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节 把屎舔干净
三万陈国骑兵终于全部渡河。
他们一过河,就踏上了追击的路途,早晨露水深重,布衫开始潮湿,早晨的空气也不觉得清新,充满着河水的腥气和毛发蓄起的气味。马队一侧,总有骑兵快速越过,大喊着让加快行军速度,整个队伍中不时响起战马清脆地鸣叫,此起彼伏,却总让人觉得它缺乏往日的欢腾。从凉中、凉北上来作战,数百里的路程,带着必死之心,被将帅驱赶,来了,却没有好好地接仗,受东夏调动,又急切行军回去。
没有人能有什么好心情。
骑兵行军,本不似步兵好受约束,总会有一些害群之马不好好走路,他们就一堆一堆,前后相簇,仅仅看起来像是队伍。
骑兵行军的快和慢,差距是很大的,常有言,世上的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许真有这样的战马,但你要让它每天走八百,不两天,它就体温上升,卧下来吐血。就普通行军,如果将领们着急,一天赶路不停,将军队战马的马力发挥到极限,可以行军到四百里左右,一般行军,没有骑兵组成的军队胆敢这样行军的,一般行军到三百里,就已经是极快的速度了。
前方传来消息,东夏军队已经接近凉中城,外围一个不小的城池都被他们打下来。
一计算距离,距离接近四百里,陈军将领不免惊骇。
等于说东夏骑兵从前夜行军,路上几乎没有停歇,不吃,不喝,甚至战马轮换,而速度,起码保持在三百里上下,昨天中午或者午后就已经抵达,而他们又毫不停歇,一鼓作气抢占城池,消息才能够传回来。
这战报加剧了将领们内心中的恐惧,东夏的疯狂行军和肆无忌惮,也是在提高他们紧迫感。
东夏军队的快导致他们要跟着快。
而骑兵们,却因为战争的消磨快不起来,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打赢战争,不知道打赢了自己能怎么样,更不知道来回奔波有什么意义,走慢了是不是晚死一会儿,晚做一会儿俘虏。
他们的行辕上多次督促。
第一次作督促的传令骑兵快速穿过,嘴里喊着:“加速前进。”将领们赶赶兵,骑兵们在屁股上加一鞭,一路小跑,然后再渐渐慢下来。第二次作督促的传令骑兵又上来催促,将领们只好又赶骑兵快行。骑兵们就又加几鞭,让战马达到中速。再接下来,就又是第三次催促。
接近两夜一天的路程,这个时间差足以让东夏站住脚跟,干出来很多事儿,也许这就是成败的关键。
拓跋巍巍对东夏的进军速度有种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不但来自于时间差,更大程度上是对东夏的肆无忌惮。
敌境行军,你跑这么快,你不要命了?你不怕敌人包围?你不怕战马累死?
将领们也愤怒了,他们不明白这些骑兵们怎么就是提不上速度,暴躁上去,见着走得慢的就用马鞭抽。
马队受到严厉的驱赶,终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到了下午,他们足足行军一百七十里左右,这等于是一个极限。
在前面五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因为有林地和土丘,又有着一定的复杂。东夏军队从西边的方向行军回来,已经充满这一地域,狄阿鸟在文武的簇拥下,挥舞马鞭指指指点点,他把嗒嗒儿虎也带来了,嗒嗒儿虎正在他前边二三十步外的地方乱跑,逮野地里的蚂蚱玩。
麾下已经不足两万的东夏军队,开始四散。
本身就留在这里的参士和犍牛按照对地形的规划,引导他们,把他们接入到适合潜伏和出击的地方。
随着低级将领一声一声令下,不断有士兵和战马都不顾太阳晒热的土地,毫无声响地趴下。
樊缺老老实实地跟在狄阿鸟身边,张口就是一句耐人寻味的马屁:“有大王亲自布置,李虎观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狄阿鸟丝毫不吃他的马屁,回头望一眼迷惑敌人的一千兵马,反过来问他:“让你的人加快土工作业。做假要比真的还像。你自己看看,到现在营地还修不起来,障碍物不布置,这是在告诉敌人,咱们东夏在这里留了一支后队,阻拦陈**队回援吗?像吗?你别盯着李虎,你也上去干点正事,做舅舅的,要有榜样?”
樊缺怎么可能不盯着李虎?
那是他家的血脉。
他临去还不忘一个“猴儿探爪”,大声喊道:“李虎。舅舅去督促土工作业。”
埋伏急行军的马队并不那么容易。
队伍一拉,足足几十里,你埋伏能埋伏多大一块?无论你计划如何截断敌人后阵,骑兵乱窜,伏击成果根本不能保证。所以狄阿鸟定下来的伏击地点上,有一支小股的东夏军队,他们是为了阻延陈**队回师的,因为他们这么一憋,这里地形又开阔,就会有大量的骑兵进来。
这也是反兵法而行。
按照一般军队伏击的标准,首先是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待人仰马翻,一路追杀,狄阿鸟呢,却拿出一支小军队,告诉敌人,老子就在这儿;其次就是地形,哪有在如此开阔的地方布置埋伏的?打的就是行军队形的敌人,使他们无法组织进攻,狄阿鸟却偏偏选了一块开阔地。
不足两万人,伏击三万人,还一反军事常理,偏偏理由一说,众将拍手叫绝,狄阿鸟一时有种不踏实感。
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将领们的素质都达到了某种程度,可以意会呢,还是里头混着不学无术的,根本就不知道用正统用兵理论反驳,让人喊了赵过一声,喊了就走,说:“当中那片林子你准备怎么用?”
赵过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如果探测敌人行军的人回来,能令我们判断到敌人顶着太阳来到,我就打算用前头许信用来俘虏博大鹿的办法,埋伏一支精锐骑兵,用来突袭敌人的将帅。”
他见狄阿鸟不吭声,又说:“百余人就可以了,否则不易藏身。”
狄阿鸟轻声说:“你布置孤放心,确实天上若挂着大太阳,将领们都会跑到那儿乘凉。但孤只提醒你一句,人马藏身树林,一旦被发现,不但一个人也出不来,而且会破坏咱们的埋伏。这样吧。你派人去潜藏,孤派个不知情的人去探查,如果孤派的人发现不了,那说明可以按你的意思办。”
赵过迟疑了一下,反问:“要到这种程度?”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肯定地说:“孤自起兵以来,与你并肩作战,多数情况都能战胜强敌,这可不全是兵法运用,而是孤格外重视细处,细末之处,能影响大局。”他用手一指,指到一个高高的土崖,又说:“这个地方若是上去了敌人,埋伏也可能提前暴露,给孤想办法,实在不行,调集两千士兵,把它给孤挖走,不要怕挖土的痕迹,这陈州的太阳和我们东夏的一样,半个时辰功夫,墒一跑完,没有新土旧土之分。”
赵过点了点头,立刻就喊人照办。
不大工夫,狄阿鸟回到卫队身边,再三迟疑,不知道挑谁去林中查看。如果这个人太过厉害,怎么藏都瞒不住他,反倒是把赵过的计划推倒了,而敌人未必就这么细心。想了一下,他定个粗心的人,喊道:“夺牙。去那边林子看看,看看是啥林子,有没有果子?有的话给阿虎摘俩回来。”
夺牙单纯,“哎”一声,扭着大屁股就跑。
发现被狄阿鸟收回到身边的马耳朵菜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就手一拉,说:“走。一起去看看是什么林子。”
嗒嗒儿虎一听有果子,提起一大串蚂蚱就要跟着去。
狄阿鸟略一犹豫,把他喊了回来。
不是狄阿鸟认为嗒嗒儿虎细心,他小孩贪玩,林子里到处跑,伪装再好,也顶不住小孩找。
他喊回嗒嗒儿虎,笑着说:“阿虎。阿爸教你结绊马索怎么样?你阿爸5岁的时候就能结十好几种绳结。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后来却发现呀,打猎,行军,野营,会它太重要了。”
嗒嗒儿虎眼睛一下瞪大了。
父子俩找个土堆,要来几根绳头,就开始打绳结。
嗒嗒儿虎练了几个,发现并不难,嘀咕说:“阿爸。怪不得你5岁就会,这太容易了,一会儿就能全学会。”
狄阿鸟邪气地笑一声说:“懂个屁。打几个结容易,知道怎么用吗?知道怎么用才重要,用的时候还记着才重要,活扣,死扣,连环扣,陷空扣,套索扣……区别大了,当年你阿姑最爱干一件事,就是用绳子系木羊,然后拉着绳子拉木羊,有一次我给她打了个活扣,她过门槛,人过去了,木羊留在了后面,被门槛一绊,一头趴地上了,把人心疼的。现在,她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阿妈一提她记得不,她就光记得她哭得脸发紫,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脸了。”
嗒嗒儿虎哈哈大笑。
狄阿鸟说:“阿爸知道你羡慕勇敢的人,要为天下先,但是勇敢的人必须具备勇敢的条件,叫做艺高人胆大,艺不高,胆子大那叫瞎大,是自己找死的。你好好练,起码要学全阿爸的本领,那才能为天下先。”
嗒嗒儿虎连连点头,练了一会儿,一扭头,见夺牙和马耳朵菜回来了,就问:“林子里有果树吗?”
夺牙来了一句:“有个屁。有泡屎。牙猪儿拉的,马耳朵菜踩了一脚。”
马耳朵菜落在二十几步外,一听他说起,就又在土堆上擦脚。
狄阿鸟反问:“牙猪儿拉的?”
夺牙说:“是呀。我们要往里头进呢,马耳朵菜脚底下一软,抬脚让我看,我一看,一泡屎,我就在那儿大骂,解手的牙猪儿跑出来,差点找我打架。说我们踩他的屎,他拉一泡屎,我们踩了,他还嫌我们踩他的屎。”
原来牙猪儿被派去潜伏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派夺牙和马耳朵菜是检查他潜伏是否成功的。
他被夺牙一骂,跳出来怪夺牙踩他的布置。
狄阿鸟笑得喘不过气来。
但很快,他就不笑了,他目测一下土工作业的“殿后”军队和树林的距离,反问:“马耳朵菜,你要是在那边干活,想拉屎了,拉哪去?”
马耳朵菜正是受难期,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儿琢磨,最后用手一指,说:“去那边。反正都是男的。跑旁边拉个屎咋啦?咱们营地是有规定,绕过去就不算营地了吧。”
狄阿鸟立刻下令说:“这个画蛇添足的家伙。夺牙。给我传令,让牙猪儿把屎给孤舔干净,半分也不能留下。树林不该有屎。不但不该有,也不能有。见有大将往屎跟前跑避太阳的吗?”
夺牙一听舔干净就乐了,一扭身,颠着大屁股就走。
一百五十九节 把屎舔干净
三万陈国骑兵终于全部渡河。
他们一过河,就踏上了追击的路途,早晨露水深重,布衫开始潮湿,早晨的空气也不觉得清新,充满着河水的腥气和毛发蓄起的气味。马队一侧,总有骑兵快速越过,大喊着让加快行军速度,整个队伍中不时响起战马清脆地鸣叫,此起彼伏,却总让人觉得它缺乏往日的欢腾。从凉中、凉北上来作战,数百里的路程,带着必死之心,被将帅驱赶,来了,却没有好好地接仗,受东夏调动,又急切行军回去。
没有人能有什么好心情。
骑兵行军,本不似步兵好受约束,总会有一些害群之马不好好走路,他们就一堆一堆,前后相簇,仅仅看起来像是队伍。
骑兵行军的快和慢,差距是很大的,常有言,世上的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许真有这样的战马,但你要让它每天走八百,不两天,它就体温上升,卧下来吐血。就普通行军,如果将领们着急,一天赶路不停,将军队战马的马力发挥到极限,可以行军到四百里左右,一般行军,没有骑兵组成的军队胆敢这样行军的,一般行军到三百里,就已经是极快的速度了。
前方传来消息,东夏军队已经接近凉中城,外围一个不小的城池都被他们打下来。
一计算距离,距离接近四百里,陈军将领不免惊骇。
等于说东夏骑兵从前夜行军,路上几乎没有停歇,不吃,不喝,甚至战马轮换,而速度,起码保持在三百里上下,昨天中午或者午后就已经抵达,而他们又毫不停歇,一鼓作气抢占城池,消息才能够传回来。
这战报加剧了将领们内心中的恐惧,东夏的疯狂行军和肆无忌惮,也是在提高他们紧迫感。
东夏军队的快导致他们要跟着快。
而骑兵们,却因为战争的消磨快不起来,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打赢战争,不知道打赢了自己能怎么样,更不知道来回奔波有什么意义,走慢了是不是晚死一会儿,晚做一会儿俘虏。
他们的行辕上多次督促。
第一次作督促的传令骑兵快速穿过,嘴里喊着:“加速前进。”将领们赶赶兵,骑兵们在屁股上加一鞭,一路小跑,然后再渐渐慢下来。第二次作督促的传令骑兵又上来催促,将领们只好又赶骑兵快行。骑兵们就又加几鞭,让战马达到中速。再接下来,就又是第三次催促。
接近两夜一天的路程,这个时间差足以让东夏站住脚跟,干出来很多事儿,也许这就是成败的关键。
拓跋巍巍对东夏的进军速度有种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不但来自于时间差,更大程度上是对东夏的肆无忌惮。
敌境行军,你跑这么快,你不要命了?你不怕敌人包围?你不怕战马累死?
将领们也愤怒了,他们不明白这些骑兵们怎么就是提不上速度,暴躁上去,见着走得慢的就用马鞭抽。
马队受到严厉的驱赶,终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到了下午,他们足足行军一百七十里左右,这等于是一个极限。
在前面五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因为有林地和土丘,又有着一定的复杂。东夏军队从西边的方向行军回来,已经充满这一地域,狄阿鸟在文武的簇拥下,挥舞马鞭指指指点点,他把嗒嗒儿虎也带来了,嗒嗒儿虎正在他前边二三十步外的地方乱跑,逮野地里的蚂蚱玩。
麾下已经不足两万的东夏军队,开始四散。
本身就留在这里的参士和犍牛按照对地形的规划,引导他们,把他们接入到适合潜伏和出击的地方。
随着低级将领一声一声令下,不断有士兵和战马都不顾太阳晒热的土地,毫无声响地趴下。
樊缺老老实实地跟在狄阿鸟身边,张口就是一句耐人寻味的马屁:“有大王亲自布置,李虎观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狄阿鸟丝毫不吃他的马屁,回头望一眼迷惑敌人的一千兵马,反过来问他:“让你的人加快土工作业。做假要比真的还像。你自己看看,到现在营地还修不起来,障碍物不布置,这是在告诉敌人,咱们东夏在这里留了一支后队,阻拦陈**队回援吗?像吗?你别盯着李虎,你也上去干点正事,做舅舅的,要有榜样?”
樊缺怎么可能不盯着李虎?
那是他家的血脉。
他临去还不忘一个“猴儿探爪”,大声喊道:“李虎。舅舅去督促土工作业。”
埋伏急行军的马队并不那么容易。
队伍一拉,足足几十里,你埋伏能埋伏多大一块?无论你计划如何截断敌人后阵,骑兵乱窜,伏击成果根本不能保证。所以狄阿鸟定下来的伏击地点上,有一支小股的东夏军队,他们是为了阻延陈**队回师的,因为他们这么一憋,这里地形又开阔,就会有大量的骑兵进来。
这也是反兵法而行。
按照一般军队伏击的标准,首先是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待人仰马翻,一路追杀,狄阿鸟呢,却拿出一支小军队,告诉敌人,老子就在这儿;其次就是地形,哪有在如此开阔的地方布置埋伏的?打的就是行军队形的敌人,使他们无法组织进攻,狄阿鸟却偏偏选了一块开阔地。
不足两万人,伏击三万人,还一反军事常理,偏偏理由一说,众将拍手叫绝,狄阿鸟一时有种不踏实感。
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将领们的素质都达到了某种程度,可以意会呢,还是里头混着不学无术的,根本就不知道用正统用兵理论反驳,让人喊了赵过一声,喊了就走,说:“当中那片林子你准备怎么用?”
赵过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如果探测敌人行军的人回来,能令我们判断到敌人顶着太阳来到,我就打算用前头许信用来俘虏博大鹿的办法,埋伏一支精锐骑兵,用来突袭敌人的将帅。”
他见狄阿鸟不吭声,又说:“百余人就可以了,否则不易藏身。”
狄阿鸟轻声说:“你布置孤放心,确实天上若挂着大太阳,将领们都会跑到那儿乘凉。但孤只提醒你一句,人马藏身树林,一旦被发现,不但一个人也出不来,而且会破坏咱们的埋伏。这样吧。你派人去潜藏,孤派个不知情的人去探查,如果孤派的人发现不了,那说明可以按你的意思办。”
赵过迟疑了一下,反问:“要到这种程度?”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肯定地说:“孤自起兵以来,与你并肩作战,多数情况都能战胜强敌,这可不全是兵法运用,而是孤格外重视细处,细末之处,能影响大局。”他用手一指,指到一个高高的土崖,又说:“这个地方若是上去了敌人,埋伏也可能提前暴露,给孤想办法,实在不行,调集两千士兵,把它给孤挖走,不要怕挖土的痕迹,这陈州的太阳和我们东夏的一样,半个时辰功夫,墒一跑完,没有新土旧土之分。”
赵过点了点头,立刻就喊人照办。
不大工夫,狄阿鸟回到卫队身边,再三迟疑,不知道挑谁去林中查看。如果这个人太过厉害,怎么藏都瞒不住他,反倒是把赵过的计划推倒了,而敌人未必就这么细心。想了一下,他定个粗心的人,喊道:“夺牙。去那边林子看看,看看是啥林子,有没有果子?有的话给阿虎摘俩回来。”
夺牙单纯,“哎”一声,扭着大屁股就跑。
发现被狄阿鸟收回到身边的马耳朵菜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就手一拉,说:“走。一起去看看是什么林子。”
嗒嗒儿虎一听有果子,提起一大串蚂蚱就要跟着去。
狄阿鸟略一犹豫,把他喊了回来。
不是狄阿鸟认为嗒嗒儿虎细心,他小孩贪玩,林子里到处跑,伪装再好,也顶不住小孩找。
他喊回嗒嗒儿虎,笑着说:“阿虎。阿爸教你结绊马索怎么样?你阿爸5岁的时候就能结十好几种绳结。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后来却发现呀,打猎,行军,野营,会它太重要了。”
嗒嗒儿虎眼睛一下瞪大了。
父子俩找个土堆,要来几根绳头,就开始打绳结。
嗒嗒儿虎练了几个,发现并不难,嘀咕说:“阿爸。怪不得你5岁就会,这太容易了,一会儿就能全学会。”
狄阿鸟邪气地笑一声说:“懂个屁。打几个结容易,知道怎么用吗?知道怎么用才重要,用的时候还记着才重要,活扣,死扣,连环扣,陷空扣,套索扣……区别大了,当年你阿姑最爱干一件事,就是用绳子系木羊,然后拉着绳子拉木羊,有一次我给她打了个活扣,她过门槛,人过去了,木羊留在了后面,被门槛一绊,一头趴地上了,把人心疼的。现在,她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阿妈一提她记得不,她就光记得她哭得脸发紫,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脸了。”
嗒嗒儿虎哈哈大笑。
狄阿鸟说:“阿爸知道你羡慕勇敢的人,要为天下先,但是勇敢的人必须具备勇敢的条件,叫做艺高人胆大,艺不高,胆子大那叫瞎大,是自己找死的。你好好练,起码要学全阿爸的本领,那才能为天下先。”
嗒嗒儿虎连连点头,练了一会儿,一扭头,见夺牙和马耳朵菜回来了,就问:“林子里有果树吗?”
夺牙来了一句:“有个屁。有泡屎。牙猪儿拉的,马耳朵菜踩了一脚。”
马耳朵菜落在二十几步外,一听他说起,就又在土堆上擦脚。
狄阿鸟反问:“牙猪儿拉的?”
夺牙说:“是呀。我们要往里头进呢,马耳朵菜脚底下一软,抬脚让我看,我一看,一泡屎,我就在那儿大骂,解手的牙猪儿跑出来,差点找我打架。说我们踩他的屎,他拉一泡屎,我们踩了,他还嫌我们踩他的屎。”
原来牙猪儿被派去潜伏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派夺牙和马耳朵菜是检查他潜伏是否成功的。
他被夺牙一骂,跳出来怪夺牙踩他的布置。
狄阿鸟笑得喘不过气来。
但很快,他就不笑了,他目测一下土工作业的“殿后”军队和树林的距离,反问:“马耳朵菜,你要是在那边干活,想拉屎了,拉哪去?”
马耳朵菜正是受难期,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儿琢磨,最后用手一指,说:“去那边。反正都是男的。跑旁边拉个屎咋啦?咱们营地是有规定,绕过去就不算营地了吧。”
狄阿鸟立刻下令说:“这个画蛇添足的家伙。夺牙。给我传令,让牙猪儿把屎给孤舔干净,半分也不能留下。树林不该有屎。不但不该有,也不能有。见有大将往屎跟前跑避太阳的吗?”
