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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七十三节 收取陈州何许人

    达摩的驼队被狄阿鸟交给羊杜派来的使者,这也是在释放善意,虽然很多人受佛骨引诱,建议他留下佛骨,狄阿鸟却丝毫不为所动。青唐赞普和青唐国的百姓令他失望,六道轮回对他也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听达摩描述的真实的西方世界,丝毫不见极乐,只见奴隶的疾苦,对于佛经这样精神上的鸦片,他反而流露出担心,倘若东夏人不求自强,反而索要佛主保护,倘若不求问医,只等佛主治愈……站在众人面前,听着众人的争执,他宣布说:“佛骨不能够让东夏富足太平,你们与孤一道励精图治,却是可以。”

    结束了这场争论,他的注意力又投入到受降入城的仪式上去。

    这一段时间,他接见了多数的陈国将领,也与拓跋晓晓见了一面,就编户齐民,量分耕地交换意见,虽然得到不少人的支持,但也得到不少人的反对。

    狄阿鸟心知肚明,那些贵族?

    怎么甘心将土地和奴隶撒手呢?

    不过只要他说要施行,军民百姓就会欢迎他。

    他不立刻施行,便有人觉得他不可能去施行,而施行不施行,自然要放到东夏能够完全控制形势再作决定。

    朱长一头摸来,风声就跟来了,说东夏将掳民卖钱,以补军费。

    狄阿鸟不是那种足不出门的君王,迅速就得悉了风声,内心震骇,一连召开辕门会议,甚至扩大到陈国将领,在众人面前咆哮:“谁放出来的话?是谁?谁说孤要将百姓卖人?当年北平原的惨剧还要再重演吗?是因为孤没有杀张铁头,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了吗?给孤查,查出来,依律治罪。”

    正是找不到源头的时候,说有个奴隶贩子受靖康差遣,约着要见他。

    想必这是流言的来源。

    狄阿鸟怎么可能不见?

    他吩咐狄黑虎等人备好钢刀,只等人来了,引诱出不该说的话,就把人一杀,拎出去给人传阅。

    朱长却很放心。

    自打他得知自己姐姐与东夏王的关系之后,就觉得自己有所依凭,狄阿鸟不但是他表姐夫,说不定还是他姐夫,现在自家姐姐的生意,背后是三分堂的东家,三分堂的东家好像又是他东夏王的阿妹,这还不是完完全全的一家人吗?

    什么话说不开?

    生意多好做?

    挣的钱,东夏王也能分呀。

    往狄阿鸟面前一坐,狄阿鸟根本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朱汶汶的弟弟。

    接着,朱长再次谈起他的来意和生意,狄阿鸟就被震到了。

    还真是一件捞钱的生意,卖个十万、二十万人……

    要这样,凉北城还剩多少人?狄阿鸟真想一声令下,按心里所想的,把他砍了,头放出去让人传阅。

    想想朱汶汶有着诸般的不容易,他生生压制住杀心,看着朱长,抬手就扬起身边的镇纸。

    好在他没扔出去,铜尺镇纸投下去,说不定就是头破血流。

    狄阿鸟冷冷地注视着,盯愣吐沫横飞的朱长,结束说:“滚。滚回你靖康国去。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朱长大为畏惧,愣了片刻,立刻抱头趴地上了,心里又不甘心,一抬头,喊问道:“为什么呀?”

    狄阿鸟懒得与他讲。

    他都觉得讽刺,朱汶汶拿着他的钱,再跑来找他买奴隶,要说这个朱长半点不知情,当时他是和朱汶汶在一起呆着,狄阿鸟半天也不信。

    狄阿鸟平静了一下,阴森森地刨问道:“你姐这么安排你的?让你来找孤买奴隶?”

    朱长说:“是呀。”

    他说:“她没说要买奴隶,就说有啥生意我想做,也可以找你做,你肯定会帮我。”

    狄阿鸟脸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把杀心给压制住了。

    如果说是朱汶汶有这想法,他也不吃惊,朱汶汶又怎么知道他狄阿鸟的志向?如果是从利益上讲,这是一种漂白。

    朱汶汶把奴隶买走,把钱交还给他,这想法正常。

    朱汶汶在陈州,计划过之后,掌握住风向和自己的脉络,也许能及时纠正,但是放到她弟弟这儿,只能是好心办坏事儿。

    狄阿鸟叹道:“朱长。你根本就不是个生意人。天下大事一概不通,滚回靖康,滚到你姐跟前,给你姐说,让她给你娶十个老婆,安心过日子,别再出来瞎忙活。孤要再见到你,就把你抓走,依律治罪。”

    他扬扬镇纸,把朱长撵跑,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闷气,闷闷不乐地坐着。

    天一亮,他就要入城了。

    究竟是入城之后,被自危的陈国人反抗给赶回来,还是朝廷进逼,起义的军民再反水?抑或他会接受漫天的欢呼,作为一位青史铭记的英雄?

    狄黑虎等不到消息,走进来询问:“大王。不杀他?不杀他,我就让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狄阿鸟把眼睛眯缝起来,最后又放弃了说:“由他去吧。如果他立刻回靖康人控制的地盘,那就算了,如果他敢进城,到处活动,给孤抓起来,依律治罪,只要不砍他的头,留条命就行。”

    他让狄黑虎离开,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一闭眼,他就想起朱汶汶母子,就又坐起来,黑着脸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

    天还没亮,揉揉眼睛爬起来,就要梳妆打扮了。

    没办法,他虽然心里排斥,但是一国之王,蓬头垢面出场,也丢东夏国的人。文参们不知道从哪雇来的几个女子,小心翼翼地用牛角梳子勾住他的头发,一层一层地划拉,他能感觉到这几个姑娘的紧张,就安抚她们说:“是不是没有给一国的大王梳头过?其实也是你们幸运,孤的头发长得快,又长出来了,披肩而下,不然呐,你们是梳不着。大王的头发也就是头发,扯掉几根,孤也不会哭。”

    一个姑娘放松下来,兴奋地说:“大王你的头发长得好,光软顺畅,也不分叉,不怕挂着呢。”

    狄阿鸟笑道:“还不是做大王的吃得好?头发发亮。”

    他问几个姑娘:“你们都是雍人吗?”

    姑娘自然都是找来的贵族家女,只有一个是雍女,其余的都是拓跋氏部众的姑娘。

    这点让狄阿鸟很意外,他还以为都是雍女呢,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一个姑娘用他的头发使劲绕指头,轻声说:“大王。你为什么不夺了陈国自己来管呢。那样你的百姓不是又多了吗?”

    狄阿鸟故意说:“怕你们陈国人不愿意呀。”

    姑娘说:“愿意呢。您是个天大的巴特尔,老汗都敬重您。而且人们都说您对百姓好,对士兵好。”

    狄阿鸟笑笑说:“关键是人还长得好看。”

    姑娘们都捂嘴笑了。

    狄阿鸟督促说:“赶紧的。头梳起来没完没了的都是些娘们,随便给孤挽一下都行。”

    姑娘们给他扎好头,早饭送来了,他便邀请几个姑娘一起吃饭,看着面前跟捉蚂蚁一样吃饭的姑娘,他快快吃完,起身走出去。

    到了外头,狄黑虎一身戎甲靠上来,低声说:“拓跋晓晓天不亮就已经到了指定的地点。”

    狄阿鸟抬头看看天色,吃惊道:“这么早?”

    不过他立刻就醒悟了,说:“他是向孤投降的,不早不行。由他吧。朝廷的使者呢,派人去请。给阿过传个话,阅兵可能要提前,立刻派人把正南的城门给占上,除了负责阅兵的将另外,将我们的将领和陈国的将领都集中到那里去,对照名册,一一清点,不能少一个,少一个,就是一个隐患,知道吧。”

    狄黑虎点了点头。

    狄阿鸟的卫队已经在空地林立,坐骑是清一色的马衣,外罩明黄,狄阿鸟接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走到跟前,从一头横往另外一头,告诉说:“你们与孤一起征战,与孤一起见证陈国的投降,拿出你们的风采,去展现东夏的光辉吧。把这光辉笼罩过去,让陈国的军民安定几十年。”

    卫队“唰”地亮刀,又“唰”地收回脸前。

    狄阿鸟很是满意,瞄瞄,找不到他儿子,问众人:“李虎在睡觉呢?谁去把他揪起来,跟老子走。”

    卫队中有人说:“这天不是早着的呢?”

    狄阿鸟说:“胜者不骄,方能再胜,拓跋晓晓卑谦至此,半夜就率人出城了,我们怎能傲慢到让人家等到中日之午呢。”

    很快,卫队的人便鸣角了,表示即将出发,很多文参跟出来,代表东夏的文臣要一并前往。

    他们最终还是凑了一些战车,纷纷上车。而护送他们的军队,开始鸣角呼应,表示他们也准备好了。

    狄阿鸟往东望了一望,那里只有一抹残霞。

    他默默地亲吻自己宝剑的柄部,告诉自己说:“这是对孤的东夏进行的考验呀。这是对孤的考验呀。”

    他所说的对东夏的考验,是指对东夏国威的考验,若是众人认可东夏的强大,自然不会生出大的动乱。

    他所说的对他的考验,是指他个人的声誉和信用,如果他能够获得千万军民的信任,自然也不会生出大的动乱。

    仪仗也准备好了,斧钺钩叉,金瓜云旗,青牛头狼身的怪兽,张牙舞爪的蟠龙,成排的牛角手,成排的箭筒士。

    狄阿鸟看过去,觉得很威武。

    但他肯定,威武不全出于此。

    他扭头,发现嗒嗒儿虎穿了一身孩子铠,骑着马并过来,就微笑着迎上去,带上他心爱的儿子,放展披风,走马过去。

    倨傲的战马,竟显得无比的轻慢和斯文。

    大王动了。

    三军齐声高呼,牛角不停奏鸣。

    风扬起云旗,映上如血般的霞光。

    狄阿鸟迎风吟哦:“大旗漫卷西风闻,中军雷动徐如林。朝阳添威燃血火,收取陈州何许人。”

    正在追赶他的靖康使者已经走到他的旁边,听他吟哦,陡然立马,定定地望着他霞光中的身躯,竟复吟道:“好一个收取陈州何许人。”

一百七十四节 为千百人生而一人辱

    受降的地点定在东直门外的官道上,因为那儿靠近石门县。狄阿鸟率军赶到,拓跋晓晓已经率百官阵在原地,白衣扎带,即为君王殇,也为陈国哀,拓跋晓晓不是君王,不能在脖子里挂上象征他们权力的陈国传国玉玺,就让一排掌玺的内官侧站一旁,将为首的传国玉玺用青布遮盖,其余玺印一字排开。

    大量的文书籍册被整理在一个个案子上,象征陈国的白云吞天旗被一排一排放到脚下。

    和狄阿鸟一样的内心,这是一个冒险,谁能清楚投降就能让百姓安乐呢?谁能清楚投降就能保住性命呢?而唯一能保证这一点的,只有东夏王狄阿鸟的信用。山岳一样的拓跋晓晓继承了乃父的粗壮,额下黄须飘散,目光中有一种深切的哀痛,如果他是一个昏庸的,丝毫不知世事的孩童君王也就罢了。没有那种辜负列祖列宗,辜负陈国苍生的痛楚,但他不是,所以他是泪珠滚滚的。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忍辱负重感。

    引首系颈,亦是一种英雄气量。

    前几日,他有幸和狄阿鸟见了一面。当时因为双方都凑了个团体在场,并没有作过多的私下接触,他的印象留在狄阿鸟对条件的苛刻坚持上,只一句话,交出军队才是诚意,这种强势让拓跋晓晓肯定狄阿鸟是一个霸道的,决不妥协的人物。

    而伴随着这种强势和控制欲,其人多是傲慢不好相处,无论郭嘉说了多少好话,这种印象再难改变。

    因而,拓跋晓晓感到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放权,毫无筹码之后,对方会不会折辱自己,折辱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以自己刚烈的性格,能不能顶得住。

    为此,他再次扬扬自己的脖子,大好头颅,大好男儿,该做的都做了,一死而已。

    东方霞光漫天,如松林落针般安静,陡然间牛角震天。

    骑步兵推进,叱喝有声,那一致的踏点不显半分高亢,却厚重短快,足以震断桥梁,引发雪崩,予人惊恐惶然。

    这就是东夏自称陆战无敌的军队,威武之师,自称秋毫无犯的军队,文明之师,未见其军,而先势压人。

    轰隆隆。

    脚步和马队慢走推进,本不是此声,但众人却只有这一词来形容。

    军队开始在视线中浮现,好像不是一只队伍,而是同长一只手,共拥一只足,它们由由远及近,分头驻扎,步兵登高,骑兵驻野,而还有长龙在向前移动,像一股青褐色的清泉,一股作息,涓涓不绝。

    拓跋晓晓目中满是惊容。

    他不是没有与东夏交战过,但那是作战状态,并不能得见全貌。

    也是只在今天,才能得窥这支军队,没有哪个国家,哪支精锐被训练到这种程度,能令天地间只剩刷刷一致的压抑。

    更近了,骑步兵开始铺道,有条不紊,盔甲鲜明,长刀作引,杀气蒸腾。

    最后,只有一支金色的仪仗在前进开道,后面一支卫队缓缓执程,其余的,都阵列在一旁了。

    四野的士兵们一致振动兵器,短促地高喊:“嚎。嚎。嚎。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仪仗也开始散落两旁。

    一支被马衣包起来的卫队独自来到陈**民的前方,金属的马衣发出叮当环响,金色的外罩熠熠生辉。

    陈国的大臣中有些人的牙关已经咬不牢,嘎达达作响。

    拓跋晓晓大老远埋首,扪胸,跪拜,呼喊道:“降臣拓跋氏晓恭迎上国天子,请吾主受降。”

    陈国的大臣们跟从下去,附和声一片,黑压压跪倒一片。

    狄阿鸟勒住马缰,跳了下来,走到嗒嗒儿虎的身边,把嗒嗒儿虎接了下来,然后执着嗒嗒儿虎的手走过去,边走边轻声说:“阿虎,我们不应该因为别人的战败而倨傲,人承认一败,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呢。”

    嗒嗒儿虎固执地说:“巴特尔宁愿一死,怎么能承认自己失败呢。”

    狄阿鸟知道,他这个儿子就有这个毛病,悠悠地说:“败了就是败了,不承认失败,就不败了吗?若想不败,就要励精图治,占住天时地利人和,而真正败了,还要将百姓臣民的性命和自己一起葬送吗?”他持马鞭往前一指拓跋晓晓,说:“这是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将领,躬身下士,受士兵拥戴,现在,他在以他一人之辱,解天下之厄,不想再白白流血,这难道不是个英雄吗?”

    狄阿鸟又说:“而且只有他英勇地投降,顾惜自己军民的性命,他才能在将来时机成熟时,东山再起。”

    嗒嗒儿虎“啊”了一声,反问:“他还想东山再起呀。”

    狄阿鸟说:“对。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生奋斗的理想。为什么他不能东山再起呢?”

    嗒嗒儿虎连忙说:“那就杀了他吧?”

    狄阿鸟笑了,说:“为什么?难道杀了他,就等阻挡住英勇的拓跋氏男儿东山再起吗?东山再起的不屈不挠,钢刀可以裁灭吗?”他幽幽地说:“杜绝人东山再起的办法不是杀人,而是取民心,不失德,不漏破绽,不给机会。而且,杀死那些受人拥戴的英雄和杀死那些无辜的百姓、军士一样,是一件不降的事情,反而是在失去人心。真正的英雄是可以容人的,是要让其它的英雄折服的。”

    他问:“你想看到阿爸折服他吗?”

    狄黑虎带领着下马的骑士赶上来,把他们围裹住,提前把觉得重要的位置站住。

    狄阿鸟要加快脚步,嫌嗒嗒儿虎走得慢,干脆一把把他抱起来。

    嗒嗒儿虎紧张了,连忙说:“阿爸我大了。这么多人,你别抱我呀。”

    不过,他还是揽上狄阿鸟的脖子,在狄阿鸟耳边低声说:“阿爸。你说会不会有刺客呀。我替你把他捉住。”

    狄阿鸟笑笑。

    离拓跋晓晓越来越近,他便不再说话,将注意力和关注集中过去,拓跋晓晓附身跪地,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

    狄阿鸟放下嗒嗒儿虎,飞快上前,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郭嘉自一旁走来,提醒司仪高唱。

    那陈国司仪便提高唱腔,喊道:“请上国受降。请上国天子安。”

    大臣们一阵跪拜高呼。

    嗒嗒儿虎翘了脚又翘脚,像是找找里头有没有不服的。

    郭嘉这又给狄黑虎示意,让他们上前,与印玺对照相站。然后又提醒捧着传国玉玺的人去狄阿鸟和拓跋晓晓身边去。

    拓跋晓晓再三推辞狄阿鸟的礼遇,等传国玉玺到了旁边,双手高捧,奉向狄阿鸟,斩钉截铁地说:“请大王受玺,从此善待我陈国百姓,大王上承天命,吾等衷心降服,愿世代侍奉,永不背叛。”

    狄阿鸟接过印玺,眼看狄黑虎来等着收走,却又放了回去,放回陈国人的托盘里,轻声说:“孤只是代天子受降。岂可取玺自专?印玺在孤眼里,不过是一介死物,而晓晓兄这样的英雄才是小弟看重的宝物呀。”

    他再去挽。

    拓跋晓晓却再次往地上扎,因为警惕,口中喊道:“臣不是什么英雄,大王这是折杀臣。”

    狄阿鸟笑道:“谁说不是英雄?”

    他强行把拓跋晓晓挽起来,抓住拓跋晓晓的一只手,一起举起来。

    他问陈国的大臣:“三太子为尔等性命,为陈国百姓,愿背骂名,是不是真英雄?”

    郭嘉愣了。

    狄黑虎愣了。

    嗒嗒儿虎把眼睛睁得极大,好奇到极点。

    狄阿鸟拉着拓跋晓晓,直接走到陈国大臣的面前,见他们不吭声,用脚勾了一个问:“是不是真英雄?为千百人生而一人辱,是不是真英雄?”

    那大臣连忙说:“是的。”

    狄阿鸟回身再问:“尔等为何不敢回答?”

