将军您是不知道。我不过是质疑了他们的战功,杨二广就授意卒子把腿都给我戳个窟窿,还纵容部下把我扣起来,结果呢,布敖轻拿轻放……”
博小鹿一挥手,喝道:“我不听。有啥到跟前说。反正在我们东夏,犯上就是死罪。”
前头已经通知过了。
骑兵在往回飞驰,队伍就再次上路。
他们找了一块地方做营地驻扎,而博小鹿则带着钟青善和行辕的人一起进杨二广的军营。
钟青善总觉得博小鹿会是向他的,毕竟卒子戳将领,这是明摆着的,一心想与博小鹿说话,博小鹿却和幕僚言谈相欢,离他远远的。
他可能不知道,他如果直说是军卒把他戳伤,布敖处罚得轻,可能博小鹿一挥手:“把那个军卒给我从重治罪。”
但他偏偏扯了一大堆人。
越是这样,博小鹿越觉得是主官们闹矛盾。
大战在即,谁为主官闹矛盾,自己吃亏,被打跑去告状的出气?
离他远,是不想持立场。
入了营,布敖和杨二广急忙接出来。
钟青善等着博小鹿撑着腰,让他上去理论呢,博小鹿却也不喊他上来,而是下了马,走得飞快,嘴里吆喝着:“我听说你们营里有人立了大功。谁呀。谁呀。先带我去看看。”
杨二广笑声连连,却是推迟说:“看他干啥?正有过呢。”
博小鹿一调转,就盯上了他了,反问:“那看谁?看你呀?你跟老子说看你啥?不是你们营里有人立了大功,你有啥可炫耀的,你营里阵亡的少了?打得漂亮?老子问你,给你留了半天的时间,你摸到情况了没?为啥不往山里找?”他按上杨二广说:“要不是有人立了大功,只能说你打的一般,不好也不坏。你承认不承认?”杨二广一身脖子,生生把吐沫咽回去。
布敖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博小鹿没有怪罪杨二广的意思。
不好也不坏其实就是种肯定,猝然遇袭,伤亡比例能够保持,说山里的情况不明,但半天时间搜山够吗。
但这一战打得憋屈,作为首战,也的确无法拿出来炫耀。
一扭头,布敖发现钟青善跟着,钟青善还哼了一声,他也不自觉带了一丝冷笑。
他知道钟青善想干什么?
但他也知道钟青善不会知道他博小鹿可以不来,之所以来,是另有原因,他博小鹿贬低杨二广突出另外的战功,就是个借口。
以他博小鹿年少轻狂的性子,真认为战场上表现不佳,他立刻换将,还大老远跑来骂你一通?
如果觉得打的极差,犯了巨大的错误,立刻派人把你捆走再说。
一路杨二广带着,狄黑虎笑着,去找嗒嗒儿虎了。
他那一箭,众卒坐着,嗒嗒儿虎还在三令五申讲解军纪,避免再夜里清一色起不来。博小鹿老远看到,笑容立刻挂上了,立刻就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大步往前迈,口中赞道:“啊呀。真是胜者不骄呀。”
嗒嗒儿虎扭过头来,博小鹿立刻大声宣布:“集合士兵。本侯要奖励立大功的将士。看看。这是玉兰白龙驹,真正日走八百,夜行一千的骏马呀。”
博小鹿这会儿哪像个大将,知道为什么的布敖又佩服又想笑。
变法送礼呀。
众卒傻着。
嗒嗒儿虎往前走着,博小鹿迎着。
博小鹿想和嗒嗒儿虎说两句悄悄话,发现钟青善跟在身边,跟得近极了,是瘸着腿往上蹿的,心里痛骂,近了一推脑袋,再近了再一推脑袋,忍不住喝道:“你别元帅、元帅的,碍事儿你知道吗?”
钟青善又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呆会儿博小鹿若宣布嗒嗒儿虎的大功,他那时候再冲上去说舞弊?还刺过自己,博小鹿不恼羞成怒吗。他能赶在前头往上凑,希望能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吗?
博小鹿太烦了。
一扭身,砰一声踹他好着的腿上去了,他身子一弯,扑倒在土尘中去。
这一整个过程是那么滑稽,钟青善猴子一样往前跳着,跟着博小鹿,博小鹿先是团他的脑袋往外推,推两下,一脚踹他另外一条腿上,他一头扎地上了。满营响起笑声。布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杨二广还在使劲憋,憋得脸红,布敖推他一把,说:“去。把钟将军扶起来。他小气,你要大度。”
杨二广去扶,还会让钟青善再往跟前跳吗?
博小鹿拥抱完嗒嗒儿虎,士兵们已经集合了一部分,正在列队。
博小鹿就已经在往嗒嗒儿虎手里递缰绳,要求说:“骑骑。这个马它不但是千里马,关键它是白的,还有云吞兽血统。大王骑的是啥马呀?白马。白马赠英雄,骑白马的才是真的英雄。”
嗒嗒儿虎给他更正说:“宝马赠英雄。”
博小鹿指指马,回头给众将一个扫视,肯定地说:“宝马。”
他再回头,笑着示意向嗒嗒儿虎:“你。英雄。宝马骑英雄。”
全场笑得震天,士卒也被他逗乐了,气氛活跃,士卒也不觉得他凶狠,喊着更正:英雄骑宝马。
博小鹿主要是送礼不自在。
博小鹿脸皮厚,很快又笑眯眯地说:“我的年龄可以做你阿叔,也算个长者,牵去吧。”
嗒嗒儿虎眉头皱着,左看右看。
他实在想不到,博小鹿这阿叔,把他捧在这儿……什么奖励第一勇士?自己若是普通军卒,他把千里马牵来就送呀?恐怕这还是他自己花血本弄来的。这不是我嗒嗒儿虎的耻辱吗?看起来因为自己的功劳得到的奖励,其实都是弄虚作假。他便皱着面孔站着。博小鹿立刻察觉了,轻声说:“李二蛋是吧。赶快收下。你不收,你这阿叔是领兵大将,送个马,卒子不收,以后怎么带兵呀。”
缰绳递到嗒嗒儿虎手里,嗒嗒儿虎只好接了。
博小鹿举手大喊:“诸位将士。我今天来,带了奖励第一勇士的奖品。”突然,他想起来了,摆摆手说:“还有。”
一侍从捧一槊上来,一看乌黑的槊杆和上头的油光,就知道不是寻常兵器。
一侍从又上来,捧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放着宝弓。
接着,又是一侍从上来。
……
什么补身体的补品,护身的玉佩,消遣的棋牌。
满场都是嘘气声。
送宝马,送槊,送宝弓……
连玩的都送。
钟青善都快被刺激疯了,这新卒怎么就这么风光呢。
四十二节 劝降则降
奖励完第一勇士,博小鹿召集众将议事,听说李二蛋把为首的土扈特使者穿个透心凉,定要人再把功劳记上,这个功劳是当机立断,再说到主张,就又是功劳,叫大略可平林中部族。众将听着都酸了。杨二广一说李二蛋的过,博小鹿就不高兴,问上一问,听个大概就下结论:“又一功劳嘛,身为新卒,竟在军中揪出了败类。那个钟啥来着,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收押,回头送军法处。”主薄坐一旁记不下去,硬着头皮顶一句:“军卒没这一项功劳。他又不是军法处的。”
博小鹿瞪着他,要求说:“叫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吗?写上。就说这个钟某官草芥士卒,私设公堂……致使军心不稳,士卒怨声载道。”听到有人反对,“啊”一声问:“迟早会使军心不稳,士卒怨声载道嘛。卒李二蛋识其奸计,用智擒之,奋搏杀伤……”
眼看李二蛋的功劳记半本子了,主薄都快哭了,这一世的英明公正怕要毁在博小鹿这儿。
布敖也咳嗽一声,凑过来说话。
他没劝服博小鹿,博小鹿反把他劝服了,反问他:“你还想让他冲锋陷阵呢?他有个三长两短,咋交代?”