夺牙一听舔干净就乐了,一扭身,颠着大屁股就走。
一百六十节 看看谁先到
随着陈**队的接近,四周渐渐安静下去,除了当道的一个小寨中隐隐有些动静,连鸟雀都好像平时,在远近起落。
潜伏是东夏的一项军事制度。
身为游牧狩猎民族,没有哪一个部族不擅长伪装和潜伏的,但那只限于小规模的情况下,得益于猎人们狩猎的经验。而东夏,则来自于战术隐蔽和纪律约束。他们一动不动,像消失了一样,为了掩盖鸟雀惊飞的状况,甚至有的军府故意撒一些粮食,便有一只鸟雀落到一名士兵的后脑上,屁股向后,对准那士兵的脖颈,啪啪啄击,士兵虽然使劲缩着脖子,还是有一缕血线沿着盔与甲的缝隙沁透他的衣领。
较毒辣的阳光,较高的地温已经使那位士兵一脸油汗,随着每一啄,都能看到那士兵抽搐的面庞,但他仍是坚持着一动不动,他对面潜伏的士兵都开始焦急,然而随着他的忍耐,眼神中渐渐露出钦佩。
实际上,他们不至于潜伏到这种程度,即便是轻轻驱赶这一只鸟雀,也不会因为一只鸟雀的惊飞引起陈军的注意。
但每年大比,各军府是要出成绩的,竞相比较的结果,就是一家比一家严苛,否则就是别人的垫脚石。
而士兵们也以此为荣。
陈军更近了。
他们的速度提得更快,在回援的前半段越快,那么到了后半段越能休息,越能抵挡敌人的回头一击。
午后跑到170里,接引一个时辰之后,又是50里,眼看到天黑时,说不定行军超过三百里,成绩斐然,但士兵们也麻木得厉害。
他们若是在草原上奔驰,草地广阔,天空蔚蓝,马群欢腾,歌儿可以由着嗓子喊,一跑一天也不觉得,然而在驱赶中,头脑却一分一分地木掉。随着行军时间越长,警惕越低,作为斥候的骑兵更是如此,他们超过主力10余里,跑得喉咙生烟,一头扎过来,往前一看,当道有支东夏军队搭建的营地,盘桓片刻,因为人和马的气力都不足,略一露脸,就掉头回去回报了。
前锋将领也大吃一惊。
他问清了人数,一边上报,一边依仗越来越多的人马上来,跑过去查看。那是方圆十余里开阔地的另一端,跑上去,便有东夏兵迎上来作战,双方越打越激烈,那支东夏兵就缩回去了,死守营地。
前锋将领很快接到强攻的命令。
他将人马调到开阔地里,打算先作停歇,再组织进攻。
后面行军的马队也很快上来,利用这块开阔地,利用东夏兵的狙击进行休整。
上来的人马越来越多,上柱国步六孤玄央也上来,他要与各路将领碰个头,发现一处小林地,很快把地点定到那儿,就派卫队圈上,以便留给将领们商议军机。他对半道上一小支东夏军队不意外,阻拦陈军回援嘛,越是有,越是让人放心。
眼看前锋已经组织人攻了上去,双方响彻厮杀,焦虑地敲敲马靴,在林边来回走动。
不大工夫,又上来了几名将领。
李景思也上来了。
步六孤玄央的治国理念和李景思的巡按职责天然相亲,他也就更亲近李景思,一把就拽住李景思的胳膊说:“待会儿你也带人上去。怕他们不出力,打下来慢了,延误军机。”
李景思点了点头。
猎人出身的人们都没发现什么,他也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只是微微有些不安。
两个人交谈了几句,一致同意:“军队行军太快,趁这一仗,倒是可以趁机在这儿休整军队。”
后路人马越来上越多,开阔地倒是宽广,骑兵们渐渐分占过去。
地方越占越大,不知何时起,一个士兵发现一只“鬼面狼”在一片土坡地上奔走,惊奇地叫了起来。
鬼面狼就是一种白脸狼,浑身青黑,一个妖冶的白脸,让人望而生畏,这种狼并不常见,总是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兆。
那士兵一叫喊,很多士兵都注意到了。
开阔地上已经驻扎了上万人马,这狼,不管它是不是鬼面狼,它怎么不怕,在土崖上跑动呢?
难道说这是巨大的不祥之兆?
很多人后背都冷了,就找来他们的百夫长,告诉说:“百户。你快看。那儿有只鬼面狼,半点不避人。”
百夫长脸也猛一抽搐,片刻之后咬牙拿定主意:“射它。射它。”
一箭射过去,因为离得远,没有射中。
但是意外发生了,那匹狼开始仇视对方,龇牙利嘴,拉开弓背,“汪”地叫了一声,继而,它“汪汪”一阵叫。
是狗?
竟然是狗?
陈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
但随后,百夫长就奇怪了。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一条不怕人的狗?而且绝不是野狗,因为荒原上,野狗与狼交配得多,叫腔也是凄长的。
他正要派人上去看。
这是训练过的军犬,东夏的府兵已经借狗眼和狗叫声明白了陈军上来的规模,甚至还有分别驻扎的地点。
有骑马,有奔跑上的十几个陈兵上去捉狗。
那狗跑,他们就往上撵,陡然,他们发现黑压压一片人和马,平平齐齐,密密麻麻在地上趴着。
因为狗被发现的缘故,这支人马已经被解除潜伏,说站起来就站起来,一匹一匹的战马半跪而起。
几名陈军士兵呆呆的,连往回跑,往回喊叫都忘了。
一名东夏将领离他们不到三十步,还冲他们笑了一笑。
这一笑,十几个陈国士兵二话不说,跳马的跳马,举兵器下跪的举兵器下跪。
不是他们软弱,他们懵了。
三十步,你能跑得过东夏的强弓?
那将领上来,却是一句话:“没骑马上来的,跑步行吗?走。跟着,打仗去。算你们战场起义。”
一小拨陈国士兵们相互交换眼神,鬼神神差就给跟上了。
军队像一道黑线一样包抄移动,他们还没到,陈军已经先惊乱了。
断他们后路的军队先动了手,将他们最后一些人马截断,把进来的兵马堵到这块开阔地上。
顿时喊杀声大作,东夏兵像是凭空冒了出来,排着冲阵,向陈**队下手了。
陈国是要在这里略作休整的,士兵们下马的下马,袒甲的袒甲,忙着喝水吃干粮,给战马喂吃的,上水,抚慰情绪。
突然而来的东夏兵和震天的喊杀声把他们全惊得胆裂。
顷刻之间,人马到处倒奔。
李景思是要作为预备军攻打东夏小寨的,除了他和前锋军队之外,随着东夏骑兵的四面开花,整个开阔地上过万骑兵像崩散的雪花一样,不是逃就是投降,这支陈国的精兵,真的被惊吓到了。
他突然记得步六孤玄央,大喝一声,带人往树林奔去,想把布六孤玄央和一些将领们接出来,不料二百步外,就见将领们四散一样奔出树林,看模样不是去找自己的军队,而是被人赶杀,随后,他就亲眼看到一名东夏将领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怎么看怎么像步六孤玄央。
这是在陈国号称辅弼之才的重要大臣,却被埋伏的东夏兵一刀杀了。
李景思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除了妻子和敬重的岳父,对其它人的死亡,他多不放在心上,陈国战败,其实也是他心中所想。
但是这步六孤玄央的死,生生的让他觉得与往常有啥不一样。
也许他刚才也踏足树林,不知道能从哪冒出人来,结果东夏兵偏偏能冒出来,把他也给惊吓到了。
他就横着枪,发愣一样歪着头,盯着看。
那东夏将领带了数十东夏兵赶上一些跑不动的陈国将领瓢砍,顷刻间又是三五个被摁下去,不知道砍成啥样了。
一名陈国将领看到了他李景思,竟然向他这里逃了过来,五十步外,他伸着手,大喊:“救我。”
背后却一支羽箭,把他射翻。
身后的部曲要动,李景思一挥动长枪,把他们制止说:“败了。太惨了。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片刻之后,他又是自言自语:“这是在做梦吧?步六孤玄央被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东夏兵提着他的头到处跑?”
因为他的军队看起来没有陷入混乱,东夏很重视,上来了人马,也没有攻打他,而是呼喊兄弟部队,一起包围他们。
士卒们左顾右盼,惊慌失措,渐渐背靠里,面靠外,而李景思,像是魔障了一样,还在傻呆着。
终于,有人提醒他道:“将军。别发愣了。我们杀出去呀。”
李景思却缓缓地把枪放下来了。
东夏兵的战斗力他见识过,而今三万骑兵,大部分溃散,东夏兵必然趁势杀回王河,一但挟裹胜利之势回师,陈国最后的一部分主力必然被击败,这再一败,就再也没有一点凝聚力了。
他突然大吼一声:“李景思在地。东夏王可敢一见?”
东夏兵并不想让大王见这将领,兵甲不解,兵器持在手里,要见大王,大王又好逞英雄,要是大王非要上来,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马耳朵菜正好在周围,把他认了出来,手一指,大吼:“就是他。就是他打败我的,毁了我们五六百战兵。”
牙猪儿手提布六孤玄央人头,忍不住骂他:“像不像打架打不过,你回去喊来一大帮人,这会儿一认就是他,让我们上去替你揍了?要我是你,二话不说上去挑战,免得自己的尊严回不来。”
他这么一说,马耳朵菜大吼一声,驱马上前。
他手持狼牙棒,部下成片死亡的景象在眼前浮动,他浑身忍不住发抖,怒目吼叫着冲了上去。
李景思反倒笑了。
他没想到,被包围了,东夏反倒发动单挑,而且还让自己的手下败将上来。
他猛地挥舞一圈长枪,喝道:“来将。我愿与你一战。但是你要输了。必须答应我去给我找东夏王来。至于他见我不见,就在他敢不敢了。”
马耳朵菜生生扎住冲势,回答了他一句:“按你说的。”
这就又上去,狼牙棒一阵舞擂。
两马交错得飞快,时而互冲,时而相撵,兵器互相挑砸。陡然间,那李思景一晃枪,不知怎么回事儿,像错觉一样,众人就感觉到他长枪枪头不可以思议一个颤跳,荡在马耳朵菜的后手上,狼牙棒被挑飞了。
再一下,李景思的长枪就点在马耳朵菜的下巴上了。
李景思还要督促他履约,听到有人拍手,一个小孩的嗓音说:“阿爸。他枪法真好。你赦免他。让他教我枪法吧。”
李景思一抬头,见一名几乎和东夏普通低级将领看不出多少差别的年轻人一边接受欢呼,一边举着一只手示意,缓慢打马上来。
李景思有点愤懑。
不知为何,他佩服很多击败陈国的将领,唯独对狄阿鸟不抱好感。也许是他曾有心放水一回,结果狄阿鸟上去把他的人马给打得凄惨吧,死了很多身边的人,让他心里不舒服;也许是狄阿鸟在他眼里有胡人血统,让他觉得排斥吧;或许是狄阿鸟太年轻,让他心里觉得别扭。
他静静地观察狄阿鸟,包括他身边跟着的一个骑大马的小孩。
狄阿鸟微笑着说:“你不错。陈军大乱,唯有你的军队巍然不动,是个将才。”
李景思心里更加不舒服。
试想自幼从军,南征北战的一名将领,被一个年轻十来岁的后辈敌将用这口气夸奖,心里有多不舒服。
狄阿鸟又笑了一笑说:“孤爱子想让孤保全你,教他枪法。将军意下如何?”
当然,这是个劝降借口,狄阿鸟自己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对嗒嗒儿虎的期望又怎么会是一二枪法?
李景思这就说:“还请大王先解开我的一个疑问,你的人马来回跑了四百多里,又掉头折回来,在此地埋伏,两夜一天,人和马是怎么做到的?”他环顾四周,又说:“而且仍能勇猛作战?”
狄阿鸟淡淡笑道:“你们弄错了。只有一支前锋跑了四百里,我身边的主力,也就是走了三百里不到。”
李景思又问:“为什么要在此地设伏?你怎么就有信心打赢三万陈国铁骑?”
狄阿鸟淡淡地说:“你的一个问题问完了。孤本来不想回答你,但是考虑到你击败马耳朵菜的战术用得不错,将士们都说你应该给我送腊肉。孤尽一下做先生的义务,回答你吧,孤在此地设伏,打的不是战争,是气数。陈国将亡,将士们心里都有数,来回奔走数百里,有何不敢打?而在此地设伏,不是和你一样,打的是出奇不意吗?”
李景思又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狄阿鸟“哦”了一声,反倒引发了兴趣,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景思说:“你是客军。孤军。半道设伏,这怎么可能做得到?怎么敢去做?”
狄阿鸟又笑了,轻声说:“孤明白了。孤为什么敢才是重点是吧。除了运动作战,调动并拉开你们军队歼灭之外,孤还有一些底气,孤麾下的军队战力强劲,军心凝聚……算了,这些说了,也未必回答得了你的疑问。孤只是好奇,你要见孤,只是为了问孤这番话么?既不投降,也不束手,更不是为了换孤另眼相看,只为解答胸中疑问吗?”
李景思略一迟疑说:“想请大王放我离去。我去劝陈王降大王,令大王兵不血刃。”为了取信狄阿鸟,他说:“我是雍人。是上头投降了,没办法才留在陈国的。如果大王还记得陇上战事,倒是还欠我一个人情。”
狄阿鸟愣了一下。
随着李景思的解说,他同意说:“孤可以放你走。但你和孤谁先见着陈王,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完,他大喝一声:“赵过。你带三千人,先行一步,迎着陈军打过去。”
赵过应了一声,就去集结军队去了。
李景思愣了一下,反问:“你说什么?”
狄阿鸟又笑了,说:“你们陈兵不是源源不断开过来吗?孤自然是迎面打过去。”
李景思失声道:“你刚刚……”
狄阿鸟替他说了:“刚刚打败你们的骑兵对吧?那就追击呀,没错,三万骑兵,孤眼下歼灭的不过一万多,其它的要么还在后面,要么逃了,没办法,我们东夏将士英勇,就喜欢迎头打过去,打到陈王身边,活捉他。扔了兵器吧。孤给你一杆白旗,你打着一路回奔,也许来得及。”
一回头,狄阿鸟就又给将士们宣布:“诸位敢不敢与他比一比,看看谁先到?”
一百六十一节 汗王落水
无名川一战,步六孤玄央陨落在牙猪儿之手,三万陈国精锐骑兵战死不多,逃者无数,降者上万。
战果倒在其次,突如其来的伏击,近一步打击到陈**队的信心,陈国的灭亡彻底无以挽回。
狄阿鸟所说的气运,就是指这个东西。
不光是民心,还有信心,心里认为的对错和成败念头。若是人们都认为一国要灭亡,它再强盛,也会意外而亡。如果军队都认为战斗是徒劳的,他们人再多,装备再精良,也会一败涂地,争相逃散。
若陈国能够接二连三打胜仗,即便失去的城池和士兵再多,也还能把气运挣回来。但是这一次,他彻底没机会了。
后面的陈**队还在往前进发,前头的陈**队调头在往后跑。
赵过抽调的三千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行军飞快,他们行军飞快,调头就跑的陈**队就要跑得更快,如果说将领还沿着路跑,约束不住的士兵往路两边的野地,城镇,村落就钻。
加上陆续渡过王河的步兵,半道上也不过寥寥三五起阻击和抵抗,但是没有用,规模太小了。
拓跋巍巍还在王河的对面。
与消息一起到的追击还没到王河,消息也传不过王河,他接不到任何消息。
陈国的步兵也还没有完全渡河,健布给靖康军队下令出击,数万靖康军队有的沿着王河包抄过来,有的从背后上来,试图拖延他的脚步,他接了两仗,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同样再打不过靖康官兵。
他怕了,好在多数军队都已经渡过王河。
他寻了个家族的远亲去见健布,试图通过出使增加健布对狄阿鸟的戒心,不仅为当下,也为自己在于东夏军队的决战中靖康能够不插手,否则几十万靖康军队也一起上来,他无论如何是打不赢的。
他害怕自己提前过河,军心近一步动摇,上来的靖康军队会令王河以东的军队溃散投降,几乎坚持的到最后。
最后只剩下两支还在抵抗靖康军队的殿后军队,他这才带着行辕过河。
如今的他也面临着直接的征战,哪怕是渡河的时候,行军的过程中,都会有突入起来的战斗,为了保护自身安全,他穿上自己的里外重甲,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定做的,此甲是一个擅长锻铁——即将被他灭掉部族的首领用自己手中一小半的金属打造,重126斤,对于他那重大的身量来说,这个重量本来不算什么。但是今天,他已经不比当年,坐了多年的朝廷,体力怎比当年?更不要说他的年龄,当年他不过三十岁,而今却是二十余年过去,再加上身上有伤,会时不时因为盔甲太重皱一下眉。
但铠甲他必须得穿,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出于彰显武力,给将士们信心,他必须要若无其事地穿。
要走了,有点承受不了他重量的粗壮坐骑更是一走一软。
到了河边,木筏就在旁边,身边的人争先恐后上来,试图接他下马,他挪了几回,发现自己的腿难以从马臀上再跨过去,就摆手让众人别围着,自己用一只手按在马脖子,使劲地撑起自身的重量,希望能把后翘的腿绕过马臀。但是他失败了,马匹的颈部经受不了他那么大的重量,他一按,马就哀鸣走动,他一按,马就甩颈,没有办法,他只好试图往马臀后面仰,将腿从前面掏过去,第一次,他自己差点掉马,就哼哼着坐回去,第二次,他变得小心翼翼,将身体尽量躺平,然后伸出腿,翘高,敲高,再翘,但是他忽略了自己腿的长度,马眼睛中映出一条腿。
他自然会继续往上翘脚。
李景思终于跑过东夏的军队,到了河对岸,咆哮着赶走筏上慢吞吞下到岸边的士兵,猛地跳上,夺了竹篙就走。
他撑得飞快,看到了正在下马的拓跋巍巍,大声喊道:“汗王。汗王。”
拓跋巍巍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他还在为下马苦恼。
他的脚荡呀荡,却是不会去踢马眼的。
但马并不知道,马“恢”一声就惊了,沿着河边跑,拓跋巍巍差点掉下来,只好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上马鬃毛,战马吃疼,走得近水,一脚踏到滑泥上了,马“噗通”一声,蹶河岸边了。
众人大声惊叫,就见他们的汗王,被低抛起来,落到王河中。
人争先恐后地抢过去。
但是盔甲太重了,拓跋巍巍也不再年轻,他消失在了河边浅水中,只留下来一个又一个泡泡和一阵浑浊。
众人纷纷跳进王河中,在他落水的地方摸,却发现他不在原地了。
李景思呆住了。
想起拓跋巍巍的另眼看待,想起他宽厚得像他身躯一样的性格,想起他主持自己和他女儿婚礼时浓浓的爱意,想起他抱外孙发出的爽朗笑声,“扑通”一声,跪倒筏子上了……这时的他,只是个被迫作战的老人呀。
他连马都下不来呀。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呆他身边的一个儿子大吼,调集人上来,人扑通、扑通往里头跳,这才找到他,他试图站起来,却是往里头滑了,众人七手八脚把他从到胸的河水中拽出来,就见他站不住了,几个壮士下去,弯腰把他扛住,抬起来,抬到岸边。
这个纵横草原多年的豪雄就躺在那儿了,王河悠悠地流淌着,风轻轻地吹着,沙哑的嗓子呼唤着。
众人无论想什么办法给他控水,浑厚的胸肌都阻挡着众人的努力。
李景思跳上岸来,与他哭泣的儿子拥抱一下,就朝他冲了过去,李景思终究是中原人,见到过落水的人,知道怎么急救,让人把他放到平板车上,把放脑袋的一头压下来,然后再帮他控水,捋舌头。
拓跋巍巍终于被控出了两口水,眼皮有了动静。
李景思却还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噩耗,就静静地跪在他身边。
拓跋巍巍的儿子从身后抱着李景思,喜极而泣,大声喊道:“还是阿哥你有办法。还是阿哥你有办法。把汗父救活了。”
在拓跋巍巍的儿子之中,倒是没有凶残如狼的人。
草原上的首领,很多都逃脱不了父子兄弟相残的命运,因为父亲是狼,儿子是狼,头狼只能有一匹,他们要相争。
但拓跋巍巍的儿子之中,没有这样的人。
李景思也跟着感动,用自己的两只手按着他环绕自己的胳膊。
旁边的大臣匍匐一片,纷纷喊道:“汗王。你不能有事呀。你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呀。”
拓跋巍巍又咳嗽了一口水。
他胳膊努力想抬起来,却抬不起来。
不过,他终于睁开眼睛了。
他眼里满是灰暗,奴隶们把他扶坐下,就坐在背后撑着他的身体。他费力地咳嗽半天,盯着李景思的人,眼神中满是绝望。
李景思没敢告诉他。
他反倒是自己判断了,他没死,没被呛混,依然头脑敏锐。他含混说道:“景思。你怎么回来了。打败了?被他半道伏击了?”
李景思没有说话。
拓跋巍巍闭上眼睛,深深喘两口气,也许鼻腔和肺泡又把他辣着了,他又咳嗽,睁开满是眼泪的双眼说:“狄阿鸟他有王气。他知道争……”
李景思脑海里闪现出两个字:“气数”。
拓跋巍巍终究不会用“气数”这个词,这又说:“人心。”
他又说:“不能在少年时候与他见面,是我的遗憾。我已经老了,他却还年轻。他万丈的光辉已经掩盖我们这些生命即将逝去的人们,谁知道他的终点在哪呢?作为敌人,我憎恨他,作为一样的草原人,我欣赏他。当年不能将他网罗至麾下,是我平生一大憾事。哪怕将他杀死也好。”
李景思请求说:“汗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呀?我们向靖康投降吧。死也不能投降给他。要投降、投降靖康,这样才能保住汗王的命呀。”
拓跋巍巍轻声说:“我不行了。身体里的力气空了。我怕是要死了,回到拓跋神的身边接受教诲。如果我活着,还年轻,我带着你们投降靖康,我们喘口气,我们再回来,打败他,但现在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们投降靖康,不会得到好的对待。靖康人不正眼看我们草原人,但投降他不一样……”
他吃力地说:“他虽然出身雍族,却是个草原英雄。你们只有向他这样心胸宽广的人投降,才能得到善待。”
李景思争辩说:“汗王为什么觉得他能?靖康不能?靖康皇帝是天子呀。”
拓跋巍巍惨淡一笑,说:“他向全天下的人展示了他的胸怀,要给我丞相之位,这还不够吗?他是个宽厚的人,你们就听我的,听我像我哥哥当年评价我一样评价他,他是个宽厚的人。”
众人木着不动。
不光李景思,其它大臣也可以接受投降靖康,却接受不了投降狄阿鸟,他们太憎恨这个人了,而此人原本应该是陈国的家奴,如果当年识破他的话。
一百六十二节 笑中三昧
生有无尽好,死则万事悲。呜呜的河水仍不停歇地鸣奏,众人低泣悲回,像要把无穷无尽的倾述注入。
拓跋巍巍陷入了昏迷,任人呼叫不醒。
李思景和几个大臣商议一番,决定赶紧趁东夏没有打到王河,召回军队。他四处下令:“召回兵马保护汗王,但不要告诉他们汗王的情况。”
军队被运回来一部分的时候,拓跋巍巍醒来了一次。
这一次,他精神好了很多。
众人似乎感到心安,赶紧来问计,没有他,是战是降?是跑是留?
拓跋巍巍扫视他们,轻声说:“看来只能趁我还活着。”
他剧烈喘着气说:“再次告诉你们,降东夏,不要降朝廷。狄阿鸟他为人宽厚,哪怕不许你们官禄,却可以善待你们。你们不懂得宽厚的含义呀。当年我哥哥一心杀掉我,但是他临死的时候,却想起了我……给至亲的人叮嘱说,只有我可以依靠。你们不懂吗?你们不知道宽厚的品德在草原上是多么珍贵吗?如果不是我善待那些巴特尔,麾下哪里有那多的英才呢?”
