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坑蒙
来自云岭王国,云巅峰的至高王的使者,大礼官伊戈尔·瑟维埃拉斯托弗再一次出现在拜恩的圆桌大厅。
他紧紧攥着手中酷似战斧的权杖,像是一位被彻底激怒的斗士;既不优雅更不粗鲁,毫无顾忌的迎向比他上次来时多数十倍的目光,骄傲的挺直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脖子。
大厅内,站在两侧的侍卫被随军远征归来的骑士们换下,接替了这份在圆桌大厅召开议会时护卫的荣耀,甚至准许他们佩戴各自家族的纹章、盾牌和燕尾旗。
圆桌前,拜恩十三伯爵们,也都在细细打量着这位云岭王国来的使者;他们都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因为他们中有一大半的靴子,还染着银盔山的血。
而夏洛特·都灵更是高挺着胸脯,消瘦的身影丝毫不能影响她的高傲,表情更是意味深长;
对方来的是如此迅速,从拜恩与云岭王国边境对峙开始不过四天时间,居然就已经抵达了赤血堡;
对方来的又是如此的迟,因为远征大绿海的拜恩公爵和大军已经回来了;
而且还是一支伤亡近半,师老兵疲;却是从最凶险的战场爬出来的,杀红了眼的,不在乎多杀几个矮人,更不怕他们的血战之军。
“至高王的使者,请问…您带来了什么消息?”女伯爵的声音在大厅响起。
尖锐,但是底气十足。
话音落下,无数的目光犹如无数枝箭,射向站在原地的矮人使者。
“消息?”
矮人使者瞪大眼睛,怒火攻心般的表情阐明他现在的想法,瞳孔中布满了血丝:“尊敬的赤血堡伯爵,我没有再给你带来什么消息,我只带来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伟大的至高王,还有全体云岭子民们的愤怒——!!!!”
愤怒的咆哮声,在大厅震荡。
霎时间,连空气都变得安静了。
“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些什么误会呢?”一旁的风暴堡伯爵格伦威尔,查尔斯的哥哥微笑着轻声道:
“使者阁下,记得上次您来时我们也曾剑拔弩张,但最后证明一切都只是彼此的误解而已;历经数月反复磋商,不仅化解了误会和矛盾,还达成诸多共识,让拜恩与云岭的关系更进一步。”
“开启战争很容易,赢得和平却很难;现在至高王陛下陈兵边境,无疑是在破坏这份和平;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数月艰难的谈判,被至高王陛下一时的气愤所……”
“一时的气愤?!”
像是被刺激到似的,怒目圆睁的矮人使者突然上前一步,“砰!”的一声将他的权杖砸在大厅的石板地上:
“你们称之为一时的气愤?!”
“你们动员大军,攻下了云岭王国的大门,祖先数千年发源之地的银盔山,这叫一时的气愤是么?!”
“你们收容云岭王国的叛徒,堂而皇之的甚至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国土境内,这叫一时的气愤是么?!”
“易地而处,换成是云岭王国攻下了风暴堡,将你们拜恩的叛徒收容保护;你们!是不是也能沉得住气,告诉想要发兵复仇的公爵,这只是一时的气愤?!”
矮人使者咬牙切齿,浑身颤抖;抬起的手杖,指向圆桌前的所有人:
“这就是你们想要和平的嘴脸,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荣耀;这就是拜恩人引以为傲的自尊,你们崇尚的骑士精神?”
“我呸——!!!!”
狠狠的啐了一口,矮人使者几乎要将钢牙咬碎。
微微蹙眉,夏洛特再次淡淡的开口道:“我们可以理解至高王的心情,拜恩也绝不会逃避自己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应。”
猛地抬头,五头身在颤抖的矮人使者怒哼一声,愤愤不满:
“尊敬的赤血堡伯爵,难道到这一刻,您还认为这一切都可以用谈判来解决吗?!你们的公爵肆无忌惮的羞辱云岭王国和至高王的尊严,你们自己践踏了云岭王国与拜恩的友谊,这难道是可以靠赔偿来解决的吗?!”
“那您想要如何?”怒火堡伯爵艾克特冷冷道:
“云巅峰的至高王,又想要如何?”
“至高王和云岭王国损失的,不仅仅是一座古老而历史悠久的堡垒;更重要的,是全体云岭子民的尊严和荣誉!”
“拜恩,必须交出所有的俘虏和叛徒,并且公爵大人必须亲自孤身前往云岭王国,沿峭壁爬上云巅峰,向至高王屈膝承认自己的错误!”毫不示弱的矮人使者大声喝道:
“公爵呢,你们的公爵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不敢见我?!”
“你闭嘴!”一旁的湖心城伯爵兰马洛斯怒喝道:“我们的公爵也是你想见就见,随意呼喝的吗?!你这个……”
“兰马洛斯——!”
尖锐的嗓音喝断了湖心城伯爵的怒火,紧抿着嘴角的夏洛特缓缓起身,平淡的直视向矮人使者:
“公爵大人此刻有十分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并不在赤血堡内;正因如此才委托圆桌议会作为他的使者接待您,还请见谅。”
“此外,为了表示对云岭王国的尊重,我们可以由公爵亲自书写一份歉意书,公之于众;并在在明年内由公爵率领一支使者团到访云巅峰,向至高王表示歉意。”
“相应的损失,我们会赔偿;死者的遗体,我们可以归还或者给予一个荣耀的葬礼;但是…公爵说过的话,断不会更改。”
她的口吻很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吗?”矮人使者怒极反笑:“这根本不是承认错误的态度,您…还有诸位,拜恩公爵,不过是在将你们最后的决定通知我罢了!”
“所以…您一定要坚持刚刚的的提议了?”
“没错!”
“如果我们不同意,至高王会如何?”
“当然是率领全体云岭王国的子民,用铁和血赢回我们的尊严,向拜恩开战!”矮人使者恶狠狠道。
“那就开战吧——!!!!”
一声咆哮,娇嫩的柔夷“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夏洛特浑身一震:
“那就开战吧——!!!!”
尖锐到刺耳的咆哮在大厅回响,矮人使者的表情惊异到了极点。
“如果至高王这么想要用入侵拜恩来证明自己的尊严和荣耀,那就请他开战吧!就让他率领云岭王国的大军越过边界,来侵犯拜恩的疆域吧!”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看看如今的拜恩和云岭王国,究竟哪一方才是更强大的一方;让尊贵的至高王陛下试试看,看他究竟能不能像他所说的那样,恢复先祖的荣耀!”
越说越激动的夏洛特,声音盖过了一切:“让他再来试试看啊,看看他能不能夺下风暴堡,攻占湖心城,将山岩堡夷为平地,把翘望峰踏做草场…将云岭王国的旗帜,插在赤血堡的塔顶!”
“让他试试看,究竟能不能像他的祖先那样,再一次奴役拜恩人,将我们统统变成你们的奴工!究竟能不能再一次将整个拜恩十三领,像他的祖先那样随意的侵略扫荡,烧杀抢掠!”
“让他试试看,看看历经了三个世代,刚刚完成统一的拜恩,是否还拥有黑公爵时代的勇气和血性;让一切犯我疆土的强盗,统统不能踏出我们的国门!”
“让他来试试看,让他来开战吧;然后我们再看,究竟哪一方才拥有结束战争的权柄——!”
夏洛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冰冷。
大厅里的气氛变得紧张了。
不…更准确的说是矮人使者变得紧张了,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圆桌议会的伯爵和周围的骑士们,表情就从未有过变化。
矮人使者不是没有想到拜恩人会出现强烈的反应,但如此激动的夏洛特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你、你们…拜恩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难道就这么迫切的想要投入到下一场战争中去,还是说你们不想要和平了?!”
惊慌失措的他刚刚说完,立刻就后悔了。
在看到矮人使者表情的那一刻,怒火堡伯爵艾克特就立刻明白…云岭王国,还不清楚事情究竟演变到何等地步了。
他以为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刚刚重新统一就经历了一场恶战,疲惫不堪难以再战的拜恩…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
但他不知道半人马战争和银盔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眼下的拜恩正在紧急备战,并没有因为一场战争停止就松懈下来。
所以…他以为知道摆出一副准备入侵的架势,就能从拜恩公爵的手上讨回些便宜和尊严,用敌人的屈膝来重新树立他作为至高王的威严。
“我们当然想要和平,但那是真正的而非求来的和平!”
夏洛特走出圆桌前的席位,快步逼近矮人使者的面前:“更不是被一个觉得可以趁火打劫的邻居要挟,用公爵屈膝换来的和平!”
“拜恩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般的战火,但是如果至高王要战,拜恩依旧奉陪到底!”
她骄傲的站在惊诧的矮人使者面前,因为她知道身后的十二个人和那个没来的家伙,都会支持自己:
“那么云巅峰的至高王又如何呢,他是否能如您所说,用铁和血来证明自己的尊严?!”
矮人使者面色惊变,但依旧咬紧牙关:“至高王陛下当然会……”
“用战争来证明云岭王国的荣耀…不,不是这样的。”夏洛特冷笑一声,骄傲的眼神中带着轻蔑:“是用战争…来稳固他的权柄才对。”
“银盔山之战让他颜面丧尽,成了千年来第一个拜恩攻下云岭堡垒的至高王;反叛的势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时候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四分五裂的云岭王国重归一统,那就是战争,那就是入侵拜恩。”
“对吧——?!”
