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御紫雷,显异相
彭明说罢,双手在胸前一搓,一团苍白的yīn煞尸气浑圆成球,中间却还有一行道家玄门正宗的灭魔金篆浮浮沉沉。方才一番交手下来,他显然对这妖尸法身渐渐指使如意,竟可将尸气和道法相融,这一式道魔合一,只怕威力骇人。
俞和将一口混合着血沫的唾液吞下,胸口剧烈起伏不休,有层层叠叠的氤氲绕着他,玄铁剑在他头顶徘徊着,右手紧紧握着另一支长剑,剑上光华吞吞吐吐。
“看俞和师弟的样子,还藏着什么撒手锏不成?我猜你那先天五行真炁,似乎不能运使随心吧,毕竟是蕴养脏腑的元气,消耗太大难免会伤了根本,师弟你眉纹深重,压制命宫,此时可感觉心脉刺痛,膻中穴鼓胀?那是五行火炁大亏了。此法身有玉清云锦罩这等仙家法衣护体,又有金丹大成的道行,区区五行剑气,只怕是难伤得到我分毫,所以俞师弟还是莫要逞强才好,你这一副脏腑,可是要拿来补养我肉身之物,若弄得七痨八伤,师兄我可不喜。”彭明左手虚托着那一团yīn煞尸气,里面有团团灰白sè的烟云翻腾,间或闪过道道金sè雷光。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甲伸出一尺,好似两柄锋锐的短刃,手指交错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如你所说,蝼蚁尚且偷生,我自要挣扎一下。”俞和皱眉咬牙,吐出一注舌尖热血,喷在右手的剑锋上,左手食指蘸着鲜血,在剑脊上点点划划。
可惜俞和这招看起来并未练成的样子,他一连吐了四口鲜血,手指反反复复的划着一个奇怪的图形,却未有丝毫异相出现。
那边彭明本就出身正玄观这等jīng修符法的门派,看俞和蘸血画符的生疏样子,禁不住怪笑连连,“俞和师弟的撒手锏,看来并不灵光,你这左一口有一口的吐血画符,是在逗师兄我笑么?可莫要符箓未成,便血气枯竭而死了……”
嘲讽的话音刚落,俞和的剑锋上忽然有奇光迸shè。一个闪烁着丝丝雷光的符篆浮现在剑脊上,即便此时身处地下窍穴,可耳边分明听见头顶不知多高处,猛然响起了一道震荡寰宇的雷鸣。
一道紫sè的炫目雷光,竟隔着几百丈泥土大地,直接降临到这地下空洞中,正劈在俞和的长剑上,剑锋好似把这雷光完全吸了进去般,登时那一柄长剑化作三尺雷芒。
这雷霆之力何等暴躁,只见俞和的衣袖刹那间化作飞灰,手掌上血肉绽开,长剑脱手。
彭明浸yín符法数十载,可也没见过一道血符箓画成,就凭空召来天上紫雷直落入地底的情形,尸妖法身那对惨白的眼球,几乎从眼眶中瞪得脱出来,他左手一挥,那团yīn煞尸气便朝俞和飞来,右手在脑后一拍,张口吐出一道金光和一道血光,两道光芒迎风一展,朝俞和当胸直撞。
“接招!”俞和伸出血淋淋的右手,剑诀一指,那三尺雷芒电闪而出!
那yīn煞尸气与一金一黑两道光芒,与雷芒交穿而过,就像败草遇见真火似的,一瞬间化作乌有。雷芒破空,朝他胸口疾刺而来,彭明根本来不及躲闪,双臂在胸前交错,想要抵住这道雷芒。
“噗嗤”的一声,长剑穿透了妖尸法身的双臂,直贯入前胸,剑锋从身体后背透出半尺。这彭明仰天张口,却没能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见一道夺目的雷光从他口中冲出,紧接着头颅七窍里,全都迸shè出道道雷芒。
随后从这妖尸法身的周身每一个毛孔中,都绽出丝丝雷火。整个身体从那飞剑刺入的地方开始,只三次呼吸的时间内,就完全变成了纷纷扬扬飞落的灰sè碎屑。
俞和自己也被这一剑惊呆了,直到那把飞剑坠入潭水,滚烫的剑身和冰冷的潭水相激,发出类似剑胚淬火的哧哧声响,这才醒转过来,招手摄回长剑。
“你这是神霄天雷?不对,就算是神霄天雷也不可能有如此威能,你这是什么雷法?”
谢年生已经睁开了眼睛,刚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剑,骇得面皮直跳,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俞和转头看了一眼谢年生,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雷法来自云峰真人与他同探的那座古修洞府,记在那张故弄玄虚的银箔上,俞和将银箔上的文字反复读了有上百次,可依然云山雾罩,完全不知道讲的是什么道理。但幻境中的少年似乎已经参透了银箔上的雷箓法诀,不知道多少次施展这一招御雷剑法,每次使出无往而不利,再强横的对手也是一击之下灰飞烟灭。
俞和虽然记得那召来雷光的符箓,但自己从未敢真正试过此招,他生怕符箓一成,当真晴空霹雳,落下的雷光会惊扰到其他同门,万一引起什么轩然大波,那就不好收场。
所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雷法,故而没法去答谢年生所问。
谢年生见俞和沉思不语,忽然心中一凛,这才想起修道中人的禁忌。这别人暗藏的保命秘术,岂是随便能问的?
在谢年生的眼里,此时的俞和,可绝不再是个初出茅庐的稚儿。只凭一人双剑,能与金丹大成境界,被人收做法身,还身怀护体奇宝的尸妖大战数合。最后一式唤来九天紫雷附剑,硬碰硬的一击,将尸妖打成飞灰,这是何等道行?只怕他通辰道宗的宿老们,也没有这般威风。
你看到了人家的暗招也就算了,还要追根究底的去问,碰上xìng子yīn鸷偏激之士,恐怕翻手就是一剑飞来。当下谢年生冷汗涔涔,挣扎着撑起身子,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忙不迭的道:“俞师兄,在下方才受了惊骇,一时口拙,赎罪赎罪!”
这连称呼都改成了“俞师兄”,谢年生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俞和必是罗霄剑门潜修出世的绝代高手。
见谢年生忽然这番做法,俞和心中诧异,赶忙上前扶起谢年生:“谢师兄此话哪里说来,你真元亏虚,切莫要耽搁,此地元气充盈,正是修炼真气的妙处,你我速速调元回气,待救醒吴师兄后,再做出去的打算。”
谢年生连忙点头称是,他也不敢扰了俞和,踉跄着自寻了一个偏僻角落坐下,放出一团宝光笼罩周身,闭目运气。
这尸妖一除,洞中的yīn煞自行散去,地脉窍穴本就是元气浩荡的仙真福地,之前乃是有这具道行高深的尸妖盘踞,无数年吞吐,才把此处搅得一团yīn邪。如今根源不在,纯净的元气荡涤窍穴,一截地脉如明河闪耀,霞云四合,仙光渺渺。
俞和祭起飞剑盘旋护法,闭目吐纳,这一次再不需分神戒备,自然放开周身脉络,一时间如长鲸吸水,将周遭的元气吞入腹中,玉液真元在丹田炉鼎中翻滚飞腾,河车旋动,自俞和顶门透出一柱清光,直冲向无穷尽的高穹。
这边俞和自觉修为节节高涨,那边谢年生偷偷睁眼窥视,心中又增惊异。他几十年吞吐元气,修得玉液还丹,自然对诸般天地元气了如指掌,这地脉元气恢弘浩然,但xìng子却是凝实顽固,炼气士能占据一截地脉吐纳,修为确可一rì千里,但这地脉元气似先天非先天,虽不及先天五行五方元炁中的zhōng yāng戊己土炁那般固执如纲,难以炼化,但地脉元气毕竟是从zhōng yāng戊己土炁中生化而来,炼气士纳入身体,还是需要一番真炼调理,才可转成自身真元。可俞和盘膝一坐,就有滚滚地脉元气朝他汇聚过去,也不见他炼化,只顾吞吐,甚至连那地脉元水,也是纷纷化作漫漫水汽,被俞和一股脑儿吸了。
再等得俞和头顶清光一起,隐隐有万妙天音浮现。这般异相纷呈,谢年生只在道家轶闻中看过,数万年前有纯阳散人,偶得大罗真传妙谛,一身道行通天彻地,最后肉身得证天仙道果,平地霞举飞升,传说这纯阳散人静坐吐纳时,好似海纳百川,有万种天地元气纷纷来投,顶门有皓月之光上达三十三天,可神游仙阙。
眼前俞和这般异相,与那传说何其相似!谢年生心知其中定有非同寻常的大玄妙,绝不可唐突,当下心中暗省,闭目,闭嘴,收心运功。
这一打坐便足有半天光景,两人神完气足。扶起吴华,谢年生拔出吴华肋下的木剑,取出诸般疗伤灵丹,撬开吴华的牙关灌下,再将吴华摆成五心向天的坐姿,他自坐在吴华身后,双掌一上一下,抵住吴华背后灵台与命门两处大穴,渡入真元。俞和坐在吴华身前,伸掌抵住吴华胸前膻中穴,也缓缓的将一道真元渡入。
这吴华体内经脉干涸,一身真元几乎被完全吸尽,只剩一缕游丝般的真气,在丹田中艰涩的流转着。灵丹吞下,谢年生与俞和两人各出真元助药力化开,那一缕真气才旱逢甘霖,渐渐壮大活泼,自行转了一圈小周天。
蓄息润经、导气理脉,谢年生引着真气行过吴华体内十二正经中的六大阳经,俞和引着真气行过六大yīn经。
咕咚一声,吴华喉头一缩,一口津唾落入腹中,这才幽幽醒转。
第三十二章 终脱困,地窍开
“莫要开口走散了元气,速速调息!”谢年生在他身后低喝了一声,吴华闻言微微点头,手掐子午诀,闭目吐纳。
任吴华自行入定回气不提。谢年生抬头看了看这地脉窍穴,向俞和问道:“俞师兄,你可认得出去的道路?”
俞和看着从窍穴顶部垂下的七道瀑布,摇了摇头:“我是被那妖尸用黑发裹住了,拖入此处的,当时双目不能视物,所以不识得路径。”
“我来时心里暗暗估算过,此处离地面至少有三百丈,若是我们冒然向上挖掘,这周围水脉繁多,万一不慎引起地水倒灌,地穴坍塌,那便难逃身死道消的下场。”谢年生沉吟了一下,取出了一片玉符,“俞师兄,我有个主意。这方玉符可联系那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我将此处情形说与他听,让他回报你我师门,求师门来人,从外面劈开山岭,我们便可脱出。你看这处地气凝滞,若劈开之后,被外面浊气一冲,元水消散,虽还是一处地脉窍穴,却绝不复此时元气满盈,我这玉符传讯,最快也得三rì后才会有人来救,我们恰好趁这三rì时光,借此地脉闭关炼气,你看可好?”
俞和点点头:“还是谢师兄考虑的周全。”
谢年生一笑:“修行不易,不过是贪恋此等修真福地罢了。”
谢年生发出玉符传信,扬州府供奉阁自然火急传讯罗霄剑门、通辰道宗和正玄观。三rì未到,三派各遣门人,飞抵牡山坳。
这三rì俞和一动未动的盘膝打坐,细细吐纳地脉元气。连冥冥中那幻境里的少年,也不曾再与人斗剑,只是枯坐在山巅之上,他头顶的夜空中,有星河浩瀚横亘,垂下如丝的银光,少年吐纳星芒,胸前自天突穴起,至关元大穴,有丝丝奇光透出衣衫。一道熠熠生辉的剑芒在他面前半尺缓缓回转,聚成一柄无鞘古剑的形状,那古剑似乎是自星河中采万点繁星凝聚而成,间有数不清的星光生灭闪烁。
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似得悬着,隐隐约约有诸界梵唱声回荡,经台上悬着数十道小小的符箓,飞旋环绕,有的符箓上腾起熊熊烈焰、有的符箓上寒气四溢、俞和认得其中一个缠着丝丝雷光的符箓,正是他蘸血所绘,召来九天紫雷附剑的那道。
俞和此时的丹田,当真好似无边汪洋,无穷无尽的地脉元气注入,炼成真元玉液,可就是不觉得鼓胀满盈。元气滚滚入体,俞和只觉得如畅饮琼浆玉液一般,令他如痴如醉,周身飘飘yù仙,这一番修炼yù罢不能,浑然不知三rì光yīn已逝。
正存思内视那气海中玉液cháo生、紫气东来之时,俞和忽感灵台中微微一寒,头顶飞剑轻鸣不已。睁眼一看,有道光芒不知从何处来,在潭水中游弋了一圈,卷起一股地脉元水,化作一个微胖的道人形象。
“这倒是个好地方。”那水道人转动头颅,四处张望。
“南院执事弟子谢年生,拜见云川师叔祖。”谢年生一见这水道人,面露喜sè,抢步过来施礼,口中大呼道:“师叔祖快显神通,解救弟子等人出去!”
那水道人看了看谢年生道:“年生莫急,外面已有通辰、罗霄、正玄观三派十数位真人亲至,我只是以念身下来先行查探一二,你切安心稍待片刻,我这就回去通报,定会救你们脱困。”
说罢这水道人身形一散,又化成一道流光,沿着瀑布逆行而上,倏地消失了。
“竟然可将神念深及此地,尚能化形言语,这神通实在玄妙。”俞和心中暗道,既然有人来救,他也就收功而起。
“俞和师兄,方才那是本门师长云川真人,看来我们即将脱困而出了。”谢年生面带喜sè的对俞和说道,他此刻面sè好似一盘温玉,双目中有神光吞吞吐吐,显然是这几rì道行突飞猛进,一身真元勃发,还不能收摄随心。
“倒是可惜了这窍穴,真是个仙家福地。”吴华却是一脸的不舍,他被那尸妖伤得重,花了二rì时间调理,结果虽有进益,却并不十分明显。吴华心里反而盼着门派晚几rì来救,好多一些时间吐纳这jīng纯的地脉元气。
谢年生知他心事,便说道:“凡事不可取尽,否则机缘势必早尽,此处元水甚多,还不速速取了带走,今后炼气、合药都有大用。”
吴华点点头,拿出几个玉瓶来,沉入潭底。这玉瓶上都雕着介子纳须弥的灵符,每一瓶都能装下足百斤地脉元水。
俞和一看,忙到自己要腰间的玉牌里寻了寻,却没有这等好器皿,偷偷叹了口气,只好用随身的酒葫芦去装水,那也就是个寻常青皮葫芦而已,咕嘟咕嘟几声便满了,俞和拿在手里一晃,大约就是二斤水而已,于是又叹了一声。
谢年生看了,哈哈大笑不止,取过二只装满了元水的玉瓶,塞进俞和手里,“这瓶子可有点沉,俞和师兄拿稳了。”
俞和大窘,连忙摇手:“谢师兄厚意,小弟可不敢收。”
“若不是你,我们命都早没了,这不过一点杂物而已,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倒教人笑话说我与吴师弟两条xìng命还不及二个小小的玉瓶。”谢年生笑指着俞和的葫芦,“俞和师兄那一葫芦元水,还是用来自酿半坛美酒吧,下次我可定要登门讨一瓢吃吃,真不知元水灵酒是什么滋味。”
俞和脸皮泛红,只好把瓶子塞进玉牌里面。
不过一顿饭时间,头顶处传来轻响声,一颗土黄sè的珠子穿破了石壁。
“凝神、闭目、闭息!莫要乱动,我以山泽珠摄你们出去!”一个苍老冷肃的声音响起,那珠子一颤,放出一道黄澄澄灰蒙蒙的光,罩定了三个人的身形,将他们化作微尘般大小,纳入那山泽珠中。珠子凭空一旋,又飞进那穿破石壁的小孔。
俞和不敢胡乱睁眼看,他只觉得有浓郁的五行土气和水气包裹着自己,仿佛全身上下都陷进了软泥中。约莫半柱香功夫,这种感觉忽然消失,脚底一硬,触着了地面。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骤然刺得泪水喷涌,一只宽大的袖袍伸过来,覆在俞和面上。
“切莫着急睁眼,地下昏黑,困了几rì出来,一时猛看不得rì光。”耳边响起云峰真人的声音来。
“是,师尊。”俞和心里一暖,点头应道。
直过了约莫一刻钟,俞和才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睁眼到处去看,这牡山坳已经和他们来时大不相同。
天空中的yīn云早散,露出大晴的一片蓝天。
原本泥沼遍布的牡山坳,如今好似个巨大的倒锥形岩矿坑,足有五里方圆,深达百丈。空中有十余罗霄剑门弟子踏剑光而立,各出飞剑,聚成一盘寒光四shè的剑轮,不断的向地下深处掘进,搅得泥土碎石横飞。
又有十余个道人御起宝光,在天上来回飞旋,不时的朝地下按出一掌,每一掌落下,那大坑壁上就陷下去尺许深、数丈长宽的一个掌印,虚浮的泥土岩石,被紧紧压成一片,不至于松散滑落。
向下又挖掘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有人发出欢呼声。
只见一注地脉元水从大坑底部涌出,白茫茫的水柱喷起来足有二十丈高,有许多人拿出玉瓶玉碗之类的器皿,冲到坑底去接洒落的元水。随着元水溢出,一团团七彩烟霞升起,这烟霞随风而散,漫过整个牡山坳,刹那间到处都是嫩草萌发,一转眼整个山谷满眼新绿。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低沉深厚的长吟,好似有一头沉眠在地下的巨兽苏醒,一道淡黄sè的光芒猛然间破土而出,好似万丈虬龙一般,蜿蜿蜒蜒的直入高天而去。
“地脉开窍,诸位道友速速出手!”