布敖一想,是呀,退回去坐下了。
博小鹿这又继续说:“从此军心大震,卒皆奋力杀敌,故而陷身于贼全其军。”
这都是牵引附会的。
接下来却又有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博小鹿说:“敌酋那日松受俘,唯服李二蛋,众劝之不降,唯李二蛋持刃而入,乃服,叩首乞降。”
众将提醒他说:“那日松还没降。”博小鹿狞笑说:“马上他就降。一群笨蛋。他为什么不降?把李二蛋的平敌策略说给他听,你看降否,如果不降,给他加一句,灭尔军中土扈特人后,尔部自降,要尔何用?尔不趁此良机索要官禄,项上首级能保几日。你看他降于不降?”
经他剖析,别人都还糊涂着,但布敖和狄黑虎是听懂了。那日松之所以不降,那是土扈特人在他军中,他也有侥幸心理,如果来到的使者带路,遣精锐一军袭杀过去,灭了他军中的土扈特人,林中部族没有人约束,不是自乱就是相互倾轧,东夏大军压逼,定然投降,到时那日松降与不降,都是大势已去,他本人连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不趁现在勒索个官职,到时连命都保不住。
主薄记完,悲愤地看着博小鹿。
博小鹿却把他的功劳簿给收走了,交给一旁的幕僚说:“誊抄一份。本将保留。”
他想好了。
誊抄一份,那是要飞马传递给狄阿鸟的。
主薄却以为他怕自己不按这个上报,誊抄留底,又羞又气,大吼一声:“元帅你这是胡来。”
布敖怒叱他一声,他这才坐回去说:“李二蛋还年轻,元帅你这是要捧杀他吗?”
博小鹿笑了。
他想了一下说:“让李二蛋去劝降那日松,很快你们就知道那日松他降不降了。”
众人心说:“你劝降的主意都明说了,等于替李二蛋拿好了,他还劝不降呢,这不是送功劳吗?”
狄黑虎派人去了。
博小鹿一边等着,一边问:“那些使者们愿意带路,独灭土扈特人吗?”
布敖一扭头,朝杨二广看去。
杨二广起身禀报说:“一说给他们功劳和财物,那是争先恐后。”
博小鹿微笑说:“本侯来你们这儿,带了一手训练的虎贲千人,加上你部精兵,等李二蛋劝降成功,就合兵两千,立刻出发,灭他土扈特放在林中部族的一撮人马。我听说他们有五千人。哼哼。那又怎么样?兵贵神速,布敖将军,你的功劳跑不了了,但你要留下来坐镇,问清那日松,等后续兵马上来,持本将印鉴指挥,全线威逼,避免那些林中部族生出救援胆量。”
布敖想了一下,试探说:“是不是您坐镇,我来率军突袭?”
博小鹿摆手说:“虎贲有针对的训练,山林平原,战法皆有不同,你去,发挥不了虎贲的优势,你坐镇吧,你坐镇本侯放心。”他大喝一声:“诸将开始作业,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作战任务拟定完毕,各自领受,回去征兵待发。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在对面山道上看到你们。”
众将一下激动起来。
这才是挑战呀,这才是快速作战呀。
他们纷纷围上来,协助参军们铺地图,而自己也纷纷用手指和马鞭在上头比划。
博小鹿一阵轻笑,左右走动。
他走到狄黑虎身边,把手按在他肩膀上,突然忘形,大声说:“老兄弟儿。混牛录哪行呀。”
杨二广小心翼翼地问:“黑虎兄弟是您的老部下?”
博小鹿笑道:“问他。问他。我在虎贲中留了位置,怎么样?你来帮我怎么样?”
狄黑虎微笑着没有吭声。
帐篷边有了声响,他就转过头去,有人禀报说:“李二蛋劝降成了,那日松愿降,但他没有提出官爵上要求,只是请求给他面见大王的机会,说请不要再用军卒羞辱他,勾着下巴威胁来威胁去的。”
满帐一下全哄笑了。
唯独博小鹿,狄黑虎和布敖没笑。
博小鹿摸着撇须冷笑说:“李二蛋威胁他,他应该感到满足。”
他往地图上点点,要求众人不要分神,继续作业,并有参军逐条记录,并分析每项作战所要用到的兵力。
博小鹿又轻声说:“灭了这支土扈特人之后,主力要继续北上,接下来要到来几个县旗,杨二广你部就不要再跟着北上了,留下来等上头来人,协助编签这些林中部族,怎么编签他们,不是我们将士应该考虑的,但是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办,就要留下威胁到他们的力量。你部是给他们大量杀伤的牛录,留下来可以震慑到他们。何况李二蛋也在。他留在这儿更合适。”
杨二广还要争执,感觉到布敖在他身后踢他的腿一下,就给忍住了。
博小鹿转了个身说:“不过这一战,主力还是你们,大战若胜,首功还是你们,北上作战,不过是你们给他人分了一杯羹。”
四十三节 七杀安民
有时候我们永远弄不明白一个民族中的某些人想干什么,当他们的生存和温饱会是问题的时候,部族首领,贵族,奴隶主随时主宰他们可悲的命运,他们却只要还能生活,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可如果有一天,来了个人给了他们尊严,用律法维护他们生存权力的时候,他们吃饱喝足,或者说酒足饭饱,反而会和昔日践踏他们的主人坐在一起,伤感族群的没落,要复兴,要自由,要权力,要自己民族决定自己民族的事务,甚至想建立一个纯粹的国家……且不管后来会是什么样一个国家,百姓的命运会怎么样,就是要这样去干,好像这样做了,他们就很光荣,就恢复了祖先的荣誉,就成了英烈和楷模,哪怕踩着自己同胞同族同乡的尸体也在所不惜。
一路往通京进军,狄阿鸟就有这样的错觉。
不少昔日的贵族知道东夏的强大,没被叛军卷走,东躲西藏以待王师,反倒是那些昔日的奴隶和穷哈哈一受鼓动,就跟着叛军走了,想着要做牧羊人木华黎跟当年的完虎家族打天下。
而且不再少数。
据说不少叛军派出人手,到一个一个聚居地,只喊一声:“猛扎特人的子孙跟我来。”便有年轻人向杂居的乡邻下手了。
狄阿孝早一步做主,让人带着证据传示。
但更多的时候,狄阿鸟是反感这么做的,他甚至想收回这种宣传,告诉旁人,他不是完虎家族的外甥。
记忆中的母亲,只在几张发黄的图画上。这不是关键,那是他母亲,他从来也不会说憎恨自己的出身,关键是他对完虎家族不报任何好感,完虎家族除了聚拢上一盘散沙的游牧人四处攻伐抢掠,没有任何丰功伟业让他看在眼里的,他听说的,反倒都是完虎家族的昏庸和无能,杀戮和混乱。他要用自己的血统来维系统治,好像本身就成了对他种种努力的一种讽刺。
而且这种宣传,这对党那人公平吗?
他狄阿鸟有党那人的血统吗?
到时候党那人再跳出来闹一出,他狄阿鸟怎么办?
国家岂能凭借血统维系?
