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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节 兄弟攀比

    黑明亮一走,狄阿鸟交代使团,给皇帝准备一些稀有药材,于夜中离开。

    他永远有这样的不可捉摸,行程不为人料知。

    因为狄宝做人质时年龄太小,出于惯性,靖康国并没有对他作过多的监视,他到东夏使团,外出送阿爸走,东夏暗魂并没有发现嫌疑人靠近。等回到府邸,黄文骢在呢。他恭恭敬敬见完外公,别的还来不及说,黄文骢就先问他他阿爸是不是来了,黄老爷子就是寻着味道给摸来的。

    狄宝还在意外,黄文骢就已经直入正题:“我寻他,还不是计较你和你表姐的婚事。”

    狄宝一下郁闷了。

    他对表兄妹们极为冷淡,偏偏他七表姐一天到晚来缠着他,长辈们也极力撮合,但他真的对这个表姐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倒是喜欢上靖康王室的一位公主,过世大王爷的长女儿,不过敏锐地感觉到两国的关系,从来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外公也操心这件事,令他颇为难。

    他想了一下,假传圣旨说:“阿爸说了,不许我早早定亲成亲,他说我还小,需要多读书,勤习武。要是现在就定下婚姻,会分心。”

    黄文骢面带慈祥地盯着他。

    还没有来得及夸奖,黄母打一旁走出来,引发狄宝欢快地叫了一声“阿婆”,她自个已经是先夸奖自己的外甥了:“读书习武。你表兄弟里头谁也没你读的书多,还能骑马开弓,百步穿杨,他还想咋的?哪家权贵的孩子不是十二三岁就定亲,十五六就成亲?他就是个怪人,你别管他。他稀罕你娘的时候,他多大?十三四岁,还没你大,他自己怎么不说?”

    狄宝一阵苦笑。

    谈起他阿爸和他阿妈的关系,他都报以苦笑,不少人都说他不是亲生的,他自己怎么完全没听说?

    他问:“阿婆,我问你,他们说我不是阿爸亲生的,我到底是不是呀。”

    黄母端详他一番说:“你阿爸一家遭难的时候,街上有个无赖纠缠你阿妈,但他那身量,比得过你阿爸家族?就看你十六、七岁已过六尺,谁还说你不是你爹的儿子?你看你的眼,又细又长,连你母亲都不像,不是他的是谁的?人家描黑你母亲,为的就是降低你们母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你也信?”

    黄文骢自己都没有想到妻子分析得这么调理,笑道:“别瞎想。别人不知道,你爹还能不知道?当年他也怀疑过,一见你就肯定了,为啥,你们家的人身骨大,眼细长……天生是射箭的材料。”

    狄宝放下心来。

    过来一会儿,他才说:“我阿爸是来了。不过根本就没来这儿,在使团住地见的我,已经走了。他只托我过两天问候你们好,还说过不多久,就让我阿妈跟着公主阿妈一起回来,在长月住一段。”

    黄文骢叹气说:“你娘也是不争气。当年阿鸟那么爱她,她不懂事。现在呢,也不知道哄你阿爸,自己还贪吃,就给肥起来了。我见她都想揍她。她回来干什么?她回来还不是吃遍长月城?”

    黄母给狄宝带了不少东西,叮嘱了很多事,才和黄文骢一起离开。

    狄宝等他们走后,换了一身练功衫,在庭院里舞剑,挥得漫天星光闪闪。

    一旁暗衙的武士忍不住为他喝彩。

    他却边飞舞,边问:“阿虎的剑术比我怎么样?”

    武士回答不上来。嗒嗒儿虎在高显的日子多,在国内的日子少,国内的人,哪怕狄阿鸟身边的人,除了那几个,其他人都几乎接触不到,更不要说那些不是身边的人了。

    武士就说:“不相上下吧。人都说阿虎宝特有勇冠三军的架势,七级黑鹰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东夏立国之后,有意按照武艺高低划分为21级,来对照爵位,但后来发现21级根本没法评定,气力,反应力都没法划分,而且人吃饱饭不吃饱饭,5斤的坎说上去就上去,评定下来半点不稳固,就重新定了个十三级。一级之上,每级都有奔跑,臂力,膂力等项测试,光是每级气力增30斤,十三级上去,就是360斤,除了一些经年习武,天赋异禀的人之外,绝大多数军士之间的差距不会达到那么大的。所以这十三级武力制,只有寥寥几个人能达到,多数身体素质好的,新入营的年轻军士处在三级水平,达到二百六七十斤的臂力,而到了七级,可算骁勇善战,开三石之弓,九级以上,基本上都是十八般兵器马战步战丛林山地沙漠战勇冠三军的那几个。

    这种定级之法极大鼓舞东夏的兵员素质。

    一旦不过5级,将士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甲等军府的。当初建国时,士卒普遍都是三级标准,而且不是现在的三级,现在的三级评定已经包含了刺杀等训练。现在也就是十七八岁新入伍的人才觉得三级不丢人,兵员素质是越来越好,有些在家养气力的,二十左右,结果上去就是5级。

    按照这位武士的说法,狄嗒嗒儿虎已经相当于一员骁勇战将,开三石之弓,一漏之数奔跑千丈,马战步战等战法样样过硬。

    狄宝大吃一惊,反问:“这怎么可能?他才十四岁。”

    武士笑道:“没人知道他到几级,也许相搏之中,大伙会畏首畏尾吧。”

    狄宝这才释怀,说:“我也不过才六级水准,阿爸让人测试过的。这些年,阿爸派人管着,我习武练剑,一日都不曾偷懒。再怎么说也比他多吃两年粮食,他要过了七级,岂不是超过我这个哥哥?”

    武士点了点头。

    狄宝收了剑,总结:“我马战弓术可能会比他弱一些,毕竟这儿是长月城,但书肯定比他读得要多,别看小时候我们玩,他就在一旁装读书,念念有词。好武之人往往读不进去书,他竟然敢哄阿爸,说他要去考状元,这家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这儿,他想起来了,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他让阿爸给我捎来了他的礼物,是把油布包裹的大弓,我拿出来试试手。”

    不大工夫,他就把弓拿了出来,揭开油布,愕然道:“这弓是三石的。”

    武士也愣了一下,持在手里试着拉展,肯定地说:“三石弓,不过是把好弓。”

    狄宝只能满开八分。

    人说他阿爸十四岁开过三石强弓,后来一次打仗,力气增加,竟然把三石弓开折了,狄宝都将信将疑,问过他阿爸,他阿爸就说当时开折的可能是张劣质弓,现在他狄宝十七了,开三石弓也只能开个七八分,而且不是一下就是两下,万万没想到嗒嗒儿虎考验他阿哥,送了个三石弓。

    狄宝想了一会儿说:“下次我让人给他捎东西,给他捎个七八十斤的大铜锤,我让他舞去。”

    天下做兄长的烦恼莫过于此。

    弟弟说赶上来就赶上来,人家一看就发出惊叹,这你弟比你小好几岁吧,这不是给人极大的压力吗。

    狄宝只好选择不信。

第四节 一窝虎崽

    嗒嗒儿虎却不知道自己送三石弓,他阿哥觉得他给人难堪。

    他自己已经能开三石之弓,在这一点上,已经超过当年的狄阿鸟。

    虽然盛传狄阿鸟十二三岁上战场,就用过三石之弓,其实是二石和二石半的,偶尔用一用三石,也都是为了符合他的半满快射的独特弓术。

    十四岁的嗒嗒儿虎却是个另类,他个头虽然不低,身材并不显粗壮,站在一处练武场上,甩开衣裳,露出一身滚动的青筋。

    他的武艺连几个勇冠三军的将领都感到惊诧。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在十四岁时达到过这种程度,心里不是认为嗒嗒儿虎天生神力,就是战神下凡。

    嗒嗒儿虎因为长期居住高显,没有母亲和阿奶管束,野起来,独自深入密林,夜宿不毛之地,暴虎冯河的事儿哪样都没少干,高显金兀术所部好斗的少年人一听说李虎大名,就悄悄绕着走。

    回到东夏,狄阿鸟一看,人才十四岁,就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头,内心的忧虑就上来了,思前想后,骗他入官学,哄他把精力放在读书上,免得将来大王一身武勇,不能文治天下。

    暗中瞄他的一些重臣心想,武艺好,读书肯定不好,却又一个没想到,嗒嗒儿虎进了官学,除了几门需要大量背诵,要求一字不差的功课不好之外,其它的样样名列前茅,就这,他嗒嗒儿虎还不干,他在通好学堂成绩都是第一,回来之后只能算前茅,自己觉得不舒服,逢到阿爸问起,还不好意思说成绩,最后干脆说:“阿爸。我以后知道好好读书了,将来考个状元给你。”

    这一读书就收不住。

    敢为天下先,就要有敢为天下先的劲头。

    读了一天书,滚动着青筋,沙坑里几个负重深蹲起来,他阿奶派人来找他。花流霜一直埋怨狄阿鸟,你把孩子扔高显就罢了,好不容易回来,又怂恿他考状元,弄得人一天到晚读书,有个家宴呀啥的都见不着。只要她一见嗒嗒儿虎读书,就节杖一戳,冷呵呵地说:“读啥读?哪样东西是读书读出来的?你阿爸小时候一让读书就偷懒,你咋反着呢。读成个书呆子,他就后悔了。”

    然后,嗒嗒儿虎就该憋屈地大喊:“奶奶。”

    老太太让嗒嗒儿虎回家,嗒嗒儿虎不敢迟疑,免得老太太又拿节杖戳他,回屋换了一身衣裳,收了腰,本来变成一位翩翩少年,却不料顺手捞个穿满飞镖的武功带,扎下去再捞了一把弯刀,已经不伦不类。

    马棚边养父已经备好了马,狄阿瓜等着他呢,他的伴读铁牛儿百无聊赖,为他梳了两下马鬃毛。

    他笑了一笑,要养父和养弟一起去,他们都不肯,说怕扰到老太太清静。

    嗒嗒儿虎就带上狄阿瓜和铁牛儿,一跃上马,扬长而去。

    来叫他的人都喊不住他,看着他用精湛的马术在土院子里就开始翻腾。

    出了院上了路,他更是像一只海东青吊在马背上,闪电一样飞驰。

    到了内城边上,忽然见得一个书摊,挂了很多的字画,他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一竖而起。不等战马停住,他一扔缰绳,下马瞄上那些旗幡一样的画卷。

    看了几看,他在其中一幅跟前挪不动脚了。

    那上头画了一幅下山猛虎,凑在一朵牡丹面前,似陶醉似轻嗅。

    他二话不说,用马鞭点着问:“此画何人所作?”

    卖画的笑道:“这是一位来渔阳入官学的先生放这儿寄卖的,要价极高,小郎君不要被吓退。”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说:“我喜欢。就吓不退。我喜欢,我阿爸也一定喜欢。此画大有深意。他要价高,那是看准了的。”

    卖画的立刻把手掌伸来,另一只手伸过去,捻一下前头那支胳膊的袖子,示意要袖语。两人在袖子里一接触就各自缩手了,卖画的脸上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样。狄阿瓜和铁牛儿从后面跟来,均以为嗒嗒儿虎出价太低,打一旁不停问:“多少钱。他要多少钱?”

    嗒嗒儿虎说:“他要一百贯。我出一千贯。”

    狄阿瓜懵了。

    他苦笑说:“李虎。出门有你这样买东西的吗?”

    铁牛儿打一旁说:“李虎。你自己就会画画,干嘛出一千贯买他的画?”

    嗒嗒儿虎再一次上前,盯着那幅画片刻,摇摇头说:“你们不懂。这幅画值得一千贯。若是我阿爸在,一定出更多。去。阿瓜。你回家给我阿妈要钱去。就要一千一百贯吧。一百贯是这位阿郎的辛苦钱。一千贯是作画的酬劳。”

    东夏的生意人却是实在,连忙说:“你想清楚,先回家给你家大人商量,我是能得一笔钱,但那不是欺诈你么。”

    嗒嗒儿虎一回头,给狄阿瓜耳语说:“快去。若是我阿妈不给,找我阿奶要,若阿奶也不给,你就说:李虎在为一国买雅量。”

    狄阿瓜愁了。

    他想了一下说:“阿虎。我都是大人了。我回去这么一疯,不合适呀。让铁牛儿去。”

    嗒嗒儿虎瞅他一眼。

    狄阿瓜只好说:“好。好。好。我去。我去。先说好,我全说是你的意思。”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

    狄阿瓜走了,嗒嗒儿虎找个石墩一坐,坐了好一会儿,他阿奶派去喊他的人才追上来,见李虎城门口坐着不走了,就说:“李虎。走呀。”

    嗒嗒儿虎给他挥挥手,要求说:“你先回去。我要买画。”

    他阿奶派来的人是大人,下来就为他参谋,一听一百贯,已经觉得是天文数字,再一听李虎出了一千贯,头发都差点竖起来,他反问:“李虎你不怕你阿妈揍你?你要知道咱们家一个月的开支……”

    嗒嗒儿虎知道他要说家中日常开支也不过这么多。

    他不愿意对待阿奶这边四十多岁的人,像对待铁牛儿和狄阿瓜一样干脆,笑了说:“阿伯,我要一千贯钱都拿不来,这手还能拿点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让大汉看。

    大汉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本能地去接他的手掌。

    狄嗒嗒儿虎仍微笑着。

    大汉觉得哪不对,却就是反应不过来,铁牛儿也去看嗒嗒儿虎他手掌。

    嗒嗒儿虎说:“我是我阿爸的儿子,这手能抓一千贯吗?”

    大汉幡然醒悟,脱口道:“能。”

    他欲言欲制,终于站一边不说话了,只是瞄着那卖画的,死死盯住,看他有没有欺诈仨少年。

    嗒嗒儿虎再次回到画前,凝视不动,几次伸出手指,要去点触上面的花朵和老虎,却没有触上去,只是念念有词:“猛虎爱牡丹……猛虎嗅牡丹,猛虎赏牡丹。这画神了。”卖画的站一旁说:“官学的学生来了几波,都说猛虎不食牡丹,这画太谬,卖一百贯,纯粹坑人。我讲给那画师,那先生说:猛虎细嗅牡丹的情怀,岂是他们能懂的?”

    他还说完,嗒嗒儿虎打断说:“细嗅。细嗅用得好。那先生在哪儿,知道姓名不知道。”

    卖画的说:“姓石。像是个有学问的人。是从灵武那边来的。在官学客居,不知道是要入官学,还是在等一个月后的抡才大典。”

    嗒嗒儿虎迟疑了一下,像抒发一样,扭头给铁牛儿说:“今年我不参考,天下英才济济,今年我肯定拿不了状元,还要多读书。”

    卖画的一头吐沫喷了出来,扭头为嗒嗒儿虎的言行吃惊。

    嗒嗒儿虎说:“趁着我阿哥回去拿钱,我也好画,不如在你摊上挥毫,也放在你这里寄卖。我这幅画?”

    他扭头看看铁牛儿,又看看那大汉,其实不敢肯定自己的画能值多少,一咬牙,大叫:“标卖十贯。”

    铁牛儿和那大汉都是瞅瞅嗒嗒儿虎,再瞅瞅那猛虎牡丹图,心说:“这得画一百幅才抵人家一副。”

    嗒嗒儿虎不声不响转到人家案前,让人家收拾了一块地方,摆出纸笔,哈手构思,终于,他开始提笔,却没有用擅长的工笔,下去就是一条虎背,接连换过颜色,老虎已现端倪,斜在一条山路上,尾巴钢棍一样半卷。

    卖画的人虽然自己不画,摊上都是东夏版画和别人寄卖的画,但还是识货的,张口就质疑他:“小爷。虎要下山才有气势。”

    嗒嗒儿虎提笔笑道:“世人皆知虎下山,已落俗套,看我的。”

    他提笔几抹,铁牛儿喊着:“这山高。周围都是云。”

    卖画的一看,云海山脊,虽然看不到山顶,也即将到顶,随着嗒嗒儿虎继续作画,一轮朝阳露了半弯,这山周围开始冒出山峦,远近皆矮,一棵山松正对虎嘴,众人一看,那虎嘴是张着的,看来嗒嗒儿虎早已胸有成竹,便是映着这大张的虎嘴,山松逆风半弯。嗒嗒儿虎检查一番,勾补远近,点了一群飞雁,却都是逆着虎嘴惊飞,嗒嗒儿虎摇摇头,似乎还不太满意,哈气道:“我已画成。干了你就收起来吧。”

    卖画的出示采状供他记录,给他纸笔,让他写个寄卖书,自己伸出大拇指按上朱砂,歉意地说:“我字识不多,只能由你们自写,我辨认一番无大碍,按指印给你们确认。纸张你们收好。”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看看天色,正念叨狄阿瓜怎么还不来,狄阿瓜来了,带了大大小小一群小孩,过来就吱吱喳喳,其中还有个胖小子,坐在狄阿瓜怀里,流着口水往上头指着一个胖娃娃,念叨说:“要。”

    就这样的画不值钱。

    卖画的连忙取下来额外奉送。

    一个脚踏灯笼裤的少女瞅一番,看着那猛虎牡丹图,也是一阵摇头,说:“阿哥。一千贯买张废画。回家你阿妈……”

    她叹口气,从身上摸出大块金元宝,握上恋恋不舍,笑着说:“要不不买了,这金饼我替你放着。”

    她又说:“临摹一张吧,就说金饼买的。你放心好啦,我替你临摹。”

    一个小点的少年白了她一眼,说:“看我不告诉大阿妈……”

    话音刚落,少女气鼓鼓地说:“阿梧。你到底是谁阿弟?”

    阿梧得意洋洋地说:“我还是阿虎的阿弟呢?”

    他扭头看一遭,到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跟前,搂上脖子说:“阿秉。咱们都是阿虎阿哥的阿弟,对吧。”

    少女正要去揍他们,发现手里的金元宝给嗒嗒儿虎捏走,就痛惜地撅起嘴角,她已经有了几分倾国倾城的模样,此时似蹙似颦,卖画的都被触动了一下。

    少女挽住嗒嗒儿虎的胳膊晃两下说:“不买了嘛。钱你保管。我只要一盒水云坊水粉。”

    嗒嗒儿虎把钱递给那卖画的,把文书交给少女,小声说:“这幅画是要给阿爸的,事关我东夏雅量。你想要水粉,我也寄卖出去一幅画,等卖出去了,钱是你的。”

    少女跑去瞅一眼,然后一大堆小孩你也叫嚷“看看”,他也叫嚷“看看”,卖画的都十二分慌张了,忍不住去护。

    狄阿驼说:“阿哥是猫,却就喜欢画虎。”

    狄阿秉说:“猫?一手就拎出去了。你看是你拎阿哥,还是阿哥一提溜,你小猫了?”他俩打闹起来,跑一旁摔跤去了。

    狄阿梧突然说:“阿哥。题跋不敢落呢?要不我替你题几句诗。”

    嗒嗒儿虎带着征询看向卖画的。

    卖画的懵了,这谁家一群孩子,这大的少年出手就是上千贯,挥毫就还回来一幅画,来堆小孩,冒出来个更小的,要题诗……他行吗?十来岁吧?顶多十一二,一脸秀气,跟个粉团团一样。卖画的一迟疑,也盯着嗒嗒儿虎,带着询问,像在问:“他行不行?”

    嗒嗒儿虎请求说:“让我阿弟题两句吧,他可以的,小篆还算工整,鼓励到他,他就更喜欢书法了。”

    阿梧霸道地说:“不写小篆,我写狂草。”

    卖画的识货,觉得嗒嗒儿虎这幅也算佳作,生怕被破坏,忐忑着递给一笔,阿梧先嗷嗷大叫一番,把自家兄弟姐妹全逗乐,这才趴上头,行云流水一般张狂写道:“虎于云上吹惊鸟,一啸换来旭东升。”然后乐乐地放开笔,大叫:“小爷来头大,不敢留名。阿画先生,你收好吧。”

    人都走了,卖画的自言自语:“虎于云上吹惊鸟,一啸换来旭东升?这上山虎?也一下够气势了的,再配上诗,俗人也看得懂。看这诗,这小孩也一团虎气。只是谁家养了一群虎崽子?还个个掖剑?”

第五节 物竞天择

    狄阿鸟的王宫仍是遥遥无期,据说通京那边正在盖,但周围的知情人都被封了口,家里妻妾得出结论:又是谎言。虽然王宫没有盖,但是狄阿鸟倒是给阿妈修了新房,是又亮堂又宽敞,而自从修了新房,老太太就发现狄阿鸟的妻妾们回回早晨来请安,如果孩子小的还带着自己的孩子,请安完到了晚上还不走,房子根本不够住。人多是非就多,一天到晚两个老太太就觉得烦得够呛。尤其是龙蓝采,多年来一直有病,花流霜又一直在和狄阿鸟商量,把新修的房子还给他,自己还回老宅子去住。

    不过,也有二老喜欢宅子的时候,摆个家宴,人是够坐了的。

    家宴,郭嘉和段晚容也来了。

    西征回来,他生了一场病,段晚容不免多加照料,就照料到一块去了。狄阿鸟知道俩人早就有点苗头,一直碍于自己无法揭破,现在终于走到明处,不由松了一口气,倒是两位老太太一直觉得狄阿鸟对不起人家,暗中不高兴。郭嘉来了,狄阿田姐弟几个也在,狄阿豆也成了亲,带着她的未婚夫,他的未婚夫怕人与他俩说话,紧张,凳子上笔直笔直地坐着,一看就是甲等军府出身的将领。

    这场家宴是为狄阿孝接风的。

    像余蝶这些出嫁的姑娘,按说也是自家人,老太太都没让人去通知,郭嘉是得了便利,知道狄阿孝回来,自己两口子才给摸来了的。

    这几年来,狄阿孝多数时间在通京和东部猛原坐镇。

    他率领东夏军队与土扈特人作战,等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将十万兵,决战大漠,封狼居胥”,多年在北方,他节制诸部诸军府,战绩累累,屡次击败铁跋真,威震草原,素有“北天王”之称。狄阿鸟把他传召回来,就是想把博大鹿替换下来,至于为什么要把他召回来,换下博大鹿,内中详情却没有与众人说过,狄阿孝坐在郭嘉上首一个劲交谈,不但想知道阿哥的想法,还想知道有人说博大鹿犯了错,是不是真的。郭嘉自己也不知道,见狄阿孝老觉得有所隐瞒,就在那儿反复辩解。

    狄阿雪与狄阿田在一起坐着。不是狄阿雪非要拉着她一起坐,自雕阴牧场被夺,狄阿田就和狄阿孝面和心不合,斗得厉害,开始只是靠告状,后来就干脆对着干,而国内与狄阿孝战功相当的只有赵过一人,又是她狄阿田的夫婿,两个将领在战略上和意见上总有相左的时候,赵过不争,狄阿田就替他争,一争,就争得狄阿孝气急败坏。狄阿孝又对她的生活习惯十二分不满,两人到一起就不太平,见面就吵架。现在狄阿鸟不在,老太太已经镇不住二人,回回也不知道该支持谁,道理也说不过他俩,狄阿雪只好勉为其难,拉上一个,免得他们往一起凑,凑到一起又吵架。

    西征回来,狄阿雪就与王明诚成亲了,前年添了一丁,添完丁,王明诚才肯不到处找石头,堪地舆,老老实实在北平原那边教学育人。

    老太太也为此高兴。

    起初两个老太太是看不上这个年轻人的。

    一个年轻人,光会找个石头什么的有什么用?