    众人顿时一波一波喊道:“是真英雄。”

    拓跋晓晓忍不住哭了,两行泪水汹涌迸发,投降的甘酸和心中的挣扎,谁又知道?敌国大敌狄阿鸟却清楚。

    狄阿鸟举起他胳膊,郑重地说:“拓跋晓晓。你永远拥有孤的尊重。你是让两国不流血的功臣。战场上你是猛将,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眨眼,战场下,你珍爱性命,是个大大的英雄,是天下人的楷模。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对待,怎么谩骂,你是孤心中的真好汉,真英雄,真巴特尔。”

    他拉回拓跋晓晓,站在给他准备的高台上,一起站着,沙哑而有力地喝道:“请诸君三谢,尔等保全妻子,当谢之。”

    陈国臣民和少量的士兵顿时趴了一片。

    他们一波一波喊道:“谢三太子保全吾等性命。”

    他们三谢完,狄阿鸟转过头,狄阿鸟面朝狄黑虎:“传令下去。请东夏将士三谢。”

    片刻之后,内外响彻东夏将士的齐声高呼:“谢三太子识天下势,为不杀,为仁,为百姓,为将士。”

    拓跋晓晓一个趔趄,极力遏制住自己,却还是单膝跪下了。

    他揩了一把眼泪,低沉地说:“大王。臣有很多与您相见的景象,都没有想到,大王不折辱臣,反而予臣如此盛誉,臣敬服。”狄阿鸟挽住他说:“无须多礼。我们的心是一致的。我们所恪守的义是一致的,我们要大行天下的仁亦是一致的。百姓军民若得全,何人肯惜身而不为呢。”

    他轻声说:“兄当与孤一起祭拜上苍,起誓厚民。”

    其实陈国的百姓们都想知道结果,拓跋晓晓只是害怕人多出意外,禁止他们靠近,然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便止不住了,终于被他们靠得足够近,狄阿鸟带着拓跋晓晓,上告长生天,拓跋神,昊天上帝,宣读告文,宣读善待军民百姓的誓言。

    随着东夏军队的山呼,他们也跟从呼喊:“东夏王万岁,三太子千岁。”

    其实狄阿鸟也当不起万岁。

    可是将士们越发地带有这种倾向,称呼时能替换就替换,这是屡禁不止的。多见不怪,狄阿鸟也没有感觉到出奇的地方,唤来嗒嗒儿虎向拓跋晓晓行礼,行了私谊,等后续重要文臣上来,便与拓跋晓晓引荐,而拓跋晓晓也把几个重要人物,重要的官员介绍给狄阿鸟,包括陈国的凉中尹。

    便在这巨大的声势中,文臣们交接文册,他则带着拓跋晓晓赶往直南正门,开始阅兵进城的仪式。而走在路上,他突然开始提出个附加的步骤。他说:“孤请求与你一道去你们拓跋氏的宗庙,作一外人,表达对他们的追思。尔汗父新亡,孤敬重之,亦请求仅以后辈之身,与尔等亲族祭拜之。”

一百七十五节 一眼挪不开

    为什么他还不进城呢?

    他要是不进城了呢?

    城内自不会平静,王曲曲的心更难以平静,直到尘埃落定,城外受降的日子明明确确地定下来。

    这一天,夜里她就醒了。

    府上的人都在忙碌,她醒了却装作睡着,等府上的人空了,她才起来,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你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出于爱的人能够做出什么。王曲曲也不知道,她好像只剩下躯壳,全是靠着本能行事。

    天亮之后,她补完妆,把自己束到花骨朵一样的大裙中,一层一层的衣褶,好像滚出来的花蕊,密密麻麻就包裹了上来,盛开着惊艳的红。

    那红色像是带了一种迷人的毒,把镜子染得发紫,把房屋的每一寸给充盈。

    她不想等在这里,她怕等在这儿,而该来的人不来。

    她想走到最显眼的位置。

    于是,让贴身的丫鬟扶着,让后喊来的两个丫鬟掀着长裙走了出去,风姿卓然地挺立着。

    然而,不等她去往城门方向,拓跋晓晓派人回来,说狄阿鸟入城之后要去宗庙,女眷和孩子也要在,家里又是一团乱。

    拓跋巍巍的儿子们忙于操办政事,不管他们是不是带着奴仆走得一个不剩,家里的女眷还能呆在家里,可一说去宗庙,怎么能够不到呢,女眷们也不能不一色赶过去,顿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这些天,拓跋氏的子女集中在一块儿。

    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时候,集中在一起,能有一些安全感,所以很短的时间内,大量的女眷和孩子就涌了出来,扎着白绸和白带。

    李景思的妻子齐齐格也在,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忧虑。

    李景思早早派人回来过,让她试图劝住拓跋晓晓,不让拓跋晓晓投降给东夏。但齐齐格与拓跋晓晓再怎么说,不敌东夏拿一国做出的保证,家里如此多的男女,还有不少孩子,十来多岁的,刚刚出生的,这些人的性命更需要的是一个可靠的保证,而不是投降谁更对,投降谁更有利。

    齐齐格却总是别扭。

    她一个女人,并不知道凉中城内外呼声一致,也不知道那个打败陈国,逼死他父亲的人放在拓跋晓晓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承诺。

    她只知道,丈夫与碧眼黄须儿意见不合。

    谁的更正确呢?

    她不想知道,却只知道狄阿鸟是害死她父汗的人。

    女眷和老少看到了一身盛装的王曲曲。

    她们和王曲曲来往并不多,有的发出惊叫:“看她。穿了一身红。”但他们里头有的是清楚内情的,小声说:“别乱讲。阿尔蔑要将她献给东夏王狄阿鸟,她不穿盛装穿什么,怎么办。”众人一路往前走,一路扭着头看她。齐齐格都走过去了,却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站到了王曲曲面前,牵上就说:“快走。一起去宗庙去。”

    王曲曲有些慌乱,更多的是迷茫,她是想要站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上等那个人,可是能站在哪儿呢,她不知道,既然说狄阿鸟要去拓跋氏的宗庙,她就肯去宗庙,心中想,便到那里等他吧。

    但是疑惑难解,她轻声问:“姐姐。狄阿鸟去那儿干什么?”

    齐齐格不知道。

    她想了一下说:“我听说灭国,就是要毁灭人家的宗庙。”

    正是这个原因,无论拓跋晓晓是怎么说的,怎么通知都去,她也不肯带上孩子,而自己是走得昂首阔步。

    这一路跨步,找到了点儿英武。

    齐齐格突然一掀自己的衣裳,给王曲曲看了一下腰上的匕首,凶狠地说:“他要是敢对我先祖,对我父汗不敬,我就与他拼了。”

    紧接着,她给王曲曲说:“你也该备一把,把你献给他,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你?这些男人,没一个有用的,打了败仗,就知道把妻子献给别人,想一想就觉得拓跋氏完了,再也没有刚烈的巴特尔了。”

    她问王曲曲:“你有刀吗?”

    王曲曲吞吞吐吐地说:“有。我没带。姐姐。你不会真和他拼了吧。”

    齐齐格迟疑了一下说:“要看他要做什么。和他拼了不怕,要是没杀掉他,他把大大小小一家子杀光呢。看情况吧。”

    王曲曲这才放心,慢慢与她一道走着,然后共同乘了一辆车,开始往宗庙驰去,人未到宗庙,就被堵上了。

    不知道是谁鼓动的。

    一大群雍人并不忙着去城门口聚集,站在街心招呼:“看。这是汗王家的女人们。看她们的狼狈相。”

    百姓们只是指手画脚,并没有过激地去揪她们。

    换言之,如果狄阿鸟不是表现出对陈国拓跋氏部族的人进行优待,很有可能这些雍人就会把自己受到的压榨和凌辱报复到他们身上。

    尽管如此,也是一场可怕的惊吓。

    好不容易来到宗庙,不少女人都哭了起来,她们把大殿占上,台轩占上,发现不少自己的男人也越到越多,就跑去倾诉。

    齐齐格觉得难以忍受。

    十二分难以忍受。

    她不知道自己家族的人何时变得这么脆弱了。

    她的一个长辈,一个拓跋氏的长姑也在恶狠狠地说:“她们这是干什么?当年我们什么没遇到过,何曾有一滴眼泪?”

    但是没用。

    女人们哭,不少男人也焦虑不安。

    王曲曲觉得很正常呀,害怕,难道可以不害怕吗?

    她不自觉地离齐齐格她们几个远一点儿,然而一转念,想起齐齐格的话,她又一阵担心害怕,连忙又上前,站到齐齐格她们的前头。

    随着人群逐渐地移动,她移动到靠近丹墀的轩台上,却始终站在最前方,因为即将出现的那个人,她想保护到呀,别无选择时,终是可以用身躯挡住齐齐格的短刀吧。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越来越高,金灿灿的,天气跟着热了起来,王曲曲出了一身的汗,却像一个红灯笼一样挂着。

    无比显眼之中,阿尔蔑也到了,他站在另一侧,有点呆滞地望着王曲曲。

    王曲曲时而扭过头去,能看到他双眼之中那点空洞和茫然。

    王曲曲知道,这都是五石散带来的,当年他没有服用五石散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一样青春灵动,酷爱读书,会带着自己去登高怀古,去王河极目凭朓,王曲曲不免有点心痛,陈国毁了,自己一走,谁还能照顾他呢。但这只是偶尔的一个念头,她不爱阿尔蔑,一点也不爱,为什么能够一起登高怀古,一起行车坐爱,一起王河观风,而自己竟然不爱他呢,王曲曲不知道。

    她想来想去,心说:“碰到得晚了吧。”

    继而,她又在心里说:“那个臭和尚是从井里钻出来的妖怪,专嚼人的心。我没心了,所以才不会再爱他。”

    喧闹和沸腾从城中传过来。

    即便这儿已经是很偏僻了,可那边的阵势太大,喊声太大。

    越是这样,男男女女越觉得恐惧。

    敌人来了,满城人却在迎接他,而且声势如此浩大,那该是多可怕。

    一些不支持拓跋晓晓投降的叔伯兄弟,也渐渐后怕了,如果他们决绝地与东夏一战,宁死不降,这城中欢呼声的主人会不会代替敌人动手了呢。他们派出去的有奴仆,用来作他们了解城内情况的触角。

    不大工夫就有好几拨跑回来,给他们传达消息。

    先是告诉他们东夏之所以能打胜仗,是他们军队中有一支萨满兵。

    这些萨满有不少是拓跋晓晓派去的,怎么就是因为这些萨满兵,传话的奴隶被揍之后憋屈地站着。

    却又是有奴隶说:“他们有一支书生兵,有一支白衣郎中兵,还有一支拿锯铲锤子的兵。人都说那些书生都有札达之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说那白衣郎中兵救死扶伤,葫芦里装着金丹,一个丹服下去,快死的人就又能爬起来打仗了,说那支拿锯铲锤头的兵能造出各种神奇的军械……”

    大伙不能分辨真假,听得头晕目眩。

    狄阿鸟没有等到大中午才来。

    军队进城,很快就绕了一圈,从不远的街道上通过,而狄阿鸟带着他的卫队,嗒嗒儿虎,和拓跋晓晓一起来了宗庙。

    卫队飞速下马,率先爬上丹墀,进行把守,在狄阿鸟与拓跋晓晓一路登临中,完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狄阿鸟离得越来越近了。

    拓跋氏的小王们对拓跋晓晓都是极为熟悉,只在一刹那之间,就把注意力给了他身边的人,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看得清楚。

    嗒嗒儿虎跑了不少的路,一边迈脚一边喘气。

    狄阿鸟则微笑着,听拓跋晓晓讲他几枝的族亲。

    领兵的都在城楼边阅兵,这儿的也就是一些吃闲饭的,或者文职的……听拓跋晓晓讲解,狄阿鸟大致是听出来了,拓跋晓晓在埋怨他们这一代没有出什么杰出的人物。

    狄阿鸟却不这么认为。

    身边的拓跋晓晓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

    他少年征战,战功赫赫,怎么能算庸人呢?

    那拓跋久兴,把段含章都能拐走,当时又怎么让段含章判断他有才能,会有出息呢?

    拓跋阿尔蔑,若非吞服五石散,也不是碌碌无为的人。

    这只是狄阿鸟知道的。

    之所以他们还觉得没有英才,那只是指惊才绝艳之辈,像他们父汗那样的。但人的成长与世事,与环境,与经历有关系,拓跋巍巍这样的英雄几乎是不可复制的,他的孩子们在他的庇佑下长大,怎么可能经受他曾经经受的那些风浪呢,受他风霜凄寒,披荆斩棘的苦呢。拓跋晓晓妄自菲薄,狄阿鸟却在心里给他全盘否了。

    但是,拓跋晓晓说得也对,拓跋巍巍一不在,除了他拓跋晓晓还凑合,没人能够主掌国运,决胜敌国。

    狄阿鸟不经意地瞄了嗒嗒儿虎一眼,看着他涨红着脸,扶着自己膝盖,哼哼着往上爬,在心里问:“阿虎呢。阿虎将来能做到吗?”

    不管能不能做到,他都在倾注心血,他必须要在他战败,或死或伤之后,可以有一个儿子,让百姓们信服,让军队归心,而且还必须能够镇压国运,与敌国争锋。不然的话,陈国的今天,可能就是东夏的明天。

    于是,在上头的人都集中在他身上的这一段路程中,他突然停了下来,淡淡地说:“阿虎。自古君不拜君,待会儿上去替阿爸祭拜拓跋巍巍老汗爷,你来代替你父亲,为这位不世的英雄叩首。”

    拓跋晓晓也停驻了。

    君不拜君?

    没人指望狄阿鸟跑去为拓跋巍巍磕头吧?

    然而他却让他儿子磕头。

    这意味着什么?

    敬重?

    拓跋晓晓有点糊涂了,连忙说:“怎么能让殿下屈身叩首呢?”

    狄阿鸟笑笑说:“这是让他代替孤。孤只能对你父汗行平礼,但实际上,孤却是他的晚辈,只好让孩子代为叩拜。”

    拓跋晓晓没有坚持,谁不希望自己英雄的父亲得到别人的敬重呢。

    他朝狄阿鸟看去,发现狄阿鸟抬着头,定定地盯着什么,顺着狄阿鸟看去,却是日上三竿的太阳下,风起卷衣,一身大红的弟媳妇,心里不自觉道:“果然是这样。他一眼盯过去就挪不开眼了。阿尔蔑倒是拿捏得准。”

一百七十六节 甜言蜜语

    (最近情节有些失色,字句错误较多,各位朋友见谅。因为我现在的工作,每天坚持在3000字以上,有点疲惫,而个人的习惯也不好,喜欢写好之后先上传,而后打开链接,看完之后再修改,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儿,在我的电脑上,纵横网站会突然失去链接,往往上传了,难以修改了,自己等不下去,只好等到第二天能打开网站了再修改,所以,字句上的问题一下增加,而汉字太神奇了,错个字,意思可能会相反。对不起大伙了,接下来,我尽量克服我自己的毛病,努力做到上传前先检查。)

    狄阿鸟心里充满了对王曲曲的担心。

    拓跋巍巍死了,陈国灭了,她却穿了一身红色的盛装,特立独行地出现在宗庙,是在为雍人的胜利祝贺,抑或是在欢迎自己的入城?此事一过,拓跋氏嫡系家族的人会怎么对待她呢。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按上身侧紧紧跟随的狄黑虎一把,也不让狄黑虎跟随,而自己快步上前。

    王曲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近了,更近了,果然是径直来到自己的身前。

    她满怀的欣喜化作一句带着恍惚的话:“你来啦。”

    狄阿鸟往两旁扫了一眼,在拓跋阿尔蔑身上略作停驻,收回视线,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严厉地说:“这是什么日子,什么地方?你怎么能穿一身红?”

    王曲曲不自觉地说:“我高兴呀。”

    她都能感到狄阿鸟哈过来的气息,差点去抓狄阿鸟的胳膊。

    然而,狄阿鸟再一次压低声音说:“去换掉。不能穿,无论你们夫妻怎么闹别扭,要知大体。”

    王曲曲还想说什么,狄阿鸟已经大步穿过丹墀,往里面走去。

    她浑身突然一冷,晃了一晃。

    这遇见,这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旋即,她就把视线落到了嗒嗒儿虎身上。

    嗒嗒儿虎愣了片刻,给她鞠躬说:“阿姨好。我叫李虎。”

    “李虎”一名,像惊雷一般击中了王曲曲。

    李虎。

    狄阿鸟带来的孩子为什么叫李虎?

    他为什么自称李虎?

    不是姓李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为何叫李虎?

    带着一股怨念,她死死盯住嗒嗒儿虎。

    狄阿鸟在二十步外喊嗒嗒儿虎,嗒嗒儿虎扭头看她一眼,往里面跑去。

    拓跋晓晓侧身注视着这一切,更注意到狄阿鸟接近的时候,给狄黑虎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心中微微一叹,朝自己的弟弟拓跋阿尔蔑看去。

    兄弟之间的天性,让他也感觉到心里一疼。

    但是,他也没了几天前的忿恨。

    狄阿鸟的光芒几乎笼罩了凉中城,这是一个令人折服的英雄,而从这一点出发,那一点感情纠葛,已经被人微微释怀。他扭头又看了王曲曲一眼,大步跟了过去。这个时候,他不再恨狄阿鸟,而是觉得这王曲曲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就像他几天前一时冲动,曾冒出来杀死王曲曲,一绝家族耻辱的念头一样。

    但他也觉得王曲曲是那么无辜而可怜,若王曲曲给他的印象不是美丽善良而是丑陋泼辣,他早就痛下杀手了。

    他比拓跋阿尔蔑刚烈得多。

    狄阿鸟走进宗庙的大殿,亲族们立刻鱼贯跟进去。

    王曲曲有点站立不稳。

    她有点意外,她不知道自己失望在什么地方,她心里是恐惧的,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忽视。

    齐齐格向她伸出来援手,把她扶住,先是评价说:“这王八羔子怎么会这么年轻英俊?怎么可能呢?还带个孩子一起来?”

    接着,她急切地问王曲曲:“他跟你说了什么?”

    王曲曲咬着下嘴唇说:“他让我去换身衣裳,他说我不该穿一身红。”

    王曲曲的话让齐齐格对狄阿鸟的印象一下转变。

    齐齐格又反复询问:“你怎么回答他呀?他不是爱你吗?他只说了这些吗?你有没有告诉他你是阿尔蔑的妻子,让他别垂涎你?”

    她问了一堆话,王曲曲已经不分辩了。

    王曲曲只是喃喃地说:“那孩子叫李虎。他叫李虎。”

    她嫉恨攻心,突然间呻吟出来:“那个贱人,她孩子都这么大了。”

    齐齐格愣了一下。

    她不是笨人,隐约猜出来点儿什么,压低声音说:“他倒是知道让你换衣裳。换吗?我与你一起去换。不过换也来不及了,一起进去,看他要干什么?”宗室的人陆陆续续都进去了,二女慢了半拍,抬脚进去,已经落到最后,到了里面,狄阿鸟拉着嗒嗒儿虎,正给拓跋氏的列祖列宗扪胸鞠躬。

    他鞠躬,嗒嗒儿虎也鞠躬,狄黑虎也鞠躬,这一举动几乎赢来了所有拓跋氏嫡亲后裔的好感。

    他们似乎都在不敢相信,目光死死盯住拓跋晓晓。

    拓跋晓晓只好说话,轻声说:“大王跑来祭拜臣家族的列祖列宗们,这是臣家族的荣誉呀。”

    众人觉得这话过了,好像拓跋氏家族的祖先不值一提,反倒由他狄阿鸟的捧场给光辉了几分。

    大殿里的人顿时哭成一团,有的席地就不起来,嚎嚎大喊:“列祖列宗呀。子孙不肖。”

    这是合情理的。

    国灭了,宗庙由他邦君主入内,大哭亦合乎情,但同时,又像是反驳拓跋晓晓的虚伪一样。

    狄阿鸟转过身,接受他们宗长的感谢,轻声安慰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陈国不在了,列祖列宗就无处立身。请保有你们的宗庙,作为子孙接受庇佑和寄托哀思的地方。”

    宗长一脸喜色,喊了出来:“您是说,可以保住宗庙?”