他又说:“等国师从对岸回来,就说我不要他了,让他归乡吧。他老了,不要让他为你们的事操劳。若他冒险回乡由他,若他愿意在王河边上隐居,你们都要为他保密,也别打搅到他。在靖康人眼里,他是奸贼,在我们拓跋部的眼里,他何尝不是天神?当年老拓跋人虽然善战……却是怎样一个境地?每年春上,很多将士们都带着必死的心出去四处作战,为的是给部族省粮食,那时的孩子,只要身子弱一点,像阿尔蔑一样,就要被父母含泪掐死,我格外疼爱阿尔蔑,不是他喜欢读书,是因为我总想起那过去的一幕一幕。人说我恨部族中那些在我小时候嘲笑我穿丝绸的人,我恨吗?我不恨,我知道,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丝绸……”
他伸手抚摸一下他的儿子,又握握李景思的手,喘息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阿爸疼爱你们的心是一样的。如果我死了。陈国侥幸幸存,就把汗国交给拓跋晓晓,你们都要听他的,不是你们不优秀。而是你们打的仗少,军功不够显著,若是军功不够显著,就镇不住人心呀。”
李景思没有吭声,拓跋巍巍的儿子却不谦让,嘟囔说:“他还打过很多败仗呢。”
拓跋巍巍笑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陈国也不可能幸存了。就算靖康想让它保存来对付狄阿鸟,狄阿鸟就在一旁盯着,他肯吗?阿爸也是希望你们能够和睦。我好累呀,虽然有很多的事放心不下,但都无能为力。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让你们投降东夏。我们草原人也是人,与雍族同源,凭什么他们做兄长的能欺压我们这些人?凭什么他们的守将在边关宣扬我们拓跋氏的耳朵好吃?”
他闭上眼睛悠悠地说:“在我幼年的时候,我母亲是和亲嫁入拓跋氏的,她其实并不是公主。可我父汗却很高兴。他希望和天子结亲,他觉得有身份,他也以为他和中原人从此和睦相处。他一心亲近中原。可是就在我5岁的那年,他变了,他打仗回来,把我从乳母怀里揪出来,一脚踢在我身上,喝道:‘靖康狗,给我滚。’我很恨他。他是我父亲呀,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靖康人挑拨慕容氏对我们用兵。十三个拓跋氏人在边关被人割了鼻子和耳朵下酒。我母亲因此再得不到父亲的宠爱,到处受人欺辱,最后死于饥饿。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了,而且很壮实。兄弟们吃肉,说我只配吃草……我自己打猎,抓老鼠,撬沙参。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我也是吃肉的,我不但一个人吃肉,还让全部族的人都吃上肉。”
大臣中不乏老拓跋人,哭得嚎啕。
拓跋巍巍又说:“我从来不以缔造一个汗国为荣。从来不。我为一个父亲,养大了很多孩子为荣,为一个首领,让部族多降生了很多婴儿,并且能够养大为荣。每当我在战争中恐惧,我就用这些激励自己……占据陈国不走,不是因为我贪婪,而是我觉着它足够富庶,能生养我们拓跋氏人,结果呢,却荣于陈州,败于陈州。”
他突然之间,不知道是恍惚了还是回光返照了,大叫一声抓住李景思的手,喊道:“不要降靖康。不要让他们再次骄横,割我们的耳朵下酒。”
大臣们纷纷哭道:“不降靖康。”
他安心了,躺回去,慢慢地摊开双手,含糊地说:“以后让拓跋神保佑你们吧。”
范国师嚎呼着从河对岸回来,坐在筏上,老脸全是鼻涕和眼泪。
然而,他还在河中心,河这岸就开始喊灵:“汗王去了,回到拓跋神身边了。”
范国师猛地站起来,似乎是呆了一呆,又似乎是晃了一晃。
片刻之后,他大喊一声:“汗王呀。我随你去了。报答您一生的知遇之恩。”
喊完,他猛地扎到往王河去,摆渡的士兵没抓住,哭着跪了下来。
河岸上不断有人哭喊:“汗王去了。我们拓跋氏的太阳灭了。没有了汗王的保护,我们怎么办呀。”
河对岸又回来了很多士兵,有一些是被东夏打散的,又跑回王河的。
他们有的跪着,有的站在河对岸,有的呆呆的,有的嚎啕大哭。
有人悠悠地说:“上天降生了东夏王,为了他能走得更远,于是收走了我们汗王。”
李景思再一次说服几个大臣说:“汗王虽说让我们投降狄阿鸟,可汗王去在王河的岸这边,东夏军队及时上来,也是在东岸,我们需要在这里治丧,一时走不脱,靖康兵会更快来到我们面前呀。”
这只是他对外的说辞,紧接着他问:“狄阿鸟能给你们什么?投降了靖康,凭借各位的力量,靖康是要用高官厚禄收买你们的呀。”
大臣们都默不做声。
毕竟拓跋巍巍刚去,临终的遗言不好违背,但他们心里却是认同了李思景的话,投降狄阿鸟,战败而降,狄阿鸟的东夏国几乎不保留封臣。
何况他们仍是既仇恨东夏,又看不起东夏。
李景思一个人表演说:“东夏歼灭了我们三十万军队,毁灭了我的岳父,你们要是投降他,就是我的敌人。现在汗王的卫队由我在指挥,谁投降我的敌人,我就毫不客气的地斩杀谁。”
终于,一直与李景思不和的上柱国菏泽明突然表示自己的支持,他自然不是怕李景思手里的卫队,而是狄阿鸟确实只会从他手里的东西,而给予不了他任何他缺少的。他说:“李景思将军说的一点也错。正是因为汗王有遗言,而我们力主投降靖康朝,这是功劳。”
他不像李景思是吓唬,而是趁机剪除异己,走到一名大臣身边,问:“我说的话对吗?”
那大臣也许心动了,却因为与菏泽明不合,此时冷冷地说:“我只听汗王的。汗王让我死,我就去死,我不会因为他死了,就更改他的遗言。”
菏泽明拔刀就把他砍杀。
众人要动,李景思立刻调了卫士上来。
他发现拓跋巍巍的儿子也要干涉,连忙走过去,低声说:“阿弟。阿爸死了。你也要为你自己考虑。靖康是正统呀。靖康可以给你册封一个名分,给你官爵呀。”
拓跋巍巍这个儿子本身也没什么才能,听了就不再吭声。
菏泽明耀武扬威一番,回到他们身边,淡淡地与李景思说:“投降靖康。我是用实际行动表示对你的支持。但是我们不能一厢情愿。先要弄清楚,靖康人怎么对待我们。这样的事要赶紧安排。”
李景思给他作了个请的动作,带他出去说话。
他们出来看了看天色,天已经黑了,靖康人的营地已经扎了过来,摆出团团围困的架势,一回头,王河对岸也有营盘火光,那一定是东夏人的营地。
李景思轻声问他:“上柱国大人有何见教?”
菏泽明压低声音说:“两边邀利。我们派个人去靖康人的军营。告诉他们,汗王的遗命是要我们投降东夏人,看他们有何反应。”
他笑了说:“李景思将军是雍人。以前对你不住。这个时候,是回到你们雍人之中去,那是你的族人,这个功劳,就由我来要吧。”
李景思为这样的小人恨得牙根痒痒。
但是没有菏泽明,他就镇不住其它大臣,杀光大臣,再投降,对靖康朝廷而言就没有好处了,反倒会惹非议。
李景思同意说:“上柱国尽可安排。”
菏泽明拍了拍手,找来一个自己的族人,轻轻安排,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让他连夜去靖康营地去。
健布亲自上来的,就在营地。
他没有想到人家狄阿鸟根本不是在逼他出兵,利用敌人急援陈都,骑步兵拉开距离,中道埋伏。
不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有个敬佩他参军主动给他出主意说:“君帅擅专之嫌眼下则解,您就说狄阿鸟给您透漏了军情,您判断他能打赢,害怕他独占战胜之利,不及请示,果断下手,皇帝必不怪罪,反倒要褒奖您的功劳呀。您看对面,拓跋巍巍的大帐都在,还有人传,说他死了。”
健布冷淡地回应:“大丈夫以此伎俩给自己脱罪,岂不受天下人耻笑?何况我于众将士相约时说得清清楚楚,此时反口,不是要告诉将士们,他们以后可以擅专而不担责任吗?我健布何惜?身呢。义呢。”
他摆了摆手,把灰溜溜的参军打发走,自己端坐在辕门中,突然轻笑一下,突然又轻笑一下,自言自语说:“陛下呀。你真是找了个好女婿。果真在为天下唱。这一战结束,战争就结束了吧。”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说:“老夫等于与你抢功了呀。本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可那青史之上,怕老夫也不得不分一笔了。这个功劳令人羞愧呀。唉。当年我要是早一步找到他,招他到麾下教养长大多好呀。就差了一步,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武县和朝廷军队作战了。”
他笑了笑,又说:“老夫老了,与你何挣?全给你。虚名不全是好事,你背得义越多,你越在乎,将来就越不会负,边患就不会起。”
他哈哈大笑。
想到日后若干年,东夏一想起兵犯边,他狄阿鸟就愁眉苦脸,怕亲手毁坏自己的声名,健布就乐。
他没有谋臣们的弯弯肠子,一判断起来,极为认准,笑完就还往外倒:“在意青史的人无一不是忠臣义士,我看他怎么办?都说找不到他缺点,结果给老夫找着了,这横练给他破掉,不知陛下心病去否。”
他在笑,王河对面的狄阿鸟也在营里与众将畅饮庆功,也在笑。
他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却是夸健布说:“这老爷子还真是条好汉,不是皇帝的私人,而是国家的栋梁呀。”
私下时,他对健布可没有这么文明过。
这一次,他毕恭毕敬地用了“老爷子”,可见几分敬重。
众人想想堂堂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万户侯,战胜之日,一头干草,自坐囚车被人押回长月,只怕皇帝也头疼,是降罪呢,杀头呢,还是无罪释放,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一百六十三节 推让复土之功
菏泽明的使者经过求见,站到了健布的面前。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健壮汉子,微微带有几分阿谀和不安,他带着菏泽明的意愿,自有一番套路,要先告诉健大将军布,他们的汗王拓跋巍巍已经去了,留下了出人意料的遗言,让陈国向东夏投降,然后突出菏泽明本人差遣他来向健大将军布告知,示好,表示他们一派不支持陈国向东夏投降。
这个时候,就应该是健布代表朝廷,拿出足够的利益,做支持他们这一派的表态了。
哪怕是敌对国,使者通报自己君王的逝去,等于是在报丧,而报丧的过程,除了死讯,还要总述人的生平进行评定,追谥庙号。
当然,陈国是游牧人立国,没有礼法上的约束,但使者仍需要对整个事情进行描述,对君王的死乃至君王生前的主张表达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使者要在投降的靖康国人面前是很难的,而且他只是菏泽明派来的使者,而不是陈国国君死亡,陈国大臣商议之后,代表陈国的声音。
当然,菏泽明也可以选择辱骂和批驳拓跋巍巍,但这样一来,他就会被陈国人孤立,包括自己的部族人。
而一旦他这么做,靖康朝廷也会看轻他的分量,他把自己从陈国孤立出去了嘛。
菏泽明不肯干这样的傻事,派人也派得急促,使者自然想绕过这个话题,因为这对他本人来说,应对起来太难了。
健布却很关注这个。
这不全是从使者对待自己国君的礼仪上作要求。
拓跋巍巍怎么死的,也就意味着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有没有臣弑君?内部有没有叛乱。
拓跋巍巍被追认了什么庙号,意味着大臣和百姓们对他的认定。
拓跋巍巍生前对朝廷历来的态度要总结,新当权的人有没有选出来,是坚持呢,还是改弦更张?
而今形势下,陈国还会不会负隅顽抗?
于是,健布想知道什么,使者想绕什么?
虽然使者告诉说拓跋巍巍有遗言,让陈国向东夏投降,解释了一些什么,但这不是官方的腔调。健布不了解陈国,不能说来了一个不知道多大的人,谁?什么地位?怎么证实?就一张口什么都往外许。所以他挺冷淡,问几个问题,又见使者支支吾吾,一挥手打发使者,告诉说:“你们汗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应该获得应有的尊重,本将不会趁机进攻你们这支哀兵,反而会派遣使者吊唁。”
虽然对使者显得冷淡,但使者的意思,健布都已经明了了。
拓跋巍巍死了,死的时候可能真的有遗嘱,像使者说的那样,拓跋巍巍让陈国投降东夏,陈国内部有人动小心思,转过来要投降朝廷,如果真是这样的情况也罢,如果是假的呢?拓跋巍巍死了,死了之后,遗嘱是离间靖康和东夏,为他们的继承人谋取一条生路呢?
靖康和东夏为他们向谁投降相争,失败的会不会敞开一条大路,把他们就放了?
不过,健布相信他和狄阿鸟之间的信任稳固。
他也相信在这一点上,双方都会不约而同。
你爱向谁投降向谁投降,狄阿鸟还是要把陈州交给朝廷的,向谁投降,不过是给谁巨大的荣誉而已。
健布想了一下,决定派个人去问问狄阿鸟,陈国人有没有相反的说辞,跑他那儿也走了一遭。
君子相交就是这样的。
但是底下人,却是各种建议,吵得莫衷一是。
健布总为此觉得心累。
也看着都快半夜了,下头争执让他们争执去,他起身走了。
外面凉风阵阵,他心内也是清凉的。
健布没有别人说的对狄阿鸟不提防。
但他还真的看不上这些阴谋诡计,包括皇帝的阴谋诡计。
狄阿鸟如果真要想抢占陈州,他会围歼拓跋巍巍的军队?等两国打得筋疲力尽了再出手嘛。也好,人是可以中途变卦的,可是人家以三万上下的军队入陈州,已经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人家要进陈庭,是在争功,但是这争的是什么功?为雍人复土的功,这也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一种态度。
很多事情,将帅的决定是有限的。
他皱起双眼,抬头去寻找那一轮明月,瞅着那轮明月,看得出神,身躯站得像雕像一样。老兄弟洛宾跟在他身后,轻声说:“君帅。我知道你喜欢东夏王,心里怕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子侄,可是你要注意呀。万不可……”
健布转过脸来,反问:“万不可什么?”
洛宾又要说话,健布举手制止说:“陛下的意思,我心里清楚。他想趁机剪除一个威胁,在故意利诱狄阿鸟。狄阿鸟不知道吗?狄阿鸟不是残暴的昏君,受东夏人拥戴,中原底层的百姓和军士都对他抱以好感,尽管有人不遗余力地丑化,有什么用呢?除了少年时候有点荒唐,人家行得比一般人端正。”
他淡淡地说:“阿鸟初去雕阴,王志就与我书信不断,我本来说让王志给他一些机会,觉得从他的战绩上看,他是能打仗的,用好他,能助王志保雕阴不失。结果呢?王志给我通书信,那里头的内容真吓了我一大跳,他竟然用尽了褒扬之词,说,‘有胆识,奉公克己下士,一诺千金,仗义疏财,长于谋略,用兵如神,志必以师事之’,我当时就想,这王志犯浑呢,他那年十八还是十九来着。你能用这样一些词语来形容一个年轻人嘛,还要拜他为老师。好嘛。怪我,说用好他能保雕阴,王志定是太听我的了,极力美化。结果不久之后,健符去了,也在给我通信,不在之前最后一次给我写的信里,说他不但通书文,竟然还会算账,能为国家揪蛀虫。我当时嗤之以鼻呀。我说这家伙父亲死得早,颠沛流离的,他能识书文就不错了?他能打着算盘找摸人家官场的道道?装模作样而已。但事实又证明,他可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父亲虽然不在了,无人管束,又颠沛流离的,几个人可以保持克制力,能够好学上进,同龄人几乎无人可比呀。”
他叹了一口气,说:“当时皇帝的意思我也猜了一点儿。皇帝就是想压压他,杀一杀他的野性,我也这么看,同意皇帝这么做。结果,压不住。他在雕阴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又是建牧场,又是修渠,又是找农作物,又是开办学堂。苗头就出来了。我知道为什么皇帝最后不用他,而是发遣他就藩,就是发现这个人压不住,头上顶块石头,芽从一旁发,最后把石头给顶翻。皇帝不敢留他在身边用,一个轻巧打发了。但是你换个方式看,为什么朝廷要对那些奇才畏之如虎呢?”
他跟洛宾说:“我就理解不了。我不敢说陛下,气不过,我就说有奸臣。你说,哪有把人才往外推的?”
他又说:“这都过去了。再提也没用。只说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他更是无可挑剔,立国之后,五年没有动过大阵仗,不修宫殿,推行新政,完善律法,强军富国,爱民下士,东夏人奉若神明。这种拥戴,当今天子也比不了他。当然天子也是圣明的,但是国家有沉疴,自然比他难。你知道吧。现在他的意志就是东夏一国的意志,与同仇敌忾的一国相争,国再小,亦众志成城,岂可轻视?不是朝廷消弱或者吞并东夏的时机呀。百姓们,将士们都有眼睛,所以呀,谁无故生非,谁不得支持。谁不得支持,谁就要战败。这是我多少年来明白的道理,战争打是的军队,又何尝不是人心?百姓、将士不愿意作战,觉得你不对,被你押着上战场,岂能战胜敌人?”
洛宾苦笑说:“这些是大道理,但君帅要为你自己考虑,这一仗结束,东夏王一定认为他不欠朝廷的了,再加上他能打仗,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君帅亲近他,这会出大事的?”
健布笑道:“出什么大事儿?杀头?再说了,我是把他当成子侄,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会倾向他吗?我只是老了,希望有一代名将接替我的位置……为咱们雍人拼杀。我甚至都希望他狄阿鸟突然灭国,走投无路来长月,要是那样,夜里我都笑醒,能是当他子侄就不这么去想了?”
洛宾说:“可是别人不知道呀。”
健布冷冷地说:“他们不知道。我就让他们知道。他们以为他们得罪狄阿鸟,针锋相对就是好事吗?现在看着他是威胁,得罪了,甚至他死了就是好事了?东夏没了他,由于他所收到的拥戴,更不会并入朝廷,说不定国家反倒延续下去,他一位掌权的部将以为他复仇的借口年年扰边,岁岁侵犯。就算四分五裂了,实力不强,还能像现在一样吗,他们缺衣少食了怎么办,打我们,打不赢就跑,一跑就是大漠深处……会是什么好事吗?大臣们敌我意识太强,得出来的想法就不对。”
洛宾开始叹气了,他劝不了。
健布打鼻孔里喷出几丝嘲讽,淡淡说:“阿鸟他是雍人。雍人与雍人天然相亲,血脉相近,治国理念相似,厌弃战争,就算起起摩擦,偶尔打一仗,他也比外人好相与。他治国念头离不了强国富民吧,不是游牧人的征战为耕作吧。有些人起心动摇他,就是在唯恐天下不乱,就是取悦君上。”
洛宾怕他说教下去,连忙提醒说:“君帅,夜深了。”
健布“哦”了一声,大手挥着,铿锵有力地说:“那回去休息。明天看陈国是不是真降,要是投降,就是闹着投我们,我们也要请狄阿鸟来受降,他是功臣,战争是他打赢的,他还年轻,他需要大功业。”
洛宾又叹气。
跟一辈子了,这是啥人,他能不知道?
你跟朝廷的将领让功也就罢了,你能给别国的君主让功?你说老了,不需要功绩了,不要就不要了,朝廷呢?
朝廷怎么看?
朝廷要不要舆论?
朝廷要不要一份功绩来给天下人看?
他理解不了,一路都在摇头苦笑。
帐边的卫士冲他们行礼,健布已经拉开帘子,正要进去,身后有人赶过来,大喊:“君帅。陈国又来使者了,要私下见你。”
这次是李景思偷偷派的人,是李景思当年的一个部下。
健布和李景思打过交道。
当年他伐拓跋氏,李景思出现过,见了李景思的手下,手下一说,健布就回忆起来了。
在帐中坐下,这回来的使者才是什么话都讲。
他说:“大将军。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心还是在朝廷。我们将军更是如此,只是命运拨弄,他娶了汗王的女儿。汗王对他,犹如亲生儿子。到陈国快灭亡,他才违心出来……大将军要明察呀。”
健布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我们将军其实有点恨大将军,当年大将军不肯怀柔,而那时,他同情拓跋氏的人。”
健布笑了。
那人害怕健布质疑或者生气,连忙补充说:“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了。多年以来,将军时刻想归国,心都在朝廷,不知给朝廷送走了多少有价值的消息,甚至汗王都心知肚明,故意不揭破他。”
健布冷笑说:“这怎么可能?拓跋巍巍雄才大略,能容忍他这么干?”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确实是雄才大略,但他更在意那些坚贞之士,反而敬重我们将军这一点儿。只是凡事尽量少让将军知道。汗王是在等。等那些心在朝廷的人回心转意。虽然大将军可能会不高兴,但是汗王,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有容人之量,有大气度,推崇忠义之士。所以,陈国要灭亡的时候,我们将军只得回报之。”
健布除了在狄阿鸟那儿,这是少数几次听到称赞拓跋巍巍的正面言辞。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觉到了这一次,使者是向他完全交底。
那人又说:“可是汗王死了。将军不想便宜东夏,想向朝廷投降,没有任何条件,只求朝廷能够少杀人,不杀人,尤其是汗王亲生的王子们。”
健布微微点头,表示赞许。那人说:“将军已经控制了形势,请大将军尽快上报朝廷,给他们官爵加以安抚,尽快接收。”他掏出来几张纸,放到健布面前,轻声说:“这是在军中的一些重要人物,请大将军过目,酌情安抚。将军说了,安抚是希望朝廷能有收拢人心的举措,而不是他的条件。”
健布说:“我想知道,拓跋巍巍不恨东夏王,他为什么有遗言,让你们投降东夏王呢?”
那人叹气说:“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汗王身边围着的都是一些重要的人物,我就听说,汗王说,东夏王仁厚,会善待陈国人,而投降了朝廷,朝廷也许会给大人物官职,但是不一定会给予尊重,也不一定会善待百姓。”
健布心中猛一紧。
那人看健布的脸色不对,生怕触怒,又说:“这都是听说的。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认为吧。汗王不恨东夏王才怪。是他把本来打完东夏压到中线,对付朝廷的兵力歼灭了个干净。这一战败了之后,陈国就已经不行了。”
健布给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呢。这是英雄们在惺惺相惜呀。东夏王也让我给拓跋巍巍以尊重。”
他失笑说:“都是看得很准的人。”
他想了一下说:“虽然拓跋巍巍与朝廷打了十数年的仗,但他本人确实是个英雄,需要不需要朝廷帮助发丧?需要的话,我一定全力支持,并且予他足够的礼数和尊重。此外,我还上奏朝廷,请朝廷追谥他。”
那人翻身就跪下了,连声说:“大将军英明。汗王虽有倒行逆施,但不失一位受人爱戴的君王,我虽是雍人,亦感念之。”
健布起身把他托起来,说:“现在朝廷更重视与东夏国的关系,受降和接收上,我想让人把狄阿鸟请来,由你们向他投降。”
那人一下激动了:“大将军。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向他投降?别说将军不肯,我也不肯呀。他何德何等?”