    没想到,王明诚在瀚海中找到了暗河,东夏在里头修了一座小城,而土扈特部族就因为此城可以补给通过瀚海的军队而吃了大亏。

    四年前,狄阿鸟在狄阿孝与土扈特人交战的时候,率三万骑兵突然穿过,一举出现在土扈特人身后,土扈特人被打得大败,从此元气大伤,开始走了下坡路,再也无力与东夏正面相抗衡。

    这时王明诚仍是默默无闻。

    紧接着,他就开始了一举成名天下惊的崛起过程。

    三年前,他找到龙不存世的结论,在狄阿鸟暗中支持下,于一场东夏、靖康的文人会上突然宣布自己的成果。

    当他拿出大量的证据,化生石,手稿,甚至一些古代佩饰,天下震惊。

    很多东夏、靖康明儒著书反驳,靖康朝廷宣布的“邪生”里头,他是第一个,皇帝派遣使臣来给狄阿鸟要人,暗中拿出狄阿鸟许多的仇敌来换,被狄阿鸟断然拒绝,使者在狄阿鸟家门破口大骂,别人只觉得使者无礼,老太太却听得津津有味,给狄阿鸟说:“了不得。这书生了不得。”

    但这还不是他人生的顶峰。他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道统之争你死我活,此观点一现世,将圣人的言语冲荡个干净,几乎成为天下士人的公敌,王氏乃门阀,家中大儒成群,尤以论语擅长,干脆利索地把他从族谱上划掉。但在东夏,他所遇到的情况恰恰相反。

    他在北平原上课,每次都要由助祭安排三、五人手,在门口高唱,复述内容,以供人山人海的学生能够知道他在讲什么。他的观点是对是错,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在天下轰动到这种程度,刊印的图书数十万册倾售一空,被天下读书人拿去要找出其中错处,已经用惊艳不足以形容。

    狄阿鸟却是接受了他的观点,“物竞天择”的大匾,就在他书房正头顶悬着,也许是激励自己,也许是标明态度上的支持。

    正是有了狄阿鸟支持他的“物竞天择”,东夏官方不敢直接驳斥,但是又怕人人都过分强调“物竞天择”,国家成为散沙,干脆发展出一套不相悖的言论,叫“人以群居”,来解说人类的国家。

    有了“物竞天择”,好像一切都有了向前的驱动力。

    东夏人生怕被“择”走,读书,求学,习武,做工,行商都疯一样求勤,求改进,求革新,求更好。

    中原人接触最多的是东夏出产的精工商货。东夏靴子一出,天下的作坊就在仿制,甚至不远万里,派遣亲族来东夏做工,怎么做鞋子学走了,也做出来了,东夏改了标准了鞣制工艺和样式也推陈出新,要买鞋子的人发现中原人仿制东夏的那些鞋子怎么看怎么不好看,怎么穿怎么不舒服,硬,磨脚……连夏天的木屐,都被皮革的代替,有人就说,东夏出靴,天下无鞋。

    靖康国的道统是“法古习圣”。

    而东夏呢?

    靖康国通过官方评定,干脆认定东夏的道统就是“物竞天择”,官方定义完,就开始争道统的战争,相互出书,相互辩论,相互讲学。

    道统之争,你死我活。

    一旦有谁来到东夏,在东夏黄埔官学讲学获得成功,舌战过东夏文人,一回去,九品中正立刻能将他捧个脚不离地……九品寒士一夜间权贵登门,封仪资助不绝,从此出有车,居有屋,耕有田。

    天下侠义之士认为王明诚是天下第一大害。

    天下闻名的王明诚,一年之内,总能遇到刺杀,这频率,比狄阿鸟都高,但凡抓住的,都是慷慨赴义。

    人到这种程度,老太太再不说狄阿鸟找了个穷书生,根本配不上他们家阿雪。

    李芷后宫的事情多,来得比较晚。

    她来了之后,见谢小婉正在和龙妙妙下棋,告诉一声:“孩子们到我那儿找阿虎,听说阿虎要一千贯买幅画,一起去接阿虎了。”

    接着,她又提醒谢小婉:“家宴,你没派人去叫你表姐的那孩子么?”

    谢小婉一抬头,叹气说:“怎么会不叫。他不来。我也想让他来,不认咱家能行么?要我说,蜜蜂欺负他欺负的。”

    她“啪”地拍下去一个棋子,大声说:“大娘。你把蜜蜂领走吧,被他阿爸宠得上天。我管不住了。”

    龙妙妙笑笑。

    她的孩子在龙蓝采抱着呢。

    这几年,家里的孩子先生后生,多了一大片,俩老太太是高兴,觉得人丁繁衍,最受不了的是李芷。

    李芷是大妻,是所有孩子他娘,自家母亲管教不住的全塞给她。龙妙妙这一笑,就是亲眼见谢小婉在这么干。

    谢小桃有病,而她那个阿秉也淘气,她一天到晚都伸长脖子想知道自家孩子惹祸没有,是不是又跟兄弟姐们打架了,只有李芷管得住,这秦禾身边的阿麟,秦禾根本不想管,自己还玩心重呢,也往李芷那儿塞,王凤仪和王曲曲还好,自家的孩子自己带,管束得一丝不苟,那也榴桦生了一个,按照猛扎特的习俗送到大妻帐里,也塞给了李芷,狄阿瓜怀里抱着的那个胖小子,就是她生的。

    还好,杨晓玲自己没孩子,愿意帮点忙。

    这会儿,别看孩子们大部分去接嗒嗒儿虎了,她手边还团好几个。

    王曲曲是西陇人,与谢小桃一个地方,就和谢小桃关系好,两人在一旁坐了说话,帮着杨晓玲哄孩子。

    好在狄阿孝家的孩子还没来到,狄阿田家小小田生了病,狄阿豆,段晚容他们都怕孩子们凑一起打闹,也没带孩子。王曲曲见到李芷站起来行礼,李芷知道嗒嗒儿虎在王曲曲那儿生了场病,至今还有传言,王曲曲见自己就拘谨很多,冲她笑了笑,进去找老太太,看看老太太还有什么要操办。

    到了里头,俩老太太就问嗒嗒儿虎,问他怎么还不来见他二叔。

    李芷一说嗒嗒儿虎在买画,龙蓝采就本能地说:“这孩子是憨呢,打小就憨。”

    他们一家人都朴素,哪像长月的贵妇,谁当千贯是钱?

    千贯也就是十几两黄金,在长月,随便一个像样的首饰也不止。

    花流霜笑笑碰碰她,说:“千贯算什么?能花才能挣。要是抠抠索索的,将来怎么办?那个将士们发钱,那给百姓赈灾,怕自己先心疼死。不怕花,就怕不花。”

    李芷也不多说。

    她只问两个老太太怎么不叫来狄阿孝说话。

    俩老太太顿时不高兴了。

    龙蓝采说:“叫不来。说上一会儿话就出去了,跟郭嘉一起讨论国家大事的。早知道让阿雪和阿田陪着了,这不是怕他们一见面就掐,就没叫阿田陪我们老姐妹说话,想着问问阿孝的家事儿。”

    花流霜一挥手杖,压低声音说:“他肯说才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怕露馅了,你怪他。他在你身边呆不住。”

    龙兰采一下乐了,将孩子递给狄阿青,大着嗓门说:“我还托他给阿青找个才俊呢。算了。算了。”

    李芷也想笑。

    狄阿青是怎么回事儿?

    她还小呢。

    狄阿鸟想让她自己挑,老太太便怪狄阿鸟不上心,想找老二找呢,这才知道老二更不靠谱,脑子里不存这些事儿。

第六节 打擂夺画

    嗒嗒儿虎一进家,就被李芷堵门口了。

    兄弟姐妹们都被放进去,去吆喝,去叫喊,招更多人的来看他一千贯一幅的画,偏偏他进不去。

    他觉得阿妈给钱是给自己面子,但历来小气,肯定不同意自己用一千贯买画,略一忐忑,主动将画轴递交给李芷。李芷接在手里,打开都没打开,仍是严厉地盯着他。嗒嗒儿虎就不知道为什么了,嚷道:“阿妈。你看看画就知道了,这一千贯花得值。”李芷身后上来了一大堆人,但都畏惧李芷的严厉,在十余步外盯着嗒嗒儿虎笑,孩子们还做几个鬼脸,表示他被他阿妈抓活该。

    好事的秦禾主动站到李芷身边,替李芷教训:“知道不知道你阿妈为什么挤你?”

    嗒嗒儿虎不知道呀,问:“不知道。为什么?”

    秦禾也不知道,忍住笑,绷住脸说:“想。赶紧想。”

    李芷的视线却在嗒嗒儿虎的腰带上。

    她怕秦禾一参与,把气氛搅活跃,自己就教训不成嗒嗒儿虎了,淡淡地说:“李虎。今天为你二叔接风洗尘。你知道吗?”

    嗒嗒儿虎愣了一下。

    去叫他的人还真没说清楚。李芷又说:“你二叔镇守北国,劳苦功高,是社稷的功臣,又是你的长辈。你就这样随意穿着,腰间别了一圈飞镖去见他?我听说你给你阿爸许诺要好好读书,难道书中竟没有教你礼仪之道?如果没有,回去翻翻《仪礼注疏》,妥当了再回来拜见你二叔。”

    嗒嗒儿虎憋屈了。

    他掉头走两步,又扭头回来,分辩说:“那你怎么不说我阿爸,他还……”

    李芷打断说:“不要拿你阿爸作挡箭牌。他是他,你是你。你二叔是你的长辈,不是他的。他是一国之君,而你不是。他建国东夏,你又没有。现在就去纠正。按照该有的礼节收拾好仪表,然后再回来。”

    家里的人都被镇住了。

    嗒嗒儿虎他阿妈对嗒嗒儿虎的要求之严厉,家里的人都知道,这回被堵外边不让进来,就因为穿着不得体,可见更加严苛了。

    嗒嗒儿虎无奈,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取下自己别飞镖的武功带,将它搭到肩膀上,刚刚搭上,李芷在背后一声怒呼:“李虎。”嗒嗒儿虎浑身一震,连忙将腰带收好,平挂手掌,然后挺一挺胸,四平八稳地跺步。过了拐角,正好阿狗也刚刚回来,挥舞着马鞭,哼着小曲,一头撞见嗒嗒儿虎,没在意隔个拐角的李芷,看着奇怪,站一侧就取笑说:“阿虎。走军步呢?一二三四五,一二……好,转。”

    嗒嗒儿虎给他使个眼色。

    阿狗左右扫视一番,觉得安全,笑不打一处:“你吓我。你娘李大虫又不在,你还装什么装,走,先跟阿叔一起去找点吃的。”

    李芷听得清清楚楚。

    出于提醒,她咳嗽了一声。

    阿狗顿时掉头就跑,到了墙根前,“嗖”一声,翻到对面了。他想了一下,等嗒嗒儿虎绕圈路过,拦上说:“李虎。待会我不承认我在跟前。你要给我作证。给你阿妈说刚才没碰到我。反正她没看到,她要问是谁说她坏话,你咬死也要说她听岔了。啊。阿叔拜托你了。刚才我可是一身冷汗。”

    嗒嗒儿虎乐了。

    他没想到阿狗这么怕他阿妈,立刻一扭头:“阿妈。”

    阿狗一转身,又要跑,被他拎住胳膊,差点一跟头扎地上。

    他一扭头没有,气急败坏地说:“阿虎。我可是你小叔。你连我都骗。”

    嗒嗒儿虎笑笑,拉了他就走:“想让我帮你,你先帮我。”

    他拽走狄阿狗,让狄阿狗给看着换身衣裳出来,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盛装,挂上一大串环佩,这套正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穿好的,他一路走,阿狗还给他一路整理,该掖的掖下去,该揪出来的揪出来。两个人是可着典籍来凑数,眼看已经没有什么要正一正的,阿狗还把一片玉圭放到嗒嗒儿虎手里,要求说:“双手抱住,走路的时候双手抱住,袖子要略作遮掩,别全盖住呀,半盖。”

    嗒嗒儿虎一身上下修饰好了。

    狄阿狗开始担心自己,在自身上下看一遍,觉得穿得还周正,唯有马鞭不对劲,就将马鞭从腰上拽下来,往一旁草窝里一扔。

    两个人一路并排,渐渐变得目不斜视,四平八稳,举手投足都有尺度。

    这会儿,李芷没有站外边逮他们。

    逼走嗒嗒儿虎去换衣裳,她就进屋了,众人闹着要看画,她就给众人撑开……等虎和牡丹暴露于睽睽视线之下,她的视线渐渐变得凝重,凑近了看好一会儿,微微点头说:“阿虎出一千贯?”

    郭嘉和狄阿孝也在往跟前走。

    蜜蜂在人堆里添油加醋讲他阿哥买画的全过程,他们也在听着,觉得一百贯的东西,这嗒嗒儿虎往一千贯还价不寻常,来凑个热闹。这边热闹还没凑上,那边两个老太太也听说了,派人出来要让送过去,看看“乖孙”买了副什么画。但问题是,她们说得晚了,现在人都在轮流看。

    家里人也多是说此画错乱,不该太值钱。

    到了狄阿田这儿。

    狄阿田扫过去,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李芷一眼,趴狄阿雪耳边小声说话。

    狄阿雪微微一愣,开始点头。狄阿孝不知道他俩在讲什么,狐疑地看了一眼,伸长脖子,刚伸过去,而孩子女人们相互争来争去,狄阿田脸色一下变了,道:“看好他们。千万不要损了画。”

    她如此紧张这幅画,把狄阿孝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狄阿孝索要说:“谁给二叔先看。”

    画在王曲曲手里。

    王曲曲皱着眉头,她窥不出什么奥妙,见秦禾往牛嚼牡丹上扯,而谢小婉和龙妙妙渐渐庄重起来……终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想到。听到狄阿孝要,就略一对折,递了过去。郭嘉转的手,在手里展开看一下,画就在他这儿停住了,他极为激动,似乎有话脱口要说,但还是忍住了,拿到狄阿孝跟前,展给他看。

    狄阿孝扫一眼,再接下来直接趴跟前了。

    旋即,他一回头,从背后的铜吊边上拔了支火把点燃,带着火把回来。

    对面狄阿田大声尖叫:“老二。你找死么?火把会戳上呢。”众人再一看,她跳桌子上来了,沿着桌子往跟前跑。

    谢小婉无奈地摇摇头,给王凤仪说:“一家没个正常的。一百贯买回来则罢,非要花一千贯。再好,少花一分是一分呀。这可好,一人捋了火把看画,一小媳妇跳桌子,跨着乱跑。”她也是在提醒背后老是有小动作的王凤仪:“要不是大娘能镇得住,这个家不定乱成什么样儿呢。”

    王凤仪却是请教说:“小妹始终是没看明白,此画有何出奇之处?”

    龙妙妙插话说:“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这虎寻觅到花前,细腻斯文,极显怪异,倒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高显就是野蛮之邦,王凤仪始终觉得她没什么学问,只等着谢小婉回话。

    谢小婉琴画双绝,一时虽解不了疑问,却从书画的角度说:“作此画之人若是一介普通画师,倒有可能是错笔成画,但观其笔法,老辣圆润,老虎的神情和画瓣之细腻勾点入微,定是有意为之。”

    这点王凤仪想了想,予以认同。

    只是为什么有人觉得错乱,有人觉得平平出奇,而有些人那么激动呢?她扫视一圈人,发现他们姓狄的俩过于激动,笑着说:“难道这幅画只为他们姓狄的画的?你看老三,哦呀,跳下来了,哪像个女子?”

    狄阿孝突然大喝一声:“阿虎呢。我出十万贯。请他将此画转赠于我。”

    狄阿田想都不想跟着喊价:“二十万贯。二哥,你没我有钱,你要真争,争不过我,不如谦让一番,成妹之美。”

    老太太都被惊动了,相扶而出。

    他们怕这兄妹又干起架来,走到跟前,却是评价:“这不是一幅画吗?人家要一百,阿虎给一千,我俩都怪了,现在你俩争了起来?有什么可争的?一幅画。”龙蓝采对画不感兴趣,凑都没往跟前凑,花流霜跑去盯一眼,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却是点了点头:“怪不得。怪不得。”

    她敲敲手杖,大声说:“越是这样越不该争。等阿虎。阿虎呢。人家阿虎的画,你们瞎争。你们都有钱,阿虎没有?在乎你们那俩钱吗?见了好东西就想往自己家扒拉。没出息。”

    王凤仪傻了。

    难道这画认人?

    怎么老太太来了,无端端就评价那么高?

    龙妙妙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给谢小婉耳语两句,谢小婉也连连点头。龙妙妙走到狄阿雪身边,两个人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各自沾水写俩字,又飞快抹掉,相视一笑,视线往狄阿孝和狄阿田身上集中。

    史千亿到处问人问不出结果,见她们似乎勘破谜团,直奔她们那儿了,抱上狄阿雪的腰,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起悄悄话。

    狄阿孝突然来了一句:“拼钱?拼钱有违画中真意。咱们比武打擂。”

    别人以为狄阿田会不肯,开玩笑,狄阿孝勇冠三军,狄阿田虽然有点婴儿肥,但还出不了细腿细脚的范围,去和他打擂?他脸皮也太厚了吧。满房子都是哄笑声。出乎众人意料,狄阿田是毫不迟疑,回了一句:“打擂就打擂,怕你不成。阿雪。你赶紧派个人把我们家阿过喊来,无论他在哪。”

    老太太都哭笑不得了。

    花流霜看向李芷,想让她插手。

    李芷笑笑。

    她正要说话,狄阿狗和嗒嗒儿虎来了。

    狄阿狗拉着嗒嗒儿虎就往里头凑,嘴里说道:“啊呀。我闻着味道不太对,这饭菜没上呀,你们咋把房子都快掀了呢。”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画是嗒嗒儿虎的,他又是个晚辈,长辈怎么强夺?正是解铃还得系铃人。

    他们纷纷说:“阿虎你来得正好。再不来,你阿叔和你阿姑就打擂了。”

    嗒嗒儿虎大吃一惊,反问:“我四姑上去跟我二叔,他俩打擂?”

    老太太居中调和说:“正好阿虎来了。阿虎说给谁就给谁,行不行?都别争了。”

    狄阿田说:“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凭什么他就见了就想扒拉走?阿虎。阿姑给你说,你二叔就是想抢你东西。”

    狄阿孝冷冷地说:“你说我抢东西?你才是抢东西,你就是为了给我争,你一个女人,要这幅画干什么?”

    狄阿田哼了一声,吃吃笑笑说:“我是女人。可我郎君呢。当不起这幅画吗?”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嗒嗒儿虎身上。

    支持谁?

    给谁?

    或者谁都不给,免得得罪另外一个。

    这反倒成了甩给嗒嗒儿虎的难题。

    嗒嗒儿虎却不改微笑,整理自己的衣裳,给狄阿孝鞠了一躬,说:“刚才急着来见二叔。被我阿妈赶跑了。她说我穿得不合身,我是换了衣裳才来的呀。二叔镇守北国,一年到晚风霜扑面,定是苦极了……”拜完二叔,他就拜他姑姑,拜完,奶奶,各个小妈,他都拜了一遍。众人心里都觉得好笑,都在转念头,偏偏狄梧喊出来了:“阿哥这是缓兵之计,在想怎么办好呢。”

    他哈哈一阵傻笑,众人便实在忍不住了,跟着笑了数声,笑得花流霜都冲狄梧轮手杖,说:“还不许你阿哥缓下兵么?”

    嗒嗒儿虎愣了一下。

    他穿了身盛装,来拜见二叔,拜见完了,忽然想起来周围都是长辈,那不得一个一个拜?没想到缓兵之计都给自己安上了。他尴尬地笑笑,见画在郭嘉手里,就走上前去,将画要了回来,一边卷一边说:“这幅画。孩儿一见就出了神。本来想买回来献给阿爸,没想到被阿叔阿姑看了出来。没错。孩儿就是冲它内中的寓意,将这幅画买回来的。这幅画,二叔和姑父都当得起。这是你们争夺这幅画的原因吧?猛虎挟下山之威,留恋牡丹,细细嗅赏,这不正是阿爸口中的‘雅将’吗?六年前,阿爸西征陈国,提出‘雅将’,但什么是雅将,却不好说一个明白呀。后来军中就流传出来,说雅将就是战场上英勇无畏,战场下折服对手的将领,阿虎也以为是这样。但今天蓦然见了此画,却被震到了,什么叫雅将,这才是雅将,不仅仅是战场上下,不仅仅于敌我之间,不仅仅只是将领而和士兵没有关系。”

    他微笑着把一只手放在胸腔上,心脏上,娓娓地说:“这是像我一样有着大追求,每天胸中都有烈火熊熊燃烧的人,还能珍惜一切美的事物,克制得住,收敛得住,让别人看不出来,对吗。”

    众人为他脱口说出这番话意外。

    狄阿孝忍不住赞叹说:“好阿虎。阿哥的好儿子。他像你一般大的时候,可是在城郊开荒当土匪呢。”

    嗒嗒儿虎谢过他的夸奖,激动地举起画轴,大声说:“既然它不是只能用来激励那些将领们的一般神物,为何不用激励我们全部的东夏人呢?这猛虎,谁心中没有?但凡我东夏健儿,何人不是心中猛虎一头,不怕死,敢作战,但是呢,他们还能坐下来,细细雕琢靖康上国都做不出来的精致玩意儿,他们珍惜生活,有些人在家养花,有些人想去学堂读书……阿叔,阿姑,这幅画谁都不能给你们。我要给我阿爸,但不是他天天挂在脸前,而是要他教化国人,让每一个国人有猛虎之身心,却雅量过人。我这是在为咱们一国买回来的雅量呀。争来争去,那还是雅量吗?”

    老太太给嗒嗒儿虎喝彩了,敲了敲手杖,家族里的人全都鼓起了掌,那些母亲们,不少人眼睛里闪耀着嫉妒的光芒。

    唯独李芷不鼓掌。

    掌声一落,李芷就问:“你既然知道,为何只花一千贯买回来?为何不是十万贯,二十万贯?”

    满屋愣了。

    嗒嗒儿虎也愣了。

    正是他在一家人跟前卖弄的时候,这阿妈,也太扫兴吧,一下就把人打回原形了。

    龙蓝采不高兴地说:“就你那凶相,孩子敢出那么多钱吗?”

    李芷给母亲微笑致歉,厉声说:“给我下来。猛虎身心?你阿虎还不配自己这样说自己。什么时候你得悉意义重大,张口就是十万贯、百万贯的时候,那才有猛虎的心胸和格局,若是你十万贯买回来,第二天,我们渔阳城全城就都知道这幅画,都会思索它的真谛,你若百万贯买回来,东夏人就会认为这幅画是国魂。你一千贯买回来,你让你阿爸手持这幅画,一个个给人看,一个个讲内中寓意吗?”

    嗒嗒儿虎愣了。

    记忆里母亲不是这样的,从小教育自己,不撒一粒米,不漏一根针,在家吃饭,穿衣,开销,多一分都会教育自己一番,一千贯呀,本来还在考虑母亲会不会给自己,结果呢,回来之后,她怒斥自己,问自己为何不是十万贯,百万贯地要。这还是那个节俭而严厉的母亲吗?但是她的道理却一点都不错。

    若自己百万贯买回来,只需几日,全东夏都认为这是国魂。

    猛虎?

    自己确实还不是呀。

    阿妈是个女人。连阿妈的魄力都没有,还敢自称猛虎?

    嗒嗒儿虎沮丧地低下头,收着自己的画就往人堆里钻。

    狄阿狗给他竖起大拇指,见他沮丧,勾住他肩膀安慰说:“你想和你阿妈比?你才十四岁。你能和她比?老虎。她才是大老虎,一头一啸你阿爸都要躲起来的母大虫。你没看阿孝阿哥都想拿全部家产来换画的那架势,阿虎,你赢走了你小叔我的心。明天小叔带你去玩,我们县旗旁边是个女学,姑娘超多……”

第七节 战事爆发

    随着饭菜上来,孩子们还一起跳了个草裙舞。

    阿狗,阿瓜都大了,没有参与,其余男孩、女孩就都跳出来凑数了,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甭管好赖,憨态可掬就一起跳呀闹呀。很多话题就被他们冲淡了。郭嘉的眼睛几乎都在围着嗒嗒儿虎转,他发现女人们聊天,忽视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嚎嚎,都是嗒嗒儿虎在管他们,时不时把弟弟妹妹的嘴巴擦一下,闹得不像话的训一下,心中的想法很是强烈。不仅他,狄阿田也一样。她这样的孩子王,欺负小孩欺负到哭,唯独嗒嗒儿虎过了十二岁,经过一些接触,一下改观,孩子们跑去给她敬酒斟茶,她都毫不客气,唯独嗒嗒儿虎给她敬酒,她起身还礼,微笑着回斟。

    中间偶尔有饭菜中断,段婉容见嗒嗒儿虎笑着不让人去,要自己去催要,想要他顺便给郭嘉要碗醒酒汤的,只喊了一声,郭嘉就狠狠地瞪她一眼,摁她手腕上了。段婉容心里怪委屈的,还跟狄阿孝说:“你看他。为何与你一起喝高兴,醒酒汤都不肯要,他身体不好,还好喝,非死到酒上不可。”

    他那双眼动不动去扫嗒嗒儿虎,一起喝酒的狄阿孝能注意不到?