又是一群锦袍道人腾空而起,这次都是些须发花白的宿老,个个高冠广袖,周身仙霞缭绕。他们各诵真经,挥手打出无数闪闪发光的云篆,这些云篆好似暴雨般的落入大坑中,结成一道庞大的法阵。这法阵奇光流溢,瑞彩横空,罩定了方圆五里的地界,朝下一压,便封住了喷涌的元水,那澄澈的元水蓄在大坑中,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从水底不时翻滚出如白莲般的气泡,湖面上有rǔ白sè的灵气升腾成龙虎异兽的形状。
那边谢年生被一群身穿各sè道褂的老者围住,正分说着什么,吴华垂首站在他身侧。
“俞和师兄,还请来这边。”
俞和移步朝谢年生走去,云峰真人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罗霄剑门的俞和是吧,我那徒儿彭明身在何处?”一个身穿暗黄sè道褂的白发道人,面sè凌厉的喝问道。
“函秀真人,我说了彭明师弟与尸妖力战而死,你尚不信,且问问俞和师兄好了,罗霄剑门与你正玄观历来交好,他自不会欺你。”谢年生在一边高声叫道。
俞和一愣,忽见吴华十分隐晦的挑了挑眉毛,又眨了眨眼,顿时心里明白。当下朝那老者一作揖,恭声答道:“回禀前辈,彭明师弟的确与尸妖斗法,后力尽而殇。”
“哦,真是这样?”那老道人朝俞和逼近一步,双目中绽出一线厉光,直shè入俞和的双眸中,俞和被他目光一慑,只觉得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神念激荡,灵台中如遭雷殛,脸sè当时就发白了。
“你且与我详细说说,我那徒儿彭明,是如何被尸妖杀死的,若与这谢小子说的有分毫差别……休怪老道我辣手!”这道人伸出手掌,屈指如鹰爪,便朝俞和左肩抓来。手指还未及体,罡劲已摧破了俞和的道褂,肩头领口碎布纷飞。
“铮”的一声长鸣,俞和身后蓦然升起一道森寒到了极点的剑意,仿佛一时间犹如万剑出鞘。云峰真人也不言语,就是冷脸瞪着那老道。
这一下,那老道的手爪硬生生僵在俞和左肩上半尺,周遭的气氛登时凝固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此事了,梦斩妖
正玄观函秀真人与云峰真人的无形气势一撞,当下周围的各派人物都一脸诧异的看了过来。
谢年生与吴华的脸sè有些发白,站在一边心里七上八下的翻腾着。谢年生暗恼自己并未事先同俞和说好应对之策,这一下俞和若答得稍有不妥,只怕定难轻易收场。正玄观的函秀真人脾气偏执,一旦让他察觉到什么端倪,定不会善罢甘休,当下三家门派只怕就要争执起来。
俞和瞟了一眼函秀真人的手掌,额角一滴冷汗滑下。他伸手在怀里掏摸了一会,扯出一团物事,捧到函秀真人面前,恭声道:“前辈息怒,晚辈当时被妖尸法器所困,双目不能视物,神智昏聩,实不知详情。这是那尸妖法器残片,还请前辈过目。”
函秀真人冷哼了一声,右腕一翻,劈手将俞和手中的物事夺过。聚目看去,是一团黑漆漆的乱发,函秀真人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忽掌中真火绽开,足烧了一炷香功夫,才将这团头发炼成细灰,他伸指沾了些灰,抹在舌尖,闭目扁嘴,似乎在细品滋味。
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函秀真人,尤其是谢年生背后的通辰道宗宿老们,还有俞和身后的云峰真人。若函秀真人睁眼之后,神sè稍有不对,又yù暴起发难,那说什么也要出手护住自家弟子周全。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时间,函秀真人的两道剑眉紧搅在一起,脸上筋肉抽动,右手忽地握成了拳头,那灰屑纷纷落下。
俞和急退了半步,足尖聚力,脚跟已然离地,右手虚按在了腰间玉牌上,浑身真元如cháo汐似的翻腾起来,身后云峰真人一双手拢在大袖中,已经并指成剑诀。那边通辰道宗的诸人也全神戒备,好几位宿老的袖中,隐隐有法器宝光湛湛。
可函秀真人并未出手,只是仰起头来,有两行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溅湿了前襟。
“罢了,罢了,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摇摇头,睁开泛红的双眼,目光浑浊不清,那模样好似一转眼苍老了十几岁。也不再理会其他人,抬脚在地面上重重一踏,便有团彩云凭空而生,托着他的身子冉冉浮起,一转眼消失在天际。
谢年生、吴华和俞和三人浑身一松,这才长出了口气。
“弟子下山历练,谁家都难免有些伤亡,那不过是福运太浅,仙缘已尽罢了。这函秀老道也是前辈高人,居然在几个小辈面前搞出这般动静,当真是着相了。”那边通辰道宗的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的指摘起来。斥得剩下几位正玄观的老道士满脸尴尬,却又不好争辩,只能装作浑没听见似得,转头就走。
“俞和师兄,此间事了,你我就此别过,救命之恩不敢忘,来rì必定有报!”谢年生和吴华走了过来,朝俞和一抱拳。
俞和点点头道:“谢师兄后会有期。你我此番出生入死,将来定要多多走动联络。”
谢年生一笑:“正该如此,告辞了。”
说罢两人又朝俞和抱拳一礼,这才转身行归宗门众人中,不多时,有同门相随着,御空而去。
罗霄剑门这边,自然有弟子出面与扬州府供奉阁交涉此次牡山坳任务后事。更重要的,是罗霄、通辰、正玄观和扬州府供奉阁四方共商这地脉窍穴的事宜。这等元气充盈的修真福地,谁家不眼馋,自然要细细商榷。
云峰真人也不多话,带着俞和御起剑光,回罗霄剑门去了。
回到门中,便见着宗华真人站在清微院门口,看到俞和回来,面露微笑。
“俞和师侄,看来你此行虽有些劫难,不过机缘深厚,却是道行大进啊。”
“回禀掌院,弟子侥幸。”
“且不多说,回来就好,我准你五rì不上功课,速去休息吧。”宗华真人拍了拍俞和的肩膀,“此番斩妖尸、开地窍,供奉阁必有厚赠,到时我会遣人将你那一份送到东峰。”
“谢掌院恩泽。”俞和低头作揖。
一路走回东峰小院,俞和方渐觉心中泰定。这几rì只身出门在外,又遭逢了尸妖劫难,时时心神戒备,此刻回到罗霄,终于一颗心安然,脚下踩着熟悉的碎石山径,格外轻松。
推门进屋,房间内洒扫得十分干净。俞和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胸前的玉符,与陆晓溪联络。
真元贯入,玉符一热,便有连串的语声涌出。
“俞大哥,你可安好?出门在外,万万谨慎。”
“俞大哥,你已去了三rì,为何不曾联系我?若遇上妖怪什么的,你千万要转身就逃,莫要逞强,莫要伤着了。”
“俞大哥,今天是第四rì,我昨晚梦见你被一只长着七条手臂、六对眼睛的妖怪吞吃,血淋淋的,可吓死我了,你若安好,便留个音讯给我。”
“今天是第五rì了,你还是没有消息,莫非真让妖怪给吃了?俞大哥你绝不是命薄之人,你肯定还好端端的活着,我心里是知道的,可就是会忍不住担心,我是不是好没用?”
俞和听着这些话语,心中一团暖融融的。
“小溪,我回来了。”
“俞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俞和话音才落,那边已经传来了欢呼声。
“别担心,你都说了,我是福大命大的人,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么。”
“可有哪里受伤?“
“安然无恙,此行有奇遇,道行涨了老大一截。”俞和语气中透着好几份得意。
“那很好,极好!”陆晓溪那边,也不知道是哭是笑,不停的说着“很好、极好、太好了”之类的话语。
俞和觉得自己眼眶有点湿润,赶紧岔开话题,把自己这一路的见闻跟陆晓溪说了。当然没有提及那凶险的地方,直说得好似游山踏chūn一般,连那尸妖也是孱弱不堪,胡乱几剑下去,就被砍成了乱杂杂的一滩。
饶是如此,陆晓溪也是惊呼连连,后来还嗔道:“俞大哥你是在吹牛了吧,我听门中师兄说,尸妖一身皮肉如铁、筋骨刚健,寻常飞剑难伤。被你这番说得,倒比以前村里老大爷们屠猪还要简单,我看你定是躲在远处胡乱刺了几剑过去,只顾看其他宗门的高手大展神威吧!”
“其实那尸妖么,也是挺厉害的,这还不是怕你担心嘛!”俞和干笑几声,抓了抓头皮,便又搜肠刮肚的,胡乱编了一通俞少侠神剑斩尸妖、剧斗三百合的戏码,说给陆晓溪听了。
俞和这边比手画脚,说得绘声绘sè,这才满足了陆晓溪的好奇心。可那尸妖被说得神通太玄妙,陆晓溪又担心了起来,翻来覆去了问了无数遍,才勉强相信俞和毫发未伤。
这一番话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sè渐昏黑,陆晓溪门中要行晚课,这才作罢。
俞和去院中打了灵泉水,除下一身衣衫,冲了个凉,觉得浑身爽利,这才回屋打坐。罗霄剑门中的天地元气自然比不得那地脉窍穴,但却可遥望星宿,存想四极,采那五方五行先天元炁补脏腑的大亏,到了深夜闭息坐忘,果然见到幻境中少年御剑大战白袍尸妖的场景。
只见那少年移形换影,挥出五sè剑光,竟以一人一剑施展出五行剑阵来对敌。任那尸妖道行深湛,yīn煞尸气冲天,道门符法万变,可五行剑气相生相灭,源源不绝,竟能以弱制强,堪堪困住尸妖。这五行剑阵运演到极处,杀机森然,幻现出五柄十丈高下的巨剑虚影从天而降,在尸妖头顶一丈,合为五行灭魔一剑。
尸妖厉吼一声,白袍上腾起层层云霞罩体,张口喷出灰白sè的内丹去撞剑光。五行灭魔剑斩落,破开了护身云霞,可被那内丹真煞一冲,剑影崩散。
恰此时,少年脚下一抢步,腾身挺剑,直刺向半空中缓缓落下的尸妖内丹,剑上有西方庚辛金气更增锋锐。剑尖与内丹一触,那无暇的内丹上登时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那尸妖痛彻心扉,被这突袭一剑伤及了根本,它仰天怒吼,张口猛吸,yù摄回内丹,同时举臂并指如戟,朝那少年挥来。
少年怡然不惧,空中翻了个筋斗,一剑东方甲乙木,一剑南方丙丁火,双剑互拧,人剑合一,催起一道十丈剑光,追着内丹直贯入尸妖的口中,穿吼入腹,任它尸身坚如铜铁,也抵不住双剑搅刺,木气火气相生,登时在尸妖体内燃起一股熊熊烈焰,直将它由内而外,烧成了一截焦炭。
少年收剑迎风而立,好不潇洒。
这一场剧斗看得俞和荡气回肠,他心中知道,这幻境固是六角经台的神妙之一,借此向自己演剑传法。那少年便是俞和本身的投影,无论剑术还是真元修为,都同自己的真身一般无二,这少年可轻轻松松以弱胜强,一顿饭功夫便尸妖斩杀,俞和自己却总被诸般杂念缠身,或惶恐或惊惧,根本无法忘情挥剑,故而不能施展出如此神妙的剑术来,非要祭出那紫雷符箓才能克敌。
幻境又变,那妖尸一身焦黑尽退,眉心有道金字符箓闪烁,满头十丈黑发随风而动,一道白光和一道金光绕体飞旋。张牙舞爪的,朝少年疾扑过来。
少年嘴角含笑,这番也不用五行剑阵,只凭身法剑术,双手一挥,剑影万千,剑气纵横,暴雨似的朝妖尸罩下。
连绵不绝的快剑,好似雨打梨花,剑气一会儿绵如雨雾,一会儿凝聚成球,将尸妖裹在当中,数不清的剑光生生灭灭,应接不暇。妖尸只顾招架格挡,每每想腾身去扑那少年,可无论转向那边,都是一片煌煌剑影笼罩,令它寸步难行。
少年的身形好似弹丸般四处飞纵,虽然妖尸祭起的一道白光和一道金光紧紧追在少年身后,却总也擦不到一片衣角。
全凭一口悠长的真气不断,少年也不知道斩出了多少剑,足过了二个时辰,那尸妖终于力竭,一头黑发根根落尽,十根手指齐掌而断,一双手臂被剑气刮削得露出青灰sè的骨骼来,最后少年寻到个破绽,一剑刺入了尸妖后颈,剑锋一翻一挑,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
少年屈指弹剑,剑作龙吟。
第三十四章 冰火剑,白玉匣
一晃又是二rì过去,俞和闭门不出,潜心修炼。
第三rì早课后,有个洒扫的童子送来二只玉匣和一封书信。俞和料定是上次牡山坳之行的奖赏,倒未急着看玉匣中的物事,先打开了书信。
道家一般都以玉符等物传讯,若是当真执笔手书,那就表达的是写信人郑重之意。信纸展开,墨香犹在,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笔道中自有一股子凛然傲意,但字里行间,却满是敬语谦辞,落款处写的是通辰年生。
洋洋洒洒数百字,大意是说谢年生回到宗派之后,依旧铭记俞和的救命之恩,当他师门提及牡山坳一行的功劳,他与吴华皆说全仗俞和大展神威,这才斩除了尸妖,因此于扬州府供奉阁处,不敢自居有功。另他为了回报大恩,费劲心机的从宗门前辈处求来了几件稀罕的物事,凑成了一份薄礼,希望俞和收下。
俞和看罢书信,很好奇谢年生送来的究竟是何物,那信中言之凿凿,说这礼物俞和当可合用。
拿起玉匣仔细一看,果然其中一只匣盖上雕着通辰道宗的字样,另一只盖着火漆官印,当是扬州府供奉阁送来的。
俞和先开打了谢年生送来的那只玉匣。
这方一掀开匣盖,整个屋子里登时寒光乍现,好似打了一道电闪,两声清越的剑鸣声响起,一道赤红sè剑光和一道湛蓝sè的剑光交缠在一起,从匣子中shè出,凭空一旋,就要刺破屋顶,冲高空云际而去。
俞和忙探手一招,真元勃发,凭空摄住这两道剑光。
双剑齐鸣,其音韵缠绵交叠,可见剑xìng融通,这两道剑光一寒一炽,彼此相生相克,竟是两柄成对的飞剑。
探手握住剑柄,双剑都是二尺八寸长,剑茎、剑镡、剑刃形式一模一样,不过左手这剑剑锋中隐隐有一缕朱红sè的火云内蕴,好似黄昏时分的火烧霞一般,一股滚烫的气息传到掌中,剑刃下部有两个云篆,写的是“丹霞”;右手这柄剑剑锋中有一道淡蓝sè的寒气流转吞吐,好似一截玄冰铸成,一股森冷的气息传到掌中,剑刃下部也有两个云篆,写的是“寒池”。
双剑中的冰火二气沿着俞和手臂经络直入丹田,一时间俞和半边身子肌肤青白,半边身子肌肤泛红,两道气流在俞和丹田炉鼎中一炼,水火相济,调合成一股温润之意。
俞和两臂一振,滚滚玉液真元如cháo起,自丹田中涌出,直贯入双剑。这对灵剑登时不再发出鸣响,张开手掌,双剑便又化成一赤红一湛蓝的两道五尺剑光,首尾相接,乖巧的绕身飞旋起来。
“好剑!好剑!”俞和心中大喜,这对飞剑品质极佳,尚在chūn分祭rì试剑时,离冰真人借他所使的那口飞剑之上,比现在他所使的那两柄法剑,好了不知多少,实有云泥之别。而且这丹霞、寒池双剑彼此意xìng融通,自成一套,若施展出双剑合璧之术,定然威势倍增。
哪个剑修不喜这等好剑?俞和细细把玩了一会,心中越发喜爱这对飞剑。忽窥见谢年生送来的玉匣中,还有件物事并没取出。
伸手往玉匣中遥空一捞,一具纯白sè的物件飞出,见风就长,眨眼间变成了一个长四尺半,宽八寸的白玉剑匣,剑匣上密密麻麻的雕满了如意云纹,还用银丝勾嵌。这白玉剑匣与俞和所见过的剑匣相比,形式上有些略微差别,那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的剑匣,上缘会比下缘稍阔一寸,可这白玉剑匣做成了一个十分规整的长方形,上下缘都是一般尺寸。而且整个剑匣要小上不止一圈。
这白玉剑匣看起来灵气迫人,但俞和运真元一祭,却是毫无反应。
俞和心中诧异,他虽未曾用过剑匣,但也知道修剑之人的随身剑匣,那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收纳剑器之物,而是一件藏有大玄妙的法器。有的剑匣可收摄万剑,祭起剑匣一击,便有万道剑光一齐迸发,也有的剑匣可温养剑器,哪怕是一柄凡铁剑,收在里面数十年,也就养炼成了一柄上好飞剑。
因此,俞和很是期望自己将来也能拥有一具神妙莫测的剑匣法器随身,如今谢年生不仅送来了一对上好的飞剑,而且还有一具白玉剑匣,本来是正打中俞和的心意,但这白玉剑匣看起来虽卖相极佳,但为何贯入真元后,没有丝毫的反应?