不。
随着军队的推进,通京南部的大片土地基本上已经恢复正常,黑水以北的军队也击败部分土扈特人的军队,成钳型南下,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叛军开始收缩,甚至有逃窜的趋势。狄阿鸟此刻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安民。怎么阐述这个国家,怎么解释这个国家,什么不至于一个民族要跳出来,还会有一个民族要跳出来。他坐在胡床上,盘了盘腿,郭嘉坐在他的下边,不知怎的,开始咳嗽,但很快又临危正坐,摊开纸张,替他起草文告。
狄阿鸟说:“孤帅数万大军北征,克敌只在指日,敌患不过疥癣,唯敢问诸族百姓,孤自建国以来,可曾失德?可曾滥杀,可曾不日日夜夜,患尔等衣食不足,不得已南向称臣,励精图治……”
郭嘉苦笑着提醒:“大王。偏了。这都成您在倒苦水了。”
狄阿鸟叹气说:“那怎么写才能够安民?”
郭嘉也头疼,说:“还是从敌人妖言惑众上言吧。”
狄阿鸟的脸色逐渐狰狞起来,喝道:“不。一切推给敌人吗?然后那些从叛的人,孤一一放过,认为他们是无知的,被敌人卷走的,被花言巧语骗了的?他们尤可恨,一边享用着东夏的安宁,有了衣裳,有了吃的,有了战马和兵器,再起来造反,甚至杀掉乡邻,六亲不认,这种人配活着吗?孤不需要他们在打不过王师的时候再痛哭流涕,表示他们受到蒙蔽,不杀光他们,不足以平善良民众痛恨之心,孤对敌人尚可饶恕,然而对这种凶残无义的小人,却是不能,也不该饶恕。”
郭嘉大吃一惊,劝道:“大王。这可不是少数呀。”
狄阿鸟端正一坐,要求说:“写。先让孤把孤的意思表达出来,你们再斟酌精简。”他捧好双手,双目平视,严肃地说:“孤发誓要建立一片乐土,区分诸民不是按照他的民族,肤色,眼睛,头发,颧骨,是放牧、种植还是做工,一律平等视之,孤的官府,既有猛扎特人,党那人,雍人,口口人……,大臣亦是如此,为了体现凡民一视同仁,孤所作大夏律,皆名言之,国内禁止私相群斗,不允许人以风俗相讥讽,不许人互相称呼蛮夷等字眼。如此十余年,国内安定,百姓安居,牲畜繁衍,粮食丰收,而工之精良,天下皆知。之前尔等无衣食者,动辄受鞭打者,惶惶如猪与野狗者……”
郭嘉强调说:“猪与野狗?”
狄阿鸟肯定地说:“对。猪与野狗者。而今食足饭饱,何以忘恩负义至此,反叛于孤,祸乱东夏?昔日乡邻,尔口渴,尔所饥,路之门前,张口索要,众人可有不予?何以残忍如斯,杀男掳女。尔等禽兽矣。何以活于世间?长生天在上,怎不把尔等这些毒恶狗贼一一收走?”
郭嘉再提醒道:“大王?”
狄阿鸟要求说:“写。”
他继续表达说:“孤受命于天,自要代天行道,忠善有义者,孤活之,之祸乱毒辣者,孤必铲除。虽人所众,而孤必诛尽。坏人不死,就要祸害好人。孤所造乐土,怎容尔等宵小肆虐?杀。杀。杀。杀。杀。全杀光。即便丢弃兵器藏匿者,一经查出,皆不赦。但有包庇之人,皆治罪。”
郭嘉低头一看自己触目惊心一篇杀,自己都胆寒,再次说:“这些人都有亲人,杀一人,十人恨官府呀。”
狄阿鸟狞笑道:“你是想劝孤斩草除根。不。孤不这么干,大夏律不许株连。谁有罪,孤杀谁。”
他想了一会儿说:“教化要同时进行,把军中画师召集起来,把他们施加于他人的残暴公布于众。然后天下人就知道孤为什么要大开杀戒了。去办吧。意思就这样,怎么斟酌,怎么让老阿爸都读懂,怎么公布。”
郭嘉咳嗽说:“大王。你有点偏激了。你自己也知道,结束动乱要快,暗魂那边种种迹象表明,靖康国正等着我们国内大乱呢。”狄阿鸟生硬地说:“孤不管。即便是乱,大乱之后,坏人被老子是杀完了,很快就能恢复生气。而要让那些坏人藏匿,孤找他得找几十年。这不行。一次乱个够,孤宁愿让靖康赚点便宜,攘外必先安内。到时候真和靖康相伐,他们再祸乱怎么办?”
郭嘉还想再劝,狄阿鸟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走到门口,狄阿鸟又掉头回来,叮嘱说:“杀是杀。但要依律处置,验明正身,证据确凿。”
他又说:“天气冷了,你多注意身体,孤待会儿让人给你找点止咳的药。”
说完,他又要走,打算到营里,到周遭巡视一番,刚出门,军情上来报喜来了,老远大喊:“腊风川大捷。”
大捷?
郭嘉把几桌都带歪了,也跑了出来。
狄阿鸟手持军匣,递给他说:“别激动。让你第一个看。”
郭嘉打开,却发现军匣装得满满的,有军函,还有个册子挺厚实。他展开军函,读道:“未到按腊风川,弟已遇敌,乃土扈特人驱使之林中部族数万。弟用新卒李二蛋之计平破之……”
狄阿鸟愕然问:“谁?”
郭嘉也不敢肯定地说:“李二蛋。”
他反问:“这不是阿虎吗?”
狄阿鸟要求说:“继续读。阿虎给他出什么计?”
郭嘉便往下读。
接下来的内容却是复述这一仗的。
博小鹿率兵绕过林中部族,独将土扈特人歼灭,林中部族降服数万,等待遣员编签或者安置。
再后面,越来越长,篇幅都是复述李二蛋的功劳,给李二蛋请功的,郭嘉读着读着,狄阿鸟忍受不了了,一把拽过来,撕个粉碎,郭嘉再掏出小册子,上头记录的全是嗒嗒儿虎的战功,除了他之前罗列的那些功劳之外,还有歼灭土扈特人时又立的功劳。狄阿鸟仰天叹了一口气。
他放任嗒嗒儿虎去磨练,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在自己军营里,能磨练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说:“从渔阳要到史文清前去安置。再给他个任务,孤要知道这些哪是真的,哪是假的。旁人孤信不过。阿虎才十四岁,到哪哪捧上天,他就是第二个秦理。去。替孤写封回信,直接问他博小鹿,尔为阿虎之叔,何以曲意至此,不懂孤之苦心,不懂阿虎奋起之志?”
四十四节 雪地监斩
(这两节可能会惹您不快,我看到收藏到此在掉,但为什么这么写,会有人懂的,懂的就懂了,不可说。不可说。)
狄阿鸟要求明正典刑,不枉杀,不放过一个,这是对东夏司法的一个巨大考验。前方的战争如火如荼,身后过冬的军资运送源源不断,而在这大量猛扎特人的聚居之地,却开始史无前例的审判。无论是谁,都无法劝阻狄阿鸟的决心,坏人不死就会祸害好人,这是他有着切肤之痛的经验。
不杀坏人,对好人公平吗?