    狄阿孝微笑不语。

    嫡长是储君。

    君和臣,界分主奴。他再小,你再长辈,这点也不能忽视。

    他这个二叔同样清楚。

    他在军中多年,喝酒逐渐有了克制,再加上知道今天专门给自己接风,人人都会向自己敬酒,连狄阿田都拖着铜爵来一趟,怕提前喝多,在喝的时候,除非与身边的郭嘉,狄阿豆的夫君猜拳,其余敬酒都不会超过三分之一,如果说大人之中还有几个人令他一饮而尽,而晚辈之中,则只有嗒嗒儿虎一人。

    很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嗒嗒儿虎穿了盛装,来给他行礼,说他在北国辛劳,打动他了,却不知道,他有与郭嘉一样的看法。

    酒宴结束,人都要回自己住处,狄阿孝害怕两位老太太说话,反倒飞快把自己灌醉了,嗒嗒儿虎带着人送他回去的。

    而他阿妈吩咐,让他送完二叔,还要送别人呢。

    不过其它人大多不用他送,只有郭嘉一个喝醉,段婉容留下来和人一起收拾一番,要拖着醉意熏熏的郭嘉一起回家,正好嗒嗒儿虎送完他二叔,顺便把他们送了出去。到了马车边上,郭嘉不走了,让段晚容先上车,非要拉嗒嗒儿虎说话。段婉容心里怪奇怪的,坐在马车上掀了几次帘子。

    郭嘉左转右转,走都走不好了,他能说什么呢。

    等他一上车,段婉容问:“你在和阿虎说什么呢,连我都不让听。”

    郭嘉说:“我与他讲些细故,让他别辛苦习武读书,听他阿爸话就好,听他阿爸话就好……”

    段婉容怒道:“人家都往好里教,你怎么往坏里交?”

    郭嘉笑着说:“你真是妇人。懂什么?嗒嗒儿虎锋芒毕露,光芒照人,必又是一代雄主,攻击他的人不会少,想拉他一起干坏事的人也多,他父亲虽是盖世英雄,但未免能顶得住三人成虎呀。只武勇一项就会是君主大忌。天下的仗,他阿爸能打完还能留给他?到时候天下需要的是文治,文治才能才是他阿爸想要的,但是文治,不等于博览群书,文治,就是听他阿爸的话,稳重,端庄。”

    段婉容小心翼翼起来,低声问:“是不是阿鸟给你说过,将来的太子会是阿虎?”

    郭嘉摇了摇头。他说:“他怎么会说?他说出口的时候,他就该宣布册立了。他不会说的,别说我,就是李芷他也不一定说,他口风一向很严。多人都看出了端倪,诸子之中,唯有阿虎被他托于民间成长,又是嫡长,对外用兵,只要阿虎在国内,必然带在身边,对内施政,只要阿虎在,一定言传身教。这比他说出来都真实。太子立了可以废,因为未必所立太子就是君王心里想立的人。只能通过看。”

    段婉容说:“要我说,他更喜欢阿梧,嗒嗒儿虎虽然懂事,听话,文武双全,但阿鸟不一定喜欢他。别看带在身边,这几年对他说话,苛刻得很,见了阿梧,都是抱在怀里夸奖,这喜欢还能有假。”

    郭嘉笑着叹口气。

    段婉容又说:“不过也说不准,阿虎文武双全,可比阿鸟当年要厉害。”

    郭嘉摇了摇头。

    段婉容嗔道:“我说的是真的。阿鸟小时候就是混世魔王,一天到晚胡闹,习武不行,读书不用功。”

    郭嘉挤着眼睛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阿容。嗒嗒儿虎再文武双全,想比得过他阿爸都是极难。你说的我都信,当年大王既不是国君,也不是太子,年少贪玩,合情合理。可你知道大王是怎么走过来的吗?尸山血海,明枪暗箭,你是个女人,虽然离他不远,但这一切,你却看不到。因为他太高明了,把这些消弭于无形。你们只看到他好运一样,完成了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事,却不知道这看起来是运气的背后,有一只手在拨动。道德经云:圣人无名。就是这道理。”

    段婉容笑道:“你说他若不是大王,和你比,谁谋略上更高明一些?”

    郭嘉一下哑了。

    过了半天,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他。萤火与日月争辉,岂不自知?”

    段婉容道:“文章呀。你让他写文章试试,我不信。”

    郭嘉喷着酒气说:“他不写文章,不是他写不好,他不想写,他不屑于雕琢。他读的书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这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只是他他哪有可能坐下来细细琢磨几篇文章?就是是琢磨了,他也会去掉那些华丽的辞章,不是他写不出来,他心胸开阔,王气扑面,用上些书生用的华美言辞,自己都会臊。”他笑着说:“怪不得他不娶你,你从来也不曾了解他,男人嘛,贵在有人知有人赏。”

    段婉容推了他一把,羞恼地嚷道:“讨厌,都嫁给你了,还讲。”她说:“我会不懂他?他就是会赖,有点儿鬼主意,有很多的好兄弟,其它的,都是他有权有势,你们附送给他的,我就看不出来他哪高明……要我说,阿虎才叫少年俊才,捡回来一幅画,讲了那么多的道理,看把老二和老四引得差点打架?”

    她发现郭嘉闭上了眼睛,连忙推推,问他:“睡着了?”

    郭嘉说:“没有。”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郭嘉无奈地说:“给你说你也不懂,觉得累,不想给你讲了。”

    挨了一拳头。

    他只好憋屈地说:“你只看到了那幅画被人争,你知道狄阿田和狄阿孝为什么会宝贝成那样么?阿虎有格局,不是寻常少年,可你不知道,这都是他阿爸铺垫的呀。当年西征,大王重视军纪,却没有因为军纪杀人,你知道为什么?就因为他喊了俩字:雅将。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他一喊出来,强兵悍将都被俩字套得死死的,雅?怎么雅?什么叫雅?多少用兵的英杰管束不住自己麾下的悍卒,酿成大祸,大王却只用了俩字,就是这俩个字深入人心,阿虎才看中了那画,老二和老四才差点打架?老二和老四都如此在乎这俩字的评价,何况东夏的将士们呢?”

    段婉容生气地说:“我说什么,你偏对着辩解。”

    郭嘉委屈极了,又说:“我是和你对着辩解么?你就是要我天天说着他不好,你心里才舒服对吧?”

    段婉容想想,好像自己就是这心态。

    郭嘉说:“可问题是你提的都不是人家的软肋。我总不能为了让你高兴,睁着眼诋毁自家大王吧?将来大王捉我去要杀,我告诉他我恶意中伤都是为了哄老婆?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他妖里妖气提俩字显古怪,大王洞察人心,这两个字是在心里琢磨出来的,行伍之中,谁不想又英勇善战又帅气文雅?他一下就把将士们戳正好上了。咱们东夏的将士,现在谁不把自己弄光鲜,谁不好意思上街。”

    段婉容不再吭声了,握住他的手,小声说:“从小就看不惯他,现在成习惯了,哪是?你别吃醋啦。”

    郭嘉信才怪。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可能要与靖康打仗了。”

    段婉容猛地坐起来,问他:“你说什么?”

    郭嘉说:“靖康可能要和我们打仗了。大王召阿孝元帅回来,绝非平白无故。阿孝对靖康的立场,靖康朝廷无人不知。用他替换博大鹿,也就一种强烈的暗示,我们东夏,在防着你们呢。”

    段婉容还想问打得过打不过靖康这样的大国,郭嘉却睡着了,本来还以为是装睡,推推不醒,段婉容只好作罢。

    马车到了,卫士帮他把郭嘉送进屋,她却一连摇头,说:“喝醉了冒一大堆醉话。当年阿鸟要真有阿虎一半也就了不起了。”

    侍奉郭嘉到半夜,见他又吐又呼疼,气他不爱惜自己,不能喝还好喝,摁着打几拳,又给他暖胃,又给他喂汤醒酒。

    郭嘉睡了过去,她发觉自己要失眠了。

    她越发觉得自己不对,好像自己不说点狄阿鸟不好,就心里不舒服一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郭嘉,就说:“真的是习惯了。不是有意的。他把我当成姐姐,其实我也有把他当成弟弟的地方。”

    天明十分,她终于有了睡意,正要睡,耳房的人来禀报:“夫人。政事堂来了消息。打仗了。让赶紧喊老爷过去。”

第八节 诱饵和选择

    郭嘉宿醉在床,段婉容真不想叫他起来。

    但这种军国大事,料理不及时,会有严重的处罚和后果。段婉容不敢迟疑,回屋喊醒郭嘉,热碗汤给他,送出门还不停叮嘱:“去了记得给人要碗热饭吃,管他狄阿鸟咋看,你身子弱,听着他们说话只管吃,要是他狄阿鸟连碗热饭都不舍得给你吃,改天姐姐去找他,给他算笔账。”

    狄阿鸟在不在都不一定,郭嘉掩着胃,只笑了笑。

    随着车轮转动,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按照正常程序,军情上报自有途径。虽然政事堂的由商政兵农工上头的头脑和各族的代表构成,但里头将阁和军政上的主官分管军情,在没有具体主张之前,不会交给政事堂,这也是军政分家的体现,结果前一天还没消息,夜里政事堂值班的人紧急通知,这就是没有按照正常的步骤走,没有按照正常的步骤,只会说明情况紧急,事情大,大王不在于样,有拿不准的地方需要商榷。

    通知自己的人并不知道情况,哪怕多知道一点也行呀。

    郭嘉第一个反应,就是靖康朝廷不宣而战……但他很快就把这个推测给推翻,不可能是靖康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用兵,不会一点征兆都没有,而且靖康离得近,无论从备州还是从登州,渔阳城外会烽讯一片。但如果不是靖康,又会是谁呢?边远地区小族小部侵扰,不至于紧急成这样。

    高显?

    目前,东夏与高显的关系日趋好转,湟南通道都给了他们,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不大。

    漠北?

    那只有漠北?

    狄阿孝被东夏朝廷召还,在北国是一次动荡,按照这个逻辑,敌兵突然反扑……

    完全有可能。

    甚至有可能是他狄阿孝自己干出来的,经营了几年,不想走,你调我走,我就炮制战争给你看看能不能缺了我。

    相比于前者,郭嘉更担心后者。联想起昨晚狄阿孝的表现,一个劲儿在自己这儿刨问为什么,显得有点儿反常。要知道,对狄阿孝的调动只属于普通的将帅调换,东夏的军府制度很成熟,最上层的调动,在东夏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当年高奴大战,狄阿鸟就有意换帅,他许诺牛六斤和狄阿孝,说如果他们换帅指挥成功,对东夏的意义重大,至于什么意义,将来会告诉他们。后来高奴之战圆满画上了句号,虽然狄阿鸟没有将此事明白告诉所有人,但谁知道他有没有单独告诉给狄阿孝和牛六斤?

    反正他很满意,这增加他换将的随意性,增强他对全**队的控制,尤其在战争期间。

    如果狄阿孝真为了对抗阿哥的调换,选择挑起战争,那危机就不光是土扈特部给北国带来的威胁,而且牵扯到国内,甚至祸及萧墙。

    一到,郭嘉就在找狄阿孝的护卫或马车。

    让他失望了,狄阿孝的护卫或马车不曾出现,问通知没有,别人也不知道。

    这不是碰巧了就是现出端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挑起战争是他狄阿孝一手安排的,他会装着不知道,甚至他会装病,让人请他,让他阿哥撵他回北方。

    但不来,从某种角度也挑不出来刺,他长期在外,本人不在政事堂之列,政事堂聚众议论,干他何事?

    郭嘉眼皮跳了跳。

    一进去,谢先令就在了,史文清也在,这都是些老臣,只会早,不会晚,纳兰山雄没有能来……狄南非没有来。他俩来与不来不重要,基本上他们就不管事,来了也是表明一下态度,而且这几年,纳兰山雄是身体每况愈下,一到季节,就到自己的各个庄园里去养身体,而狄南非更是有自知之明,一味淡出人们视线。

    德愣泰来了。

    五羊大夫魏央也已经来了。

    这几年上来不少新人。

    为此,一些老人时而会为此发牢骚,说他们还好好的呢,大王就一味换新血。不过,他们也仅止于牢骚,上来的新人往往都有自己显著的特点和政绩,才能举国公认,而且狄阿鸟仍保留着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人,只要才能不弱,工作兢兢业业,秩序总还是在新人之上,更受器重。

    五羊大夫却是个例外。

    当年狄阿鸟在长月城的时候,入宫觐见皇帝,为先皇帝秦汾说话,被押在宫门之前,正巧一个叫魏央的小官也硬着头皮闯宫谏言,让皇帝要厚待高爵,在当时这话很敏感,皇帝要改制,要贱高爵,要减少他们的待遇,还要选拔人才,甚至买卖高爵以解决财政收入,你这个时候说话,就等于是受高爵势力指使……何况还说什么高爵是朝廷的根基。

    当时皇帝将他发给他的主官教训,狄阿鸟挂一耳朵,记住他的名字。后来狄阿鸟西征陈国,本想挖回来一些人才,却不是很理想,这里头有很多的人才入不了狄阿鸟的法眼,包括在陈国呼声很高的王梦。他发现这些人很难与大夏律契合,而自己礼贤下士地请回来,如果难以契合,自己不用就会背上不尊重人才的恶名,是慎之又慎,也没怎么带人才回来。

    就在他回来的路上,途经灵武,靖康国发囚填边,魏央却在其列,被发配在王河边上充当贱役,狄阿鸟不知怎么就得到了消息,当年的那个魏央就在这批流囚中,想起当年对魏央的印象,就拿五只羊给当地掌管垦戍的靖康官员给换了回来,带回渔阳。

    回到渔阳,整整数日,他每日都召见魏央,然后请教交谈到深夜。

    很快,他就提拔魏央为政事堂录书,同爵9级待遇。

    两个月后,他提拔魏央为理蕃司主官,同爵13级待遇。一年后,他提拔魏央为渔阳令。三年后,魏央就已经入了政事堂,人称五羊大夫,被大王五只羊换回来的廉价大夫。无论外头的人怎么戏言,郭嘉却知道他为什么得到狄阿鸟的器重,知道他这几年干了些什么事儿,更清楚是此人再一次奠定了东夏的爵位制。

    西征回来,国内爵士更多了。

    狄阿鸟把怎么理爵当成东夏的根基所在,下了几道诏书,要求地方上的人奖励军功不得拖延,要求地方上尽快兑现田宅,抚恤追认,要求爵籍管理一体化,地方有籍,朝廷上有备案……这里头有狄阿鸟厚待高爵的意愿,也有魏央理蕃的思路在里头,狄阿鸟接受了他高爵为国本的想法,反正在东夏,爵位不世袭。

    军队方面,赵过人在,吴班人在,渔阳牧监图里牛在,中尉李思浑……相比于文臣,武将在人事上就稳定多了。

    文人办事,更需要才能。

    武人守卫在身边,更需要忠诚。

    郭嘉进来,顾不得回应他们的招呼,径直赶去赵过身边,低声问:“哪里打仗?是不是北边?叫阿孝元帅了没有?”

    赵过点了点头,轻声说:“他喝醉了,又受了点风寒,怕来不了。”

    郭嘉心里担心了。

    众人坐下点检一番。

    等众人安坐,赵过略一示意,吴班立刻起身发言:“阿孝元帅一动,土扈特人也动,只等他一离开,就发动大规模的袭扰,连日来岭西三个县旗全部被攻破,土扈特人直指齐齐哈特,意图很明显,就是奔通京去的,北方告急。靠北黑水那边支援不知能否来得及,牛六斤元帅率军两万前往支援,半道?”他犹豫了一下说,“猛人中有人起事,目前还不清楚是不是也速录部。”

    众人纷纷问:“大王呢。大王人呢?”

    赵过摇摇头。

    郭嘉叹息了一声。

    他也看向赵过。

    这会儿,只怕只有赵过才有发言权,但赵过没有说话。

    终于,有人开始顶不住沉默,再次追问:“大王呢?大王去了哪?”

    又有人在一旁说:“这显然是内外勾结,趁阿孝元帅南归之际,一举攻占通京,掐断我们和北方的联系。最近不见大王早朝,他人去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在怎么办?”

    赵过说:“大王西巡,正在赶回渔阳的路上,事情紧急,望诸位先拿出解决的办法,缓解局面。”

    李思浑想也不想就说:“不能寄希望于北黑水的军队,虽然不乏宿将,但张奋青将军并没有经历太多大战,若敌人已经打下齐齐哈特,顺势围困通京,我们就已经无法联络指挥北方的军队,仅靠牛六斤元帅的两万人,怕是不能应敌,更不要说猛人叛乱的规模还不清楚。”

    众人纷纷点头。

    终于,又有人说:“最好是立刻调集渔阳周边的军队,快速扑灭叛乱,寻找土扈特人决战。”

    赵过又说话了。

    他像镇国的磐石一样,只在节骨眼上回答:“除了大王,任何人都不能调动渔阳的军队。”

    德愣泰犹豫了片刻说:“从权呢?”

    众人立刻期待起来。

    是呀。

    如果通京被土扈特人掐断,大量猛人造反不能够及时扑灭,问题就大了。

    赵过转视过去,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从权。”

    众人陷入沉思中。

    又有人问:“难道要从高显借兵?”

    这是没有办法了,说些不靠谱的主张,高显的兵那么好借吗?

    赵过看向郭嘉。

    郭嘉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从定州上来的大臣沉声说:“阿孝元帅在北人中素有威名,他又熟悉北人实情,应让阿孝元帅回去坐镇,暂不再作调动。”

    郭嘉心头一冷。

    这人是定州人,狄阿孝在定州坐镇过,平日与此人关系紧密,他这么提议,会不会是狄阿孝在背后授意?

    赵过也犹豫了一下。

    他在衡量是自己赶去好,还是让狄阿孝回去坐镇好。

    政事堂门口咳嗽了一声。

    众人扭头看去,狄阿孝出现了。

    他昨晚喝了不少酒,确实是染了风寒,脸色有点惨白。

    他来了,向众人笑了一笑说:“昨夜头痛欲裂,卫士们就给我挡下了,天亮我才接到消息,这就急着赶了过来。”

    他大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赵过身边。

    郭嘉松了一口气。

    狄阿孝沉声说:“土扈特人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次直扑通京,那是寄希望大量的猛人一起起事接应。而我经过通京回来,一些猛人首领自然能够知晓。所以我断定,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内外勾结。事态之严重,超乎想象。要我回去坐镇?我也考虑了,但想了想,却还是不太合适。”

    在众人的关注中,他轻声说:“我回去,自然可以镇压叛乱,击退土扈特人,但是……”他两眼吐露出寒光,语气一沉,说道:“土扈特人飘狡无常,大漠中追击不易,假如我们把通京作为一个饵,会不会一劳永逸呢?”

    赵过轻轻击掌。

    也许这位将军也往这一节上想了,才在别人没有反应过来,就击掌叫好。

    坐看糜烂?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吴班也肯定了,说:“只要牛六斤元帅能够控制叛乱的事态就可以了,这次叛乱,猛人势必牵扯很深,但是大部分猛人,还是心在我们东夏呢,诸位中有没有猛扎特人。”

    一名大臣举手了。

    他反对说:“我是猛扎特人,我反对阿孝元帅的做法,要是这么做,我们猛扎特人得死多少呀?”

    郭嘉起身说:“你是也庆阿老爷的族亲吧。猛扎特人会成什么样,这我们说了不算,不如我们让军队连夜护送你回去,你设法联络忠于我们东夏的封臣和百姓,只要他们不乱,与牛六斤的军队靠拢,是不会死伤太多无辜的。”

    此人竟没有拒绝,摸胸说:“义不容辞。还请赐我三样东西。”

    众人诧异。

    此人道:“第一,传国玉玺。”

    众人愣了。

    此人又说:“大王母亲的画像。”

    众人“啊”了一声。

    此人最后说:“大王爱子。”

    众人脸色纷纷变得难看,怀疑此人不是真心回去劝抚猛扎特人。

    此人自己也感觉到了,轻声说:“我是猛扎特人。我在亲族中得知一些谣言,本来不当是大事,思前想后,却还是觉得要当一回事,讲出来告诉大伙。”

    狄阿孝要求说:“请讲。”

    此人说:“传闻大王有猛扎特人血统,手里有传国玉玺,他母亲是我们猛扎特人最后一位公主。你们都清楚吧。这几年,因为猛扎特人中有人不安分,造谣说,说大王根本没有猛扎特人的血统,那是为了统治猛扎特人,骗人诈称的,手里虽然得到过传国玉玺,实际上那传国玉玺有灵性,被一只鹰叼走了……本来这些谣言被扑灭过,但暗中却还在传,说大王现在就是在用好生活消磨猛扎特人的意志,让雄鹰失去翅膀,永远禁锢猛扎特人。”

    图里牛第一个忍不住了,他年轻,说骂就骂:“日他娘,让他们过上好生活,他们反不愿意了。”

    狄阿孝是狄阿鸟家族的人。

    众人就又把视线移动过去,想知道他能知道多少,这些条件能答应多少。

    狄阿孝说:“我第一位伯母,我没有见过,是不是猛公主,都是大人偶尔提及,还是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但我父母都不是随意说话的人,他们曾说过,他们说了,就一定会是真的。”

    众人松了一口气。

    是呀。

    狄阿孝的父母是何许人,夏侯武律这样的人,他都提及过狄阿鸟亲生母亲的身份,还能是以讹传讹?