莫非自己与这白玉剑匣无缘?俞和心中略略失望。
俞和不甘心,将剑匣捧在手里细细抚摩,那白玉石如凝rǔ一般,其中隐约有数不清的云絮玉纹,竟自缓缓流转变幻着,在玉石中间浮浮沉沉。手掌抚过,温润细滑,并不觉得丝毫冰冷坚硬,反而带着一丝暖意。剑匣一端有个白玉盖子,以银丝云纹锁钮相扣,手指轻轻一转云钮,这盖子就滑到一侧,剑匣开启,几缕白茫茫的云气逸散,露出一方白绢。
俞和捻起白绢,摊开一看,上面的字迹与信纸相同,也是谢年生手书。
将白绢上寥寥几十字一读,俞和恍然大悟。原来这白玉剑匣并未完全炼成,还只是个器胚。除了一道极简单的介子纳须弥道术之外,其他符箓都未完成,当下只能用来收纳剑器。这白玉剑匣是通辰道宗一位宿老从西南某个秘境中偶得来,当时觉得这剑匣品貌绝佳,便带回了宗门,可通辰道宗上下jīng研道门术法,当时也无一人用得上它,所以被束之高阁,渐渐忘却了。
谢年生筹措礼物,这位宿老就把白玉剑匣给了他,曾言明这剑匣虽是器胚,但所用材料却不算凡物,乃是用一整块云髓琼玉打磨雕琢成,放在凡间那就是无价之宝。这器胚已然驻形,只需稍加祭炼,打入符箓阵法,便可成一具好法器,不过这剑匣的祭炼之法他也不知,得了剑匣之人须得自行琢磨。
看完白绢,俞和心中的失望之意尽去,反而觉得这剑匣器胚更惹他喜爱。要知凡是已然炼成的法器,那制器之人全凭自己喜好,哪里会揣测别人的心思。只有自己亲手铸炼的法器,才能完全遂心如意。这剑匣器胚用的是上好的灵材,恰恰乃是俞和所缺,他手边哪里有什么可做成剑匣的大块灵物?倒是加持器胚所需的诸般禁法、神通、符箓、法阵之类,论剑殿中足足堆满了一架,尽可任他遴选。
俞和连连招手,自己现在已有四柄飞剑,虽然品质良莠不齐,但也可结一座四象剑阵。四柄飞剑一一化作流光,纳进白玉剑匣中,匣盖自行阖上。俞和扯了件道褂披上,挺身肃立,白玉剑匣在肩侧缓缓回转,广袖飘飘,举手踏足有仙光瑞气随行,顾盼之间有森然剑意生灭,很有了几分剑仙高人的模样。
俞和忍不住大笑了几声,装模做样在屋子里面踱起步来。
“若是让小溪看见我这般模样,只怕那脸要红得好似熟透的大枣。”
少年人的心xìng便是如此,俞和扎手扎脚的绕了好几圈,这才恋恋不舍的将白玉剑匣收进腰间的玉牌里。推开房门,脚下加急,朝藏经院而去。倒把供奉阁送来的那支玉匣给忘在了脑后。
到了论剑殿,匆匆的对五位弟子点点头,便扎进了如海的经卷中,专挑讲述如何炼制剑匣的经卷研读。
心中有无限的期待,读起经文来也是忘我。到了黄昏酉时,俞和盘坐的周围,已经散乱的抛着上百本册子。
可越是看得多,俞和越是心里犹豫,举棋不定。
他已经翻阅了千种剑匣法器的炼制之法,抛开那些粗浅古怪的法子,还剩下近百种威能惊人的剑匣制法。又去掉一些同白玉剑匣材质不符的,再去掉一些动则要祭炼百年以上才可制成的,还有二十几种,再jīng心比对挑选了一番,俞和来来回回的看着手里的四本册子,眉头大皱。
第一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一具叫做“乾元归一真鞘”的剑匣,这剑匣采一股天地浩然之气,共有十八道符箓,十八重法阵,炼成后蕴养一道浩然乾天剑气,分可为万剑,合可劈山断流,威力宏大,极擅攻伐争斗之事。
第二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两仪炁罡灭魔剑匣”的炼制之法,这剑匣可分yīn阳、乾坤、rì月、生灭、坎离等等两仪之相,需纳入意xìng分属两仪的剑器,正适合丹霞与寒池那对飞剑,也有十八道符箓和十八重法阵。这剑匣一祭出,便自成阵基,分属两仪的飞剑结成两仪灭魔剑阵,飞剑斩出之时,带有两仪炁罡,一斩分yīn阳,再斩主枯荣,三斩判生死,也是攻伐利器。
第三本册子里面记载的,是“天寰神雷剑匣”的炼制之法,这剑匣炼制较为复杂,共有七十二道符箓和十二重法阵,剑匣初成之后,还需携入九霄高天中,吸纳雷力七七四十九天才可全功。这剑匣不仅能发太阳、少阳、太yīn、少yīn神雷,还能以雷炁淬炼剑器,寻常剑器在剑匣中温养三年,再取出一挥,便会有太乙雷火相随,煞是厉害。
第四本册子里面的剑匣炼制之法,俞和到觉得是最为合适自己,炼成后乃是一具“五行镇灵剑室”,有十八道符箓和九重阵法,不过需采五方五行元炁祭炼,炼成后可发大五行真罡剑气,虽然攻伐威力稍弱,但既可伤敌,又可困禁,还能自守。这剑匣若是随身时时祭炼,百年之后五行元炁积攒得厚重了,便能演化先天,出大五行先天灭绝真罡的道门无上禁法。不过册子中反复言明,这剑匣承受大五行元炁,须得用极佳的灵材制作器胚,俞和倒不知道那白玉剑匣的“云髓琼玉”是否能用,而且他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攒到五把分属五行的飞剑。
眼看论剑殿就要闭门,俞和咬咬牙,干脆将这四本册子一齐塞进怀里,晚上回去再反复研读。于是他手忙脚乱的把散了一地的经卷整理好,放归木架上,一路小跑的,出了论剑殿,朝东峰去了。
这一晚上,几十具各式各样的剑匣在俞和脑中飞旋,且各有令人心驰目眩的莫大威能,当真让是俞和苦恼不堪。
第三十五章 斥痴儿,徒妄念
这一晚,幻境中的少年好似也在盘算剑匣的事情。他只身枯坐在山巅,面前一具白玉剑匣虚浮着,头顶如皓月高悬的六角经台洒下湛湛清光,如丝般缠绕在剑匣上,好似双缠绵的手,在不断抚摸摩挲着白玉剑匣。
那少年面对着剑匣吐纳,玉石中的云气似乎被他的呼吸扯动,一道晶莹的玉光从剑匣上溢出来,顺着少年的鼻孔吸入,再由唇间吐出。
一整夜都是如此,直到卯时天明,倒叫俞和好生失望。
今rì本来是宗华真人赐他不用早课,可俞和还是披衣出门,往藏经院去了,他打不定主意,倒要找师尊云峰真人询问。
云峰真人见俞和来早课,却也没什么诧异,众弟子诵了经,用过早饭,还未等俞和开口,云峰真人便皱着眉对他说道:“俞和,你随我来后苑。”
俞和一愣,也不敢多问,低头跟在云峰真人身后,转出主殿到了后苑,云峰真人自找了个石凳坐下,两眼直直的看着俞和。
“你可有什么事情找我?一早上诵经心神不宁,气息散乱,这打熬心xìng的功夫都哪里去了!”
俞和听云峰真人语气不善,连忙作揖请罪:“师尊恕罪,弟子确有一事烦扰,求请师尊解惑。”
“说罢!”云峰真人鼻子里一哼。
俞和连忙从玉牌里取出白玉剑匣,双手捧到云峰真人面前。
云峰真人一看这剑匣,紧绷的脸上才稍微松弛,伸手在白玉剑匣上一抚而过,开口道:“你从哪儿得来此物?”
俞和一五一十的将谢年生送来礼物的事情说了,云峰真人嘴角一撇,回道:“通辰道宗的谢年生?听说倒是个心高气傲的小辈。那通辰道宗也不知怎么,掌门真人在外谦逊得很,可其他弟子个个倨傲。他这番做派,看来是存心要与你结交。什么不敢居功,一派胡言!通辰道宗的人说他们的弟子在牡山坳与尸妖拼死争斗,那吴华险些身死道消,谢年生也留了暗伤,这才侥幸让你斩了尸妖。他们宗门倒要占去那窍穴西北方圆十里的地界,修建别院。”
“呃?”俞和闻言,满脸错愕。
“你倒是天真懵懂,哪识得人心叵测!”云峰真人满脸愤懑,“收了别人一点礼物,就觉得家人厚德高义了?”
“弟子不敢。”俞和忙不迭低头认错。
“不过这剑匣倒也勉强入眼,可惜还是个器胚,你需花不少功夫去祭炼。”
“弟子求师尊指点。”
“知道你昨天急匆匆的跑来,将那些炼制剑匣的经卷翻了个乱七八糟,你且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剑匣?”
俞和脸上一红,小声回道:“弟子举棋不定,昨rì草草看过,觉得乾元归一真鞘、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都甚合心意,却不知道炼哪一种更好,求师尊教我。”
云峰真人听了俞和所说,脸上筋肉抽动,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俞和道:“你这痴儿!那乾元归一真鞘、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都是绝顶的剑匣法器,我罗霄剑门上下,当代无一人能炼成这四种剑匣,门中只有前辈剑仙坐化后,留下了一具次品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和一具残破的乾元归一真鞘,那都是前辈高人倾尽数百年光yīn祭炼而成的,你这孩子好高骛远,有了一具云髓琼玉的器胚,就以为万事俱备了?”
俞和一听,登时仿佛被一桶冷水当头罩下,他瞪大了双眼,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你莫要以为我是菲薄于你。先说这乾元归一真鞘,其根基是一道天地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最是无形无定,有相传可于某个特定的时机,自极北冰原之地的九霄之上采得;有相传当炼气士九转丹成,玄珠入腹,肉身霞举,仙関大开之时可采得;更有相传当盖世大儒辞世,天光大放,众妙之门现世,接引圣灵之时可采得。凡这些种种传言,无一不是需要大机缘的,可遇而不可求,你以为这天地浩然之气唾手可得?再者这乾元归一真鞘若要显出威能,至少要纳入千柄阳刚之xìng的灵剑,倒去哪里找来?”
“再说这两仪炁罡灭魔剑匣,虽说是剑匣,可其实就是两仪灭魔大阵的阵盘。两仪之气分三六九等,那yīn阳、乾坤二种,才属上品,可你要寻到内蕴yīn阳、乾坤二炁,彼此xìng子相反,又能融通合璧的成套飞剑做阵眼,只怕并不比寻那天地浩然之气简单。rì月、真坎离、生灭两仪属中品,如今你踏遍神州,鸿运齐天,或可凑到三五套,但其中rì月两仪剑困敌是有奇效,可攻伐却也平平,真坎离和生灭两仪剑大都是血炼之物,不一小心就要反噬己身,坠入魔道万劫不复。虽说你那水火双剑虽也是两仪之属,但只是小坎离两仪,下下品而已。而且这两仪炁罡灭魔剑匣,即使只求下品小成,也至少须纳入两仪飞剑十二对。”
“天寰神雷剑匣和五行镇灵剑室比前二种更要艰难,罗霄剑门中从未听说有人炼成过,天寰神雷剑匣的太阳、少阳、太yīn、少yīn四象神雷,那威力是绝大的,可七十二道符箓一道比一道玄奥,即便费劲心力将符箓和阵法一一打入器胚,那七七四十九天吸收雷力,可是要将器胚携入九霄,任那九霄天雷不停的轰击,自身危险不说,器胚稍有不慎,就会被天雷击碎,落得个前功尽弃。门内群仙列传你没看过么?十一代太一院掌院耗费毕生心血,采九州奇珍灵材,先后制成了三具天寰神雷剑匣的器胚,却没有一具能在九霄天雷下撑过第十八天,最后郁郁而终。”
“俞和,我知道你有大机缘,得了四灵护体厚土镇压,五方五行元炁可任你驱遣,所以炼制五行镇灵剑室对你来说,似乎相对要简单一些,但是这个剑匣最难之处,绝不是吸纳五方五行元炁,而是逆转先天,生出先天五行元炁。一rì不成先天,那剑匣也只是个庸品。也许你身具四灵护体,直接收集先天五行元炁并不难,但是这剑匣本身也得受得住先天五行元炁相生相克,那就须得是一件先天灵材,而且五行俱全,如今放眼神州,寻这种灵材真如大海捞针,何况还得是足够雕成剑匣那么大的一块。”
“拿你这云髓琼玉器胚来说,xìng子属土中带水,虽有银纹镶嵌,也算块暖玉,可容不下木金火三炁,这连五行镇灵剑室的第一步都做不到,尚若是块松纹金鳞云髓红玉,那也只能勉强容下后天五行元炁。一旦逆转成先天,先天五行元炁一运转,登时便会给绞碎了。”
“再一来,你这云髓琼玉器胚并非材质绝顶,尺寸也略小些,堪堪刻下八道符箓和八重法阵就是大限了。若同一般的剑匣器胚相比确是不错,但还够不上那些绝顶剑匣的材质要求啊。”
云峰真人自顾说了一大通,抬眼去看俞和,那脸上堆满了沮丧,一副失望之极的表情。云峰真人笑了,伸手到俞和脑门上一敲,斥道“痴儿!真是一派顽童心xìng,你当绝顶剑匣是何物,你随便得了个器胚,说炼制就炼制了?我等修剑之人,谁不企望一具绝顶剑匣,你看我那剑匣,也不过九道符箓六重阵法而已,你宗华师伯的墨竹剑匣堪堪算是上品剑匣,九道符箓九重阵法,只有掌教鉴锋真人的随身剑匣,名唤八门景云,从十四代掌教师祖处传承而来,十二道符箓十二重阵法,勉勉强强够算是具绝品剑匣。”
“弟子惭愧,弟子错了。”俞和被云峰真人一顿笑斥,那头都快垂到前襟上了。
云峰真人一挥手,将白玉剑匣抛进俞和的怀里。
“自去再找找,寻个六道符箓六重阵法的中品剑匣试炼,千万小心莫要莽撞,这器胚已算是极难得,比寻常弟子的好出太多,若一不小心炼坏了,你可真要悔断肚肠!”
俞和连忙环臂抱住白玉剑匣,虽然同他心里期望的差了太多,但云峰真人既然这样说,他也懂得那些绝顶剑匣全不是随便可炼成之物,自己这次无知,是出了场大丑。不过听云峰真人言下之意,还是对这器胚评价甚高,他也就还是心中稍稍安慰,仔细的将剑匣收进玉牌里。
“若炼制时觉得难以入手,或把握不定,切记不要胡来!”云峰真人又叮嘱了一句。
俞和猛点头,拢手一揖到地,告了个罪,便急匆匆的转身去论剑殿了。
到了论剑殿中,又是翻阅经卷,可俞和却没了昨天的兴致,看过几本中品剑匣的炼制之法,觉得意兴索然,满脑子都是对那些绝顶剑匣的向往。事实摆在眼前,俞和也知道自己是存志太高,可却总也静不下心来。
午时一过,俞和再也看不下去,干脆自回东峰打坐理心。这心里若总有一团杂念纷扰,对修行乃是大害。
几桶冰冷的灵泉水当头浇下,再被初chūn的山风一吹,浑身澈寒,好似心火也稍熄了些。俞和也不管满地的水渍,就这么盘膝坐在小院里。三十六遍清净坐忘素心文一颂,浑然自忘,神游太虚。丹田中真元鼓荡,在周身经脉中循行不休,身上泉水蒸腾起来,化作白气袅袅浮升,好似将满腔的心火杂念,都散入了虚空。
存思祖窍,那冥冥的幻境中,有闪电裂空。六角经台绽出霞光万丈,一道震颤寰宇的诵经声,仿佛自亘古传来,字字如雷霆万钧,殛荡心魄。
少年长身而起,举手一引,那经台洒下的青光聚在他的指尖。白玉剑匣浮起,少年伸指点在剑匣右下角的一处银丝云纹中间,以指尖为笔毫,以经台青光为墨,勾勾画画,绘成一个半尺见方,上圆下阔的符箓。
符箓一成,少年翻手为掌,印在剑匣上,整个白玉剑匣忽地明光大作。那道符箓被少年一掌按得直透入玉石中,与云絮玉纹融在一起。
少年仰天长啸,剑诀一引,白玉剑匣匣盖骤开,皓皓剑光喷涌如泉,直刺入高天,势yù尽斩漫空雷蛇。
第三十六章 血画符,剑匣成
山中的chūn天,总是格外的长。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晴上数rì,便觉得暑意渐渐南来,可转眼间几rì连绵yīn雨,却发觉冬末恋恋不舍的寒意犹在。
东峰上的湖水总是在变幻着颜sè,直到入六月,chūn雨落尽,才全成了青绿sè,好似一璧玉盘。暖风拂过,吹皱了如镜的湖面,让俞和倒映在水面的影子,隐约了起来。
自打牡山坳一行归来,之后数月门中再无琐事分派,俞和的rì子过得很是悠哉。东峰有垂瀑,有灵泉,有镜湖,有竹海,山巅处还能望见无边无际的云海,景致极美。于是处处都成了俞和饮酒打坐之地,朝吐纳晨曦之光,晚参悟赤霞之势,静极思动了,就仗剑而舞,弹剑作歌,或用玉符同陆晓溪聊上几句。
不过这几个月中,俞和倒也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还得了意外之喜。
牡山坳一行,在扬州府供奉阁看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艰险的差事,尸妖虽凶,但终究是没有灵智的死物,历练小辈而已。所以送来给俞和的玉匣里面,只有二株一甲子年份的紫叶琵琶草,颇有养血生髓的奇效。至于许诺的其他灵草灵石,那都归门派支配。
俞和不懂得炼丹合药,查了些灵药谱录之后,便将紫叶琵琶草泡在酒里,直接吞吃了。服下后整条背脊骨麻痒了三天,心脏搏动的好似擂鼓,那脸颊上红彤彤的。不过除血气充盈之外,倒也没察觉什么特别的异状。
自打俞和服药后,云峰真人早课见着俞和,总会露出诧异的神sè来。
一开始,俞和刚服下紫叶琵琶草,浑身皮肤隐隐泛红,一副周身血脉澎湃激荡的样子,这倒也正常。可五天之后,俞和来早课时竟然满脸煞白,仿佛刚刚重伤初愈,气血大亏的样子,不过看他身手依旧轻捷,真元并不绪乱,倒也不像受了什么伤。
云峰真人看俞和这个样子,当时就想去盘问俞和究竟,可俞和一下早课,也不去外法殿值守,一转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之后一连半个多月,俞和那脸都是苍白的,好似气血总也补不回来,他身子本就不胖,这时更是眼见削瘦下去一大圈,走路时脚下都开始显得虚浮起来。云峰真人于是唤了俞和到后苑,反复问了半晌,可俞和只是笑着说没事。云峰真人无耐,硬塞给他一瓶补气血的丹药,又细细讲解了一大通血炼法器飞剑的禁忌,这才放俞和离去。
后面的几天,俞和服了补血的丹药,那脸sè稍稍好了些,却也算不上红润。可十天之后,脸sè又开始变得惨白,云峰真人心里惦记着,一连给了俞和三次丹药,可那脸sè还是不见大好。
直到第二个月末,俞和忽然间又恢复了。
之后俞和的气sè倒是越来越好,若说一个月前气血萎靡,好似块败木,这会儿就摇身一变,成了温玉似的,连眼底都透出一层晶莹的珠光,身子也一天天壮硕了起来,整个人丰神俊朗,好一派年少真修的气相。云峰真人大为诧异,他曾凝神听息,只闻俞和身体里竟然传出阵阵龙吟虎啸般的声响。
这两个来月云峰真人心中担忧,其他弟子觉得奇怪,可俞和却根本无暇理会。
服下紫叶琵琶草后,俞和觉得自己气血极盛,于是想了个笨法子,决定以jīng血为墨,画符炼器。
其实俞和这个方法不算是血炼,最多算是血符箓而已。血炼以是jīng血为柴,焚血而生真煞,采血煞灵炎来炼器。这血炼之法往往需要消耗非常多的修士jīng血,寻常人炼一件发簪、扳指之类的小型法器,全凭自身积攒的几滴jīng血或还够用,可若是稍大一些的法器,那就得要修建血池,即使最小一种的五尺聚煞血池,可也绝不是自己放一点血就能起效。
自己的jīng血不够用,自然要去寻那大量jīng血的来处,所以血炼之术常常被那些百无禁忌的魔道修士所用,正派修士们大都有杀伐戒律,采不到所需的那么多jīng血成池。
不过血炼之术却是种种炼器术中,最简单而奇妙的一种。人血本就有不可意思的妙用,凡间开炉铸剑,有时为了铸成一柄传世名剑,铸剑大师甚至会亲身跃进熔炉中,焚身祭火。即便是寻常宝剑出炉,往往也会割脉取血,浇一碗在烧红的剑胚上,于是佳品可期。