显然是不公平的。
尤其是那种从众心理。
随着名单越来越长,刑法相对宽松,但执行一丝不苟的东夏朝廷,渐渐有点吃不住,雪花一样劝谏飞向狄阿鸟的行辕。
有人猜测是因为也埚被叛乱之人围攻至死,有人猜测这是想震慑猛扎特人……往往从这些角度上去说服。前方作战的也庆阿也来安慰,也埚已去,以国家大局为重,不宜杀人过多,而也留桦就呆着他身边,用眼泪来劝阻。但是没用,狄阿鸟既是一位从谏如流的君主,也是乾纲独断的枭雄。
他造访那些猛扎特人的营地,发现了很多猛扎特人因为不从叛,也被作乱的人杀死,更加坚定杀人的决心。
东夏杀人之前必有公示。
在画师们的描述中,那些被叛军杀死的善良人家各种惨状给刊了出来。
狄阿鸟每到一处聚居地,问他们看过刊图没有,然后问他们为什么不作乱,再问他们,将那些作乱过的人安置与他们作邻居,他们是否能接受,几句就把人堵得哑口无言。有人提议将这些人充入北黑水极北之地做苦役,狄阿鸟也给拒绝了,他就是要杀……一批一批的猛扎特俘虏给从前方押送来,等待他们的命运更加残酷,战场上俘虏他们,那便是最好的证据,审也不用审。
一夜之间,三千余猛扎特青壮叛民被集中,押送至湟水的支流,原因是狄阿鸟想让河流冲刷尽他们的污血。
而审判甄别出来的也被毫不客气充入勾栏。
每一个猛扎特人,都在这一夜都缩在家里,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有种感同身受,但是强大的东夏王,已经把他们的灵魂击碎,每一个要杀的人,都有乡邻反映他的恶行,办事参士坐着不动,就能收集上来。在雍人的文化中,多杀伤天和,不祥,多杀就是暴君……众多受到雍儒熏陶的官员头天晚上就发现天变了,大半夜成队前去劝谏,告诉狄阿鸟天有异象,告诉狄阿鸟前几日星辰便移星易宿,大星如斗坠落,杀他们不如让他们生死不如,不如用铁链拴着,用皮鞭鞭打去作苦役。
但是他们蜂拥到狄阿鸟的行辕,禁卫苦于无奈,却是告诉他们,大王亲自去河边监斩了。
他们不信,就立于行辕之外。
夜色降临,寒风越刮越高,越刮越寒。
人搂搂肩膀间,天空中便有碎玉落撒下来,那雪花朵儿,从细籽变成小片,再逐渐开出六瓣,变成鹅毛般大笑。禁卫送来锦袍,有的束了,有的倔强推脱,却是一致举着火把,去看那天空。
天象异变了呀。
天亮了,湟水支流上也堆了三寸白雪,押解嚎哭罪人的将士们也开始议论纷纷。这是撒力罕的县旗。二年官学结束,他便被分到县旗中,做了县尉,去年考评完,又升了,身上还兼一个丙级军府的将职,听着身边的人说:“我们大王向来仁慈,这一次杀这么多人,你看,天都变了。”又能听到有人小声说:“是呀。天变了,不降之兆呀。”
撒力罕不知不觉把一串东珠握在手里,一颗一颗地捻。
他也是想不明白的,当年他都是狄阿鸟的仇人,狄阿鸟却可以放过他,赦免他,给他机会出来做官,若不是战争,也许就在这个冬天,就会把他选拔入州中,为何现在,却不顾众人反对,一心杀那么多人。
他在心里念叨:“佛主呀。这是你在示警东夏吗?”
不过他不会表现出来的。
这些人他也憎恨。
他不会表达出来,要是他也乱说,将士们的思想就更乱了。
他回头望了望,狄阿鸟浑身甲胄,外披一身备锦貂裘,坐在一盏黄伞之下,头戴浑圆纱帽,身侧文武簇拥,大冷天的,却货真价实监斩来了。他哈了一口热气,叹道:“真是意志坚定的巴特尔呀。”
他说这话的意思,三千多人,噗噗砍头,杀个没边,脱离战场的贵族看完回家,那是要做噩梦的。
即便游牧人好杀,但也斜信鬼魅,不是一点不受影响,所以,有时候,上面的人也是会尽量避开。
撒力罕已经在心里准备了经文,默默念叨:“此世你们心生邪恶,望被佛主和长生天收去,能够重新做个善良的人。”
雪地上一片哀嚎,求饶,扑打,然后被兵卒扎在手脚上,血染了一片又一片红。
这还不是让他们死的时候,并不杀死,只加重惨叫。
不大工夫,狄阿鸟传令下来,说:“时辰已到,可以了。”
撒力罕大步走上前去,让士卒们牵走一批,大概三十人左右,在河滩上跪成一排,或说有的跪,有的瘫着,也不是没有人跪得笔直,高声痛骂,身后的侩子手纷纷抡起鬼头砍刀,头上扎的红巾和刀尾部的红巾随着身体的动作舞动,未杀就映入人眼中血光。“噗”,“噗”持续砍了下去,血扑得像一树一树的梅花瓣子。
杀了一排,便又补了一排,杀了一排,就又提溜来一排,好像杀不尽了一样,侩子手渐渐吃力,没人杀了三十来个,就杀不动了,要歇一歇……再杀下去,撒力罕都有点打颤,随着一颗人头落地,其中一名侩子手的刀当啷一声断了。竟断了。撒力罕飞快跑过去,发现板寸的鬼头刀断成两截,其中一截在雪地上插着。
侩子手一边喘气,一边带着惊叫告诉他说:“将军。这刀,用得好好的,无缘无故就断了,你看,一断两截。”
撒力罕一挥手,大喊一声,将行刑的侩子手叫停。
他遏制不住念头了,叫停之后,掉头就往狄阿鸟的方向跑去,他要跑过去,要去问问,为什么当年那么多人,很多人都是仇人,狄阿鸟都能赦免,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杀,而且杀了三千多,日后说不定还要杀,这些人不死,可都是壮劳力,开矿,垦荒,放马,干啥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杀?
他一口气跑上去。
狄阿鸟还想问为什么停了,见他喘着气跑上来,微笑道:“撒力罕,你也是个巴特尔。怎么?手软了?杀不下去了?”
撒力罕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横于胸前,大声说:“我王陛下。为什么坚持把他们杀光?这天降大雪,您是知道的呀。你是仁慈的呀。即便是触怒您,我仍是要说,当年你回到东夏,草原上仇人遍地,你不都赦免了吗?是的,当时的人多数是党那人,可人都是人,难道还分党那人和猛扎特吗?大夏律不是这样书写的。”
狄阿鸟哂了一口气。
撒力罕一下把自己战袍扒开,露出自己带着胸毛的胸膛喊道:“大王。我这条命就是您赦免的呀。您就不能……”他往回一指,嚎叫道:“把他们赦免了吗?他们都是青壮年,都是我们东夏的血气和筋骨呀。”
狄阿鸟摇了摇头,竟然站起来,弯着腰向他走来搀扶。
撒力罕把头别到一边去,避免去看他,也好坚持自己的意见。
狄阿鸟就说:“当初赦免你们。那是为了天下的安定,与一些人,只是私仇和误解,孤是有心胸的,尤其是对待像你这样的巴特尔。现在你有仁心,不区分党那人和猛扎特人,这都让孤喜出望外,可你别忘了,那时没有大夏律还裁定善恶,当时巴特尔们相争,只是争着做主人,和现在岂会相同?”
他见扶不起来撒力罕,就站在撒力罕的身侧,将手背于身后,轻声说:“现在国家安定十年了,大夏律深入人心,与当年相同吗?一人有罪不赦,众人有罪就能赦?除恶,难道不应该除干净吗?这些人不是孤的敌人,这些人是东夏的敌人,是一切善良百姓的敌人,不杀绝,就有后患,就告诉后人,从众而叛是可以被赦免的,不是死罪。他们是吃不饱穿不暖,被逼的吗?没一个。孤岂可开一先河?何况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为了所谓的政见,而是趁机起来杀人,劫掠,存在敌人打赢我们东夏的侥幸心理,纯粹是心里恶。你要是心软,孤就换别人来杀。这些人有多少杀多少!”