    狄阿孝又说:“阿哥自己更是清楚。但他不肯正式宣布,是他认为他不需要攀附完虎家族,他会有更大的功业,会有更杰出的骑士,更多的臣民,完虎家族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他何必以完虎家族自居?包括完虎家族的传国玉玺。在他眼里同样没有太多的价值。他收在手里,不过是怕人利用这枚印鉴号召作乱罢了。”

    众人深以为然。

    那个猛扎特族大臣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狄阿孝说:“如果是这个原因使猛扎特人疏远,并不是因为他们怀疑阿哥有没有猛扎特人血统,只是觉得阿哥撒谎了,用谎言麻痹他们……既然如此,我支持证实这一切,但我不赞成带上阿哥的爱子。我不知道你是想让孩子与猛人缔约也好,还是想让他变相成为人质,自我阿哥起,这在我们家族不成立。一手好言,一手钢刀,信则罢,不信也罢,我们带着良好的意愿,但是却不会为谁屈服。要么对他们一视同仁,要么让他们身首异处。”

第九节 先文后武的拒绝步骤

    虽然一时无法从渔阳出兵,但情报收集和居中指挥却未曾中断,旗牌兵交织不断。

    渔阳的军队不能动,但是要动的时候,必须立刻能动,集结战备再所难免,不但渔阳,张铁头部,博大鹿部,博小鹿部……他们同样已经接到消息,厉兵秣马,只等大王回来。不少人都在心里埋怨开了,大王怎么能在节骨眼上离开渔阳呢?虽然狄阿鸟离开,将政事有所托付,但是能够做最高决定的人没有,如果嗒嗒儿虎不是刚归国,而且只有十四岁,也许这个担子会压到他头上。

    但现在,仍要请示大王的母亲。

    花流霜对东夏政事已经很陌生了,就把李芷叫在身边,别人请示她,她就听李芷的,其中就包括动用不动用渔阳军队的争执。

    李芷没有从坚持用兵制度出发。

    如果形势恶化,争执还会加剧,到了一定程度,是必须从权的,否则赵过等人就要背负冥顽不化的过失。

    她让花流霜作暗示,之所以不动用渔阳军队,是因为没有完成动员……暗示下去,借以拖延争执,当天政事堂,将阁的联名就给报了上来,是关于征调国中爵士,各州、各县、各县旗备战的。

    渔阳军队仍坚持不动,正式的战争动员令也未下达,但国内备战的气氛却异常浓厚。

    狄阿狗践行诺言,第二天一早就去找狄嗒嗒儿虎,要拉着他去自己所在的县旗去玩,一起勾引姑娘,嗒嗒儿虎拗不过他的热情,就说下学之后去找他,结果还没等到放学,学校上到下午,消息就铺天盖地而来。

    东夏这样的战争机器运转迅速,按照战争的惯例,官学中的本国生员也要入编,嗒嗒儿虎因为真实年龄只有十四岁,差了一岁,被要温习、操练马步战的师长给提前放了学,只得略带沮丧地回家。

    快到家的时候,他想起狄阿狗的邀请,就和野牛儿一起去找狄阿狗。

    狄阿狗已经越过准参级别,现在正在县旗做见习断事官,跟着老推事,老断事官跑来跑去办理案件,偶尔还要客串马快,去缉拿不法之徒,现在战争气氛一紧张,负责县旗的将领就从军府给赶到县旗,所有的案件立刻封存,他也一下无事可干。要说这种封闭案件,优先战争的做法,还得从东夏律上刨根源,大夏律沿袭了一些游牧习俗,战争期间,除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匪徒,犯案有情可原的,罪不当死的匪徒,无论是在逃的,还是没有被侦破的,都可以通过主动投军入陷阵营来免罪……

    所以,战争如果真打起来,战争前夕抓的罪犯全不是犯人。

    与其抓起来等他们告诉你他们愿意入陷阵营,不如给他们时间准备,让他们全副武装,主动奔赴陷阵营洗白。

    而且,见习断事官等于马快头目,也要作战前准备,等着编入军队。

    狄阿狗怕一段时间来不了他所在的衙门,一下午都在收拾个人物品,把靴子、布巾之类的归好类,衣裳洗干净,摆在自己的舍房里。

    他自幼跟着狄阿鸟奔波长大,军营出入得多,有很多军士的习惯,凡事理得整整齐齐。尽管县长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所用的化名,但对他这点极为赏识,说他有条理,有能力。

    但他也有让县官厌恶他的地方。

    他人挺无赖,见了姑娘走不动路,没事一天到晚围绕女学打口哨,动不动亮出自己的身份,让女学的姑娘羡慕地看着他,围着他转,夸他少年有为,而且从不把官长叮嘱他私生活的话放眼里,是屡教不改。所以连续两年,他都没得到过长官的上评,升职被搁置。

    嗒嗒儿虎来找他,给问到带着几个人,赶着出门的县长。

    县长一见这仪表堂堂的少年竟是朱由俭的大侄子,给他指一指方向,不忘叮嘱说:“不要跟着你叔学坏。”

    嗒嗒儿虎心里偷笑,摸进去,见狄阿狗弯着腰,挽着两只袖子,在一个大铜盆里洗衣裳,赶上去屁股上勾一脚。

    狄阿狗以为是自家袍泽,正要骂,一扭头见是嗒嗒儿虎,赶紧给嗒嗒儿虎倒自己的想法:“阿虎,我看上个姑娘,你说要是让你阿爸去提亲,会不会吓着他们家?你不是会画画,待会儿跟我一块,画一张,马上打仗了,我带着上战场。”

    他挥舞自己的东夏布做的衣裳,拧干水,两眼放光,好像嗒嗒儿虎和野牛儿成了他追逐女孩的工具一样。

    衣裳洗完,他喊了个关系好的同袍,带着嗒嗒儿虎就走。

    他这个同袍比他年龄大好几岁,跟个黑塔一样,都已经成了亲,孩子都好几岁了,却是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时不时还要帮狄阿狗给姑娘递情书。

    几人一路直奔女学。

    翻上墙头,底下是要排练舞蹈的大片少女。

    也许是知道战争要来,排练舞蹈义演,也许是赶巧了,四个青少年上了墙头,底下顿时乱吵吵一团。

    狄阿狗一看女学的师长也在,跳下来主动到跟前,喊道:“嬷嬷。我给你们带来个画师……画的画卖过一千贯。前一段时间,听说你们女学想请个画师作画?我终于帮着你们把这件事办好了。”

    一出场,他就把嗒嗒儿虎出卖了。

    师长似乎在回忆学堂里的其它师长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狄阿狗已经开始与一片女学生打招呼。

    最终,他眼睛落到一个穿着白色连体裙的少女身上,笑眯眯地看着。

    嗒嗒儿虎在学堂也是招风的人物,并不腼腆,一跳下来,帮助阿叔吸引别人的目光,笑出雪亮的牙齿,走到师长面前鞠一躬,扭过头问:“谁给我找来作画的用具?”

    后面的野牛儿和狄阿狗的那名同袍就百般扭捏。一青一少扒拉着墙头下来,并排站着墙角下头,腼腆无助。

    上来就是几个少女,绕着嗒嗒儿虎指指点点,还有一个故意跑路过,掩着脸扎人堆里,喊一声:“那少年,你好英俊!”

    师长也盯上了嗒嗒儿虎。

    这个三十多岁的嬷嬷是军中-将领家的婆娘,但很快扭身,抓着狄阿狗,把他从少女堆里抓出来,问他:“画师找来了,小画师在就行了。你别赖在这儿。你朱断事不好好断你的案,一天到晚来我们女学,身为男子丈夫臊不臊?我要是你父母,就把你送军队去。让你一天到晚吹口哨唱情歌。”

    嗒嗒儿虎抿嘴笑了一下。

    狄阿狗大大受伤,说:“我未婚,我阿哥等着我娶媳妇呢,不是我不肯去军队,他不让。”

    他说的是真话。

    偏偏一群少女哄笑起来。

    有人说:“朱断事。你告诉怡如你阿哥是二十一爵,你知道不知道,她回家问她父母了,她父母说咱们东夏,全国都还没有二十一爵的爵士呢。你还说你家牛羊成圈,衣裳怎么还自己洗呀。你说你有钱,你咋不天天下馆子呀。”

    他们把那个叫怡如的姑娘拱出来,那少女红着脸说:“好男儿不怕出身贫困,就怕虚伪说假话。”

    狄阿狗尴尬地戳着。

    为了挽回,他突然一扭头,指向嗒嗒儿虎,大声说:“他是我们家邻居,你们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咱们东夏,二十一爵……有没有?没有?有的,你们都不知道。”

    嗒嗒儿虎很意外。

    在官学,人家问他父母,他从来都是说阿爸是牧马的,跟从大王打过仗,受伤退伍了。

    嗒嗒儿虎没想到小叔想媳妇,扎在少女堆里到处乱吹。

    东夏还没有二十一级爵。

    如果说一定要有,可以兑到狄阿孝头上。

    换作有心机的人,人家会猜出来他出身的呀。

    阿爸千叮嘱万嘱咐,害怕他们会遇到危险,他怎么张口就来?

    嗒嗒儿虎吸了一口气,否认说:“他阿哥不是二十一级爵。”

    狄阿狗不免着急。

    尤其是看不得那名叫怡如的少女蔑视的眼神。

    嗒嗒儿虎只好又说:“不过他阿哥确实跟着大王打过仗,大王有一天开玩笑说,好好打仗,立功封爵。他阿哥还不知道啥是爵,就问大王,大王说爵有二十一级,他阿哥一听,就以为大王封他二十一级爵,退伍还家之后,还拿着这个事乐呵,其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听错了,只是当个笑话讲给大伙。爵虽然不是二十一级,他阿哥立过很多战功,家里有好多的牛羊……挺有钱的。”他往前走两步,与狄阿狗站在一条线上,搂着狄阿狗的肩膀,说:“我该喊他喊叔叔的,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知道他有很多的优点,除了爱吹牛之外,其它都是挺好的。”女师长已经在赶人了。

    狄阿狗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留下嗒嗒儿虎,把其它三个人赶走,还警告一番。

    仨个人就在外头等,时不时相互还纳闷。

    阿狗最郁闷:“为啥阿虎到哪都受欢迎呢,她们没有托我找过画师,我没想到一翻墙,遇到她们都在,一紧张,信口撒的谎呀。”

    他们偷偷越过墙头去看,嗒嗒儿虎老老实实地作画,时不时少女围上一看,尖叫说画得好,女师长也嘴角挂着笑容,不停跟嗒嗒儿虎说话,还让人从他们办公的房间里拿出来点心给嗒嗒儿虎吃。

    狄阿狗羡慕得两眼冒泡。

    好不容易要下学了,狄阿狗收拾好几回衣裳,就等着那名叫怡如的少女出来,自己要编入军队从军作战为借口,对方不会拒绝自己的约会。

    他知道那个叫怡如的少女是县旗上的,会回家住,就等在门口,和县旗上赶来的一些少年一道等姑娘。

    不知何时起,来到几名甲士,其中一名青年扎着矮垛,高大英俊,他一跃下马,翘首盯着女学的大门。

    狄阿狗的同袍一眼就把他认出来,连忙提醒:“就是他。他来接过怡如好几回,他不是咱们县旗里的,一定是军府那边的。”

    狄阿狗大怒,黑着脸说:“我的姑娘他敢抢?在军府有什么了不起,出入我们家的都是军府中人。”

    野牛儿一个劲傻笑。

    野牛儿不是傻了。

    他知道狄阿狗说的都是真的,偏偏别人不知道,以为狄阿狗是个满嘴跑舌头的人,狄阿狗又说不明白,他这才忍不住傻笑。

    狄阿狗几步就跨上去了,大大咧咧站到别人面前,黑着脸说:“以后不要来接怡如了。名花已经有主。”

    为首的青年愣了一下,然后目光一下阴沉,上来就推狄阿狗的胸口,喝道:“就是你纠缠她对吧?”

    狄阿狗大怒,上去就是一个擒拿。

    几个甲士纷纷大笑,看热闹一样下马。

    那青年反扣狄阿狗关节,一把推退狄阿狗,开始卸甲,喝道:“我是军府中人,要是穿着铠甲和军服与你打斗,会丢我们军府的脸,也显得我不守军纪。但是你要再纠缠怡如,我不教训改你……还了得。”

    狄阿狗自幼接受军事训练,虽然体弱多病,也不遑多让,口中称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一场。我是县旗断事,穿着县旗官衣与你打架,也有失体统。”

    两人各自回去脱衣裳。

    这天气不冷,年轻的甲士卸了甲,脱了军服,再无里衣,整个光脊背,这边狄阿狗也一样,脱了官衣,也是个光脊背。

    两条青年一身横练,大街上站着。

    县旗上的少年纷纷围上来,他们认识狄阿狗,就吃吃笑笑给他加油:“朱断事。干翻他。让他们军府上的人以后别小瞧我们县旗人。”

    那甲士的袍泽跑上来一个。

    他拉上狄阿狗的袍泽,要求说:“你我各自检查他们身上还有没有军械,免得够得私斗被治罪。”

    这架势是现在东夏街头打架的规矩。

    两人张开胳膊,让人摸遍周身,这才凑到了一起。

    甲士盯着他们,私下开始交头接耳:“王雷武艺高强,在我们牛录数得着的。这个县旗的断事万万不是对手,咱们要盯好,别打过了,够得着私斗一条,那就坏了。”

    那边,狄阿狗已经率先动手,一个黑虎掏心扑了上去。

    青年一动不动,任他擂得晃动一下,顺势一拳还击过去,打在狄阿狗脸上。两个人才刚开打,女学就已经下学,嗒嗒儿虎正和一群女学生一起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就是少女怡如,本来嗒嗒儿虎使遍浑身解数,已经帮小叔约到了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单独约怡如,还一起约了好些姑娘,连那位女师长都约,说要讨论琴技,因为连师长都约了,哪怕她一笑回绝,但众人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抵抗力,就答应了。

    正是出了成绩,等小叔眉开眼笑,没想到和少女们争先恐后一出来,就见狄阿狗在街上跟人打架了。

    而且嗒嗒儿虎出来,正好那甲士一拳擂狄阿狗脸上。

    嗒嗒儿虎“嗖”地蹿了上去,大喝道:“你们谁再敢动我小叔一下试试?”

    狄阿狗上来拦他,喝道:“阿虎。你别管,我们说好单挑。”他本来只是吃了下亏,还不至于顶不住,不料对方不知道他是来拦嗒嗒儿虎,上去一脚,正好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嗒嗒儿虎身上了。

    嗒嗒儿虎干脆把狄阿狗往后一甩,自己拔了袍子说:“我小叔不是使蛮力的人。你是军府中人,正好以你的长度敌他的短处,要打,我们俩……”野牛儿也上来拽,嗒嗒儿虎被管束得很严,他怕嗒嗒儿虎回家受责罚,嗒嗒儿虎给他一伸胳膊,威风凛凛地说:“给我站那边墙根子底下,给我贴墙站好。”

    狄阿狗还想再去拦,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跑着过来,喊着“别打”,生怕打起来,把她给碰着了,就顾着拦他去了。

    这边狄阿虎脱了衣裳,还把头发解下来重新系一番。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不欺负你,你们可以一起上。”

    一句话把对方激怒了。

    一个少年,虽然高大一点,也还是少年,勾着手指让他们一起上,那王雷气恼这些无赖,大喝一声,直奔过来,一拳直奔嗒嗒儿虎脸上,另一只手却暗藏在肋下抓擒。

    嗒嗒儿虎反手一扣,荡开他拳头,赶上一脚,踹在他前头的腿上,把他架子给踹散,抓人的手虽然捞上嗒嗒儿虎,却是去扶嗒嗒儿虎,免得站不好。

    嗒嗒儿虎一压头,冲他肋下撞去,一扛一扭,他就两腿一扬,身子扎地上了。

    嗒嗒儿虎笑了笑,退后一步,挥手让他爬起来再来……周围的人都看傻眼了。嗒嗒儿虎还不停挑衅说:“你们是什么军府?即将解散的丙下军府吧?来呀。你们几个一起来。”王雷迅捷地爬起来,大吼一声,穿身就是一脚。

    脚却被嗒嗒儿虎扣在空中。

    嗒嗒儿虎拔了几拔,等他身体一晃,推丢给他,而自己一个转身顶捶,就奔他脸上去了。

    随着那边叫怡如的少女一声尖叫,王雷又被他掼倒在地。

    嗒嗒儿虎自从回到家,就没和人打过架,这回打个痛快,也不趁势占便宜,长啸一声,给另外几名甲士勾手,示意他们上。

    一个甲士忍不住了,开始卸甲,愤愤不平地说:“我不是帮着打架,听不得你说我们是丙下军府,就是到将军那里,就是按私斗处置,今天也要你好看。你一个街头少年无赖,我还就不信了我。”

    等王雷艰难地爬起来,两人就站到并齐,相互配合着挪动。

    嗒嗒儿虎笑着说:“小爷这个无赖少年,都能打过的军府,是什么军府,就这样的烂泥,还能上阵杀敌。”

    他反复用这话戳,自然是为了激怒对方。

    果然,生力军像火车一样率先撞过来。

    嗒嗒儿虎大叫一声“好”,硬着上去,撞偏对方抢中线的胳膊,一脚扫在对方腿上,那刚上来的士兵下盘稳固,架子没散,双手熊掌一样探出肩膀,不料抓下去,嗒嗒儿虎不见了,原本是避盾侧刺的动作被他运用上。

    他闪过对方,一拳打在对方颈部。

    甲士一边退一边晃,脸涨得通红,正好王雷上来接应,就在一旁缓气,这一次王雷上来就是连贯的动作,先是黑虎掏心,接着野牛撑身,嗒嗒儿虎故意不避,吸气退让,被他的黑虎掏心变得轻飘,虽然落在身上,但不过是为了抓拿对方方便,然后,嗒嗒儿虎一个猛退,抓了对方的手腕,身子一侧一拦,对方收势不住,就往街心去了。

    嗒嗒儿虎赶在后面一脚侧踹,正中屁股,王雷直接倒人群中。

    他再上去进逼刚刚加入的甲士,又有甲士忍不住要卸甲。

    那边,狄阿狗大叫:“别打了。阿虎。别打了。那是怡如他哥。”

    嗒嗒儿虎愣了一下。

    甲士趁机在他脸上印了一拳。

    嗒嗒儿虎捂着自己的眼睛,惨叫一声,还了他一脚。

    正是他吃了这一脚摇晃的时候,那边阿狗飞跑上来,跟着就是一个飞踹,直奔那甲士背上,把人钉倒在地上。

    阿狗紧张坏了,喝道:“不想活了。你再动我们阿虎一下?老子要你的命。”

    说完,他就要上去踩,喝道:“你还冲脸打。”

    马上就够上私斗的线了。

    他袍泽只好上去死死搂住他后腰,喝道:“冷静。冷静。”

    嗒嗒儿虎放开自己的手,说声“没事”。

    他记得狄阿狗喊着是怡如她哥,尴尬极了,连忙说:“误会。误会。一场误会。”

    王雷回来,不敢轻易冲他下手,怕打不过他,再加上王怡如死死拽着,指着狄阿狗喝道:“误会个屁。你们一群无赖。再纠缠怡如。拼着私斗处死,我也把你们刮了。”

    王怡如也气急败坏,指着狄阿狗说:“朱断事。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会原谅你的。”对嗒嗒儿虎,她客气几分,说:“以为你是好书生,多才多艺,可你再跟着朱断事鬼混,非被他带坏不可。”

    嗒嗒儿虎与狄阿狗俩人光着脊背,大街上尴尬地站着。

    周围的少年纷纷哄笑。

    过了一会儿,嗒嗒儿虎说:“不打不相识。让我小叔请你们吃饭吧。”

    他给王怡如使了个眼色,希望能够得到支持,说:“我小叔也就是爱慕阿姐你,一心想示好,还够不着无赖,快给几位阿哥说说,一起吃个饭吧。马上要打仗了,与即将为国出征的将士一起打架,得赔礼。”

    阿狗拉拉他,示意晚上要回家吃饭呢。

    嗒嗒儿虎却又跟几个甲士说:“你们也同情一下我小叔,千方百计示好,结果醋意上来,和大舅哥打架了……拍马拍马腿了。”

    王雷怒道:“谁是他大舅哥?”

    但他的同袍们也个个失笑。

    是呀,这追女孩呢,闹误会,打了大舅哥一顿,亲事能不黄吗,是够倒霉的。

    嗒嗒儿虎又说:“阿哥你也别生气。我小叔今年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见习断事,免不得将来会成为我们东夏大断事官。他就是想找媳妇,本性也不坏呀,坐下来,你了解了解他,能知道他适合不适合做你妹夫呢。”

    狄阿狗不自在,又拉他一把。

    嗒嗒儿虎却知道他正羞,这会儿肯定发挥不了水平,半分不睬他,继续说:“阿哥。你是心眼小吧。你没追过少女吗?人家父母就恨上你了吗?合适不合适,都是先礼后兵对不对,再不听才叫纠缠,才想法打跑对不对,你见我小叔就想揍他,还没来文的,这就没有按照规矩来。”

    发现王雷还是耿耿于怀。

    他扔出个更具有诱惑力的,大喊一声:“野牛儿。回家把我几个阿姐喊来,她们还正愁嫁呢,就说我请几个阿哥喝酒,让她们来一起认识、认识。”

    狄阿狗懵了。

    他平时大话挺多,但像这种,却万万撒不来。

    军府的同袍们也一下受吸引了。

    她们瞅瞅嗒嗒儿虎,相貌不赖,甚至可以说是英武不凡。

    他叫他姐是啥意思?

    挑夫婿?

    他姐能丑得了?

    带着乞求,他们的眼神顿时全集中到王雷身上了。

第十节 酒后狂言

    王怡如的同窗——那些个姑娘们也愿意一起吃酒,再加上希望两边和好,纷纷加入相劝的行列。

    嗒嗒儿虎更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了。

    几乎所有少女都在关注他,他虽然身材高大,但分明是个少年,竟然一个人能打好几个军府士兵,尤其是王怡如的哥哥,王怡如自豪地给人讲过,哥哥在军府大比拿过名次,提了犍牛,已经是一箭之长……这会儿,她们怎么看嗒嗒儿虎,怎么觉得英武,便是拾起衣裳,细慢穿衣也觉得斯文好看。

    不光她们,甲士们也在交头接耳。

    他们平日与王雷交好,因为王雷家离驻地近,最近可能要打仗了,相约去他们家小聚,半道上路过,顺便接王怡如回家,确实不想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折了跟头。东夏重武,谁要武艺高强,那便得人高看。再加上本来就是去王雷家聚会……去别地方聚会其实也一样,何况嗒嗒儿虎还去叫他姐姐。

    他们定下来,再次恳切地说:“阿雷。就认识他们一下吧。”

    王怡如眼睛通红,大概是恨上了嗒嗒儿虎,狠狠剜两眼,却还是答应下来,大声说:“要去也行。不能喝酒。不能打架。”有了同袍的央求,王雷已经招架不住,只好答应下来,但他的眼神却一直在狄阿狗身上斜着。狄阿狗辛辛苦苦巴结,把他的甲衣搂上递给,夸奖着他们武艺好。

    王雷被夸得不好意思,就说:“少寒碜人。那小郎是不是拜过名师?我们牛录的都教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按说这么多人吃饭,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不过,大伙想到狄阿狗是断事官,有薪水,而且起心找媳妇,也就不觉得不应该。

    有了这种气氛,嗒嗒儿虎再一喊王怡如的同窗,尽管有坚持回家,怕晚回去会被父母骂的,还是五六个少女跟上,她们争相走在嗒嗒儿虎的周围,柔声细气地说:“阿虎。你眼睛碍事不碍事。”

    只有野牛儿在着急,扒拉开少女挤到嗒嗒儿虎身边,两眼愁苦,他是不知道到哪给嗒嗒儿虎找姐姐。

    嗒嗒儿虎附身在他耳朵边说:“熊梦梦她家住得不远。你去喊她呀,就说李虎让她冒充自己姐姐,好多年的同窗了,她一定会来。”

    野牛儿与嗒嗒儿虎一起去过熊梦梦家,野牛儿一下开悟了。

    众人在街上寻觅吃饭的地方,很快就近找了个酒家。嗒嗒儿虎给野牛儿指指要去的地方,野牛儿一个转身,后脚跟撞着屁股蛋飞奔而去。

    一个大大眼睛的少女立刻感到羡慕,细声细气地说:“你阿弟好听你的话呀。我阿弟要像他就好了。”

    大概已经恨过了。

    众人往酒家进,那王怡如就等着别人先走,待嗒嗒儿虎来了跟前,腮上飞起两道红云,低声叮嘱:“阿虎。不管打架怪谁,怎么打起来的。待会你都莫忘给我阿哥敬酒赔罪。记住,你以后别跟你那叔叔玩,你是个老实人。真要打个厉害,他说不定丢下你就跑呢。”

    这怎么可能?

    这是他亲小叔呀。

    何况从小一块长大的,血缘上是叔,但和亲兄弟又有何区别。

    嗒嗒儿虎差点反驳,还是忍住了,点了点头。

    狄阿狗见王怡如和嗒嗒儿虎都落到后头,找了回来,见他们在说话,不疑有它,笑着说:“我侄子武艺高强吧?”

    王怡如同意,抿嘴问:“阿虎今年多大?”

    狄阿狗得意地说:“十四呀。他个子高,其实比我小好些岁,当年摔跤,都是我教他的呢。”

    这也是实情。

    他狄阿狗在一堆孩子中最大,他不教谁教?