而蕴含大量天地元气,被真元玉液洗练过的修士jīng血更是神异,焚血起煞,那血煞灵炎可融万物,往往用血煞灵炎一炼,其他辅材都可省了,器胚立成,而且常常可炼出具有意想不到妙处的珍品法器。
所以云峰真人见俞和气血大亏的样子,立刻猜测他是在血炼法器。
但俞和其实根本不懂血炼之法,他只是用jīng血来画符,所画的符,正是幻境中少年一掌拍入白玉剑匣里的那道符箓。
得了剑匣器胚,俞和自己一直选不定到底炼制哪种剑匣法器,可冥冥中那六角经台已经帮他做好了选择。虽然那道符箓看起来只有一尺见方,但却是由六道子符嵌套,一共须画一百八十多笔方成。
幻境中的少年以清光为墨,以指尖代笔,一挥而就,看起来潇洒随意,但真正换作俞和来画,却觉得无比艰难。
第一次试着画符的时候,是蘸着东峰灵泉水调合的朱砂,在白玉剑匣上试画,足足花一个时辰,才将第一个子符绘成一小半,那时已经觉得心神涣散,天玄地昏。连忙打坐养神,等过了三个时辰觉得神念清朗了,睁眼发现灵泉水根本承不住符箓元灵,白玉剑匣上的笔画全都涣散了。
之后就换了牡山坳得来的地脉元水调朱砂,果然发现用地脉元水画符,比灵泉水要轻松得多,一次可将第一个子符绘成,尚有余力,可第二个子符才绘出一半,发现地脉元水也承不住符箓,绘好的笔画全糊成一片。
后来又将朱砂换成了百年松墨,却并没有多大的改观。加上地脉元气一旦沾了外气,就会逐渐消散,于是俞和对着自己手边寥寥的几样灵材,叹了半天气,最后决定以自身jīng血画符。
果然用上jīng血画符之后,那道符箓一气呵成,赤红sè的血符箓印在白玉剑匣上,俞和聚起真元,一掌按下。
jīng血被真元一催逼,登时化成一篷淡红sè的血煞,翻腾了几下,便尽数吸入玉石中,留下隐约难辨的一道淡淡的痕迹。
俞和以为自己就这么成功了,再注真元,可白玉剑匣依旧毫无反应,摆弄了半天,发现那本来就浅淡的符箓痕迹,似乎就快要消失了。于是急忙又划破手指,用jīng血将符箓重新画了一回,画完血符,俞和气血神念都是大亏,整个人差点就晕了过去,勉强盘膝打坐,可两眼才一闭,身子就朝后仰倒,随即鼾声大作。
这一觉直睡了六个时辰才醒,俞和一睁眼,就去找白玉剑匣,可上面的血符箓,只是稍微颜sè深重了那点一丝而已。
俞和知道,这符箓若真要以jīng血刻印剑匣器胚里面,只怕要反复画上不知多少遍,等jīng血符箓的颜sè深刻了,才能奏效。
不过jīng血却不是人身中的寻常血液,乃是周身气血之菁华,储在心头与髓谷之中的一团真血,有传说得道真仙的一滴jīng血就可染红万顷汪洋,血腥气罩空,数月不散。炼气士气血旺盛,但一rì之中,也只是可取六滴,六滴之上则伤真阳,九滴之上便有身陨之危。
俞和画出一道血符箓,共一百八十多笔,大约需要五滴jīng血,这次幸好是紫叶琵琶草药力正盛,气血旺盛,否则他一时心急,连画两次,xìng命堪忧。
一开始俞和自己是不知其中凶险,不过他试过几次之后,便知道每两天画一次血符箓自己勉强支持的住,不会觉得气虚目眩。直到半月后云峰真人跟他讲过血炼的禁忌,顺带说起jīng血的珍贵之处,俞和才知道厉害,于是每天都静坐吐纳,固本培元,加上以舞剑来使周身血脉运转生息,到了夜里子时,才刺出几滴jīng血画符。
即便如此,这两个月中,俞和全都是一副气血亏虚的模样。期间还靠着云峰真人的丹药弥补,这才将符箓在白玉剑匣上画了三十六遍,最后那符箓殷红如血,俞和一掌按下,血煞袭人,可白玉剑匣忽然碧光大作,有层层云气涌出,将血煞包裹了,吸进玉石中,红光一闪即隐,血sè尽退,只剩下一道尺许见方的符箓刻在玉石之中,与云絮玉纹融在一起。
白玉剑匣连发九声玉磬之音,俞和张口一吸,剑匣变作一团玉光,落进胸前紫宫窍穴中。祖窍里的xìng光慧剑一振,发出清鸣,一道七彩如虹的剑光直贯而下,落进白玉剑匣中。
俞和跃身而起,想纵声长笑,可身子才离蒲团,忽听见一声恍如九天雷动般的巨吼,震荡神念,他双眼骤然一黑,天地自转,身子一软,颓然扑倒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赑屃血,传巨力
俞和一身气血渐渐僵冷,颓倒在地上,只余下一道神念守在灵台中,惶惶不知所措。
浑浑濛濛中,他的神念看见一道高大雄奇的巨石拱门,那拱门全用暗红sè的长条岩石垒成,也不知究竟有多高多阔,只是俞和的神念似乎一直朝那拱门飞进,越是靠近,越是觉得那石拱门连天接地,无穷的高大。
石拱门古朴苍凉,既无花纹也没有任何雕饰,甚至连扇门扉都没有,可俞和分明感受到一股亘古沉重的庞然气势凝固在石门上。这股气势他曾感受过,就在古兽赑屃殁亡的那个时刻,他昏迷过去之前,就是这样一股气势笼罩着他的全身。
神念疾速扑向石拱门,可与石拱门之间,似乎隔着无穷远的距离,总也触不到那石拱门,在那越来越鲜明的气势震慑下,俞和觉得自己恍如一颗微尘,而石门却是盖顶压迫过来的一方巨岩,他想去抗拒,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让他连挪动肢体的能力都丧失殆尽。
又一声恍如雷霆的兽吼,从石拱门中传来,隐然包含着对俞和怯懦的不满。石拱门中似乎有看不见的巨爪探出,隔着无穷远的距离,一把擒住了浮尘似的俞和。俞和只觉得两眼前一阵光影缭乱,只是刹那间就被扯到了石拱门前,那里虽没有门扉阻隔,却好似有荒古巨兽的噬天大口在门里张开,只一吸,俞和就倏地穿过了石拱门。
双耳边宛如有万千洪钟齐声震鸣,眼前明光大作,那矗立在浑濛中的宏伟石拱门,刹那间崩散破碎,化作泡影。
俞和看见自己东峰的小屋,看见自己摊倒在屋里的身体,有道如瀑的清光从九霄垂落,正罩在他的身体上,将那周身骨肉,映照得剔透通彻,根根经络血脉俱现,条条筋肉骨骼明晰,五脏六腑昏暗晦涩,一片灰败的死气渐渐聚集。
背脊正中,一条脊骨节节相扣,莹白如玉石,最末一节zhōng yāng,藏着一个豆大的朱丸,好似那里凝结着一滴血液。
这朱丸被清光一照,便腾起无穷尽的血雾,转眼间结成一片遮天血云,玄光血煞翻翻滚滚,可依旧挡不住那垂落的清光。脊骨中的朱丸吐尽了煞气,化作一团赤金sè的浆液,沿着脊骨逐节攀升,每行过一节,便分化出一丝金液,随着俞和的血脉缓缓运行周身,直至风府穴左近,才完全化消。
俞和一身原本稀薄晦暗的血脉,得了这团金液汇入,变得浓稠莹润,竟隐隐有种血玉般的光泽透出,和丹田炉鼎中那好似汪洋大海的真元玉液交相辉映。
有阵阵雷鸣声响起,那血煞yīn云被漫空电芒绞散,俞和抬头去看,只见六角经台依旧如皓月当空,经台上镶嵌的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绽出万道清光洒下。
清光入眼微冷,俞和闭目再睁,可眼前所见却已然沧海桑田。
自己周围一片漆黑,只是有些月光透过面前的窗棂映在地上,这微弱的一点光,将屋子里的陈设模模糊糊的勾勒出大略轮廓来。
俞和呆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是又入了幻境。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周身暖融融的,好似浸在温水中,再不复这两个月来的亏虚yīn冷。双手使力一撑地面,想支起身体,可手臂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道,只是轻轻一按地面,整个身体就“呼”地一声平地飞了起来,背脊几乎要撞到屋顶大梁。
身在空中,俞和也来不及细想,拧腰沉气,轻轻探足翻身落下地来,屋子里面昏黑,隐约窥见角脚处有把椅子,便用手去搭,想借力挪移开,免得撞到。
“咔嚓”的一声轻响,俞和觉得这松木椅子好像是用面粉糊成的,一截断木应声而落,俞和心里诧异,撮指微微一揉,那块松木就哗哗的变成了一团木屑。
“咦?”
这把椅子俞和平时读经是常坐的,用得是老松木料,木质十分坚韧,怎会突然变得这般松软?俞和抖手甩落碎屑,心意一转,登时猜到自己恐怕又得了什么机缘,手上力量骤增,一时拿捏不准力道,才会如此。
他心里大喜,却不敢在屋里试,嘬口吹气,撑开房门,轻轻一跃就是五丈,穿门而出,落进院子里。
足尖再点,衣袂风声烈烈,只凭脚上筋骨之力,这一跃起来差不多能有二丈高,空中探手一捞,一块拳头大的湖石飞进掌心,轻轻一捏就咯吱作响,石块上显出裂痕,双手使力互揉,那石块登时被一对肉掌碾成了白花花的飞灰。
身子落到地上,俞和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抬头看天,辨识星斗,算算离卯时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光景,俞和也不想回屋打坐了。今晚剑匣初成,又莫名其妙的得了一身异力,哪里还能耐得住?
七步云真篇展开,人如流星弹丸,就找地方试剑去了。
晨曦初明,东峰湖畔的剑光收敛,俞和俯身望着如镜湖水中倒映出来的身形,哈哈大笑,摸出腰间的青皮葫芦,一口气喝了个涓滴不剩。
方才一轮疾风骤雨似的挥剑,俞和毫没感觉气血虚浮,反而通身血脉真元,都是殷实凝炼,滚滚如珠玉。这番感受与二个月前服下紫叶琵琶草,那种气血被药力催逼,充盈鼓胀的感觉是迥然不同的。
看湖水中倒映出来的面貌,也不是满脸cháo红,更不是煞白如纸,倒是面如冠玉,神采熠熠。手臂上的筋肉涨起一圈,胸膛饱满。俞和用长剑将下颌那一片凌乱的胡须茬子剃了个干干净净,仔细挽起道髻,对着湖水好生顾盼了一番。
“也不知道是师尊的丹药,还是那紫叶琵琶草终于起了效果,补回了气血,这下可不再整rì好似病鬼一般,倒是这身怪力是从何而来?”
俞和心里猜来猜去,可他哪里知道真相。这般天大机缘,靠区区紫叶琵琶草和寻常补血丹药怎能得来?
也托了俞和莽莽撞撞的,二个月来不停的取jīng血画符炼剑匣,他急于求成,最后终究是大伤了自己气血根本,剑匣一成,法器入体,震荡脏腑血脉,几乎差一点就立时要了他的xìng命。
可冥冥中的机缘就是如此玄妙难测。
俞和此番胡乱行事,倒刚好合了道家“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先破而后立。”的极端道理。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更亏得他身负的天大机缘,换做旁人褔薄,只怕根本迈不过生死坎,剑匣一成就身死道消。
要知那赑屃陨落之时,俞和昏倒在古兽面前,古兽的元灵寂灭,血肉崩碎,一滴jīng血灵炁不散,融进了他的身子,将俞和当成了寄身的皮囊,潜在脊骨末节中。
这赑屃贵为龙子之一,它的jīng血乃属真龙血脉,寻常人就算得了,也是消化不开,只能任它凝在脊骨中一生一世无用。可俞和误打误撞,居然把自己一身jīng血消耗殆尽,生死攸关之时,触及了那一丝赑屃jīng血。
古兽殁亡,遗世怨念深重,这jīng血中所含的一道亘古怨念竟然结成了连天血煞yīn云。不过俞和却有六角经台这种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物护神,洒下一片清光就把赑屃怨念荡涤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丝纯纯澈澈的jīng血,教俞和当成救命良药化进了自身血脉中。
真龙血脉绝非等闲,哪怕只余下这么一丝毫,也登时把俞和补得气血凝实,还将赑屃唯一的天赋异禀,那种筋骨怪力传给了俞和一丝,虽然不及赑屃真身的亿万之一,可对于筋骨孱弱的人身来说,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巨力。
那古兽赑屃遗赐给俞和的两大机缘,此时风云际会,才有了此一遭逢凶化吉变故。
只是俞和懵懵懂懂,兀自背着手,哼着小曲,沿山道去藏经院早课。浑不知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捡了天大的宝藏回来。
这rì早课,却与平时不同。云峰真人穿了一袭深蓝sè的广袖道装,云髻高挽,头戴水火混元巾,他右手作剑诀,置于下腹丹田,左臂微圈,抱着一口古朴的连鞘松纹古剑。膝前摆着红铜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里面有三柱儿臂粗细的芸香点燃,腾起袅袅轻烟。在他座下,除了论剑殿的五位弟子之外,鸣剑真人垂目盘坐在云峰真人的左手边。
俞和见众人默坐不语,也不敢问,走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钟磬一响,众人照常诵经。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些剑门内的弟子轻轻移步走进藏经院主殿,先对云峰真人深深一揖,然后自去取了蒲团,在左近坐下,闭目不语。
三节十二道经文颂毕,藏经院主殿中已经快坐满了人,俞和转头略看了一圈,只怕足有百位弟子。人虽多,可却未发出丝毫声息。
主殿外的钟磬连响六声,余音绕梁,殿内诸人神sè一肃,众弟子一齐朝云峰真人望去。
云峰真人抬目看了看众弟子,右手抬起,在胸前作了个子午诀,沉声开口道:“今rì藏经院开讲,我主说法,讲的是念xìng与剑xìng。”
第三十八章 说念性,落雨剑
“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藏有全本剑法三千一百七十七套,残本剑法一千四百一十二套。其中由我门内历代先辈高人所自创的剑法六百五十五套。”
“剑道乃属三千大道之一,道法自然,诸般剑法也是于周天万象中推衍而来。然周天万象皆可归于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等等之属,剑法自何处推衍而来,便主承其源流之xìng,辅承以演剑之人的念xìng。剑法虽有万万种,但终究无出此道理,故剑法的根本xìng,可称为剑xìng。”
“吾辈学剑,初时乃承前人之教导,继先贤剑术。后渐自觉,反省本心,可采诸般剑术炼成一炉。得悟剑中真三昧后,方尽弃前功,自出机杼,以周天万象契合己身之属为本,以真我念xìng琢磨而成法。前者念xìng不显,剑xìng主;中者剑xìng与念xìng难分;后者以念xìng生剑xìng,剑随心。”
“此番道理深远,言之虽易,体悟却有万难。”
云峰真人的这一番的说法,讲的是剑法与使剑者之间的关系。一门剑法从自然之相中衍生出来,首先是便带着一种固有的属xìng,然后还掺杂了推衍剑法之人的秉xìng。比如最基础的回风剑法,这剑法是从一道在狭小山谷中不断冲突徘徊的风相中参悟出来的。风无形,却在山谷里四处碰壁,于是四面冲突,无所不用其极,这推衍出来的剑招,就是将原地运剑的肢体动作延展到极限,手中的剑好似一道山风,yù从每个方位冲破困局,一去不回。而这困局,就是自身的筋骨限制。
因而这回风剑法的根本剑xìng是风,而创这剑法的高手xìng子刚猛,所以招数演化出来不留余地,往往初学者一个不慎,把招式勉强使出,身体筋骨也被拉伤。若是换一位xìng子温婉的女剑修来推衍这回风剑法,只怕回风剑法就不会只有十二式,而会循序渐进的演出三十六式,甚至更多,剑招动作之间留有缓和的余地,不会让初学者自伤身体。
所以这就是剑法的属xìng,主xìng是自然之相,辅xìng是编创剑法之人的秉xìng。
云峰真人所要说的,就是希望弟子们不要一味的追求狠辣淋漓的剑招,将来自己剑心圆熟了,发现所学的一身剑术与自己的心xìng不合,那就徒费了心力。
学剑之初,肯定是继承前人的剑法,但最先要自问心xìng,了解剑道之前,先了解自己。通晓省悟了自己的心xìng,去找那些同自己心xìng相近的剑法研习,可事半功倍,而且这样等到剑术登堂入室后,谙熟前人相近的范例,更容易于诸界万象中自悟剑术。
要知诸界万象之属,皆有相生相克的联系。查知自身的念xìng,进而衍化出与念xìng相合的剑术剑意。这不但是修己身,以剑入道的法门,更是应对争斗的技巧,一旦探得对手的剑xìng,那自然可依生克变化的道理,找到破敌之法。
这次说法直讲了有一个半时辰,座下的众弟子表情各不相同,有的淡然微笑,有的额头冷汗涔涔,有的满脸懊恼,还有的喟然长叹。俞和眉头紧锁,也自有感悟。
俞和知道自己一身真元雄厚浩瀚,身负先天五方五行元炁,还有雷符剑这等大杀招。之前的几次争斗中,凭借这些远超常人的特异之处,逢凶化吉。可自己每次都胜得都颇为艰险狼狈,而那幻境中的舞剑少年反复回溯斗剑情形,却总能赢得潇洒随意,轻轻松松的便将对手斩落。
自己原想不通此中关窍,认为那幻境中演化出来的种种情形,终究是虚妄。而且自己心智不坚,总被诸种杂念纷扰,所以一剑刺出,难以全意全力。
可听了云峰真人**,这才省悟,自己原先过于依赖刚猛的剑气,而疏忽掉了对掌中一口剑器的运用。虽然剑九法已使得jīng熟,但那只是运剑使力的基础方法,并不是克敌制胜的玄奥剑术。
俞和初练剑时,通读过许多剑经,但每一种剑法都没有深究,只是浅浅略懂,施展出来似是而非,有形无神。他这样练剑,对于熟悉剑器运转,是有很大助益,但按照云峰真人的说法,这只是在学习“我剑”,而不能看透“他剑”。
“我剑”说的是修剑者自己练剑,练到极处可将手中一口剑化入身骨,变作手臂的延伸,神念所至剑器所摧,这一点上,俞和已然勉强算是做到了。
“他剑”的修炼,却是指看懂别人的剑术,洞悉别人的剑意。这中修炼只在争斗比剑时才显露玄妙。看破了对手的使剑路数,进而推知其剑xìng剑意,就可以及之长攻敌之短,寻找破绽,一击致胜。这里所说的“他剑”,并是狭隘的指对手的剑器,大凡气劲、法宝、符法等等攻伐手段,都包含在内。
俞和心中自悟,自己除了拉伸筋骨的十二式回风剑法,和一套运力出剑的剑九法之外,竟未真正jīng修任何一种剑法,也根本不知自己的念xìng和剑xìng。碰上对手就是靠一股蛮横的真元胡乱挥剑进击,全无章法。
于是暗自打定主意,是该要寻一路合适的剑法仔细研修了。
藏经院外钟磬响过九声,将众弟子从冥思中唤回。抬头看去,云峰真人面前的红铜蟠龙衔环四足鼎香炉中,三道芸香已经燃尽,云峰真人摆手说道:“今rì说法已毕,诸人自去参悟吧。”
“谢云峰掌院教诲!”近百弟子一齐站起作揖,许多人倒没有径自离去,而是转个弯就进了论剑殿,在经海中苦苦寻求一路契合自我念xìng的剑法。
“师尊,我却不明自己的念xìng。”俞和见云峰真人未走,便开口问道。
云峰真人看了一眼俞和,笑道:“俞和,你可曾默坐自省过?”