    狄阿鸟微微点头。

    他抬起头,瞻仰着拓跋氏先祖的遗像。

    事实上,这些遗像都是假的,根据口头传说让画师追画的,有些先祖的模样根本不像人类。

    带着一丝感怀,狄阿鸟按按白发苍苍的那宗长手背,轻声说:“你也多保重身体,陈国不在了,人还是要活下去,还是要祭拜自己的祖先,雍人都有此传统。即便是捣毁宗庙,人就不拜祖先啦?还是会拜的,与其私下拜,不如保存下来,降低规格。”

    宗长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复用眼神去征榷拓跋晓晓。

    拓跋巍巍的衣冠灵堂设在正殿,按照雍人的传统,他是开创之君,是高祖,人不在了,自然在正殿设灵位。

    狄阿鸟走过去,带着嗒嗒儿虎和狄黑虎行礼,不等众人跟着哭,却一声哽咽:“灵武一别,不期前辈已辞世撒手,乘龙驾鹤,归于上天,心中感念,一时不能自己。然君王临国,无有长生不死者,唯功业之不朽,造福为之流传,而人生灭仍不免。追述君之生平,起于大漠之间,心雄万夫,德行高远,深沉有大略,性坚毅而有仁名,可为当世之英雄。孤生于尔后数十载,嬉闹斗鸡犬之日君成名之时,故虽居于极东之地,亦耳闻君之大名,时常铭刻于桌椅,奉君之伟业为瞻……”

    这?

    满殿的人都懵了。

    这东夏王,难不成还是汗王的仰慕者?

    也是呀。

    拓跋巍巍成名之时,狄阿鸟穿着开裆裤,听着别人诉说他的英雄事迹,幼年的心里自是种下了一颗种子。

    难怪他如此宽容拓跋氏的子孙。

    难怪他可以让拓跋氏子孙保留先祖的宗庙。

    众人念头千回百转,却不知道该不该再恨他灭国了。

    齐齐格双目含泪,不敢相信地问别人:“我没有听错吧?”

    她没有听错。

    狄阿鸟还有更重要的信息要传达给他们,这又说:“生不能与君同殿为友,视为平生之憾,虽世事造化莫测,而终敌视相伐,彼此却无私仇衔挂,战场上堪称对手,战场下亦惺惺相惜,何哉?为英雄者最知悉英雄。君辞世而去,孤痛惋之,世间若无英雄,余残者岂不寂寥矣?思君生前所思所愿,孤亦有异乎?同道之人,各持一端罢了。世人张目,以拓跋神,长生天,昊天上帝相分,然三帝渺在上天,何人哉?何模样哉?无人知之,孰知不可为一帝化三,而世人称呼各异?”

    大殿里静静的,哽咽声都被憋回去了。

    惊涛骇浪的一番话。

    狄阿鸟却又说:“天下九州万方,其族众,其民不同俗,动辄因小故而征战厮杀,双眼蒙蔽,持他族之民而生吞活剥者有之。巍巍黄天,何视于此?

    “代与雍同源,史籍有所载。君所思愿,为兄弟之分千年而重归于一,自此相亲相爱,不分彼此,实棠棣之华章,凡世之大愿。故君虽不臣于天子,治国有失,然君之心胸,可平四海之争,获士之赞矣。君虽乘龙,弃百姓亲族,而孤愿代之。孤之入凉中,心决似铁,将推君之所欲为,合二三族为一,故自告奋勇而为三方盟,彼天子能持众生平等,孤为之约陈民;彼陈民心思王化,而心怀疑虑,而孤为之谏天子,而不容分之彼此。孤生而与君同有共愿,自是不敢负君,敢于君灵前起誓,孤有生之年,当照拂君珍爱之子孙,安居君珍爱之民……”

    大殿里连根落针的声音都没有,呼吸好像都已经停了。

    众人心里却又半点不平静,用眼神相互交换,莫衷一是。

    东夏王狄阿鸟他似乎是在解释他为什么而来凉北,为什么而坚持受降,为什么来祭拜拓跋巍巍老汗……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老汗的仰慕者。

    他说他小的时候,就在拿拓跋巍巍当榜样。

    他说他和拓跋巍巍惺惺相惜。

    他说拓跋巍巍死了之后,他感觉到寂寞。

    他说他和拓跋巍巍有着同一梦想,只是各持梦想的一端,手段不相同罢了。

    他甚至说,谁知道拓跋神,长生天,昊天上帝是不是同一神,只是世间的人称呼不同而已。

    他说,拓跋巍巍虽然不臣服于天子,虽然治理国家有不足的地方,但是合二为一的想法是世上的大愿,可以拿来平靖四海争端。

    他说,拓跋巍巍虽然死了,但是让族群合并的想法,他狄阿鸟愿意自告奋勇地推行下去,所以才来凉中城,带着莫大的决心,来替拓跋巍巍实现他想实现的东西,若天子一视同仁,他就为天子约束陈民,若是陈民接受王化,希望和靖康化二为一,他就为此监督天子。

    他说,因为两个人的志向一致,他愿意在拓跋巍巍的灵前起誓,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保护拓跋巍巍的子孙,就一定让陈民安居乐业。

    满殿的拓跋氏嫡亲子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只要汗位轮不到自己做,成为大汗的人真能做到这些,即便他不姓拓跋,关系又大到哪去?

    安静一会儿,殿内有点乱。

    王曲曲都听到了齐齐格粗重的喘气声。

    齐齐格见她看过来,苦笑说:“李景思肯定想不到他来了凉中,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也敢肯定,世上没有人不会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动,只要他想打动你。”

一百七十七节 大酋仍在,雍人何耕?

    从拓跋氏的宗庙出来,狄阿鸟落脚在凉中城陈国宫殿群的立政殿和武极殿。

    这两处地方,一处是拓跋巍巍用来理政的地方,一处是他居住的地方,凉中城原本是没有宫殿的,整个宫殿群都是新修的,拓跋巍巍不是狄阿鸟,自会听取底下谋臣进言,相信帝王修宫室以镇天下的说辞,从他控制陈州开始,他就在选址,而今十多年过去了,宫殿还没有能修完,而这两处地方,就像修出来的招牌门脸一样。

    羊杜派来的使者本来还要非议,说他狄阿鸟受降之后入驻宫殿,不符合礼法。

    然而,他很快就提不出来抗议了,狄阿鸟是接受这两个地方作为落脚点,却没当宫殿用,纯粹是当成自己的立脚点,中午抵达,下午,他就下令把大本营迁移过来,以方便处理诸多政务,传达军令。靖康军使就见清一色的东夏人往皇宫蜂拥,想想自己义正词严的反对,只有苦笑了。

    陈国人,包括拓跋晓晓在内,从来没见过国王进皇宫那么多人跟去住的,眼看车马驴骡把人和物载带过来,宫殿下方的广场上修廊厩,搭帐篷,以为东夏是身在敌国,过于注重于大王的安危。

    他们不了解狄阿鸟的作风,狄阿鸟却是需要他们必须熟悉的,大本营挪过来,政令就已经传出去了。

    当天下午,狄阿鸟颁布了三条政令。

    第一条是要求凉中尹等官员来见,要他们上报官衙实情,并派遣东夏的将领干员,与他们一道维持治安。

    第二条就是签发文令传达至远近各城,要求各个地方的官员,千户治所三天内来凉中城述职。

    第三条,次日召开朝会,但凡陈国大臣,没有弃官打算的,一律通知到,要求次日一大早来立政殿。

    不仅如此,狄阿鸟派兵,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拓跋巍巍的几个中书舍人请到面前。

    他们一到,就见东夏人把大量的文书在大殿上铺成一排一排的,文参们地上爬着检索。他们不知道狄阿鸟要这些人在籍册中寻找什么,震惊于场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往角落里躲。

    狄阿鸟把他们喊出来,叫到自己身边。

    他们面朝狄阿鸟站着,身子后面有东夏人在唱书:“凉中分五县一府……”顿时有人回应:“五县报来,丁户治所报来。”

    类似这样的长调终是刺耳。

    几个人时不时分神,回头往场地里瞅。

    狄阿鸟微笑着盯着他们,问清姓名,开门见山:“尔等应该是最熟悉陈国政务的人,把你们叫过来,是要在快速梳理籍册的过程中,听你们来讲解真实的情况。”

    几人内心慢慢安定下来,主动说起陈国的情况。

    他们还没将陈国的朝廷构成讲清楚,已经有一名文参送了个册子给狄阿鸟,报告说:“大王。凉中治下的情况,千户所,县,府,官衙设置和百姓户籍大致梳理出来了,大王看一下,就能有了一个印象。”

    狄阿鸟接过册子,自己快速翻阅一遍,交给面前几人通览。

    他问的很直接:“民户籍册与实情可符?”

    众人纷纷说:“大不符。”

    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说:“征丁之前,可信七分,连番大战,征丁严苛,十室九空,均是逃籍,能取信二三就不错了。”

    狄阿鸟眼睛立刻眯缝起来。

    他立刻又问:“没有千户所的籍册,他们手里的百姓不用造籍吗?”

    众人一阵犹豫。

    狄阿鸟心思一转,就猜了个大概,陈国都这样了,千户们假公济私,大夺民户,这些人大概是怕得罪人,又不愿意在自己这个新君面前撒谎,所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狄阿鸟把眼神放到哪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身上,刚刚就他说得详细,而且他自报姓名时告诉说自己姓褚。

    狄阿鸟记得褚放鹤一家的籍贯地就是陈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族人,嘴里虽然没问,却亲近很多,觉得亲近,期望就多。

    那老者果然肯说,轻声道:“不知道大王知不知道掩籍烂户?”

    狄阿鸟尊称道:“褚师请直言。”

    老者说:“陈国稳定的时候,也定期追查千户所治下的民户,造籍造是造了,但这些籍册被故意造得乱七八糟,即便原先是对的,千户们故意把人遣个七零八落,给人更改居住地,姓名,最后,一册民籍只能对上几户人家,上头追查的时候,发现与事实半点不符,根本无法对照,追问这些千户治下的情况,千户们就装傻,一问三不知,陈庭也无法追究他们的过错,毕竟造籍的是陈庭。”

    狄阿鸟“啊”了一声,总结说:“我明白了,他们就把户籍故意弄乱,里头有多少人,多了还是少了,和他们没关系。”

    老者点了点头。

    狄阿鸟说:“那他们手里连民籍都没有,自己治下怎么征兵,怎么收税呢?”

    老者苦笑说:“有精明的千户,自己另外造籍,那些糊涂的千户,一味找百户索要,百户找十户索要,十户官去抢,去夺。”他又说:“即便是不能用的户籍,陈庭也应该有的,应该交给大王,大王这里没有,说明……”

    狄阿鸟点了点头,给他一个目许,制止他再说下去,又问了他们一些问题,最后把他们遣走,唯独留下褚舍老。

    没人了,狄阿鸟才说:“褚放鹤是孤的恩师,孤知道他是陈州人,却不知道与先生有无瓜葛?”

    老者说:“放鹤先生是我的族叔。”

    大姓人家的辈分就是这样。

    这还不算过分。

    狄阿鸟笑了一笑,这就说:“既然是恩师家族的世兄,不妨直言吧。”

    老者犹豫了一下,说:“大王,没有千户所的籍册,很有可能是王室故意不给,这周围的千户治所,以王族所占最多。他们不给,往大里说,他们有可能是为了给拓跋氏留几分元气,所以……这就变得极为敏感。”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孤要当他们是贪呢?”

    老者叹气说:“大王梳理得这么细致,未必是件好事。古语尝云,因势利导,大王一来,就廓分清楚,容易生动乱。”

    狄阿鸟没有吭声。

    陈国的实际情况比他想的还要遭,如果说靖康地方上一团浑水,而陈国?整个地方是一团烂泥。

    过了好一会儿,狄阿鸟才想起来说:“家中可有长辈在,恩师家族的长辈,小王自当登门拜见。”

    老者说:“家里长辈早已谢世不出,而今虽然光复,但大王毕竟不是朝廷的人,想必他也是不愿见大王的。”

    狄阿鸟愕然,反问:“你为何直说?这是你的性格吗?”

    老者苦笑摇头,轻声说:“大王要用我,难道不容我这种性格么?”

    狄阿鸟无奈笑笑,说:“没错。是得用你。这番话,原是旁人不肯说的。”

    过了片刻他又说:“孤听说治理国家,一个人哭总好过一路人哭。如果孤眼中揉不进去沙子,你又如何教孤下手?”

    老者摇了摇头,说:“无从下手。”

    狄阿鸟反问:“找出千户设治所时的民户,重新厘民呢?”

    老者庄重地说:“等于白受降了,说不定投降了的人就又起来造反。民未附而士乱,大王何所持?”他说:“既然大王要将陈国交给朝廷的,何必为这些事费神?收买人心即可,何必在烂泥中找珍宝。”

    狄阿鸟扶了额头,继而,他喝道:“郭嘉呢?”

    片刻之后,郭嘉来到。

    狄阿鸟问郭嘉:“拓跋晓晓为何不把千户治所的籍册交给孤?他与你提起过没有?他不交?你判断出于何种原因。”

    郭嘉迟疑了片刻,把眼睛瞄向一旁站着的褚舍老。

    狄阿鸟淡淡道:“但说无妨,老人家是孤世兄。”

    郭嘉说:“他起心要为拓跋氏保存元气,千户治所的户众,要么在老拓跋氏人手里,要么在王室手里,他自然不肯一依附上大王,koi从自己人手里抽筋扒皮,更不要说他多少还要为将来考虑。”

    狄阿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查一下陈国最后几笔征税,若有明细,给孤找到,孤决定,将陈国为战争聚敛的财物返还给百姓。”

    褚舍老大吃一惊,反问:“大王为何突然下此决定?”

    狄阿鸟说:“民未附,则使之附之。”

    褚舍老猛地一抬头,竟眼睛瞪大着去看狄阿鸟。郭嘉也反对,说:“大王。您知道这是多麽复杂的一件事,有可能是陈兵到处抢的,收刮的,何来明细?而且府库我们还没清单,收刮上来的税收,是不是实数我们还不知道,再说了,他们府库要是富裕,咱们拿走当军费也好呀。”

    狄阿鸟定定神,说:“不。孤要退税,而且把三方协议加进去,另外要求靖康朝廷为陈国百姓免税三年。如果税收没有明细,则由乡里均返。孤要厘清陈国,就得使民亲附。这只是孤大刀阔斧的开始。接下来,孤还要料民,改千户治所为乡亭,收拓跋氏贵族豪夺之土,分与众百姓……不服,那就杀他一个血流成河,如此才叫干成他拓跋巍巍干不成的事儿。”

    郭嘉反对说:“大王,你别忘了,陈国是要还给靖康的,你为何替他们把刺拔了?”

    狄阿鸟笑道:“孤既然为天下唱,那就一唱到底,不改现状,某日拓跋晓晓返乡,登高一呼,从者云集,何来陈国并入一说?而这种事,他靖康朝廷不擅长,孤擅长,孤要让陈州永为陈州。”

    他站起来,朝褚舍老看去。

    老者一头扎了下去,劝阻说:“大王三思。”

    狄阿鸟摇了摇头,轻声喝道:“多谢你让孤三思。既然要动的人多,那就先一步举行抡才大典吧。”

    狄阿鸟又说:“郭嘉,立刻准备文昭,但凡民间有孝行,德行的,能够认识书文的,均可参加孤的抡才大典,选中者授之官吏之道,代为官员,去,立刻把士兵撒出去,三天之内,孤要周遭的百姓们全部知晓。”

    郭嘉拒绝了,人是一动不动。

    褚舍老斜了几回眼,心说:“做大王的突然豪气干云,你拒绝,不是兴头上浇冷水,你不怕治罪吗?”

    狄阿鸟反倒笑了,勾勾指头,等郭嘉到了旁边,给他耳语。

    耳语片刻,郭嘉这才没好气地说:“大王。这又何必呢?”

    狄阿鸟一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则上前,一把挽褚舍老个脚不离地,轻声说:“你是雍人吗?”

    老者又一阵苦笑,说:“我若不是,何来肺腑之言?”

    狄阿鸟说:“若大酋仍在,尔等有土耕种否?”

    老者愣在当场。

    狄阿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走远了,扔回来一句话:“你留在孤门下听用,若有人才,速速荐来。”

一百七十八节 来自王曲曲的诱惑

    (今天仓促,本来构思好的,很好的情节,不得不仓促写出来,因为待会还要去加班,希望大伙能够谅解。)狄阿鸟忙碌到很晚。一回到住处,就见狄嗒嗒儿虎由几个键牛带着在外头练武,变化动作刺击陪练手里的盾牌,狄阿鸟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要黑了,这练武,还能看得见吗?他便走过去,想问问这几人是不是被嗒嗒儿虎缠上了,刚刚靠近,嗒嗒儿虎一扔短剑,蹦跶到他跟前,满脸兴奋地喊道:“阿爸。阿爸。他们把那个一身红衣裳的阿姨给送来了,带着好些丫鬟和大箱子。”

    狄阿鸟愣了一愣。

    嗒嗒儿虎给他带路往里走。

    几个键牛还冲嗒嗒儿虎喊:“李虎,把剑给你收起来啦。”

    嗒嗒儿虎摇头摆一摆手,就跟狄阿鸟说:“阿爸。我给她安排了地方住,可她还瞪我呢,她又不认识我,为什么感觉像认识一样呀。别人送她来干啥?给我做小妈吗?我不想要小妈,我阿妈知道你又找小妈,心里肯定不高兴的。还有蜜蜂,蜜蜂要知道我听任你找小阿妈不管,一定告诉她阿妈。”

    他发现狄阿鸟没说话,立刻住嘴,严肃地跟在腿边一路走。

    狄阿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他只想第一时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没问嗒嗒儿虎,他怕嗒嗒儿虎不懂还胡思乱想,小妈呀什么的说一通,选择直接去问王曲曲,如果嗒嗒儿虎说的那个穿一身红衣裳的女子是王曲曲的话。这儿和他的行营没有区别,也本来就是他的行营,清一色的公蚊子,因为房屋足够,在一旁的院子驻扎……他们是要兼顾大王的生活的,但是嗒嗒儿虎做主把红衣女人和她带来的丫鬟安排进去之后,他们就不往内院去了,除了把守一二,就回自己的院落周围活动。

    王曲曲的丫环有心找人询问狄阿鸟的家事,冒了几冒头。

    回去之后,她们就到王曲曲面前确认:“东夏王后的确姓李。问外头那孩儿是不是她生的,他们都不说,就回来了。”

    王曲曲坐在胡床上,两仨个丫环还在收拾房屋。

    虽说这儿的东西已经被收拾了一遍,陈国王室的器物只有一部分在,被褥用物都被提前换新,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特别是女人,王曲曲一来,就想把这儿换成适合自己居住的地方。

    还在坐着,心里忐忑起伏,不知道自己又一次出乎意料地坐在跟前,会不会是当年那样的尴尬,虽然不再像当年那样凶险,却是一样的尴尬,放哨的丫环跑进来说:“那东夏王,他已经回来了。”

    丫鬟惊奇交加地说:“没有前呼后拥,只带了两个兵,带着他儿子。”

    说话完,她就往王曲曲身后钻了。

    话音落地,外头的脚步声已经传了出来。

    王曲曲心都要跳了出来,一紧张,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去接他进屋,而是想往哪躲藏,不过她想让狄阿鸟高兴,站起来就往外堂走,走到外堂,就在外堂给碰上了。

    她呆呆地站着,像是今天上午没有能仔细打量狄阿鸟一样,逢在客厅,就双手抱在袖里站在客厅,两只手在衣裳袖子里互相捏着。

    狄阿鸟确实有变化。

    当年他身体还没有长满,肩膀有点消瘦,虽然和陇上很多二十多岁了却就是那身板的人差不多,英武之外,有一种峭秀,而今的狄阿鸟,青涩全褪去了,胡子虽然被刮干净,但是胡子茬勾勒的轮廓在,和下颌的棱角一起,更添逼人的英气,身高,肩宽,腰细,眼细,双手修长。

    正好今天入城,他换上金袍,一头青狼从后腰到前胯,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和深峻。

    王曲曲还是找到了几分熟悉。

    不是感到有点熟悉,而是找到几分熟悉,那几分熟悉就是格外熟悉。

    因为她每天都在想,在认为,而面前的人契合得太多了,依然是细细的眼,依然是坚挺的鼻梁,依然身材高大,消瘦。

    但她却没有因为熟悉而敢去亲近。

    梦寐以求所带来的心悸,让她既欣喜若狂,喜出望外,又不敢相信,头晕目眩,全身发软。

    她发抖地唤了一句:“阿鸟相公。”

    狄阿鸟的视线也转不开了。

    不是因为王曲曲越发地漂亮,娇喘妖娆,而是那过去的一幕一幕立刻浮上了心头,眼底的人,因为把自己包严实冒出来的热汗,微微舒展的眉头,和最后相遇,在陇上碰到,千转百回的眼神混杂在一起,让人心里很乱。

    狄阿鸟知道王曲曲是爱自己的,那现在还爱不爱呢?