撒力罕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大声说:“可是杀了这么多人,猛扎特人会更乱呀。”
狄阿鸟否定说:“不会。其实你们都是想当然了,孤在杀他们之前,前去了解过民意,猛扎特人也憎恨他们。他们叛乱时要杀人抢掠,是不作区分的,因为是在猛扎特人的聚居区,猛扎特人被他们杀死也不少。孤记得其中有几个,把自己的妻子都杀了,杀妻以从的事儿都干了,孤留着六亲不认的他,驯养得回来吗?别手软,孤看到你的佛珠了,心里不忍,多念两遍佛经吧。”
撒力罕顿首应诺。
狄阿鸟又说:“把你的魔障去掉。孤也曾在佛经寻找道理,别的不知道多少,却知道‘金刚努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你好好悟一悟吧。”
四十五节 雪夜掩映
首雪沾湿。雪是从北往南下的,铺满小长鲁一带,上午到下午,雪开始消融,而到了夜晚,又开始结冰,人踩上去咯吱吱作响。
几乎就要外扩而成的通京几乎被克罗子部叛军和土扈特人全部占领。正是因为这是东夏所宣布的新的都城,他们感到无比的雀跃,加上土扈特国师提出与高显联手,与中原呼应的策略,战胜东夏似乎有望。然而伴随着东夏与高显在湟水岸边的会盟,他们已经失望了,便是这几天,已经打算撤兵,远走高飞。而一旦有了这种心理,土扈特人和克罗子部之间,就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缝。
对。过冬。
如果过冬,对每一个游牧部族来说,都是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土扈特人一路东来,作了大量的劫掠,克罗子部起兵,也夺了不少物资,但是两边都盯着对方手里的,土扈特铁跋真提出来了,说自己人多,也速录也给提了出来,说自己等于是叛乱,没有积蓄……双方私下已经渐作争夺。
正是因为东夏大兵压境,远遁亦是不易,他们才没有决裂,勉力维持着。
突如起来的这场雪,带给了他们窃喜,因为有雪,东夏进兵的势头必定会受到遏制,因为有雪,他们随时可以撤兵,而不会担心东夏衔尾不掉,因为东夏一国靠南方,他们知道北部大漠到了冬季的严寒吗?他们敢在北方大漠过冬吗?听说狄阿鸟在湟水河边杀人,他们更加坚定了。
狄阿鸟为什么要杀人?
冬季即将来临,他知道战争很快会结束,他才敢大批诛杀反叛的人,他也是在逼迫反叛者赶紧北逃。
这个雪光纷乱的夜晚,以土扈特大汗为首的酋长、部落欢聚一堂,开怀畅饮,打不赢?打不赢跑就行了。
反正他也不敢追。
唯独土扈特的国师罗文依闷闷不乐,他已经被赐了土扈特姓氏——乞颜。堂上觥筹交错,火烛熊熊,廊下,他却左右踱步,他走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叫一声“国师”,这才扭过头去。
叫他的是刚刚从腊风川败逃回来的大将闾木骨。
他打了败仗,是国师把他保下来的,他也是为战败辩护,甚至从当年东夏建国,他出使东夏起,讲东夏的不可匹敌……这是被人讥笑的。尽管土扈特人在战争中吃了不少亏,但东夏是个固定的国家,他们不能在马背和高车上移动,总会有衰落的一天,会被他们这些来自大漠高原上的群狼啃噬。
受到冷遇的闾木骨又怎么和他们坐在一起饮酒作乐?
所以他走出来了。
他见国师在廊下,心有戚戚,走来就说:“他们太乐观了吧。东夏这一次蒙受巨大的损失,当真就放任我们远遁大漠?”
乞颜国师叹气道:“里头都是马背上的豪杰,深谋远虑者少呀。这也是我出面保你的原因。”
他又说:“此次出兵前,我派人去了中原,我们很早就有来往,这你知道?中原天子给了我们暗示,这才是这次我力主出兵的原因。一旦远遁,这种呼应之势就会消弱,如果诸部能够拼死作战,耗住他东夏的兵力,靖康难道放弃他们的机会吗?劫掠了就跑,永远成不了大气候。”
闾木骨眼睛眯缝起来,微微点头。
但这几句话,也就在他二人之间说说而已,这是中原人的思想,草原上,谁接受这样的观点?
你能永远在一个地方放牧吗?
闾木骨请求说:“让我南下吧,我愿意戴罪立功,冲破阻挠,抵达靖康,说服中原的皇帝。”
乞颜国师摇了摇头:“我们虽然没有主动去寻找这个盟友,但是他们找上我们了,中原的皇帝已经不需要说服……这我派遣使者去高显的时候,就已经拿出来说服他们了。高显人被东夏压怕了。”
天上又起了风雪。
风雪把他们括在这儿,令乞颜文依的鬓发尾部在轻轻地摇摆,这注定是一个不安静的夜晚呀。
同样的夜晚,史文清已经下衙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接到让他去安置林中部族的命令,但他依然身心疲惫。
回到家,两个妻子簇拥上来,把他抬一样扔到饭桌面前服侍,希望他能从朝局中带回来点趣闻。
他却不声不响一味吃饭,过了一会儿说:“图里。明天回你阿哥家一趟,看看家里缺啥不缺。他们父子一说走,嗷嗷直叫,估计家里是个烂摊子,趁我在,不能不过问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再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刚说完,就有人求见了。
他被狄阿鸟委任调度,不敢怠慢,放下碗筷,就到别厅去接,到了别厅,却是从狄阿孝那边来的人,上来就递了一个清单。
他略一过目,大吃一惊道:“定夏二州现无战事,王弟为何索要这么多的军械?”
来人道:“元帅到任之后,巡检诸军,发现军械老旧不堪,想是这么多年,与中原无所交恶之故,因为害怕大战之际,会有节外生枝,便让人列出所需,给相公送来,还往相公鼎力支持。”
有这种可能。
东夏一心和中原较好,对于定夏两州来说,久无战事……史文清看了一下,上头印鉴已经盖了不少,看来别人都觉得没问题,既然如此,他想了一下,也把自己的印鉴给盖上,却是要求说:“老旧的回头要交个数,国战之期,军资吃紧。”来人连忙称谢。史文清为人为事别有特点,也不留他吃饭,掉头就回去。
回到饭桌上,吃了一会儿饭,吃完。他突然不太放心,喊了一声,家令赶紧跑来。他就叮嘱家令说:“准备一下笔墨纸张,我要给大王写信,王弟索要军械的事儿,我得向他说明一下。”
这么说着,他就起身了。
低着头,走着路,他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巢车。好像里头有巢车部件。他要巢车干什么?”
雪还没下到渔阳。
外头静静的,战争之际,男人们几乎全走了,为了维持治安,却是有宵禁制度的。博古律从官衙出来,一手提着钱袋,一手提着裙摆,在无人的街上,一路狂奔……今天忙得太晚了,他忘了,自己的世交好友烈石朵家族的石敬中来东夏游学,顺便参加了抡才大典,被选拔上,要派遣往北平原,他说好要送人走的,结果官衙里太忙,出来就这个时候,连匹马都没有顾得遣。
他记得石敬中的盘缠将尽,却因为离不开官衙去拿,这一袋钱,全是当场给官衙的同僚借来的。
一路喘气几许,路遇巡城士兵,给亮出腰牌,终于跑到与石敬中约好的地点,左右看了一看,却又记得这个时候宵禁,他不可能站在这里等,不由得恼自己没有拉出马,略一沉吟,就直奔一起出发去北平原的官家马车站。
跑到马车站,还有几十个要去北平原的官府中人,大老远,他就望见石敬中混在里头,背着个大书箱,连忙摆手大喊。石敬中调转头,他已经冲到跟前,提着钱袋和左右两边的人抱拳。
众人也纷纷向他行礼,通过官府上的胸针,大伙认出了他的品阶,纷纷露出尊敬之色。
博骨律太岁将钱袋递向石敬中说:“阿兄。差点出不来。实在是太忙了,托人也托不到,急得你身上的盘缠不多,给把人急得。”
石敬中笑了笑,在怀里摸了片刻,竟拿出些银票在手指间搓。
博骨律太岁一看就知道数量不菲,站在面前发愣,紧接着就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家里卖地寄给你的?”