“回禀师尊,弟子修过自省的功课,本以为心xìng水属,但后来有觉得不全像。”
“你那xìng子,年少浮躁,水属只是表相而已,金属才是潜xìng。问卦曰水中金,又叫海中金。好比一镜平湖,表面温吞善顺,可水下藏着一柄出鞘利剑,刚直锋锐,水满溢则锋芒不显,若水面为风波鼓荡,则剑出伤人。”
“原来我竟是金属心xìng。”俞和喃喃道,“可我倒没发觉金炁与我分外亲近?”
“痴儿!心xìng五行与肉身五行并无实际的关联,念xìng、命数只说只说五行义理,与元炁吞吐之事有何牵挂?”
俞和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混淆了基础的道理,连忙作揖告辞:“谢师尊教诲,弟子这就去论剑殿修补功课。”
云峰真人哪儿不知道俞和的心思,笑骂道:“什么修补功课,休找些托辞,自去寻金属剑经研习吧,水属剑法你也可练!”
俞和点点头,撒腿就冲去了论剑殿。
“鸣剑师弟,你观此子如何?”
“有大机缘,一身真元修为之深厚,我也看不通彻,只怕是得了什么外物之助。好一个水中金,若无风波倒是良才,只是倘若遭逢了变故,一切难料。”
云峰真人听了鸣剑真人的话,点点头,也没言语。
剑器本就是锐金之属,若无一丝金锐之气,剑道也难大成,所以这论剑殿所藏的剑法之中,倒是剑xìng属金的为最多。
要说表水里金,倒也好找,由雨势推衍而来的诸般快剑法,都是此类上选。
俞和知道自己不可再冒进贪功,若挑一本绝顶剑谱去修,只怕以眼下剑术造诣,根本难以修成,只能找那浅显的剑法研习。
说到雨势演化而成的剑法,他便立时回想起chūn分试剑时,南启真人所使的一招剑术,那一剑挥出,幻出百重剑影,如山间急雨似的笼罩下来,根本不知从何招架,只一瞬间,就在俞和衣襟袍袖上,割出七八道剑痕,那还是南启真人刻意留手之故,否则以南启真人的剑术修为,长剑一幻就是万千剑影当头洒下,立时骨肉成泥。
这招剑法俞和倒曾翻阅过,乃是一门名唤“落雨剑”基础仙剑法其中的一招。俞和手里,此刻便握着这本“落雨剑”的剑谱,凝神细读。
这“落雨剑”是罗霄剑门十一代宿老元辛真人中年所著,他观一年中诸般雨势,糅合快剑之意,演化出六式剑招。分为“时雨式”、“雾雨式”、“yīn雨式”“暴雨式”、“雷雨式”和“雪雨势”。六式渐次艰深,讲究分化剑光为雨,快剑破敌。
而南启真人那一剑,就是“暴雨式”,只不过南启真人那次试剑,对俞和才使出了这剑招十分之一的威势而已。
仅仅是基础剑术,在前辈高手中,已经是势不可当,俞和心中又徒增了好一番喟叹。
找执扫弟子要了笔墨宣纸,俞和将一本剑谱仔细抄写了一册,比对无误,这才收进怀里,打算回东峰再细细研读习练。
刚走出藏经院,回廊一转,迎面正遇上宗华真人,俞和慌忙躬身施礼:“宗华掌院师伯安好!”
宗华真人见了俞和,脸上带笑,伸手拍拍俞和的肩膀:“俞和,此番正好遇见你,我本就是来寻你有事。”
俞和闻言一愣,连忙应道:“师伯有法旨,何须亲来,传弟子过去清微院听命就好。”
“此事重大,我听说云峰师弟正在**,不便打扰,于是就自来寻你。”
第三十九章 降大任,忆往事
“俞和,我观你一身真元剑术修为,俱是我门年轻弟子之中的翘楚,加上你通读诸般道家经典,yù荐你为掌门鉴锋真人的随侍弟子,你可愿意?”
宗华真人把话一说,俞和闻言心中大惊,虽他以前未入过大派,可也曾听闻,这掌门真人的随侍弟子实在非同小可,在一门派中,地位超然。明面上,掌门随侍弟子不过是掌门真人的随扈之一,协助掌门真人处置诸般rì常杂务,陪同或者替代掌门真人出席各种外事法会,可毕竟是掌门真人身边最亲近之人,一般情况下,在门中便是掌门真人的喉舌亲信,行走在外,便可代表一派掌门的言行风仪。而且在许多门派中,往往是由掌门钦点的下一代门主继承人出任掌门随侍弟子,意在rì夜跟随掌门,耳濡目染,学会将来如何出任一门之主。
甚至往往这掌门随侍弟子,被看作门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存在。
自己这才入门二年不到,竟然天降如此大任,俞和心里好似雷过大山,也不知是喜是忧。
宗华真人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的看着俞和脸上神sè变幻。
思量了半晌,俞和肃容作揖,“谢师伯抬爱,弟子自会尽心尽力!”
宗华真人又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如此甚好,我自会同鉴锋师兄禀告,这几rì便将传你去见他。”
俞和恭声回应,宗华真人也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路上,俞和心里翻翻腾腾,虽有惶恐,可更多的是欣喜。
回到东峰小屋,迫不及待的取出玉符,将这事与陆晓溪说了。陆晓溪一听,也是吓了一跳。
“俞大哥,我这门中也有掌门随侍弟子,却是掌门真人的同辈师妹,门中还任执法长老,听闻等掌门真人闭关退隐之后,便是由她继任掌门之位,她在门中声望极隆,一言既出,等若与掌门法旨,门中上下莫敢不从。你这回倒是怎么了,才入门不久,便成了掌门随侍,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我也想不通,或许是宗华师伯错爱吧。”
“不管如何,你且千万谨慎行事,若真得了掌门信任,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
“这个我自然晓得。”
陆晓溪入大派修行已久,门中人情处置的诸般关窍比俞和更熟知,不过她虽是有些担心,但毕竟有此委任,确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又说了草草几句,俞和收起玉符,毕竟将来会如何,他们二人胡乱猜想只是徒增烦扰,或因而就此踏上一片坦途也未可知,当下要务,还是潜心练剑。
翻开那本摹抄来的落雨剑谱,俞和一口气通读了十遍,自觉心中再无生涩模糊之处,便取出玄铁长剑,去院中试演。
俞和剑九法jīng熟,剑术根基是极好的,加上一身真元雄浑悠长,初演练这落雨剑时,竟有种信手拈来的感觉。剑光挥洒好不自然,只一挥,万千剑影绵绵密密,就犹如chūn雨淅沥。
落雨剑的招数,却不是定式,每一招使开,自然可衍生出无穷尽的后手,正契合那山雨飘忽无定,不时何时方休的意境。
第一式“时雨式”,取意自chūn雨连绵,时时yù晴,雨丝却又总收不住的意象。俞和越演越是沉醉,那一口剑化成yīn郁的小雨,种种玄奥之处,渐渐浮现,舞到深处,竟仿佛收不住手,只觉得剑招中有众妙纷呈,那一季清明时雨,缠绵如泣,直能催人断魂。
心中不自禁的回想起自己当年流落尘世的时光,他和陆晓溪两个人衣衫褴褛,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取暖。那时候最怕的就是这chūn雨,天空不晴,雨势绵绵不绝,到处都是yīn沉湿冷,两个人只能缩在破庙中躲避,一小堆柴火总也驱不走缠身的湿气。
心思沉在回忆中,正与剑意相合,那“时雨式”更演得绵密。忽山风一吹,如帘的雨丝中扯出一团雾气,悠然飘散。
俞和长剑一转,自然化做第二式“雾雨式”。这一式是小雨将散未散,天空yīn霾压下,被山岚一卷,便成了一大蓬雨雾,飘飘荡荡,笼罩在何处,何处就是一片雨湿。
这剑式全凭一口真气悠长深沉,手腕震颤,剑尖连点,化作雾中数不清的水滴。
那时俞和同陆晓溪容身的山神庙破败不堪,若只是下雨无风,倒还能遮挡,可一道山风吹来,卷起雨雾直灌入庙中,衣衫和木柴登时就cháo了,伸手往脸上一抹,尽是一层雨水,yīn寒气好似把刀,不断的刮削身骨。有时陆晓溪受了风寒,浑身颤抖不停,俞和就把半碗浊酒冲上捣碎的土姜,在火上烫滚了,让她喝下,于是陆晓溪便沉沉睡去。
这一式“雾雨式”就是将剑器的锐金之气化作这雨雾之寒,被剑势一罩,让人无遮无挡,剑气化雾,无物不染,无孔不入。
空中yīn云压下,天地暗沉,雨势转急。
俞和自然而然的演进“yīn雨式”,这剑式自那乌云盖顶,山雨纷纷的情形中衍生而来,要以一股yīn沉压迫的气势,迫得对手心神凄然,战意消怯。
那是chūn夏之交的最后一场雨,天空寒暑相交,积云难散,有时竟难分昏晓。两耳中只剩下雨滴垂落之声。云层越压越低,直yù吞没山巅,大地被雨水浇了个透彻,处处化作泥沼,万物却也在此时萌生。
直到乌云全数化雨落尽,yīn雨才停。
yīn雨之时,俞和与陆晓溪总是耐着饥饿,双眼直直的望着天,只盼那云一散,就可去林间寻野菌,那时一锅热腾腾的菌汤野菜羹,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顿梦寐以求的盛宴,若还能抓到被雨水浇昏的飞鸟,再掏得几枚鸟蛋,就是天赐的大幸。俞和记得有次他们误食了毒菌,两个人呕吐不止,双目发花,浑身痉挛,到了晚上彼此紧紧的抱着,说了许多胡话,几乎以为第二天便同死了,结果昏睡到天亮醒来,却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yīn雨随南来暖风而散,转入盛暑,烈阳炽炽。可天sè却变幻莫测,有时本是朗朗晴空,忽一团急云扑来,登时暴雨倾盆。
这“暴雨式”全是直上直下的凌厉剑路,一阵狂烈的雨水直yù贯满乾坤,雨如怒箭齐发,好似金戈铁马征伐天地。人站在雨中,双目不能睁开视物,双耳只闻轰然水声,张口yù呼,雨水噎住喉咙,吐也吐不尽。若撑伞去遮,伞面被急雨撕破,躲到亭阁下,雨势纵横冲突,将整个亭阁裹在当中,暴雨打得瓦片散碎,树木断枝落叶纷飞,这汹汹雨势教人无处可躲,只能被淋得湿透。
“暴雨式”乃是天地有怒气勃然而发,俞和舞得浓眉倒竖,怒气盛到极处,自成“雷雨式”。剑似雷霆万钧,荡起滚滚雷鸣,寒芒如闪电裂空,自高天上横亘而过,若直落到地面,哪怕是万年参天古树,也是瞬间化成焦炭,当真势不可当。
这“雷雨式”将“暴雨式”的连绵怒剑尽数转成虚招,趁人疲于遮挡时,突出雷霆一击,好似九霄雷殛降临,发雷音震人神魄,发电芒催人身骨。俞和使到兴处,长啸一声,身化剑光腾空而起,半空中剑诀一指,剑雨尽敛,万千剑影骤然聚成一道寒光如电,直刺而下,飞剑“噗”的一声没入地面也不知多深,余下寸许见方的一个小孔。
剑招已尽,剑意未绝,犹在俞和胸中翻翻滚滚。抬眼间恍然发觉天sè已然全黑,俞和长吐了一口浊气,落下地面。余下那第六式“雪雨势”取意于深冬时节雨雪交加,可此时已是暑季,一时间心境难合,俞和摇摇头,暂且作罢。
自地下摄回玄铁长剑,收入白玉剑匣中温养,俞和整衣回屋。院子里面散满了是被剑气催落的树叶和断枝,院墙上和地面上,不知多少剑痕凌乱交错。
“下回练剑还是要去找个开阔之处,免得把自己住的院子给糟蹋了。”
盘坐在屋中蒲团上,俞和心里缓缓流过刚才的每一式剑法,还有自己使剑时的诸般心境感受。正如云峰真人所述,这套剑法的表相是雨,属水行,但从第一式到第五式,都是取了一个柔中带刚的剑势,雨落时,雨丝直下,用的是剑九法中的劈法,雨水虽柔,落下却是刚直的。雨水化雾,则是剑九法中的点法,柔中带刚,否则不合无孔不入的剑意,到了雷雨,则刺、劈、穿皆有,化剑为电最是刚猛。所以锐金之相才是剑法的真xìng,以雨惑敌,锐意攻伐,正是落雨剑法的深意。
正如俞和的心境,虽然曾经那般颠沛流离,他一颗执念求生的心却是坚韧,那怕风雨加身,他依旧倔强的活了下来,直到仙缘终来,与陆晓溪一样踏上了问道之途。
此后三rì,俞和每天勤练落雨剑法,尤其是山雨来时,必有他一人一剑,在雨中舞剑不休。
而期待中的,罗霄掌门鉴锋真人的传唤,也终于在第三rì傍晚到来,俞和仔仔细细地穿好一身道褂,头上带着青云五岳冠,脚踏云履,收拾的一身周正,随着道童一路行到门庭正中的三清殿门外。
鉴锋真人在三清殿居中而垂目坐,俞和连忙抢步上前行叩拜大礼。
“弟子俞和,拜见鉴锋掌门师伯。”
鉴锋真人抬眼看了俞和半晌,缓缓道:“起来吧,你且近前说话。”
第四十章 中秋会,赴寿阳
“俞和,你入我罗霄剑门多久了?”
“回禀掌门师伯,弟子去年初chūn得宗华掌院赐下仙缘,入门修行一年多了。”
“一年多,能有此修为倒也难得。”
“皆是座师云峰真人悉心教诲之功。”
才短短几句应答,俞和觉得自己腋下就已经有些汗湿。这鉴锋真人虽看起来眉目清肃,生得好似个私塾先生一般,但终究是一派掌门,执掌罗霄剑门偌大的门庭,自有万般威仪。随意的那么一坐,面上不嗔不笑,语气不喜不怒,双目眼神深远,俞和就觉得一股如山如岳的气势罩定了自己,整个人紧绷绷的,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唤你过来,是宗华师弟荐你做我随侍弟子,你可愿意?”
“弟子惶恐,愿侍奉掌门真人左右。”
“甚好,左近倒无甚事务遣你去办。不过下月中秋之时,扬州府有拜月祈福法会,供奉阁广邀诸门前去观礼,你到时随我赴会。”
“弟子遵命。”
鉴锋真人摆摆手道:“若无他事,你自去清修吧,随侍弟子杂务颇多,但也不可落下修行,我如有事唤你,自会传信于你。”
俞和恭声应诺,再叩拜之后,退步出了三清殿。直到出了殿门,将两道清漆木门轻轻合拢,这才觉得浑身一松,长出了口气。
来时心里惴惴不安,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鉴锋真人可能发问的情形,还一一打好了腹稿,以便应对,可结果鉴锋真人只是寥寥几句,就命他自去修炼,俞和很有些意外。好在回想这次拜见掌门真人,言语行止之中也没什么纰漏,出来时偷看鉴锋真人面sè如常,只是坐在那悠然饮茶,所以俞和心中的不安稍减。
一路回到自己东峰的小院,初几天中,还每每思量此事,可总也不见鉴锋真人传讯召他,到后来,俞和也就渐渐淡然了,依旧是每天习剑吐纳,生活如常。
只是有执扫弟子偷偷同俞和说,他任掌门随侍弟子的事情,在门中众弟子之间传开,暗地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弟子偷偷议论,说这俞和何德何能,居然一入门中,就成了偏殿执事,转过年头居然升任了掌门随侍,言语之中尽是冷嘲热讽,说得甚为难听。
俞和听了执扫弟子的话,眉头大皱,心道无论这偏殿执事还是掌门随侍的位子,都不是自己摆弄心思钻营得来的,宗华真人莫名的安排,让他也十分惶恐。如今听说有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俞和心中好生窒闷。可俞和也没办法,他总不能去找宗华真人,说要推辞掌门随侍,那未免显得自己不识抬举,到时徒然惹得宗华真人与鉴锋真人对自己腹诽,今后在门中如何相处?