    他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排斥王曲曲,尤其是当年的事情过后,那一种深切的悔恨和追悔莫及的爱意。

    他一口气叹了上来,不自觉地问:“你还好吗?”

    正巧王曲曲终于能够克制住自己,也是一句不自觉的话:“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几乎重叠出声。

    两人不自觉去避这种重复,却又是几乎相同的一句:“过得怎么样?”

    嗒嗒儿虎哈哈大笑,说:“又说一样的话了。”

    狄阿鸟在他头顶轻轻按了一下。

    这一延搁,双方没有这样问下去。

    王曲曲红着脸,低下头去,用像蚊子一样的声音低声倾诉:“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想你。”

    说完,眼泪就迸了。

    本来因为话相同,人藏羞,是脱口要笑的,随着这一句话,却是闪得一闪,眼泪下来了,眼泪一下来,就控制不住,泪雨滂沱。

    狄阿鸟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敢上前去,只是问:“拓跋阿尔蔑对你不好吗?”

    王曲曲哭道:“好。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很感动。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爱他。我心里觉得苦。”

    狄阿鸟的眼睛也一下湿润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嗒嗒儿虎在自己胳膊上坠着,就说:“阿虎。你去和……”

    正说着,他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就要求说:“让你的丫鬟给李虎弄点吃的。”王曲曲略一犹豫,咬上自己的下唇,眼神之中,似乎有一种倔强和坚决,但她旋即就溶化了,柔柔地说:“嗯。好。”

    狄阿鸟没敢径直走近王曲曲。

    他的理智还在,虽然他想了很多,思念很多,怜惜很多,但他克制住了,他也必须克制得住。

    入城,他是带着宣言来的。

    他告诉降兵,告诉百姓,告诉拓跋氏家族的人,他要干什么,他会怎么对待人。

    正因为如此,要是他一进城,就和拓跋阿尔蔑的妻子搅在一起呢?

    拓跋阿尔蔑来闹呢?

    他不闹,别人借题发挥呢?

    有多少陈州人知道狄阿鸟被一个少女喜欢过,有多少人知道狄阿鸟对不起那个少女,心里很亏欠很亏欠,而只要一做梦,那少女的就会浮现起来,当年别人因为她爱狄阿鸟,打得她顺嘴流血?

    那绝望,那凌辱,那伤透……

    没有人知道。

    一切,都在他和王曲曲的心里。

    马上要下决心厘清户众了,要从拓跋氏近亲中夺民,这是极容易让人借题发挥的。

    他狄阿鸟说要庇佑旁人,却一进城就夺别人的妻子?

    他恨不得掉头就走,到个角落喘喘气,想想怎么办好。但王曲曲不给他机会,他也不可能几句话说完就掉头,那样会伤害王曲曲。他不知道怎么好,伸手指引王曲曲寻个地方落座,而自己跟过去,也落座……霎那间,他就又要重提阿尔蔑,只有从阿尔蔑的身上,他才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呀。

    于是,他又说:“阿尔蔑其实很英俊。”

    王曲曲却问他:“你在厌弃我跟了他吗?”

    狄阿鸟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服用五石散,五石散是害人的东西,没有人告诉他?”

    王曲曲半天没说话。

    狄阿鸟献殷勤说:“孤有全天下医术最高明的先生,孤让他给阿尔蔑诊治一下,看看能不能解了五石散……”

    这个想法强烈起来。

    阿尔蔑的妻子,本来与他狄阿鸟相爱,结果呢,狄阿鸟不但不羡慕嫉恨,而且得知阿尔蔑服用五石散,寻访天下名医给他治愈,给他戒掉,助二人白头偕老,世上的人会怎么看?敌国情敌,我狄阿鸟都可以这样对待?

    心里一疼。

    但是狄阿鸟发现自己需要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了,陈州人,拓跋氏的亲族,都会认为他做什么,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他自己的政令就容易通行。

    自己的德行,别人就无法挑剔。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心里有王曲曲,整日、整日会回忆到,但王曲曲不一定呀,女子出嫁从夫。

    她夫君英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对她好,只是沾染了五石散罢了。

    她难道对夫君没有感情吗?

    陈国人自危,献来她自保而已。

    自己应该克制住自己的私欲呀。

    自己应该树立美名,为陈州即将开展的大事业开路呀。

    是不是?

    如果拓跋阿尔蔑,咱狄阿鸟都不欺负,何况其它人呢?

    你为何还放不下户众?

    我必要时惩治你,是因为公正,还是因为你曾经是敌国人?

    他浑身颤抖,为突然生出的想法。

    突然,他身躯一震,一个柔柔的,满是汗的手掌握在他的手上了。

    他内心里呻吟了一声,发现王曲曲在哭,就伸出手想去拍一下,王曲曲伏肩膀上了,另一只手抓在他胸口的衣襟上,嘴里忘情在说:“阿鸟相公。我想你。”

一百七十九节 一箱合脚鞋

    红唇朱颜,眼看就是一波滚烫烫的热吻。

    狄阿鸟却提不起半分**,好像陈州人的义愤都在面前倾泻下来,浇得他热汗淋漓,他猛地挣脱……在王曲曲猛一下充满惧怕的面容中,自己也为自己的反应意外,忽然又记得之前自己对王曲曲的漠视和伤害,这时,他分明注意到王曲曲颤抖的嘴唇,几乎绝望的眼神,先是呆了,忽而他肚子咕噜一声响,急中生智:“孤饿了。一天都只嚼了点肉干,给孤弄点吃的吧。”

    像一波凄冷的风雨浇灌下来。

    王曲曲的心沉了下去,强颜欢笑一回,柔声说:“心里想你,吓到你了吗?你可是率领千军万马的人呀。”

    狄阿鸟掩饰说:“饿了。拿手的西陇饭菜孤要品尝。”

    王曲曲并不揭破。

    但她真的很难受,起身去吩咐饭菜,站起来竟然打了个旋。

    她发现狄阿鸟动了一动,立刻按着自己脑门就走,不停摆另一只手掌,不停说:“哦。没事。没事的。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狄阿鸟慢慢地坐下来。

    他的视线凝在桌面上,桌角掩着一双鞋。

    他用手拿起来,发现是千层底,密密麻麻纳着针眼,脚做得很大,不像做给阿尔蔑那样瘦弱的人,忽然一动心思,往自己脚上比了一下,竟发现这鞋……与自己脚上的靴子相差不到半寸。

    有人进来了。

    他慌忙把鞋子塞回去半掩盖。

    一看,是一名少女端了盆羊骨汤,地道的西陇风味,就假装收拾桌面,将桌上的东西往一边收,故意问道:“哦。这鞋子做得很好呀。孤记得做这些鞋底,需要纳好几天吧?”

    少女说:“可不是。”

    她皱皱眼睛说:“夫人每年都要做好几双,她尺寸掌握不好,殿下也穿不上,都收了一箱子呢。”

    狄阿鸟“哦”了一声,反问:“那谁能穿上?”

    少女摇了摇头,突然压低声音说:“不知道。大王。你能不能冲我笑一笑?”

    狄阿鸟愕然,他反问:“你不怕我?还让我给你笑一笑?”

    少女笑吟吟地说:“我不怕。我也是西陇人呀。我扎丫辫的时候你就在我们县,你不知道了吧。我爹都说博格阿巴特是个对百姓好的大英雄,不但能保住曾阳,心地还好,在乎百姓生死。”

    狄阿鸟“哦”了一声,问:“他人呢?”

    少女说:“那年你在西陇打仗,他也被征丁,之后再没了消息,不知道战死了还是败退到哪了。”

    狄阿鸟一下揪了心。

    少女也有点难过,低着头说:“我爹说只要人人都跟你一起去打仗,就一定能打退游牧人,你保证过,守住曾阳城,不让胡马半步。结果还是打败了。我也是那时候被小姐夫人给收留。”

    当年他狄阿鸟闯军营问军心,集百姓说只要你们不跑,军队绝不后撤,说一定打退游牧人,保土曾阳,往事一切历历在目,没想到自己给了军民信心,结果仗却还是输了。那些相信自己话的人,不是战死,就是流离失所……狄阿鸟点了点头,仰天看着,害怕低头的时候,眼泪会滴落。

    外头有人喊那少女,那少女蹦蹦跳跳要走,一边走一边说:“大王。你呆会笑一回吧。小姐夫人说,你有桃花笑。你五大三粗的,能笑得像桃花?我不信。”

    狄阿鸟愕然道:“笑得像桃花?”

    少女已经到门边了,笑出两只尖牙,一手扳住门框,回头小声说:“是呀。笑起来跟桃花一样。我还以为人长得秀,像桃花一样妖美呢。”

    狄阿鸟被她逗得心情好了一点儿。

    他喜欢陇女,他见过的陇女之中,好像都有这点儿可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浮现的旧情旧景尽快赶走。

    这大王的威严在,被旧事勾起伤感,若是滴了眼泪,岂不是大**份?

    默默坐了一下,他的眼神又移到那双鞋子上了。

    四处看看无人,他飞快地持在手里,用桌面挡着,掰了靴子套一下,神了,比靴子还和脚,一点不大,一点不小。

    他又手忙脚乱地抠下来,还没来得及将脚插进靴子,听到嗒嗒儿虎在院子蹦,似乎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若是要见自己,保不准人全撞进来,他立刻将鞋子塞回去,自己拿脚插回靴子。

    但是人没有进来。

    他的眼神就又移动,移往鞋子上了。

    他猛地自语说:“这鞋子,我穿上合脚?”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上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是给我做的?对呀。在西陇,她比过我的脚,好像还给我做过鞋。”

    他呆呆地坐着不动,将外头的声响全忽略了,轻声说:“是呀。她给我做过鞋。尺寸?那时并没有掌握不住尺寸?”

    一霎那,他眼睛红了,鼻腔中有点辣。

    是给自己做的。

    每年都做……

    一箱子,一箱子是多少双?

    他自己没纳过鞋底,但是看着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这得多少针线?

    多少年了。

    竟有一个女人年年给自己做鞋,而且记住了自己的脚,十来年了,难道自己的脚再没有一点变化?

    还是她连变化都想得到?

    狄阿鸟喃喃道:“这不可能吧。”

    紧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涌了上来。

    他开始明白王曲曲往外走的慌张。

    那是个女人呀。

    拉自己的手,向自己献吻那是多大的勇气?被自己一把推开意味着什么?他骂自己:“我真他娘的真是个会伤人的混蛋。”话说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在王曲曲回来的时候,向王曲曲表达歉意。

    一想到歉意,他又愣住了。

    一堵厚墙顿时挡在了他和王曲曲的面前。

    他要在陈州做大事。

    如果留下阿尔蔑的妻子,如果自己今晚留宿她,如果自己干了,明天陈州城会不会满城风雨?

    谁知道王曲曲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给自己纳了一箱子鞋?

    谁又能知道他狄阿鸟不是为了夺人妻而夺人妻,谁又知道他狄阿鸟不是色迷心窍,而是出于真情?

    他一阵芒刺在背。

    如果他这么做了,东夏兵只有三万,三万东夏兵还要开往凉北城,如果再分别戍守,兵力分散,再得不到陈国人的民心,得不到公正的形象,东夏则一定会败退而走。

    虽然不一定因为这件事就身败名裂。

    但是这样的事聚多了呢?

    自己是一国之王,自己肩负着让陈国并入中原的重任。

    那青史可畏呀。

    他越想越伤感,越想越难受,叹了一口气,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早知今日,当年就当不知道阿尔蔑的情况,让人一刀杀了算了。反正他常年服用五石散,也是个神志不太清醒的废人。”

    但又一个声音在响:“狄阿鸟。你是一国之王。你必须有王者气度。你不能杀阿尔蔑,你想想都是错的。你必须依照大夏律行事。大夏律不是你巧取豪夺自己心爱的人用的。”

    一股柔情,一股悲壮。

    他默默地坐着,陡然记起院外的事情,听到嗒嗒儿虎在唤自己,便站起来往外走,到了门边,发现李思浑回来了,在外面与几个丫鬟说话,手里还展着一幅画。嗒嗒儿虎把画拿过来,就往上头跑,含着“阿爸,阿爸”,跑到狄阿鸟身边,展开给狄阿鸟看,狄阿鸟看了一眼,假装惊喜道:“水牛?”

    嗒嗒儿虎说:“舅舅送给我的,他说他派人加急去灵武请人画的。他说牛有牛性,牛是大大的好品德。”

    狄阿鸟点了点头。

    嗒嗒儿虎又说:“我们东夏就是以青牛为旗的,牛就是一种力量,我要好好观摹,也画几幅,不,十幅。”

    狄阿鸟笑了,说:“怪不得你舅舅和他们说得来。他们都是西陇人。套交情的吧。”说到套交情,他醒悟到了什么,脸一下变了,大步流星就走,到处找王曲曲,发现王曲曲在厢房一侧站着,手边都是食物,回头一挥手,喝道:“李思浑,你先走。今天孤有事,不需要你来问候。”

    李思浑还在纳闷。

    他翘首就说:“她们都是我家乡人。哥。我家乡的姑娘们呀。哥。我……”

    狄阿鸟咆哮了一声道:“走。”

    李思浑愕然道:“我还有事要与你讲呢。”

    狄阿鸟喝道:“滚。”

    出于对李思晴的追思,他几乎没有给李思浑说过重话,今天却如此咆哮了一句,李思浑是落荒而逃。

    一边逃,一边伤心沮丧,在心里想:今天谁惹他了呢?我才刚回来,惹他的不该是我呀。难道我告诉健大将军的话,健大将军写信问他了?他怪我多嘴,不应该呀,那个时候,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逃到一半,他想起来了,应该去问郭嘉,就掉了个头,去找郭嘉去了。

    看他被撵走,一直走远几掉头,狄阿鸟心里终于送了一口气。

    他大步流星走到又继续送食物的王曲曲身边,见几个丫鬟将食物送走,王曲曲还端了个碗,一把夺了过来,说:“孤来。”

    王曲曲呆了一下,大叫一声去抢,那碗被她一胳膊带走,扬了足足二十步,一条狗凑上去,闻来闻去。

    狄阿鸟笑了说:“生气呢。生什么气?走。孤想老老实实给你说些话,有些事必须得告诉你。”

    王曲曲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那撒了的食物。

    嗒嗒儿虎笑道:“这狗跑得真快,谁养的呀,我也要养狗。”

    狄阿鸟一回头,冲他言道:“你不能养。玩物丧志。手边养一宠,干什么都分心,这孤身有体会。孤小时候什么都养,后来就什么都不养了。”

    他心里想了很多的话,心说:“曲曲。孤不骗你,孤要把孤面临的实情都告诉你,孤不是不要你,孤只是现在不行。”

    他肯定地自语:“还不是光说不行,孤还要召见拓跋晓晓,谴责他之后,再把我们的事讲给他听。”

一百八十节 招惹谁了

    一进屋。

    王曲曲的精神显得有点儿恍惚。

    狄阿鸟在找一个契机,可是无论说什么,她都淡淡地“哦”一声回答。她好像把心门全关掉了,狄阿鸟找不到切入点,犹豫片刻,干脆直接说明:“曲曲。孤能不能委屈你一回?就这一回。”

    王曲曲这次没有“哦”地回答,只是说:“怎么做,我知道呢。”

    她像是突然活过来了,持了筷子,给狄阿鸟夹了一只“胡辣羊蹄”,不知道饭菜是不是她亲手做的,她拔起来异常熟练,筷子抖了两下,就只剩下筋了,夹给了狄阿鸟,轻声诉说:“这十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重逢。害怕我们重逢。心里想呀。要是重逢了……要是重逢,会不会是结束呢?要是结束,这念想不就断了吗?要是念想断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她含着眼泪笑道:“阿尔蔑他从来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他从井底爬出来,已经带走了我所有的欢乐。”

    狄阿鸟受到强烈的感染,说不出一句话来,嗓子里哽着饭,听她娓娓地诉说,时而哽得难受,皱起面孔生咽。

    很快,狄阿鸟吃不下去了,慢吞吞地说:“只是委屈你一回呀。你说你明白,你明白就好了。”

    他略一犹豫,轻轻说:“孤是一国之王,需要衡量的不是个人感情。”

    他又问:“你对阿尔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王曲曲笑了回答说:“有呀。他服用五石散,行散时路不平就走不好,我老害怕他掉沟里,掉草坑里。”

    狄阿鸟放心了。

    王曲曲喃喃地说:“你不要为难了,我们中间有一座山呀,当年那样了,现在就能容忍吗?”

    狄阿鸟愣了一下,他有点听不懂,正要问,外头有人跑来传话,说一个叫王山的陇西人求见。

    狄阿鸟站起来就往外走,一回头,说:“你能明白就好。待会儿我让拓跋晓晓派人把你接回去。”

    王山是曾阳王氏族人,主动投靠了狄阿鸟,后来曾阳被攻破,他因为收拢很多西陇人被安置在曾阳,再后来,就又被迁走了。狄阿鸟记忆最深的是曾阳被攻破的时候,他回了曾阳一趟,是王山把他藏起来,劝他聚众起事,而自己要杀妻以从。

    听说他来求见,狄阿鸟心里挺期待。

    这是个向他表达过忠诚的人,而且表达的方式极为强烈,老婆怕成拖累,都差点不要,狄阿鸟是信任他的。

    毕竟是皇宫建筑的一部分。

    陈国人再怎么不会修,也少不了各种建筑,出来就有一个小亭,这个小亭台是卫士们把守的哨点,王山就被挡在这个哨点外。狄阿鸟走过去,略一沉思,就在亭子里接见他,让卫士去找点茶水……让王山坐好,怕一说话时间长,耽误通知拓跋晓晓到来,就又找个卫士,让他去通知拓跋晓晓尽快赶来。

    王山拘谨地坐在那儿,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干脆直入正题:“主公可还记得我族兄王梦?”