石敬中摇了摇头,微笑说:“我的画卖了,被一个小郎君买走,得了一千贯之多。”
博骨律太岁想了片刻,大叫说:“就是那个虎啃牡丹?谁这么眼瞎?”
石敬中冷笑说:“你懂个屁。你知道我画中真谛?那画?”他有点气愤地说:“说了你也不懂。早与你讲过,那画画的是当今大王,他在灵武呆过,咱们都见过……那是有着深刻寓意的。”
博骨律太岁黑着脸说:“反正骗小孩了。”
石敬中修养还算好,叹气说:“算了。不与你瞎胡论了。灵武现在还是靖康的,你在东夏为官,我也开始在东夏为官,东夏是放心,却不知灵武还能不能轻易回去,官府抓不抓我们呢。”
他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书箱,在里头翻找,翻找了一会儿说:“为了回报那位小郎君,我也把他的画买走了,本来听说北平原张将军喜欢书文,想到北平原送予他,赶上你来送我,亦无留念之物,就将它送你吧。这画——可能也会出乎你的意外,虽有意境,可是太工整了,工笔痕迹太重。”
他找到画了,借着灯火给博骨律太岁展开,众人纷纷凑来看,片刻之后,就一片惊叹,其中一个也有才气,赞叹说:“好大的气势呀。前所未有的上山虎。石秀才你不地道,去还说他画得不好。”
博骨律太岁读道:“虎于云上吹惊鸟,一啸换来旭日升。”
博骨律神采飞扬地说:“可能你们都不知道,此句是那个小郎君的弟弟所作,年龄?十来岁吧。”
立刻有人质疑:“这哪是孩子都口气?”
博骨律太岁立刻拒绝了,嘴里说“一副孩子作的画送我,我不要”,却是把钱袋塞他书箱上了,大声说:“你看看能不能唬住张将军吧。张将军那人?他懂书画?就是大王一句雅将,整得他附庸风雅。”说完,转身就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回头喊道:“一路顺风,官衙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呢。”
四十六节 大行天下
黄埔官学大部分保留在北平原,抡才大典之后,并没有太多人对北平原感觉陌生,但随着东夏这片国土对天下寒门、另类士子的吸引力增加,总还是有一些不熟悉的人,比如烈石朵敬中。
这些士子家不在东夏,曾有过一些靖康游学来的士子出于好奇参加东夏抡才大典,官身都有了,却又反悔出逃,跑回老家……甚至还有些人做官做了一年半载,说弃官就弃官,因而引发东夏国内的争议。不要说普通的东夏人,便是满朝的官员都认为吸收他国人在东夏为官,既不安全,也不稳定。阁臣把意见一再汇总送上,狄阿鸟也没做出禁止外人在东夏为官的决策,反倒拿出《谏逐客书》,朝会上让人当众朗诵,言东夏立国晚,国内文教低下,若无外人为官,则可用者少。当年相雍的李斯以此书震惊雍王,狄阿鸟抛出来,却显得有点时过境迁,并引发百般猜测。
雍得关东之才而霸,岂不是一种野心的吐露?在议论面前,狄阿鸟是要求当地主官要关心外籍官员生活的,要求众多,比如遣官时要接待,住所要安置,逢年过节要慰问,如果没有成家,要多牵线,如果成了家,多督促把妻子从老家接来……石敬中这一批人奔北平原去,就有人告诉说,按东夏惯例,张铁头将军和平原令章小河都会到场迎接,这也是石敬中准备了一幅画,觉得有机会送出手的原因。一路上,众人谈论这个话题,然而到了跟前,他们的心理准备还不够,抵达北平原,城外是张灯结彩,不少人身穿盛装,锣鼓角号震天热闹,乡老出面,见人下车就去捧人的手,要告诉这些来东夏做官的士子,他们知道感激,知道这些人是来“帮助”东夏百姓的。
“帮助”一词,石敬中就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偏偏心里暖流闯来闯去的。
很快官府上也有人来,章小河和张铁头一文一武入场,一个一个见面,一个一个行礼,问他们有什么困难,老家家人可好,需要不需要预支钱财安置,再然后,姑娘们闯上来,问在东夏可觉得好,士卒上来帮抬行李,帮他们看路引,然后还会护送到任上。石敬中自个还能顶得住,但好几个外籍士子当场就飙泪了,若没来东夏的人不觉得,来了再一寻思,这样还不负责任地不告而别,该是多么忘恩负义。
张铁头到石敬中跟前了,套着丝绸圆领的辫线袍,笑容满面,胡须轻抿,和蔼可亲,与他说话,说的啥,石敬中都没听清,好在记得有幅画要送,摸了半天,双手奉上,直说:“听说将军爱书画。”
张铁头还没收,按在他手上,微笑说他太客气,把他弄个大红脸。
石敬中当场解释,不是什么古玩字画,是自己在街摊上购来,为一小郎君所画,张铁头这才打开,展开之后确实有点恋栈,咦了一声说:“这虎上山,怎会有人画?”不过他还是没收,还给石敬中说:“咱们北平原是大城,备州第一大城,魏博都没咱们这热闹,黄埔官学边上有条街,都是交流字画的,尤其是山风堂,什么名人的字画都有,看着好的,直接买了刊,你带着去让人家鉴鉴,保不准会是好价钱,愿意收藏就收着,不愿意,转手换点钱安家。”
石敬中还要再说什么,人家已经走了,只好叹了一口气。
旁边有人教他说:“你去。按将军说的去,我看将军的眼神,那是喜欢得不得了,他说不定回头就让人去那儿找这副画呢。”
石敬中愣了一下。
这是啥意思?
难道送礼收礼还要绕一个圈?
他留心记下了。
一个兵卒配对一样找来,看他路引,告诉他到哪衙门应到,要领他去,他扭头看了好几回,见别人已经这样被接待着离开,也跟着那个兵卒走,一路走,一路问那兵卒这北平原的风貌。
卒子还套了辆马车,给他将书箱放上,说:“先生问我,我嘴笨,到了地方,安置了住处,我陪您在街上走走。你就知道北平原有啥了。”
他兴奋得脸通红,激动地说:“北平原啥都有。我们北平原大着呢,前两天大街上过大象,你信不信?我们东夏的精工作坊一家挨一家,南洋来的商人都住下不舍得走。都说我们北平原好,都说魏博也比不上,魏博越来越破烂,北平原越来越大,越来越好,街边没多远就有粪坑和拴马石,你在哪都找不到……每月初一十五还有官女义演,唱得像百灵,跳得像天鹅,你要是不缺钱,就给个零子,帮助一下我们东夏穷地方的人。”他一阵话说,渐渐有点混乱,但石敬中却兴致勃勃,不放过每一句。
北平原的繁华他听说过,但是没想到会繁华到这种程度,沿着靖康边线,现如今榷场不少,灵武也不禁边贸,但灵武也还是灵武,不过是个大县城……这北平原,十几年前荒无人烟,现在当真比魏博都要大?