矮人使者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的僵在了原地。
赤血堡伯爵…拜恩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过,他真的拥有入侵拜恩的实力吗?”夏洛特的话语犹如无情的尖刀,直接捅进了矮人使者的胸口:“反叛势力扩大,让你们的粮食补给难以为继,多条通道中断;加上无法立刻收服银盔山,实力进一步缩水。”
“至高王陛下…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只有云巅峰而已;边境的大军,十分之七吃的还是高价购买来的,拜恩的粮食。”
矮人使者面色铁青,猛地抬头看向夏洛特:“赤血堡伯爵,你居然……”
“现在才反应过来吗,晚了!”夏洛特高傲的扬起缳首:“当时的我们可以对你们委曲求全,尊重你们的尊严;但现在…形势逆转了。”
“拜恩打赢了半人马之战,拜恩重归一统,拜恩有了众望所归的公爵。”
“现在,是至高王该认真听听拜恩声音的时候了!”
在大厅内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满脸冷汗的矮人使者表情飞快的变换,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我们的军队,杀光了半人马部落所有的青壮;拜恩今年丰收的粮食,足以支撑十万人的军队战斗六个月之久!”
“我们的盟友现在不仅仅是波伊,还有五万人的帝**团,还有不可战胜的巨龙!”
“我们能用不到两万人就攻下银盔山,那就还能再攻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为了胜利,拜恩人从不顾及牺牲之多寡!”
“届时就算是灭了你的国,屠了你的族,焚尽你的土,让千年辉煌的云岭王国烟消云散…也不是不可能!”
惊恐万分的矮人使者本能的后退一步,表情颓然之至。
“对于至高王陛下的损失,拜恩会做出补偿,尽可能维持粮食供给线路,让他可以尽快恢复对云岭王国的实际控制。”
“我们可以向他保证,公爵大人会亲自撰写一封足够诚恳的道歉信送交给他,并且会派遣一支庞大的使者团,带着丰厚的礼物登门道歉;他可以尽管让所有的封臣都去旁观。”
夏洛特淡然开口道:
“但也请他记住,今天的拜恩和过去一百年的拜恩……”
“大有不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拐骗
在夏洛特和圆桌议会的伯爵们“恐吓”矮人使者的时候,黑发巫师则带着追随他的银盔山矮人,前往了答应给他们的自治领地。
经历了银盔山之战、半人马突袭之战后,这些追随他而来的矮人已经是十不存一,并且绝大多数都是身强体健的青壮——受伤的,孱弱的早就饿死,累死在路上了。
拜恩军队本就是奔袭作战,口粮连自己都吃不饱,返回千帐城时还要带上波伊残军…离开银盔山时数以万计的矮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两万。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必然…眼下虽然是丰收年,但一口气供给十几万矮人一到两年的吃穿,意味着要耗尽拜恩全部的储备,五年内拜恩没有余力举兵。
正因如此,两万…刚刚好。
至于自治领倒不是什么问题,赤血堡的面积是其余伯爵领的三到四倍,耕地、林地更是他们的六到七倍,人口近十倍…没有这个底蕴都灵家也无法统御全波伊,让夏洛特在这个并不对女性优待的国度,也能得到绝对的尊重。
想找一小块地方划给矮人当自治领,不要太容易。
而洛伦给银盔山矮人精心挑选的领地,则是一个叫做“星辰堡”的断壁残桓。
并不是什么偏远荒林,相反,还是一处商路枢纽;周围到处都是庄园、村镇、驻扎着骑士和军队的堡垒,矮人们很容易得到补给和帮助,甚至建立自己的贸易站和周围做生意。
但反过来说,他们等于是被锁在了赤血堡最精华的聚集地附近,发展空间有限,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
造反叛乱,勾结强盗土匪乃至其他势力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于是,得到了一处“新领地”的银盔山矮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和超乎想象的速度,开始修建属于他们的新家园。
从赤血堡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被储存在最先修复的粮仓里,再将两万多矮人分门别类的划分出了一百多个小队,犹如军队般的开始运转起来;配发给他们的补给没有被当成救济,而是像“军资”一样,只有每个小队按时完成工作,才能得到一天的口粮。
甚至就在一片棚户营地和废墟中,他们也建立起了所谓的“监察站”,来监视每一个矮人的工作进展;三顶帐篷组成了“总督府”,废墟中央的空地是“议会大厅”,几条沟渠划分出各个“街道”,用餐盘里土豆的数量来区分“上下阶级”。
职业、工种、阶层、区域、制度……这一切仿佛都融入了他们的血脉之中,成了与生俱来的传统,让从上到下所有的矮人近乎本能的去执行。
这是一个自剩下就生活在“军团”中的种族,父母不是家人而是指挥官,监察官;命令需要被无条件的服从,制度需要被无条件的遵守;集体主义在他们的身上,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样的一个种族,唯一能限制他们的可能也就只有较低的生育率,刻板不知变通的制度,还有极度的排外性了…哪怕就是这些,洛伦在想到的时候也是充满了嫉妒心的。
将制度作传统,以族群为零件,官僚为润滑剂,法律为控制台……
“堪称…机器般的种族。”
带着一丝感慨,黑发巫师低声自语的总结道。
“承蒙赞誉。”
银盔山矮人的首领,西萨·米哈伊洛背着双手,和洛伦一起站在几个矮人刚刚施工完毕的瞭望台上,监视着整个自治领地的施工进展情况。
“我只是客观评价一下…这也算夸奖?”
“对于云岭子民而言,不会有比这更高的赞誉了。”米哈伊洛一脸的刻板点点头:“更何况现在您是我的主君,我是您的一名封臣。”
“在这个世代的君主制度体系下,吹捧和逢迎自己的主君也是封臣的工作之一,不论是拜恩人还是云岭子民,都一样。”
他说的有板有眼,认真的态度仿佛真的能将阿谀奉承也变成一个“工种”似的,让洛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难道至高王还能强逼着你们奉承他吗?”
“当然,在云岭王国境内,奉承至高王是每一个堡垒首领重要的行政任务之一。”米哈伊洛一脸理所当然的点头:“每个月至少要写一篇至高王的赞美诗,交给现任大礼官,再由至高王陛下亲自做出批示,定下一个月的基调和方针。”
“优秀的赞美诗会下发到各个堡垒,以供参考并且推广,让大家学习;最失败的一个需要受到惩罚,相关负责人需要被撤职和罚款;如果不是贵族,坐牢。”
“……”洛伦·都灵。
“不过我相信,公爵您需要的一定不是我们的奉承。”矮人米哈伊洛话锋一转:“您需要的是来自银盔山的冶金技术,提炼技术和各种矿石的开采技术。”
洛伦耸耸肩:“云岭王国锻造的钢铁…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领主不眼馋。”
“没错,但他们都不如您渴求的程度更深。”矮人米哈伊洛加重了语气:“我在来之前已经听说了,整个拜恩都在全面备战,需要大量精良的武器来武装您的士兵和骑士们。”
“人类的冶金工艺,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武装一支十几万人军队;没有我们,您就只能拥有一支连盾牌和长矛都无法统一规格,无法长时间作战的本土武装力量。”
黑发巫师终于听出来了,他这是在讨价还价。
“米哈伊洛阁下,您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您并没有完全遵守原本的约定,给我们一处和银盔山相仿的自治领地。”矮人米哈伊洛沉声道:
“您只是将一处废弃的城堡扔给了我们,用一片本就荒废的土地换取我们的忠诚…因为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这里不是什么废弃的荒地,这里是赤血堡重要的交通枢纽;一旦重建,你脚下的土地瞬间就能升值十倍。”洛伦轻笑一声,很是放松的开口道:
“何况拜恩最大的几个矿山都在南方,我不可能让我的伯爵们割地——就连星辰堡,也是我从夏洛特手里求来的…这笔账还得还呢。”
“所以,理论上您,拜恩公爵…除了自己的宫廷之外一块领地都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宫廷都是借的,是赤血堡伯爵的宫殿。”开玩笑的黑发巫师扬起嘴角:“抱歉,但你们效忠的公爵只是个表面光鲜的穷光蛋!”
“……”米哈伊洛。
“一块足够你的族群居住的土地,一到两年之内的口粮,还有各种物资的援助以及政治上的保护…这就是我能拿得出的最大的条件。”
又是一声轻笑,洛伦意味深长的打量着矮人:“而我也相信,没有人能开的出比我更高的价码——他们绝不会让两万多云岭子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绝对会将你们拆散安置,以防不测。”
“他们只会把你们当成是好用的奴工、仆从和战场上的消耗品;让你们在矿场和工坊里没日没夜的工作,在战场上顶在第一线当替死鬼…只因非我族类。”
这一次的矮人米哈伊洛没有反驳什么,他知道洛伦没有撒谎…因为矮人也是这么做的。
“但我不一样,我不会让你们你分开,我甚至允许你们自治…因为我了解你们。”洛伦一字一句,说的斩钉截铁:
“我把你们看成是我的一个封臣,看成是拜恩十三领之外的,绝不会背叛我的属下,当成是我的自己人…哪怕你们,或许根本不曾这么想过!”
像是开玩笑似的辩解,但洛伦的脸上却显得万分凝重。
“那么,尊贵的公爵大人。”
面无表情的矮人米哈伊洛将右手背在身后,毕恭毕敬的弯下了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腰:“请问作为您的封臣,我们究竟要为这片只剩下废墟的荒地,根本不足以供给两万族群的补给,以及您在政治上对我们的保护这些…付出什么代价?”