    狄阿鸟记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在哪儿?”

    王山说:“就在凉中城内。”

    狄阿鸟反问:“陈国人没用他?”

    王山说:“陈国人不知道他大才,给闲置了。我记得主公看重他,特意去找他几趟,他心里也是仰慕主公的,还托我送来一册书文,向大王表达他的治国理念。”

    狄阿鸟有点意外,见王山掏出书文,收在一旁说:“当年在西陇,他不是一心归隐吗?怎么主动给孤送书文表达自己的治国理念呢?”

    王山想说:“谁不想出来做官?”

    再一想,这等于是在黑自己的族兄呀,就改口说:“良禽择木而栖,主公众望所归,天下英雄齐思报效……”

    他还要说下去。

    狄阿鸟微笑制止了,轻声说:“这是替王梦说话呢,还是替孤说话呢。你不要多透露,用他不用他,怎么一个用法,等孤看完他治国的想法之后才好讲给你,你不要乱说话,免得人家对孤有期望,结果却大相径庭。”

    王山笑了。

    狄阿鸟说:“孤记得你大儿子?该过二十了吧。让他到孤身边来,孤执掌一国,想恩厚你们,给你们官爵,得通过官府的核准,一时也不敢许你什么,但是你的儿子,孤可以带到身边教导。他也年轻,如果底子好,人聪慧,孤教导一番,就可以放出来——”他手往上略一抬,示意前途。

    狄阿鸟又问:“你一个人来的?吃饭了没有?”

    王山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跟乡人一起来的,他们都不敢过来,在那边等着呢。吃饭,我待会儿带他们出去吃。都是泥腿子,想见你,又怕见你。”

    狄阿鸟“哦”了一声自黑:“孤让他们觉得可怕吗?看来是孤做得不够好呀。”

    他坚持说:“孤今天真的很累,而且手边有事,要是你们,和孤亲近的人,孤说不见就不见,但他们不一样,鼓起勇气来看看孤,孤不见说不过去,你去叫他们一下。快去。多少喝杯茶。还有,待会儿你从孤这儿拿些银两招待他们。”

    王山应了一声,就走到十几步外,在那儿喊人。

    正喊着,前头是东夏犍牛引路,拓跋晓晓带着两个武士往这儿走,按说不会这么快,可能是半路碰到的。

    拓跋晓晓看了一下王山,怕狄阿鸟忙着,略一迟疑,想等一会儿,再一抬头,发现狄阿鸟在亭子上坐着呢,只好硬着头皮上来,老远行礼。狄阿鸟连忙招手,说:“你来得正好。快点过来。”

    他又说:“王山。你们稍微等上一会儿,孤有点事儿要与三太子说。”

    拓跋晓晓走到跟前,狄阿鸟让他坐,等他坐下,贸然就是一句:“阿尔蔑的妻子是你送到孤这儿来的?”

    拓跋晓晓还真不好回答,他怕他直说,狄阿鸟会羞恼,连忙说:“阿尔蔑的想法。阿尔蔑的想法。”

    狄阿鸟反问:“你们逼他的吧?”

    他说出自己的理由:“谁能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妻子来侍奉君王呢?”

    拓跋晓晓没吭声。

    他没有坚持说不是大伙逼迫阿尔蔑的,因为他突然拿不准狄阿鸟是什么意思,什么想法。

    狄阿鸟这就说:“孤让人请你来,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孤不能依势压人,夺他人之妻,第二,孤要推行的政令,可能会损害到你,甚至你们近亲的利益,如果这个时候孤有夺阿尔蔑妻子的言行,你们就不会认为孤是在为百姓的利益而推行政令,而会认为孤是在欺压你们。”

    拓跋晓晓一下冒汗了。

    这些他完全没有想到。

    国家都失去了,能作为自由身活着,保有一定的财产,对于个人来说,几乎等于亡国之君的个人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虽然郭嘉他们都在猜测,都认为拓跋晓晓有所隐瞒,其实拓跋晓晓只是害怕里外不是人,他并没有那么复杂。

    虽然他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但有狄阿鸟在,他不认为他还有这样的机会,狄阿鸟的光芒将他压制成萤火,他觉得他登高一呼再呼,也不会有人响应自己,正因为如此,他给自己埋了个伏笔,倘若狄阿鸟与朝廷决裂了,他才会考虑从长月城潜逃回来,带领拓跋氏族人响应狄阿鸟。

    他连忙张口解释说:“大王。不是这样的。阿尔蔑说你喜欢他妻子,你也在西陇呆过,所以他不敢留妻子在身边,觉得应该成全大王的呀。”

    他发自内心地说:“大王能够对待我这样的降臣如同亲兄弟一般,我怎么敢故意毁坏大王的声名……”

    狄阿鸟怕他坚定地把王曲曲收走,不好暗示,打断说:“孤的确爱她。孤对不起她。心里极为愧疚,想好好补偿她。孤都想过把这些爱补偿给阿尔蔑,想把孤的国师,也就是孤的医学老师给请来为阿尔蔑戒五石散,只要他对曲曲好,曲曲又爱他,孤就成全他们。不过孤还没有问清楚,还没来得及问清楚。”

    狄阿鸟说:“孤得很明白地告诉你,孤不夺臣下妻,孤爱她,但她只是一个人,孤要推行的政令关系着千百人。孤想得到你的支持,想得到你亲族的支持,孤要在这陈州乃至陈国大刀阔斧一回,只有百姓们都能生活得好,谁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来相互仇视,相互厮杀呢?”

    拓跋晓晓听得很仔细。

    他由衷地说:“我父汗也是有心无力呀。大王说要继承我父汗的意愿,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了。”他表态说:“我完全支持大王。身为父汗的子孙,考虑私利,不顾全整个部族是可耻的。大王就算是惩戒谁,伤害谁的利益,我也是坚定地站在大王这边的,您放心,他们都是一群可耻的山羊,自己蹦跳两下可以,绝无胆量敢起兵反抗大王的。大王的威名已经超过我的父汗,这就是政令推行的基础呀。”

    狄阿鸟意外了。

    他还以为无论自己怎么说,关于政令上,拓跋晓晓都会木着不表态,然后两人再回过话,围绕着王曲曲说,没想到拓跋晓晓竟然支持自己。

    这是个英雄,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正直。

    狄阿鸟有点感动,伸手拍拍拓跋晓晓放在石台上的手。

    他仰天望了一下夜色,轻声说:“先委屈一下她吧。你先把她接回去,之后会怎么办,需要阿尔蔑和她一起作决定。孤……”他半真半假,声音一下儿变得极伤痛:“孤不能在这险要的关头让人非议,让人有机可乘,个人,终是不比百姓的福利。”说着,说着,他想起那一箱鞋,是真痛。

    他低下头,轻声说:“怎么办,孤还没有想好,孤也不知道政令通行之后,会不会给阿尔蔑抢夺她。孤不是虚伪的人,孤不会瞒着你。但是无论怎么争夺,孤也说给你知道,孤不会伤害阿尔蔑,只要他不为恶。”

    拓跋晓晓一头扎下去,大声说:“谢大王。”

    狄阿鸟站了起来。

    他想让拓跋晓晓回去安排些仆妇接走王曲曲,避免在别人眼里,王曲曲在这儿过了夜,还没开口,突然从后面的院落里传来一声惊呼。

    院落门口的犍牛大喊一声:“快来呀。李虎病了。快来。”

    他竟然哭喊道:“大王。李虎他。”

    狄阿鸟猛地蹿了。

    他一动,犍牛们和拓跋晓晓也跟着跑,王山和几个西陇乡人也跟着跑。

    一起跑进院落,老远看到嗒嗒儿虎在地上打滚。

    狄阿鸟一下吓呆了,懵了,猛地一弯腰,从嗓子里咆哮:“这是怎么了?”

    这是他的希望呀。

    这是他的孩子呀。

    这是他给予厚望的传国继承人呀。

    他猛地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往跟跑,差点一个跟头扎倒。

    把门的犍牛都在嗒嗒儿虎身边,狄阿鸟把他们扒开,上来就去抱,发现嗒嗒儿虎头上全是黄豆大的颗粒,偏偏牙关咬得咯吱响,不肯呼疼,心中疼极了,说:“哪疼?你哪儿疼?你疼你叫,阿爸不笑话。”

    嗒嗒儿虎摇摇头,打嗓子里挤了几个字:“肚子疼。”

    狄阿鸟一掉头,冲人喊道:“郎中。快请郎中。”继而,他大吼一声:“调兵。调兵。”

    拓跋晓晓也慌乱了。

    他也给自己身边的人喊:“快去找郎中。快去。”

    狄阿鸟搂着嗒嗒儿虎,一屁股坐地上了,他一抬头,发现王曲曲和一些丫鬟都在上头站着,似乎也在慌乱,想起来什么,问她们:“你们给他吃什么了?”

    他怒吼一声:“吃什么了?他从小身体好,几乎没生过病。”

    一个丫鬟哭着告诉他吃的都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似乎提醒到别人,其中一个犍牛想起了什么,说:“那条狗刚才看着不对劲。那条狗呢?”

    王山带着人也加入进来,到处找那条狗。

    在一处矮墙下头,他们找到了那条狗,那条狗已经奄奄一息了,吐着白沫,低声喘叫着,喘叫着。

    他们一下找到源头了,大叫:“大王。大王。狗毒死了。”

    狄阿鸟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曲曲,抖颤着用手指了一指。

    王曲曲大吼一声:“不是我。”

    吼完,她大哭,掉头跑屋里了。

    武士们纷纷高喝:“大王。杀了她。杀了这个狐狸精。”

    狄阿鸟哭了,慢慢爬起来。

    他抱着嗒嗒儿虎往灯下走,口中喃喃说道:“招惹谁了呀。做错了什么。上天怎么能这样对我。上天怎么这么对我。”

    郎中不来,也只有他跟着李言闻学过医,他想看看症状,虽然恍惚着,却是要好好看一看是不是中毒。

一百八十一节 谁更爱他

    到灯下看看嗒嗒儿虎,牙关咬得咯吱吱响,抠开牙齿,口中有部分粘液,似乎在佐证王曲曲下毒,但征战十余年的狄阿鸟却是知道,这并不像中毒的症状,一般中毒噙出来的是沫子,这些粘液甚至都不是病变的征兆,不少士兵受了伤,因为太疼,也会吐胃液,吐饭吐粘液。

    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中毒。

    他回想起吃饭前后王曲曲一系列的反常举动……那只倾洒的饭碗,中毒的狗,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他让人找找还有没有残饭剩下,自己掰开嗒嗒儿虎的嘴巴,让他吐,嗒嗒儿虎翻身吐了一地,似乎肠胃都吐空了,但却没有缓解,等残饭找来,好些郎中在飞奔,快得已经到了。

    狄阿鸟看了嗒嗒儿虎的呕吐之物,看看那些残饭……全然不同。嗒嗒儿虎吐出来的多数是肉食,而那碗残饭,却是甜羹,正因为是甜羹,里头有一些莲子之类的东西,狗都没吃多少,一个郎中连忙俯身下去,持银针一验,震惊抬头,口中说道:“大王。剧毒。”狄阿鸟心里一颤。

    然而一想,他不挑食,几乎每样饭菜都尝了,难道嗒嗒儿虎吃的,还是另外准备的?他表情依旧木然,急促地说:“检查。诊治。我去问问是什么毒。我去问问。希望她还有一点善心。”

    他连惯用的“孤”都不用了,猛地拽下腰中长剑,连鞘持在手里,站起来就往屋里走。

    郎中越来越多。

    注意力都在毒上。

    善于辨毒的郎中都有用手蘸上,少量嗅、尝。

    李言闻的得意弟子之一,在灵武救治过女丫的郎中伏在嗒嗒儿虎身前检查,他翻眼皮,查舌苔,摁动几个穴位,制止住别人用温水化解毒散,喃喃自语地问:“这是什么毒?不像是毒呀。”

    屋内,狄阿鸟走进去,王曲曲还在问几个丫环给嗒嗒儿虎吃的什么,似乎真和她没关系。

    狄阿鸟也不顾丫环在场,声色俱下地说:“曲曲。我求求你,你告诉我什么毒,你毒下了就下了,你告诉我是什么毒?我有什么欠你的,我会偿还你,别拿孩子撒,他和你没关系。”

    王曲曲倔强地说:“我没下毒。”

    狄阿鸟忍住震怒,脸色狰狞抽搐,喝道:“那碗羹里有毒。羹里有毒。”

    王曲曲扭过头,一声不吭。

    狄阿鸟剑在鞘里动了又动,杀心起了又起,还是坚持问她:“告诉我,是什么毒?你要毒死他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孩子呀。你都不让我喝那羹,给扑下来了,为什么非要让孩子死在你面前?”

    王曲曲喃喃地说:“我没下毒。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他吃的都是什么。是的。羹里是有毒。那不是给他喝的……”

    狄阿鸟反倒信了。

    王曲曲毒嗒嗒儿虎干什么?要毒,毒死自己呀。

    但接下来,王曲曲一句话又把他打回地狱,说:“我是想毒死这小崽子,但我狠不下来心,我不是那个贱人。”

    狄阿鸟问她:“哪个贱人?谁是贱人,是孤吗?”

    他递出长剑,央求说:“杀了我。你杀了我。赶快告诉我是什么毒,让郎中们施救。”

    王曲曲惨淡一笑说:“我宁愿杀自己,也不会杀你的。那贱人是谁,你当真不知道吗?那小兔崽子他娘。”

    狄阿鸟糊涂了,他平时脑袋只一转就能清楚,但这会儿,他想不到了,他再次摸向剑柄,杀心大起。

    不是他不爱王曲曲。

    他真的难以面对嗒嗒儿虎死于身前。嫡子传国,不知给予了他多少期望,自小捧在手里,自己带大,几天不见就想得要命,他最终放弃拔剑,跪倒在地说:“曲曲。我求你了。只要能把他救活,我什么都愿意,你想让阿尔蔑当国王,我都答应你。陈州,陈国都是你们夫妻的。我保证。我起誓。”

    王曲曲却猛然咆哮起来:“你混蛋。”

    她问:“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那贱人是谁?嗒嗒儿虎他娘是谁?你忘了他们李氏是怎么对待我们家的?你知道我饱受多少摧残,你知道在牢里,我差点被人强奸,这些你知道不知道?”

    狄阿鸟反问:“你说谁?”

    王曲曲一字一句地说:“李思晴个贱货,她利用我爱你的心里,把我坑了。”

    狄阿鸟呻吟了一声,歪坐在地板上了。

    他轻声说:“曲曲。思晴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仇恨,那都是你们之间的误会,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大吼一声,痛哭道:“她死了。她死很多年了。孩子哪里是她的?”

    王曲曲愣了。

    扑上去抱向狄阿鸟。

    狄阿鸟一把把她推个跟头,两眼全是泪水,用力地说:“你知道阿虎一旦出事,意味着什么?”

    他“啊”一声,拔出长剑一甩,钉到柱子上头,剑身一阵颤鸣。

    王曲曲肯好好说话了。她大概太意外,还没来得及有太多的欢喜或者是痛恨,只是恳切地说:“我没有下毒。我在羹里是放了毒。那不是给你们喝的。”

    狄阿鸟反问:“给谁?”

    他想起来了,问:“李思浑?李虎没喝?”

    王曲曲摇了摇头,说:“也不是李思浑。”她大叫:“我自己,我自己。”

    狄阿鸟又木了,他性格中有狐疑的一面,不知为何,却相信了,连忙往外爬,继而走直了冲了出去。

    一出去他就问郎中们:“抛开毒。你们看像是什么病?”郎中们却被眼前的一切给诱导了,纷纷说:“应该就是中毒了。”他们也感到义愤,纷纷奋臂高呼:“大王。杀了那个狐狸精。女人多的是,嫡子您有几个?”

    士兵们也上来了,外头打着火把,围得满满的,自发高呼:“杀死毒害李虎凶手。”

    有人失声痛哭。

    这是王储呀,气氛又是这样。

    拓跋晓晓左看右看,心里早已震惊。

    都说狄阿鸟受动夏人爱戴,但怎么一个受爱戴法?

    他还没有眼见过。

    现在,眼前却就是真实的场景。

    这不是他狄阿鸟,只是他狄阿鸟的一个儿子,据说中毒了,却还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中毒,然而士兵们上来,成片痛哭,要以身相代。

    士兵们声势极大,纷纷呼喊:“大王基业为重,请杀妖女。”

    狄阿鸟抿紧嘴角,阴兀地站着,盯着几个拿不定的郎中检查嗒嗒儿虎。

    嗒嗒儿虎依然疼痛不减,虽然时而他会好一些,但是很快就又会疼得厉害,虽然没有喊出来,嗓子也哑了,时而得机会爬起来,到处乱撞。

    终于,李言闻的得意弟子一回头,给狄阿鸟说:“像是肠痈呢?阿虎平时爱剧烈运动,又喜冷食,像是肠痈。”

    狄阿鸟愣了一下。

    虽然一下释然,但是半点轻松不了,肠痈是什么病?肠子烂一段,狄阿鸟其余行伍,在军队里看到过人活活疼死。他们还是大人,嗒嗒儿虎呢?他垂泪往跟前趟几步,焦急地问:“我可怜的孩子呀。你有办法治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然是想,还不如中毒呢,中毒就是死,死得快,这病,就他所知,疼到死的人多了去。

    难道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跟前疼死?

    没想到那李言闻的弟子却肯定地说:“有。”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问:“有?肠痈?我听说的人里头就没治好的。”

    李言闻的弟子肯定地说:“那是他们碰不到像样的郎中。他们不能。我能。”

    狄阿鸟大喜过旺,立刻给他鞠了一躬。

    他看着李言闻的这位弟子诊治,发现两针下去,嗒嗒儿虎不再那么疼了,郎中们肯定下来,个个说:“看来真的是肠痈。”然后他们找来消肠散,给嗒嗒儿虎服下。狄阿鸟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等李言闻的那弟子告诉说三四天能好,他就彻底抛却担心,此时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汗透了,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身子一阵发软,想起自己给了王曲曲莫大的委屈,又一阵接踵的后悔。

    士兵们还是要杀妖女。

    狗死了。

    给狗吃的食物原本是给谁的?

    他们相信这样的人留在大王身边,就是危险,上千人赶来,发出呼声:“大王不要留祸害在身边。”

    狄阿鸟却是觉得像王曲曲道歉。

    想到道歉,他就信任王曲曲了,信任王曲曲了,再一想那碗羹,若真是王曲曲想自己喝的,那她?

    狄阿鸟又焦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

    她把人赶走了,只一个人在,听到狄阿鸟的脚步,把什么放回枕头底下。狄阿鸟一进去就说:“曲曲。郎中们已经确诊了,不是中毒,孤刚刚是着急,你别跟孤一般见识呀。”

    王曲曲却是问:“李思晴真的死了?”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找块干净的地板坐上了,与她讲当年发生的事情,中间,他嫌外头吵,喊狄黑虎让人散了,等人都散了,又喊人给弄点酒,拓跋晓晓与王山还在外头,他却忘了。

    一讲李思晴的事儿,他就忍不住想喝酒。

    王曲曲想了一会儿说:“李虎真的不是她儿子?”