于是俞和也只能装作全然不知别人在背后说的嘲讽言辞,但每每见到同门,俞和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怪异,让他周身不自在,恨不能抓住每个人都细细分说一通。
俞和只盼是自己心生暗鬼,肚里长叹不休,硬着头皮强装无事,低头疾行。每rì藏经院早课一毕,尽量不与旁人交道,逃也似的奔回东峰,要么闭门打坐不出,要么找个无人处独自饮酒练剑。
诸事纷扰,俞和就当它是身外风雨,自顾闷头修炼,时间一晃而过,中秋将近,鉴锋真人遣人送来了一套锦缎道袍。俞和试穿在身上,这道袍十分合身,而且不知藏着什么法术,走动间自有霞光云气随身,纤尘不染,袍袖上刺绣的青竹纹饰摇摇摆摆,乍眼望去犹如山后那片竹海似得。
到了八月十三,鉴锋真人这才传讯来唤,嘱俞和明rì一早收拾妥贴,便来三清殿等候,辰时启程去扬州府观礼。
第二rì俞和也没敢穿着这锦缎道袍去早课,还是一身寻常布衣道褂,等早课一结束,他急忙又赶回东峰去更衣,一路上展开七步云真篇提气疾行,到了自己屋里,手忙脚乱的脱下布衣,换上锦袍,将一应衣着物事拾掇妥贴,还故意找了条众弟子不常走的远路,朝三清殿去了。
一进三清殿门,就看见鉴锋真人已经在那等候,一身月白sè的丝绸道袍,绣满了银线云纹,头上月白青云冠,脚下月白踏云履,发髻上插着碧玉如意簪,腰间一块纯净得好似晴空般的蓝玉环佩,发出温润的荧光。一口通身雪白的玉鞘玉柄三尺长剑,抱在怀中。
“来了?这便出发吧。”
鉴锋真人看俞和气喘吁吁的赶到,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抬眼上下略扫了一下俞和周身,便招手唤他过来。
也不见鉴锋真人作法,自他脚下便冉冉升起一亩地见方的彩云,云气翻翻滚滚,化作一架七彩白玉金舆车,车上镶着金龙鳞、银龙鳞、朱鸟翎、避尘珠、辟火珠、避水珠、辟邪珠、夜明珠等诸般奇珍,赤金车舆角上挂着四只斗大的古铜鸾铃,车舆前正中高悬一盏玲珑火玉风灯,里面有一团金光耀目,车舆下挂着一口无鞘长剑,不似金铁,sè如墨竹。也不见有马拉车,鉴锋真人手一指,车自然浮升yù趋。
俞和纵身一跃,上了彩云,垂首侍立云车一旁,鉴锋真人点点头,在赤金车舆下端坐,将手一摆,那云车没有丝毫震颤,七彩仙光盘绕,倏地直入高天。古铜鸾铃叮当作响,好似琼宵仙乐。
才半柱线香的光景,云车就向东面飞出了大九衍降魔圈,左近天上的云气扑面,却被车外环绕的仙光搅散,俞和站在车边,看脚下山河飞掠而过,耳畔竟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鉴锋真人只是目视前方,俞和也不好开口说话。云车一路疾驰,直向东面飞了约有一顿饭功夫,鉴锋真人忽开口道:“凡俗地界,倒不好惊世骇俗,我们这便收了车架,御气下去。此次观礼,扬州修真门派群集,你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思量,莫要落了我罗霄剑门的声威,亦不要鲁莽惹是生非。”
“掌门法旨,弟子铭记在心。”俞和连忙作揖应诺。
鉴锋真人手诀一引,七彩白玉金舆车复化作一片云雾,收入他袖中不见。鉴锋真人在前,俞和随侍身后,两人踏空而行,直落在扬州州治寿阳城城东供奉阁的前院邀仙台上。
脚尖方踏上邀仙台的青石地面,周围人影一晃,上来数十个身穿紫sè锦袍的老者,当先一人大笑迎来。这人头戴乌纱冠,腰悬金玉龙纹印玺,身材削瘦,面露笑容,正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之一:坤松散人李寅知。
俞和在chūn分试剑上见过这李寅知,当时宗华真人邀他一同运转五行剑阵试剑俞和。俞和心中知道,这位扬州府供奉阁的李寅知大供奉一身道行剑术深湛,实不在门中掌院宿老之下。
“我说方才屋檐边有几只喜鹊鸣个不休,果然是鉴锋掌门师兄大驾亲临,快请到蓬莱厅用茶,那通辰道宗的东阳真人早就来了,还有丹崖派的洪老道、寒碧峰的若曦仙子、云居山的永贞大师等等老朋友都在里面煮茶论道,连崆峒的圆圆子这次都抽空来了,我们可是有快一甲子未见着他了吧。加上我们供奉阁张老、刘老和许老,十几位老伙计们可都在里面等着你来!”
“如此说来,我倒是来得迟了,告罪告罪!”鉴锋真人伸手握住李寅知的手掌,朗声大笑,又与李寅知同来的一干锦袍老者一一见过礼,这才同李寅知并肩举步,沿着邀仙台一侧的台阶而下,朝供奉阁中回廊而去。
“鉴锋师兄把俞小哥儿也带来了?”走出几步,李寅知忽回头看了看俞和,含笑点头。
俞和赶忙低头作揖,鉴锋真人笑道:“年轻人带出来走动走动,多见识世面,拜会一下各门师长。”
李寅知连声称是,略带深意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俞和:“听说俞小哥儿上次在牡山坳,可是好生威风了一回。”
俞和刚想谦虚几句,鉴锋真人伸手揽住李寅知的肩头:“小辈们历练手脚而已,有什么威风可讲。”
两人脚下加快,穿过重重园林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身穿各sè道袍的青年男女,或拿着种种法事用具行走,或在修整花木,见到李寅知和鉴锋真人一行人,全都立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伏地叩拜,待得一行人走得不见了,才敢起身来。
沿了回廊走过了三重庭苑,前面是一座琉璃镶嵌的圆拱门,门中有一层用金丝穿着翠玉鳞片结缀而成的门帘,李寅知伸手一撩翠玉门帘,鉴锋真人踏步走进了圆拱门。
俞和跟在后面,刚要踏进门去,忽然一愣,眼前根本看不到门后究竟是什么景象,全是一团白蒙蒙的云雾,而鉴锋真人的身形,就消失在云雾之中。
李寅知见俞和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发呆,大笑道:“俞小哥儿没来过我们供奉阁的华池小洞天吧,仙家福地怎能建在这寿阳城凡俗之地中?虽比不得你们罗霄剑门的升真元化大洞天胜境,却也别有一番妙处!”
说罢伸手揽住俞和的右臂,拉着他一同踏进圆拱门。
在云雾中朝前走了七步,眼前突然天光一开,有仙乐绕耳,有异香扑鼻,俞和这放眼一看,登时又呆滞住了。
第四十一章 华池境,拜诸老
穿过圆拱门后面的云雾,沧海桑田。
俞和眼前已不是繁华鼎沸的扬州州治寿阳城,也不是供奉阁中的亭台园林,而是一片方圆十里的湖泊,脚下是一条用七彩琉璃砖铺成的小径,通向湖岸边。在小径的两侧,栽满了珍稀的灵种宝树,有菩提木、玄檀木、蟠桃木、长生柳、万年松,灵树的叶枝掩映之间,立着许多刻满诗文的石碑。
远望那湖面,近岸处的浅水上浮着一圈七蕊紫叶水莲,湖中间平滑如镜,倒映着一片青天,可抬头去看,天上没有rì轮,也无一丝云彩,只有层层叠叠的霞光,好似一匹匹铺展在天穹之上的锦缎,从不知多高处垂下。还有几只灵禽仙鸟,拖曳着绚丽的羽翎,悠然飞过。
湖畔琉璃小径的末端,连着一座乌木浮桥,浮桥曲折蜿蜒,共有七七四十九节,每一节的乌木桥板两侧,都摆着白玉莲花灯盏。
浮桥末端连着一座浮岛,方圆里许。整座浮岛并非漂在湖水上,而是被一层薄薄的彩云托起,那彩云离水面,尚有五尺。
一行人走上浮桥,低头去看,那湖水清可见底,水底铺满五sè圆石,有一群群的金鳞鲤鱼缓缓游动,这些鲤鱼也不知是什么异种,那鱼鳍生的好似一团团金丝锦簇,在水底飘来荡去,煞是好看。
走过浮桥踏上浮岛,岛上的树种更是珍稀,有几个童子围着一株齐眉高的云顶仙芝茶树,正用玉尺玉盘采撷嫩芽,这种名唤云顶仙芝的茶树种,生长三百年才可摘芽,且每年只得新芽二两二钱,用新芽直接投入沸水中煮茶,即使凡人饮下一杯,也可延寿半甲子。
其余灵木郁郁葱葱,散出香气来,俞和吸了一口,只觉心神荡漾,两腋下习习生风。
浮岛上有一片庭院,暖玉当砖,灵木作柱,砌成楼阁,顶上铺着七宝琉璃瓦,雕梁画柱,全是龙凤异兽的图样。鉴锋真人轻车熟路,当先大步走的极快,俞和跟在后面生怕坏了风仪,不敢再抬头四处细看。
循着岛上的琉璃小径转过一大丛盛放的月照牡丹花,前面是一株参天古松,树皮如龙鳞层叠,松枝纵横伸展,好似个生了无数条胳膊的高大人形,站在小径一旁,朝过来者微微躬身,举手相迎。
松树下有块一丈高的白石碑,上面写着“平湖藏云之福地,华池流jīng之洞天”。
走过石碑,就是几十级白玉台阶,台阶连着烟霞蒸腾的一方露台。
露台上摆好了许多条案,居中几张条案后面,都坐着人,一见鉴锋真人走来,纷纷推案而起,抚掌大笑不止。
“鉴锋师兄,你若再不来,莫说那云顶仙芝,便是紫霞针都要喝完了,到时张老再拿不出好茶来招待你,你可怨不得他!”
“洪老道你休要胡言,鉴锋师兄亲临,岂能没有珍品?你们这些人喝茶简直就是牛嚼牡丹,只有鉴锋兄才懂这茶中三昧!正所谓:调弦悦知音,烹茗奉雅士。鉴锋兄来我华池洞天,怎会没有一壶好茶款待?”
“张老,听你言下之意,这云顶仙芝算不得珍品,莫非你还有私藏,鉴锋师兄都到了,你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大家品评一二?”
“师弟我迟来有罪,哪敢再糟蹋张老的灵茶!”鉴锋真人满脸笑容,对着在场的诸人拱手作揖,“诸位道兄别来无恙,门中琐事缠身,小弟迟来一步,恕罪恕罪!”
“知道你罗霄家大业大,我们这些老家伙,谁人敢怪罪你鉴锋掌门大尊!”一个jīng瘦矮小的道人笑着上前几步,这人一身玄sè道袍,脸上皱纹深邃,面皮赤黄,一双颧骨高高隆起,眉毛浓重,直飞入鬓,头发和胡须根根苍劲,好似玄铁细丝般,左脸迎香穴处,有个蚕豆大的黑痣。
鉴锋真人听了这道人的冷嘲热讽,不怒反笑,三步作二步走到这道人面前,两人伸手,用力相握。
“圆圆子,一甲子不见,你那八门金刀法也不知还会不会使,但这嘴皮子上的修为,可是勇猛jīng进了啊!”
“你我如今一大把年纪了,徒子徒孙满堂,还需用摆弄什么金刀飞剑,涎水纵横,调侃天下而以!”
这圆圆子大嘴一张,还真喷出好几点唾沫星子来,惹得周围诸人一阵哄笑。
众人又是好一阵见礼寒暄,这才一一落座。自有童子用玉盘将新采的云顶仙芝奉上,扬州府供奉阁的大供奉,那位被众人尊称为“张老”,人长得好似年画纸里寿星公模样的老者,将寥寥十来根嫩芽用玉尺拨入沸滚的茶壶中,呼吸间,一道白汽从茶壶中升起,竟化作一只云伞灵芝的形状,在空中凝了一会儿,才徐徐散开。
浓郁的茶香登时弥散了整个露台,俞和本不喜饮茶,可嗅着那道香气,口中唾液自生,喉头一动,咕咚一声吞入腹中。
“俞小哥儿,这可是好茶,你也来喝一杯吧。”李寅知看俞和站在露台边不动,便招手唤他。
俞和有心过去,可那边全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之流,于是偷偷看了眼鉴锋真人。
“俞和,过来同各位前辈见礼!”鉴锋真人对俞和遥遥一点头。
俞和领命,连忙整理衣衫袍袖,躬身快步上前。
鉴锋真人坐在条案前,也不起身,指着俞和对诸老道:“我门中的后进弟子俞和,小子颇有些灵气,我带在身边见见世面。”
转过来先介绍了主人家,便是供奉阁的五位大供奉,其中坤松散人李寅知俞和早已认识,原来他却排在五人末位,前面依次是张、王、刘、许四位老者。
俞和一一执弟子礼拜见了,张老笑吟吟的给俞和倒了碗茶,俞和低头一看,只见那玉碗中是一汪浓得化不开碧绿茶汤,香气扑面,让人有种想要一口囫囵吞下肚里的冲动。俞和用双手捧了,向诸位前辈一致意,他不懂饮茶,就好似饮酒般的,仰头一口喝干。
一注滚烫的茶汤落进腹中,浓郁的馨香在肚里一旋,竟从周身毛孔散出。俞和只觉得一身皮肉间的秽气被茶香所化,一股脑儿从毛孔中排遣了出来,通身清透舒泰。
俞和小心的放下茶碗,那边张老却是长叹一声:“又一个牛嚼牡丹!”
鉴锋真人嘿嘿一笑,指着那个玄衣道人:“这是从崆峒远道而来的圆圆子师伯。”
“不远,不远,以后我常来!”圆圆子老道咧嘴一笑,眼睛兀自紧盯着张老手中的茶壶,只对俞和略歪了歪头,俞和赶紧作揖回礼。
“这位是通辰道宗的东阳掌门。”鉴锋真人指着他右手边端坐的一位青袍老道。
“参见东阳掌门。”
“俞和,我那年生徒儿倒是与我说起过你,你很不错!”东阳真人深看了一眼俞和,点了点头,语气中倒也听不出喜怒。
“听说你救了谢年生那小子一命,可人家通辰道宗倒不怎么领情。”坐在东阳真人后面一位霓裳女修,忽袅袅的顶了东阳真人一句。东阳真人脸上一白,却自顾端起茶碗吞咽茶水,也不接话。
鉴锋真人闻言眉毛一挑,对俞和道:“那位是寒碧锋玉露苑的若曦大师。”
俞和赶忙过去作揖,这女修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容貌,眉似青黛,凤眼如星,高挽着云髻,样子端庄秀美,一身杏黄sè的霓裳飘飘如仙。见俞和过来行礼,她抿嘴一笑:“莫要误会了,我可不是帮你伸冤,那谢年生小子想同我的宝贝徒儿结个道侣,我自要留意与他。”
“小子不敢,谢师兄与在下虽只数rì之交,但却共过生死,他为人是极好的。”
“极好不极好,倒也不是你说了算。”
这若曦仙子脸上虽笑盈盈的,却又生生顶了俞和一句,闹得俞和涨红了脸,讪讪退下。
若曦仙子边上,还坐着一位方脸短发的高大老道和一位白眉灰衣的老僧,鉴锋真人介绍是丹崖派掌门洪真人和云居山宝珠禅寺的住持永贞大师,都是一派掌门之尊,俞和自是一一过去作揖拜见。
直到露台上的诸位前辈全拜会了一遍,鉴锋真人对俞和摆摆手道:“你去侧厅候命吧,那边是众位前辈的随侍弟子歇息之处,个个都是惊采绝艳的人物,你要好生交道一番。”
“遵命。”俞和恭声应诺,又对台上诸老施了一礼,轻退步下了露台,自有道童在一旁引路。
刚走下台阶,便看见露台前面的空地上,忽有五彩仙光绽放,又有丝竹仙乐响起,十余个身裹云锦的女修,自湖对岸踏云而来,有的手中执着金银铃铛,有的怀里抱着玉石琵琶,还有的横吹竹笛。这些女修落到露台前,轻移莲步,以手中乐器边奏边舞,身姿曼妙,锦裳飘摇。
俞和不敢回头多看,紧跟着引路的童子下了露台。转过前殿,便是侧厅。这侧厅一样是暖玉砌成,只比那露台稍矮,也有许多条案摆着,有十余人身着各sè衣袍,正坐着饮茶。
从侧厅看去,也能将那十里平湖水面尽收眼底,依稀还能望见那十余位女修在露台前翩然起舞。
“好好的仙家洞天,不做清修,却搞得如此浮华,还奏这靡靡之音,作那妍媚之舞,成什么样子!”
俞和一脚刚踏进侧厅,就听见有人将茶碗重重的搁在条案上,低声斥骂。
第四十二章 诸般乱,惶无措
“靡靡之音,妍媚之舞?华师兄,你家掌门师尊可是在上面手舞足蹈,很是享受呢。你说的这话,若传到他老人家耳中,可是大大的不妥。”
坐在前面条案的一个紫袍道人忽回头,对刚才低声斥骂的人一阵讥笑。这紫袍道人身边还有二个与他同样衣衫的修士,看来都是自同一门派来的。
那出声斥骂,却被紫袍道人出语讥讽的人,是位身披米白sè道褂的健硕汉子,满脸虬髯,听了那紫袍道人的话,顿时眉毛立起,把眼一瞪,就要拍案而起,却忽发觉侧厅门口有人进来,于是强压怒气转头去看。
话说俞和这一走进侧厅,里面坐着的十余人全都朝他投来视线。
可这是俞和第一次随侍鉴锋真人下山,所以面生得很,这些人眼神在俞和身上一扫,便又转头不语,只有那紫袍道人身边的一位修士,推案起身,朝俞和快步走来。
“俞师兄,牡山坳一别数月,想不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师弟我可挂念得紧!”
俞和一看,这走过来的紫袍修士,竟是通辰道宗的谢年生。总算见着个熟识的人,俞和浑身一松,脸上带笑,拱手道:“原来谢师兄也在此。”
谢年生走到俞和面前,伸手一揽俞和的臂弯:“师弟是随我师尊和小师叔下山来观礼的,想不到还能遇着俞师兄,真是令人喜极,师兄快来我这边同坐吧。”
“哦,你是罗霄的俞和?”先前那出言讥白袍汉子的通辰道宗修士,忽又转回头,两眼直直的盯着俞和。
“卫宣师叔,这就是我同你说过,在牡山坳救过我一命,还大发神威斩了尸妖的俞和师兄。”谢年生对那通辰道宗的修士道。
那修士虽被谢年生叫做师叔,可是面孔倒并不老成,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张脸白皙俊美,长得一副书生样,只是眉眼间,却藏着一片凛然傲气。
“罗霄何时出了个此等人物?我倒很想见识!”
这通辰道宗的卫宣,把眼一眯,瞳中两道湛然神光透shè出来,直刺入俞和的眼眸。
旁人倒是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可俞和浑身一颤。同那卫宣的神眼一触,登时看见有一尊金甲神将的影子,从卫宣的眼中飞出,手上执着金灿灿的长刀一晃,就朝俞和面门挥砍过来。
俞和心中大惊,这谢年生的同门师叔,怎么一照面就对自己暗施神通,这金甲神将分明是一种攻伐心神的法术,若教这金刀砍中,只怕要神魄受损。俞和眉毛一皱,眼底有青玉sè的光华流转,那祖窍中六角经台的清光只溢出微不可查的一丝,便将这尊威风凛凛的金甲神将搅得粉碎。
那卫宣法术被破,鼻孔中发出一声闷哼,脸上掠过一片cháo红。
“小师叔!莫要……”谢年生揽着俞和,猛发觉俞和身体颤动,又看见那边卫宣脸sè变幻,立时猜到了一些蹊跷,连忙出声招呼。
可卫宣抬掌一立,示意谢年生噤声,眉毛略一挑,对俞和道:“有点意思,俞和,我允你过来落坐。”
“你当这华池洞天是你通辰道宗的么?此侧厅中皆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客宾,这位罗霄剑门的道友想坐到哪里,便可坐到哪里,要你卫宣来应允什么?当真可笑!”