讽刺的意味,简直浓厚到清晰可见。
“无需太多,只要尽到一个封臣应尽的义务就够了…都是自己人嘛。”洛伦笑的像个孩子,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按时纳税,提供充足的兵源,建立足以维持十万军队武器供给的工坊…最后一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强迫你!”
面无表情的矮人米哈伊洛依旧一动不动的将双手背在身后,就像在克制自己无比强烈,想给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另外还有一个任务,我希望您可以接下来。”浑然不觉自己差点儿被“下克上”的黑发巫师,继续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工程而已。”
“很普通的工程?”矮人米哈伊洛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差直接点明“我才不信”了。
“没错,我的巫师顾问…更准确的讲应该是我的导师大人,准备在赤血堡修建一座巫师学院,这需要调动很多的人手和器材——更重要的是,他对工程的质量要求很严格。”
米哈伊洛的目光看向远处,联合商会的会长,负责矮人物资援助的小约德正朝这边走过来。
“公爵大人,我们对您忠心耿耿,但希望您也可以对我们诚实。”米哈伊洛用一种老人惯有的语调,缓慢而凝重的开口道:
“这所‘巫师学院’,应该不仅仅是看上去这么简单对吧?您希望的也不仅仅是我们协助建造,而是希望将银盔山的各种机械技术也运用其中?”
“这些技术性的问题不要问我,我只负责让你答应帮忙建造学院;工程总负责人是艾因·兰德,验货的人是我的导师大人,只要他们满意,我这边怎么样都行。”
洛伦摆摆手,一脸的笑容酷似某个丢脸皇子:“只有一点…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让你们来接手这项工程;未来三年内,这会是拜恩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我既要质量也要速度,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将就。”
矮人米哈伊洛一挑眉,随即一冷哼。
“遵命,公爵大人…等到领地这边的基本建设完成,我就带人前往去您的导师和艾因·兰德那里报道,保证是我们最优秀的建筑设计师!”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和刚刚爬上瞭望塔的小约德擦肩而过。
“看起来一切顺利?”
小约德的表情,永远像是在嘲讽:“伟大而公正的拜恩公爵大人,已经让银盔山的矮人们在您的面前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的亲吻您的靴子了?”
“圆桌议会怎么样了?”洛伦直接无视了他的挖苦。
“还能怎么样,一切顺利。”小约德眉头一挑,带着商人般奸猾的微笑:“优雅而高傲的赤血堡女伯爵,一边恐吓一边安抚,让至高王的使者认清了现实。”
“毕竟,一个虚张声势的人在遇到另一个人虚张声势的时候,他总是会怀疑对方也在虚张声势;但当自己虚张声势被看穿是虚张声势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对面的虚张声势到底是虚张声势,还只是自以为对方也在虚张声势了。”
绕口令似的一段话,把圆桌议会上的局面详悉的解释了一遍。
“真是提纲掣领,耳目一新…谢谢啊。”洛伦抽了抽嘴角。
“不用客气,这是您谦卑的仆人应该做的。”小约德毫不客气的接受了:“倒是您这一边,是否一切顺利?”
“艾因·兰德已经开始和艾萨克讨论设计方案了,银盔山矮人这边准备好了就能过去,差不多一个月后就能秘密开工。”
洛伦长叹一声:“康诺德皇储很快就能受到这样一个情报,说拜恩公爵正在私下建造一座结合了巫师塔和矮人技术的浮空城,到时候全帝国的探子们都会把目光集中在…呃,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小约德突然一惊,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倒是丝毫不掩饰:“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汇,形容您和尊贵的夏洛特女伯爵默契十足,配合的天衣无缝。”
“……不是什么好词儿吧?”
“我的公爵大人,您果然有一双慧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靴子汤
“不可能——!!!!”
赤血堡巫师塔内,一脸正气的艾萨克带着毅然决然的口吻,对着面红耳赤的小个子巫师喊道:
“听懂了吗?没听懂我再重复一遍,不!可!能!”
“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能知道不可能?”激动的艾茵涨红了脸,整个人恨不得直接扑到他身上的架势:“给自己一个机会,证明你错了!”
“用不着证明我也知道自己是对了,因为这太扯淡了;在我这辈子能想象到的扯淡事情里,至少能排前三!”
似乎是语言都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情,艾萨克猛地一挥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
“我…呃,那第一和第二是什么?”
“第一,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有个比我还聪明的儿子——这是个伪命题,因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聪明了!”艾萨克翻白眼:
“第二,你艾因·兰德其实是个女巫,只不过隐藏的太好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我都没发现!”
看他那自以为是的表情,比他更想翻白眼的小个子巫师突然觉得,说不定第一个也有希望。
一想到未来可能会有一个比艾萨克更古怪,更自满也更怪癖的“艾萨克2.0”,艾茵就忍不住先打个寒蝉……
“更何况,能不能成功放到一旁,我们先说说你这个设计的意义。”艾萨克抱着肩膀,拿出了一副准备夸夸其谈,“以德服人”的态度:
“作为你的学长,我对你的工作态度和水准无比的尊敬——真的,在所有可悲的,智力低下的炼金术师当中,得益于导师的教导和我的熏陶,你应该是比较有被拯救希望的那一个。”
“那真是谢谢夸奖啊!”小个子巫师歇斯底里的吼道,拼命忍住将羽毛笔当飞镖扔出去的冲动。
“不用客气,同学之间相互鼓励是应该的。”艾萨克一板正经的颔首,抬手示意艾茵不要打断他的话:
“言归正传,如果你设计的是一种全新的动力装置,我可能会由衷的称赞;如果这是一种新奇的飞行装置,我可能会夸奖你的想法;如果你拿出了完全不同于当下建筑风格的设计,我可能会鼓励你的创新。”
“但是请问…你把这三个玩意儿捣鼓到一块儿去,到底是几个意思?一个能飞起来的浮空城,我们拿它到底有啥用——解决一下如今人多地少的的土地矛盾,好想法,不过你打算怎么让上去的人下来,爬绳梯还是每天来个自由落体?”
毫不掩饰的挖苦讽刺,让气急败坏的小个子巫师发梢都翘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新技术和新成果,都有实际的应用价值的。”艾茵开口“提醒”道:“很多新技术仅仅是提供一种全新的思路,才能给后面的实际应用攒下基础。”
艾萨克直接再次翻了个白眼:
“那麻烦您再提醒我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浮空城’到底能给我们积攒出什么样的经验来?”
“我……”涨红了脸的艾茵一下子语塞了。
“全新的动力装置,新奇的飞行装置,完全创新的建筑设计……”
始终在旁边沉默的莉娜·德萨利昂扶了扶眼镜框,淡淡开口道:“以及…将这三种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方法。”
面面相觑,表情各异的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带着黑框眼镜的少女。
“很有道理,我没什么可反对的对方。”侧过脸,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艾萨克将目光瞥向莉娜·德萨利昂:
“但你是我的女孩儿,你这辈子只能站在一个男人的阵营里,那就是我!”
扁了扁嘴,艾茵无奈的叹了口气。
以十二座巫师塔为十二个传导节点,正中央的学院内堡大礼堂作为中枢,刻录符文的青铜板和大理石砖铺就而成的传输路线…最终将虚空能量汇聚,形成足以将整个学院“托”到天空中的力量。
这是整个理论的设计核心…足以让帝国所有的巫师们想破头,大跌眼镜的设计。
对绝大多数巫师而言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艾萨克能够明白…他去过巨龙王城,进入过龙王高塔,他清楚这东西绝对是有可行性的,因为尼德霍格本身就是一座“悬浮之城”。
但正是因为他去过,他知道这需要同时涉及到神秘、炼金、咒术、古代符文四大学系的十几种技术,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或者不如说,这东西在初期不存在任何的实际应用价值,而是几个技术发展到顶点时的结合产物——现在小个子巫师却想“本末倒置”,通过研发它来倒推出十几个眼下还根本不存在的技术。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鬼玩意儿的,但让我告诉你一个基本的事实,艾因。”艾萨克一板正经的教训道: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技术都是有发展梯次的,我们在初期可以稍微越过几个梯次,通过成果反推出技术;但越是到后期,这个难度就越大以至于根本不可能。”
看到这个自大狂终于不再拼命的讽刺挖苦而是讲解,小个子巫师的态度也稍微放松了些。
“所以你认为,凭现有的技术,我们是不可能完成它的是吗?”
“准确的说,是眼下这个世代的水平基准距离研发浮空城还差两个档次,距离那个很久以前就完犊子的巨龙王国差四个档次。”艾萨克点点头:
“如果真的想要做出有实际意义的浮空城,我们至少需要先完成体系标准化,新能源和动力装置研发几个步骤…光是这个过程,就至少要五十到八十年,还得保证现有的巫师体系非正常的迅速发展,必须是直线而非螺旋形上升。”
“前提是…他们不知道一个叫做艾萨克·格兰瑟姆的人。”
一旁的莉娜·德萨利昂再次开口了,微微歪过脑袋打量着自大狂。
“嗯?”艾萨克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一直都在说‘不想墨守成规,依葫芦画瓢的重复,写别人写过的东西’嘛?”黑框眼镜少女目光闪烁,眼神中散发着异样的光泽:
“如果一切都按照循序渐进的发展,你就必须按照导师给你画好的路径去学习,一点一点的成为他们那样的老头子,一点一点的让时代能够跟上你的脚步;可如果你不想那么做……”
她优雅的勾起嘴角,青葱般的指尖从图纸上划过:
“这个…就是没有人做过的东西;不保证后无来者,但绝对前无古人——如你所说,哪怕是巨龙王国的传奇巫师们,也不曾在技术未达到水准的时候,就能研发出一座浮空城!”