进了城,入眼的景物就在逐步向他眼中涌去,耳边乱嘈嘈的,就在验证别人说的一切,街道已经够宽了,马车却驰走不动,走走停停。他在人流中独座车上掀帘,就像是已经呆在车上。
陡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入他脑海:北平原这么繁华,靖康要是索要回去,东夏给吗?
马车一路驰走。
去了官衙应完到,接着还要下分的,官衙上接待的人也亲热,告诉他可以在北平原逛两天再去任上。
他就让军卒给带着,去什么山风堂看看。
他一直怀疑,张铁头是绕圈子要画,不料人到了山风堂,一拿画出来,人家张嘴就出一千贯。
他还在挖耳朵怀疑,军卒代为解释了,说:“这画山风堂买,那是要刊印的,刊印出来大行天下,他们赚更多。”
东夏的画本全天下都是。
虽然靖康会撇弃一些,不让传播,但是货郎会挑着挑子卖,大人也就算了,顶多是图便宜,买个中堂,但孩子们却是欢迎到极点,石敬中还琢磨过他们的颜料。没想到,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出来的、
这对石敬中来说是件格外新鲜的事儿。
他擅长作画,定要冒昧地请求人家带他看看,军卒替他出示了官员印鉴,里面的人才勉强领他在刻板的院子兜了一圈,却也不让他见刊画的器物,还告诉说:“以前都是官办的,出入都要搜身,这几年才放手给采状,但刊画的技能,却得有爵担保不外传,这都是我家爵爷的身家性命。”
其实他并不太想将画出手,但是吧,人家说服他,是以要让天下人得赏为理由,他又难以拒绝,最后就把画卖了。
从山风堂出来,却是和张铁头碰个对面。
他算算时间,张铁头从城外回来,顶多是吃了个饭,因为认得真切,就跑去往旁边一站行礼。
张铁头也把他认出来了,笑着说:“啊呀。是你呀。”
他连忙询问:“将军怎么来了这儿?”
突然之间,他记得旁人提醒自己到山风堂卖画的,不由怪自己嘴臭,快赶上博骨律太岁了。
张铁头回答说:“有副重要的画要刊,我来问问怎么样了。你一看就是懂画的人,跟我来过来看看。这画……我其实懂不太多,虽然从书到画一直在学,但军务繁忙,还是欠缺得很,你要是懂,也别自谦,做我的老师也好。”
自谦一词把话封了,石敬中只好回答略知一二,跟着他,就走,走不多远,他提前进去的一个卫士已经带着里头的,像是掌柜的人一个人出来。那掌柜看起来很匆忙,见面也没有多余的客套,捧着一个长长的套筒,去了塞就从里头掏东西,很快掏出来个卷轴说:“版已经刻好了,只刊了一张样儿,正等着张将军来看,看看与官坊里差距大不大。”
卫士上去帮他展开,人都小心翼翼的,好像这不是一幅刊画,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眼看展了一半,张铁头示意石敬中替他去掌眼,石敬中凑上去,只一眼,他就鼻孔里多一股热流,脑袋发晕,双目直得像是无形之中有对尺子在眼前竖着。他张口结舌道:“这幅画……”
张铁头也大吃一惊,蹿到他跟前问他:“刊得不好?”
石敬中怕是鼻血,在鼻子上摸一下,发现那只是股热流,不是液体,这才放心,他讷讷地告诉说:“此画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学生所作呀。”
张铁头左顾右盼,似不敢相信,最后双手猛地一拍,脸庞筋肉一紧,脱口吼道:“捡到宝了。他娘的,怎么也没想到这幅作虎嗅牡丹图的人站面前了。”他转过来,一双大手扶向石敬中肩膀,跟双老虎钳子一样,石敬中还在心虚,他却是推着,让石敬中不停后退,石敬中回头看时,却是用野蛮的方式扶他入座呢。
石敬中一屁股蹲太师椅上了。
张铁头退回来,左看他,右看他,脱口道:“好才貌。像。像是你作的,你他娘的咋做出来的呢?大王都说了,这就是一副国画。无价的国画。你知道我为啥刊它,不但在官坊刊,还在他们山风堂刊?发将士们呀。哎呀。功夫不负有心人,教化我们东夏将士的才人,被老子给找到了。”
石敬中还要站起来。
张铁头又冲过去把他摁坐下,再退回来,笑眯眯地说:“此画尽显雅将之风。绝作。靖康那边练毛兵……我们在练雅将。”他哈哈一阵笑,手舞足蹈,踩了几个跤步,给身边的人说:“去。把先生要到我衙门里来。亦师亦友。亦师亦友。我不委屈你。绝不委屈你。我是有名额的,给你个录书军事的职务怎么样?”
四十七节 意外来信
进入将军府做了录事参军,生活一下子繁忙起来,有许多具体的实务还要慢慢熟悉,石敬中虽然在北平原接受为期不短的学习,一时之间也还是不能娴熟自如。不过日子过得也充实,不像靖康的官场,小吏进了官府,相当一段时间都是独行侠,还要辛苦巴结各个主官,来度过这一段危险期。在东夏,上下好像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上了差,没有说哪个主官让你给他泡壶茶,整理桌面,便是军府长史,也总是一早排队打一竹筒水,石敬中有次伸手,想替他把水打回来,长史还很反感,张口就是一句调侃:“你要是替我穿裤子,我不是光屁股了吗。”
几天过去了,日子过得充实而难忘。
石敬中束发起就闻名乡里,是有名的才子,及至年长,州县都有才名,自己也不免自恃,这几年修身为学,才识更是一日千里,然而到了东夏,便是被张铁头请进府做了录事参军,也不算人物,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埋没之感,看着这镇守府中几乎没有闲人,个个善操实务,生怕自己被轻视,因而也一样跟着节奏,勤于手边上的事。与北方土扈特人打仗,北平原就是东夏的大后方,粮食军械操办数量极大,石敬中也被用于操办转运。不操办不知道东夏的底蕴,不操办不知道北平原对于货物的吞吐量,多少万石粮食,多少布匹,多少成衣,往往几日功夫就能筹备出来,据说现在准备的一批是附加的,要送去腊风川,用来安抚投降的林中部族。
《猛虎嗅牡丹》一画已经被刊印出来,为了更加吸引普通人,被工笔画师多填了颜色,作为原作者,张铁头特意送了一份精裱的给石敬中,一来让他为念,二来让他看看,这画有无问题。
画的下边还用隶书作了直白的说明,用以向军民解释这画的含义,便是他作画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人家都挖掘了出来。
石敬中摊开画,一阵心潮起伏。
东夏不遗余力开启民智,教化军民,这在他看来,匪夷所思了。
这雅将?
不应该是将领们的一点文质和浪漫吗?
发给军民,难道指望他们都来做雅将?历朝历代,没有统治者希望自己的百姓掌握文化的力量,有了文化,就难治理,就找你的错处,就知道怎么反抗,石敬中甚至自己都亲身经历过,上郡有一拨土匪,后来向官府投诚,官府把不识字的都收编了,却把里头几个读书人抓起来给杀了。
这东夏给了底层人智慧,不是在放虎出笼吗?