    狄阿鸟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把酒收起来,轻声说:“曲曲。不要寻短见。孤明白你的心了。孤这会儿反倒怕那碗羹,你真是要自己喝呀。孤会娶你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你先跟拓跋晓晓回去。”

    王曲曲断然拒绝:“不。”

    狄阿鸟叹口气说:“千百人事大,由不得你。你要相信我。”

    王曲曲摇头说:“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就是骗我的。当年你就对我好过一会儿,哄完就不理我了。”

    狄阿鸟肯定地说:“这一回不会。”

    他再次说:“孤是一国之王,凡事要有礼法约束,名分未定,你在孤这里过夜,大不合适。”

    王曲曲想了一会儿,松动了说:“你先出去,让我静静,想一会儿。”

    狄阿鸟夸奖说:“知道大局就好。”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王曲曲叫住他,问他:“阿鸟相公。李思晴死了之后,你是不是再也忘不掉她了?她在你心里,骨头里……你容不得任何人亵渎她?我骂她的时候,我看到你凶狠的眼神。”

    狄阿鸟想了一下,肯定地说:“你说的不错。她在孤心里。”

    王曲曲看着他出去。

    看着,看着,她收回目光,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把闪光的匕首,口中喃喃道:“把我哄走对吗?我不走。没有你在,我害怕夜的黑,害怕虫的叫。一死而已。谁不敢吗?李思晴,就比一比我俩谁更爱他。”

一百八十二节 大王家的笑话看完了?

    狄阿鸟走出来,外面请杀王曲曲的呼声仍是高涨,刚刚让人把他们赶走,其实人都没走,只是暂时消停了一会儿。弄明白误会王曲曲之后,又挺他们在喊,觉得光这喊声,就够伤害人家的,狄阿鸟心里挺不是滋味,咆哮大喝:“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你们知道什么,都跟老子滚。”

    喊声又停了,静下来,人的目光集中在狄阿鸟身上,用沉默迫使他解释给众人知道。狄阿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向他们解释,仅是他,他可以不解释,但是为了王曲曲好,他便豁出来解释……

    简单扼要地交代两句,他指向屋内,厉声说:“是孤对不起她。今天那碗毒,是她要自尽的。李虎生了病,已证明和人家毫无关系,孤请求你们,请不要再伤害她。孤求求你们好吗?”

    众人懵了。

    王山知道得多一些,低声跟几个西陇人讲了几句。

    狄阿鸟便不再管他们,给拓跋晓晓一招手,自己就疲惫地坐台阶上了,等拓跋晓晓接近,就说:“去。先把他回去吧。”

    拓跋晓晓犹豫了一下,要上前,赶来的郭嘉站在不远处,上去拉了他一把。之所以拉这一把,是因为李思浑蓦然想了起来,简单给他讲几句当年王曲曲的可笑。郭嘉一听就明白了。他不知道狄阿鸟先约谈了拓跋晓晓,是在提醒拓跋晓晓,你不知道我们大王现在表现得很明显吗?

    拓跋晓晓略一犹豫。

    狄阿鸟厉声道:“快呀。”

    狄黑虎趴在狄阿鸟耳边告诉他,嗒嗒儿虎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狄阿鸟一边的心放了下来,另一边的心却又悬了起来,感觉到拓跋晓晓从身边路过,去敲门,狄阿鸟干脆闭上眼睛,轻声跟狄黑虎:“幸亏咱们有很多好郎中呀。要是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该怎么办呀,不疼死吗。要是嗒嗒儿虎能好起来,定个日子,让我们的郎中们出去义诊吧。”

    狄黑虎挺意外。

    他没有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想法,也不知道狄阿鸟收取民心,推动变革的打算,就打一旁瞅着……心说:“大王征战多年,也是九生一死,平日虽然仁心向善,但心肠也不该这么软吧。”

    突然,一声惊呼传来。

    狄阿鸟猛地回头看去,再一下就往房子里蹿了。

    拓跋晓晓站在门口,进去的是丫鬟,丫鬟两手是血,高呼:“夫人自尽了。”狄阿鸟闯过去,就见王曲曲面孔苍白,一手垂在椅子上,鲜红的鲜血从手腕上喷涌下来,跟只招摇的红蝴蝶一样。

    偏偏她还在微笑,目视狄阿鸟,现出柔柔的光芒。

    狄阿鸟一看就知道割在正好上了。

    幸亏他没有在外头多耽搁,幸好他及时吩咐拓跋晓晓接她走。他满心的恐惧,一手擒过去,一手往伤口上握,大吼道:“别愣着。叫人。郎中都还在外面。”血汩汩流淌,握不住,一手发粘。

    狄阿鸟等不及人来,抱着就又往外跑。

    拓跋晓晓傻在门口。

    按说他倾向于相信狄阿鸟凌辱了王曲曲,或者狄阿鸟因为误以为李虎中毒,一怒之下虐待了王曲曲。

    因为这是人惯性的想法。

    但是所有的推论却是指向一个原因,狄阿鸟为了推行变革,为了取得民心,在爱情和千百人福利面前,选择了放弃爱情,或者暂时放弃爱情,要送王曲曲走,王曲曲选了自杀。

    他心中有点发冷。

    他肯定他弟弟阿尔蔑从来也没有真心得到过这个美丽的雍女,对方的凶狠和决然,都是难以想象的。

    这也在说明一个事实。

    这个女人,根本不应该是拓跋氏的儿媳。

    他叹了一口气,往狄阿鸟瞧去。

    接二连三的意外,这一夜,注定够折磨这位年轻的君主的。

    狄阿鸟越过门口,口中念道什么都听不清,但王曲曲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拓跋晓晓却听得清楚。

    他听到王曲曲说:“她能。我就不能吗?”

    他又听到王曲曲说:“你别想舍掉我。我会一辈子活在你心里,让你记得牢牢的。”

    他又听到王曲曲说:“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很感动……我就是想看一看,你是扫一眼,跟人说,把这个女人埋了。还是会慌张,会心疼。”

    狄阿鸟握不住她的伤,那是动脉。但是郎中们行,七手八脚上来救治。

    狄阿鸟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的。你休想这样折磨我……”

    王曲曲凶狠地说:“不。我就让你难受。我就要让你记得。我要让你知道,谁更爱你。爱,一定不能是说说。”

    狄阿鸟有点哽咽,只是牢牢摁死她,配合郎中们施救。

    郎中们带点惊喜,告诉说:“血脉没被割断。血脉没被割断。发现得早。大王。”王曲曲也抢话叫嚷:“你把我救活,还给阿尔蔑吗?你休想。我今天不死,明天照样死给你看。”一时间,两边各自说,狄阿鸟什么也听不清,只一味摁住王曲曲,避免她挣扎,可是人要挣扎,总是干扰致伤。

    狄阿鸟大吼一声:“够了。王曲曲。你爱谁,就冲谁疯狂吗?你就是这样赢得别人的爱吗?”

    王曲曲愣了一下。

    突然,她不再挣扎了,发出嘤嘤嗡嗡的呻吟,泪水喷发而下,从眼心到眼角,汩汩流淌。

    狄阿鸟一下松了一口气。

    他不再强摁,身心俱乏,一屁股坐旁边了。

    将士们争着来打火把。

    他们多是善良而且心软的,纷纷在一旁劝:“你爱我们大王,好了才行呀。”

    还有人在西陇人那儿打听。

    郎中们用上浑身解数,给王曲曲用上止血粉和收敛剂,在她手臂上插了一把金针,终于给王曲曲止了血,丫鬟把她送去休息,狄阿鸟却是在地上坐着,像是傻了,他身上不是嗒嗒儿虎吐的,就是王曲曲的血,还因为在地上爬过,沾满大量的尘土。将士们,郎中们,包括王山和拓跋晓晓,个个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劝他,不知道怎么与他说话。狄阿鸟这样坐着,他们则那样站着。

    时光在火光中颤抖。

    狄阿鸟终于肯说话了,轻声说:“终于有惊无险。爱子和故人都保住了。让你们跟着孤一起担惊受怕,对不住了。夜马上就深了,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咱们君臣还有大事要做。”他站起来,给郎中鞠躬说:“谢谢先生们的救治。谢谢。”他说:“他们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孤幸运,身边有你们。孤刚才还在给狄黑虎说,如果是那些穷人们呢?孤有两个请求,希望你们能答应。”

    郎中们纷纷把功劳还给狄阿鸟,说嗒嗒儿虎“福大命大”,说狄阿鸟“德行参天地”。

    狄阿鸟坚持感谢下去,坚持请求下去。等郎中们最终不得不接受了,他说:“接下来没有战争了,也不会有战争,将士们不再流血受伤,孤希望你们能走上街头,为陈国的百姓义诊,义诊期间,孤从内府拨钱,加倍赏功,万望你们不因为孤的一句话,不得不走上街头,而心里却觉得大受劳累。”

    郎中们肃然,纷纷向狄阿鸟回礼。

    狄阿鸟又说:“也希望你们能够帮助陈州人设立一个厚生医院。非孤有子而百姓无,非孤有情而他人无。”

    他又拜,再拜。

    将士们之中有人嘟囔:“陈州又不是我们的。”

    拓跋晓晓听得仔细,却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狄阿鸟若平日皆如此,谁能战胜他?

    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幸庆,他为陈州人感到幸庆,而他也责无旁贷,立刻单膝跪下,哽咽说:“陈国非无男儿,为思大王恩德而入雍夏矣。大王为陈人之父母,父母之尤憎恶子不孝,而大王则一视同仁。”

    狄阿鸟托他起来,轻声说:“孤要守在爱子身畔。你派人守着曲曲。等她好起来,孤再劝她跟你回去?”

    拓跋晓晓一霎间眼睛睁得极大。

    他不敢相信地问:“大王还要将她送回去么?”

    狄阿鸟点了点头,想了一下说:“孤对不起她。但是孤暂时没有智慧解决呀。而变革却迫在眉睫。孤不能因为德行有亏,而使天下人不敢信服,影响大事。你也可以带阿尔蔑来看看她。如果阿尔蔑能赢走她的心,孤是欣慰的。如果不能……”他面容一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大吼一声:“大王家的笑话都看完了吧。都给老子回营。不能按时入营者,鞭笞。”

    由远及近汇聚成一声“是”。

    拓跋晓晓扭头看去,火把片刻分散,将士们已经争先恐后归营了。

    狄阿鸟招手让郭嘉代为送他,自己则会去守嗒嗒儿虎去了,路过王曲曲的房门,想了片刻,他大声说:“曲曲。养好伤。孤调集全国谋臣……”他觉得自己说一句傻话,调集全国谋臣有什么用?

    他胆敢要,就是在夺占他人之妻。

    这是没有办法的。

    再说了,他以什么理由召集谋臣,去商讨怎么纳一个女子么?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扭头,他狠一狠心走远。

一百八十三节 大王传说

    狄阿鸟在嗒嗒儿虎身边守了一夜,嗒嗒儿虎每一个翻身,他都爬起来看看,天亮之后,发现嗒嗒儿虎醒了,气色显得很好,终于放心了很多。嗒嗒儿虎有很多关于王曲曲的疑问,他也肯回答。作为一个父亲,他既不想让嗒嗒儿虎对王曲曲有成见,也不想让嗒嗒儿虎将来像他一样处处留情,弄得自己和别人都痛苦,更希望嗒嗒儿虎能够注意自己的生活习惯,别像今天这样吓人。

    嗒嗒儿虎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点着头,眼睛眨呀眨的。

    狄阿鸟扶扶他的额头,走了出去。

    他出来之后,问了问王曲曲的情况,却没有过去看……

    怎么处理和王曲曲的关系,他没有想好。

    既然没有想好,他就怕给人太多的期望,人救过来,心救不过来。

    走出来之后,他又下了一系列的政令,并兑现自己的承诺,让士兵为郎中们搭建医棚,为百姓义诊。

    到了下午,嗒嗒儿虎这边已经好多了,问一问王曲曲,说是不好好吃东西,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让人捎个纸条。

    这都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少年少女同一个学堂,有啥不能好好说,偏偏递个纸条,告诉别人个小秘密。

    周围城乡的官吏被集中到陈州举办什么官学,意图统一想法,为编户齐民作准备,于此同时,该操办的抡才大典照样举行……

    王曲曲的事情让他压了一肚子邪火,要是不刀阔斧,将陈州改造个彻底,他觉得自己都对不起王曲曲。

    王曲曲却不知道。

    拓跋晓晓知道内情,肯定不会来接她,哪怕狄阿鸟催促,她只知道自己一问,人家就告诉他大本营处理要务呢;乡下看农牧民去了。说多了,她也不信,哪有这么忙的君王,为了躲自己,不肯回家呗。

    这种感情上的牺牲和私下的几次手笔,不是没有成效,陈州这团乱麻,生生被狄阿鸟快刀斩出头绪。

    义诊已经够陈州百姓吃惊的了,一开始甚至还不敢去,说是东夏人要试药,怕被毒死,随着那些实在没钱看病的人冒一冒险,死马当成活马医,结果去了,郎中和蔼,士兵热情,顷刻间就造就了一条条长龙出来。

    狄阿鸟迅速变成万家生佛的人物。

    狄阿鸟本来是要杀一地人的,但是巨大的声明和洞察民情的风声,让很多人不寒而栗,有些人主动申报,退掉侵占的土地,而也有几个想造反,但只有两起真正起事,其余的都是被人举报。

    两起举事的拓跋氏族人也被迅速扑灭。

    得知其中一个起义的百户不是因为自己拥有大量田产,而是受人怂恿,觉得狄阿鸟是要侵夺拓跋氏的土地全部给雍人,才起的兵,本人威信很高,多年来战功累累,因为陈国黑暗的官场才没有大一点的官身。当部下将这个百户抓过来,狄阿鸟准许他戴罪立功,作第一任护民官监督编户齐民,收缴非法田产,均分土地。至于另外一个,纯粹是为了自保,则按照大夏律,在闹市车裂。

    至于其它被检举出来的背叛者,狄阿鸟也没有一味都杀,剥夺田产,看管改造。

    说温和不温和,说激烈不激烈,随着一些主动交来田产的人会得到其它方面的好处,比方说来自东夏的贸易权……

    不快说散就散,风往一向猛刮。

    陈州陡然焕然一新,人们走上街头,感觉从来都不认识今天了一样,拓跋氏人会主动向雍人微笑,问及姓名,陡然发现复姓居多的拓跋氏族人以及其它游牧人,都有一个雍姓。

    原先所没有的医馆一个一个开张。

    曾经拓跋巍巍的太医院,太医们全部到街上开了医馆。

    关于他的轶事也不胫而走。

    他和王曲曲的爱情故事都被人无意中传扬了出去,乃至他和拓跋晓晓说的原话,当晚那么多张嘴眼见证,谁也扭曲不了,连点负面的都没有。长月流行话本,梨园剧,东夏也开始有东夏剧,陈州?自然也渐渐有了,一个想上进的落拓文人,大概想逢迎狄阿鸟,还几经求证,写了一个小段子。

    东夏兵收集起来上交,狄阿鸟自己都看了,哭笑不得。

    无论对方是怎么一个有心,尽量做到真实,但是流传出去,根本不像一国国王的事迹。狄阿鸟痴情多才好哭,一有事就哭,然后大将、义士、满腹经纶的谋士就站出来保他,王曲曲呢,苦命一女子,对爱情坚贞不二,为了美化,硬说拓跋阿尔蔑巧取豪夺,结果王曲曲在新婚之夜,挣扎反抗,把拓跋阿尔蔑的子孙根给伤了,一直以来,两人都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

    别说狄阿鸟哭笑不得。

    麾下文武大臣,乃至将士看了也捂着嘴笑。

    笑完,他们义正词严给狄阿鸟提出来,要**,禁戏,狄阿鸟也不知道该不该被传唱下去,但他都一挥手,回绝了,说:“一旦**,禁戏,就告诉别人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但绝大部分关于他和王曲曲的就是真的。

    有些好事的士绅甚至联名给拓跋晓晓递消息,让他设法成全。

    拓跋晓晓没有办法,几次探狄阿鸟的口风,都探不出来,只好向身边的人求助。他向王梦求助多次,王梦给他出了个主意,说:“这个事情还不简单吗。让阿尔蔑休了她呀。阿尔蔑一休妻。王氏没了丈夫,东夏王自然可纳。”

    拓跋晓晓点了点头。

    第二天,给王曲曲的休书送到了。

    狄阿鸟很意外,找到拓跋晓晓问怎么回事儿,拓跋晓晓一说,他就追问是谁的心思。拓跋晓晓告诉他是王梦的,他就不吭声了。

    当天晚上,他点起灯火,再一次看了一遍王梦的治国理念。他发现里头都是法家和礼教的东西,老生常谈,很多与大夏律基本要义相悖,忽而想起拓跋晓晓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是王梦的主意。私人关系上,他感谢王梦,第二天一大早就让人封了上千两白银送去,但是从国家角度,他决定弃用。如果当年他在西陇就碰上王梦,也许他会惊若天人,但是有了施政的经验,以及走出围绕着大夏律治理国家的道路之后,再看这些东西,他眼里只剩下俩字:“害民”。

    如果仅仅是施政理念,东夏也是可以兼容并包的。

    但他通过观察,更是觉得王梦的操守不怎么样,首先他被陈国人请走,并没有坚持不为陈国人所用,而且他自己还主动钻营过,只是施政理念被国师给驳斥了,自己一来,他就通过王山献书。

    乃至于通过成全自己和王曲曲来表现自己。

    这不是他狄阿鸟心中贤才的标准,他更觉得这样的人念头已经根深蒂固,不会将自己的理念并入大夏律。

    王山几次来叹他口风。

    他都搪塞说:“拓跋晓晓重视他,孤要是把拓跋晓晓视为股肱的人都请走,人家会不满的。毕竟和朝廷的协议中,人家拓跋晓晓是去长月去做官的,身边总要有个出谋划策的人吧,孤夺不得。”

    王山也不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朝廷早已兵临城下,而今双方都在等长月方面对三方约定的认可。

    狄阿鸟这会儿一点都不怕了。

    凉北城周围的数个郡县,都在推行变革,百姓拥护,军民一心,倘若朝廷悍然开战,他狄阿鸟何止十万兵?

    打胜了,再和朝廷讨论三方约定,再一样交还陈州,不但影响不到他的声明,他还会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国王。

    健布贺了他几次,销声匿迹了,狄阿鸟寻朝廷上的人打听,才知道这老儿真坐着囚车回长月了。

    他挺佩服这位老将军的。

    起码是他,他坐不到,他怕皇帝杀自己。

    正因为他做不到,他就更佩服健布,加官进爵,福荫后世他不要,他就是敢冲冠一怒,坐囚车回京。

    你要知道,这个时候,皇帝也许吃个哑巴亏,就过去了,你再坐着囚车回去,你不等于找皇帝论对错吗?

    论对错的结果,那就是要么皇帝得杀你,要么皇帝跑囚车跟前把你放出来,自己承认错误……皇帝面子要不要?

    本来私下的命令,将来天下人知道不知道?