话音落下,整个实验室立刻安静了。
表情僵住的艾萨克侧过脸来,撅着嘴用目光打量着桌子上那成堆的图纸,突然失声了。
整整一分钟,他半个字儿都没说。
“莉娜,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这个小东西…貌似还挺可爱的。”一边低着头,艾萨克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要不我们举手表决一下,同意的人请不要举手。”
“我……”
“好!就这么决定了,全体通过!”没等艾茵说完,艾萨克抢先开口道,展翅高飞似的张开双臂:“我们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让这个图纸上还不存在的东西,飞起来!”
小个子巫师一脸惊异的看向莉娜·德萨利昂,带着黑框眼镜的少女狡黠的勾起了嘴角,笑的优雅:
“他是我的男人,我当然知道该怎么说服他…就像说服我家的猫咪洗澡一样。”
“……”艾茵·兰德。
“好了好了,有零碎儿话等到晚餐时再聊,现在是工作时间。”看到小个子巫师和莉娜这么聊得来,艾萨克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我们有一大堆活儿要做呢!”
神色各异的二人这才将头转回桌上的图纸。
“在开始之前必须强调一下,我们必须正视眼下的技术缺陷,不能把目标放得太高。”艾萨克继续说道:“所以…眼下唯一的目标是让这座‘城’飞起来,其它的都是次要的。”
“这还用你说……”小个子巫师嘟囔着。
“首先是最关键的核心设计——虽然是个笨方法,但不得不承认在现有的条件下,这反而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种;但前提是必须改变整个浮空城的布局,面积至少要减少四分之三才行。”
“为什么?!”艾茵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我做过计算的,十二个传导节点足以支撑起整个浮空城;而且减少四分之三不就只剩下一座大厅了吗?”
“我说了,我们的第一目标是让它飞起来,其它都是次要的!”
艾萨克瞪大了眼睛,拿出了寸步不让的架势:“通过减小面积,我们能极大的缩减传输过程中的损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依旧只是个飞行器而已,算什么浮空城?!”
“首先,它拥有明显的建筑特征;其次,就算只是个飞行器,也总好过上了天就要自由落体吧?”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艾萨克瞪大了眼睛:“实际上就算是十二条传输路线依旧明显多了,按照我的设计只要九条路线就足以让它升空!”
“还有,什么叫只是个飞行器‘而已’,能让它升空已经超级了不起了好吧,除了本天才还有谁能办得到?”
一脸郁闷的小个子巫师趴在桌子上,就像是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虽然她知道没有这个自大狂的帮助,自己的浮空城永远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但是真的…好气啊!
“嗯,整体结构没有问题,路径设置没有问题,传输需要的节点可以用秘银熔铸的符文搭配青铜,可以极大的减少过程消耗…必须解决的问题是损耗问题,消耗大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传输会有延迟。”
自言自语的艾萨克已经彻底将另外两个人晾在了旁边,在一旁的黑板上疯了似的开始验算:
“现有的符文模式效率都太低了,那就只能重新设计一种,还是说直接用龙王高塔的路径符文?不,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好的冶金技术,哪怕是秘银杂质也太多了,用不了他们那些高大上的好玩意儿……”
“必须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能够彻底模糊掉物质世界和虚空世界的界线…不,那样消耗就彻底没边儿了;还是说…对啊,我可以用六十年前,弗雷斯沃克修复幻境长廊时的那种方法,将虚空转化的程度降到百分之七以下!”
看着他不停的一个人在那儿嘟嘟囔囔,几次想要插话的小个子巫师都被彻底无视了,暴躁的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赌气似的背对着他坐。
一旁的莉娜·德萨利昂微微一笑,端过一壶薄荷茶,给自己和艾茵各倒了一杯。
“抱歉,他就是这样的家伙。”艾茵压低了嗓音:“只要自己一开心,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没关系,在帝都巫师学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家伙了。”带着黑框眼镜的少女很是善解人意的摆摆手,眉宇间的笑意丝毫没有减退:
“虽然有时候会很气人,但…还是很可爱的嘛。”
艾萨克?可爱?
一脸古怪的小个子巫师瞪大了眼睛,莉娜脸上的笑意似乎还多了些什么味道。
那是,幸福的味道……
面带微笑的莉娜,依旧在注视着艾萨克忙碌的背影;不再吭声的艾茵端起茶杯,默默的将头低了下去。
“那个…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啊?我饿了,都快饿死了!”
某个兴高采烈的自大狂突然转过身来,背对着一黑板的公式:“要不然…艾因,你随便做点儿什么吧?我今天的胃口很好,简直好极了!”
和莉娜对视了一眼,嘴角多了一丝弧度的小个子巫师也露出了几分的狡黠:“真的,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只要你能拿出给洛伦学弟做饭的劲头,呃…你那个表情,是打算做什么?”
“靴子汤!”
小个子巫师斩钉截铁的说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孩子和大人
在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否决小个子巫师“异想天开”的设计,最后欢天喜地的喝光了“靴子汤”,叫嚷着再来一碗我还要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月,艾萨克终于拿出了方案的草稿。
整个工程被包给了被米哈伊洛派来的矮人建筑师——这位据说“经验丰富”的大师在看到的图纸的时候表情异常精彩;挖了半辈子山洞,头回听说要自己修一座能飞起来的城堡。
于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神秘学巫师,带着一个怀揣童话梦想的炼金术师,一个只知道怂恿他们“胡作非为”的皇室大小姐,带着一千多个看着图纸瞪眼的矮人工程兵,外加十几个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巫师,“秘密”的开工了。
在洛伦再三强调,巫师顾问道尔顿·坎德大人的工作下,这项“秘密工程”历时三天零三刻钟,成了赤血堡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秘密的每个版本都不太一样。
根据联合商会和约德商会放出的小道消息,公爵准备建立一条连同拜恩十三领所有城堡的秘密通道,这样就能和各地随时保持联络——至于钻地道没有骑兵快这种常理,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城堡内的仆人则传闻公爵是打算修建一座新城堡,避免和夏洛特伯爵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一时间宫廷内人人自危,担心赤血堡失势,到处都是关于俩人不合的传闻;
一片动荡不安的局势中,某个巫师顾问“好心”开办的“孤儿院”就顺理成章的被所有人无视了,尽管它的正式名称应该是“都灵巫师学院”。
在守夜人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下,任何刻意的隐瞒都毫无意义,因此道尔顿直接将巫师学院开办在赤血堡城内,并且招募了相当数量有天赋的孤儿,私生子还有继承不了家产的小儿子。
没错,就是伯多禄在洛泰尔开办维姆帕尔学院的办法,道尔顿稍微改了改就成了新学院最好的掩护——虽然外表上,它长得的确很像个孤儿院。
至于某个号称军团,实际只有九十六个人的“猎魔人军团”,更是入不了众人法眼——因为某个黑发巫师还在纠结于名字到底是“骑士团”还是“兄弟会”,因此到现在连个编号都没有,依旧暂定为公爵卫队。
道尔顿·坎德没办法在一夜之间,将九十六个战场上回来的糙汉子变成心思缜密的巫师,但如果只是让他们拥有巫师的基本能力…方法不止一种。
简单来说,就是转化。
弗雷斯沃克学派的独有技术,就是将身体的某一部分“虚空化”,弗雷斯沃克大师本人就是凭借这项技术,活到一百四十一岁依旧生龙活虎,甚至到了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生死的地步。
而洛伦在听到这个方法的时候,立刻联想到两个白头发的男人——前一个追着自己女儿到处跑,另一个开了家店,整天收拾老爹和哥哥留下的烂摊子。
无论如何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技术,对普通人的成功率极低,但却是唯一的办法;当然,他们依旧需要锻炼自己的精神殿堂,最起码也要拥有学徒级的水准才行。
刚刚经历半人马战争而动荡不安的局势,因为洛伦的信而从一潭死水变得躁动不安的帝国,整兵备战的拜恩…按照道尔顿·坎德的说法,眼下赤血堡城内的眼线,已经快要和帝都戈洛汶媲美了。
为了挪开主要的视线,不让他们碰触到眼下拜恩最关键的动作,必须给点儿“热闹”才能满足这些人。
“……而这座‘浮空城’就是我给他们的,最大的热闹。”
赤血堡野外,靠在一棵树上的洛伦眺望着远处的工地,一群被派来监视的护卫骑士们,正围在银盔山矮人搬来的工程机械旁,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打量着。
那表情,就像第一次看到风车的唐吉坷德。
“现在赤血堡里到处都是谣言,各种各样的版本都有。”扶了扶眼镜框,莉娜·德萨利昂的表情是狡黠:“你是故意的?”