健布叹气,问他:“营里的人都是你这想法?”
那人说:“大臣多数都是。只是汗王有遗命。士卒嘛,可能愿意投降东夏王的多一些,我们占领过东夏人的营地,里面的食物充足,军械精良。他们都说东夏王对士兵好,对百姓好……而且,东夏也放了很多陈国士兵回家,都在说他的好。”
健布淡淡地说:“这不就是了吗?”
那人说:“可心里觉得不舒服呀。向一个外人投降?”
健布轻声说:“你们的心思。我懂。但是东夏国为了这次西征,牺牲很大,作为盟国,需要谦让战功呀。”
那人低头不语。
健布又说:“他已经明确表示,除了他一手操纵的起义军民,陈州的地方、百姓和军队,他一概还给朝廷。”
那人震惊道:“什么?他东夏什么也不要?”
健布说:“是呀。人家就要个复土之功,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那人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回去说给将军知道,想必他也愿意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一百六十四节 一切皆小的大功业
一到和东夏沟通的时候,健布就有意无意瞄上李思广,李思广起心避嫌也还是逃不掉。
这一次,健布派人与狄阿鸟通气,请狄阿鸟来受降,派去的又是李思广。李思广自然能够明白健布的好意,不是他不能派其它人,只能派自己,而是自己去了东夏营地,能与狄阿鸟私底下说话。
私下说话不一定是对朝廷有利的好事吧?
李思广理解不透。
他理解不透,狄阿鸟却理解得透。找个狄阿鸟信任的人,私下告诉朝廷的真正用意,这是健布在示好,在降低东夏的戒心,在玩透明化,避免东夏怀疑来怀疑去,妨碍相互之间的信任。
李思广坐去狄阿鸟面前,李思浑也在作陪,说到拓跋巍巍离世,遗嘱是投降东夏,投降他狄阿鸟。
狄阿鸟心中不免感怀。
他淡淡地说:“比拼胸怀。拓跋老汗也不甘示弱呀。”
李思广笑道:“阿鸟这是具备了折服仇敌的风范呀。关键是这个去不去。”
他瞪了一眼显得没规矩,扒水果啃的李思浑一眼,他不知道东夏人的古怪,心里为自己这个弟弟发愁,心说:“你姐在,你肆无忌惮也就罢了。你姐现在不在了,他是你的主君呀。你怎么能这样呢?”
李思浑丝毫没有觉悟,啃着一颗巨大的桃子,跟他哥说:“我们大王要求我们做雅将,还不就是这目的,战场上打赢敌人,战场下折服敌人。我现在也在读书,觉得这个雅将不读书不行,不读书就成博二愣了。”
他说的博二愣除了博小鹿再无第二人选。
一说“博二愣”,狄阿鸟笑了,转身就找参士记录:“记下来,待会儿让大本营安排,可以让博二愣进发凉中城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笑道:“健老爷子也是客气,害怕孤没有功劳了吗?陈都是孤的,至于那些想投降朝廷的人,就让他们投降吧。老爷子一激动,死罪可免,但活罪还未知,出于对他的敬重,这个功劳给他啦。”
李思广愣了一愣,反问说:“我来是要请你去的呀。”
狄阿鸟一连摇头说:“不去。不去。老爷子也不容易。再说,人投降,选择是自主的。”他又说:“尽快安排他们投降,孤的军队要尽快开向陈都。战争越快结束越好,眼下已经快要进入夏天了,天气日趋炎热,孤在考虑,要让将士们在酷夏到来之前归国,避免酷热带来的伤亡。”
李思广还在力主劝服,苦笑说:“受个降能拖得了几天?日子一定,一两个时辰的事儿。”
狄阿鸟笑道:“啊呀。那你就别管了。你回去给健老爷子讲,投降谁都一样。孤有战败之功,他有纳降之功,已经分润了。”
李思广没能请去狄阿鸟,回去了,给健布一讲,健布不停咂舌。
狄阿鸟不肯要,他肯要吗?
健布这就问:“私下说话了没?”
李思广说说了,把私下的话复述了一遍。
健布想了一下说:“你要多为他分析,话没说透,人家还以为我在假谦让呢。再去。”
李思广没办法,就又去了。
第二次再去,投降接收的事已经在议程上,日子都定了,狄阿鸟仍是不肯。
李思广怀疑他和健布双方都怕对方是客气,私底下劝了一下,眼看劝不了,又走了。
一回去,健布着急了,日子都定了,他狄阿鸟不来,朝廷上的大臣就来了,人家不一定怎么安排,立刻就派李思广安排第三次。
这个时候,李景思已经在安排投降了,军队也多数放下了武器。
狄阿鸟拔营了。
他麾下的士兵先头已经开赴,自己也在战马上,说:“我已经派出使者,前去劝降拓跋晓晓,陈都是孤的,这就够了。”
这一次健布下了死命令,李思广没有办法,害怕回去难以交代。他突然转过一念,觉得自己应该拉李思浑回去,让李思浑与健布讲,证明不是自己不出力,而是人家东夏王推这功劳,就说:“阿鸟。既然你要往凉中城进军,这一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就让思浑再多陪我两天吧。”
狄阿鸟对此不持异见,飞快地答应下来,就让人去行军队伍中揪李思浑。
李思浑怕还有仗打,自己留下了,打不上,十二分不情愿,跟在李思广身后一个劲儿磨叽。李思广一路也还在教育他,说:“你在阿鸟面前规矩一点儿,别不懂事。思晴要是还在,你想咋样咋样,可她不在了呀。没了你姐,不叫一家人。万一你被人揪了错,就是阿鸟念着思晴,也没旁人为你说话呀。”
李思浑被他教育多次了。
一说就不服,李思浑吼道:“我怎么了我?我啥时候没规矩了?我想来想去,我没啥错的呀。吃桃子怎么了?他做大王的,还小气到有桃子不让吃?”
李思广被气到了,举起马鞭就想抽他,想起他一个人到东夏避祸,这多少年了,又不忍心揍他,只是用马鞭指了他问:“这不是桃子不桃子的。君赐尔食,尔当食,君不赐,你就任取,在哪说的过去?”
李思浑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反过来哄他哥哥说:“哥。你不知道情况。大王他不会生气的。别人也都是这样,不会生气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们东夏的事儿你不知道。张铁头你听说过吧,他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去大王家蹭饭吃。大王到了北平原,一见要吃饭了,他就不走,跑去问有啥饭吃。有次大王烦他,问他,你不能回你自己家吃饭吗?他厚着脸皮说:我女人做的不好吃。”
李思广将信将疑,飞快找到一个破绽,反问:“张铁头镇北平原,家里没厨子?”
李思浑笑道:“我们大王就那点仆役,谁好意思超过他呀。张铁头家后来有了吧,前头没有,听说去他们吃饭的将领说,他们家包的饺子都是黑的。他拉谁回家吃饭,谁皱眉头。”
李思广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口吐沫。
李思浑说:“你别以中原人的眼光看我们东夏。我们东夏就这样儿。我要往那一坐,桃子也不敢吃,大王还会问我,思浑,你今天咋了?生病啦?找孤有事儿?你说没有,他还急了,会问:是不是出啥大事了?哥,我们都有分寸,惹不到他厌。”
李思广还想说什么,嗒嗒的马蹄声惊扰到他,一行的骑兵都在问谁跑这么急,迎面来的骑兵已经呼唤他。
他站定等待,对方已经大声喊叫了:“李将军,有没接来东夏王对吗。大将军赶紧让你去一趟。”
他害怕健布有什么要问的,一扭头给李思浑说:“你跟我一起去,在外头等着我,让你进去了,你再进去。”
到了健布的大帐,李思广一进去,就见健布背着手,霍霍走动。
健布还在恨恨自语:“打仗不积极,争功跑得快。”
他一扭头,招呼李思广说:“是不是又无功而返呀?真正的功臣人家不来,朝廷的抚员就快到了。你说他们怎么好意思呢?人家狄阿鸟请不来,他们厚着脸皮就能到,还老早就安排日期,安排仪式。”
李思广也愣了一下。
这朝廷派来的官员跑得也着实快了些。
军情也没这么急传呀?
健布讥笑说:“你给狄阿鸟说了吗?他再不来,人家来了。”
李思广苦笑说:“他不回来了。他已经拔营,往凉中进军了。他说了,大将军此战帮了他,投降的功劳他不要了,接收陈都,非他莫属。”
健布反问:“他该不是盯着人家府库吧?”
李思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健布叹气说:“朝廷已经派人去劝降啦。还是他拓跋氏的人,和拓跋晓晓是堂兄弟吧。啊呀。他狄阿鸟只怕无法陷入凉中城,哪怕城下全是他的军队,拓跋晓晓一公开投降朝廷,他东夏怎么接手?”
健布说:“这家伙也是个二杆子,一脸傲气。”
李思广讷讷地说:“是呀。一脸傲气。”
健布又说:“你看噢。这个朝廷派去的人是拓跋晓晓的堂兄弟,关系亲近,都是拓跋氏人嘛,话好说开,利诱起来,相互之间信任度高。其次,朝廷一张口,狄阿鸟接收陈州之后,还是要把陈州还给朝廷的,拓跋晓晓还是要归到朝廷手下,这样一个人,本来就关系着自己的安危,他还敢得罪朝廷?投降狄阿鸟,不投降朝廷?”
咳嗽了两声。
健布叹气说:“看来功劳他一样捞不着呀。你怎么说不通他呢?”
李思广苦笑说:“正好思浑跟我一起回来了。你可以问问他,我费了多大功夫,没有用呀。他就是傲,落地上的东西他不拣,他非要取天上的。”
健布格外看中李思浑,一听说他在帐外,连忙说:“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李思浑被叫进来。
健布问了李思浑几句,听他说完狄阿鸟的意思,叹气说:“你?能不能追上他。让他回来。告诉他陈都他进不了?”
李思浑倔强地说:“陈都必进,必可由我东夏复。”
健布朝李思广看一眼,李思广没好气地说:“小孩子不知道。就知道犟。”
李思浑冷冷地说:“哥。不是我犟。这一次去凉中见拓跋晓晓的,你们知道是谁吗?我们东夏的第一策士郭嘉。他去,他还不是空手去的。”
健布被逗乐了,笑着说:“还带着礼物?”
李思浑道:“没错。我上来以前就在准备了,我是和郭嘉一起到的东凉城,我最清楚不过。”
李思广害怕他满嘴跑犊子,提醒他说:“那个时候,拓跋巍巍还没死,你们就知道怎么说服拓跋晓晓?”
李思浑说:“那我就不知道,但那个时候,郭嘉就准备大量的章程。”
健布疑惑地问:“章程?”
他反问:“什么章程?”
李思浑虎虎地说:“军事机密,我怎么能外泄呢?”
健布一扬手,轻声道:“好。好。好。军事机密。我给你换。我先你说个军事机密。我就是想知道他狄阿鸟傲起来能不能有个边。我告诉你啦。朝廷也派人去劝降拓跋晓晓了。还是一支刚刚抵达陈州的降兵,他们的将军姓拓跋,朝廷派他去劝降拓跋晓晓。内中的关系,我刚才给你哥说了,想必你也弄不清,理不顺。”
李思浑略一沉思,得意洋洋地说:“拓跋久兴这个败类吧。”
健布愣了,又看了李思广一眼,惊奇说:“小看你小子咯。你怎么知道?”
李思浑笑道:“我们东夏人都知道这个败类。他挑衅我们东夏,一听说我们东夏人打过去,他就跑,先跑到刘裕那儿,又投降了中原,对吧?就凭他?早就可以歼灭他。大王说他是陈国的败类,留着祸害陈国好,才没把他留在东夏。”
他表情慢慢严肃起来,突然说:“我回去给大王说,要求你们把他交给我们东夏。那是有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他是我们所有东夏人仇视的人,朝廷收留他,收留我们东夏的敌人,这是不对的。”
在健布的注视下,李思浑缓缓地说:“他在雕阴拐走过我们大王的小妾,害得大王的长子因为没有母亲夭折,给我们大王带来了天大的耻辱,就是给我们所有东夏人带来了耻辱。如果朝廷不把他交给我们处置,那就是太过分了。”他说着说着,眼神已经狠戾,牙齿紧紧地咬着。
健布反倒笑了。
他是苦笑,这边两国还是盟国,一起打仗呢,那边朝廷把东夏王的仇人已经收罗了。
朝廷也不是没有收留过东夏的敌人,东夏每年都要抗议一回。
现在?
健布不想往该不该把拓跋久兴交给他们的事情上考虑,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就说:“不管他人品如何,与你们东夏人有无仇恨,至少他能说服拓跋晓晓。他能胜过你们的使臣。”
李思浑冷笑说:“他胜不了。既然你说了一个军事秘密,我就还你一个,我们大王让郭嘉准备的东西,是……”他犹豫了一下,在健布诱骗的眼神中,最终说道:“是约定。”
健布紧张了,立刻追问:“什么约定?”
李思浑说:“‘与民无扰;于民无罪;不杀降者,释放奴隶;设官护民,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的大约定,这是我们东夏所提倡和见证的,也是我们东夏将陈州交还给朝廷的条件。只要拓跋晓晓是拓跋巍巍的儿子,是个英雄,他一定更在意陈国百姓,而不是一些小人许给的厚利,要是人得不到尊重和谅解,一时的厚利,随着将来性命的飘散,有何用途。”
健布懵了。
他念念有词道:“大约定?”
李思浑斩钉截铁地说:“大约定。”
他得意十足地说:“我们大王说了,他要么什么也不干,要么就让天下震动。我们东夏第一的策士连百家姓和丈量土地的人都带上了,我们要让陈国人得到尊重,要让陈国人安心,我们在收买一国。你只是在收买一君,而且收买得那么虚伪。看谁能赢吧。”
健布眼神都涣散了。
他更是激动,扭头瞅着李思广,喃喃地说:“你妹夫这事儿都敢去干?他要当保人吗?”随机,他欣喜若款地说:“恐怕朝廷还在往羁縻之策上考虑,他狄阿鸟却利用国家战败,百姓惶恐之际,化一国为己有。”他差点脚不离地乱蹦,一激动,就大吼道:“好一个狄阿鸟,面对面之间,早就做了安排。”
谁能抵挡住?
这是王道呀,化化外之民为王民。这是圣人做的呀。
而且是如此温和而难以拒绝。
健布旋即讷讷地给李思广说:“我说他怎么不要,他看不上这功劳。”
李思广倒是担心他忌惮狄阿鸟。
还不来及说,健布又哈哈一阵笑,说:“大功业呀。朝廷忌惮他的人更多了,但是这是我们雍室的大业呀,这是圣人才有的手段呀。生子若为狄阿鸟,含笑可癫在九泉。”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到了外边,大手一挥,吩咐说:“摆宴。为天下贺。”
一百六十五节 一见降服
凉中城已经陷入一片恐慌。
恐慌不只是因为拓跋巍巍的意外死亡。绝大多数人在此安居乐业,他们害怕拓跋晓晓拖着他们北逃大漠,出来时还要面临东夏的围攻。凉中城和凉北城之间离得不远,虽然拓跋巍巍定都凉北,但是很少有人能彻底将之区分开。而凉中城作为凉北城的屏障,是拓跋晓晓率军把守在这儿。
拓跋晓晓已经年过三十岁了,当年的英气逐渐收敛,却多出很多的稳重和粗壮,他虽然是拓跋巍巍最器重的一个儿子,却总是在冲锋陷阵,所以身上的特点,更多是猛将才具备的。
拓跋久兴竟比郭嘉先一步入城。
虽然他避开高奴之战,一头扎进了刘裕的怀抱,最后又打了刘裕一把,投降了靖康,来劝降内心忐忑,但靖康国派遣他入城,他不敢不入。他带着劝降,而拓跋晓晓已经没得选择了,军队无死战之心,就在一些心神不定的拓跋氏长老的斡旋下,坐下来与拓跋久兴见面。拓跋晓晓性格刚烈,如果换个时期,换个形势,说不定立刻杀死拓跋久兴,但眼下大势已去,他没必要再为国家考虑,陈国一旦灭亡,拓跋久兴还是他的堂兄弟,说不定是他的亲弟弟,这是一门很近的亲戚。
形势不同,他的心境亦不同。
拓跋久兴把靖康人的优厚条件给他开了出来,说:“兄长战功赫赫。在靖康亦有威名。朝廷有言,只要兄长肯,大可到长月去做官,位在列侯。形势已经如此,别的条件咱们开不了口,唯有您的尊严和地位,不用开口,朝廷从上到下都是保证过的。”
保证不保证还不都一个样?
灭国太子,你能相信别人的保证呢?
拓跋晓晓一直在带兵,他知道军队已经打不了仗了,若不是他声威俱在,还能镇压得住,不定什么样子。
但是,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们拓跋氏呢。我们部族呢?”
拓跋久兴其实是知底的,笑道:“选出一个新首领,就地安置到陈州,我也是拓跋氏人,自然不会看着朝廷斩尽杀绝。”
拓跋晓晓叹了一口气。
见面完,还好好招待了拓跋久兴一回。
拓跋久兴的条件不是什么好条件,却是别无选择的条件,但是拓跋晓晓也没有谈判的条件,就算他背水一战,也不过是多挨两天。
一回去,他就唉声叹气。
手下的将领就说:“三太子。您要是不清楚该怎么办好?为何不问一问那些有智慧的人呢?”
拓跋晓晓想想一些族里的贵族,叹了一口气。
大难临头,各求自保,这个时候很难与他拓跋晓晓一心。
他就问:“问谁呢?”
手下说:“听说王梦是与国师不相上下的才智之士。他就被安置在凉中城。殿下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拓跋晓晓有点犹豫,说:“可他是雍人。”
手下笑道:“那又怎么样,他凡有主张,必有其理由,殿下再作判断呀。”
拓跋晓晓想想也是。
他让手下备了一份厚礼,去见王梦去了。
王梦被陈国人请来,虽然没有被重用,但还是受到一些礼遇的,在陈国朝廷上挂了个上大夫的勋爵。
拓跋晓晓到他处问了一番,他也肯言。
回来之后,拓跋晓晓就对拓跋久兴冷淡了。
其实,王梦只替他分析了一句:“若朝廷任用新首领,新首领会是谁?新首领是劝降拓跋部立下的功劳,得位不正,而你又活着,他将来会怎么对待您呢?所以,别人劝降可以,他劝降不行。”
不过,也不好明说让朝廷换个使者来吧。
拓跋久兴是拓跋氏嫡系子孙,已经在城里活动开了,今天去某家坐坐,明天去拜会哪个长辈。
拓跋晓晓也无心管他,但心里越发忌惮,与其说这是为了劝降,不如说在为他自己接受靖康的册封做基础。
东夏派郭嘉来到,也来劝降,这让拓跋晓晓感到意外。
陈国比东夏大,东夏是小国,虽然是陈国战败,东夏战胜,但投降还是会让贵族们大失所望的,但是不见吧,连个选择权都没有,拓跋晓晓有点权衡不定。
他想了一下,王梦此人还是可以信赖的,就又跑去问了一趟。王梦这一次却也大出意外,略一犹豫,带着恐惧说:“东夏何来劝降之理?东夏劝你降,怕是想夺陈州,不仅陈州,乃至整个陈国。”
他的判断也是有依据的,东夏若来劝降,不是为了继承陈国,利益在哪儿?
拓跋晓晓反倒高兴。
东夏若想继承陈国,那就是他拓跋晓晓的大余地呀,若东夏要与朝廷争夺陈州乃至陈国,一定要用他拓跋晓晓。
王梦看到危险,他却看到了希望。
他就把郭嘉给请来了。
郭嘉开门见山:“殿下。你们汗王的遗嘱,你听说了没有?”
拓跋晓晓听说了。
他黑着脸说:“虽在战场上是对手,但狄阿鸟确实是一位英明之主,父汗有这样的遗嘱,我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没有人把遗嘱正式送来……我也不好当真呀。你们来劝降,我凭什么投降你们呢?高奴一战,歼我三十万大军,会宁一战,气死我汗父。咱们游牧人有恩仇必报的习俗,他可是我的仇人。”
接下来,他又说:“朝廷劝降则罢,你们劝降,你们想干什么呢?把陈国一口吃下去?狄阿鸟有这么大的雄心吗?”
郭嘉笑着说:“殿下何必试我?我来是雪中送炭。我们东夏,没有占据陈州,接手陈国的想法,接手你的投降之后,还是要把一切归还给朝廷,哪怕你本人。这些都是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的。但是……”
拓跋晓晓的心一下冷了。
如果是迟早归还朝廷,他投降东夏不投降朝廷,反过来靖康朝廷不记恨他?
郭嘉哈哈大笑说:“殿下怎么了?”
拓跋晓晓怀疑他也是试探自己的,只好吐露说:“若狄阿鸟有自居之雄心,效劳于他也不委屈。可若你们还要把陈国交还给朝廷,又为何来劝我投降你们,而不是直接投降朝廷?”
郭嘉淡淡地说:“凉中城下数万大军都是我们东夏的军队,不降就打,这是没有条件的。劝降,是我王有心保你的性命,有心让陈**民,特别是拓跋部和草原上来的游牧人,也能够安居乐业。”
拓跋晓晓一伸手,说:“请讲。”
郭嘉说:“及你投降之后,我们东夏交还陈州的条件,就是善待你和你的宗亲,但你们必须前往长月为官,否则中原皇帝也不会答应。其次,部众要接受编户齐民,不再以部族之身存在,赐雍姓,分田亩,在你们的族人当中推选护民之官员,协助将来靖康派遣的官员治理此地。”
拓跋晓晓震惊道:“只为这个?”
他惊呼道:“狄阿鸟难道是拓跋神派来的使者吗?他打仗打胜了,反倒为了存活我拓跋氏……不,只为了给我们拓跋氏一人一个雍姓吗?”
郭嘉摇了摇头,又说:“不。还有更多。”
他站起来,瘦弱的身躯因为身后站着强大的东夏,威风凛凛地说:“概括起来,就是协助你们完成一个三方盟约。”
他好像在东夏的广屋中,来回行走,脸上熠熠生辉,兴奋地说:“你们投降的条件,我们东夏把你们交还给朝廷的条件,就是朝廷需要善待你们,把你们当成雍族一样的百姓,不能滥杀,滥捕,要给你们生存的权力,要有人管你们的死活,但是你们也需要承诺,永不反叛,勇于仕官,而我们东夏用一国来保证这一诺言的完成,这比朝廷为了让你投降所作的承诺可靠吧?”