想是这么想的,不过手边就有大夏律在读,他心里好佩服,敢放虎的人,会是些什么人呢?他想着把画送给博骨律太岁,正好来到已经安顿好了,也要给博骨律太岁写封书信,让这位原本是同族的乡党至交放心,正好一并让邮邸捎上。把画放到手边,摊开笔墨,他就洋洋洒洒写起书信。
这信告诉一声自己“安顿尚好”极简单,但是心里想说的却很多,就在信里说予博骨律太岁知道。
他听说东夏开了邮邸,不光官府公文传递快,军民都可以寄信寄物,能给快到两三天就能到北平原分发一空,却不大信,故意在信尾要求博骨律太岁一见信就写回信,以此判断邮邸送信的速度。
写完信,寄发出去回来,发现府中静悄悄的,尚不知怎么回事,靠近一个边厅,才知道转运使杨涟亭来了,正要求加派士兵护送押运,长史把官吏集中起来坐议,他连忙钻进去,见上头坐着一个生面孔正在看他,立刻歉意地点一下头,缩后头了。透过缝隙,他打量这位官员,见他红脸膛,脸上风霜痕迹很重,觉得这是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官员,很有可能是开国人物,顿时多了一些敬佩。
尤其是来人顶着两只黑眼圈,更让他相信,转运太繁忙了,他经常熬夜,太过劳累。
府中坐议片刻,那杨涟亭就说话了。
他相貌像农民出身的,但说起话来却不像,要知道在东夏,泥腿子出身的官员很多,虽然官府督促他们读书学习,他们也已经今非昔比,但往往还带点泥腿子味道,比方说一起吃饭,看你掉渣,他眼神就古怪,甚至会很直接,大声提醒说:“可别浪费粮食呀。”但在杨涟亭身上,这些朴实中的俗气已经找不见了,他操着字正腔圆的北平原口音,遣词说话很得体,甚至有官话的口气。
他说:“最近与靖康有点摩擦,靠靖康的不少村落因为界定不清,一些人接到靖康官府的文书,出头驱赶我们东夏的遣员,还不交粮,按说这是地方上的事,但我还是与张将军交换了意见,抽调一些将士,对那些地痞无赖作个清扫,由我亲自来办,以免其它人不够重视或者不讲方略,激起事端。”
石敬中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在想:眼下转运繁忙,几个村落有这样的小事,你怎么都要自己出马呢?
再说,这真不是你该管的呀。
他是新来乍到,加上对杨涟亭有敬佩之心,对自己的质疑也不坚定,只是抽了簪笔,当成想法记下来。
紧接着,杨涟亭又说:“大批的物资不要一下运上去,加派人手,该加派加派,但是最好不要一下运上去,军队是在往北走的,一下运送上去,不还加重了军队的负担吗?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囤积起来,派人把守好。”
有人提出异议说:“不一下送上去,在城里囤积是个问题,府库都是满的。要不运送上去,到渔阳,由渔阳那边接手。”
杨涟亭反驳说:“要是史文清相公不是被大王遣去北方镇抚,这是毫无问题,现在,就别把难题扔给朝廷了。在城外找地方,派军队守严实。”
众人一阵沉默。
长史笑道:“这都不算问题,将军那儿交代一声,等他作安排就行了。”
计较了这些之后,眼看就可以散了,杨涟亭突然提出要求说:“唐司马?唐司马?待会儿你带我去挑些兵,我有将军手令,按说可以成建制要,但是关乎民事,还是要挑些面善的,你跟我下营找一些好不好?”
司马虽然粗犷,却好说话,只是嘀咕说:“一点小事,你也太小心谨慎了。连脸都在意上。”
杨涟亭淡淡地说:“不小心。万一有什么变故,怎么给大王交代呢。”
司马受不了了,已经率先站起来,大声说:“走吧。走吧。”
他们一走,府里的人就要该干啥干啥,石敬中也起了身,正要走,长史把他叫住说:“中午王镇恶将军要来,你记得到场,如果他有什么要求,你给记下来,回头给我。我要往西边上谷方向去一趟,那边军府说有支游牧军队驻扎过去了,这中原的游牧部族,十有**是被咱们打跑的。张将军害怕他们在那边生事儿,让我过去给军府强调几个原则……本来是想带着你去历练。这王将军来,点名想见见你这个画了国画的大名人,下次再带你去吧。”
这有什么说的?
石敬中一边点头一边感谢。
长史也是说走就走,一个长史,文官头头,却是带着几个健卒,骑着骏马,加鞭就走。石敬中送出去回来,心里已经是极羡慕,眼看开饭了,就跑去吃饭,吃完饭,张铁头派人来叫他,来人透露说王将军已经来了……他这就大吃一惊,心说:“说好让我接待的,这我还没得消息,人已经到了,在张将军那儿了。”
他匆匆赶去,张铁头和一个短冉大汉面对面坐着,隔着几桌伸指划拳,身边摞了好几个空酒碗。
他正要靠近坐到一个摆满食物的空几桌上,张铁头就惊雷一样痛骂:“妈拉个。喝酒就喝酒,王镇恶你阴老子。”
石敬中从来没想到张铁头能粗鲁到这种地步,正觉得那王将军受不了,那王将军笑了,得意地说:“划拳能赢,那说明兵法好。”
石敬中见他俩这般模样,才靠近坐了,靠近坐了,才发现那王将军也是个年轻人,只是被短冉一围,看起来像年龄很大。
张铁头转身介绍说:“这就是石敬中大画师。王镇恶你仔细看。”
他又给石敬中说:“这一位就是闻名遐迩的马匪头目,也是大王的老部下,学问不见长,胡须比老子浓。”
王镇恶揉揉下巴上的胡须,苦恼地说:“我许诺部下说,此次争不到出兵,就不剃胡须,结果没去成,我又不能言而无信,胡须就留上了。这也没留多久呀,昨日回家,牙牙学语的小女儿一下被吓哭了,说什么都不肯喊爹。”他欠欠身,竟持两三卷轴跑石敬中身边了,轻声说:“先生。三小是放羊娃,跟了大王这才读过些书,喜欢书画,却一直不得其民,先生可否指点一二,我带来了。”
他一打开,张铁头也凑来了,三个脑袋往画上一凑,其中俩呆住了。
不是差,而是画得好。
画中是一位宫装女子,手持圆扇,丰满高挑……张铁头惊问:“这真是你话的?”王镇恶笑道:“那还有假?”石敬中仔细看看,一则线条还显得毛糙,再则就是想出神韵,却又用工笔上的技法,最后则是留白和布局不大合理。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
这是刻苦学来的,但是缺乏基本技法,缺乏美感熏陶,也许放在一些大家眼里,这都是匠气,但是石敬中却觉得尤为难得。
放羊的出身呀。
一直都在行伍中,竟自学绘画,到了这种地步。
张铁头已经兴叹:“三天不读书,比不上王野猪,不吃酒了,没心情。不过,过年三金鲤的仓穴子贴交给你画。”
这是外头正好有人。
张铁头就起身过去,到外头接了一封信,揉着脑袋回来。
回来坐下,他就晃了晃书信说:“王弟给我回信了。大王交的苦差呀,是要给王弟回忆当年吃的苦,我想着那些岁月,是一边滴泪一边写,看来是把他打动了。这么远的路程,信这么快就回了。”
他撵指拆开,拿出信纸一甩,看了不两眼,神情猛地一敛,喝道:“不好。”
王镇恶和石敬中正在说话,听他喊了一声,不对劲,连忙坐好看他。
张铁头却没有太过激动,却是很凝重地说:“王弟心里有魔障。他想拿回高奴,说城内有人接应他。给我写信,是希望必要时我能呼应之,分担他的压力。”他反问:“王镇恶。他这是胡话吧?”
王镇恶略一沉思说:“不全是。打高奴?他定是想攻略陈州,截断陈州,数十万靖康军队灭了大棉,有家不能归。”他猛地站起来,提了一碗酒,仰头喝尽,大吼一声:“王弟好大的气魄呀。但他不知道吗?靖康功败垂成,他是雍人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