“那当然,就算是开卷考试也是考试——卷子上的答案都在书本上,想知道是哪个自己去找,对不对只有圣十字知道。”
开玩笑似的说着对方似懂非懂,不能理解的话,洛伦·都灵一耸肩:“拖得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有利。”
看着他那洋洋得意的模样,虽然明知道是一伙儿的,但黑框眼镜少女还是十分讨厌。
“如果天穹宫追问你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放过你的。”
“那就实话实说呗。”瞪大眼睛,洛伦摊摊手的将目光转向莉娜,目光很是意味深长:“所以您也得加快了——等到这个情报不值钱了,康诺德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您的。”
“三天前就送出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他手里。”莉娜·德萨利昂不满的冷哼一声:“不过这么千疮百孔的谎言,我严重怀疑他是否会相信。”
翘了翘嘴角,洛伦不在乎的说道:“不管他信不信,我都会把这座浮空城造出来的。”
“为什么…您这位连领地都没有公爵大人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吧?再继续找夏洛特伯爵借钱,借地借物资借粮食……你准备拿什么还她?”
“我自有我的办法,还有拜托您,能不能不要再继续挖苦我了?”
黑发巫师苦笑一下,目光重新瞥向远处的工地,活蹦乱跳的艾萨克依旧在那里手舞足蹈,颇有几分领袖的气质,额头的汗和身上的泥泞都掩饰不了他脸上的兴奋。
一旁的小个子巫师则捧着图纸,不停的在和矮人米哈伊洛派来的建筑师交流着什么;显然矮人们带来的工程技术让她很感兴趣,甚至到了忘我的地步。
洛伦丝毫不怀疑,他们两个人能在这片一无所有的荒地上,建立起一座能够翱翔九天的,童话般的城堡。
“他们真的很在乎你。”莉娜·德萨利昂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嫉妒。
“什么?”
“他们,他们俩都是……”黑框眼镜少女瞥过眸子,淡淡说道:“他们知道你只是在利用他们当障眼法,但他们还是做了。”
“我见过艾萨克高兴是什么样子的,他兴奋成这副模样不光因为要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存在,更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可以帮到你。”
洛伦没有搭话,也将目光转向了莉娜:“那你呢…你想尽办法,不惜陪着艾萨克胡闹也要从戈洛汶逃到这里,你想要的真的就只是自由?”
“戈洛汶是一座华丽又够宽敞的监狱,在里面你能享尽一切,去巫师学院也会被教会睁只眼闭只眼;出来后的自由却是每天都要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甚至要放下皇室的身段和面子、更没有受用不尽的财富…值得吗?”
“当然值得。”
“如果是一个人,我大概是没有勇气逃出那座监狱的。”
莉娜·德萨利昂的身躯微微一颤,垂下眸子:“但为了自己的男人,女人的忍耐力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公爵大人。”
“更何况艾萨克·格兰瑟姆…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相处的人了。”
黑发巫师两个眼睛瞪得滚圆。
艾萨克…好相处?
“和您这种臭男人比起来,他简直是世界上最体贴,最温柔的那一类。”莉娜轻哼一声,看向远处自大狂的目光渐渐迷离:
“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但你却能毫不顾忌将他当成是一个孩子,一个不会长大变成臭男人的孩子。”
“这种温柔…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
鲁特·因菲尼特坐在桌旁,用他仅剩的一只手翻阅着最新送来的情报,守夜人爱德华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背后。
“浮空…城?”守夜人首领自言自语般的低喃:“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可以漂浮,或者悬浮在空中的城堡。”爱德华直截了当的回答道:“可以自动升降,或许还有飞行之类的功能。”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鲁特·因菲尼特抽了抽嘴角。
“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爱德华躬身答道。
“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鲁特·因菲尼特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彻骨的寒:
“洛伦·都灵…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亡国的战争,他用一封信挑动了整个帝国的局势,他到现在都没能从夏洛特·都灵手中收回赤血堡,以至于空有公爵的头衔!”
“在如此危机不安的关头,这个破坏了平衡的人没有整军备战,厉兵秣马或是清洗公国内的反派,扩张自己的权柄,反而将大把大把的资源扔进了这个不知所谓的‘浮空城’……”
“为什么?!”
“很抱歉,但属下完全不知道。”爱德华依旧冷冷的答道:“您给我的任务,仅仅是搜集关于洛伦·都灵和拜恩公国的情报,并没有要我做出分析和判断。”
“而浮空城,已经是眼下赤血堡城中最值得关注的情报了。”
鲁特·因菲尼特只是一声冷笑。
“你在装傻…爱德华,稍微有脑子的人就不难猜到,这个所谓的‘浮空城’只是洛伦·都灵的障眼法,一个故意扔出来的情报,如此庞大的手笔也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让一座城堡飞到天上!”
“是。”爱德华没有反驳,静静的向后退了一步。
“这里面肯定有诈,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究竟想用这么庞大的支出账目隐藏什么?”守夜人首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道尔顿·坎德…巫师塔费尽心力将这位老朋友送到拜恩,也肯定不是为了让他们师生俩团聚的!”
“那么,需不需要属下调派人力,去搜查有关道尔顿·坎德的情报?”
鲁特·因菲尼特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让我们的情报网去调查一个巫师塔的元老,还是前守夜人…他们会被这个‘老前辈’吃的连渣滓都不剩!”
“几年前我亲自动手,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很吃力;现在…现在他已经是巫师塔的元老,我们就更难动这个家伙了。”
“让赤血堡的情报网继续调查吧,必要的时候允许折损一些人手;另外,埃博登那边需要加强一下…我严重怀疑,洛伦·都灵和那个科罗纳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遵命!”爱德华躬身行礼,随即便扭头准备离开:“属下这就去办。”
“不过,提到埃博登和巫师塔,我倒是得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情报……”
突然开口的鲁特·因菲尼特,喊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爱德华。
“据我们那边的人反应,巫师塔似乎在迷雾海附近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据说和远洋舰队遇难有关,准备秘密的派遣一支小队坐船前往调查。”
“他们准备的太隐秘了,以至于整艘船除了必要的水手外,几乎全部都是由巫师组成,我们的人想渗透进去,也必须要是能够得到巫师塔信任的巫师才可以。”
“比如说你的朋友,彼得·法沙……”
背对着守夜人首领的爱德华一言不发,僵硬的面颊上划过一滴冷汗。
“但不幸的是,他在当初埃博登动乱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偷偷混进去已经不可能了。”鲁特·因菲尼特目光瞥向爱德华的后背:
“因此,我不得不另找了一个替代的人选,至于彼得本人…还是留在埃博登更能发挥作用。”
浑身一颤,突然松了口气的爱德华只感到精神恍惚,剧烈的心跳让胸口不可遏制的起伏,颤巍巍的开口:
“多、多谢了…鲁特·因菲尼特大人!”
“不用谢,爱护自己的部下,也是我应该做的。”鲁特的脸上带着笑容,但语气听起来却是冰冷而刺骨:
“我们都是对帝国忠心耿耿的守夜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应该都对彼此忠诚一些。”
“你觉得呢,爱德华?”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训话
拜恩,赤血堡城外。
这是一座规模极小的军营,坐落在赤血堡城外,由一个废弃的哨塔改造而成。
在第十世代之后因都灵家族失去公爵头衔,拜恩被肢解,无力支撑庞大的骑士大军的都灵家族,类似被废弃的哨塔和骑士堡垒,在拜恩的郊外和荒野中比比皆是。
唯一的水井供应着整个哨塔所有人的日常用水,保护他们的除了哨塔的断壁残桓,就只有周围的一圈篱笆和壕沟;三层哨塔两层漏雨,破烂的壁炉随时会引起火灾;哨塔底层是卧室,唯一的空地既是操场又是食堂。
就是这样一处破烂又寒酸的哨塔废墟,任谁也不会想得到居然是“拜恩公爵卫队”的专属军营。
当然,眼下这个卫队也只是个名字好听,实际只有九十六个人的百人队。
和长得酷似“孤儿院”的都灵巫师学院不同,一支军队是不可能藏在城内,即便在宫廷中也不行——这种地方的眼线,比闹市里的苍蝇还多。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们赶到荒郊野外,和其他正在备战的军队一样,去重建那些被废弃的哨塔和堡垒。
身着破烂,从头脏到脚的九十六个卫队士兵们,被集中在艳阳高照的空地上站成四排,长得像难民多过像士兵。
正对面,站着的是他们这群“难民”的队长,比最矮的士兵还要矮一头的灰瞳少年;同样的衣衫褴褛,唯一的区别只有背后的两柄短剑。
插着腰的路斯恩仰着头扫视一圈,确认着每个人的眼神;在他的身旁,是整整齐齐的二十只木箱。
“今天,是我们这支军队的大日子!”瞪圆眼睛,灰瞳少年沉声道:“自成立至今过去了五个月,从三百九十人打到九十六个人,总算有正式的编制,有我们自己的军营了。”
“为了庆祝,公爵特地让我给你们带来了武器和装备,要我送到你们每个人的手里!”
看着人群中一张张开始变得兴奋的脸,勾起嘴角的路斯恩也“啪!”的一脚,踹开了第一口木箱。
一柄崭新的长剑,被他插在脚前的土里。
“你们拜恩人最爱用骑士剑,今天给你们更好的——银盔山的矮人锻造的手半剑,千锤百炼的花纹钢,剑锋掺了秘银,说削铁如泥都算自谦了!”
“劈开萨克兰人的铠甲,比撕烂一张纸还容易;打完一仗,连一滴血花都不会留在上面!”
话音落下,灰瞳少年踹开了另一口木箱子,手中多了一个布满花纹的小铁棍。
“你们在波伊的战场上用过萨克兰的军用引火剂,这个是它的改良品,叫‘不稳定引火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它不仅点燃能炸,扔出去也能炸;
就算你来不及扔,想和敌人同归于尽,硬掰开一样炸!”