那姓华的白袍汉子满脸鄙夷不屑,撇嘴道:“我华某人早来此处,倒还未请示你卫大真人应允,恕罪恕罪!”
说罢这姓华的白袍汉子朝俞和遥遥一拱手:“在下丹崖派华平江,俞师兄请来这边落座,你罗霄剑门堂堂扬州剑道大宗,何须看那通辰派市井小人的嘴脸!在下最敬少年英雄,此处虽无酒,你我便以茶代酒,对饮十碗如何?”
俞和眉毛一皱,这边谢年生还紧紧揽着他的胳膊,当下不知如何应对。
“市井小人?”那卫宣忽将手掌按在面前的条案上,当下侧厅中一阵罡风震颤,“姓华的山野莽夫,你若再口无遮拦,休怪我不看主人家情面,这便赏你掌嘴五十!”
华平江一听,推案而起,伸手指着卫宣道:“你大可来试试,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子,一双眼睛都长到脑瓜门上面去了,还真拿你自己当个人物了,想跟爷爷我动手?来来来,今rì爷爷就教你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代你家东阳老道,给你收收这把狂xìng!”
这华平江一只右手探出衣袖,那手掌一涨,变作常人两倍大小,通掌赤红,好似有道真火潜蕴在皮肉下,侧厅中温度骤升。
卫宣把眉毛一挑,满脸煞气,双手一撑就也要推案而起。可一边随侍的供奉阁修士,冲出来好几人,分作两拨,一拨人忙不迭的紧跟卫宣连声讨好,另一拨人又是倒茶又是奉上果品,求华平江重新落座。一时间侧厅里面纷纷乱乱,人声噪杂,其余门派中人,个个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看着。
谢年生趁乱拉着俞和,就朝通辰道宗那边走去。
“罗霄的俞师兄,你可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我劝你洁身自好,还是莫要与他们为伍才对!”华平江看俞和被拉了去,推开供奉阁的修士,吼了一嗓子。
俞和对那卫宣倒真没什么好观感,要不是有六角经台护神,受了之前那金甲神将那一刀,只怕现在自己轻则眼耳昏花,重则到地不起。只是谢年生硬拉着他,面子实在抹不开,所以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听了华平江这话,俞和心中一翻,当下站定了脚步。
“俞师兄莫要听那厮乱吠,这华蛮子暴戾乖张,喜怒无常,一向口无遮拦,在扬州是出了名难缠。我家小师叔xìng子是有些孤傲,但相处亲近之后,待人如手足。”那边华平江兀自对俞和连连招手,可谢年生也在耳边不停的劝说,一时间俞和很有些左右为难。
“俞师弟何须烦恼,与我同案就是。”俞和身边一张条案上,坐着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僧人,穿着一袭灰布僧衣,头顶有戒点香疤,胸前挂着一串褐sè的石佛珠,这僧人生得一张方阔脸,前额高广,浓眉雄鼻,面上表情肃穆,一副身在俗世外,风雨不沾身的模样。
僧人单掌立在胸前,朝俞和低颂了声佛号。
这时有人解围,俞和自然大喜,连忙拱手回礼,本想顺势去这僧人旁边的条案坐,正盘算着如何对谢年生分说,可鼻尖忽闻一阵淡香,身后有个宛如水滴玉磬似的清悦女子声响起。
“常慧大师,你虽是罗霄常客,但你与俞和师兄一僧一道,却有什么话说?我玉露苑本是道门正宗,门中jīng修剑术与阵法。俞师兄既是罗霄剑门的才俊,那一身剑术修为自然高深,小女子与师妹于修剑中有许多疑惑,此番正盼着同俞师兄一起参详,将两家剑道相互印证,以求jīng进,所以常慧大师你还是莫要与小女子争抢俞师兄吧!”
俞和闻言,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身穿浅黄sè宫装的女修,年纪看起来也就与自己相差仿佛,一头黑发如瀑,垂到肩后用金环简单束拢。这女子身材高挑,几乎跟俞和一般高,皓月似的鹅蛋脸上,两弯黛眉如柳叶,一对眸子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顾盼生霞,眼神中好似藏着千般言语似得,她嘴角略弯,含着一丝嫣然笑意。
这女子身上自然有股淡淡的香气,俞和一吸,登时心cháo起伏,脸上倏地红了,赶忙移开视线,去看自己脚面,惹得这女子又是轻轻一笑。
那常慧和尚一愣,看了看这女子,面露微笑,合什道:“既然俞师弟受薛仙子垂青,贫僧自然不好勉强。”
谢年生看到这姓薛的女修,面露难sè,脸上堆笑道:“薛师姐,我跟俞师兄可是旧识,此番重逢,自然要同案一叙,你这……”
姓薛的女修微颦柳眉,如水的眼波在谢年生脸上一转,这谢年生登时脸上也浮起一片淡红,“谢师弟,我与向师妹可是盼着同俞师兄印证剑道,你莫要令我向师妹失望才好。”
谢年生闻言一惊,偷偷朝这女修身后瞄了一眼,低头松开了俞和的手臂,拱手对俞和嘿嘿一笑:“俞师兄,小弟我可是服了你,竟能让沐叶仙子薛千容师姐亲自起身迎你,我是不敢再拉你了,惹恼了薛师姐,只怕小弟要被不知多少青年才俊打上门来。”
俞和听谢年生这番言语,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当下又不好问。而且既有美人当面殷勤相邀,哪个少年不雀跃?于是俞和朝谢年生拱手道:“谢师兄千万莫要调侃小弟,我先去这位师姐处论剑,稍后定来与你饮茶。”
“甚好,甚好。”谢年生又朝姓薛的女修身后瞟了一眼,匆匆对俞和举手一揖,便独自回本座去了。
那女修转目看着俞和,欠身微微一福,轻声道:“还未介绍,小女子是寒碧峰玉露苑的薛千容,久闻俞和师兄大名,却未能一窥师兄真容风采,不知俞师兄可愿与我同坐,指教剑道?”
俞和入门才一年多,也没做过什么震惊扬州的大事,何来久闻大名一说?俞和知她是敬语,可又不敢直视薛千容的眼睛,便只好低头拱手道:“薛师姐邀约,师弟莫敢不从。”
“俞师兄请随我来。”薛千容举袖掩口浅笑,袅袅的一转身,移莲步行去,俞和惴惴不安,但心底还是觉得,总比去通辰道宗那边坐要好得多。
这沐叶仙子薛千容此番亲自起身邀约俞和,倒比先前卫宣和华平江几乎要争斗起来更惹人注目,连卫宣和华平江两人都不再出言互讽,只是直直的看着薛千容和俞和。
俞和边走,边觉得有好几道视线盯着自己的背脊,转头去看,却只有谢年生对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复杂难懂的表情来。
看来此番去薛千容那边落座,只怕会惹来更多纷扰。俞和心里念头翻腾,想不到随鉴锋真人下山,拜见诸门师长还算波澜不惊,到侧厅见各到派随侍弟子,倒搅出好一团事端来。
第四十三章 论剑道,谈因果
与薛千容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修,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模样,也穿了一身淡黄sè的宫装,头顶扎这一对双云髻,发髻上插着几朵淡黄sè的暖玉珠花。这少女眉淡如烟,一双眼睛却大而圆,睫毛微翘,眼神好似那华池洞天的镜湖一般澄澈,小小的嘴唇,有层珍珠似的莹润光泽。
与薛千容相比,薛千容好似一朵含着朝露的月季,这少女却如同初chūn新萌的豆蔻,惹人疼惜。
“这位是我师妹,名叫向绫。绫儿是我玉露苑中,资质最好的弟子,尤其喜爱剑道,若不是我家师尊百般溺爱,只怕就去投了你们罗霄剑门了。”
那少女脸上微红,站起来对俞和欠身万福:“见过俞师兄。”
俞和拱手道:“向师妹好。”
薛千容伸出如玉的素手,端起茶壶,亲为俞和倒了碗茶水,“俞师兄还不落座,我们虽为女子,但都是修道之人,何须如此拘谨。”
俞和双手接过茶水,那薛千容的笑容让他心里上下好一阵翻腾,胸口砰砰跳的极快。他也不敢真的与二女同案,就在薛千容侧面,寻了张条案坐下。
这侧厅虽大,但为便宾客交谈,条案摆放得却不远。俞和坐着饮茶,茶香虽浓,可身边的阵阵女儿香却更醉人,撩得俞和身子渐渐发热,脸上红cháo不退。
薛千容看了俞和这窘态,笑意更盛,那眼中好似有水波荡漾。
“俞师兄是罗霄哪位剑仙门下?”
“座师云峰真人。”
“原来是藏经院主,久闻令师云峰真人一身真修博采众家之长,犹擅剑道、阵法、易术,想来俞师兄得了令师真传,必然也是胸中所学广博。”
“不敢,师姐谬赞了。俞和愚钝,且入门尚浅,只修了些粗浅剑术,其余诸般学问一概不通,有损尊师威名。”
“俞师兄的剑术若是粗浅,那我们这些年所学可都成了花腔了。通辰道宗的谢年生向来自居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心高气傲得紧,可唯独是对俞师兄心服口服,对我也说了不知多少次俞师兄的高明之处,倒惹得我玉露苑中许多师妹,都对俞师兄好生仰慕。”
俞和闻言连忙摆手:“师姐此言,说得俞和惶恐。”
薛千容见俞和的脸越来越红,眼睛几乎不敢从茶碗上移开,便话锋一转,拿了几个剑道中常见的疑惑之处,同俞和探究起来。
这一说起剑术,俞和才终于渐渐自然了些。他在门中总是闭门造车,除了云峰真人,再无人与他同参剑道,可云峰真人是师长,俞和与他相谈,很是拘谨。薛千容与俞和平辈论交,而且问的道理并不艰深,俞和解说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说道兴处,俞和以指代剑,在空中比比划划,还沾着茶水在条案上书写,每每一指划过,竟是气象万千。
薛千容虽模样年轻,但炼气士驻颜有术,她此时已有数十年的真修,眼界自然高明,俞和随口几句应答,已是见地深刻,再用手指一划,登时令她眼中一亮。
边上的向绫,本是笑盈盈的侧耳听着,后来竟把整个身子都倾了过来,一对大眼睛闪闪的望着俞和。
起初薛千容还只是找个话题而已,论到后来,真个将俞和当成了剑道前辈,拿出平rì练剑的困惑处问。俞和浸yín剑道之时虽远不及薛千容,但他有六角经台在冥冥中教化,论及道理或许并不通透,但往往拟着舞剑少年的剑意伸指一画,顿时众妙纷呈,令薛千容和向绫看得神驰目眩。
俞和终究是少年心xìng,见到美丽的女子,忍不住要表现一二,当下也没有藏拙之意,把舞剑少年所演的最jīng剑意摘了出来。讲到后面,俞和倒是转回面sè如常,那玉露苑的两女面颊微红,妙目只随着俞和的手指转动。
一式艰深的剑法解完,俞和口干,低头去拿茶碗,可碗中却已经没了茶水,刚想起身去拿茶壶,薛千容却抢前一步,俯身给俞和倒满了一碗茶。
俞和连胜称谢,一边喝茶,一边朝周围扫了一眼。
这一看,可吓了一跳。
首先便看见谢年生满脸苍白,直直的盯着自己,神sè间颇为紧张。又见谢年生身边的卫宣也在瞪着自己,眉毛拧成一团。那华平江倒没盯着这边,只是似乎还在生着闷气,拿茶水当酒似得,一碗接一碗的吞咽着。其余还有好几位不相识的修士,有宾客也有供奉阁的修士,虽装作云淡风轻的到处扫视,可总有意无意的朝这边频频看来。只有那位常慧和尚,闭目诵经,一串念珠在指尖依次轮过。
俞和心中暗惊,侧目一看,薛千容和向绫都不自觉的挪近了自己的条案,两双眼睛怔怔的看着自己,那薛千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在鼻尖扫来扫去。
俞和忽猛想起谢年生的那番话,心思电转,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过头,唐突了佳人,估计惹得其他人心中不快。
当下故意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茶水,将茶碗轻轻搁在桌上,“薛师姐,那边常慧大师方才唤我过去饮茶,我自当还要拜会一二,改rì师姐得暇,再行论剑可好?”
俞和这话一说,以薛千容的冰雪聪明,哪里不知弦外之音,眼波一转,侧厅之中的众生相就尽收眼底,当下坐直了身子,淡然一笑:“俞师兄剑道深湛,方才一席话让人茅塞顿开,师妹听得失态了,还望师兄不要见怪才好。”
“不敢当,贵门剑道独树一帜,与阵法学问相辅相成,师弟一点门外拙见,着实难入大家之耳,抛砖引玉而已。诸多谬误之处,师姐莫笑。”
薛千容如同男儿般的拱手一揖:“俞师兄太谦了,改rì师妹定会登门侯教。”
俞和拱手一笑,推案而起,朝常慧和尚那边走去。
在常慧和尚身旁才一坐下,和尚就睁开了双眼,转头看了一眼俞和,沉声道:“年轻人醒悟得太晚,可惜可惜。”
俞和闻言一愣:“大师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知红颜是祸水,你本一身清净,却自己去惹那祸水,身陷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大师之意是说薛师姐两人?”
常慧却不答俞和,自顾说道:“幸好你还是比旁人清醒,虽迟是迟了些,但终归是脱身了出来,惹上的纷扰不算太麻烦。”
“可是大师,方才薛师姐亲身来邀,我哪好不予理会?”俞和心里以为这和尚是恼了自己,毕竟是常慧出言替他解围在先,可他却先去了薛千容那边,这倒有些好sè之嫌。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你可省的?礼义归礼义,若陷身进去,就是徒惹烦恼,陷得深了,心魔伤人。”
俞和这才明白,常慧说的是自己刚才卖弄剑道,惹得侧厅中一干修士对自己腹诽。
“既然脱身出来,便莫要再去招惹了,一身清净,不沾染是非因果,将来道心劫数一起,也少受些苦难。你这痴儿,莫要枉费了宗华与云峰的一番苦心!”
“大师莫非与宗华师伯和云峰师尊熟识?”俞和忽想起薛千容曾说,这常慧和尚是罗霄剑门的常客,难道师伯师尊还曾跟常慧提过自己?
常慧也不言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双目淡然的看着俞和,也不言语。
俞和凝目看这常慧和尚,那面容乍一看似乎有些眼熟,再细看几眼,竟然越来越熟悉,顺着眉眼鼻唇的轮廓仔细端详,俞和脑中忽闪过一人,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咦。
“大师,您跟宗华师伯如何称呼?”
“一百多年前,我管他叫一声二哥,他则唤我十一弟。”
俞和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难怪这常慧和尚看着眼熟,但初见却又想不起来,这方阔脸,这眉眼,尤其是雄奇的鼻梁,跟宗华真人倒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和尚头顶受了剃度,没有头发只剩香疤。
原来未修行前,这常慧和尚同宗华真人竟是一门堂兄弟。一族之中,有二人修行,一修道,贵为罗霄剑门清微院院首;一修佛,也是云居山宝珠禅寺的住持随侍,这可当真是光耀宗族之事。
“弟子俞和,拜见师伯!”俞和赶忙要施大礼,却被常慧和尚一把扶住。
“此处无须多礼,我前几月去过罗霄,见了宗华和云峰,他们刚好跟我说起你而已,两人言下毫不吝惜赞美之辞,我倒也好奇,你到底是如何一块璞玉。可惜今rì一看,也不过如此,见了貌美的女子,便魂不守舍,好一番jīng神抖擞,好一番指点江山!”
俞和心中大震,呆了半晌,恭声道:“师伯责骂的是,俞和有愧了。”
常慧和尚又深看了俞和一眼道:“不过既然是璞玉,总归有些糟粕在外,还需时rì细细琢磨,才成大器。比起那些早被看作掌中宝璧的粗劣竖子……”
说到这里,常慧和尚的眼睛略扫了眼通辰道宗那边的几人,嘴角一撇,才接着道:“若与他们相比,你倒的确是好得多了。”
听完这话,俞和心里一松,也算是宽慰了些。
“你要知,凡事皆有因果,你身上牵扯了太多的因,若未得果报,到了道心劫数起时,则必会一一了断。若积累因果太过,心魔斩之不尽,落得个神灭道消的下场,一切都成泡影。”
“师伯,可云峰师尊曾说,修道人要多出山历练,在那万丈红尘中打熬心xìng。然而身在尘世,那会不沾因果?”