拓跋晓晓怎么想都想不通,继续追问:“你们图什么?”
郭嘉笑了,说:“我们大王的心胸怎么是你能够猜测的?他图什么?他图的就是你们的族群不受欺凌。”
他伸出一指,在拓跋晓晓呆滞的眼神跟前晃一晃说:“你别忘了。我们大王是吊民伐罪来的,来的是王师,行的是义举。”
他又说:“我知道靖康国为了说服你投降,给你许诺了巨大的好处,这个我们东夏保证不了,但是我们东夏能保证许诺你的都能实现,你能够活着,你的宗亲能够活着。英雄的拓跋巍巍汗王的子孙们都活着。从此安居乐业,成为中原王朝的一员。你们不也自称是与雍族同源吗?难道会很排斥吗?”
拓跋晓晓震惊中,猛地站来起来,大声说:“不。怎么会排斥?可是能实现吗?”
郭嘉笑道:“我王说要实现,就必须实现。章程我全带来了,包括靖康朝廷接收之后,不得清算旧账,不得滥捕滥杀,所下政令,当地选出来的护民官有权反驳……”他一拍手,让人送来一匝章程,放到拓跋晓晓面前。
拓跋晓晓抢一样抓在手里,飞快上下翻动。
片刻之后,他又追问:“我还是弄不明白,狄阿鸟——不,大王他,为何如此厚待我们拓跋氏。”
郭嘉说:“我王也有胡人的血统。他不希望战胜的一方随意屠戮另外一方。如果他制止不了,他打这一仗,牺牲我们东夏几万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要帮助你们与靖康作一个约定。如果靖康君主开明,他会接受的,而且不会记恨你,仍然给你高官做,只是要把你安置到长月去,避免陈国反复。”
他说:“你自己再看,也有针对你们的条件。凡陈国之土,皆无条件并入靖康,凡现有的陈国附庸,胆敢有不服靖康朝廷的,你们有义务让他们臣服。”
拓跋晓晓当机立断,好像生怕东夏人反悔一样,单膝扎下,以雍礼拜谢说:“我愿率陈国以降。我服了。”
他一抬头说:“东夏王的恩情,我敢以性命保证,我拓跋氏之人,不我陈国之人,皆永生难忘,结草衔环,以期后报。没有大王的恩准,我一生不出长月,不踏入陈州,只为换来族人的安宁。但是,如果大王和朝廷决裂了,请允许我回陈州,举众以从。”
郭嘉笑道:“远了。远了。难道靖康皇帝的命令,你也敢不从?”
他伸手挽起拓跋晓晓,说:“来的时候,我还拿不准你有没有这个见识。可是我王跟我说,拓跋晓晓也是个英雄。他自幼征战,爱惜部众,声誉很高,自然不会为一己之私,却百万人之利。他必降。”
拓跋晓晓激动地说:“知我者,大王也。”
他豪气地说:“我听说拓跋久兴勾引大王的小妾,他现在还在城里,我立刻派兵去抓他,献给大王治罪。”
郭嘉摆了摆手说:“他跑啦。想都不用想,他听说我们东夏人一被你接见,他就会跑。抓到他,也是两难,不杀他,我王之耻辱不洗,杀了他,靖康皇帝又不高兴。别去找他啦。我听你是好酒之人,我也是,怎么样?不打算出美酒招待我们吗?”
拓跋晓晓沉声说:“当然。上最好的美酒。”
他有点黯淡,大声说:“尽情地喝,现在不喝,将来也喝不上了。”
郭嘉按按他的胳膊说:“殿下不必伤感。宗庙和家财,为何不一起加进去做条件呢?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继承汗国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和你一接触,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一肚子鬼主意的人。就陈国的情况,你也很难驾驭呀。”
拓跋晓晓默认了。
半晌,他提出要求说:“我想见大王一面,还请上使告诉大王。虽然战争中他打败了我父汗,也打败了我,但是我还是想当面感谢他。我听说陈州南方的族人在受俘之后,多数都沦为了奴隶,我难以想象他们的命运……”
郭嘉说:“我王会见你的。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若是你将来一去长月数十年,他现在不见,岂不是再见不到,与一位英雄失之交臂?”
一百六十六节 春风桃花笑
拓跋晓晓跟做梦一样。
郭嘉爱喝酒,喝酒却不行,几杯就喝翻了。拓跋晓晓见他不行了,持酒而起,把陪坐的人都喝一遍,喝完众人,发现拓跋阿尔蔑到了,一脸的严肃站在外面,就跑到他跟前,去挽他的胳膊说:“阿弟。你怎么来了?”拓跋阿尔蔑一扭脸就走。拓跋晓晓只好跟上,跟了一阵,拓跋阿尔蔑说:“狄阿鸟不会接手陈国的,他是跟着浑水,你怎么能亏待拓跋久兴,招待他呢?”
拓跋晓晓笑了。
他在拓跋阿尔蔑耳边耳语片刻,拓跋阿尔蔑说:“我边去行散,边想一想。”
拓跋晓晓也老觉得他高深莫测。
五石散在陈国还不是那么流行,倒是没有盛传它的危害。其实就是盛传也没用。那些大门阀,大贵族,要的是各种享受,都认为自己能够行散得方,只要飘飘欲仙,只要超尘脱俗就行了。
拓跋晓晓回去陪客人了。
拓跋阿尔蔑就沿着园子行散,随着服用五石散的日子越久,他越有点反常,不管显得多么高深,却不是常人可以理解。
随着行散完毕,往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拓跋晓晓要投降狄阿鸟。拓跋晓晓要投降狄阿鸟。”
一路回家,王曲曲坐在庭院抚琴,一眼瞅见他,暗自一声气叹。
女大十八变,随着脸上的婴儿肥渐渐消散和锦衣玉食带来的营养,她身骨一下挺拔起来,显得娇柔妩媚。
但是她很少去笑。
王双锡告诉拓跋阿尔蔑,说她在陇上受到过刺激,受过伤,慢慢就好了,新婚燕尔的,拓跋阿尔蔑也不觉得,时间久了,拓跋阿尔蔑不由得不舒服,自家正妻不肯笑,心里好不懊恼,感情日久日淡。
王曲曲虽然不冲他笑,对他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激之情,停住琴身,要求说:“殿下。再行散,你让妾身陪着你。别栽倒了。”她听到拓跋阿尔蔑念念有词,以为是有话说给自己,追问说:“殿下。你说什么?”
拓跋阿尔蔑行完散,觉得头脑好多了,就应了一声说:“没与你说,拓跋晓晓要投降东夏王,东夏王就要进城了。”
王曲曲心里咯噔一下。
她竟没有迎上去送拓跋阿尔蔑进屋,凝思盯着夜空,突然往琴上一趴,“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不大会儿,她揩揩眼泪,坐端正了,开始弹琴,琴声散乱,不成曲调,不知怎么拨到了,她一声呻吟,弦断手伤。
指若柔荑,飘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过了片刻,她悠悠地说:“他放阿尔蔑回来,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呀。只是李思晴那个嫉妇?”
她没有往下说,听到脚步声和卫士招呼人的声音,扭头看过去。
王双锡越发地肥胖,小胖墩一样挪了过来。
他一到亭子里,就往四周望,压低声音说:“妹子。你听说了吗?东夏王要进城了。他的军队开过来了,与西边来的人在城下会师,喊得震天响。人都往一起抱,帽巾什么的扔得漫天。”
他发觉王曲曲没反应,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问:“你不知道东夏王是谁么?”
王曲曲淡淡地说:“知道又怎样?我嫁了人,他娶了妻妾。”
她疑惑地盯着王双锡,轻声问:“你想干什么?再刺杀他一回?”
王双锡往门廊看了一眼,坐到他旁边说:“那个病秧子还能与你同房不能?陈国要完了,再过下去,不定是什么生活。你也别太死心眼。”
王曲曲没有吭声。
王双锡连忙说:“而且你得救你哥哥。我当年刺杀过他,还私下通陈,他能不记得么?他如果进城,那么多西陇人从西北回来,指不定会怎么样我。按说我可以提前跑,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王曲曲咬住自己的嘴唇,眼睛里全是黄豆大小的眼泪。
她小声说:“哥。你跑吧。我怕李思晴使坏。”
王双锡苦笑说:“跑?哥舍不得你不说。还有哪可以跑,不是靖康朝廷的地界,就是他东夏的地界,都要命。”他说:“你试试吧。保不住我,保住咱家,保住你嫂子她们,保住你侄子,给王家留上种。当年我看好陈国,哪想到他一个土匪头子这么多年都死不了,还混出来了?”
王曲曲轻声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和拓跋阿尔蔑在一起之后,我在路上碰到过他,我就知道有这一天。他故意装傻谴责拓跋阿尔蔑让死那么多人。我知道他心里恨,他一定还会回来的。但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我依然还年轻,他也没老。只是有了阿尔蔑,我又能怎么样呢?阿尔蔑对我们也不薄。”
王双锡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别管阿尔蔑了。杀不杀我另说。你也要有个前途呀。他放阿尔蔑回来,说是和我们是故人,那还不是心里藏着你。阿尔蔑被看着你的面子上活着回来,等于是已经还他的情了。”
王曲曲沉吟不语。
突然,她吐了檀口,嘤嘤说:“我怕见他。我不敢。我又想梳妆打扮,站在城楼接他,又怕见他。”
王双锡叹气说:“哥给你挣下的呀。要是咱们家能像李氏周氏一样横行一方,他还会娶李思晴不要你?李思晴享福了,贵为一国之后了,日他娘的,这运道?!”
王曲曲没有再往下说话。
她拧了一汪眉,有点出神地望着亭子一旁探头的月季。
王双锡又叹了几口气,站起来走了。
王曲曲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晚上都在梳妆打扮,但是无论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没有当年的李思晴漂亮。
拓跋阿尔蔑突然在外头喊她,她慌乱地一掩藏,擦擦嘴唇站起来,往外走去。
到了外头,拓跋阿尔蔑却是问她:“娘子。狄阿鸟是不是爱你?他为什么说你是他的故人,放我回来?”
王曲曲摇了摇头。
拓跋阿尔蔑却满脸兴奋地说:“曲曲,你跟我来。来。”
他上去就拽上王曲曲的衣裳。
五石散淫热,王曲曲知道他要干什么,发现是在外面,猛地挣脱他,大声说:“你疯了?找往日你的妖精们去。我是你妻子,你怎么能在庭院里……”
拓跋阿尔蔑却一脸诚恳,说:“明天就不是了。我去跟我三哥说,等他进城,把你献给他。你别有什么想法。能保住家族才好呀。”他说完,喘着气,又去脱王曲曲衣裳,说:“你是我妻子。我难过,我就想现在,这里……”如果是往日,他这样执意要求,王曲曲也许就肯了。
但是今天,王曲曲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裳,瞪住他说:“阿尔蔑。你不要太过分。你把我献给他,用意是什么?你把我惹生气,你觉得我会如你的意吗?”
拓跋阿尔蔑猛地住手了。他似笑非笑地喘一口,猛地一拂自己披散的头发,说:“狄阿鸟喜欢你。不可思议。他多少女人找不来。他喜欢你……好。只要你能保住家族。我认了。拓跋久兴个混蛋卷走他的小妾,却让我用妻子还?”他突然动情地搂住王曲曲,呜呜地哭:“我对不起你。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却要把你献给别人。但是不献,他也会夺呀。原谅我,曲曲。”
说完,他掉头就走得飞快。
王曲曲也一扭头,盯了一名丫鬟一眼,往自己房间跑去,到了房间,一头扎在床上哭泣。
这哭声是送给阿尔蔑的。
阿尔蔑娶她为妻,对她很好、很好,可是竟然不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因为要把她献给别人,在伤心难过,而自己呢,却早早地窃喜。但是,有些事情是不由自主的,也许是因为狄阿鸟伤过她,伤得太深,她就是忘不了,斩不断,突然之间,她把手伸在枕头底下,竟然去摸放在枕头下的匕首。然而与狄阿鸟相逢会是多么美好呀?日思夜想的梦中人,会站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情景诱惑到她,她的手又一点、一点地放松,最后撒开。
不爱的人你永远不爱。
爱的人,一生都在爱,总有什么是不可抗拒的。
王曲曲躺在那儿,含泪一笑,天马行空一样不知道想到哪,脱口就是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变得满脸大胡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笑盈盈地说:“小妾被拓跋久兴拐走了,活该。”
再过一会儿,她又有点失望,问:“为什么没把李思晴个贱货给拐走呢?”
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天,震天的锣鼓和声声的牛角把她吵醒,她爬起来问丫鬟:“杏儿。怎么回事呀。怎么这么吵?”
丫鬟说:“说今天东夏王晚上就有可能进城,外头排演怎么欢迎他呢。”
王曲曲反问:“欢迎他?三伯知道吗?”
丫鬟兴奋地说:“就是他安排的。他还派人去取传国玉玺,宗室玉碟,以及各种书文籍表。她说,人们都传来了。说东夏王要保百姓,作为保人,与朝廷约法三章之后才把陈州和陈国交给朝廷。”
王曲曲猛地坐起来。
后面的她丝毫不关心,只是问:“他下午就要进城?下午还是晚上?他怎么?”
丫鬟欢喜地说:“听说东夏王很年轻,都没有三太子殿下年龄大,却是白手起家的一国之君,不杀人,放了好多的俘虏回来,有些俘虏都进城了,背着吃的,穿着新衣裳,东夏布,厚厚的。”
她说:“一直都怕乱兵进城,又杀又抢,到处放火。”
王曲曲问她:“杏。你知道吗?他是我们西陇人。”
丫鬟“啊”了一声。
王曲曲又说:“你听过博格阿巴特的传说吗?”
小丫鬟连连点头,眼睛里冒出许多的小星星:“听说过,少年英雄,跟汗王打过仗,那时候我还小,扎俩牛角丫,看跟他守城的人练武,光听说过。听说他打完仗,一阵神风刮不见了,汗爷到处找他找不到。”
王曲曲泪光盈盈地说:“他就是东夏王。他的妻子死了,为了纪念他妻子,髡了头,像个花和尚,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那马耳朵尖尖的,四条腿又细又长。他总是在大拇指上挂着马鞭,有的时候还拿本书,坐下来就读,他相貌英俊,粗鲁背后隐藏着儒雅,身后的骑士个个威风凛凛……打起仗来,没人是他的对手。而且,他最爱笑,他的笑容像春天里盛开的桃花,带点泉水的甘甜。”
小丫鬟愣住了,说:“这个大英雄长得像女人呀?脸跟桃花一样。”
王曲曲陶醉着,轻声说:“你不懂。上女学的时候,我就学过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般的笑容,是世界上最难抵挡的笑容。不是他长得俊美,而是那笑容里,全是春天的气息。要是有一天,你碰到了一个笑起来像春天,像桃花的少年,千万要看好他,不要被别的女人抢走。”
一百六十七节 阻挡不了
整个凉中和凉北除了约五万的嫡系军队,另有被武装起来的军民五万左右,军事达到十万,而且这还不是上限,拓跋氏以及陈州的贵族族群若能再拼凑一些私兵,军队人数还能再多一些。所以拓跋晓晓上午召集文武将领,向他们宣布已经决定向东夏投降,不少人顿时失声痛哭。
本来下午开始,拓跋晓晓就要允许东夏军队进城。
一些自称老拓跋人的拓跋氏人聚集到拓跋晓晓的府外大闹,说当年老拓跋人一万人就能纵横大漠,而今有兵力十余万,却不战而降,丢尽祖先的威名。拓跋晓晓也不会把投降当成一件喜事。只是他对十万军力最清楚不过,军无战心,人心思安……像他一样知道底层军心的大将并不多,但他难以说得明白。甚至,他怀疑是拓跋久兴在背后捣鬼,这些人不是什么忠君爱国,而是希望投降给朝廷,再由朝廷册封他们的家长,一咬牙,动用一些霹雳手段,进行驱散和抓捕。
投降一途也是鲜血铺就的。
陈国不同于其它国家,贵族有兵,城内形势极为不稳,有了镇压,随时可能生乱,既然郭嘉在,拓跋晓晓只能向他问计。
郭嘉已经和城外通了消息。
大将吴班负责接收工作的筹备,也告诉他城外的困难。东夏本国上来的将士不多,精锐军队更少,目前又只抵达了一部分,其余军队要作为中军,与大王一起上来,而西北来的起义军队缺乏有素的训练和作装,进城无助于彰显国威……便是想为狄阿鸟找来像样的王室车驾都找不来。
他建议先不要急着入城,最好等到更近一步筹备之后,希望郭嘉能够协助拓跋晓晓稳定城内形势。
城内到底会不会生乱。
朝廷会不会在背后支持别人生乱,拓跋晓晓都拿不准,何况郭嘉。
拓跋晓晓已经被东夏王折服,又不是个轻易动摇的人,没有半分的反复,这一点让郭嘉很放心,但是怎么缓解有可能出现的危机?
郭嘉在与拓跋晓晓手底下人商讨投降接收步骤的同时,让拓跋晓晓放出风声:东夏王狄阿鸟已到城外,正在考虑何时入城为好。
狄阿鸟而今威名赫赫,两人这是在借用狄阿鸟本人的到来镇住大局。
你们不是闹吗,你们不是跳吗?狄阿鸟已经来了,看你们还敢?
紧接着,就是扩大告知东夏受降陈国,缔约三方的本意,增加投降仪式排练的参与,让普通民众用他们的意愿冲淡部分贵族少数人的私心。
最后,出来召开军事将领会议,宣布东夏对陈**队的安置,以安定军心。
为表现出投降的诚意,这几点拓跋晓晓毫不迟疑,依次照做。早晨的时候,城内就排演了欢迎东夏军队入城的仪式,吵得震天响,百姓们自然知晓,扩大宣传,其实已经没必要了。因为有传闻,东夏王下午或者晚上入城,到了傍晚,无数的百姓举着自制的旗帜蜂拥出来,声势极大……这对不安定因素是一种强大的震慑,不少大臣受到冲击,主动跑到拓跋晓晓跟前表态。
十夫长以上都参加的军事会议,只在很久以前的拓跋氏存在过。
拓跋晓晓带着忐忑,邀请郭嘉一起参加。当郭嘉从次席站起来,向军队传达信息,告诉他们部分征调起来的军队发遣解散,补足用度,精锐军队要进行自愿性质的改编,用到了一句“养兵在信,精之兵,养以饷,时限至即可脱伍,以奉养父母,照顾妻子”,顿时响起激烈的掌声。
这是没有办法的。
陈国也想轮戍,但他们百姓与靖康一比,丁数大不如,一旦打仗,靖康百抽一,他们十抽一都顶不住,所以,陈国仍是处在全国皆兵的状况。
尽管他们之中,游牧人多,战斗意志比靖康人强烈,但一旦起了大的战事,将士们也一样苦不堪言,有家不能回,与靖康边远戍守的远卒一样,要么等老,要么等死……当郭嘉把这些剖析给他们之后,告诉他们东夏军队的养练方式,中高级将领还无动于衷,十夫长百夫长不断激动击掌。
当然,击掌是东夏习俗。
讲话前郭嘉给他们作的约定,同意击掌,觉得好,击掌。
当郭嘉宣布军事将领仍作任用,用到“昔为敌,各为其主,今为友,夏王推心置腹,置田宅,欲养善安置众英雄”一语,那些贵族将领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恭贺。
军事会议即将结束,视情况而定,郭嘉又宣布了少数几个战犯。
第一个就是“拓跋久兴”。
这是在给中原朝廷难堪,也是为拓跋晓晓解决后顾之忧的,一旦在广泛的范围内宣布“拓跋久兴”为头号战犯,东夏的战争就圆满了,就是这个战犯挑起的东夏与陈国的战争,现在要他对战争负责。
而将来,靖康想用他来代替拓跋晓晓,难度就直线上升,陈国要继续与他往来的人也不得不慎重了。
其余几个,则是名声很臭,挑起战争言行的大臣。
比如拓跋巍巍与朝廷议和之后,向他出谋划策的大臣,昔日和臣求利,今日可再战求利,万不可自作约束。
郭嘉把他们的范围控制得很小、很小,避免牵动陈国人的神经,而当这个范围控制到极小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反倒安心。
战争中,多数人都是邪恶的,内心忐忑,见人家东夏早早就把对战争负责的人给择出来,就是清算,也清算不到我们的头上,自然是心中大定。
拓跋晓晓也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要知道上午的时候还有一种夹生饼的感觉,不由兴庆自己的决定正确。
好不容易回到家,拓跋阿尔蔑都等他一天了,见了他,就与他说妻子王曲曲是狄阿鸟旧爱的事情。
拓跋晓晓也有点不安。
是要自家识趣呢,还是假装不知道呢。
看着拓跋阿尔蔑清瘦的面庞,拓跋晓晓亦不免心疼,但是好不容易与东夏王建构了良好的关系,取得别人的支持,岂能再以一女子得罪他?