    王怡如却反感他说这些话来衬托自己,冷哼一声说:“还你教呢。你打得过他吗?”她略微有些失望,补充了一句:“这么小呀。”

    狄阿狗却在为是不是自己教嗒嗒儿虎摔跤分辩:“不信你问阿虎。”

    嗒嗒儿虎连忙说:“是的。小时候我阿爸忙起来,几天都见不着,都是小叔带我玩,教我摔跤,蹴鞠,还教过我写字。”

    一个姓李,一个姓朱。

    自称邻居。

    王怡如顶多当成邻家大孩子和小孩子在一起玩。

    进去。

    一群人还在围绕着柜台,不知道吃饭吃什么标准,要是要贵了,万一狄阿狗买不起单呢。

    狄阿狗有钱,他不但有俸禄,家里还给他零花钱。

    虽然零花钱还不多,但比他的俸禄和薪贴都高,老远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顿时打消了大伙的顾虑。

    他把钱扔了过去,上楼去找雅座。

    人在楼梯上,他嘴里还嚷嚷:“不天天下馆子,那是阿哥会过日子,你们都以为阿哥真不能天天下馆子呀。”

    王雷也没想到这小子出门带着这么大的银票,略一迟疑,扭头找到狄阿狗的那个袍泽说:“你与他讲,不用太破费。”

    嗒嗒儿虎推他们上楼,笑着说:“不破费。只要阿哥们尽兴,钱不够,我还能回家拿……”

    王怡如盯了嗒嗒儿虎一眼。

    她突然大声说:“阿虎。你说话这口气怎么那么像朱断事了呢?五十两都不够,还回家拿,拿也是他去他们家拿,你要回家拿,你充什么大头。”

    她指上嗒嗒儿虎,给他阿哥说:“他叫阿虎,才十四岁,阿哥别理他,看他老实得呀,打架他打,钱他要拿。”

    嗒嗒儿虎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是一家人,上头的是他小叔,他回家拿钱,那不是理所当然吗?众人在上头找了一间大轩厢,里头有六张榻,众人只坐了三个,怕嗒嗒儿虎的姐姐一回来,就剩下的与店伙计说,别再带人,给他们留着。狄阿狗让嗒嗒儿虎先去坐,自己安排众人怎么坐,嗒嗒儿虎就脱下靴,拾裙上榻,端正跪坐,然后习惯性地解下短剑,放于几上半尺远的位置,然后双手下垂抱扣。

    甲士们越发对他好奇,这么小的年龄,却武艺高强,一看这些动作,就有良好教养的表现,一时全凑过去,围着他坐,乱纷纷地问他话。嗒嗒儿虎还是老一套说辞,关于家庭,滴水不漏,包括自己曾经在高显呆过好几年,阿爸帮着修建通好学堂才去的,这些他不得不说,毕竟呆会熊梦梦要来,也许话一多,会给他带出来。

    酒肉还没上来,女孩子们围绕两个几桌打闹。

    他们就在一个几桌上轮换扳腕子。

    打架的时候,狄阿狗没能多表现,这会儿一掰腕子,发现这家伙虽然有点清瘦,但也怪有力气……怪不得敢冲上去与军府的人打架。狄阿狗在战场上呆过的,反倒是他们中有人还没有上过战场,一会儿工夫,他们打成一片,别人就叫狄阿狗阿检郎君,过一会则直呼他阿检显示亲热,说得热火朝天。

    王雷不会不留意他,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因为印象改观,还时不时去瞅自己的阿妹几眼。

    年方二八的女子,本来就是要找夫婿呀。

    嗒嗒儿虎微笑着陪着他们。

    他的话不多不少,然后一说话,往往掐着众人的脉搏,使得人热火朝天时忘不了他的存在,这又是让人潜意识中印象深刻的,往往不善谈话的人,众人一说得高兴,是会把他冷落的,比如狄阿狗的那位袍泽,但这一会儿,他们分明地感觉到嗒嗒儿虎一直在,而且无法忽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众人不会有意识地去想,只是感觉嗒嗒儿虎挺有魅力。

    嗒嗒儿虎也不是故意少说话的,他怕夺阿叔的风头,他笑着看着阿叔,越发觉得离阿爸提亲不远。

    少女们时不时看他,他却目不斜视,好像没有把谁放在心里,放在眼里。

    听着甲士们坐在一起,要与敌浴血奋战,他心中不免冲突,不久前,他给阿爸说自己要好好读书,过两年考状元回家,却又突然想和众人一起上战场,为东夏而战,至于与少女相恋相爱,他还是白纸。

    实在忍不住了,他说:“真想与诸兄一起并肩作战呀。我要是再大一岁就好了。”

    狄阿狗瞪了他一眼。

    大一岁又怎么样?

    他要是想上战场,就算他阿爸纵容他,放他去,他阿奶那一关他也过不了。

    饭菜上来,男人们终究还是要了些酒,问嗒嗒儿虎能喝一点不,实际上是想向他灌酒,嗒嗒儿虎点了点头,说:“可以少量饮一些。”

    狄阿狗又瞪他。

    他只好说:“我阿爸也允许了呢。少量饮一些,但不能多饮。”

    只等他说可以喝,顿时一个甲士就给他倒了一碗烧刀子。

    狄阿狗看得心疼,又不好替他挡,只好说:“他要是喝醉酒,一回家就被他阿妈知道,到时会受责罚。”

    甲士们纷纷说:“武艺比我们还好,能没酒量?”

    他们已经举了碗。

    狄阿狗无奈,自己也举了起来,接着又看着嗒嗒儿虎举起来,提醒他说:“别忘了你阿妈有多厉害。”

    众人一干而尽,当成开席。

    狄阿狗喝完一扭头,发现嗒嗒儿虎也一仰头,碗翻转过来,已经给空了,吃惊道:“你全喝啦?”

    嗒嗒儿虎憨憨地一擦嘴,轻声说:“不碍事。难得阿哥们出征在即,为他们壮行一回。”

    甲士中也有人受不了这一碗烈酒,满脸涨得通红,四处寻菜吃,见他没事人一样,一阵惊奇,还扒拉他的碗看,看完就找狄阿狗不愿意:“阿检。你还说他不能喝酒。你看看他。比我们喝得都干脆。”

    狄阿狗苦笑了。

    他敢肯定,自己回家之后,阿嫂一定不会放过叔俩。

    嗒嗒儿虎扯过自己的袖子,持筷去吃饭,见众人又惊讶地看着他,顿时知道怎么回事,这动作太斯文,顿时伪装一揭,哈哈大笑着卷起衣袖,上手抓了个猪蹄子。

    众人大为满意,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有人问:“阿虎。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你这武艺,不从军可惜了,马上大战将起,凭你的武艺,战场上斩将夺旗一点问题没有。”

    嗒嗒儿虎不免激动,连忙问他:“真的吗?”

    狄阿狗泼了冷水说:“真的又咋样,你十四。”

    王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牛录有个兵,二十岁,户籍上只有十四岁,当年编入户籍的时候给报错了。招兵的时候,我们将军一看,给要将他筛选下来的人说,没长眼睛呢,咋看像十四岁?分明是报错籍的,开个文书,送他乡旗,让人给他改回来。这一看就是个好卒,我收了。”

    他突然奇想:“阿虎。军队满员的时候,允许补充部分新兵,你也去试试,你身材高大,只要武艺好,将军们肯定像对他一样对你,不对,你比他武艺还好,将军们打官司也肯定收你。”

    嗒嗒儿虎惊奇说:“真的吗?”

    他有些激动,看人给他写酒,又一仰头,灌了一碗。

    狄阿狗在他脑门上挠了一下,提醒他,他憨憨笑笑,又是一句:“不碍事。两碗喝不醉。”但是两碗下去,又喝那么急,酒酣血热,他就意气奋发地说:“本来我答应我阿爸去考状元。可是外敌寇边,我怎么能够不上阵杀敌呢,阿雷阿哥,你帮我给将军说好,我明天就去你们牛录怎么样?”

    他不放心,害怕他们将军是阿爸身边的老部下,认出自己,又问:“你们将军叫啥给我说一下,我好记住。”

    问叫啥。其实他是想回家之后查该人的履历。

    众人并不知道,告诉他了,终是觉得考状元常人不可企及,劝他说:“状元哪好考,你这武艺,立功封侯倒容易。”

    狄阿狗一个劲冷笑。

    他已经被气坏了,要说从军,他也想去呢,阿哥不让,这嗒嗒儿虎,都琢磨钻空子了,就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从军?你想想吧,你从军,你阿妈打也打改你。

    正因为生气,他也不多说话,只是回了一句:“老老实实考你的状元,想啥都是瞎想。”

    王雷早忘了与他的恩怨。

    王雷都想好了,回去就去找将军,把人收了,就要到自己箭里,这么好武艺的,全牛录都不一定有。

    他反驳说:“状元?状元能是一般人考得了呢?别瞎想,阿虎天生就是猛将。”

    狄阿狗一扭头,嗒嗒儿虎第三碗酒一仰头灌了下去。

    他正要责怪,嗒嗒儿虎把碗翻转一扣,说:“喝酒要节制。我只喝三碗。”

    说完,趁着酒兴,啃着猪脚,斩钉截铁地说:“打退了敌人,我再回来考状元。状元,我必中。”

    他一挥猪脚,,一手上指天,喷着肉沫子大喝:“我要武第一,文也第一。”

    少女们也纷纷摇头,相互说:“阿虎喝醉了。他太老实,给他写碗,他一口而尽,给他再写一碗,他又一口而尽。怡如。给你哥哥说一下,可不要让他再喝了。他太老实。你看,不喝醉他也讲不了这大话。”

    正说着,熊梦梦穿一身白裳,带一少女,挽着长发上来,野牛儿跟在后面。

    众人全愣了。

    王雷手里的酒碗松了一松,若不是再一把捞住,非摔碎不可。

    十六岁的熊梦梦身体高挑,曲线柔和,一双柔和的星目顾盼生辉,脸蛋娇柔白皙,走路充满韵味,充满诗情画意,五指芊芊,抚摸的黑发柔顺,简单地用丝帕扎了一下,一身白衫一尘不染,扣着竹节青腰带,脚下踏着软靴,下摆拂在脚面。

    她一咬唇,众人心里就咯噔一下。

    少女们也不免妒忌,把她旁边的美少女都给忽略了,其实那少女相貌也不差,只是翠袖繁首,一身彩艳,成了熊梦梦出尘脱俗的陪衬。

    熊梦梦咬了一下唇,是要冲嗒嗒儿虎发火的,见人多,就略作收敛,恨恨地说:“父亲在家呢,跑去就让我走。”

    大概是野牛儿都告诉她了,她隐瞒了父亲前的自称,盯着嗒嗒儿虎,又皱了一下鼻子,让人心里微微一怵。

    狄阿狗一扭头,比较了一下王怡如和她,却是觉得王怡如缺了她的气质。

    他也没想到嗒嗒儿虎还真拉了俩姐姐,把视线落到嗒嗒儿虎身上。

    嗒嗒儿虎却兴高采烈地介绍说:“我俩姐。”

    另外一个他不认识,他只好这样介绍。

    王雷一紧张,连忙喊王怡如给腾座位。

    嗒嗒儿虎笑吟吟地给熊梦梦说:“怕你在家闷,喊你来玩呢。小叔请吃饭,你想吃什么,你再要。”

    他又给野牛儿说:“我正在和几位兄长说话,你把咱阿姐照顾好。”

    说完,就又凑话去与几个甲士说。

    王怡如却直奔熊梦梦身边了,轻声说:“阿虎姐姐。阿虎连干三碗酒,已经喝醉了,你看好他,别让他再多喝。”

    熊梦梦意外地看着她。

    瞅了片刻,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干嘛这么关心他?”

    王怡如脸红红地缩回去。

    熊梦梦扭头看了嗒嗒儿虎一眼,恨恨地说:“爱喝喝去。”

    王怡如觉得这姐姐不知道嗒嗒儿虎喝了多少,连忙说:“他连喝了三碗烧刀子,肯定是喝醉了,要先从军封侯,再去考状元呢。”

    熊梦梦眉头皱了一下。

    她盯着狼吞虎咽的嗒嗒儿虎,嘀咕说:“吃相?”

    王怡如还等着她回话呢。

    她想了一想说:“他自幼要为天下先,也许只有状元才对他有意义,才是他的目标,他要是不喊状元,喊榜眼、探花,他也就不是他了。考上考不上不说,这股气势却是蛮可爱的,蛮英雄的。”

    她戒备地看了王怡如一眼,别有用心地说:“别打他主意。他不适合你。要为天下先的人舍身忘家,真的不适合你。”

十一节 与国休息相关

    墙角亮着仨对眼睛。

    “阿虎?”

    “恩。”

    “怎么办?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我好好的。”

    “你说你阿妈知不知道你没有回家?”

    ……

    野牛儿作为前哨被放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墙上多出两个黑影,看着平静的庭院,两人松了一口气,不远处的箭楼上响起一声:“墙上有人。”

    二人吓了一跳,飞快地潜下去,在花木丛中藏个不见。花木中又亮起两对眼睛。

    “小叔。”

    “哎。”

    “他们看到墙上有黑影,要是找不到人,会不会一夜都在找?我们出去给他们说一声吧?”

    “不出去。他们会以为是眼花了。”

    “阿妈不一定知道呀。我们藏得越久,她越会发现。”

    箭楼哨声一片。

    狄阿狗一扭头,发现身后嗒嗒儿虎不见了。

    他连忙用眼睛在四处搜寻。

    道路旁的一棵矮树下头,现出了嗒嗒儿虎的身影,歪歪扭扭地走上庭径,用喝醉酒,而又正在变声的嗓门喊:“是我呀。”

    狄阿狗忍不住嘀咕:“这憨货。跑出去,认错了。”

    因为嗒嗒儿虎转出去承认,正在调集人手准备搜查附近的当值卫士很快接到消息:“别大惊小怪的。是阿虎宝特喝醉了酒。”他们归于平静。嗒嗒儿虎却被人带着,往阿妈的书房走去。

    他扁着嘴,低着头在自己身上嗅酒气。

    酒味是掩不住了,他不停地眨动眼睛,一脸无辜地到了门口。

    外头人向李芷通报:“殿下。宝特到了。”

    一个宫女将门打开,看看嗒嗒儿虎,迈出来给两个卫士说:“你们退下去吧。”她也在嗒嗒儿虎身上嗅嗅,想笑没笑,示意嗒嗒儿虎进去,等嗒嗒儿虎迈步走进书房,才轻轻跟进去,把门掩上。

    李芷坐在书房后面,灯光使她的脸上多出一层金黄,两缕头发分别从她的耳边垂下来,使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她沉静的眼神和手指扣起来的典籍,使一股威严沿着灯光弥漫……她静静地看着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叫了一声“阿妈”。

    她这才给宫女说:“给阿虎看个位置,让他坐过来,然后你就下去吧。”宫女给嗒嗒儿虎看完座,就下去了,出去时再一次把门掩上。房子里静极了,如果是狄阿狗或者其它孩子,可能会一下吓个魂不守舍,但嗒嗒儿虎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木极了,这次也一样,无辜的眼睛眨呀眨的。

    “喝酒了?”

    “喝了?”

    “和由检一起喝的?”

    “没有。孩儿一个人喝的。学府中十五岁以上都要训练马步战,好编入军队御敌,偏偏儿子小了一岁,心里不舒服。就喝了一点酒。”

    “一点?”

    “本来想喝一点,发现酒跟水一样,没一点劲道,就喝了三碗。再一想,阿爸都控制自己不喝酒,我就不喝了。只喝三碗。阿爸说我可以喝一点酒了,我知道,我借阿爸的话,喝得有点多。”

    李芷对她这个亲生的长子也无奈,就这样,你一问,他老老实实就交代,半真半假,半虚半诚。

    李芷淡淡地说:“你知道就好。你小叔呢?你不要以为阿妈不知道,今天你下了学,去找你小叔,你二人在大街上与人打了一架……你要知道,你阿爸在意你们的安全,给暗衙下了命令,派去保护你们的人抓你们个现行……”

    嗒嗒儿虎二话不说,回答说:“阿妈。撒谎不好。暗衙没有这么神。我计算过暗衙上报的时间,身边有没有人盯着我,我虽然不知道,但从时间上算,如果是暗衙报上来,没有什么大事的话,你最早到明天下午知道,所以,不会是暗衙报给您的,肯定是野牛儿不定给谁招了,你就立刻知道了。”

    李芷笑笑。

    这又是她熟悉的。

    她陡然严厉:“阿虎。是不是野牛儿不重要,怎的,你想出了门就去教训他?”

    她冷呵呵地说:“你记住,你的一言一行,都事关百姓对王室的看法,阿妈虽然不会一言一行都约束你,再于大街上与人殴斗,自己去领鞭子去。你自己要牢记狄阿宝的前车之鉴。当年你几个阿妈,甚至你阿奶,国中大臣一起求情,才使得你阿爸找到折中的办法,质身抵过。私斗是东夏的逆鳞。”

    嗒嗒儿虎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他心里还藏着大事,见阿妈没提,想必野牛儿也不是那么诚实,什么都交代,就在心里盘算。

    片刻之后,李芷问他:“昨晚郭嘉与你私下说了些什么?”

    看来是真不知道。

    嗒嗒儿虎说:“他要我少读些书,少习点武,多多陪陪阿爸,听阿爸的话,孝,乃是顺从,乃是不改乃父之道。”

    李芷略一沉思,问他:“你怎么想的?”

    嗒嗒儿虎说:“他怕阿爸不爱我了。”

    李芷又问:“那你又会怎么做?”

    嗒嗒儿虎说:“别人好心说话,为你作想,自然要心存感激,向他称谢,但阿爸是我的阿爸,是我最亲的人,我若也学别人迎逢他,我就不是好儿子。国有忠臣,不败其国,家有铮子……”

    李芷微微点头。

    她说:“你们兄弟姐妹。你阿爸自然都爱,但他对你的期望又多少有些不同,如果说谁能继承他的事业,那么一定是能够带领东夏走向强大的儿子。你阿爸英雄半生,是不会像别的君王那样,还防着自己儿子的。阿虎,这点你要牢牢记住,你阿爸,会永远是你阿爸,你越做出成绩,他越高兴。”

    嗒嗒儿虎不怀好意地问:“阿妈。你要是教错儿子了呢?”

    李芷也笑了。

    她说:“也许你阿爸别的女人会相反,告诉你的兄弟姐妹,让他们一个比一个,去取悦你阿爸。但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需要这样取悦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孝顺要发自内心,为国为家,识大体,这才是你阿爸想要的孩子。”

    她伸出手,给嗒嗒儿虎抚了下衣衫,发现嗒嗒儿虎有个黑眼圈,心疼地给他揉了一下,又说:“马上大战将起,要多去了解军事,多了解将领,等你阿爸回来,你可以主动要求从军。虽然重臣们希望你有文治的才能,但是军队在谁手里,谁才能安心文治,这是千古未曾更易的道理。”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大起胆量说:“孩儿想去军队看看。阿妈能帮助我吗?”

    李芷反问:“一卒?”

    嗒嗒儿虎肯定地说:“一卒。”

    李芷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轻声说:“阿虎。你会令阿妈骄傲的。你阿爸让你到民间生活,就是要磨砺你,不经行伍,什么兵法战略都是假的。你阿爸,就起于一卒,当年曾在我麾下。”

    嗒嗒儿虎知道她答应了,激动地喊一声:“阿妈。”

    李芷眼睛里一下涌出了泪花,要求说:“阿妈同意你的决定,但你也要答应阿妈,保护好自己。”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说:“千百东夏的儿子,皆闻战鼓而忘生死,儿子身为一员,不敢只求自保。”

    李芷再次沉默了。

    嗒嗒儿虎离开之后,她并没有把她合上的书翻开,只是静坐着。

    良久,良久,她才恨恨地说:“狄阿鸟,你个混蛋,你怎么给我教出来个傻儿子出来。”但是,她没有去挽回什么,直身而起,站到窗口,身为王后,千百东夏的儿子,一样在触痛她。

    不知道多少年轻的东夏儿郎,前赴后继,前去保卫他们的国家呀。

    以前她不懂,狄阿鸟坐下来,去告诉她,现在她像是忽然懂了,她的儿子,她也将送上战场,那尸山血海,她是经历过的呀,儿子在蚁群一样的军队中,和袍泽一起向前蜂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呀。

    不送呢?

    国家怎么办?

    一种神圣,使她觉得,从今之后,她真正和东夏一体了,而之前,一直都不曾是。

十二节 断臂之痛

    狄阿鸟还是可以收到军报的。

    一抵达定州,他就已经发布一系列的命令,如果说吸引住土扈特人,打次大仗,甚至一劳永逸,狄阿孝和赵过都是从军事上出发,那么他狄阿鸟从大局的角度,更需要解决从北方到来的威胁。

    靖康看起来平静,其实已经暗流涌动,靖康国太强大,一旦两国决裂,彼此征伐,他就顾不上北方。

    东夏没有山河固塞,接壤诸国,为了避免四面皆敌的局面,一直以来,狄阿鸟都秉承着近交远攻的战略,而为了能够换来高显的和平,狄阿鸟质子高显,施行互利免税,甚至割让湟东通道。

    要破解眼下的危局,最好莫过于还未与靖康交恶,先集中力量歼灭来自另一方的威胁。

    但他没有在定、夏两州作丝毫逗留。

    情形永远比想象得要坏。

    消息传到渔阳,又从渔阳传到他面前,也速录起兵了,他果然和土扈特人勾结到了一起,在勾连猛人各部的混乱中,也埚被叛兵包围,不屈被杀。据说牛六斤和歇虎儿已经抢到了他的遗骸,正星夜送往渔阳。

    这是一个可怕的噩耗,也埚不但是站在他狄阿鸟一侧的牢固盟友,还是也速录的小儿子,也留桦的弟弟。

    也速录与大儿子也庆阿失合,也庆阿率部并入东夏,小儿子也埚,其实才是东夏和克罗子部的纽带。

    也埚其人英武淳朴,好学,豪放,开明……在一点一点瓦解猛人部族,推行施政,也埚不知道贡献了多少功绩。无论是也速录虎毒食子,还是叛军别有居心,这对他狄阿鸟是个打击,不啻于断臂,对东夏,都是巨大的损失。形势恶化到这种程度,引诱土扈特人的结果,仍不可预料。

    狄阿鸟没有在定夏两州做过多的停留,为了尽快赶回渔阳坐镇,和将士一起换乘疾行,星夜兼程。

    抵达渔阳。

    也埚的遗骸也送到了。

    也庆阿也赶到了渔阳,两眼含泪,在遗骸下坐了整整一夜,也留桦的痛哭声,每一声都令人肝肠寸断。狄阿鸟上来看了他最后……他的遗骸虽然经过保护,身体也已经浮肿了,怒目被人轻揉合上,紧咬的牙关,一颗牙齿嵌在嘴唇里,却是毫无办法,毫无办法。狄阿鸟一回来,就直奔而来的,裤子都黏在肉上,浑身都是从草原上刮回来的尘土,他站在这个伙伴面前,看着这个昔日的手足,想起相识的过程,搂住埋在他怀里的也留桦,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无论是谁?

    都会死。

    也许他也埚以他的身份,可以选择投降,可以选择放手。

    但是他没有。

    为了猛人的福祉,为了东夏未完的事业,为了与他狄阿鸟兄弟一般的深情,他奋战至死,牙齿咬破嘴唇,双目怒睁,体无完肤……

    狄阿鸟被愤怒塞满了。

    这愤怒不是只冲那个生养也埚,却与儿子决裂的父亲也速录,也不只是土扈特的铁跋真,而是一切的仇敌,一起东夏的敌人。他们和这些誓死保卫东夏的男儿们一样的顽固,温情化解不了他们如狼似虎之心,他们用他们不名一文的**换走东夏巴特尔的性命,他们只为了私欲和野心。

    这个年轻的猛族将领永远地去了。

    狄阿鸟接过也庆阿的长子递来的白带,不知是不是扎错了,却扎到了头上,他失去了这个伙伴,一个值得他信赖的旧友,一个英勇的巴特尔,一个悍将,他不想按照风俗,简单地将人抛弃原野,让野兽啃噬。

    皱起双目,他凝视一片接来身边的武士们,低沉地说:“为我的兄弟也埚建造一个衣冠亡陵……孤要东夏的男儿都来敬仰他,祭拜他,孤要那些敌人俯首系颈,匍匐在他的陵墓前祈求他的谅解。”

    他拍了拍也留桦的肩膀,等也留桦抬起头,露出梨花带雨的面庞,扶站住她,咬了几咬牙,肯定地说:“你等着,孤去为你的爱弟复仇。东夏为他复仇。”

    他离开也留桦,一步一步向也庆阿走去。

    风卷着落叶,把陈尸的花雨台扑打得凄厉,也庆阿突然一下哭了出来,狄阿鸟猛地走到他身边,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

    也庆阿浑身都在颤抖,他哭道:“也埚是为替我而亡。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逃避,他才不得不奔走。”

    逃避?