“缺点和名字一样,极其的不稳定;而且我手里的,还是改良品中的改良品…我们的公爵大人给它起的名字叫‘炼金炸弹’。
只要一根,就能把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炸的粉身碎骨!”
人群中依旧鸦雀无声,但路斯恩已经能感觉到背后一双双兴奋又贪婪的目光了。
“还有你们的护甲,知道西境的山岩守卫吗?他们不穿骑士甲而是巨怪皮缝制的皮甲,给你们准备的甲胄是巨怪皮配链甲,轻便;
底衬用的是上好的链甲,编织的铁环孔比针孔还小,三十步,十字弓都射不穿!”
“这些还仅仅是最基本的配置,包括不限于匕首、手弩、袖剑、炼金药剂……但凡你们能想到的,要什么有什么。”路斯恩大声喊道:
“除了这些,等到明天还会有巫师顾问带专人来,教你们学习各种基础知识,配发专属的魔杖——所有的武器、装备,都是给你们量身定做的,连真正的卫队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些!全部都是公爵从赤血堡城中的工程账目里,专门省下来拨给我们的。现在…有谁敢站出来告诉我,他配穿这身衣服?”
“哪个敢拍着胸膛站出来,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一个个被灰瞳少年那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刚刚还因为新武器、盔甲而兴奋不已的士兵们,立刻找回了他们的羞耻心。
“你们都是从大绿海的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每个人身上至少都背着三个袍泽的命;告诉我,我们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是一支合格的卫队?!”
“不算——!!!!”
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也知道自己丢人——堂堂卫队,却被自己保护的人给保护了,奇耻大辱!”雷鸣般的怒吼,路斯恩昂起了头:
“这么好的装备,你们这帮兵渣滓也配!我在断界山要塞待过,那里的兵要在冰天雪地里和狼人,魔物对面厮杀,他们拿的什么?打一仗就坏的铁剑和被狼人爪一下就烂的盾牌。”
“知道为什么断界山要塞的军团,盔甲最沉吗?不光是保护士兵,更是为了防着他们见到敌人就跑;再看看你们眼前的这些,公爵就差再给你们准备一副钢牙套了!”
“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卫队,养了有什么用——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上了战场一边旁观,专程给公爵大人摇旗呐喊的啦啦队?!”
“不是——!!!!”
“哑巴了?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们不是——!!!!”
声嘶力竭的喊声里,还带着哭腔。
“那你们是什么?!”猛地转过身,恶毒的路斯恩活像个小痞子。
“我们是洛伦公爵的卫队——!!!!”
卫兵们再次整齐划一的怒吼道。
“我告诉你们,不是了!再也不是了!”路斯恩猛地一挥手:“我们的公爵,是能凭一己之力结束一场战争的人,用不着九十六个在周围鼓掌的啦啦队!”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名字,是猎魔人——!”
“不是拜恩的骑士,不是阿尔勒的刀斧手,不是艾勒芒的游击兵,不是洛泰尔的弓箭手,不是波伊的骠骑,不是埃博登的渣滓…更不是萨克兰的盾墙!”
“公爵要的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军队,是能够独自狩猎敌人的猎人!”
“我们的敌人…不,是猎物!也不再是土匪强盗,叛军,半人马或者矮人,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对,就像你们在波伊战场上遇到的那个一样。”
“我们要能在平地战斗,在壕沟中战斗,在丘陵、在密林、在草原在山巅在荒漠在海中,在能把活人冻成死人的冰原上,狩猎我们的敌人!”
“我们狩猎它们,就像老猎人狩猎兔子和狼一样;要包围、要蹂躏、要追讨、独斗!偷袭!伏击!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最后的手段!”
“哪怕浑身带尖的只剩牙,也得咬死它们!”
声嘶力竭的灰瞳少年,只感觉自己嗓子都在冒烟;看着这些已经和一开始表情完全不一样的战士们,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狂热的情绪能让士兵们一时膨胀,血淋淋的耻辱能让他们找到奋发向上,牺牲的勇气;军队中的“风气”令他们团结,拥有向心力;一个壮怀激烈的目标,能让他们拥有持之以恒的动力。
让他们感到自豪,让他们找到值得去牺牲的“东西”,要让他们的眼神都变成一样的……
断界山的天才旗团长,对这些再明白不过。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是从立军时三百九十多人打剩下的老兵,他们会通过新兵把这种“壮怀激烈”的气势传承下去,让它变成这支军队的某种传统。
这就是路斯恩宁可和道尔顿·坎德“抬杠”,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原因。
从头训练一群天才,他也会;但这些人不会拥有这种气质,他们不会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只当成是自己通过实力得到的,应该的;他们会和公爵,和自己这个队长有疏离感,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有他们的三六九等。
所以路斯恩坚决不干。
“今天下午,公爵的巫师顾问,道尔顿·坎德大人就会来给你们进行最后一道试炼。”
顿了一下,灰瞳少年放缓了语气:“据他说,成功率只有五十分之一;
换句话讲,就是最坏的结局下,你们九十六个人可能只有一到两个人,通过试炼并且活下来。”
卫队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
“我不是在和你们开玩笑,这都是真的;所以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人…下午的时候可以放下东西,悄悄的独自离开。”抬起头,路斯恩平静的看着他们:“公爵会按照你们原本的军职,发给你们应得的补偿。”
“我们,就当你阵亡了。”
人群中没有声音,路斯恩那凶恶的目光绝不像是“当做阵亡”的样子。
“至于留下来,并且活下来的人。”路斯恩提高嗓门:“公爵会在明天黎明时分,站在我站着的地方,检阅他的新军团…我们的军团!”
安静的队列,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哪怕没有看他们的眼睛,路斯恩也能感觉到那一颗颗剧烈跳动,火热的心脏。
“公爵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所效忠的并不只是拜恩,甚至不是他本人。”紧抿着嘴,路斯恩长长叹了口气:“你们是为整个帝国,乃至帝国境内任何一个活人而战。”
“为什么…不用我废话,你们都在战场上看见了!”
“现在因为一封信,圣十字教会,天穹宫…乃至所有的贵族老爷们,都恨不得掐死公爵大人,为什么…也不用我多解释,你们心里清楚!”
“我们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个‘东西’,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突然出现的,这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肯定早就知道了;但他们把头从起来,闭上眼,堵住耳朵,假装不知道!”
“因为如果一切真相大白了,这貌似繁荣,花团锦簇让他们可以纵情享乐,明争暗斗打得你死我活的帝国,根本就是个随时会被点着的纸房子!”
路斯恩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愤慨,目光愈发的灼热:“他们用来掩饰的繁荣与和平被戳穿了,他们不得不去扭头去面对那个假装不存在的大麻烦,不得不立刻做出一些事情来弥补……”
“所以他们恨死公爵了,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一个理由,掐死这个吵醒他们的恶人。”
“所以我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不仅要知道为何而战,更要知道为谁而战;能拯救拜恩和帝国,更值得你们誓死效忠的有…也只有一个——!”
“拜恩之主,洛伦·都灵——!!!!”
惊雷般的呐喊,却没了悲壮和哭泣,多了些恶狠狠的气势。
这才像话!
看着那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咧嘴笑出来的路斯恩插着腰,大摇大摆的又“啪!”的一声,踹开一口箱子:
“所有人——不管是谁,上前来领你们的装备!”
“遵命——!!!!”
卫队士兵们乱糟糟的答应了一声,像是饿极了的野兽般从灰瞳少年的身旁穿过,扑向那一口口木箱子。
看着这些兴高采烈,浑然不知道他们自己马上就要面临一次生死抉择的战士,路斯恩脸上的笑容逐渐的褪去,剩下一声叹息。
希望到时候,还能看到九十六个冲自己笑的老兵吧。
“你在担心?”
冷不丁传来的声音让路斯恩后脊一凉,猛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道尔顿·坎德就站在他背后。
“巫、巫师顾问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道尔顿挑起眉毛,打量了一眼头顶的骄阳:
“一直都在。”
一直都……嘴角抽搐的灰瞳少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自己居然连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
“还有什么问题?”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传入路斯恩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没、没有了。”
“没有了…很好,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道尔顿·坎德抬起头,看着依旧站在原地,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九十六个试验品:
“那就开始吧,我赶时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正确的事
将身体的某一部分向虚空物质转化,即便是在弗雷斯沃克学派也是极其复杂的过程,更不用说准备接受这个实验的人们还并非巫师,只是一群普通人。
为了提高成功率,同时也是为了被实验者在过程中就被虚空之力彻底侵蚀,变成失去理智的杀戮怪物,道尔顿·坎德将整个实验的步骤降到了最低——仅仅只会在他们的后颈部位,篆刻一个高阶魔咒的符文。
超越感知…道尔顿·坎德的得意之作,而且是改良之后的“缩水”版本。
简单来讲就是降低了原有的强度,不会对体能有太大的提升,但会强化反应力和观察力,在把对身体影响减缩到最小之后,还提高了持续的时间。
同时一定程度的转化,也能提升他们凝练出“精神殿堂”的速度,就像上过战场受了伤的新兵,在训练的时候接受起来更快。
最熟悉的魔咒,弗雷斯沃克学派独有的转化技术…如此,总算可以把成功率提升到五十分之一了。
但即便是如此“小”的改变,最后的影响也会是巨大的…就连道尔顿本人也不清楚,这些实验过后的战士们,究竟还算不算“人”。
道尔顿很清楚,他这么做和法内西斯的圣血药剂,邪神们控制活人制造使徒之间,差距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而已。
没错,说起来很讽刺,也很难堪…但在“戴帽子的罗根”之后的第二代巫师们因为没有巨龙王国的传承,所以几乎都是从各个邪神教团、鲜血祭祀、使徒中“剽窃”到的“灵感”,才能发展到今天。
恶名、排挤和敌视,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但反过来说只有染脏手,才能换来一个机会……就像现在。
哨塔底层的“卧室”内,九十六名换上了全套装备的卫队士兵们整齐的坐在各自的床铺前。
九十六名士兵,无一缺席,无一离开。
哪怕是路斯恩也对这个结果惊讶不已,他原本都做好了至少会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缺席的心里准备,能留下六十个人都是的好的,但现在……
这些老兵们,同样给了他一个“惊喜”。
此时此刻,他们的表情已经再没有了开始时的慷慨激昂,剩下的只有紧锁的眉头,沉默而安静,一声不吭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自己被叫到的那一刻。
死寂的气氛,却有种波澜壮阔的悲壮。
他们不知道,就在自己的身后,还有两双眼睛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同样一言不发的道尔顿·坎德,冷漠的目光不停的扫视着,像在观察自己试验品是否合格。
路斯恩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等待着这位巫师顾问大人开口。
“九十六个人…确实很令人惊讶。”道尔顿的语气平静到没有波澜:“全部都是拜恩人?”