“因果分善恶,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佛道都有功德一说,功德即是善果,功德可扫诸般心魔,所以你需分得清楚。”
俞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常慧一席话,既有道理也有佛理,俞和并不能全懂,但话中深意还能领悟一二。
两人聊了一会,侧厅中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一些别门的弟子,诸般纷乱,俞和闭耳不听,闭目不看。中间谢年生过来邀他去通辰道宗那边饮茶,可俞和借口要听常慧和尚说法,婉言推脱了。
直到酉时过半,有道童来知会众人,露台上的茶会已毕,晚宴将开,众随侍弟子也需上去陪侍师长。
于是侧厅中数十人纷纷起身,各整衣冠袍袖,朝露台上去。
第四十四章 中秋宴,变脸戏
这华池洞天虽是以道家大神通开辟的一方小世界,但晨昏交替也随着时辰而变,虽无星宿罗列,却也为中秋佳节应个景儿,幻现出一轮满月高悬。露台顶上多的是灵灯,大大小小灯盏的品式不一,却按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九宫等等阵势排列,灯盏中真火灵焰熠熠,照得偌大露台流光溢彩,明如白昼。
饮茶用的条案撤下,换上了乌木圆桌,桌面上铺着大红丝缎,透着十分的喜庆。居中摆着一张雕花大圆桌,可供十数人围坐,乃是主桌,绕着主桌,做八卦排列,还有八张略小的次桌。
扬州府供奉阁的五位大供奉身为主家,自然落了主桌主座。各门各派的师长皆坐在主桌上,随侍弟子们分坐在主桌周围的次桌上,每一桌都有供奉阁的执事修士相陪。
罗霄剑门扬州势大,虽只来了俞和一人随侍,也可安排在了乾位的次桌上,以示着重。宝珠禅寺是扬州唯一的佛宗,所以常慧和尚也在乾桌。玉露苑来的两名随侍弟子都是女修,所以也安排乾桌。还有通辰道宗的三人,再加上三位供奉阁的执事,乾桌凑了个十人之数。
俞和坐在乾桌侧位,常慧大师走过来,坐到俞和左手边。薛千容与向绫看到俞和在乾桌,脸上一喜,本想坐到俞和右边,可谢年生突然抢上一步,拉开了紧挨着俞和右边的椅子,径自坐了下去。薛千容对着谢年生的背脊瞪了一眼,只好拉着向绫坐在俞和对面的位置上。卫宣看薛千容坐下,也不去坐通辰道宗三人中间的位置,直接坐到紧挨着薛千容的一个座位上。谢年生盯着向绫身边空的那个座位,看了许久,最后对俞和讪讪一笑,起身换到向绫边上坐,于是就成了卫宣和谢年生一左一右的夹着薛千容与向绫,薛千容左右撇了一眼,秀美微颦,可终还是没说什么。直到宾客们全坐定了位置之后,其余空的座位自然便由供奉阁的三位执事修士坐了。
俞和抬眼看了一圈,心中暗笑,原来区区座位还有如此玄机。
那华平江倒是坐在了隔着主桌的坤位次桌上,一双眼睛兀自朝乾桌张望。
等主宾全部落座,自有数十个道童,将菜肴美酒流水介的捧上来。这宾客中有的是受戒的道士僧侣,而且修道之人也都崇尚清淡,所以菜肴全是素斋,可烹制的师傅也下了巧思,将那灵品食材调理得sè香味俱佳,菜肴一上桌,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菜上九味,五位大供奉举杯而起,带领着众修士,先洒酒三杯祭拜了头顶一轮满月,再邀众人齐饮一杯,这方晚宴开席。
主桌上气氛很是热烈,不时传来阵阵朗笑,凡不受酒戒的宾客,纷纷推杯换盏,频频呼酒。俞和偷眼看掌门鉴锋真人,见他举着青铜酒盏连敬了五位大供奉,五盏醇酒喝下,已然是面sè微红。
其他门派的师长们,也是纷纷而起,把酒相敬。在座的无一不是有道真修,可倒不见有人运功散酒,只一会儿功夫,五位大供奉就全都面露醉态。
乾桌上陪客的供奉阁执事也举杯相邀,众人起身齐饮了一杯,常慧大师受酒戒,以茶代酒。
俞和对一桌jīng美的素斋很有兴趣,每样都夹了一筷尝。这菜肴用的食材全是可合药炼丹的灵品,吃到嘴里不仅滋味丰富,而且更有补益身骨元气的奇效。其中一碗八仙过海羹,竟足足用了八种灵菇,各有迥然不同的味道,却又以银竹碧浆调合在一起,一口喝下众味纷呈,妙不可言。
俞和这便忙着品尝菜肴,却看见卫宣拿着一杯酒,不停的劝薛千容与他同饮,直费了好一番口舌,薛千容才端起酒杯,与他喝了一杯。卫宣喝完杯中酒,假装伸筷夹菜,却转头对身边另一位通辰道宗的弟子连使眼sè,那弟子心领神会,端杯也敬薛千容。
谢年生倒不劝向绫喝酒,只是不停的陪向绫说话,逗得向绫咯咯直笑。谢年生也恰到好处的给向绫夹些菜吃。看俞和望来,谢年生赶忙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站起身来。
“俞师兄,今rì借酒敬你,小弟也不多言,先干为敬!”谢年生说完,举杯朝俞和邀敬,仰头一口喝干。
俞和一笑,也端了一满杯酒,站起来仰头喝尽。
谢年生一举拇指:“俞师兄好爽快,小弟再敬!”
说罢又是一满杯下肚,俞和也不推辞,又喝了一杯。
“大恩不言谢,小弟三敬!”谢年生喝了第三杯,这才把杯子放下。
俞和第三次给自己倒满酒喝了,两人互一拱手,才又坐下吃菜。
旁边常慧和尚也不言语,不过脸上略有些笑意,似乎满桌菜肴都很合他口味,看他只是不停的在那吃菜。
三位陪客的供奉阁执事看桌上宾客举杯,自然放下了筷子,轮番敬酒。供奉阁用来待客的这酒醇厚甘洌,丝毫不差于在琼华宫喝过的“三阳醉”,而且其中掺合的灵药犹有过之,几轮下来,俞和饮了仈jiǔ杯,只觉得身体燥热,一股酒劲冲头,微感晕眩。他既不敢偷偷运功散酒,又不敢失态,只好大口吃菜喝羹汤,强自压下酒意。
“俞师兄胃口大好,师妹敬你一杯,以谢你今rì指点之恩。”
对面薛千容忽举杯来邀,连向绫也端了杯酒站起来。这倒教俞和不好推辞了,只能又满了一杯站起。
薛千容举袖掩唇,将一杯酒喝了。她脸颊上也带着一抹红晕,更趁得容颜娇媚yù滴,一杯酒喝下,眼波一转,看着俞和。
俞和被她这一眼看得背脊酥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些慌张的将酒喝了。
身子刚坐下,便看见卫宣扫过来了个冷冰冰的眼神,俞和眉毛一挑,只当浑没察觉。
晚宴吃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通辰道宗的三人起身端杯去了主桌。坐在坤桌的华平江看通辰道宗的弟子一动,也端杯离席,站到他家掌门洪道人身后。俞和看了看鉴锋真人,鉴锋真人轻轻一咳,俞和连忙端杯而起,站到了鉴锋真人身后。
东阳真人看身后弟子众多,率先举杯,敬完五位大供奉,接下来第一个先敬的便是鉴锋真人。
“卫宣、年生、博风,快快随我敬罗霄剑门的鉴锋掌教。”
“东阳兄,还是你门中人才济济,令人好生羡慕!”
“鉴锋兄你这话哪里说来,区区劣徒,哪及得上你家俞和师侄惊采绝艳。”东阳真人一摆手,转头对卫宣道:“卫宣师弟,方才可与俞师侄好生交道了?”
卫宣那一身傲气收敛得干干净净,低头踏上一步,双手捧起酒杯,先对鉴锋真人施一礼。恭声道:“俞和师侄实是我扬州青年才俊之中的翘楚,更与年生师侄有旧,方才在侧厅与俞和师侄煮茶论道,俞和师侄当真学富五车,于剑道之说直指jīng髓,师弟我是极为佩服的。”
鉴锋真人听了卫宣一番话,哈哈大笑:“卫宣师弟言过了,末进小子,哪来什么道理可论,你还要替我多多教诲俞和才是!”
这边对答尽欢,可俞和站在鉴锋真人身后,只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靴面,他甚至怀疑自己饮多了酒,耳朵已经不大灵光。这卫宣当了鉴锋真人的面,便摇身一变,满嘴说得这都是什么?他在侧厅中,一见面就给自己下了道暗招不说,两人什么时候煮茶论道了?
可前面鉴锋真人拿酒盏同东阳真人几人一一碰过,俞和也只好举起酒杯,与通辰道宗的四人一一碰杯,两位掌门大笑声中,一齐喝尽。
卫宣甚至在亲热的凑过来,拍了拍俞和的肩膀,倒好似真个交情莫逆一样。
俞和眨眨眼睛,一时间有点反映不过来。
另一边丹崖派的洪老道也敬完了五位大供奉,东阳真人带着三人迎过去邀酒。这次更是惊人,那卫宣和华江平在侧厅水火不容,差点就到动起手来,可到了这里,两人互揽着对手的肩头,那股亲热劲儿,简直像是对生死之交的兄弟,久别重逢一般。
两边又是一阵相互吹捧,喝了酒。洪老道一转身,带着华平江朝鉴锋真人走来。
俞和盯着华平江,倒要看他如何去演,果然洪老道和鉴锋真人甫一搭话,华平江就涨红了脸,指着俞和粗声道:“俞兄弟是条汉子,没说的,有本事,有学识,好人品,我是交定了他这个兄弟!”
说着拿来两个大海碗,倒满了酒,将其中一碗递到俞和手里。
“俞和兄弟,话不须多说,你我都是个直爽的xìng子,干了!”华平江豪迈的一仰脖,喉头上下抽动,咕咚咕咚的将一大碗酒喝得涓滴不剩。
俞和瞪圆了眼睛,可洪老道和鉴锋真人都看着他,只好硬起头皮,学华平江那样子,把整碗酒一口气喝干。
当下只觉得有堆烧红的柴火被硬塞了进了肚中,从咽喉到胃肠,全都火辣辣的。喝完想开口也说句场面话,可一股烈酒翻涌上来,呛得俞和闷咳了好几下。
华平江张开双臂,给了俞和一个熊抱,便跟在洪老道身后走了。
鉴锋真人看了一眼俞和,也没说话,自回座品菜。俞和一脚深一脚浅的,摇晃着走回了乾桌,摊在椅子上,只觉得头顶有数不清的灵灯在漫空飞旋。
常慧和尚看了看俞和,嘿嘿一笑,摇头不语。
只有桌对面的薛千容和向绫,看着俞和这幅狼狈模样,窃窃私语,暗暗投来关切的眼神。
第四十五章 降祥瑞,福运钱
迷迷糊糊的,俞和记得似乎还有不少人来敬过他酒,但那些面孔他都不认识,只好麻木的把酒一杯接一杯的灌进肚子里。
“道行太浅。”常慧大师斜眼看了看俞和,叹出口气。
喝到后面,俞和猛然觉得肠胃一阵猛烈抽搐,把手中的酒杯朝桌上胡乱一扔,跌跌撞撞的跑到露台边,蹲下身子才一张口,就有道酒箭从喉咙中喷shè而出,那气味腥臭难闻之极。
俞和两眼发花,只觉得有泪水被呛了出来。周围似乎有人在指着他窃窃私语,可隔得太远,俞和全然听不清楚。
“总归是些嘲笑讥讽的话吧!”自己如此狼狈模样,听不到旁人说的,倒或还好受些。
忽有一缕幽香传来,俞和脸上微麻,感觉有几缕柔柔的发丝掠过。
“俞师兄,你可还好?”
俞和依稀记得这声音是玉露苑的薛千容,也不回头,举手摆了摆,低声含浑的道:“我没事,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而已。”
虽然俞和面前吐了一大滩污秽之物,可那薛千容却没掩鼻走开,反而伸出了一支纤手,轻轻探到俞和背心身柱穴上,揉了一揉。
俞和恍惚中,觉得有只温软的手触到了他的背脊,那种感觉好生奇怪,令他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下意识想躲开,可身子却不听使唤。紧接着,一道暖流自背心涌进了身体,极快的在他周身一转,便裹着一团酒气,从口中冲出。
像是打了个极长的饱嗝,一股腥臭的酒气,从喉中喷涌出来。这一口酒气逼出,俞和的神智登时清明了许多,转头去看,便见薛千容撩住裙摆,蹲在自己身旁,也不顾那污秽之物的刺鼻腥气,只是看着自己。
“俞师兄,你还真个不运功排酒,这饮酒太多很是伤脏腑的。”薛千容伸手拨开遮住耳旁的头发,不经意间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俞和呆呆的看着她,一时间心底也分不清这是陆晓溪,还是薛千容,只觉得面前是个自己很亲近的女子,便笑了笑。
薛千容想了一会儿,伸手在自己腰间玉牌一抹,取出两颗淡绿sè的丹药,用手指拈着,放进俞和的手心,“这丹药能消解酒毒,养护脏腑,你赶紧吃了。晚宴已散,你让道童带你去厢房早点歇息,明早还要观礼。”
俞和的掌心被薛千容的指尖一触,心中荡漾,差点忍不住就要去抓住那只柔软的素手,可他终究是还顿了一下,薛千容便已收回了手掌。
又看了看俞和,薛千容才站起身来,转头走了。
俞和紧紧攥着丹药,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把丹丸化开了。他在露台边又蹲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神智渐渐清明,起身招手唤了个道童,带他去厢房歇息了。
到厢房中吃了薛千容的丹药,俞和盘膝吐纳了一个时辰,将一身酒气尽数逼出体外,可头还是隐隐作痛。窗外已是深夜,左近依旧传来饮酒作歌的吵杂声音,也不知是哪派弟子如此欢畅。
俞和也不去管那许多,和衣睡下。
酒后睡得酣畅,一夜无梦,第二rì卯时不到,俞和觉得口干舌燥难耐,这才醒来。
自有道童伺候着,洗漱整衣,用了早膳,一直等到巳时,五位大供奉召聚了众宾客,这才离开了华池洞天,重返寿阳城。
几十人回到供奉阁中,在济世堂分宾主落座,扬州知州事黎承带着一众官员来拜望。虽然仙凡有别,可这封疆大史的乌纱份量依旧足够,何况扬州物产丰饶,各门各派明里暗里的,都同扬州府和供奉阁有千丝万缕联系,官家库里多的是诸般的奇石异物,而各大门派中自然不少了能仗剑攻杀的高手,两方互取所需,相得益彰。
所以这知州事黎承黎大人一到,各门师长也都全没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势,纷纷起身相迎,双方言谈甚欢。午时将近,黎大人和张老一拱手道:“时辰已到,诸位请移法驾去登云楼观礼。”
众人闻言起身,前面黎大人和张老亲自引路,转过亭台楼院,上了寿阳城最高的登云楼。
这登云楼共七层,足有快二十丈高,比寿阳城的城墙还高出一大截。站在楼顶云台上,放眼一望,整个寿阳城池尽收眼底。
中秋佳节,晚上是赏月拜月,白天城西是庙会,城东是法会。
城西有九显圣君庙和保济寺,都是不修命xìng的凡俗道佛寺院。到了中秋,寺门大开,有无数善男信女进进出出,香火缭绕。寺门口布施粥羹,围满了乡民。寺院门口的平场,还有附近的街巷,全摆满了商铺,南来北往的行商小贩正赶这热闹的节庆,来此售卖诸般土产杂货,一样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城东校场上,搭了个足有一里方圆的水陆道场,彩旗飘扬。道场上有许多身披大红袈裟或者杏黄道袍的和尚道士在忙忙碌碌,有的诵经,有的舞剑作法,还有的焚香叩拜。道场下面密密麻麻的跪了有上千人,连左近的树枝上,都攀满了过来看热闹的孩童。
“此扬州一片安泰,实乃黎大人的功绩,居高位而不易其本,坐衙斋而聆民间疾苦声,大人这番功德厚重,当上可登列仙班,下可荫泽子孙。”
“不敢当,黎某还靠诸位仙长助益,方能安一方之民。自吾皇受命与我,正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rìrì惶恐思虑,惟怕疏懒,不能报吾皇之恩,不能治一州安顺。”
“黎大人过嫌了。”
“张老,吉时已到,还请为乡民祈天降福祉。”黎承对身边的大供奉张老一拱手。
“大人有命,固我所愿,莫敢不从。”张老伸手入袖,取出一只二寸长的镶金白玉麒麟佩,将发髻披散了,仰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踩天罡禹步。
这般作法足有一炷香功夫,张老忽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将一口jīng血喷到镶金白玉麒麟佩上,右手一甩,这玉麒麟便冲天而起。
“诸位道友助我!”
各门师长听得张老呼唤,以其余几位大供奉为首,纷纷凝神掐诀,挥手间放出道道仙光彩霞,去投那白玉麒麟。
这玉麒麟浮在空中,猛然绽出万般异彩,耳畔只听见一声震荡寰宇的兽吼自头顶传来,一尊足有百丈长的金鳞碧眼麒麟兽横空幻化。这麒麟兽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纤毫毕现,目瞋口张,颈短而阔,昂首作仰天长啸状栩栩如生,脚踏熊熊神火,一身金鳞映着rì光,有千重瑞气霞云环绕。
麒麟兽蹑空而行,绕着寿阳城转了三圈。地上的乡民被兽吼所惊,抬头见到这祥瑞之兽,一齐匍匐在地上,顶礼膜拜。
麒麟手飞到城东水陆道场之上,又发一声兽吼。将身上金鳞一摆,化作万千金光洒向地面。
城中百姓喧哗,纷纷去争抢那麒麟洒落的金光。一把握在手中,便感觉手心灼烫,摊掌去看,竟是金灿灿的一枚方孔铜钱,正面刻着“长生通宝”四个阳文正楷大字,反面刻着“福禄姻合”四个云篆。
黎承抚掌大笑:“张老,好一个麒麟圣兽,好一个天降祥瑞!此番神迹,定能保我扬州三年风调雨顺,州泰民安!”
张老拱手一礼,笑道:“承了黎大人的福缘功德,才有此胜景!”
这场法事作得极漂亮,一时间登云台上主宾尽欢,城中和尚道士带着百姓们纷纷叩谢天恩。
之前身在凡俗,若俞和看见这麒麟显身,自然也会大惊跪拜,如今修行rì久了,自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张老以法器幻化的虚影。不过那件镶金白玉麒麟佩,只怕是藏了一丝麒麟jīng魂在里面,颇为稀罕难得,不然也发不出如此震人心魄的兽吼声来。
转头一看,却见谢年生分开人群快步走了出去,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又回来。偷偷凑到俞和边上,将一枚麒麟兽洒落的方孔铜钱塞进俞和手中。
“俞师兄,虽是凡俗法事,但那祥瑞是不假的,即来观礼,自然要讨个彩头。据说这福运铜钱沾了麒麟瑞气,颇为神妙。你心中挂念谁人,就对着张符纸默念那人名字九遍,然后用这符纸把铜钱包了,贴身收藏,只要符纸铜钱还在,你挂念之人便有一道福缘随身,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俞和听谢年生一说,心中本也不置可否。但身边有好几个别门弟子听了谢年生的话,眼睛一亮,纷纷抽空跑了出去,再回来时紧紧攥着手掌,脸上一片喜气盈盈。
修道之人本就信这祸福之说,何况谁人没有那一丝牵挂?
俞和看了看手里的福运铜钱,便也取了张黄符纸,对着符纸凝神默念了陆晓溪的名字九遍,然后把铜钱压在符纸中间,仔细的叠成一个四方形,收进胸前贴身处。
那边谢年生将一枚铜钱掰成了两半,那红绳扎了个花结,把其中一条小心的系在自己腰间,另一条双手捧了,笑嘻嘻的要递给向绫。
向绫脸上一红,看了看了这半片铜钱,又看了看若曦真人,见师傅还在远望寿阳城,就把铜钱飞快的接了过来,也不挂起,只是随手纳入了腰间的玉牌里。
即便如此而已,谢年生也是大喜过望,嘴巴笑得都合不拢来。
卫宣也用二指夹了枚铜钱,转身对薛千容晃了晃,可薛千容侧头装作全没看见,她一缕若有若无的眼波,却不经意间扫向俞和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