    狄阿鸟心里是承认他这点儿的。

    当年草原上的一位盖世巴特尔,因为和父亲之间的龌龊,经受不了打击,从此不在猛人中活跃。

    狄阿鸟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却鼓励说:“阿哥。重新站起来吧。猛扎特民族需要你。需要你这样的英雄给它新生。”

    也庆阿嚎啕大哭。

    狄阿鸟也泪珠滚滚。

    他和也留桦的孩子,被嗒嗒儿虎抱在怀里,站在不远处,却是指向也埚躺下的地方,嘻嘻牙牙地说:“舅舅。”

    他又奇怪阿爸见他就疼他,抱他,为什么今天却不理睬他,就又使劲拍打双手,牙牙念叨:“阿爸抱。”

    嗒嗒儿虎叹了一口气,把阿弟递给身边的许信,赶上几步,去扶已经摇摇欲坠的阿爸。

    将狄阿鸟和也庆阿分开。

    狄阿鸟手里马鞭还在呢。

    他用力揽住嗒嗒儿虎,走上雨花台,面朝台下黑压压的将士,大声喝道:“孤在这里祈求长生天给也埚坦达安宁。孤与他结拜了三次,情比金兰。现在他死了,孤的悲伤盖不过愤怒,孤请求你们来为他复仇。孤,请求你们,将这些扰乱我东夏,让军民不得安宁的敌人都被你们取走头颅,踢碎肝肠,孤……不信,冥冥上天看不到我东夏巴特尔的血肉、意志和力量。”

    他举起马鞭,折断掉,扔到台下。

    他举起双手,正反相示。

    他仰天祈求上苍。

    在沸腾的复仇声中,他宣布下达全国动员令:“恶狼不死,草原难宁,除恶不尽,春风可生。此次出征……孤不是要看着我们东夏的铁骑踏碎他们的战阵,杀死多少敌人,孤只一个用意,让土扈特人从此在草原上绝迹,或沉浮,或灭亡,他们逃到哪里,我们就追击到哪里,他们在那里牧过马,我们就在哪儿插上青牛旗,他们在那里掬过水,我们就在哪儿让他们哭啼。”

    夜晚,和嗒嗒儿虎一起回去,到了家,累到在榻上,他翻个身,爬起来询问说:“你是不是觉得阿爸一下被仇恨湮灭了理智,要把土扈特人杀光?”

    嗒嗒儿虎说:“只是觉得好奇怪,阿爸从来没有这么凶残过。”

    狄阿鸟说:“一直以来,与土扈特人的战争中,东夏都在取胜,土扈特人去总能死灰复燃。阿虎。你考虑过为什么吗?”

    嗒嗒儿虎陷入沉思。

    李芷赶来,本来是要督促父子二人,特别是狄阿鸟,将征尘洗去,吃些热饭,好好休息一宿的,望了一眼,让跟着的人先离开,自己则踏进来,也挑了个地方坐着,用柔和的目光盯着他们父子。

    嗒嗒儿虎回答说:“土扈特人藏身大漠,败了就找不到他们。”

    狄阿鸟反问:“为什么败了就找不到他们?”

    嗒嗒儿虎又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回答说:“大漠太大。他们是游牧部族,四处迁徙,所以……”

    狄阿鸟用手指点了他一下,回头看到李芷在一旁坐着,欲言欲制,要求说:“听咱儿子自己分析。”

    嗒嗒儿虎想来想去,再没有什么了,就苦笑着,挠了一下发梢。

    李芷也觉得没有了。

    但是他们都觉得哪不对,没有和狄阿鸟宣布杀光土扈特人关联起来。

    狄阿鸟轻声问:“想不到啦?普通人都能持这些看法。”

    李芷柔和一笑,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狄阿鸟点了点头。

    嗒嗒儿虎又陷入沉思。

    他突然才抬头,反问:“因为我们东夏以前没想过杀绝他们?”

    李芷吃惊说:“你这什么道理?”

    狄阿鸟却说:“靠了点谱。”

    在嗒嗒儿虎和李芷的期待中,他低沉地说:“今年,是建国的第十一个年头了,对吗?这十一年里,我们东夏只有过一次国战。只一次,便是那一次,打光了,国库的钱,积攒的物资,而这六年,我们再也没有打过那么大的仗,心里都是在想,打不起了……所以对土扈特人,我们都是击败,击溃,消弱。却没有起心灭亡它。对不对?然而你们好好算一笔账,年年耗费,比之一劳永逸,省了吗?”

    嗒嗒儿虎干脆地说:“没有。”

    狄阿鸟又说:“与此同时,军民不免滋生贪图安逸享乐之心,靠着贸易,放牧和耕作致富。我们能生活,能安居乐业,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灭亡土扈特人呢?惰性就有了。产生了。甚至包括孤,包括你二叔,包括你姑父……寄希望于给敌人一个陷阱,然后把他们圈起来,要是圈不住呢,就算圈住了,打胜了,他们会不会逃脱呢?土扈特人能在大漠南北游牧,为什么我们东夏不能?”

    李芷想也没想就说:“贫瘠。”

    狄阿鸟阴沉沉地笑了,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贫瘠。贫瘠的土地,吸引不了我们的目光,国中的勇士,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少盯着人家靖康,甚至无故生非,去琢磨大王为什么不和靖康交战。”

    他看嗒嗒儿虎听得出神,就问:“你懂了?”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却又问:“我们为什么不统治草原呀。”

    狄阿鸟说:“人没有奋发之心,怎么去统治?所有的人都想着大漠的贫瘠,却不知道孤从来也没放弃过将那些贫瘠的土地抓在手里。是的。大漠以北,苦寒,贫瘠,可是用一百倍的土地养一个人呢?北方也有草甸,有矿藏,有山林……我们为什么不统治它?如果整个大漠和草原都是我们东夏的,还会有土扈特这么一大波的敌人吗?没有了。到处都是我们东夏人,我们的骑手和马快穿梭,贼人都难有几个。阿爸宣布不给土扈特人机会,就是趁机一统草原……我们不怕土扈特人跑,他们跑到哪,我们就追到哪,追到哪,我们就放牧到哪,规划河山,驻兵,建旗,统算丁口。我们要像一把篦子,把草原给透彻地梳理出来,我们要做千百年来没有人干成的事儿。”

    嗒嗒儿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李芷也在出神。

    大漠之王,草原上群雄没有一个不想做,但是怎么统治,却缺乏手段,用篦子来梳理,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狄阿鸟用手指在地板上勾画,轻声说:“你们看。我们打过去,就把通京当成我们的都城一段时间。”

    嗒嗒儿虎反问:“一段时间?阿爸你怎么能到处迁都呢?你究竟想在哪建都?”

    狄阿鸟小声说:“别让你阿妈知道,孤偷偷告诉你。”

    李芷想也没想就揭破说:“你阿爸?他还想在哪建都?他就看上了北平原,绝山塞河,土地肥沃,平原开阔……他每年都派人去丈量,每年都去,都量到大名府了。那才是他理想的都城。其余个小地方,他看不上。我也是没想到,他怎么就一个劲琢磨北平原,难道真的跟勘舆的学了风水?”

    狄阿鸟笑笑说:“阿爸连关中都看不上。关中水土渐失,王气外流,千百年之后,还能有而今之繁华?反倒是北平原,王霸之业也。如果阿爸一生走完,来不及在北平原建都,你却是要牢牢记在心里,看好咱家的北平原。”

十三节 送子从军

    动员令一下,全国就已经进入到了备战状态。整整三天了,狄阿鸟都没有升殿,大会将领,安排战事。每天清晨,那些将阁中没有担任实际武职的将领,高爵,就会约上袍泽,蜂拥在武英阁,在那儿等着。他们按群而至,身着盔甲,握着长剑,表情严肃,脚步扎扎一致,但每次高太监都等在那儿,用尖细的嗓子劝散他们:“还是散了吧。大王今天没作安排。”这是第三天了,将领们等不住,干脆一起涌到狄阿鸟的家外,想知道大王有没有从也埚的死亡中恢复过来,是不是该安排战事了。

    又有人出来规劝。

    图里图利已经是半卸甲状态,他也到了。

    出来劝众将的有图里牛,他一看阿爸也在,登时转身想溜。

    图里图利张口把他叫住,然后众将一堵,就把他围个严实,七嘴八舌就问:“大王这是怎么了?为何还不安排战事,他不会生病了吧?”

    正说着,一队文参从面前经过。

    文参们排着队,挺着腹部,抱着箱子,相互拉出成段的距离。

    一箱子一箱子的卷轴翘着卷轴柄,把他们的视线全吸引过去。

    大伙全忍不住了,用指头指着他们,却瞪着图里牛,想知道他们这些文参为什么能得大王召见,他们是要干什么。

    博小鹿打小就欺负图里牛,已经欺负惯了,扬起手掌在他脸上轻轻地拍,问他:“说呀。说呀。你哑巴呀。”

    图里牛气急败坏地拨着他的手掌,解释说:“我怎么知道?我……我不知道呀。”

    一个将领调转头,问大伙:“没有召见将领,他拜谁为将呀?是不是?难不成他要亲征?”

    这不是主流。

    主流是这样的。

    博小鹿问:“为什么他使劲召见文官?他想让这些书生们去打仗么?”众人顿时附和,乱吵吵一片。

    博小鹿眼看文参快过完,大踏步拦上一个,往他面前箱子里一抓,抓出来一筒卷轴,一边挑衅地看着眼前的文参,一边把它展开,武将们围上去好几个,只等他打开,就惊叫:“地图。这他娘的全是地图?”

    博小鹿连忙给文参塞回去,恬不知耻地赔笑,压低声音问:“我阿哥没有生病吧?”

    文参摇了摇头。

    博小鹿摸摸自己蓄起来的短须,又笑了,说:“这打仗,光看地图也不行?对吧。这些地图……从哪来的?你给阿哥捎个话,地图咱们带上,边行军边看……”

    文参硬挤着穿过。

    他蔑视地回头看一眼,扔下句冷邦邦的话:“从哪来的?黄埔开了‘国家地理’的课程,建立图集档案馆,十年以来,我们东夏人只要贡献出官方没有的草原地图,就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资助,你不知道?真是不学无术。”博小鹿愣了一愣,等他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大跳双脚:“你们画个图了不起呀你们,打仗还不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呸呸。谁不学无术?老子家珍藏的地图多了去。”

    图里图利提醒了博小鹿一下。

    博小鹿一抬头,赵过也来了。

    他大吃一惊,分开众人走过去,一到跟前就低头,问:“阿哥。大王也没召见你吗?这么说领兵的肯定是阿孝阿哥?对吧。”

    赵过笑笑,轻声说:“王弟已经在替换博大鹿的路上,两天前就出发了。”

    博小鹿大吃一惊:“大王是在等博大鹿?”

    他好奇,赵过也好奇。

    赵过问他:“大王没有派人传话?”

    得到博小鹿的回答,他大步流星就往箭楼构造的门殿走去。

    走到跟前,也立刻被拦了下来。

    赵过大怒:“国家要打仗,要注意将。要注意将。这谁也不见是什么道理?和郭嘉几个运筹帷幄就行了?”

    他想起什么,要求说:“你去通报,就说我在外头求见。”

    禁卫断然拒绝。

    这使赵过无比恼火又没有办法,这儿大门匝死,他进不去,但不是只有大门可以走,他带着两名家将,大步流星绕了过去。

    他想好了,狄阿鸟再这样让人挡着,他就让狄阿田去找老夫人……走亲戚总行吧。

    绕到偏门,却不料和狄阿鸟碰个正着。

    他还在发愣,狄阿鸟一把把他挽住,“嘘”了一声说:“走。跟孤一起下牛录看看。”

    赵过十二分不情愿,一扭头,见郭嘉钻了出来,争执说:“阿鸟。战事紧急,战报你都收到了没有?你怎么闲了三天?”

    狄阿鸟叹了口气。

    他犹豫了一下,要求说:“上车说。”

    三人挤了一辆车,进去之后,赵过又追问。

    狄阿鸟说:“阿过。孤这三天并没有闲着,之所以行辕名单不公布,是有原因的。你听说没听说,党那人约好起事的消息?”

    赵过一阵惊了,大喊一声:“什么?”

    车里,狄阿鸟半个人都在黑暗中。

    郭嘉轻轻地咳嗽,替狄阿鸟说:“从来没有事情是孤立的。土扈特人敢用兵,他必有依凭,他都联络了谁?也速录敢起兵,他又有没有盟友在背后支持?大王不敢宣布行辕名单,就是在等。”

    赵过静了下来,问:“等什么?”

    狄阿鸟低沉地说:“孤在等纳兰山雄。怕他路远,给他留够时间。如果他还不来,孤只好动手清洗了。”

    赵过没有再吭声。

    狄阿鸟又说:“如果孤公布行辕名单,缺了一些党那族将领,那不是在告诉他们,孤已作了防备么?”

    郭嘉代为解释说:“他们蛰伏多年,和纳兰明秀也有联络,唯独不知道纳兰山雄参与了没有。纳兰山雄有没有参与其中,是重中之重。大王不想碰纳兰山雄,这些年,他已经是党那人的精神领袖……若他牵扯其中,出面反对大王,大王大清洗,就会引起党那人的恐慌。现在战事将起,无论纳兰山雄真病假病,无论他是参与起事,还是清白,他都要来,清白了,对大王忠诚,眼看国家大战将起,他岂敢不来?不忠诚,参与了阴谋,党那人围绕着渔阳起事,他能不来坐镇?”

    赵过连忙问:“大王掌握了多少情况?”

    狄阿鸟淡淡地说:“绝大多数的党那人都是忠诚的,不想东夏动乱,并且承认孤的地位和统治,所以他们勇于揭发敌人……你知道,如果有足够多的人揭发,就等于他们内部已经毫无秘密。”

    赵过叹息一声:“起兵不怕。要是刺杀呢?”

    狄阿鸟笑道:“正相反。他们不会刺杀,孤的统治深入人心,他们选择起兵之后控制孤,将孤变成他们的傀儡。”

    他又轻声说:“他们要封纳兰山雄为二王,让我和纳兰山雄封领头的几个人为丞相和大将军,达到他们控制东夏的目的。这些人显得格外幼稚,其心也尤为可诛……孤看到这种幼稚,就联想到了支持他们的人,他们一定是通过纳兰明秀,和靖康搭上了线。这里头有靖康的影子,没有靖康这样的庞然大物说话,没有突然而来的战争,他们何敢一搏,他们用什么言辞说服将士?他们也在等,等孤点兵,等全国兵力北移……”

    赵过表面上平静,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他实在想不到,东夏的内部还藏着暗流,而且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对敌人起到相互呼应的作用。

    很快,他大声问:“大王。你下牛录,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的军队有问题?”

    狄阿鸟平淡地说:“如果军队有问题,他们直接就起事了,他们等,就表示他们的主要力量在县旗……秘密勾连,然后意图欺瞒不知真相的人。孤下牛录,也是临时决定的。阿虎。他要去从军,突然就与杨二广约好了,杨二广有应募的名额,要在今天集中考校武艺,进行甄拔,孤想去看看。”他轻声说:“你还没有儿子。不知道能不能体会到一个父亲早上起来,突然找不见自己儿子的滋味?这几天一直在忙,他母亲只给孤提了一下,没想到今天别人突然通知他去军队,他一大早不见了。”

    他又说:“这一次是大战,和六年前一样,有可能比六年前还要激烈,时间还要长,孤需要征调全国,追亡逐北,和众多的父母一样,把儿子送上战场。不期望他能建立功勋,仅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赵过说:“阿虎只有十四岁,何况他是你的嫡子呀,他怎么能作为一卒上战场呢。”

    狄阿鸟没有说话。

    郭嘉深深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狄阿鸟扒开车窗。

    他问外头的骑士:“已经通知到了没有?要告诉他们孤和大将军一道去他们牛录,看他们今年挑兵。”

    回过头来,他又说:“逢毕也是今天去杨二广的牛录,逢术阿叔的二子,阿过,逢术阿叔你还记得么。”

    赵过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狄阿鸟伤感地说:“布敖待他如亲生一般,为了今天也能去送他,请假的条子递上来好些天,约莫着他是昨天出发的,一夜间要奔行二百多里呀,送完还要赶回去备战,又会是一夜二百多里。爱子之心何人不同?送子之心,孤又何异?阿虎却还不要阿爸送,一大早就跑了。待会见到他,孤还要装作不认识,孤心里挺难过的。”

十四节 勇冠三军怎么办?

    杨二广原名乌兰夫,曾是牧场的牧羊人,因为接受过军事训练,牧场解散后,被别乞萨满收为巴牙,因为作战勇敢,被别乞另眼看待。当别乞被巴伊乌孙赶成丧家之犬的时候,他想离开别乞,就藏到一个亲戚家,因为战场上打死过巴伊乌孙的族人,害怕被找出来,就又去备州找别乞,正好狄阿鸟率众来到,他本来就是牧场人,临时改变主意,没去投别乞,直奔狄阿鸟营中投军。

    东夏第一批赐姓的人里头就有他,他得了杨姓,叫了杨二广。

    他在东夏军系中也是名传奇人物。除了战场上偶有奇遇之外,他还干过籍贯造假的事情。一开始被赐姓,造册只登记姓名,后来东夏建国,东夏要为将领补齐籍贯、履历,从上到下造籍,他这个一辈子没有去过中原的人就自己编造自己的籍贯,文参来问他,他就说:我祖辈都是登州大槐树底下杨家庄人,到我阿爸,逃难到塞外跟随了武律汗爷,后来,他有病死了,那年我十二岁,从此在草原上放羊,坚持自学认字,在空地上勤练武艺……希望长大有报效汗爷的一天。

    这籍贯履历谁都看不出来有啥问题。

    东夏是鼓励那些不知道姓氏和民族的人以雍人自居的,真正知道他来历的人也没有人出面揭他的底。

    他得到了鼓励,半年后军队提拔他,又要填籍,他让人写道:“杨二广。杨文公八代孙。世代书香门第,耕读传家……”

    这一次报上去,他的上级们是捧腹大笑。

    笑过也就算了,谁也不知道他报上来的杨文公是何许人,自然无法求证,他为了取信于人,干脆主动坐在上级面前,把他阿爸给他描绘的老家印象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说家里大幅画中堂上挂着,阿爸的太祖父捧着一把胡须,每次读书都到东屋去,读书前都把胡须装布袋里头。

    上级们也不是什么名门出身,包括张铁头,他们就觉得肯定是真的,一个放羊娃怎么能编造出士大夫的生活呢?

    大伙竟相被他镇住,哑口无言,目带羡慕。

    据说张铁头被他一刺激,不几日就派人回老家找他们张氏族谱去了,好看看里头有没有士大夫。

    又几个月过去,他的老搭档严参军干件错事儿,他要处罚对方,严参军不服,两个人吵架,生生给吵出来了。

    这些某某地某某人,某某景象,某某事,全是他从别人挂一耳朵,自己构思之后,加工而成的。

    狄阿鸟对他都有印象,还记得他在犍牛集训的时候学知识快,夸他的时候,他都说自己是放羊的时候学过,狄阿鸟给他的评语就是:尔能为自己造籍贯,又刻苦好学,岂非放羊时已有志向矣?

    这几年他已经坐到甲等牛录佐领的位置,更以书香门第要求自己,雅起来没边。

    手下人一惊叹:“将军,你这有讲究呀?”

    他就会在手下面前感叹:“当年我曾爷爷呀那才是讲究人,手不释卷,一下雪就赏梅,一下雪就赏梅花,快死了还说:儿。放我到院子里再看眼梅花吧。那才叫讲究。你看与我一级的那些草莽,一天到晚假装雅将,真雅假雅一眼就看穿了是不是?我这已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有点讲究不算什么,离大王雅将的要求还远,还远。”

    狄阿鸟一到他的军营前,就看到营寨门上吊下来的灯笼,上头他还让人写了大字,左一排:雅兵雅将威风凛凛;右一排:和风细雨战果累累。顶头还四个灯笼并排挂着,分别写着四个字:雅威和果。

    狗屁不通呀。

    赵过看了都直摇头,低声跟狄阿鸟说:“怪不得人家靖康人笑话我们都是穿衣冠的熊瞎子,又懑又装斯文。”

    狄阿鸟却饶有兴致。

    眼看黑塔一样的杨二广羽扇纶巾接出来,围着自己转,抑扬顿挫给自己读对联,夸奖说:“不错。不错。雅将气象。”

    等杨二广不在意的时候,瞪着忍俊不禁的郭嘉,苦笑连连的赵过,教训说:“熊瞎子穿衣冠你们不舒服,那要是不穿呢?”

    看似平淡的话,其实味道挺重。

    如果东夏将士不攀比文雅,都是**裸的黑瞎子,那才要命。

    将士们先被紧急拉出来欢迎,随后即将接受挑兵的青少年和他们的亲族也蜂拥而来,在外围使劲击掌高呼,狄阿鸟一眼就看到了布敖,杨二广是认识他布敖的,专门又去陪他走来狄阿鸟这儿。

    然后他们又列队去校场,在校场的一侧列出检阅席,供狄阿鸟观阅。

    这些即将入伍的新兵加上亲族,一共二三百人之多,蜂拥回去,就盘踞到一个角落,抬头往狄阿鸟这儿张望。

    狄阿鸟在里头搜寻着嗒嗒儿虎,发现没有,心里有点焦虑。

    他顾不得给将士亲族说几句话,忍不住先追问:“你们开始了没有?人到齐了没有?”

    杨二广笑吟吟地说:“还没有呢。有的人家住得近,有的人家住得远,军营又没给他们安排住的,只要日不落西山,再来也不算晚。不能因为规矩多,把好武艺的少年给耽误了嘛。”

    狄阿鸟生怕嗒嗒儿虎来的不是杨二广军营,去的是别的军营,自己跑错了地方,连忙要求说:“把你挑兵的名单给孤,呆会孤好一个一个对上座。放心,孤绝不指手画脚,话都不会多说,不干扰你。”

    等杨二广转身去要预选的名单,他扭头给布敖说:“哪个是逢毕?呆会你指给孤。”

    布敖大吃一惊,反问:“孩子的名字大王都记着呢?您不会是专门来送他从军的吧?”

    狄阿鸟有点惭愧,轻声说:“不是。赶巧了。其实孤应该感谢你,你是个厚道人,把逢术阿叔的遗孤照料得好。孤?却没尽到义务呀。逢术阿叔等于是阿爸的养子,他的孩子,岂不是孤的子侄?”

    布敖安慰说:“大王你是太忙。就这你不是逢年过节派你身边的人去看他们?赏赐的东西他们都用不完。”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

    他是真惭愧。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顾不上。

    起兵之后,身边总有人倒下,遗孤子侄养子太多,无法面面俱到,而且他不可能因为逢术的关系,每年都跑过去,这样,其它人家他去不去?

    逢术的长子已经从军,被他看护上,年前才外放出去,可无论怎么训练,兵法、武艺都远不及他父亲。

    现在二子又从军……

    狄阿鸟略一沉思,要求说:“布敖。阿叔剩下的孩子不能让从军了。”

    布敖苦恼地说:“都不好好读书,不从军咋办?”

    狄阿鸟呵斥道:“不行就揍,行使你做父亲的权力,放心,孤给你撑着,谁说你不能打,不能碰,不能骂,你让他来找孤。你也知道战场的凶险,怎么能把兄弟几个全送战场呢?读书。逼着读书,我们家阿狗,无论他怎么跟孤磨蹭,孤也不会答应他从军的。这是留苗。懂吗?”

    布敖点了点头。

    狄阿鸟一看杨二广把名单拿来,不待在郭嘉手上再传,自己过去一把拿上。

    拿到布敖面前,给杨二广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则勾指头让布敖凑来,两人一起看这本名单。

    布敖一边看一边说:“都不满二十呀,看来杨二广心里有算盘,这些少年身体没有长满,入了军营,还能成长。”

    逢毕在第三页,上头有一个重重的红杠,下头有杨二广或者杨二广家参军写的小字:千里挑一。

    狄阿鸟一下上心了,扭头问布敖:“老二比老大武艺好?”

    布敖点了点头,低声说:“天生神力,像极了老主人。而且熟读兵法,百步穿杨。老大是我没条件,老二这儿,我就能专门传授兵法了呀。”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从这个角度讲,老大也许是条件不好,食物跟不上,没人传授的原因,现在年龄大了,就追不上来了。

    狄阿鸟飞快将名册翻完。

    他懵了。

    上头没有李虎的名字,姓李的一共有四个,李大槐,李成,李二,李二蛋。

    他张张嘴,想喊杨二广问,被郭嘉碰了一下。

    郭嘉提醒说:“杨二广已经去点炮开始校比,他那边免不得让你说两句,大王先准备一下呀。”

    赵过发现狄阿鸟略有些烦躁,带着询问的眼神看过去。

    狄阿鸟就把名册塞给他,点点几个李姓少年。

    赵过一翻,立刻就知道原因,这李大槐肯定不是,李成也不是,履历很清楚,这李二和李二蛋倒是周遭人氏,但李虎怎么可能用这样的名字从军呢?这传出去不是笑谈吗?李虎也算少年老成,不会用这样的名字,这两个人也排除了。等于这个名册上根本没有,难道杨二广还募私兵呢?