拓跋晓晓也一下下定决心。
他拍拍拓跋阿尔蔑的肩膀说:“难为你了。就这么办吧。他给了我们一条生路,给拓跋氏部众一线光明,总还要有所取舍的。你回去让她好好装扮一番。好好装扮一番。”
拓跋阿尔蔑走了。
他心里突然就多出来一丝耻辱感,像针扎一样疼。
拓跋阿尔蔑的妻子,他不止一次见过,柔美温淑,一见就令人难忘。
他不至于垂涎,但心里自有对自家命运的憎恨,对弟媳的同情,更多的是一种耻辱,拓跋氏子孙,都要献妻子保全了,这是何等的无奈?自昨日接见郭嘉,再到对东夏的信任,对狄阿鸟的仰慕,都越发地消淡。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握剑走了出来,不知不觉,他竟往拓跋阿尔蔑的住处走去了。
王曲曲早上洗浴,到了晚上还在梳妆打扮。
她听着不知情的仆妇们叽叽喳喳的惋惜和劝抚,一声不吭,生怕把喜色表现出来。
仆妇们更多的是担心东夏王那样的人物,会折磨凌辱人,不像阿尔蔑王子一样温文尔雅,有书卷气。她听在耳边,觉得很讽刺,心说:“你们见都没见过他,就知道瞎说。你们怎么知道这命运和造化呢,我以为一生再难见到他了,就这样老去,谁知道上天再一次把他推到我面前。”
拓跋晓晓大踏步闯进来,把一群女人全吓到了。
王曲曲也打个激灵。
拓跋阿尔蔑例外,对于拓跋巍巍家族的其它人,王曲曲都怀有浓重的敌意和恐惧,尤其是拓跋晓晓这位沙场久战,杀气腾腾的英武大汉。她更害怕拓跋晓晓兽性大发,临见他了,跑来凌辱自己,一瞬间,她就飞快移动到床跟前,挨着枕头坐旁边,脖子因为紧张微微颤抖。那枕头下头有匕首,要有什么不测,杀不了他拓跋晓晓,可以自杀。
拓跋晓晓是仗剑来的,表情凶恶,双目收缩。正是众人喘气的时候,他突然给王曲曲行了个礼,沉声道:“阿妹。我们家族对不起你。”片刻之后,他又说:“你要是不肯离开阿尔蔑,大可告诉我,我拓跋氏男儿可以降,但要站着降。不是我们吝啬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保全部族,百姓和亲人。”
王曲曲愣了一下。
拓跋晓晓催促一样往前迈了一步。
王曲曲害怕他到跟前来,连忙颤抖地说:“我愿意。我心甘情愿。是的。我没有你们那样恨他。阿尔蔑没了我,他还可以再娶,我……”
她想说,我要是没了他,却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的这个他,自然不是阿尔蔑,停顿在这儿,怕误会,她就不向下说了。
拓跋晓晓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女人。”
他掉头就走了。
王曲曲心里的负担一下就又上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让拓跋晓晓砍自己一剑,不过,就算是砍一剑也没用,太想他了,活着不就是想再见到他吗。
她绷紧嘴唇,蕴养了两滴眼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像是与谁赌气一样,又做到镜子跟前,手按到梳子上。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是谁,无论出多大丑,受多少伤,都阻挡不了我爱你的心,杀了我更不能。
你这个臭和尚,再给我从井里爬出来吧,她默默道。
一百六十八节 有亲有疏
接近傍晚的时候,东夏军队的将领们就都已经接到了通知,要聚集到凉中石门县,等候狄阿鸟的到来。
而狄阿鸟抵达凉中的第一站,就是石门县。
之所以狄阿鸟选择在石门县驻军,是之前东夏在石门县夺占一个粮仓,这个粮仓未动,目前东夏军队的补给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狄阿鸟抵达东凉城之后,东夏军队的补给就依赖王河运输了,因为没有抢占会宁,再从东凉城运输,就要走旱路,而十几万的起义军民,则会加重补给运送的困难。
因为夺取了高奴和东凉城,从用兵上讲,东夏不缺粮草,但是运输,却隐隐将之制衡。
将领们将石门县外的官道簇拥起来,而东夏中军的先锋也已经抵达,他们在石门县外准备行辕,按照他们的猜测,不消片刻,狄阿鸟就会到来。起义军队中一些将领有些骚动,有的紧张失措,有的满脸期待。祁连的内心也格外紧张,分别了十来年,众兄弟之间杳无音信,虽有念想,却未曾再能见到……他身边的博小鹿却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腰里别着书,时不时摆弄一把缴获的宝剑,一会儿正别,一会儿翻别。
他早早识得祁连,对祁连不显生,本来还因为这些年进步大,处处与祁连较劲比较,但较劲完之后,就又恢复成了小老弟,不停拉扯祁连的胳膊问祁连:“你觉得是这样好看,还是这样好看?”
祁连就纳闷了。
人家都毕恭毕敬地接狄阿鸟,这小子梳妆打扮,还拿把剑,捧本书,这会儿非要让大伙分神看他怎么别宝剑好看。薛礼是当年与祁连一起于曾阳县城投降的靖康鱼鳞军将领,与祁连互相扶持,八拜为交,站在祁连的一旁。觉得博小鹿太无聊,他就没好气地说:“少将军。怎么别好看有那么重要吗?大男人别个剑,咋别不一样?”
博小鹿反问:“雅将你懂不懂?”
薛礼不吭声了。
这博小鹿跟在狄阿鸟身边久了,练就了一身本领,到了西北,武艺和兵法自然都是数一数二的,平时傲得没边,祁连都镇不住他,薛礼更不想与他交恶。
博小鹿瞅瞅薛礼,否了。
这家伙身粗短腿,胡子拉碴,一眼看过去,就是草野军门,雅将?肯定不是。
博小鹿跳出来,大步往队伍前头走,一边走一边找自己认识的犍牛,看穿戴齐整的,就让对方帮自己整理衣裳。
对面吴班盯着他微笑。
这没办法。
“雅将”称号一提,没有将领不放在心上。
站在最前面等候狄阿鸟的竟是东归的万马。
他一再西迁,部族生活艰难,一听说东夏聚兵就不顾妻儿的反对,率领部众合兵了。
因为他当年收留过狄阿鸟,是狄阿鸟的叔伯辈,尤其祁连隐约知道点什么,私下与吴班讲过,众人自然不敢怠慢,把他放到第一位上……然而,他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发现自己身边的孩子们也都头低着,知道他们心里忐忑,便不自觉地苦笑一声。
当年自己挂在嘴边的一介不成才的子弟,比谁都成才,光是这一点,也是把人羞杀。
他身后好几个年轻的巴牙,都坦露出自己的胸膛。
再一看,背上还背着荆条。
博小鹿却还是记仇,走跟前了,打鼻孔里喷口气,在地上吐了一口。
鱼木疙瘩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万武激动地上前一步,却被万彪一把拽住。
万彪已隐隐成为万家的主心骨。
他的意思万武不敢不听,万武便退回来,却是说:“我们这一次来投奔他,带了两三千部众呢,这可都是夏侯氏的老底子,草原上征战不弱于谁,他的部将都敢在咱脸跟前往地下吐吐沫。”
万马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没有听清,却呵责说:“勿乱言。阿鸟是你们的兄弟。当年的事是你们……”
他身体已不太好,喘了口气。
博小鹿已经绕到几个背着荆棘的人旁边了,冷呵呵地说:“负荆请罪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小爷马上公爵了吧,家里牛羊遍地,妻子也给添丁了,这日子过得?啊呀,这才几年呀?跟对人!很重要!你看,这衣裳烂得,啊呀,一股羊臊味,这,这,看瘦得,骨头都凸着,吃不上肉吧。”他往背后一指,轻声说:“我的兵想吃,每天都能吃得上肉。”他把几个人臊得,恨不得头扎裤裆里。
他非昔日阿鹿,而今身为大将,哪怕再阴阳怪气,也有一股瘆人的气度在,几个巴牙还是被人呼来喊去的,如何敢招架,都想给他跪下来求饶。
没人管他?
谁能管他?
吴班起码不管。
别看他年龄小,吴班都没他南征北战的资历,就算按军功论,吴班也未必比得过,何况他是狄阿鸟的养弟。
吴班和万马也不熟,跑来呵斥博小鹿,合适吗?
吴班只好苦笑,最终朝祁连看去。祁连便大喊了一声:“博小鹿。你回来。”
博小鹿回来了。
片刻之后,万马就心潮起伏了。
最先上来的竟然是博大鹿。
前呼后拥,甲士锐健紧紧围裹。
这可是当初万马家的巴牙头目而已,而今气象,都不是一部大部首领可比。
博大鹿也意外,眼神里利芒闪烁,旋即在万彪,万武身上一收,现出淡淡的冷笑,脱口就是一句:“大首领回来了?”
他并不仇视万马,当年他不过是一个牧羊的奴隶,投靠了万马,万马对他有恩,但是万马的儿子们,他却有一种骨子里的恨意。
万马竟不知道自己孩子干的事儿。
他只知道他博大鹿杀妻子以从狄阿鸟,从此一起浪迹天涯,自认为他凶残无比,不免带出几分忌惮,连忙说:“鹿巴呀。你也有一番成就了呀。”说完,就闭嘴不言了。
博大鹿点了点头。
万马和狄阿鸟之间的关系,也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他都替狄阿鸟头疼,这是他的一个叔父呀,唯一剩下的亲叔父。看他们这些人的模样,是往西一再迁徙,大部打不过,小部打赢吃不饱,更知道他们这次回来,不定是不是走投无路,但狄阿鸟得善待他们呀。能给他们什么呢?不符合大夏律了,狄阿鸟自然不会给,而给少了呢,他们还会认为自己带着部众来投奔,什么都没落着,从而会失衡,认为投降了亲戚,还不如投降个外人。
博大鹿却深刻地记得,当年万彪他们可都是要杀狄阿鸟的。
博大鹿不再与他们寒暄,也没兴趣寒暄的,一摆手,将骑士们分列两旁。
他一眼看到博小鹿,招招手,小声问:“祁连怎么排那么靠后?他是我们的老兄弟了,又是领兵的大将,为什么不往前来?”他又问:“龚山通,白老爷子,还有?薛礼,王山,丁成,马二裘……”想不起来,他拿出一张纸,交给博小鹿说:“安排这些旧人今晚赴宴。大王要与旧人把酒言欢。”
博小鹿也压低声音问:“曾阳周氏那边呢?”
博大鹿肯定地说:“大王一个也不见,行文阿哥和老太太不在了之后,大王已与他们恩断义绝。要知道,因为他们的投降,经武阿哥被朝廷流放,被找到时,已经死于外地,大王不见面就杀他们,已经算宽大了。”
博小鹿点了点头。
博小鹿目比了一下万马,示意他怎么办。
博大鹿也看过去,低声说:“你可以与祁连商量,适度增加一些西陇的人杰。至于对那边——他们怎么安排,大王没说话。这尊神我也定不了,这样吧,待会大王到了,见了面,他自己总会作安排的。”
不大工夫,又是一队甲兵开赴过来。
一些不熟悉的人自觉还要等下去,而东夏国内来的人却开始欢呼。
万马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平平无奇的骑兵中,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在向众人问好:“诸将士辛苦了。”
这还没有博大鹿过来得威风呢。
他们还在惊愕,两个小孩前后追赶,一前一后停到众人面前。
博小鹿扑上去就把嗒嗒儿虎的马逮上,笑眯眯地要求:“跟阿叔见见人。”嗒嗒儿虎爬下马,随后狄阿瓜也下了马,后面狄阿鸟跟上来。万马顿时激动,手舞足蹈地喊道:“阿鸟。”狄阿鸟还了个笑,在他跟前下马,将缰绳扔给别人,扶住他的手拍一拍,笑着说:“欢迎阿叔回来。”
万马已经觉得很亲切了。
但东夏的将领们都知道,这是冷淡。
狄阿鸟与万马拥抱一番,却拒绝了迎上来的万彪,只拍拍他的肩膀。
万彪眼神闪烁了一下,就退到万马身后了,走到鱼木疙瘩身边,狄阿鸟只点了点头。
几个负荆请罪的巴牙挤过来跪地上了。
狄阿鸟却又是一番模样,一个一个搀扶起来,轻声说:“受苦了。”
几个巴牙顿时哭得鼻涕眼泪都是。一回头,狄阿鸟用马鞭指着几人喊了嗒嗒儿虎一声,告诉说:“这是你的几位阿叔,当年你阿爸有幸有他们呀。只是阿爸自己过得凄惨,最后连他们都顶不住,离开阿爸了,他们是真顶不住了呀,饥饿,困苦,冻疮,对于他们,阿爸是愧疚的,记住,他们也还是你阿爸的好弟兄。”
意外,绝对意外。
博小鹿张大了嘴巴。
面对万马,狄阿鸟都没有喊嗒嗒儿虎。
狄阿鸟又要求说:“给他们行个礼。这是替阿爸告诉他们,阿爸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同甘共苦过的兄弟们,活着的死去的。”
嗒嗒儿虎立刻给他们行了个摸心礼。
万马心里不是滋味。
我是他的亲叔叔,他怎么能不让孩子拜见我呢?
博小鹿只好违心提醒说:“那边是你叔爷,你……”
还没说完,狄阿鸟打断说:“那不行,先找你叔爷家的阿奶拜见,你叔爷怕老婆,你不先拜奶奶,回头你叔爷可就难咯。”
万马顿时满脸通红。
鱼木疙瘩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大喊一声:“狄阿鸟,你什么意思?”
东夏将士个个动怒。
狄阿鸟一把拦住博小鹿,走回来,走到他旁边,直接说:“鱼木首领。鱼木黎将军从来没有敢冲孤大呼小叫过。你认为你有张牙舞爪的资格吧。那孤想问问你,你回来,是真心侍奉孤,还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鱼木疙瘩一拧眉。
狄阿鸟淡淡地笑道:“你要记住,咬主人的狗,主人掰他的牙。”
鱼木疙瘩浑身都在抽搐。
狄阿鸟却逼视他,还往前挪了一步,等他后退一步,而万马试图来隔断,就说:“这是我们家族自己的事,鱼木疙瘩,孤警告你,你再瞎掺合,你会死无葬身之地。”回过身来,他拉住万马的胳膊说:“侄儿是无礼,但不是在记恨当年。见你们把部众带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部众你可愿意交还给孤?”
这什么意思?
众人愣了片刻,万武猛地跳上前去。博小鹿立刻迎了上去,一拽一扣,就把他窝在脚下按制住。
万马猛地一叹气,过了一会儿说:“交给你吧。也没什么舍不得的,都是一家人。”
狄阿鸟瞪了博小鹿一眼,要求说:“放开。”
他带着无边的锐气,走到万武旁边,问万武:“你不愿意?”
万武吼道:“狄阿鸟。我们父子可是来投奔你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呢?”
狄阿鸟冷笑说:“孤怎么样?部众是你们的私产吗?”
他一转脸,逼视鱼木疙瘩:“是你的私产吗?”
万武又惊又怕,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是个下马威。
适可而止就行了。
狄阿鸟宣布说:“部众肯定是要收回来。阿叔主动交来部众,大公无私,孤亦不能轻慢待之呀。记下来,爵位封赏可与我堂伯看齐。”
旁边顿时有人惊呼:“大王。太高了。”
万马也不免记恨地朝这人看去,从亲情的角度上言,亲叔还比不过堂伯?
狄阿鸟轻声道:“不高。他是我的亲叔叔呀。孤再恨他,也不可能薄待他。何况他主动交来部众,结束了夏侯氏部众四分五裂的局面,也是一场大功劳。”
狄阿鸟牵着嗒嗒儿虎,大踏步往前走去,嗒嗒儿虎的目光还留在身后,狄阿鸟嘴角里却满是冷笑。
部众?
怎么可能让他们当成私产?
今日冷待,改日可以和解,但是部众不一开始就收回来,一并安置了,将来怎么能开口收回来?
他大步流星,走去了祁连身边。
祁连已经成了个枣红脸膛的大汉。
狄阿鸟一拳擂在他胸上,笑了起来。
祁连先是拘谨,但很快也爽朗地笑了起来,双双拥抱。
狄阿鸟干脆一把把他抱起来,再放下,给嗒嗒儿虎说:“你阿叔,和亲阿叔一样的阿叔,武艺好,箭法好。”
嗒嗒儿虎连忙行礼。
接着,狄阿鸟一路拥抱过去,远不是对万马等人的冷淡。
龚山通扑在脚下痛哭。
狄阿鸟把他强拽起来,带着兴奋说:“孤的子房找回来了呀。”
龚山通是有大才能的人,但一句上古贤才“子房”,却一下夸到顶了,于是自己红个脸,讷讷地说:“大王取笑了。”
远处,万马等人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一团喧闹。
鱼木疙瘩悠悠地说:“看他怎么对待外人,又怎么对待我们?投奔他,还不如在草原上流浪呢。”
万马叹气说:“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你心里没数吗?”
狄阿鸟一路走过去,直接把白燕詹,龚山通和祁连带在身边,并要他们一路给介绍下去,等到了西陇周氏,则厌恶地说:“雍奸也起义了吗?”白燕詹咳嗽了一声提醒他。狄阿鸟却从鼻子里冷冷喷了一口气:“若不是陈国投降于东夏,一时清洗了往事,这些投降叛国的,都应该重重治罪。”
说完,也不管周氏爷们是不是发愣,带着人往下头走去。
见完众人,往他的行辕去,在路上,他便问嗒嗒儿虎:“知道阿爸为什么对有的人冷淡,对有的人呵责,对有的人不屑一顾吗?何人该远,何人该近,你要分清楚,昏庸的君主,就是亲近不该亲近的人,远离不该远离的人。”
嗒嗒儿虎皮皮地作个鬼脸。
旁边白燕詹还在为周氏说话,轻声说:“周氏也等于被迫而降呀。”
狄阿鸟轻声说:“孤岂不知道?但他们投降之后呢?难道还要让天下人去学他们被迫而降吗?”
当年周氏投降之后,不是来曾阳劝降,就是家族里头的人跑到曾阳做县长,关键是,靖康早为他们落案。
白燕詹点了点头。
名声臭了,狄阿鸟总不能赶着去沾身粪吧。
狄阿鸟又说:“老太太被逼死了,经武被流放,也死了,这是孤感情上无法谅解的往事。”讲到这里,他一阵感怀,就开始给嗒嗒儿虎讲他的“义兄、义母”,往事历历在目,他讲得动情,把白燕詹都给听哭了。狄阿鸟这又要求龚山通说:“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给孤准备篇祭文,铭记这一切吧。”
再面朝祁连,他真诚地说:“东夏的军事制度和兵法自有体系,你是后来者,已经落后了,孤不急于拔苗助长,所以寄期望你好生学习,之后再将兵,再为孤征战,沉不下心的人,不可作大将。”
祁连连连点头。
狄阿鸟又说:“军队聚集在凉中不是办法,你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赶紧的,把老弱送往东凉城,在那儿就食。之后对你们的安置,孤还要与你们商量一下,今天重逢,先不讲这些了吧。”
龚山通苦恼地说:“相当多的人想返回西陇。”
狄阿鸟叹气说:“是呀。旧土难舍呀。但孤不可能让他们回西陇,回曾阳,那里不是东夏的地方,东夏也保证不了他们的耕地和生活。你就这样告诉他们吧,如果执意回去,孤会与朝廷打招呼,一路放他们南迁。”
白燕詹笑道:“龚秀才。你过虑了。也没有多少人执意回去。想回是一回事儿,真正会回去是另外一回事儿。正像大王说的那样,不回去什么都有了,回去,一切未可知,造好声势,不用过于担心。再则,就是要快,让老弱去东凉城就食的事情不可以拖,明天就要动员他们上路。”
一百六十九节 第一个危机
晚上,狄阿鸟在行辕摆宴大宴西陇旧人。
很多在靖康**队呆过的将领,除了吃喝,隐隐带着别的期望,因为陈国投降在即,君王抵达前线,按照习俗,那是要犒赏三军的呀。没想到酒宴举办起来,军民共乐,士兵们一群一群跳舞,狄阿鸟挨个儿与他们喝酒说话,却不是一纸王命,宣布对三军的犒赏,除了改善生活,一人发他个几两、十几两银子。
这是极为普遍的念头,也不是说人贪这点钱,而历来有此风俗。
起码祁连就被好几个人给问起过。
他不免踯躅,要知道,要是就这个事儿提醒狄阿鸟,一人几两银子,那就是几十万两银子撒出去。
东夏国有没有这么多钱?
一旦自己张口了,狄阿鸟怎么拒绝?
他来到狄阿鸟身边,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好在龚山通也来提醒狄阿鸟,招呼狄阿鸟到背人的地方说话。
话一说出来,狄阿鸟“扑哧”一声笑了。
战争本来就是一件靡费的事儿。
十几万人一个犒赏,百万之数能不能打住都难说。
这百万,可不是百万钱,而是百万两的纹银。狄阿鸟在国内,犒赏是把他内府的牛羊给杀出来,为将士们改善生活,也时常给人见面礼,都是当红包给那些跑来祝贺的部下,还真没有只为图个高兴,直接给军队均沾犒赏,一人给多发多少钱。但这在靖康国内,却是已经约定成俗,而且这个钱,还必须是皇帝出。打仗,皇帝亲临前线要发,打了胜仗,凯旋要发,皇帝死了,新皇帝继承皇位,也要发,当年的长月之乱的最大诱因,就是皇帝拿不出来犒赏三军,种下不安定因素。
所以皇帝没钱的时候,不敢亲临前线,军队打了胜仗,不能由着军队大批凯旋,出现在皇帝面前。
而皇帝,那些爱花钱的,攒不住钱的,也不得不敛财。
祁连见狄阿鸟笑了,心里顿时一松,觉得狄阿鸟准备了钱。
龚山通心中却一紧,觉得狄阿鸟没有重视,还能笑。
狄阿鸟扫视一下他俩,轻声说:“在东夏,军队是拿饷银的,逢年过节,有喜庆之事,朝廷会有加发。但是犒赏没有,利益均沾,图个至尊气派,孤没有搞过。孤不是没有钱,孤现在有多少钱,孤自己都没算过。但是远道打仗,孤带着百万纹银吗?你们这是为难孤呀。而且孤不敢开此风气,将来老子要死了,老子的儿子上台,军队给他要钱,那不是欺负孤儿子去了吗?宣布下去,东夏没有见人发钱的犒赏,但是为大伙准备了安家费,跟孤走的,安家费用,孤来出。”
祁连低头沉思。
他一抬头,反问:“不能从陈国国库支取一些吗?”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该支取时孤会支取,但不是支取出来见人就发,而是赏战功,济穷困,补贴军费……而且,你们十几万人也不能叫军队吧。”
他见祁连眉头又皱起来,轻声问:“觉得孤尖酸了?让你们大失所望?”
他也为这样的陋习头疼,转脸往龚山通看去。
龚山沉思了一下,问他:“不能把将来发给他们的安家费叫成犒赏?”
狄阿鸟摇了摇头。
狄阿鸟带着点酒意说:“论功行赏,有功之臣可以报上来,犒赏,到此为止。”
龚山通有些话说不开,欲言又止,正好见大本营有人过来,就不吭声了。
大本营过来的文参过来,是得到了消息,一到就说:“靖康的军队在往凉中城急行军。在一些地方,照会我们让放行。这群狗娘养的,仗不好好打,争功跑得快,大王……你说他们不会和咱们干起来吧?”