    狄阿鸟默默将健布的名字贴到自己的屏风上,批注道:“不为皇帝爪牙,而为中国将。若遇其将兵,则三省自身。”

    变革非一时,本来还想着与朝廷约定三方协议后,与朝廷联手推行,现在长月那边的消息迟迟来不了,是战是和,羊杜都不清楚,狄阿鸟也乐于一人推行,而推行到最后,陈州的民心就归自己所有。

    不过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封书信递走,王本再次登上靖康的殿堂,向靖康人提议三方协议,并多作解释,这是为了并陈国于中国,为万世太平,若不是他狄阿鸟是皇帝的女婿,万不会这么干。(本卷即将结束。本人提出口号,十月围城。意味着九月底会结束。但请大伙放心,尽量不会胡乱压缩。)

一百八十四节 宁弃利益,不弃道义

    三方协议早就送到了长月。接到三方协议,内容太过匪夷,靖康朝廷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密不外传,一刹那,什么风声流言都出来了,有人说西北吃了大败仗,有人说东夏王和陈国联手了……关键是,朝廷在这样的大策略面前,集体失声。没有几个阁臣胆敢发表什么意见,私下猜测这会不会是东夏王盘踞陈州的借口,而回到皇帝跟前,就不敢再妄言,只等着皇帝决断。

    秦纲的心情好不起来。

    东夏对三方的约束众多,着实难以让人舒服。

    关键是他自认天子,肩挑九州万方,这天下好赖,应该由他来决策,横空杀出来个女婿,好像比他还上心。

    这让他万分的不舒服。之前他随手布置一个充满诱饵的陷阱,随后他就发现掉陷阱里的就是自己,给了狄阿鸟提议三方的机会。

    如果说朝廷一股作气,东夏王又被拓跋巍巍优先盯着,而今的陈国还会这么被动吗?不会。

    听说陈州之西的大片区域也待降,拓跋晓晓派遣使者,已经广而传播狄阿鸟三方协议,三方协议已经天下皆闻,也许两三天之后,长月城大街小巷,都有人在斟酌,在寻味,在看他们翁婿之间的笑话。

    除了不舒服。

    除了自己的职权被他人越俎代庖而感到不舒服,心里窝火,还有,那就是深深的警醒和戒心。

    这三方协议,是一般人能够提出来的?

    这是民心所向。

    这是陈州数百年的太平。

    这是对羁縻政策的冲击。

    这也是亘古未能有的先河。

    这更是给他东夏一个身份,像戏曲里先代留下来的打王金鞭,可上打天子下打臣。戏曲里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能保证此臣的权力,三方协议则截然不同,更不要说陈州和东夏所能凝聚起来的力量。

    胡儿果真无尾?

    这尾巴太能伸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好。

    一连数日,他在秦禾面前都有点收敛不住,看到秦禾有反常的习惯,就忍不住迁怒,而凶狠的眼神,还有意无意地盯向秦禾的肚皮,他不知道这腹中胎儿是可以作个人质,还是可以扶持,但更多的是担心。

    这胎儿会继承他父亲的胆略?

    父女两个的矛盾集中爆发。秦禾心里更是窝火,东夏举国作战的内幕,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战事是多么的不容易,结果一回来,本来觉得到处都在夸他夫妻,结果父皇还给脸色,她毫不客气,在宫里就与她父亲大吵大闹,到皇后来哄,就说:“有他这样的父亲吗?一来就教训我,为啥教训,还不是他女婿为雍室立下大功……当时用兵,国内多少人不愿意,阿鸟力排众议,说他娶了我就是皇帝的女婿,非要用兵。你们还不满意,说他出的兵少,动作慢,结果灭陈,几乎是我们一国在打,我夫君他自己也身披坚甲,冲锋陷阵,我在包兰住着,就听人说他亲自攻打灵武,以身诱敌,马都战死了,自己陷入重围,担心得不得了,连夜赶路看望,一路赶一路哭。他都为父亲这样作战,父皇还不满意,好像我们就该损兵折将,退回渔阳老家一样。”

    道理上皇帝着实站不住。

    皇后心里也明白,道义上皇帝站不住。

    但她也知道皇帝这边道理站不住,但那狄阿鸟也不是善茬,背后也用了手段,皇帝在与他交锋中打了败仗。

    现在如果消息一旦公布,全天下人都会说狄阿鸟是对的,皇帝是错的,皇帝等若是在孤身作战,秦禾保卫她丈夫,她自然保卫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打圆场带着强烈的倾向性,只会说:“你没说你学聪明点儿,那狄阿鸟都修炼成了妖怪,你就是被他骗的料,自己还觉得父皇母后训你。”

    秦禾在家呆的极不开心。

    忽而有一天,长月城大街小巷,消息就来了,健布也因为不肯坐山观虎斗,甚至内杠,坐着囚车回来。

    朝廷并未对外公布。

    但是长月城,一片沸腾,张灯结彩,民众举杯相庆。陈州收复,陈国灭亡,并入大雍,这是开创之举,一洗民众的窝屈,但凡读书人,以吟哦陈州战事为荣,而作诗伐陈,又怎么能绕开狄阿鸟。

    那陈州的马球赛,东夏年轻的将军一马赴约,大喝一声:“速比马球赛,刻不容缓,极为天下雍人复旧土。”

    这些陈州带来的轶事,到长月城就能成大戏。

    朝廷面临的舆论压力越大越大。越是如此,皇帝越有中狄阿鸟圈套的想法,召集一些侍中和舍人,日夜推敲三方协议。三方协议不能拒绝,这已经是共识,否则就是给他狄阿鸟并吞陈州的借口,但是推翻里头的章程,相互谈判,却还是可以的。白天推敲,晚上推敲,然后王本一活动,这些推敲后要修改的东西一报给他,他就能立刻答复,哪些能改,哪些是出发点,不能改。

    一个使臣,不请示就能决定改动。

    这让靖康君臣从骨子里都感到惊悚。

    这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在狄阿鸟意料之中,人家早有安排,你们再琢磨,你们已经翻不出他的手掌。

    不过皇帝有最后一手。

    狄阿鸟提出过复陈州,撤兵换北平原的想法。

    皇帝的最后这一手,就是你要坚持三方协议,北平原就不给你。

    皇帝自然不会说要收回,只是说:“北平原,一部分是暂借于你,一部分分封于朕的女儿,均为雍室之土,一寸山河一寸血,不敢付以军资。而且你定要坚持三方协议,终要付出点代价。”

    这话传递给王本。

    王本决定不了,军鸽与快马并用,急驰陈国。

    到了陈国,东夏将士愤怒了。

    北平原虽然确实是朝廷借给东夏的,可借的时候,那里几乎是一片荒芜,而今东夏人开渠垦土,修筑房屋,成为了一片沃野,甚至可以称之为东夏的根基所在,东夏放弃陈州之战所能取得的利益,希望能得到自己的起兵之地,朝廷都不肯,这种一毛不拔,简直令每一个东夏人都觉得靖康朝廷是无信而且无耻的。

    狄阿鸟却知道为什么。

    不管皇帝是不是把北平原看在了眼里,他是要保留追讨的权力,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皇帝知道北平原对于东夏的意义,想这样让天下人看看他狄阿鸟的虚伪,看他是要北平原还是要三方协议。

    这种考验,考验得极是地方。

    狄阿鸟真被考验住了。

    他想过要绕开,但是却绕不开,北平原?那是名誉上靖康借给自己的,名誉上的东西,就在一句话,对方不说,东夏也没办法。他想了一下,派人再上长月,表达他的立场,三方协议是为了能令陈州永久太平的提议,他征调全国将士一战再战,是在用军费换北平原,请皇帝恩准。

    秦纲笑笑,就把狄阿鸟返回来的东西扔手边了。

    这就是狄阿鸟的软肋。

    他想要北平原,知道他想要什么就行了。

    相比于北平原,皇帝的大义更重要。

    大义被你狄阿鸟所夺,那怎么可以呢?

    何况军费上,多少是要给的,靖康也在考虑给得起给不起,原先皇帝的底线,其实就是北平原。现在,却是不用给了。

    皇帝回话说:“三方协议是你们东夏提的,那一定是对你们大大有利,有所得有所失,这点道理他狄阿鸟都不懂吗?”

    赶走东夏人。

    皇帝终于露出了微笑。

    他和健布谈过,和一些老臣们也谈过,三方协议对朝廷无害,无非是东夏怕将来朝廷向他用兵,捆绑在身上的护身符……等陈州平静十年二十年,当年他给人的恩德被人忘记,陈州还是朝廷的,毕竟按照三方协议,朝廷来治理,朝廷来遣官,那时又有他东夏什么事儿,至于得罪人的,杀人收土,编户齐民,让他狄阿鸟去干。关键是,即便他狄阿鸟干了这么多,他还是一无所获,为什么?他能舍得北平原?那儿城市的规模极度扩张,但民户而言,超过了魏博。

    消息到了陈州,东夏文武陷入了讨论。

    而陈国其它地方未降服的势力使者也来了,不少首领想投降,怕三方协议剥夺自己的族权,还在犹豫,东夏人更希望狄阿鸟放弃三方协议,趁民心归附一举夺占东夏。

    拓跋晓晓也在自危。

    假如狄阿鸟撒手,放弃三方协议,朝廷肯定报复他。

    他等在外面,等着东夏文武讨论,尤其是这次讨论把他撇在外头,他内心不安。

    日头一点一点升高,一点一点再升高。

    到了正午,终于有人出来了。

    拓跋晓晓正要迎面过去,那人站在台阶上高唱:“大夏国王令,东夏宁弃利益,不弃道义,陈州乃至陈国,变革在即,不容先取信,而后失信……”

    一堆大白话。

    刚刚出炉,毫无雕琢。

    拓跋晓晓鼻子一酸,觉得自己的心动了一下,然后眼泪顺着脸颊下来,不知为何,钢铁一样的汉子,就给哭了。

结尾 七夕节记得耍流氓

    (本卷结束,祝愿大伙七夕快乐,获得美满的爱情,一起白首偕老。几天前就酝酿好了,没想到真赶到这一天结束。)

    清晨,太阳像镶嵌到天上一样,不刺眼,也不明亮。

    没有办法,每年的这一天,几乎都是这个模样,往往还会阴下来,突然下场小雨,于是有人说,这是牛郎和织女的眼泪。

    这一天,就是雍族传统的七夕节。

    相传牛郎父母早逝,只有一头老牛相伴。

    这头牛也很老了。

    也许是太老了,它成了精怪,眼看牛郎越来越大,家中贫困,老牛只好教他怎样娶来妻子。

    那一天,美丽的仙女们到银河沐浴,并在水中嬉戏。

    藏在芦苇中的牛郎按照老牛的叮嘱,突然跑出来拿走了织女的衣裳。惊惶失措的仙女们急忙上岸穿好衣裳飞走了,唯独剩下织女。在牛郎的恳求下,织女答应做他的妻子。婚后,牛郎织女男耕女织,相亲相爱,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满。

    织女还给牛郎生了一儿一女。

    后来,老牛要死去的时候,叮嘱牛郎要把它的皮留下来,到急难时披上以求帮助。

    老牛死后,夫妻俩忍痛剥下牛皮,把牛埋在山坡上。

    织女和牛郎成亲的事被织女的父母——天庭的玉帝和王母娘娘知道了,他们勃然大怒,并命令天神下界抓回织女。

    天神抓走了织女。

    牛郎回家见不到织女,急忙披上牛皮,担了两个小孩追去。

    眼看就要追上,王母娘娘心中一急,拔下头上的金簪向银河一划,昔日清浅的银河一霎间变得浊浪滔天,牛郎再也过不去了。

    从此,牛郎织女只能泪眼盈盈,隔河相望,天长地久,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也拗不过他们之间的真挚情感,准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相传,每逢七月初七,人间的喜鹊就要飞上天去,在银河为牛郎织女搭鹊桥相会。

    这一天,却是王曲曲洒泪的一天。

    一大早,丫鬟幽幽地说:“听说朝廷上的大官已经来了,东夏王定了日子,说今天要走。这阿尔蔑殿下的休书也送来好久好久了,他也没有动作,反而今天就要走了。”

    王曲曲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又想到了死。

    这也许是狄阿鸟在陈州的最后一天,如果狄阿鸟走都不来说一声,那两人此生真的是无望了。

    如果他真要躲避,她王曲曲的心他都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她淡淡地说:“把我最好的衣裳给我拿出来,我要穿上,这是个好日子,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

    丫鬟鼻子一酸,哭道:“小姐,你可别再干傻事呀。东夏王年轻英俊,是一国之王,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薄情,你为何就念念不忘他?”

    王曲曲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向昏暗的朝阳,看向园圃争芳的花卉,在五颜六色中,低声说:“你若不来,我怎肯老去?就让我活在这花开的日子里。”

    坐会镜子前,在丫鬟的帮助下,她捻起自己柔顺的头发,轻轻梳理,然后把它并于脑后,双手捧起头冠,递给丫鬟,轻声说:“这个也给我戴上。”做完这些,就端详自己的脸蛋,因为前一段时间那一刀,血流过多,脸色至今也没恢复起来,她就持了粉笔,淡淡地描,一边描,一边痴痴盯着。

    这世界安静下来了。

    剩下的一些丫鬟,全都安静地在身后趴着。

    她们更多的是想在关键的时候,阻拦这一切,不敢出去,不敢大意。

    终于,王曲曲烂漫地说:“可惜脸色不够红润,不能死在自己最美的一刻。”

    丫鬟们顿时泪雨滂沱。

    便是这个时候,外头“砰”地一声巨响,把众人震得心里一颤。王曲曲问:“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打搅?”

    丫鬟们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出去。

    这么多年受王曲曲庇佑,她们过得还不错,思及王曲曲的恬静和善良,却是为她不值,怎么就一心剜在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呢。

    从曾阳起,快十年了。

    成家了。

    夫君是一国王子,并不是毒辣虐待,好的时候,恨不得把漫天的星星给摘下来,放在她面前。

    她怎么心里就只有那一个人呢。

    更不要说爱得卑微。

    丫鬟们还望着。

    扎扎的脚步声传来,外头传来战马的嘶腾,有人在院子里喊道:“曲曲。跟孤一起回东夏。孤兑现承诺来了。”

    满屋子人都手忙脚乱,不知道干什么好?

    一个丫鬟发现王曲曲的头冠上的凤稍有点卷,扑上去就给她矫正,王曲曲袖子里匕首掉下来了,当啷一声,撞在地板上。

    她迅速把自己的双手掩盖到脸上,呜呜地哭。

    狄阿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说:“这满园的花真是漂亮呀。全部挖了,给曲曲带走,免得她不舍得。”

    王曲曲嚎啕一声,扑向门边。

    她扶着门边,泪盈盈站着,见狄阿鸟一个,青衫佩箭,扎青布朵,除了勃发的英姿和那把宝剑,就像画中的那牛郎,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轻声说:“你都不容我收拾一番。突然就来了。我没有不舍得,谁又让你挖花搬运?”

    狄阿鸟向她伸出手,温和地说:“走。跟孤先走。留他们收拾,之后再出发。”他站在花前微笑,说:“七夕节,牛郎那么老实的人都变流氓。孤要抢你走,对吗?”

    王曲曲身后的丫鬟“哦”一声,指了乐:“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真是桃花一般的笑容唉。”

    王曲曲迈出门槛,长裾拖动,狄阿鸟一把上前,把她抱上。

    挣扎中,王曲曲捶了他两下,他却笑着说:“孤带你们小姐先走,你们收拾一下用物,随大队出发。”

    走出门,骑步兵早已成排护卫。

    一辆特意准备给王曲曲的花车在眼前,狄阿鸟却没把她放进花车,要求说:“与孤一起骑马出城,看看这座你生活多年的城市吧。也让百姓们看看,我狄阿鸟来一趟陈州,倒也不是空手而归。”

    王曲曲背过身,红着脸捶他。

    不过,她还是肯了。

    两人同乘一骑,后面跟着花车,旁边的士兵紧紧跟从。一路走着,就听士兵们一路说:“大王选七月七,是为了这一处吧?”

    王曲曲小声问狄阿鸟。

    狄阿鸟却是一阵哈哈大笑。

    出了宫殿群,军民都在,士兵们分列两道,避免百姓蜂拥,一时发出巨大的呼声。他们大声喊道:“东夏王万岁。东夏王留下来吧。”

    朝廷上有个礼节要走,就来送狄阿鸟,看百姓争先奔走,或挽留或祝福,心里即是不自在,脑袋像转轴一样到处乱转,好像突然这些百姓就能威胁到他安危一样。走了不远,拓跋晓晓和一些拓跋氏重要血亲在等着,老远给他行礼。拓跋晓晓也要赶往长月了,狄阿鸟却是在这里下马,走到他跟前去,低声叮嘱:“一路保重。”

    拓跋晓晓再次抱拳,行了个雍礼,走上去,给狄阿鸟牵马。

    王曲曲还在马上呢。

    狄阿鸟愣了一下,几个年迈的人上来,在地上乱滚,趁拓跋晓晓执缰绳,一人抱向狄阿鸟的马腿意图挽留。

    人都当是拓跋晓晓安排的。

    却不是。

    拓跋晓晓是要牵马执蹬的,没有想到冒出来几个族老,这样挽留狄阿鸟,他一时失声,却是阻拦说:“休得无礼,都退走。”

第一节 宣室做戏

    陈国降,西北望。

    自靖康与东夏联手灭陈之日起,通往西北的通道一下子敞开在靖康朝廷面前。整个陈国经过拓跋巍巍父子的经营,并吞青唐,梁国,乃至大棉的高丰行省,而整个陈国的迅速稳定,不但使靖康可以直伐大棉,而且提供了稳定的骑兵兵源,甚至帮助解决了靖康国内的一系列危机,大片开辟出来的疆土,地广人稀,可以用于安置流民移边屯垦,大量的俘获可以运回中原,充当庄园的劳力。

    蒸蒸日上的国力令大棉不寒而栗。

    五年内,靖康发动三次西征。

    成效显而易见。

    每一次西征都要从大棉身上挖一块肉下来,然后靖康控制住战争的规模,步步为营,移民安置。

    虽然内中饱含了雍民的血泪,但大棉,已经被靖康教训得苟延残喘了。今天春,皈依穆教的大棉太子陈萨信杀死自己软弱妥协的父亲,利用穆教的号召力聚兵二十五万作最后一搏,妄想夺回东部的三个行省,刚刚上任的靖康安西府大总戎张怀玉,发瓜州府,高月府,梁州马孟符部,陈州拓跋氏将领拓跋明习部六万三千人,高月湾一战击溃大棉主力,陈萨信狼狈逃回大棉石仲城。

    此战出乎所有人意料。

    长月初开始接到消息,竟寄希望西部各个新府能够固守待援,将从直州出兵,却没想到张怀玉发六万三千人,竟然打败二十五万的大棉军队。要知道,在绝大多数的雍人印象里,张怀玉是个屡战屡败,长期受东夏王欺负不讨好的将领,儿媳妇被东夏王夺走,本身军事才能不佳,上不得欢心,下不得人心,被皇帝一纸令下,西移发配而已。却是没想到,此人到任半年,突然光芒万丈,打了一个靖康从来也没有过的胜仗。

    很多朝臣质疑他的战绩,在朝廷上打了将近两个月的嘴巴官司。

    紧接着,张怀玉得到休整,又补充了部分兵力,开始再次西进,一路克积石山,吐谷浑,伏罗川,累计斩首十万级,打得人都懵了。

    谁都不曾想过国内竟然深藏了一位如此名将,堪比卫、霍、班定远。

    此时已经可以遥望西庆大棉的藏国诸部,打下藏国诸部,就能兵临大庆川石仲城,于是朝廷顺势开始第四次西征。

    已经年过六十的老将健布留下一句:“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再次作为主将,领兵西征。

    九月,靖康兵临至石仲城下,陈萨信丧失信心,弃城西逃,在格尔木被部将所杀,西庆灭国在即。

    消息传回长月,皇宫内张灯结彩,但皇帝身边的重臣们脸上却毫无喜色。积劳成疾的皇帝突然昏厥,醒来后呕血不止,太医们下了结论,只怕难以吃上明年的新麦了。便是这样,皇帝依然把重臣集中到宣室之中,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灭了西庆仇敌,全了朕的孝道。但是西庆灭国之后呢?”