    他也站起来望了一望,希望能看到嗒嗒儿虎,却没有见着。

    放炮了。

    杨二广果然派兵小跑过来,请狄阿鸟讲两句话。

    狄阿鸟有些烦躁,压制住,微笑着起身,等唱仪分布好,讲道:“孤今日赶来,是特意看你们挑兵的,这官府求贤才,军队挑壮士,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关系国家存亡……”他确实没准备发言,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所以,不要以为只是挑兵,而不重视,往来籍贯文书要翔实核查,人数要清点清楚,时间要定好,起码检查、检查缺不缺人。很多的少年呀,准备了好几年,他们的父母也期盼他们顺利从军,是不是漏了人,是不是没通知好时间地点,都要在开始之前仔细过一遍……”这一类的出席,都是说好不说坏的,杨二广一头雾水,汗都下来了,怀疑是自己哪点做得不好,大王隐晦批评,也许一会离开之后,军府上头就有明文出来。

    狄阿鸟却自顾说道:“孤希望你们以公正,公平的原则遴选,那些力气和武艺达不到的,战场上生机就小,招进来,这是在白白牺牲我们东夏的孩子。那些力气大武艺高超的,战场上就容易建功立业,留下来,是在为他铺就一道坦途……所以,即便是你们眼里小小的挑兵,也一定不能马虎从事。”

    赵过迟钝。

    郭嘉一听就知道杨二广中枪了,此刻可能正忐忑。

    而且他肯定,杨二广若是收下李虎,以后中枪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可算凶险莫测。

    狄阿鸟讲话结束,宣布挑兵开始。

    那边第一位少年已经出场了,四处活动身体,接受规则的说明,还领了一份参军给的书表。

    杨二广却慌里慌张往狄阿鸟身边跑。

    跑到跟前,赵过代劳,直接问他说:“这名册上的人全不全?”

    杨二广想也没想回答:“全。只有来选兵的人家反悔的份,绝不敢有缺漏。”

    赵过又问:“有没有名字不对的?点名了没有?有没有还没到的。”

    问了这一句话,他就扭头看向狄阿鸟。

    狄阿鸟不待他回答,就一脸严肃地说:“去。拿籍书。”

    杨二广也不敢吩咐小兵去拿,揩着汗水就跑,边跑边给参军指手:“大王要看籍书。”

    一摞籍书拿到手。

    杨二广交出去,自己半弯着腰,在一旁站着,就像是要听教训一样。

    狄阿鸟翻了一翻,锁定了李二蛋。

    他大怒,一把就把李二蛋的籍书从里头抽出来,籍书是自述籍贯,然后由乡旗或者闾里盖章,再由县旗县一级确认,拿来营里作核准的,往往这些籍书都是自己、亲族或者请人所写。

    李二蛋这一份,分明是女子的字体,字还写得格外好,偏偏语气调侃,自述自己名叫李二蛋。

    他抽出来往郭嘉脸前一放,问郭嘉:“这种籍书,官府也盖章?他们当真确认人籍贯了没有?”

    郭嘉苦笑。

    能确认吗?

    要是李二蛋真是你儿子,家里同意他从军,到哪人家不盖章?

    他看了几眼,打岔一样说:“啊呀。一看就是十五六岁少女手笔,稚气可爱。”

    狄阿鸟没有吭声,脸色相当难看……他一抖籍书,问杨二广:“这个李二蛋来了吗?”杨二广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没来。”

    他觉得神了,问狄阿鸟:“大王你怎么知道这个李二蛋还没到呢?”

    狄阿鸟几乎肯定了,李二蛋就是嗒嗒儿虎。

    这个“二蛋”,按照中原人的说法,就是楞头楞脑,过勇,一根筋的意思。

    狄阿鸟反倒有种兴庆。

    尤其是这个“二蛋”俩字,像是在告诫他。

    既然来不了,那就不用从军了吧,毕竟还没有十五。

    杨二广却凑过来,小声说:“大王。这个孩子得等。”

    狄阿鸟反问:“单独等?”

    杨二广带着炫耀自己爱才之心的想法说:“单独等也等。他明天来我也照收。大王你有所不知,营里好几个将领都提前在我面前夸他武艺好,说他们一起上都打不过,一个能挑他们好几个。”

    他说:“以前说是籍贯弄错了,才十四岁。我还在可惜,心说怎么给他们乡旗说清楚,没想到乡旗主动把他的年龄给改过来了,十六岁。啊呀。十六岁就这么好的武艺,放我这里栽培,将来那会是什么样的?军府大比,回回我就吃这上头的亏,单兵拿不到靠前的名次,这一回招个好兵,三五年之后,我要在军府占前三名次十年。”

    狄阿鸟有点恨他。

    你不收不行吗?

    你不收,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就不在心里矛盾了,结果你还无论如何都收下。

    杨二广还在撅着屁股说明,有人火速从营门赶来。

    他见了狄阿鸟,犹豫了一下。

    大概是狄阿鸟回扫他一眼,把他扫得不敢藏着掖着,他一挺身,告诉说:“李二蛋来了。给他送行的人……让不让入营?”

    杨二广说:“几个亲戚朋友,让不让?你问我呀?”

    士兵踌躇了一下,说:“少年甲士数十人,武器俱全,还有好几辆马车。”

    赵过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狄阿鸟一眼。

    狄阿鸟还是在做思想斗争。

    他在心里说:“既然如此,别让他们进来了吧。”

    杨二广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心说:“军营能是些少年闹翻天的吗?说不定这些少年个个武艺好,一冲动,也来供咱们挑兵了呢。去。派参军去带他们进来,顺便给他们讲讲咱们牛录的英雄历史。”

    狄阿鸟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他开始朝前方看去。

    挑兵有几个基本项目,这是国家定下来的,但也有牛录自己出一些附加项目,而自出项目,有时候也是作为甲等军府的显摆。

    杨二广也显摆了。

    东夏军队操典中,是把少年当成未接受太多军事训练开始的,所以入营的士兵,要有力气,能举重,能负重,能奔跑,胆子大,心细,灵敏度高,这样样样好的士兵,就够入营资格的,但甲等军府却偏偏设更高的坎,要徒手格斗,要摔跤,要击剑,要马步战,要走马射箭,要砍标靶……据说博小鹿招人,还让人吃生肉,吞毒蛇,野外奔行个数十里,默记住地图,冲破敌人的阵营,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不迷路,不过博小鹿挑兵是得到狄阿鸟的准许,专门在甲等军府的士兵里头挑。

    军府的遴选也有越来越难的苗头。

    没办法,军队兵源充足,少年们越发强壮,不设置点障碍,将军们不舒服。

    杨二广也把甲等军府的门道全摆出来了,最后嘛,自然是适可而止,从高往下刷。

    第二个接受遴选的举重已经过关。

    这些项目都是单个过去,记录成绩,然后进入第二项。

    第三个就是逢毕,远远看着高大敦实,布敖一下就给站了起来。

    狄阿鸟也用心看去,见那逢毕直接就奔三百斤的重量去了,吃惊道:“孩子双臂到了三石之力?”

    刚说完,逢毕虎吼一声,把带着两片大石头的铁杆举过胸,然后推扔了,接着直奔下一个规格。

    布敖满脸都是骄傲,却给狄阿鸟说:“大王。这小子不知道惜力,第一关就猛闯,还要举更大的,他不知道惜力呢。”

    狄阿鸟“嗯”了一声,却回头张望。

    出于父亲的骄傲,他又希望嗒嗒儿虎为自己露脸一番。

    几声怪叫刺破校场。

    一阵烟尘飞扬,似乎无数铁骑蜂拥而来,校场一片混乱,考校也暂时中断。

    狄阿鸟一眼就看到狄阿瓜了。

    眼看狄阿瓜头上晃着弯刀……怪叫着冲过来,炫耀着骑术,他有点觉得丢人,忍不住按按脑袋。

    狄阿狗也在里头喊叫:“别乱跑,别乱跑,排好队,让阿虎冲出去。”

    布敖一下怒了。

    他猛地扭头去找杨二广,喝道:“老杨。你这是放一群山贼么?”

    一队少年骑兵分成两队,绕过检阅席,冲进了校场,在里头一阵扬烟,不少人忍不住扇着土尘痛骂。

    狄阿鸟却哈哈大笑。

    也许在他心里,他就是希望自己家的孩子们都是这样嚣张傲慢。他看到了阿虎,狄阿虎背掖长槊,提马疾行,没有其它少年的轻狂。

    不过这群少年,却不是他们家的,除了狄阿狗,狄阿瓜,狄阿鸟就认识两三个。

    杨二广一看,两队少年绕奔校场,把大王圈里头了,大王就坐在烟尘中……气急败坏地大吼:“这帮龟儿子跑军营里混摊子,待会儿全捉了,一人重打二十鞭。”他奔来,带着请罪,带着保护的想法,上来,布敖就赏他一脚。布敖问他:“你杨二广就是这样治军的?这是你的军营?”

    “龟儿子”都骂上了。

    狄阿鸟无比尴尬地咳嗽一声,见杨二广以为自己被呛着了,来给自己扇风,轻声说:“不碍事。不碍事。越是这样的少年,越应该被军营改造,军纪接受下来,定是好兵。”

    郭嘉憋得辛苦,赵过则翻翻眼珠。

    不只谁喊了一声:“大王在呢?”

    少年们掉头就跑,拉出十几道烟线。

    狄阿狗先压低声音让跑,接着变着腔喊:“扬烟。扬烟。烟大了看不清人。”

    其实他和狄阿瓜也是要入编的,想必这些少年里头年龄大的,都有地方去,可怜杨二广吸收好兵的心,只是在给自己添乱。

    少年们又一阵扬尘,走快的已经跑个不见,迅疾的马蹄,高超的马术,和郑重其事的全副武装还留在众人心上。

    少年车夫也跳马逃走。

    校场上抛下两辆马车,其中一匹马敲敲蹄子,恢恢叫叫,来平复暂时的宁静。

    其中一辆突然跳下来仨小孩,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掉头跑得飞快,嘴里大叫着:“等等我。”

    赵过和郭嘉都认识。

    狄梧,狄秉,狄蜜峰,这怕是家里敢跑来的仨人,若是放任,可能会来一整窝。

    仨小孩之后,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从另外一辆马车上下来,快哭了,大叫着:“别把我们扔这儿呀。”

    杨二广哭的心都有了。

    这都是什么人,还剩俩弱的,仨小的在校场上乱蹦呢。

    仨小孩一路跑。

    终于有少年飞奔中掉头,回来把他们抄上,走个不见。

    剩下两个姑娘,叫天天不灵,因为怕人,向独自留在校场上的嗒嗒儿虎靠拢去。

    狄阿鸟还是哈哈大笑。

    他说:“只有我们东夏的少年人才能如此活泼好武。把那俩姑娘叫来,让人把车清走。你们继续选兵。”

    弱弱的俩少女被领来。

    狄阿鸟看着都是娇柔欲滴的姑娘,心中高兴,故意问:“你们是李二蛋的什么人?按说少年入营,都是亲族护送。”

    其中一个少女说:“同窗,他阿爸带着他在通好学堂上过学,我也在那读书。”

    她仔细辨认狄阿鸟,突然说:“大王。我好像见过你。”

    另一个少女却躲到这个说话的少女背后。

    狄阿鸟还在寻思是谁,郭嘉提醒说:“熊熙来家的吧。”

    狄阿鸟拿出李二蛋的籍书递过去,他肯定写籍书的人就是这个为首的少女,问:“是他叫李二蛋,还是你叫他李二蛋?”

    可能别人听不懂。

    熊梦梦却听得懂,羞涩地说:“他就是个二蛋。大王你别不信。我父亲都说他是二蛋,打架二蛋,干啥都二蛋。”

    赵过最深有体会,忍不住说:“二蛋是骂人的。”

    熊梦梦不好意思地用贝齿咬住嘴唇,轻声说:“骂他是为他好。他上战场了还二蛋怎么办?叫他二蛋,提醒他呢。”

    狄阿鸟怜意大声。

    他差点说:“二蛋叫得好。”

    他一扭头,低声在赵过耳边说:“与你侄子打情骂俏呢。别不懂。阿过。怕要劳烦你了。老熊也是个有才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不敢重用他,结了儿女亲家,我也就可以放心用他了。王子之婚姻,需要公爵奔劳的,战争结束,你就……等不等战争结束呢?反正你一有时间就登门哈。”

    赵过连连点头,再次扫过熊梦梦,心里也挺满意的。

    李二蛋?

    好吧。

    你一个打情骂俏,李虎就要给东夏人添笑料了。

    李虎却骑马走过来。

    他扔了战马,一按马背下来,一手持槊,一手作个简化的军礼,大声喊道:“兄弟好友跟来胡闹,搅扰校选,小郎李虎向将军请罪。”

    杨二广想不到一群大人物在,他旁若无人地来请罪,尤其是不向别人,唯独向他请罪,尴尬极了。

    却不料,布敖猛地站起来,不敢相信地转身,盯住狄阿鸟,再扭转身,直勾勾看着嗒嗒儿虎。

    半晌,他伸出指头,指头都在打颤。

    终于在狄阿鸟三人的平静中,他克制住了,只是说:“你们将军不会怪你的。去……”

    然而说到一半,他又觉得这话不该自己说,无比尴尬地与杨二广一起站着。

    狄阿鸟给熊梦梦要来籍书,给人一示意,让人把籍书递给嗒嗒儿虎去,不动声色地说:“二蛋呀。籍书都不肯自己写吗?”

    嗒嗒儿虎接过籍书,看了一眼,也愣了。

    旋即,他狠狠地瞪了熊梦梦一眼,将籍书一甩,甩在并起来的案子上,调转头,手持长槊,大步背对而去。

    走到校场一半多点,看到一个靶心。

    他大吼一声,奔纵几步,一槊投去,一道乌光,百余步外的闲置箭靶上顿时钉上一只还在啸颤的长槊。

    这是?

    在发泄不满吗?

    熊梦梦的“李二蛋”?

    狄阿狗和狄阿瓜带人来“捧场”,让他将来的将军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爸非要来看,还就坐在坐席上假装不认识?

    抑或他要先声夺人?震慑名额的争夺者?

    杨二广忍不住晃晃自己的胳膊。

    他没有试过这样能不能投中,投中能不能正穿靶心,但是这个李二虎的桀骜不逊也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他偷偷看了一下狄阿鸟,发现大王没有一丝动怒,相反,像是欣赏,不由无法去站立场了。

    布敖却腻乎乎一声夸:“翌日定当勇冠三军呀。”

    他不夸没事。

    他一夸,狄阿鸟扶上了脑门。

    身为阿爸,发自内心地愁:勇冠三军怎么办?

十五节 少年卒王

    “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王与孟说举鼎,绝膑。”君王好武此为先河,好武者必好战,好武者必行险,好武者必血性恃力,举止无类。与其说天下人都不排斥勇力,唯有君王不敢稍沾。狄阿鸟少年征战,经年习武,至今还养练气力,力压群雄,有勇冠三军之实,自己却还藏着掖着,战阵上遇到有人单挑,就笑眯眯地说:“孤不是斗狠之人。”

    他不斗狠才怪呢?

    狄阿鸟自己就深有体会。

    他也是习武之人,看到猛将冲阵,自己岂不热血沸腾,内心中只好压制着,压制着……他自己就好武,就对武艺好的人顷刻间产生好感,见到武艺超群的就爱惜,想拉拢,想重用。

    嗒嗒儿虎母腹之中就有异常人,体格强壮,自幼抱石,狄阿鸟多作鼓励,不过是希望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期望再高一些,哪怕是教他习武,鼓励他打猎,也不过是希望磨砺他的体魄和意志。

    着实不想他勇冠三军。

    他叹了一口气。

    郭嘉感觉到他的担忧。

    不但他担忧,郭嘉这样的文臣都担忧。

    郭嘉还是凑近了,低声安慰说:“少年多好武,年龄一过就好了。好武若能兼顾持重,自是肖大王。”

    “肖大王”的说法令他苦笑。

    不少大臣早就直言过,说他过于好武,说他不禁将士当庭演武,殿前弧矢相戏,会带来莫大的危险,更是建议,让他不再习武,说做大王的不用上战场,日负铁砂,举石锁,练筋骨,有武夫之嫌。他都一笑了之,给人解释说:“不可比学靖康天子。”听郭嘉这么说,嗒嗒儿虎是深受自己影响。

    他揉了揉眉心,往场内注视过去。这些单项测试,都是一个一个次序过,过去的进行下一项,测试极快,一会儿工夫已经十几个人测试完扛重,其中只有逢毕一个特殊,扛到四百五十斤,其余青少只有寥寥几个上了三百斤……最前面的已经有人完成最后一项……避弹球。眼看就要到嗒嗒儿虎,布敖忍不住问狄阿鸟:“阿虎只有十四岁。可是看他力大无比,不知在家能扛重多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狄阿鸟沮丧地说:“开三石之弓,力扛四百多斤吧。”

    布敖深受打击,惊呼:“不日便可超过逢毕。”

    逢毕可是十九了呀。

    布敖惊若天人。

    这一刻,狄阿鸟有点抬不起头。之前,他是希望嗒嗒儿虎有个好成绩,甚至超过逢毕,给自己长脸呢。结果熊家少女呼嗒嗒儿虎为“李二蛋”,布敖夸奖“勇冠三军”,他突然就觉得眼前有点灰暗。

    当年名震天下的西楚霸王,也不过扛鼎而已。

    嗒嗒儿虎十四岁抗四百斤,身体若长满,怎么也扛个六七百斤不在话下,若再勤于练习,跑不了霸王之资。

    狄阿鸟突然间一声长叹。

    马上就该嗒嗒儿虎了。

    赵过不自觉坐直身体,提醒说:“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该李二蛋了。该李二蛋了。”

    不远的熊梦梦都闹不清楚他为啥这么激动,扭头纳闷。

    他坐直,布敖也连忙坐直,郭嘉干脆站了起来,口中说道:“李二蛋会不会超过逢毕?”陪着他们的杨二广还不停地说:“没事。就是弱于逢毕也没关系,逢毕比他大呀,又是猛将之后。”

    说完,嘴角藏一丝笑意,瞄了布敖一眼。

    他们视线里的嗒嗒儿虎找了一个别人都不用的举重石铃,这个石铃低于二百斤,军府的门槛就是二百五十斤,摆在一边,也就是象征着最低一个个等级,嗒嗒儿虎却要了过去,在一旁反复抓拿,担肩,显得有点诡异。狄阿鸟却知道,这是自己教给他的,爆发力气前,先把自己的身体活动开,能够一下承受突然而来的重负而不受伤,看来嗒嗒儿虎记得牢固,上场前都知道先做前戏。

    狄阿鸟是又爱又恨。

    布敖纳闷地问:“他一去就在练那一百八的标,不消耗力气吗?”

    狄阿鸟只是淡淡地说:“看吧。”

    “李二蛋。”

    随着一声大吼,该李虎了。

    李虎这就走上前去,走过二百的标的,继续往前走,眼看过三百了,还在往前走,众人激动起来,这家伙气势压人,难道直接举四百以上吗?郭嘉手把自己的袍面都抓皱一团。嗒嗒儿虎在继续往前走,过了四百斤还在走,众人懵了,要知道计成绩,那是能上不能下,以最后成功的一次为准。

    杨二广激动地喊出声:“他要直接挑战逢毕吗?”

    果然,李虎直接到了逢毕最后举起的四百五十斤的石铃旁边,在旁边站了一站。

    狄阿鸟在心里呻吟一声:“这孩子力气怕是又长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虎下蹲掂一下那石铃,站起来冲人歉意一笑,像是晃点人一样,开始往后退……

    观众一大片嘘声。

    他回退,却又一直在退,狄阿鸟这边儿也看不懂了。

    郭嘉第一个问:“他退过四百了。他要干什么?”

    狄阿鸟心里一片欣慰。

    若是嗒嗒儿虎上去就奔四百五十斤,他是够傲的,但是一旦他扛不起来,他就没成绩,他知道退,这是智慧。

    嗒嗒儿虎一直在退,退到了二百八十斤,站住了,甲等军府扛石的标准线是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到三百六十斤之间,都是中上评。

    杨二广是佐领,知道这一套的内幕,脱口就是一句:“妈的。谁教他的,太聪敏了。”

    狄阿鸟嘴角多了些笑意。

    嗒嗒儿虎就是选了二百八十斤,站到后面,毫不费力地就把标的扛上肩膀。没人给他喝彩,不是因为二百八十斤重与不重,他自己先跑去四百五十斤那儿去,又退回来,众人觉得受了欺骗,心里反感。只有狄阿鸟这边,杨二广喋喋不休:“这小子钻空子,不出实力呢。要是这么说,他气力也就在三百六十斤左右。”

    他听不到布敖和狄阿鸟压低声音的交流,牙齿磨得极响亮。

    桀骜不驯,善钻空子,这些帽子他已经给嗒嗒儿虎扣上了,他心里也有了盘算,先骗进营中,再好好收拾。

    嗒嗒儿虎没有半点炫耀,扛起来就抛了,干脆利索。但是接下来,他又往前走去,中间任何一个标的都没选,在众人的诧异中,直奔四百五十斤去了……“嗡”一下,议论就开始了。回来是为了有一个保底成绩,这少年就是奔着最强去的,众人再不给他嘘声,印象里“他好傲”的想法陡然强烈。

    回到了四百五十斤的石铃面前,左右两轮都已经格外厚实,抓杠上可以抓套绳索,可以用来借以施展力气。这已经是猛将的标准了,好武的东夏人,每天都盼望着这样的奇迹出现,渐渐沸腾。

    近处的亲友和选兵的种子,还有一些维持秩序的士兵,那一堆人已经簇拥成一团去看,好在这边没人,视线还畅通。

    赵过总结说:“力气要一下一下加,一下上去,会伤到的。”

    狄阿鸟没吭声。

    当嗒嗒儿虎反复玩一百八十斤的时候,他就有预感,这小子傲,非是想挑战逢毕不可,他正出神,旁边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一扭头,熊梦梦大叫:“二蛋。加油。”好远呢。听到听不到难说,狄阿鸟却有点受用,瞄熊梦梦一眼,微微点头。喊二蛋就喊二蛋吧,应该是个好媳妇。

    不过场地人自有人加油。

    众人希望看到猛将的诞生,在嗒嗒儿虎反复准备的过程中大喊:“二蛋。加油。二蛋。加油。”浓眉大眼的逢毕在项目比赛上已经通过了,揩着汗往回跑动着,他也有争胜之心,想知道是谁在挑战自己的成绩。

    挤进去,却是个正在身上解甲具的少年,双目狭长,英气逼人。两人对视一眼,逢毕给了他个挑衅的表情,少年却还了微微一笑,俯身下去,双臂套上绳索,开始并腰,压腿,寻找着力点。

    校场上的人无不屏息凝视,神情紧张。

    一声还带着公鸭嗓的吼叫咆哮满场,嗒嗒儿虎挺身而起,扎脚,抗腰,上身,标准得不能再标准,他憋住气,满脸涨红,腮帮鼓得像是藏了两个老鼠,浑身青筋突兀,似乎他对扛起来标的充满自信,没有犹豫,因为动作标准,而显得简单利索,不像逢毕,浑身晃动,一点一点起来。

    满场都是不敢相信的惊呼。

    嗒嗒儿虎起来巩固住,就又按照标准的姿势放下了,没有一点惊险在里头,好像他有更多的气力深藏在身体里一样。

    赵过猛地鼓掌叫好,打破检阅席的宁静。

    顿时校场沸腾成一团,比逢毕那会儿要沸腾太多了,虽然他挑战的是逢毕的成绩,但是他太特立独行了,行事出于人意表,动作干脆好看,赏心悦目,他比逢毕更能打动人。有人鼓励他继续下去,超越逢毕,嗒嗒儿虎却一味解脱出绳套,轻慢地活动着,开始过单木。有意思的是,逢毕上了四百五十斤之后,平复不过来,双腿颤抖,过单木的时候,成绩不好,还掉下来一次……

    嗒嗒儿虎能超过他吗?