“更准确的说,五分之四都是赤血堡人,剩下的也基本来自北方。”路斯恩立刻开口道:“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是必然的吧…这些人全部都是都灵家族的死忠,也难怪会愿意对洛伦大人忠心耿耿。”
这里面当然有刻意为之的成分,虽然洛伦给了他任意征兵的“特权”,但路斯恩还是将主要目标放在了赤血堡及周边地区——出身、口音、习惯上的相似性能让士兵们天然的团结,拥有与生俱来的向心力。
“这里的人,你了解多少?”
“他们每个人都是我一个一个挑出来的。”灰瞳少年给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就在此时,路斯恩察觉到身旁巫师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不高的个头,拜恩人中最常见的深棕色头发,梳着短马尾,冷静的表情中带着一丝丝的不安,长相也没有任何特点,是那种扔到人群里立刻找不到影子的家伙。
“右手第三排第五列。”道尔顿看也不看一眼,冷冷道。
“卡尔·科林。”路斯恩立刻回答道:“今年二十一岁,赤血堡城外一个农庄的庄户子弟,原扈从兵团的士兵,上过战场,技能也很优秀,人缘可以但没什么朋友,相当普通……”
越说路斯恩脸上的困惑越多,想不通道尔顿会对这么一个家伙感兴趣:“怎么了?”
他扭过头,却看到道尔顿稍稍眯起了眼睛,就像是看到了猎物。
“守夜人的探子。”
嗯?!
路斯恩猛地一颤。
“而且是个真正的守夜人,身份不低。”道尔顿的声音愈发冰冷:“应该是半人马战争时,特地埋伏在军队中的。”
“这、这怎么可能呢?!”
灰瞳少年面色苍白,不敢想象自己居然把守夜人的探子就安排在洛伦大人身旁,而且浑然不觉。
“不可能?”冷哼一声的道尔顿,嘴角多了些讽刺的笑容:
“臭虫们的身上,都有一股怪味…对于这种味道,我再熟悉不过。”
路斯恩用力抽了抽喉咙,表情僵硬到了极点。
唉…等等。
洛伦大人好像说过的,他的导师也曾经是守夜人,而且是“资格”相当老的那种,可以和眼下守夜人首领鲁特·因菲尼特媲美的那种。
如果这些人是臭虫,那道尔顿大人岂不就是……
嘴角抽搐,表情古怪的灰瞳少年扭过头,却发现巫师也正在看着自己;突然一下子,某些原本没想通的事情变得明朗了:
“也就是说…您当初说他们九十六个人全部都不合格不仅仅是因为天赋问题,而是因为里面还有……”
“否则呢?”
冷冷的打断他,道尔顿脸上的讽刺之色愈发的明显。
惊魂未定的路斯恩,喉咙十分用力的抽动着。
公爵卫队的人选,几乎是自己一个一个挑出来的…即便如此,守夜人也依旧能将他们的人安排在这支卫队当中。
那么眼下驻扎在赤血堡的骑士大军中,究竟又有多少人是天穹宫的眼线?!
而就在下一刻,灰瞳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没错,如果说天穹宫始终都对洛伦大人的动向了如指掌,那岂不是说他们早就对这场半人马战争一清二楚了?!
所以,他们的援军才会那么及时……
所以,布兰登殿下才会抛下大军,独自驭龙赶到战场……
一定是这样!
不约而同转过头的两人,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叫卡尔·科林的年轻人…冷静中带着些恐惧的表情,让他几乎完全融入了周围的气氛中,看不出半点突兀的地方。
再回想起之前的半人马之战,他似乎也是最不起眼,也最不引人瞩目的家伙——明明是从生死线爬出来的老兵,却让人难以想起他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迟了些,还是把他叫出来吧。”
思考片刻后,道尔顿冷冷的道:“希望你之前的那一番话,能唤醒他心中某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东西。”
…………………………………………
斟满一杯酒,轻轻放在年轻人的手边;面无表情的洛伦静静的坐在他对面,打量着这个“普通至极”的守夜人。
一刻钟前,他被道尔顿“押送”到赤血堡城内的巫师塔,并且让顺路经过的小约德亲自将自己找来。
“这个人身上,藏着拜恩公国境内大半的情报网。”
一句话,就足以说明他的重要性了。
轻轻的叹口气,洛伦准备先开口。
“喝一点吧,这可是今年的赤血酒,和运往天穹宫的贡品是同一个品种。”洛伦淡淡开口:“这世上,应该还没有不嗜酒的拜恩人。”
沉默中,名叫卡尔·科林的年轻人抽动了下喉咙。
“我是从六年前就埋伏在拜恩的,原本是赤血堡负责人的副手,并在他离开时接替职位。”面不改色的年轻人,轻声说道:
“那一夜,您剿灭异端教团,突袭大教堂的时候…我在场。”
“那一天,您与艾勒芒大公私下谋划,准备瞒着拜恩和天穹宫两边,唱一出双簧戏的时候,我在场;”
“圆桌大厅之内,您在十三位伯爵间纵横斡旋,竭尽全力将夏洛特女伯爵捧上公爵之位的时候,我在场;”
“千帐城中,您与萨莉卡、瓦尔纳几位大人商议决战事项的时候,我在场;还有银盔山堡垒外……”
“我没问你这些。”
洛伦打断了他。
“可除了这些,我对您也没有任何价值了。”科林有些凄凉的笑了:“您当过守夜人,哪怕是暂时的——那您就该知道,一旦我超过两个月没有回音,就会被默认为已死亡,整个情报网都会重新洗牌。”
“我可以告诉您一些重要的据点,如果您的手下效率够快,应该能在他们察觉到之前拔掉大多数。”
“这样至少半年内,守夜人在拜恩的势力就锐减到最小,无法对您造成任何影响。”
洛伦死死盯着对方,他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十分平静,完全不像是被抓住的探子,或是将死之人应有的表现。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科林的嘴角多了些弧度,缓缓抬起头:“反正就算我不说,您也会用各种手段逼我说的不是吗?”
“别看我是个守夜人,其实我很怕疼的…就因为怕疼,我才在最后您与查卡尔一战的时候活了下来,因为实在没胆量捅死自己。”
他很自嘲的笑了,却看到黑发巫师朝他摆了摆手。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会故意寻死?”
科林猛地一震,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让路斯恩给你们机会了…只要你能说服几个人默默离开,谁也发现不了你守夜人的身份,你还是能在暗处监视我。”
洛伦低头淡淡道:“你该明白的,一旦进入实验室,你身上的虚空反应就会暴露你守夜人的身份——你是在找死。”
科林完全僵住了。
灰暗的房间中,两个人四目对视。
“因为我没有选择了。”年轻人慢慢开口:
“后方传来消息,鲁特·因菲尼特已经察觉到您所谓的‘浮空城’,只是一个用来迷惑视线的工具,他们让我搜查您藏在账目中的真相。”
“没错,您很聪明,您身边的人也很聪明,他们能将一切做的天衣无缝,除了不能无中生有——您花费的资源,调集的人手,公爵宫廷的开销和各种物资的损耗,这些…做不得假。”
洛伦挑了挑眉毛,没有打断他。
“再这么下去,被他们发现这支‘猎魔人军团’只是时间问题。”他低着头,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如果我被发现了,或许能给您争取到一些时间。”
“哪怕只是半年,哪怕…只是几个月。”
他咬咬牙,表情低落到了极点。
洛伦微微一愣。
“为什么?”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因为…因为您是拜恩的公爵。”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自嘲的笑:“而我是个拜恩人,一个拜恩人怎么可能……”
“你是萨克兰人…货真价实的东萨克兰人。”洛伦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射向他的眼睛:“我的人告诉我,你在赤血堡没有一个朋友是三年以上的。”
年轻人再次僵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原本是想过要逃的,不止一次。”他的表情很迷茫,又很清醒——就是这么矛盾的表情交织在他的脸上:
“但在路斯恩队长说完那番话之后,我就明白了,我不能跑——因为他说的对,那些怪物和邪神、魔物们的事情,守夜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天穹宫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都不知道…现在您大声告诉了他们,所以他们不计代价的要害死您,拼命的搜集一切会对您不利的情报!”