    羊杜早已解除部阁职务,人也不老,却是时而半醒,时而半睡,受皇帝言语一震,偷眼看看众人,又把头垂了下去。

    部阁自有重臣说话,大声说:“国家军队已经超过两百万,接下来必须要裁,不然对国家来说,这负担太沉重了。”

    重臣一片发言。

    裁军一定是要裁,可是怎么裁?

    怎么安置?

    安置这些将士,对国家也是一种考验。

    皇帝咳嗽了一声,两只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极为刺人,他蜷缩身子,伸出指头,平和有力得不像是生病,淡淡地问:“西庆虽灭,诸位爱卿觉得国家太平吗?”

    国家还没太平吗?

    终于有人投其所好,起身大喝一声:“东夏王狄阿鸟拥兵数十万,出让湟西之土予高显,沆瀣一气,北上猛原,几欲一统草原矣。”

    众臣无不吃惊看他。

    东夏王已经是一个令靖康朝廷敏感的人物,包括现在的西征军队,都有他的一万助阵,他为靖康立有大功,又是皇帝的女婿,几年来,已经没人想着要去碰这个烫手的山芋。

    皇帝却是愕然道:“他拥兵数十万了?”

    谁也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管他知道不知道,很多大臣心里明白,拥兵数十万是个虚指,东夏的军队数量,最高不超过十万。

    东夏王从来不是穷兵黩武的人,他北上猛原,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就是为了休养生息,一个草原贫瘠国家,而今牛羊马匹漫山遍野,精工作坊遍布湟西、北平原和渔阳,所产器物充塞靖康各地。

    那震到诸臣耳朵的大臣跪前一步又说:“东夏王占据北平原,往魏博,往大名府,一马平川,无所守。麾下兵精将广。在陈州,西陇等地都有经营,那些地方出了朝廷的官员外,还要受制于他任命的护民官。他的商队一旦在那些地方出事,州官都要请辞,其人又善于用兵,待他一统大漠之日,必是南侵之时。”

    众大臣顿时浑身一震。

    这种假设并非毫无道理,现在是他北上猛原,与土扈特人作战,倘若他完成大漠一统,他会安静下来吗?

    如果他南下怎么办?

    那大臣黑着脸道:“尔等何人能与之战场争锋?”

    皇帝惊慌失措,茫然道:“那怎么办?”

    羊杜又睁了一下眼,欲言又止,却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皇帝却不肯罢休,问他:“羊爱卿是知兵之人,何以告朕?”

    羊杜叹了一口气说:“东夏王一统大漠,那是大势所趋,至于会不会南下,臣亦不知,却是知道一句,叫师出无名。”

    皇帝今天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立刻转口风佯怒:“是呀。休要胡言乱语。东夏王对社稷有大功,又在为雍家征战草原,怎好相伐,师出无名呀。”

    羊杜已经在心里腹诽了。

    这不明摆着在演戏吗?

    立刻,有人想起什么,说:“陛下。那北平原该换我们了吧。整个草原都快是他的了,他还要占住我们那块地方不让吗?”

    皇帝又说:“可是朕当年,是把此土赐于禾儿了。禾儿又是其妻……”

    正说着,帐后转来一人,太子秦理是也。

    他义正词严,大声喝道:“父皇。您病重之日,身为女儿女婿,缘何不来身边侍奉?”

    皇帝咳嗽数声,像是被气着了,慢吞吞地说:“路远。还没接到消息吧。”

    秦理丝毫不放过。

    他一展下摆,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有违孝道的人,不配享有父皇的封赏。”皇帝想了一下说:“你看这样好吧。朕这一病,怕是要一病不起,起书一封,送往东夏,召女儿女婿膝下尽孝,也免得他们被人非议。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你是兄长的,对弟弟妹妹要宽容,不可动不动就夺封地。”

    羊杜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皇帝虽然拥兵二百万以上,但真要和东夏大战,唇亡齿寒的高显会不会与东夏联手?狄阿鸟已经不是以前的狄阿鸟,东夏也不是以前的东夏,之前东夏占据北平原,渔阳,虽然夺了湟西,势力北达,但可以看成是一个没有纵深的小国,而今他北上大漠,土扈特部东躲西藏,他就是大漠之王,战事不利,他退居漠北,年年侵扰,二百万军队又能怎么样?国家现在就负担不起了,更不要说将来。

    东夏王未有失德,受人拥戴,在国内也有广泛的基础,这个仗?

    羊杜就担心让自己领兵。

    这不是能不能打赢的问题,战之不义,军无夺敌之志。

    至于皇帝要给狄阿鸟机会,羊杜心里早已冷笑,狄阿鸟若是前来靖康,还回得去吗?狄阿鸟注定不来,秦禾回来又怎么样?一旦你扣着出嫁的女儿不让回东夏,反倒在天下人面前出丑,在给东夏人借口。

    皇帝一看他,他立刻把头勾下去,做个打瞌睡状。

    皇帝心里叹息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将帅避战的表现,不过今天宣室里上演这些,就已经够了,自己的时日不多,要为自己的儿子拔刺,何干正义与否?你们怎么能不明白呢。

    他作了个疲惫相,散了诸臣,独留秦理在身边。

    想了片刻,他说:“而今国内带甲超过百万,狄阿鸟是个聪明人,一定不会硬抗,起码为父在的时候,他不会,以臣敌君,他怕失去道义,一定会作出让步。就看他能让多少吧。北平原,朕给你收回来,不收回来,你将来一定不是他狄阿鸟的对手,朕与他交手多年,就像羊杜说的那样,他这个人邪气得很,朕也是亏多胜少。何况尔无治国治军的经验?朕把北平原给你收回来,周边有界可守,你就把守好关隘,与他相耗,想惩戒他,就从禁边开始,大漠贫瘠,但是军队强悍,用禁边与他相耗,必能损耗他的国力。”

    秦理愕然道:“父皇何出此言?”

    皇帝说:“朕当年与你三兄谈到他狄阿鸟,说他胡儿无尾,但他生生长出了尾巴,王势已成,并且深入到国内,吾儿不可力敌。”

    秦理没敢吭声。

    皇帝又说:“有个人该杀了。你王妃的父亲,当年朕就瞒着你,也是不让狄阿鸟警觉,没杀他,只把他的人头许了人。灭她杨氏一族,你能获一大助力。”

第二节 随风潜入夜

    秦理愣住了。

    武县杨氏和花阴杨氏同源,分别是开国大将杨震元和杨震也兄弟俩的后代,杨玉环早已被扶正,去年元旦宫内准备的狮子头大红灯笼起火,毁坏过多,不够张挂的数量,杨玉环让人在空地上架火代替,秦纲还在夸干练。现在王世子都已经十来多岁,现在要族灭其家?那可是自己的结发夫妻呀。

    就算她父亲杨乾金犯下弥天大罪,又怎么可以族灭之?

    秦理希望他是犯糊涂了,经自己提醒,能够改过口,急忙提醒他:“父皇。父皇。”

    秦纲却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说:“不舍得?这是孤对你的考验,我们靖康历来儒为表,内杂法家霸王术,一个女人你都舍不得,怎么掌管好这天下?杨家不法的事迹累累,孤留着他,就是为了关键时候借他的脑袋一用。有个人被朕埋到狄阿鸟身边十数年了,他与杨氏有着深仇大恨,朕不许以杨氏,何以驱使之?杨玉环此女朕一直在观察,她工于心计,手段毒辣,不能母仪天下。”

    秦理跪下来,向秦纲爬过去,鼻涕眼泪哭成一团,替妻子求饶。秦纲也挺受触动,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朕提醒过你,你却没当一回事儿,杨氏不法劣迹累累,你也从不约束。时至今日,朕也不想,但朕在你身上,看不到你能战胜狄阿鸟的地方,只有借助于此人,你才能顺利收复北平原呀。”

    秦理再次求情。

    秦纲怒了,黑着脸说:“若你做不到,那就换你三哥来办吧。”秦理在震惊再一次抬起头,这句话击中了他脆弱的内心,皇帝自然不是简简单单让老三来族灭杨氏,而是在作改立的威胁,于是,他咬牙道:“父亲有命。儿子不敢不从。只是杨氏与儿子夫妻多年,万望父亲能够留她一命。”

    秦纲摇了摇头。

    秦理逃一样离开,到了外边,正好碰到容颜憔悴的皇后。

    皇后问他一句,见他脸色发青转了个身,略一行礼就走,进来问丈夫:“理儿是怎么了?你又训他了吗?”

    秦纲笑了。

    皇后莫名其妙。

    秦纲淡淡地说:“还不是为你女婿的事儿,朕突然看不好秦理,他连妻子都不敢与朕抗争,没有狄阿鸟骨头硬呀。当年朕要收他为义子,他断然拒绝,理儿还是自家孩子,却不敢与朕相争。”

    若是秦理听到他这句评价,非后悔死不可。

    皇后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会想改立吧?理儿素有大志向,你身体又不好,万不要废了立,立了废。”

    秦纲垂泪说:“朕不会。”

    皇后叹道:“狄阿鸟也是你的女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他们别相争才对。”她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呀。”

    皇帝苦苦摇头。

    突然,他说:“这一次朕生病,想要他夫妻俩来身边侍奉。女儿一定会回来,狄阿鸟一定不会来。你若心疼女儿,劝她改嫁如何?这样朕去了,你身边就个亲人呀。再说了,靖康与东夏,两国必然相争,你这么做,一来为咱女儿,二来为他狄阿鸟也留个骨血,试试行吗?”

    皇后大吃一惊。

    皇帝又说:“朕何尝无情。只是这国家,这基业要紧。”

    皇后没有再说话,只是反问:“如果狄阿鸟也来了呢?你能不能不杀他?”

    皇帝摇了摇头。

    他说:“他不可能来,他若来,朕不杀他,也要拘囿他,这是毫无疑问的。朕与狄阿鸟有君臣之名,朕又要死了,天下再蜚然,随着朕一死,也就撇清了,但是他不会来,他只会等朕一命呜呼。这样理儿就没有君臣之义约束他的了。朕就怕,他不来,也不让阿禾回来,诸子女中,朕最疼爱阿禾。她是你生的呀,她是……”他鼻子一酸,哭了说:“她是朕最宝贝的孩子。天真无邪。朕骂她,怪她,嫌她笨,那是因为朕怕她受伤害呀。”

    皇后并没有为女婿多说话。

    她默默转身,走了出去,不大工夫,把娘家派来侍奉自己的宫女叫到跟前说:“给哀家带个信,告诉东夏使团里的人说,再怎么传召,不要让阿禾回来。就说她父皇老毛病犯了,有人挑唆,说她做女儿的不尽孝而已。”想了一下,这还不是不让秦禾回来的理由,这又说:“再告诉她,她母后今年不想让她回来,就是想看看谁蹦跶,两国离这么远,每年回来,不够在路上跋涉的。”

    宫女点了点头。

    消息很快传到东夏使团那儿。

    东夏往靖康的使团很频繁,最近来了一个使团,只是为了沟通一些贸易上的争执。

    使团的人谢过宫女,来到一个拉着个少年,背对着他们看壁画的大汉身后,恭敬道:“爷。皇后传话,不许夫人回来看望她父皇。”

    人转过脸来,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狄阿鸟是谁?

    他人刚三十,仍没有发福,只是骨节更加粗大,看起来更像一员万夫莫敌的猛将。

    他蓄的胡须,从下巴上左右分开,两面缭绕,让人望而生畏。

    他身边站着的少年,同样骨骼高大,细眼微凸,双臂修长,一手扶着短剑,一手持一圈佛珠,表情阴沉。

    少年望了狄阿鸟一眼,轻声说:“阿爸。看来真像您说的那样,皇帝灭了西庆,就该向我们下手了,怪不得你会亲自来长月一趟。”

    狄阿鸟笑了笑,说:“狄宝。你学会思考了。没错。朝廷的确想向我们东夏下手,而且皇帝这次的病,怕也没那么简单。你在长月,要学会收集信息,孤本来担心你不肯与长月高官名门打交道,却没想到你走通了达摩国师的路子,恩,很好,达摩对你不敢起什么心,因为你是孤的儿子。孤这次会把长月的暗衙交到你手里,经费也会拨给你,你是孤的长子,年龄已经到了,自当独当一面。”

    狄宝终于露出一丝欢喜,脸不再一直吊着。

    但狄阿鸟旋即告诫说:“每年长月经费数十万贯,这不是个小数目,打通关节,交接权贵自然不可少,但自己吃用,却要把持得住。孤会派人追查你的账目的。要是你胆敢挪用挥霍,可不要怪阿爸用大夏律治罪于你。”

    狄宝点头应诺。

    他小声说:“我师父达摩想来拜见您。他说您对他恩同再造,而今佛教当兴,风头正盛,他希望能效一二犬马。”

    狄阿鸟迟疑了一下,反问:“和尚能效什么犬马?他怎么知道孤来长月了。这等消息,你都泄露给了他?”

    狄宝摇了摇头,再次小声说:“阿爸。怪我没说清,是他要到渔阳拜见您。”

    狄阿鸟嘿嘿一笑,说:“想到东夏传教是真的。”他又说:“土扈特部这几年被孤追逐驱赶,眼看就要必毕其功于一役,孤不想背后生乱,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你都要想方设法缓解,若能推迟三、五年,大漠一统,自可与之抗衡,但是这两年,万万不可节外生枝。无论皇后传话与否,你阿禾母亲和麟儿弟弟一定要来。到时你全力保证她的安全,见势不妙,要将她安全送回去。”

    他朝一旁的肃立的汉子们看去,说:“这几位都是暗衙的好手,各有所长,我将他们留下来帮你。”

    狄宝忽然起了心思,问起嗒嗒儿虎:“阿爸给我加了这么大的重担,不知道为阿虎安排了什么事儿?”

    狄阿鸟笑道:“他才刚刚归国。孤安排他入了官学,他跟孤说,他打算考状元回家,你也切不可唐突学业。孤安排大事予你,并不是你足以肩负,而是长月离东夏远,须有宗室担责,你不能骄傲,多听师长意见,明白了吗?”

    狄宝愕然。

    过一会儿才嘟囔说:“我就是背黑锅?”

    狄阿鸟喝道:“胡言。”

    他知道狄宝不懂,一旦遇到大事,臣下们不敢决断,他狄宝是自己的儿子,臣下们只要上报了他,就敢拿主张,更不要说长月这边离东夏远,需要让人谨记,头上还有个小王,他瞪着狄宝,再不明说。

    狄宝讪讪一笑,不敢再说下去。

    狄阿鸟拍了拍他肩膀,起身离去。

    有暗衙遮掩,他并不害怕,他这次来,除了在长月做足安排,还有一个目的,三分堂这边有贪腐传闻,虽然狄阿田整顿多次,但还是屡禁不止,甚至牵扯到黑明亮,黑明亮是有前科的,起码狄阿鸟清楚他的前科,当年就是他被一袋钱收买,卖了曾阳城,当时狄阿鸟对他的印象极差,若不是后来他有生财的点子,在仓中赚了钱,竟然没有带着钱跑,而是来长月找狄阿鸟,狄阿鸟就不会器重他。

    贪腐牵扯到他,狄阿鸟没有让狄阿田细查。

    毕竟是他黑明亮从仓中带回来的钱,资助到了狄阿鸟,而且他本人又是三分堂的元老,所以狄阿鸟亲自来一趟,想知道他贪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小打小闹,给他一笔钱,让他退了就行了,如果牵扯到三分堂的元气,就给他个不小的惩戒,如果他带着一大批人乱来,那只有忍痛断臂。

    但他来一趟,主要还是为了布局长月,又是秘密潜入,不能多呆,其实也是顾不上的,隐匿身份,让身边的人约谈了一些账房,顿时难以释怀,黑明亮自己起了不少生意,他往往是把三分堂的钱转手再借给他自己,到期了续上,到期了再续上,天衣无缝,三分堂看起来仍是巍峨不动,却不知有多少一借再借的挪用。

    狄阿鸟心里有数之后,忽然生出一个将借贷集中审批的想法。

    他身边带了两名钱业专才,向他们询问了一番,就谁审批,审批的标准是什么合议一下,就又让人把万立扬找来,密室深谈。

    谈起黑明亮,万立扬说:“黑明亮掌柜不能动。他虽然借了钱,但符合钱业上的规矩,而且他自己得出息来补涨,只算钻了空子,不算贪腐,这两年三小姐查得挺严,贪腐虽是仍不能完全杜绝,但已经没有大的坏账,主公还是应该从规矩上下手,比如核心的掌柜们不能再经商。”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也是不打算动黑明亮的,黑明亮知道三分堂太多秘密,动他,等于逼他走上绝路。

    狄阿鸟闭目沉思一句,反问:“我想让三分堂发动没有刀枪的战争,内中这种银钱外借的数量到了什么程度,影不影响我们的战争?”

    万立扬连忙问:“战争?”

    狄阿鸟肯定地说:“是的。战争。目前东夏对靖康的贸易仍是顺差。大量的靖康钱堆积在我东夏,是死钱,孤打算用它们囤积巨大的物资,让物价上涨,正好有战争带来大量的金银作诱因……”

    万立扬听懂了。

    他小声说:“主公此举对生黎不利,是否决定下来了?”

    狄阿鸟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是对生黎不利。但是孤不能一直为滥发的靖康国埋单吧。何况朝廷露出攻伐东夏的苗头,而孤不想打仗,也只有打钱了,孤看金银货币贬值,他能怎么办。”

    万立扬想了一会儿说:“但是不需要做逆差。”

    狄阿鸟笑笑,小声说:“为何不做逆差?孤有钱,孤为何不掠走棉布、粮食和铜铁?难道等着朝廷先禁边贸吗?”

    万立扬又明白了,这是一举两得,先于朝廷禁边贸之前抄走大量物资,一旦朝廷禁止边贸,反倒是朝廷这边先顶不住,缺少东夏过来的必需品。

    他敬佩地说:“主公这么多年不经商,却仍为商界佼佼,但是,一旦朝廷禁边,东夏遍地的作坊怎么办?产出来卖给谁?”

    狄阿鸟脸色深峻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说:“孤也不知道。一旦禁边,很多作坊都要关张。先下手为强,你们先抢购今年的棉布和蚕丝吧。”

    万立扬走后,他又约见了黑明亮。

    这个事还得黑明亮来操纵。

    狄阿鸟一讲,黑明亮就有现成的方案,说:“仍让那些贸易行出手,然后与东夏交易,我们三分堂置身事外,大王要做逆差,朝廷中的官员是高兴的,认为终于赚东夏的钱了,他们没有几个人能看破,能知道大王的预谋,等烟雾散尽,他们还不一定明白是怎么回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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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