狄阿鸟举着铜杯,抿了一口,眼神里荡漾着苦笑。他说:“不该让,为什么要让?这样吧,给他们羊杜大总戎一个邀请,受降陈国,他可以带人来参礼,正好可以提一提把陈国交给他们的条件。这个时候,不要与他们有一分的妥协,如果他们敢用兵,不克制,没分寸,就给孤狠狠地打,打回去。打了再谈。”
文参这又说:“鉴于形势,还是尽快受降入城。”
狄阿鸟点了点头。
文参又告诉他,受降的地点,受降的步骤,受降所用的礼乐,以及入城仪式选用的兵马都已经拟定……狄阿鸟抬头望一望热火朝天的宴席,吩咐说:“酒宴之后再报上来。”
大本营的人一走,龚山通就为眼下的形势分析说:“既然朝廷的军队开赴过来,起义的军队更要重视,大王不要省这个钱呐。”
狄阿鸟想想也是,叹了一口气,差点松口。
随后,他问:“军心稳不稳?不要说朝廷军队一开过来,他们就跟着朝廷往南去。”紧接着他看向祁连,逼视着问:“发不发这个钱,有这么重要吗?”他随后把问题扔出来了,反问:“国内的军队怎么办?孤发给你们了,孤国内的人怎么办?高奴之战,孤动员国内老幼,几乎家家出人……好,孤一咬牙,全部犒赏,等于一家发几千东夏钱。问题是这些钱发下去,有什么意义?国家的物价会跟着发出去涨上来吧?钱不是实物呀。国家的钱多了,实物却一样,能起什么作用?”
他把两人说愣了。
他也把自己说醒了,这犒赏,既没意义,又虚伪,就是图个至尊送钱。
他说了句“好了,好了”,就往酒宴上走去。
祁连和龚山通面面相觑,毕竟众人分别多年,不知道他是不是很不耐烦。
狄阿鸟出来,祁连和龚山通跟出去,薛礼正在满世界找他们呢。
其中必经之路土云寨是由他的部队在控制着,朝廷军队要通过,他不知道报给谁,冲过来就说:“朝廷的军队要从我的地方通过,一个劲儿威胁说,他们是天子的军队,不让路就是逆天……”
狄阿鸟一揽他的肩膀,推他回去说:“还逆天?不管他,喝酒。”
回到场地上,狄阿鸟到处与人说笑,等跳舞的东夏士兵上来,拉了这个上去,拉了那个上去,一起欢闹,但他发现,西陇人大概是受风俗限制,很少有人上场。
吃得满脸油光的嗒嗒儿虎扎在一群高显人里头,给众人带来了原始的萨满舞,顿时就把萨满风俗给笼罩下来了。
不少西陇人听听不懂,看看不明白,倒是觉得神秘古怪,混在里头,稀疏地跟着别人喝彩。
龚山通又发愁,在狄阿鸟身边说:“部族味道太重了,大王不怕人反感呀。”
狄阿鸟叹道:“你们被陈国北迁,没接触过萨满教?”
龚山通说:“所以才怕人反感,陈国部落中的人就时不时来这一套。”
狄阿鸟一拍脑门,才觉得自己失误,招待这些旧人的时候,没有多考虑一二。
浪费了这支舞呀。
这是一支很传统的高显舞,不知承载了多少意义。
狄阿鸟觉得隐藏在内中的问题很多,忍不住想说两句,举起一只手。
狄黑虎提醒身边的人:“停下。大王有话要讲。”
场内慢慢静了下来。
狄阿鸟放下酒杯,来到场地中央,举起两手往下按,让众人放松自在,不要都站起来表示对自己的尊重。
其实他心里也没想好怎么说,喝了不少酒,虽然知道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克制着,但还是带了几分酒意。
他环顾四周,问道:“刚才这些勇士献了一舞,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舞吗?”
博小鹿大叫:“猎天鹅。”
狄阿鸟轻轻点了点头,他问:“你们知道这支舞为何叫猎天鹅吗?”
博小鹿回答不上来了,笑着缩回去。
狄阿鸟朝嗒嗒儿虎看去,问他:“李虎。你让人跳了这个舞,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嗒嗒儿虎脆生回答:“大王。我知道。”
他一蹦一跳跑出来。
其实有些人都开始纳闷了,这明明是他儿子,这会儿又怎么变成了李虎。
嗒嗒儿虎站在火光中,毫不畏惧地说:“我知道这支舞的来历,所以才和我的部下们一起献给大家的。可是大家都不鼓掌。是不是小子跳的不好呀。”
狄阿鸟有点怜爱地看着他。
这小子还以为他跳的不好才冷场了的。
嗒嗒儿虎说:“从前有一个部族,他们的首领叫龙乞乾,他居住在按出虎旁边,按出虎是个地名。”
他停了一下,说:“也有人说是蒽楚湖的湖畔。他部族的人并不多,不但老受五国部的欺负,而且每次出猎,打到的猎物都很少。他们那儿天鹅可多了,如果能打下来天鹅,就不用挨饿了。但是天鹅飞得太高了,他们的弓箭简陋,根本射不到,为了能打到天鹅,龙乞乾就养了一只海东青。这天,他带着自己的海东青去打猎,放了海东青去抓天鹅,结果天鹅没逮住,碰到了几个打猎的人。其中一个猎人‘嗖’一下,把他的海东青射杀了。怎么办?你们猜?他全靠海东青来抓天鹅的,结果这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把他的海东青给射杀了。”
大伙都觉得稀奇,十来岁的孩子跳了支舞,站在众人面前讲故事,口齿伶俐。有些人也是为了取悦狄阿鸟,送他掌声,送他回答:“还能怎么办?肯定上去抓住这几个人,让他们赔。”
嗒嗒儿虎举着两只拳头,大声喊道:“错啦。”
他向狄阿鸟看了一眼,发现狄阿鸟露出淡淡的微笑,得意地晃晃脑袋。
嗒嗒儿虎得到了鼓励,又说:“龙乞乾本来恨死这几个人了,差点冲下来杀死他们,为自己的海东青报仇。但是他一转念,心说,这不是雍部的几个年轻人吗?雍部的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就带着部众跳出来,问几个雍部人:‘你们怎么打猎打到我们这儿来了?’其中一个雍部的年轻人就说:‘没有办法。五国部太强大,不允许我们到他们的范围打猎,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们打不到猎,才到这里碰碰运气。’他心里也很忐忑,就是他射杀了龙乞乾的海东青。他们雍部是中原人呀,戍守边关,最后就呆在那儿了,没有女人,他三十五岁还没成亲,他就说,赔不了你的海东青,反正家里也没有妻子等我回家,我就跟你走吧。他就跟龙乞乾走了。”
嗒嗒儿虎喊道:“你们要是龙乞乾,你们怎么办呀?”
大伙多数说:“会不会把他杀了?”
少数说:“肯定把他当奴隶使唤。”
嗒嗒儿虎哈哈大笑说:“都错啦。龙乞乾一到家,就把他妹妹许配给那个年轻人啦。他跟那个年轻说,这天上都是天鹅,如果能够打得到,我们为何还要争猎物呢?”
大伙愣住了。
博小鹿大叫:“李虎。我知道是谁啦。他三十五了,还是年轻人吗?”
嗒嗒儿虎给他得意地晃晃脑袋,乐着说:“你才知道呀,就是年轻,三十五也还年轻。”接着又往下讲:“龙乞乾送了很多嫁妆给那个年轻人,让他把自己的妹妹带走了,说,你回去给大伙商量一下,要是行的话,咱们合族吧。”
众人大声说:“这是美人计。这是骗他,利用他,把他一族人都骗过去。”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是他们都想相亲相爱呀。那人回去之后一说,雍部的人都同意,他就带着雍部的人去与龙乞乾合族了,你们猜他们合族之后怎么样了?”
大伙想不出来。
嗒嗒儿虎就说:“他们合族之后,雍部带来了犀利的弓箭,可以直接射下天鹅。而雍部呢,有了龙乞乾英勇的族人,不两年,就战胜了五国部,割下五国部首领的头,给他们被五国部杀死的族人报了仇。他们一下打了很多的天鹅,猎物丰厚,就点起火把,跳舞祝贺,一直跳了三天三夜。”
他大声说:“我阿爸告诉我,合则大,分则小,知道互惠互利,能够相亲相爱的人们,不但能战胜强大的敌人,还能享用太平和幸福。”
狄阿鸟摆摆手,让他走,自己则说:“这两个人一个是高显龙氏的祖先,一个是高显雍氏的祖先。孩子跳这支舞,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你们,族群相合,各取所需,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东夏,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雍族和党那族是两个大族,其它族的人也不少,汇合起来,就是一个强大的东夏。这是一个新的国家,有新的习俗,要互相尊重,人们都要撇弃不好的陋习,学习其它族群的优点。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有很多不是我们雍族的战士,是他们帮你们打败了陈国,我的老朋友们。请你们像接受当年的我一样,接受他们,接受我们这个国家……我们一起来跳猎天鹅,我们一起享用幸福和安乐,而不是因为一只死掉的海东青相互仇杀。”
他邀请薛礼:“将军,赏光一起跳个舞吗?”
他邀请白燕詹:“老夫子,起来活动活动吗?”
他邀请下去,直到人都站了起来,凑过来,脸上洋溢着笑容,自己踏了两下脚,随着人们乱杂杂地移动,到处与人说:“东夏会因为你们相互接受,能够友爱,成为一个强大而正直的国家。”
嗒嗒儿虎紧紧跟着他,从一旁挑毛病,大叫:“正直是人呐,国家也正直啊?”
一百七十节 第二个危机
酒宴散去时已经即将入夜,狄阿鸟换了身衣裳,开始诸多定夺。有些事看起来不大,比如受降陈国的礼乐仪仗规格,马虎不得而又争议蜚然,大本营报上来几个选择,狄阿鸟便不得不从中挑选。三个预案之中,第一个预案,那是背后有不少人在推动,希望在仪式的礼乐上按照天子的标准,选取的诗章是修改了的颂,狄阿鸟苦笑摇了摇头;接着看第二个预案,陈国那边是天子的标准,而狄阿鸟这边儿,却是诸侯的标准……狄阿鸟微微点头,再看第三个预案,两边都是诸侯的标准。
他不由凝思起来。
这两个标准也是极有讲究的,按照第二个标准,陈国奏天子乐,无形之中便提高了东夏灭国之功。
而按照第三个标准,双双都是诸侯,功绩就大大缩水。
然而如果按照第二个标准,又好像他狄阿鸟在表彰他自己的功劳,而陈国看起来被拔高了,却是不利合入靖康。
难怪这三个预案均有争议,而第三个被排在最后。
狄阿鸟略一沉思,挑动一下眉毛,给几个大本营的人说:“按第三个吧。这样一来,并国就显得名正言顺。此外,将预案送入城内,给拓跋晓晓详细解释,做好说明。他也会赞成第三种的。”
很快,他说:“礼乐虽依诸侯,词大不必,‘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这不是现成的吗?陈颂呢,要突出拓跋氏是高阳之后,受封于代,因为蛮夷隔断了于中国的关系,所以一直不来朝贡,后世渐渐淡忘,因而成为敌国……颂词作过,一样送予拓跋晓晓,得到他的同意。”
好多事情的复杂程度,他自己也没想到,苦恼地说:“没想到受个降,连颂都要作,还是诸位心细。”
众文臣一阵笑。
东夏入城,却又是个难题。
国内上来的军队只有三万左右,这三万人,其中三千还是高显的,如果再减去封臣的人马,不到两万,凭借这两万人入城接收防务,再检阅军队,还要开赴凉北城,根本不够用,而西北起义的军队,毕竟不是真正的军队,拿来检阅是丢人的,拿来驻防,害怕军纪不够严明。
这又是个大问题。
大本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要陈国城内的军队出城投降,而驻扎在外头的陈**队,尽量遣散,动用一部分义军。
狄阿鸟却给他们否了。义军已经露出索要犒赏的意思,他们本来不是军队,你也不好以军队约束他们,更不适合在这节骨眼上有求于他们。比方说让他们去接收防务,他们要是不肯走了呢?
他们不是军队,想的是安居乐业。
他们要是闹着不走了,要求在凉中城安置他们怎么办?夺陈国人的田给他们?
用他们,有求于他们,哪怕他们听任安排,也要尽量避免,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并入到东夏。
狄阿鸟就问:“要是提前接收改编陈国的军队呢?”
众人一时陷入思索。
他们觉得哪不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文参小心翼翼地说:“安全问题上首先就过不了吧?”
他开了一个头,又有人说:“接收防务,整编他们的军队,这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情。何况改编军队,要是不放到受降以后,次序上也难安排。”
狄阿鸟问:“还有没有其它没有想到的问题?”
文臣们纷纷说:“暂时想不到别的了。”
狄阿鸟说:“明天先派人接收防务,整编投降的陈**队,我们不是带了一些凉中城凉北城的陈国起义士兵回来?给他们打去招呼,让他们有偿协助我们的军队,帮助维持城里的秩序,然后迅速把整个受降的陈**队全部拉出来,将领们各自建立档案,孤一个一个接见,问询。如果拓跋晓晓不反对,让他也出城,陪在孤身边见诸将。”
文臣们又有人说:“这不太可能。拓跋晓晓目前肯不肯这样交底?用陈国的军队,那还不如用起义的军队呢?”
狄阿鸟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犒赏三军,他犒不了,他怕生乱。
当年长月之乱,让他警醒。
他不认为这支起义军比陈军好控制,哪怕里头有自己撒进去的犍牛,有祁连他们……更不要说朝廷接下来会把他们当成重要拉拢的对象。
这是一个很大的危机,他甚至也想立刻改编十余万起义军队,但他不敢,陈国是降兵,他想怎么样怎么样,这起义的军队,都自划了范围,外部可以结好靖康,反倒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迅速整编陈**队,看起来冒险,其实会形成了相互的制衡,用陈**队制衡义军,用义军制衡陈**队。
他沙哑着嗓子,乾坤独断,决定说:“就这么办了,拓跋晓晓若拒绝,孤就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意。孤持鲜花予他,他自得报之桃李。派人告诉他,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摩擦和动乱。”
文臣之中仍有人理解不了,不用自己这边的义军,反过来要用陈军,一阵嘀咕、埋怨。狄阿鸟笑了笑,说:“把祁连和博小鹿给孤传回来,就是睡下了也拖过来,他们必须把军队的情况给孤交个底。羊杜会不会打上来,孤心里一点数也没有。陈军一旦接受改编,改编顺利,义军也一样立刻给孤改编掉。”
有人去照办了,他又盯着军队进城的路线图,进城阅兵的单位,轻声说:“阅兵之前,可以有百姓和起义的陈兵作先导,我们缺少战车,将步兵和骑兵分开,将工程兵和医兵分开,混淆百姓的视听,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军种呢?看个热闹而已。队伍也不要沉闷过去,多找些乐人,给找一队书生,一队萨满。”
文臣们愣了。
他们犹豫着说:“找书生上去干什么?”
狄阿鸟笑着说:“雍人重儒呀。为什么不能有一队书生阅兵?不但要阅,还要背着诗歌。不但要背着诗歌,还要带着圣人的画像。城内外都是有不少雍人的,一看书生都出场了,认同感就有了。”
文臣们个个“哦”一下。
他们对这个爱天马行空,不受约束的主君,已经是多见不怪,而且干这样的事儿,上上下下也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新鲜感,觉得怪有意思的。他们反问:“那萨满?”狄阿鸟轻声说:“对。萨满。游牧人随军必有萨满。萨满也出场了,他们也就有自己人的感觉了,你们说是不是的?”
众人一阵头疼,纷纷说找不来。
狄阿鸟一听就火了:“我们东夏也没灭萨满呀?怎么找不到几个?这样,给李虎要,给拓跋晓晓要,凑几百个。”
一个文臣逗乐一样说:“和尚和道士要不要?”
狄阿鸟一拍手,同意说:“你能找来,凑个热闹也行呀。交给你了,一样找一百。”
找道士和和尚?
这文参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怪自己多嘴。
把他们的事定夺完,祁连和博小鹿就已经来了。
这是走一波来一波。
狄阿鸟控制着睡意,开门见山问他们:“你们那边,军队的情况怎么样?各军是怎么组成的?找没找参军梳理和记录你们的军队结构?将领们听不听你们的,你们能不能完全掌握得住?如果孤要以培养犍牛的名义抽调出一批壮士,将领们会欢迎还是反对?完成集训后,能不能代替现在的将领们?”
祁连想了一下说:“不太好。起兵的时候,都是从各千户所汇聚起来的,互相之间杂乱无属,强悍的家族顺势做了将,任用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因为一直在打仗,我们也不敢贸然插手。派遣犍牛给他们,都以帮助他们的名义。”
博小鹿“哼”了一声说:“不少人还和靖康那边的人眉来眼去。”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图,往狄阿鸟面前送过去,笑着说:“就知道阿哥会需要,我早准备好了,这就是文参画的建制图,上头有相互之间的统属,还有将领的名字,只是他们的履历不容易收集得到,又怕人反感,我就没派人去弄。”
狄阿鸟持图扫了几眼,反问:“那我问你们,你们自己控制的军队有多少?手下将领又是怎么任命的?”
博小鹿说:“我任命的都是咱们的犍牛。祁连阿哥多是招揽豪杰,不过都能控制得住,人给他们打散混编的。”
他扭头瞅向祁连,说:“除了我自己带去的人之外,我手里有三千多人。”
祁连说:“因为有咱们水磨山司的底子,我手里有两万五千余丁壮。”
狄阿鸟念叨说:“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图,叹息说:“这些民用柔和一点的方式,夺得出来吗?”
祁连摇了摇头,说:“夺不出来。多数都是西陇和陈州豪强聚起来的人,曾阳周氏拉了一支五千人的武装。下午您冷待他们,我就在提醒您。现在他们起义响应我们,而我们却强夺,也说不过去呀。”
狄阿鸟说:“编户齐民呢?”
祁连还是摇头,说:“不容易。除非?他们断粮了,完全由我东夏供给,掐住他们喉咙,再强行号令。”
狄阿鸟扣了一下案几,起身说:“孤心里有数了。收集这些豪强的来历,靖康朝廷若派人与他们往来,不要再阻挠,给出孤不作干涉,爱跟谁跟谁的假象。”
他又说:“以入城阅兵为借口,向他们作出邀请,让选出身体强壮的,到孤这儿来训练队列。”
博小鹿欢喜地说:“这个想法好。阿哥你怎么不早说?抽调上来阅兵呀,首脑喊上陪我们的将军,我们训练他们队列,顺便集训了。”
狄阿鸟招招手,等他到跟前,把图又给他,轻声说:“把图交到大本营去,细细分析军队的组成和将领,抽调和训练交给你和祁连办,记住,手段不要太激烈,还不到手段激烈的时候。”
挥手让二人离开。
他裹裹衣衫,往铺几桌的矮榻上一躺,就睡觉了。
狄黑虎最先发现的,跑来给他搭件皮裘缝制的被子,叹息一声,退出去了。
一百七十一节 第三个危机
天一亮,狄阿鸟就忙起来了。他不但要等着城内拓跋晓晓的消息,还要不停接见各族的将领,访问重要的人,甚至要到起义的军队下层去看一看,并督促万马交来部众。这都是一些未雨绸缪,当去一些营地的时候,传闻接踵,说朝廷派来的有刺客在里头混着,随时打算刺杀他。但这都阻挡不住狄阿鸟的脚步。多年的经验反复地在告诫他,脱离实务,不走动见人,在行辕里高枕无忧,没有危机也会出现危机。
中午城内传回来消息,拓跋晓晓屈服了,将陈兵遣出城外,部分东夏兵悄无声息地进城,开始接手防务。
而到了晚上,朝廷方面的消息传了回来,起义的军队里有人献出自己的地盘,靖康军队已经绕过一些东夏控制的地域,最近的只离了三十里远。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祁连涨红着脸来请罪,大本营中众人怒气冲天,赵过还要带着祁连第一时间赶去,杀掉领头的,夺回部众。
但狄阿鸟却显得格外平静。
如果朝廷没有一丁点号召力,那它也不是朝廷了。
一千、两千人的反水,再所难免。
狄阿鸟在阅读羊杜送来的一封措词严厉的书信,其实书信中也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仅是质疑他仓促受降的用心。
他想了一下,也回了一封书信。
在信里,他再一次诚恳地邀请羊杜来参加受降仪式,说自己会等羊杜来,并且告诫羊杜,不允许再策反东夏控制的军队,为此用了一个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来告诫羊杜,倘若东夏有了损失,就一定从别的地方拿回来。与此同时,他还自表决心,表示自己无心陈州乃至陈国,受降之后,仍然是要还给朝廷的,之所以现在受降,那是出于为朝廷镇守之心,是出于收复陈州之志,是为了作为中间人,保证陈国投降之后,人心稳定,而且一定会封存府库,等待朝廷军队的接收。
他干脆把三方协议的章程也拿出来一份,洋洋洒洒地告诉说:“吾师吊民伐罪,不欲一贼死一贼生,亦为安定百姓,代所降军民求诺,望上国一袒精诚,作山河之誓,以东夏见证,而坐收民心。”一挽袖子搁笔,让人送走,眼看人要走了,又想起来了什么,把人喊回来,让备上几斤东夏腊肉和其它一些东夏特产,吩咐说:“这是送给羊大元帅的。据传羊大元帅与南人互赠,南人信服,孤怎好让他专美,正好有些东夏特产,不妨捎过去让他尝尝。”
众人顿时想到“雅将”上头了。
他娘的靖康人阴一刀,大王还给他们元帅送特产?大王也太雅了吧。
不过他们却不知道,羊杜接到狄阿鸟的书信和特产,眼神中流露出的万般无奈。儒雅的羊杜年龄还不老,而今已经贵为上柱国,骠骑大将军,位列三公,作实不适合再受封赏,自己也有功成名退的想法。
所以来到陈州,他也没有什么犀利的作风,唯有针对狄阿鸟却不敢懈怠,实际上,朝廷给他下的命令,还保留在让他按兵不动上。但是他还能怎么按?拓跋久兴一跑回去,他就按不下去了。
拓跋久兴挂了一耳朵消息,传来的竟然是狄阿鸟要受降陈国,合兵共抗朝廷。
他倒不是有意抹黑东夏的,他怕争不过东夏,拓跋晓晓杀他,又觉得在凉中城不保险,东夏人一到,就是给他离城返回借口,他就跑了,跑了,回去总要有个说辞呀,就半捏造,半猜测,学给羊杜知道。
他觉得朝廷上让狄阿鸟坐大陈州欠考虑。
陈国一下子人心溃散,那不是朝廷的功劳。
他狄阿鸟把陈国人的斗志打没了,如果朝廷能够收降陈国,陈**队可能照样没有战斗力,不敢好好与东夏交战,但东夏若是和陈国人合作,陈国的信心就能恢复,打残他们的是东夏人呀,让他们害怕的人,害怕的军队,不在朝廷这边呀。
所以,他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虽然无心再建不世之功,但如果狄阿鸟真坐大了,他就要死成千上万的人攻城拔地,还有战败的风险,压力可都在身上。
狄阿鸟的书信他读完,他做不到像健布一样相信,但也确实安心了不少,飞快地起草奏折,将狄阿鸟三方盟誓的协议送去长月,自己则看着狄阿鸟给送的礼物发呆。如果狄阿鸟送金银也就罢了,他敢要,不是因为贪财,而是他也需要自污,与此同时,他能得到一个东夏的态度,东夏王是怕他的。
结果呢?