    人们都很激动。

    很快,人们便注意到了,嗒嗒儿虎卷了袍子上去,扣脚的姿势独特,他在十好几丈长的木柱上一阵飞蹿,花蝴蝶一样都过去了。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好像他是个天生的表演家……检阅席这边,熊梦梦都想跑跟前去,看了几看,因为狄阿鸟这样的大人物在,没敢跑去,喊得嗓子都哑了。

    接下来攀高墙。

    桐木做的高墙打上油蜡,已经促使过三个少年放弃,其它人不得方法,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去。嗒嗒儿虎到了下边,袍子飘飞散落,他不知道作了什么动作,在人眼前一花,就灵猫一样吊在上面,再一下翻身上去了。再接下来凌空扣横杠飞渡天桥,他都不是左右手交替,而是一荡好几个……杨二广也激动得快哭了,经过训练的士卒,都没有嗒嗒儿虎标准迅捷。

    他嗓门都压过熊梦梦,顾不得狄阿鸟在旁边,咆哮道:“卒王。这是卒王。”

    检阅席的人都站着,只有狄阿鸟一个在坐着。

    他没有一开始的沮丧了,其实这些考校,里头充满着智慧,虽然嗒嗒儿虎训练过,但这不是主要的,他把智慧也运用上了,上桐油板,他把保持他平衡的衣袍甩了,减少阻力,第一跳弓着身子,角度正好,脚一搭,利用腰力一蹿,双手搭边缘上了,看起来比别人跳得高,这其实是自己的身体运用得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上,不顾赵过他们的奇怪,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骄傲还是继续为“勇冠三军”担忧,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桥已过,过泥沼,穿木林……狄阿鸟知道,这些都不能给嗒嗒儿虎带来任何的障碍,相反,他年龄小,反倒有优势。

    场内越来越沸腾。

    杨二广说得对,这是卒王,天生的悍卒,便是那些悍将,也有自己不擅长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短板,天然的可塑性,太珍贵了,更不要说成绩能比得过数年训练的精兵。

    记录成绩的沙漏变得毫无意义。

    这些,原本就甲等军府提高门槛用的,就像逢毕,只要他力气到了,这些再过不去,杨二广也会要他。

    对于甲等军府的将军们来说,都不傻,设这样的门槛,其实是看少年们的意志的,能坚持到终点,或者根本到不了终点,在难关面前坚持不懈,这就够了,成绩是次要的,你没经过训练,你得不到要领,过不去也正常。

    偏偏有个少年将它打破了,他有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名字:李二蛋。还是在大王在看席台上的时候。

    杨二广觉得上天真是照顾他呀。

    眼看李二蛋已经有惊无险了,他扭头看向狄阿鸟,见狄阿鸟一脸平静地坐着,心里极纳闷……难道大王不希望自己的军队里出个卒王吗?卒王的意义不下于好将,就算他不通兵法,不学兵法,他也可以改进练兵方式,可以激励士卒,可以斩将夺旗,完成很多将领也完成不了的战场任务。

    等经验到了一定程度,不知不觉,他已经是猛将一员。

    他怯生生地凑跟前,小声说:“大王。您不喜欢这个李二蛋。”

    赵过扭头,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狄阿鸟不喜欢,狄阿鸟不喜欢才怪呢。

    狄阿鸟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淡淡地说:“他只有十六岁,你给他这么大的荣誉,他还能成长吗?”

    杨二广照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

    他由衷地说:“大王说得对,这样的人才,得爱惜,得严加管教。”

    突然,校场安静下来了。

    最后一关,避木球,就是士卒们端着木球飞射,被木球打中越少,成绩越好。嗒嗒儿虎站住了,不在通过,于是满场安静下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纳闷的时候,嗒嗒儿虎猛地大喊:“给我射羽箭。”

    全场震动。

    狄阿鸟仰天失笑。

    全场也哑然了,上羽箭,开玩笑吧,万一射死射伤了呢?

    杨二广结结巴巴地给士兵下命令:“问他。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上羽箭,他以为他打过仗呀?他知道羽箭怎么避开?”

    狄阿鸟干脆代为下令说:“准他作甲,上羽箭……上吧。”

    杨二广一咬牙,大叫:“那就上羽箭。”这是士兵们真刀真枪的训练科目,他还是不放心,小声叮嘱士兵说:“别用太强的弓,别射太快,手下留情。”

    熊梦梦气呼呼地直奔狄阿鸟来了,大声谴责说:“为什么别人用木球,到他就射羽箭。他二蛋,你们怎么也跟着二蛋?你可是大王,你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呢?你就是个糊涂大王。你也是个二蛋。”

    她一着急,气急败坏跑去拦截传令的士兵,两个胳膊伸开,大叫:“不能上。”

    狄阿鸟绷住嘴角,笑了笑说:“你心里担心他呀?”

    一堆人觉得这姑娘好大胆,好无礼。

    赵过和郭嘉却知道这姑娘越反对,越谩骂,狄阿鸟越欢喜,士兵上来要抓人,都被他俩挥手赶跑了。

    狄阿鸟看着两眼喷火的熊梦梦,温和地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孤已经准他穿甲了,训练用的羽箭不锐。真要射伤了,对他是个教训,他上了战场,就不敢轻狂了,这是孤爱他。知道吗?”

    熊梦梦被他劝得一愣。狄阿鸟示意别人给熊梦梦搬个椅子,拍了几拍椅子,让她来身边坐,劝她说:“你是女子,不知道,咱们东夏之卒冠绝天下的原因,就是因为平时都这么训练的,一年下来,其实只有几个意外伤亡,但是效果很好,东夏的兵,上了战场不避石矢,箭矢来了,眼睛眨都不眨。李二蛋到跟前就主动要求上羽箭,那你说他是不是知道这些?经过训练呢?”

    熊梦梦迟疑说:“那万一射伤了呢?他哪里训练过,他阿爸就是跟你打过仗,教他武艺了而已。他一直都跟我一起上学,没有训练过。”

    狄阿鸟笑笑,附身一指,小声说:“你觉得那些士兵们会射他要害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答应让他试试,孤给你一千两黄金好不好?”

    熊梦梦想也不想就回答说:“不行。”

    狄阿鸟引诱说:“一千两黄金,你一个小姑娘,见没见过这么多?那这样,再给你一个庄园,你可以把你父母接里头居住。种上葡萄,桃子……”

    熊梦梦坚决地说:“那也不行,我要让他好着,他虽然很二蛋,但他真的不应该就该被你射,他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学生,他读很多书,他长大了能帮你治理国家,你怎么能让人用箭射他呢。”

    她结结巴巴地说:“他发誓要考东夏的状元,他一定能考中,今天你把他射伤,失去的不是一个小卒,失去的是将来的状元呀。“

    狄阿鸟感动了。

    他偷偷一摆手,示意该怎么做、怎么做,却是说:“你肯定他能考上状元?”

    熊梦梦点了点头。

    狄阿鸟问:“为什么?”

    熊梦梦说:“我就是知道。”她又说:“他还是高显国王的养子呢,你敢射伤他,高显国王也不愿意。”

    狄阿鸟咬准了问:“为什么?”熊梦梦没办法,咬牙说:“他有志向,他读书很用心,总是读出很多与别人不一样的道理,他从小学习就是第一,无论我怎么样努力都超不过他。我相信他能。他说能就是能。我父亲也说他能,说他有奇志,将来一定会有一番大成就,成为一个大英雄……”

    狄阿鸟故意逗她说:“那你还叫他二蛋。”

    熊梦梦委屈地说:“他真的很二蛋嘛。不二蛋,人家躲木球,他为什么要躲羽箭?”

    狄阿鸟提醒她说:“那边已经开始了。”

    熊梦梦“啊呀”一声尖叫,猛地站起来,扭头就推翻一张案子往跟前跑去,她的女伴也飞快追了过去。

    狄阿鸟盯着她的背影笑笑。

    杨二广心里想得猥琐,看看奔跑着的熊梦梦,再看看狄阿鸟,看看奔跑着的熊梦梦……看来看去。

    郭嘉却来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狄阿鸟淡淡一笑,给杨二广说:“负重奔跑,马步战,穿刃帐,李二蛋肯定还会带给你惊喜的。他也出乎孤的意外,看来你得了个好卒,你替孤看好他吧。”

    说完,他与布敖说了一声,起身了,携上郭嘉就走,走出人外,却突然给郭嘉说:“孤突然不担心了。”

    郭嘉问:“为什么?”

    狄阿鸟掂量起自己的左手:“心智。”接着掂量自己的右手:“才技。”他说:“有这两样为辅,勇敢也未必是坏事。”

    赵过跟上来,着急地问他:“你就把他扔这儿啦?”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给两位股肱之臣说:“在草原上,勇武的君王象征着至高至强,不可抗拒,而曾几何时,靖康的青史开始撇弃他们呢?”

    他又转过身子,走在送他的众人前面数十步外,淡淡地说:“没有勇气,不经战阵,没有接受生死考验的君王就很好吗?孤记得他小的时候为孤收归剑,好武而不恃武,就是好孩子……你说肖孤。孤反思一番,倒是欣慰,他从来没有用他的武艺来解决任何问题。包括今天。孤应该放任他成长。对于一个父亲来说,除了爱他,更希望他的成就在孤之上,孤希望孤还没有闭眼,他就在军民之中拥有自己爱戴。如果他以一卒之身,与普通人一样为我们东夏征战,他会拥有很多君王遥不可及的东西,军心,民心。你懂吗?你们懂吗?”

    狄阿鸟一边走,一边伸开双臂,好像在天地间感受天地的力量,好像在努力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也好像在乞求上苍,保佑他这个孩子。

    郭嘉叹了一口气。

    赵过则回头望了一眼,校场上又一次沸腾,很多士兵也加入进来,一个劲儿大喊:“卒王。卒王。”

十六节 赳赳暗魂

    (今天有点少,只能当半节。)

    荒漠中风沙大作,啸声一声比一声尖锐,风沙中逐渐现出了几个身影,他们绰绰驱骑,从两个方向来,聚拢向一柱断石,随着越来越近,头上和脸上的黑色和褐色的布巾渐渐清晰。终于,他们在断石脚下汇合,一人拿出一只黄色的玉坨,一人掩着风沙,接去验证。

    片刻之后,他们各有一人上来,走到马首相交的地方。

    其中收到玉坨的一方那一人先说话,他为了抵御风沙的啸声,喊一样说:“一再劝说,却都失败了。老首领说他老啦,他不希望牵扯其中,以至于保不住妻儿,如果谁再劝他,他就把谁交出去。”

    另一人的眼睛被风沙吹皱到一起去,他也喊一样说:“他真的老啦。权力放回到他面前,他害怕。”

    第一个人说:“很令人担心。他出发去渔阳。如果让他见了东夏王,很多劝说过他的人就都会暴露……他在东夏王跟前,定然不会为谁遮掩秘密。”

    紧接着,第二人眼睛皱不见了,片刻之后,断然说:“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半道上袭杀他,我们的人就在他身边,完全可以推到东夏王头上,号召人们起来反抗他这个暴君。”

    风沙越来越大,把他们都湮没了。

    等风沙退去,他们已经在荒漠中消失,好像从来也没有来过,只有一个缠着黄布的飞镖尾部有线丝在沙中摇摆。

    但很快,又一拨骑士到来,均是一身黑衣,为首的李常胜扎了一只宽叶铜质头环,上面雕着一只海东青。

    他一声令下,骑士们飞速下马,在断石下拔找,终于有人找到了那枚飞镖,递到他手里。他荡开披风,接到手里打开一看,就表情严肃地说:“坏了。”略一沉思,他要求说:“派两个人回报牙帅。其它人跟我来,我们要赶到他们前面接走纳兰山雄大族长,让他们的阴谋落空。”

    骑士们纷纷上马,除了少数几人掉头,其它的人都跟着他往荒漠中趟去,一时烟尘滚滚。

    奔走途中,有人追上李常胜,大声问他:“将军。为什么不通知军队,却带着我们追赶他们,万一我们走不到他们前头呢?”

    李常胜厉声道:“就是通知军队,也无法一路搜索,你知道哪一段会出事?”

    天上多出一支飞鹰盘旋。

    李常胜给一旁的骑士打了个手势。

    骑士顿时把手指凑在嘴里,奏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那鹰便一头扎下来,立在他的肩膀上,骑士在鹰腿上一摸索,拿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胳膊一扬,赶飞大鹰,高喝道:“将军。咱们的人给了鹰信儿。”他在马背上一躺,一个短小的竹筒抛上来。李常胜翻身抓住,战马仍是毕波猛跨,四蹄生烟。

    他还没有打开竹筒,就大声喝道:“跟着我们的鹰。”

    在马背上一个转卧,他又大吼道:“加快速度。赳赳暗魂,岂可徒负盛名。若连这些未经训练的蟊贼都不是对手,回去大可恳请大王解散它。我们不是靖康的十三衙门,无价值,就不必存在。”

    众人似乎都感同身受,箭一般往上蹿。

    那鹰一个俯冲。

    就在鹰去的方向上,地平线上出现四五十名骑士。

    他们团团围裹住一辆马车,款款而行。

    走在马车旁边的是一个穿着皮袖的养鹰人,他身材高大,头发蓬乱,面庞却如石刻一般……他的眼睛凹陷,使得里头迸发出几丝鹰芒。

    放松的骑士们纷纷问他:“扎松。你的鹰呢?你怎么把鹰放了?”

    养鹰人往马车看了一眼,笑出雪亮的牙齿,说:“怕不安全。放出去看看。”

    为首的骑士仰天大笑说:“你是不是在荒原上呆傻了?你以为这是十年前?不安全?”他哈哈一阵大笑。

    一个同样靠拢马车的骑士赶上来。

    他两眼笑眯眯着,无比和蔼地说:“扎松说得对,他说得对,大首领身份贵重,自然要多留心。”

    他人缘极好。

    众人便不再取笑鹰人扎松,称呼了“纳兰心台大人”,开始往前跑。

    纳兰心台眼神里突然多出一丝忧虑。

    他扭头看看马车,轻声说:“扎松。还是把鹰收了吧。这一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东夏不再是十年前啦。”

    那扎松却有疑问:“你们都这么说,是真的吗?”

    纳兰心台点了点头。

    他轻声说:“哪怕你头顶金盘,上头堆装猫眼和祖母绿,从东走到西,再从南走到北,都不敢有人垂涎。”

    扎松反问:“这是为什么呢?”

    纳兰心台略一迟疑,叹气说:“为什么?你问我?因为东夏的百姓都吃饱了吧,他们不再需要劫掠为生。”

    扎松“啊”了一声,惊奇说:“这是佛主的世界嘛?”

    纳兰心台苦笑,他说:“不是。”

    扎松却又紧跟着问:“那纳兰老爷一定感到很幸福吧。”

    纳兰心台没有说话。

    扎松却还是不肯罢休,又说:“难道在佛主的世界里生活,你也得不到安宁吗?在你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痛苦。纳兰老爷,你怎么还会感到痛苦呢?如果我一直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我一定不肯让人破坏它的安宁,任何人。”

    纳兰心台眼睛一紧。

    他正要说什么,车内传出一声咳嗽,一个女子掀开帘子,叫了他一声。

    他连忙调转马头,靠了过去。

    扎鹰在他的背后冷笑一下,转过头去,括手放歌:“我是个猎鹰人,我有鹰一样翅膀,看着鹰杀生,心里却有佛光……”

    纳兰心台扭转脸,觉得猎鹰人今天好奇怪。

    车里的纳兰山雄虚弱地说:“心台。你走吧。你劝我的那些话,不该说。”

十七节 纳兰之死

    草甸上牧女的歌声时而近,时而远,悠扬甜美,移动的白羊群和小花星星点点,相互难分彼此,马队突然开始改观,不复有慵懒形象,他们滚动奔驰,加快速度。

    好像越往东走得越快,太阳越会往西移,树木和草地渐渐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

    扎松的鹰已经站回他的肩膀,时而转动着头颅,向四面八方张望……青色的布儿勒川即将过去,铺满针叶林的马儿沟就在眼前。

    那鹰突然变得警惕,发出咕嘟嘟的声响。

    可众人还来不急刹住疾驰的奔驶,一声闷角鸣叫,五颜六色的骑兵从坡上冲杀下来,像把天地也惊了一个哆嗦。

    马队混乱了一下,旋即与他们厮杀在一起,爆发出纷乱的喧嚣声。

    山坡上落石如斗,向马车奔涌过去,扎松挪动着战马,来回走动,一边避开走石,一边保护着马车,但是,那巨大的山石是扎松难以阻拦的,磨盘大的石头一跳跃,拦腰砸在车上,豪华的马车开始散架,两个侍女奔逃出来,其中一个头上全是鲜血,另一个帮她捂着,一路哭嚎。

    再接着,有个身影在散架的车厢内蠕动。

    几支大弓把他瞄准,射手撒了十多矢,一直等到人不再动,马车一厢给钉满,血汩汩流淌才罢休。

    暗杀的目标已死,这支骑兵相互呼应,发出胜利的喧嚣,奔走逃离。

    纳兰山雄死了。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到了渔阳。

    据说狄阿鸟震怒,将即将出征的军队撒了一地追查凶手,但还是止不住人们的议论:东夏太平多年,哪来一支马队可以在数十名精锐骑士面前袭杀政要,从容撤走?杀死纳兰大族长的究竟是谁?

    既然无法等到纳兰山雄,狄阿鸟突然开始公布行辕名单。

    就在宣布名单的两个时辰前,一切司法人员全部接到回衙待命的消息。一些不在名单上的党那将领还来不及诧异,甚至不知道名单已经公布,中尉就带着军队,司法司各官吏带着人手,各县尉官,断事官带上马快,开始次序造访。他们敲开门,见到他们要抓捕的人,第一句话客客气气:“大王有令,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例行甄别,胆敢反抗者格杀,一旦反抗中殃及尔等亲族,不会治罪我们。”

    狄阿鸟开始动手了。

    他动手已经够快,但敌人更快。

    一些纳兰氏族人的聚居地,开始有陌生人出现,他们追问谁杀死了纳兰大族长,谁在到处抓党那贵族。

    渔阳东城,纳兰氏族宗祠堂内,有人开始集会。

    甚至有的县旗,有人公开在闹市挑头,虽然迅速被捉拿,但是族群矛盾的对立,一瞬间尖锐起来。

    消息像雪片一样飞向狄阿鸟的书房。

    狄阿鸟只是拉开帷幄,背对着狄阿田给他新装的落地水晶大亮窗。

    很多渔阳周边掌管匪事的尉官跪倒在地。

    他们原本就是一些将领,但是匪徒藏匿于纳兰氏族人当中,不易揪出来,面对问责,烦闷而无思路,有人干脆大吼说:“大王。让我回军队吧,让我面对面去与敌人厮杀,又要抓乱贼,又不能乱碰百姓,这绣花的活真干不好。”

    光线照在狄阿鸟的脸上,站在侧面,能够看到他脸上拉展的那一丝冷笑。

    他问:“纳兰山雄大族长这么受人爱戴吗?你们中有没有党那人?你们也觉得是孤暗杀了他吗?”

    在一阵沉默中,他宣布说:“大夏律要求不分族别。孤没有分,定要有人去分吗,传令下去,纳兰山雄大首领是孤的爱臣,记住,别的什么都不说,就说他是孤的爱臣,孤爱他,听闻噩耗,要追查凶手,要好好悼念他,各地民众要是也爱他,允许到渔阳宫前广场,与孤一起悼念。”

    让人来他家门口悼念?

    众人一阵迟疑。

    有人当场提醒说:“纳兰山雄大首领只是大王的纳兰氏臣子之一,他身为人臣,大王身为主人,要治罪于他,杀他,有何不可的呢?这还不是有人想借他的死,趁机挑起人们的不安心理,想要借机作乱?到时候他们聚集到大王面前,哪里还会是悼念,他们是趁机起兵呀,大王。”

    狄阿鸟想了一会儿说:“就这么办?孤想问他们,他们凭什么说是孤杀害了纳兰山雄?孤要杀纳兰山雄,用得着等到他快死的时候,用得着半道截杀?孤为东夏人呕心沥血,纳兰山雄穷其一生,有孤做得多吗?难道他们竟然对自己的君王毫无信任?如果要是这样,如果他们要这样对待孤,那当面起兵好了。孤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踏过来。”

    他轻声说:“孤想百姓们需要孤这样来澄清自己,到时候绝大多数的百姓,其实乐意来听孤说话,会选择相信孤的。你们说呢?而孤这么做,总比民间相互煽风点火,百姓不安,义军四起好吧?”

    他展现出独断专行的一面,直接喝道:“无需争执,颁大王令。”

    随着大王令的传播。

    民间一下风平浪静了。

    东夏王公开悼念纳兰山雄大首领?他暗杀纳兰山雄,他还悼念?好,就算他悼念,他竟然让悼念纳兰山雄大首领的人到他们家跟他一起悼念,你相信这是一个暗杀了别人的人吗?阁臣里头就有纳兰山雄的代言人,他已经第一时间跑到狄阿鸟面前献过忠诚,等回到阁臣们的面前商议,他和大伙的意见一致,说:“还是劝劝大王吧。这里头肯定有人不安好心,到时候要是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出了门,面对同族的责问,他声色俱下:“没错。官府是抓了一些人,但是为什么抓,你清楚?为什么没抓你?”

    这么完事之后,他跑去找德棱泰,本来还商量纠集党那大臣一起上书,表示坚决站在大王一边呢。

    没想到值班的德棱泰已经给他推了一摞子书文。

    揭开一个,上头是表态,揭开一个,又是表态,多是歪歪扭扭写道:“大王于我党那人有再造之恩,于我本人更有君臣之义,若杀纳兰山雄首领,则一定是他该杀,若说没杀,那就没杀……”

    外头还在唱送,接二连三送来的上书还有,有的上书还在加急赶送,包括闾里一级,甚至有百姓的,他们递来保证一样的联名书,一则表示相信大王,二则表示拥护大王,三则表示自己所在地坚决不乱。

    这位纳兰氏阁臣当场就匍匐在地,面朝狄阿鸟所在的方向,高声嚎啕:“长生天降圣君于我夏,百姓同心同德……”

    他恭维了一大堆东西,恭维到德棱泰都听不进去。

    不过德棱泰搀扶过他,一番表露,也是希望能够让狄阿鸟收回自家门前悼念纳兰山雄大首领的决定。

    万一要有动乱呢?

    万一里头有人私藏弓弩呢?

    一处密室中,坐了长吁短叹的十余人,他们也在议论。

    有人说:“现在再怎么撒播流言也没人相信了。狄阿鸟太毒了。他让党那人都去他们家悼念纳兰山雄。谁还相信是他杀的?”

    很快有人说:“那就把我们的人召集起来,那一天去悼念纳兰山雄大首领,趁机……”他比了个杀的动作。

    但有人反对,说:“这要是他的陷阱呢?他就等着你往里头钻呢?”

    但多数人都支持。

    他们纷纷瞅住一个坐在最上首的人说:“这是狄阿鸟的性格。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是陷阱,那得多少党那人去到场呀。是不是?我们带着人趁机起兵,局势一片混乱,他狄阿鸟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上使。您一定要支持我们呀,里头的人相互攀咬,也许很快,中尉带着兵,就把我们也捉走了,到时同样牵连到您。”

    坐在最上头的人也保留着很多党那人的痕迹。

    他叹气说:“是呀。垂死挣扎一下吧。你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这才多长时间,人全跟他狄阿鸟跑了。”

    这句话混杂太多的靖康口音,甚至语气,和衣着大不符。

    紧接着,有人问:“如果失败了逃出去,上国愿意接纳我们不?”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关心的,顿时人们全望向上使。上使回答说:“我需要请示国内。”顿时一个人不愿意了,大叫道:“事到如今,我还不如去认罪。我们大夏律不祸及亲族,若是因为认罪,再赦免一命,总比走投无路得好。”

    那上使懵了一下,反问:“你相信狄阿鸟真的不祸及你家族?”

    那人冷哼说:“大夏律是这么说的。”

    上使冷笑片刻说:“你别幼稚了。大夏律是治理百姓的。狄阿鸟留着他的敌人不杀光?”

    众人一阵沉默。

    上使先行离开了。

    上使离开之后,已经有人痛哭。他哭道:“不该是这样的呀。虽然没了部众,但我吃喝不愁,我这是干啥了我?”

    有人被他哭得心烦,上去一脚把他踹翻,问他:“你想啥呢你?当初老子还是被你们拉下水的呢。那黄金,那靖康人的黄金,是好拿的呀?一个一个,全掉进去了,事到如今,干吧。干之前服一剂五石散,失败了,死的时候也不觉得痛苦。”很快又有人发了疯癫,他轻声问:“你们说靖康人有没有拉拢雍人,送他们钱财,给他们许诺,为什么我们之中,没一个雍人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有人哈哈大笑说:“奇怪个屁。人家雍人多半是跟着狄阿鸟杀回来的,他们收买不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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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