送些特产让自己尝。
这就有意思了……
当年他与南人统帅互赠,朝廷上可是流言纷纷,之所以皇帝能承受,是因为相比于南人,北人是占据主动的一方。现在狄阿鸟效仿,看起来仅仅是效仿,实际上,就一下软化了他的立场。
他不吃,当年的美誉随风飘散。
他吃了,就表示与对方相互欣赏,要是还喊着对方有阴谋,有诡计,还咄咄逼人,甚至不顾其它人的反对用兵,就等于为了打仗而打仗。
而实际上,东夏隔离朝廷的军队,不让靠近凉中城,他是有心寻借口真打的,否则拓跋久兴若带回来的消息可靠,等到狄阿鸟和陈国合谋,战败的风险加大。
再看看狄阿鸟送来的腊肉,瓜干,松子……羊杜一肚子苦水。
狄阿鸟示好了,还表示相互欣赏,等于把借口给你补圆满了,你擅自动武,那就是别人无心与你交战,你在挑起战争了。
他无奈极了,眼看周围的人围上来,嫌这些礼物寒酸,他却配合着信中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谓的三方盟誓,发自肺腑地评价说:“此子非常之人,奸雄至极,即便他把陈州交还给朝廷,也等于是朝廷在助他成就巨大的声名。而他更是尽夺陈州民心,何时取,何时可取。”
取与不取,偏偏你拒绝不了。
你能拒绝三方盟誓吗?
全是劝你靖康好好对待陈民的,而同时,也是瓦解陈民,真正成为帝国一份子的,你就是为了拒绝而拒绝?为了不让他东夏占好处拒绝?宁愿打仗?而一旦拒绝,也等于在否认将要善待陈**民。
这又意味着什么,陈国人反抗意志又强烈了。
这是个拒绝不了的提议。
起码他羊杜看得明白,他半点主张也不敢表达,飞快地送往长月了。他知道,皇帝也有得烦闷了。
信送走,健布的信到了。
健布是给他回的信。
东夏国的意图,以及应对东夏的反应,他是要与健布交流的,见健布回了信,而且回这么快,加急来的,二话不说,拆开就读。一拆,他才大吃一惊,健布竟然劝他将收降拓跋晓晓的功绩让给狄阿鸟,说狄阿鸟人家自家想要点声名,完全可以理解,不给他,又怎么让人家牺牲那么多军民之后感到值得呢?
如果只是这些,羊杜不会受到触动。
关键是健布又一句暗语:“弄刀者亡于刀,弄剑者死于剑,高名之士,必有毛羽自惜,奈何危之?”
这一句话,等于是健布在作保证,他狄阿鸟就是为了成就声名,只为成就声名,有了声名,他自己也畏首畏脚了。
这一点也逐渐被佐证。
羊杜躺在一把椅子上,双臂撑开,抬头看着夜空,陷入沉思。
如果真是他成就自己的声名,三方盟誓,其实也把他限制死了,他还能再取陈州吗?他取陈州,他自己就破坏了盟誓呀。
他到一定时候悍然破坏盟誓呢?
天下不齿。
但那些奸雄,几人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
思前想后,思前想后,又拿出健布的书信阅读,倒是再读不出来什么……但羊杜换了角度,倒也知道狄阿鸟为什么非要这么大一个声名干什么。
灭了陈国,他东夏也自危呀,他不占住收复陈土,不占住为雍室伐的名声,将来朝廷伐他怎么办?
如此一来,这也是他自保的手段。
他坐收陈民之心,将来靖康伐他,陈州也必乱,而且因为他所立下的功劳,天下人也会同情他,甚至皇帝一说要伐夏,就有大臣站出来喊道:“夏未有失德,曾为朝廷立下大功,伐之不降。”
但是怎么证明狄阿鸟的真实想法呢?
天都亮了,他还挂在躺椅上瞪着两只眼睛摇晃呢。
这没办法,狄阿鸟的智慧中透着妖性,你不极力破解,你找不出他的花样。
揉揉通红的两眼,还有一个迫切的问题要回答狄阿鸟,受降陈国,他羊杜带不带人去。不带,是自己放弃了受降,带人去,一旦生变,自己和一干将领都在,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自己再不下决断,人家就受降了,说好等你,但是你不去,也不说去不去,人家还等你呢?
更何况时间紧迫,问题送不到长月,没法由朝廷回答。
去不去?
参加不参加?
想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慎重,自己还是不去了,也不大派将领,派遣一名使者带些参军便罢,去是去,但不能赞同他受降陈国够资格,一边反对,一边看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底下有人来通报,说“朱长”求见。
这个“朱长”他知道。
这个朱长,连陶坎都给他写信说明过,随军购买战俘、奴隶和牲畜的,不但陶坎支持,皇帝都知道……朝廷的战俘、奴隶和牲畜怎么消化?皇帝都默许了的。所以这个朱长,简直是军队中的异数。
羊杜虽然反感,甚至有点同情作为奴隶会被转卖的游牧人,但他还是不得不为朝廷甩负担,从这个朱长手里换来部分军费。
也不知道这个朱长有多少钱,都说是他姐姐在背后,但一个寡妇,也太有钱了,靖康官币数车数车往上拉。
这家伙,羊杜见过本人,毫无城府,纨绔一个,本来不想见他,免得心里添堵,忽然阴差阳错生出一个念头,就说:“带他过来。”
人给带过来了。
朱长点头哈腰,却上去就坐到羊杜旁边,左右看看无人,一个匣子递过去了,看也不看,这是一匣子银票。
羊杜不是贪财之人,但还是收下了,他拼命想自污,自然不会客气。
朱长见钱收了,立刻笑逐颜开,连声说:“多谢元帅照顾。多谢元帅照顾。”说完,又说:“有个事情想与您商量。那东夏王不是把凉中城给夺了吗?他手里肯定会有更多的奴隶和战马,您看,您能不能送我过去,把他那里的也买过来?”说完,他就恳切地盯着羊杜,说:“元帅。你不知道,奴隶抢手,不知道多少庄园主排着队等着买,本来我姐说自己用,但是人一带到中原,别人就出面买,不卖得罪人,自己留不住呀。我就想,战争都快打完了,我不留一些,我姐回头就收拾我。”
羊杜表面没有动静,但内心之中,却是一个“果然如此”的验证。
他正想让人验证一下狄阿鸟是为名,还是为利,就说:“那你让我怎么帮你呢?”
朱长说:“手底下的人已经安排我了。让我给您说,你要护送我去,然后我带奴隶牲畜回来,你要给放行。”
羊杜点了点头,他略一沉思,说:“可以。你可以打着我的旗号去干。大胆地去干。但是,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把握能让东夏王把人和牲畜卖给你呢?”
朱长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东夏王那儿,我也有关系。再说了,陈州那么多人,他又带不走完,卖给咱们多少是多少,您说对不对?”
羊杜扑哧笑了。
朱长欣欣然等着,嘴里说:“元帅也这么觉得呢?”
羊杜破口大笑。
他是想说:“你这脑袋,跑去跟狄阿鸟玩儿,人别留那儿了,到时我还得出面把你保出来。”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这么说,羊杜一脸严肃,说:“不要自己找奴隶呀。一定要东夏卖你才行。陈国投降在即,你要是不经他的手,掳民充奴,这是违背国法的,我可就不保你了。”
朱长点头哈腰道:“我懂。我懂。”
羊杜一挥手,让他立刻就走,自己则轻轻鼓掌,唤来自己手边的间谍头目,等全身黑衣的这位情报头目站在身边,他就说:“宣扬出去。就说狄阿鸟联系了奴隶贩子,准备转卖陈国人换军费。”
他笑了笑,小声说:“声势要造起来,他有前科,不怕人不信。”
一百七十二节 佛主有骨
眼看受降、阅兵、入城的仪式在即,西北义军中抽调的丁壮终于排成像样的队列,博小鹿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让犍牛们喊上口令,作一次假阅,而自己则爬上一片坡地,口衔一根青草,放松地吹起口哨。
狄阿鸟对所抽调的丁壮有与阅兵无关的期望,博小鹿也只是希望他们阅兵时能够排成队列,重点放在其它地方。
这些历经磨难的雍人们却像是尝尽了世间的甘酸,豁然醒悟到将士、军队应起到的作用,刻苦得让博小鹿这种手辣的人都动容。
短短几天,他就记住了不少人。其中有个叫许三小的十六岁少年,因为打小是左撇子,分不清左右手,走路的时候,也慢半拍,姿势做不到位,却是从早练习到晚,一刻也不肯停歇,中午大太阳底下,抽剑目比,还剑入鞘,步步向前,一步一坑,浑身衣裳都是白色的盐渍。
也许他觉得他练好这些,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卒。
东夏兵都欣赏这样的少年,时不时路过,一看他还在那苦练,纷纷说:“这少年是天生的军卒。”
博小鹿的视线就落在他身上,哪怕这个许三小只在队伍中毫不起眼的角落。
有时候挑兵就得眼毒,靖康视悍卒为草莽,不重视单兵武勇,所以他们的兵不可能强,东夏却正好相反,有个兵苗子多少人盯着,博小鹿嘴里说着这小子人笨,心里却计划着怎么把他弄走。
沉寂了三年,出山后,眼看那些不如他的人都带着甲等军府到处晃,兵员素质令人眼馋,他有心弄出来一支东夏虎贲出来,所以虽然只接手一支东夏乙等军府,但这种雄心令他痛下决心改造军队。
这一次长途奔袭,他在沙漠中磨练士卒,让士卒们在无人区存活,接受生死考验,设法增加他们的体能和意志,一路半行军作战,半练兵,最后拿一个乙等军府完成很多甲等军府也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尽管如此,军队还是没法令他满意。抵达西北之后,他拢了一些军民,从里头挑出苗子,就等着见到狄阿鸟之后,上报正名,建立兵籍,所以这边要入城了,他的助手——狄阿鸟身边的卫戍将领钻冰豹子都不能来见狄阿鸟,他压着人家在沙漠边缘疯狂练兵。那些新兵,每天都要钻入沙漠,完成犍牛下达的训练目标,而他只扔一句激励的话:“谁优秀,把谁抽上来去,跟着大王进城。”
在他视线的余光里,一头白发的钻冰豹子逐渐接近。
他心里冷笑,心说这小子咋跑过来了?
钻兵豹子希望袭击他一回,蹑手蹑脚,蹑手蹑脚接近,突然扑上去,博小鹿“嗖”地在地上麻利闪身,一脚扫在钻冰豹子小腿骨上。
钻冰豹子收势不住,意外一声怒吼,巨大的身躯撞向地面,砸出了一股土烟,又带着一道土尘,往坡下滚去。
片刻之后,钻冰豹子灰头土脸地爬回来,委屈地说:“跟你闹着玩呢。博小鹿你下手也太狠了。”
博小鹿冷哼说:“你活该。你还是代我练兵的将领。没见过你这样的笨熊。怎么告诉你的?怎么走路的?姿势?脚的方向?我告诉你,阿哥背个人,都能下脚不起声响,大雪天脚印你都几乎找不到。”
他说的是狄阿鸟。
钻冰豹子无奈地说:“这不是与你闹着玩?没当真吗?”
博小鹿又教训说:“真正精于袭杀的猎人,习惯能化在行走坐卧上,还有当真不当真一说?”
他终于结束自己的嘲讽,轻声问:“你怎么来了?我阿哥让你来的?还是大本营给你下令啦。我没让你回来呀。那沙漠边缘,多好的练兵地,尤其是雍人缺少马战,没怎么上过荒漠,你不知道守着练兵,回来干啥?阅兵了,你也想跟着阿哥招摇一番?”
钻兵豹子没好气地说:“我好歹也是十三级的犍牛,怎能不遵守军令?这不是有事儿吗,西边来了一支驼队,被我们扣下来了,说是自西土归来的僧人,带的有经书和佛主的骨头,要前往长月。”
博小鹿“哦”了一声。
钻兵豹子又说:“他们说这个佛主的骨头和经书能普度众生,普度是啥我还不知道,反正一次能救十个人吧,说还能让国家风调雨顺,让人全遇好事,我就在想呀,为啥让他们去长月呢,为啥不带回咱渔阳呢。这么大的事儿,我得回来一趟。”博小鹿一骨碌爬起来,反问:“佛主的骨头?佛主我知道,虽然不知道他和长生天谁厉害,但是有不少人信他。他的骨头?他还会死吗?阿哥把青唐和尚抓起来读佛经,也不见佛主救他,反倒是阿哥最后赦免了他,派他去长月了。”
他想了一下说:“要不我们把佛主的骨头留下,其它的让他们继续带着。”
他爬起来之后,就左右走动不止,反复念叨:“佛主的骨头?你说佛主是被人打杀留下来的,还是怎么来的呢?”
钻冰豹子摇了摇头说:“而且里头有个大和尚,说他是达摩活佛,我有点记不起来,记得在雕阴曾有个大和尚叫达摩?”
博小鹿“哦”一声,惊诧地说:“达摩?对,就是达摩。他回来啦?”
钻冰豹子说:“没错。看来他是有点真本事,途经西边的地方,各部各国都护送他,你不知道,那驼队中啥人都有,全身肤色一身黑的都有,说是叫昆仑奴,鼻子上还穿着金环。我是大开眼界……看来佛主未必比长生天弱。”
博小鹿是长生天忠诚的信徒,冷笑说:“看能看出来?”他要求说:“没把驼队押送过来?这个达摩当年就是光会讲故事,啥也不会,阿哥嫌他在学堂吃白饭,让他去西天看看。走。告诉阿哥一声,达摩回来了。娘的。这兔崽子回来,一心想去长月,不想我阿哥,怎么不好好揍他?”
钻冰豹子跟上他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押送过来了,但是里头都是驼箱子的骆驼,走得慢,我回来得快。”
狄阿鸟正在试新衣裳。
要入城呢,车驾难凑齐,还好弄了身新衣裳。
一开始别人叹气,他反倒得安慰:“孤是天之骄子,何以车马为衬,彼时一身锦衣,雄姿英发,亦不失巴特尔之本色。”
现在,看到新衣裳,他愁了。
把玉带扣上,找个铜镜照一照,他大摇其头,说:“大狼不太合适吧?人家一看,这东夏的天子为啥不是龙是虎,而是狼呢?就算你们再改不了,苍狼配玉带吗?去。裁牛皮去,要青色的。”
文参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为什么狼又不行了呢?以前给你绣龙,你说要狼,这最近几年又不要狼了。玉带多贵,牛皮多贱?穷日子过多了。”
一抬头,见着博小鹿,文参咳嗽一声,当是招呼。
博小鹿一进去,就见狄阿鸟一身大金袍,上头绣着苍狼,尾巴从屁股起,头从肩膀上伸到胸口,前爪抓往裤裆,顿时目露羡慕,连声说:“阿哥这头狼大呀。这狼咋跟虎一样,摆着下山的架势。”
狄阿鸟说:“鬼才知道为啥这狼跟虎一样呢。孤都在想,是不是陈国流行这种狼。有个狼头,胸心里绣上不就行了,这衣裳穿出去,和你博小鹿一身花鸟有啥区别?”他越说越气愤:“孤怕他们麻烦,说随你们去做,结果做出来就成这样了,你说孤一介雍人,践祚为王,有条龙多好,现在穿出去像啥?”
博小鹿连忙说:“你以前不是绣狼吗?”
狄阿鸟咆哮道:“孤是为了亲近草原人,可是这陈州雍人多还是草原人多?老子堂堂大王,肩膀上扛着一头死狼进城,一看就是番邦小丑。”
咆哮完,他自己又笑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回东夏,孤就自己定一个衣绣标准,像靖康一样,啥时候咋穿,全给定下来,不能再这样乱来。”
博小鹿翻翻白眼,轻声说:“大王。达摩回来了?”
狄阿鸟意外,反问:“谁?”
博小鹿大声说:“达摩。被你派去西天的达摩。他带着驼队回来了,驼队里不但有经书,还有佛主的骨头。”
狄阿鸟愣了一下:“佛骨?”
他不是博小鹿,念叨说:“释迦摩尼坐化留下来的?达摩真是有能耐呀。把佛主的骨头都骗回来了?”
博小鹿惊喜地说:“阿哥知道呢。听钻冰豹子讲,这个佛——骨,能,能,能啥?钻冰。你说。还是我来说,能保佑国家风调匀顺,能一天活十个死人,能?还能干啥?能让人一天到晚都撞好事儿。”
狄阿鸟没有说话,眼睛眯缝了起来,片刻之后,下令说:“速传达摩。”
钻冰豹子连忙告状一样说:“他要去长月。你说他不去渔阳,他去长月,怎么办?抢吧。”
驼队中,比起数年前,显得清瘦而黑达摩,在一匹马上抱袖而行。
西方佛国的人对中原靖康也感兴趣,加上他会武功,令西方大雷音寺的僧人认为他就是佛主降下来,向东方传道的人选,自是悉心栽培。
达摩自幼学习梵文,又精通诗书佛经,有了中西贯通,与佛国名僧辩论,无不旗开得胜,几年间,舌战百余活佛,赢得巨大的声誉,等他回国的时候,但凡经过佛国,必受礼遇,资助自然不会少,最后汇聚成一支大驼队。
抵达陈国境内的时候,陈国的一个附庸把他给扣下来了,起的念头有点像钻冰豹子和博小鹿,随着战争中,陈国即将被毁灭,他才能顺利得以东归,这一东归,西方原先陈国的附庸,都纷纷示好,认为他回到长月是会与皇帝见面,甚至有的人准备了使臣,一路跟从,表示对中原皇帝的臣服。
一路上避开战争,却还是没有想到又被东夏人扣了。
他走的时候,狄阿鸟还是一介流囚,他自然不会想到自己和东夏人有点渊源,自是到处用佛主和靖康皇帝吓人,但奇怪的是,别的国家部族都能吓住,但这个东夏人却不吃这一套,扣住驼队之后,押送来了。
他心念千转百回,苦思佛经,希望能够拿出来一些惊世之言,能够引发对方君主的兴趣,若是对方君主从此信佛,那便再好不过了,即便不信,别扣着不放也行。
被人喊出来,带着狂奔,他一下在心里失望了。
哪也没有这样对待有着活佛称号的僧人的呀,看来这位东夏王,不信佛,信别的教,不是穆教就是东正教。
内心忐忑着,一名年轻的将领奔跟前了,笑着喊道:“达摩。”
他看看,认不出来了。
这博小鹿那时候还小,而今变化太大,他认不出来。佛主也没办法帮他认出来。
他就立刻打个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有何见教?”
博小鹿意外地“嗯”了一声,重复说:“阿米啥佛?”
他不纠缠于这声佛号,冷笑说:“达摩。你真是忘恩负义呀。我阿哥派你去的西土,你回来,不来我们东夏,往长月去,该当何罪?我阿哥要见你,你给再快一些。”
达摩打了个机灵。
他随后话就跟上了,反问:“东夏王是他?强盛的东夏是他……你又是?哦,贫僧想起来了,你是小相公的弟弟。哦。哦。”
博小鹿直接问:“佛骨有什么用?你好好讲一讲,愿意不愿意献给我阿哥。”
达摩一下懵了。
他再不敢夸佛骨的神奇,讷讷地说:“狄小相公说他想要?”
博小鹿想了一下,阿哥没说要不要呀,就说:“好东西就得留下。”
到了狄阿鸟面前,达摩一阵忐忑,他想拿那么多的佛经和佛骨去靖康敲砖的,献给狄阿鸟,却是心不甘情不愿,细细观察着狄阿鸟身躯相貌的细微变化,他一阵恭维,又笑着说:“早观大王有王气。”
狄阿鸟笑道:“望气不是佛家语吧?”
达摩没想到若干年后,狄阿鸟思维敏锐不改,连忙解释说:“佛道本是一家。”
狄阿鸟“哦”一声。
达摩早就想好怎么在中原传道了,他这会西天取经,在路上就在盘算传道的途径,如此正好可以自圆。
他说:“大王恐怕没想到吧。大王有没有听说过老子出关化胡?”
狄阿鸟轻轻点头。
他旋即吃惊道:“老子就是释迦摩尼?”
达摩笑道:“是。也不是。他们都是化身,佛主的化身,也可以叫佛主,也可以叫昊天上帝。也可以叫长生天,也可以叫昆仑神,拓跋神……”
狄阿鸟糊涂了,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信佛呢。”
达摩得意地说:“佛主的化身有先有后,留给世人的东西也不一样,而今的佛教,乃是大乘佛教,是佛主所悟无上般若……所以,世间的道理,书籍,术法,义理,巫道儒,都不及而今之佛经,世人要放弃先前老的东西,用新的东西来替换,才能换来涅槃和永生。”
狄阿鸟一摆手,突然冷笑说:“好啦。达摩。别骗孤了,跟别人你大可慢慢宣扬你的佛法,在孤面前,就不要再破绽百出啦。你最后一句话,是老子在黄埔学堂启发众学子所说的,被你变了个样儿,你当孤是你骗得了的呀。”
达摩也不知道为啥到狄阿鸟面前,万般机锋都出不来,一抓头皮,说:“大王。这不是骗不骗,贫僧一生所悟呀。”
狄阿鸟说:“我不管你悟不悟。你倒给了孤一个启发,化身?拓跋神和长生天,昊天上帝?若真是一人?”
他笑了。
在投降仪式之后,安排的有拜拓跋神,达摩的“化身”一说,突然让他觉得不那么别扭了。
而且,神事飘渺,拓跋神和长生天,昊天上帝,可以不可以成一个人呢?
他拧眉思考,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最后,他说:“因为你的佛法还不到,孤还真看不上你的佛骨,放心吧,会为你放行的,但你要记得孤对你的恩情,进了中原,要多多呼应我们东夏,最好一回去,就把西方的风俗地理整理成册,孤想不光孤想要,当今皇帝也想要。”
达摩心神一振。
狄阿鸟又说:“听说佛教在中原越演越烈,信众日广,你回去,因为去过西土,也许能掀起新一轮狂热,如果你缺少有才能的人帮你,孤可以派你几个才智之士助你一臂之力。你这个和尚也不缺才能,如果皇帝要西征大棉,你完全可以做向导,能助朝廷灭大棉,你就是靖康的国师,一品荣禄公。那个时候的佛教,可以像儒学一样,成为国教。”
达摩立刻附身拜谢,由衷地说:“多谢大王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