“您很清楚,自己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您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做,圣十字教会是不会放过您的,”
“但洛伦大人…您还是做了;因为您很清楚,您是对的,他们是错的。”
“哪怕只有这次,我也想试试看……做一次对的事!”
话音落下,他毅然决然的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们的军团
年轻人放下酒杯,静静的等死。
一分钟,他用力闭紧眼睛,抽动着喉咙。
五分钟,身体颤栗不安的等待。
一刻钟……
面无表情的黑发巫师叹口气,“啪!”的一声双手撑住桌子起身,把还在闭目等死的科林吓了一跳,猛地睁开双眼。
“差不多得了。”扬起眉头,洛伦淡淡道:“再给你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休息好了就离开吧。”
科林目瞪口呆。
“怎么了?”
“洛…公爵大人,您……”手足无措的科林先是打量一眼手中的酒杯,然后难以置信的盯着表情比他还迷茫的洛伦:
“您究竟打算将我怎样?!”
“什么怎么样?”黑发巫师皱着眉头反问道,然后突然恍然大悟:“对…卫队那边,我会让路斯恩替你解释的…卡尔·科林,你的名字会永远留在卫队里,所有人都会记得有那么一个英勇奋战的拜恩人士兵。”
“为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只要想,总有理由。”洛伦翘起嘴角,目光意味深长:“你就理解成,我和尊贵的鲁特·因菲尼特大人与生俱来的默契吧。”
科林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因为局势变了,而我也不想招惹天穹宫太过。”
黑发巫师沉声道:“就算我拔掉了你这颗钉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不找到我的把柄,鲁特·因菲尼特不会放弃的。”
“这是他的习惯,更是天穹宫和德萨利昂皇室统御帝国的手段——他们讨厌太光伟正的家伙,永远想拥有要挟和钳制某个人的办法,仅此而已。”
“你活着,就能让天穹宫对我放心一点儿;无论如何我都是帝国的封臣,我不想让天穹宫中的‘那位’,无时无刻不在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因为眼下真正重要的不是我。”
“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科林盯着他了很久,缓缓的仰起头,舔了舔沾满酒渍的嘴角:“洛伦·都灵大人…您果然像鲁特·因菲尼特大人说的那样……”
“极其的狂妄,且自以为是。”
洛伦一怔,自嘲的嗤笑着,目光瞥向北方。
“但如果您不是狂妄而自以为是的蠢人,又怎么会孤身面对查卡尔,写出那封信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只见年轻人低声喃喃,表情尽是凝重:
“您把自己压上了祭坛,明知道是什么下场却还是做了,就像是当年的黑公爵…蠢人一个。”
“简直蠢透了。”
和某个嘴角挂笑的黑发巫师,形成明显的反比。
下一刻,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单膝跪在洛伦的面前。
“可是,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给我一个…像您一样蠢,一样的狂妄,自以为是的机会,不再做像鲁特·因菲尼特那样、那样的聪明人……”
洛伦表情愕然。
“我是守夜人,永远都是。但、但这不妨碍我继续留在您的这支卫队里!您可以尽管把我派到任何一个地方,再危险的敌人,再复杂的局势…在下,心甘情愿!”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就像是急切着把自己的话说出来一样:“我不求您会相信我的话,但但请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让您相信的!”
黑发巫师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等同于双面间谍。”洛伦缓缓开口:“像你这样前后矛盾的人,最后一般会死的很惨。”
“……知道。”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你怎么还觉得我会让你这样一个间谍回到卫队,还能放心的交给你任务——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各种重要的情报,透露给鲁特·因菲尼特?”
“您说的没错,我是守夜人,我一定会把各种我能搜集到的情报上交给他…但我也是有眼睛的,我能分辨得出应该给他哪些情报,又有哪些决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字。”
“所以如果您真的不肯相信我,那随时可以杀了我;一杯毒酒,一把绳子,一柄利刃…只要您乐意,我可以在临死之前,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您。”他沉声道:
“我所求的,只是能有和那另外九十五个人一模一样的机会;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黑发巫师在心底叹了口气。
头一次撞见这么麻烦的。
科林扬起头,很努力的笑了。
“您说…我们所效忠的并不只是拜恩,甚至不是您本人,是为整个帝国,乃至帝国境内任何一个活人而战。”他轻声道:
“所以我想,如果要让我去做,我也真的想做能为所有活人而战的人——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誉,而是为了活人,为了活生生的人……”
洛伦摇头:“这不叫理由——想为了活人而战,圣十字教会更适合你。”
黑发巫师的视线中,闪过了某个独臂骑士的身影。
“圣十字让他的信徒为他而战,但从不告诉原因。”科林晃了晃脑袋,目不斜视的看着洛伦:
“您告诉了我们原因…哪怕不是全部的,还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
“这点儿区别很重要吗?”
“很重要。”科林用力点点头,目光愈发的不一样了:
“因为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洛伦又皱起了眉头,心里无比的烦躁。
他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一个急着想替自己送死的蠢人,还是因为头一回自己每句话都被堵了回来。
………………………………………………
黑发巫师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外,被打开的酒瓶就攥在手中,有一口没一口的朝嘴里灌进去。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让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你让他回去了?”
“嗯。”洛伦点点头。
“你没有按照原计划,让他静悄悄的离开?”
“嗯。”洛伦又点点头。
“你还想让他继续留在这支军团里,和另外九十五个人一样?”
“嗯……”
洛伦不说话了,脖子后面一凉的他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道尔顿·坎德铁青的面庞。
显然,导师大人对学徒的态度十分的不满意。
“呃…那个,这件事我也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
筹措着词汇,带着一脸讨好表情的洛伦举起双手:“我觉得与其让他离开,不如把他留下更为合适——首先,这样监视起来更方便,至少他大部分活动时间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其次,如果他真的离开…就算他没有主动告密,鲁特·因菲尼特也会察觉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情报网,您之前的努力就行动白费了——这样真的好吗?”
“是吗?你‘觉得’……”
面色难看的道尔顿,声音冷漠到死寂:“听上去,可没有你放他离开时那么斩钉截铁。”
“我……”
“你知不知道,鲁特·因菲尼特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能至你于死地的把柄;你知不知道,为了促成这场埃博登与拜恩的联盟,我们所有人身上都承担了多少风险?”道尔顿盯着他,瞳孔寒芒熠熠:
“我让你放他离开,是为了单独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来历、详情、秘密、底细、关系网…都会随他的动作慢慢暴露。”
“但现在你将一个守夜人留在军队中…是在担心鲁特·因菲尼特找不到你的把柄,特地给他备好一个?”
“呃…导师大人,这么久不见,我还真不知道您居然也会说冷笑话了?”洛伦打趣的一笑,挠了挠头:“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走廊,单调的尬笑声中是道尔顿依旧冷漠的脸。
“……我错了。”
洛伦低下头,诚恳的认错。
导师大人叹息一声。
“总而言之,无论他究竟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打动您这位‘光伟正’的公爵大人,至少没有撒谎。”
道尔顿冷冷道,右手上多了一份羊皮纸名单,密密麻麻至少有上百个人的名字:“用了这样东西,我们甚至可以偶尔反利用守夜人的情报网,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天穹宫方面的情报。”
“底层的探子应该多是单线联络,但中层至少能得到一些重要的情报;另外,有了这个情报网,拜恩十三领在我们面前,将不再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如果鲁特·因菲尼特真的准备在拜恩有任何动作,至少…我们不会像当初的埃博登一样,毫无察觉以至于酿成灾祸!”
顿了顿,道尔顿慢条斯理,一字一句的说道:“但是,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埋藏在猎魔人军团中的钉子,所能给我们带来的风险。”
“我听说……”洛伦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讪笑:“想要提防自己的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敌人放在身边。”
道尔顿冷冷的瞥他一眼。
“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树敌不多。”导师的语调十分讥讽:“要么,就是他的遗言。”
黑发巫师不好意思的扭过头,躲开了导师的目光。
“……所以,你究竟有多相信他?”
洛伦微微一怔…这是道尔顿的最后质问。
“至少暂时先维持现状,再等等看。”洛伦平静的开口道:“如果他真的能像自己说的那样,让鲁特·因菲尼特知道我们在拯救帝国,拯救世界,总比怀疑我们偷偷摸摸打算叛乱来得强吧?”
道尔顿·坎德紧锁着眉头。
“更何况,我们也的确没时间了——既要一边对付天穹宫无休止的折腾,又得准备迎战一群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的怪物,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
“所以你打算对帝国示弱,换取他们的漠视?”道尔顿一声冷哼:“醒醒吧,你已经不是区区一个巫师顾问,而是堂堂拜恩公爵!”
“最强大的公国,南方的霸主,手握强权和一支足以匹敌帝国军团的大军,还有大绿海上的波伊骠骑做依托…想让帝国放松对你的警惕,除非艾克哈特二世疯了!”
“那就等他彻底疯了再说。”洛伦晃了晃脑袋,轻笑着打断了道尔顿:“至少眼下他们是没工夫折腾我们的,这个总不会有错。”
“是啊,这还要多谢某个公爵大人的那封信。”
导师冷笑着:“现在天穹宫和圣十字教会都在忙着‘处理’各地骚动不安的谣言,无暇将目光放在你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
“这就够了…话说回来,那九十五个人的情况怎么样,有多少人通过了?”
“等明天自己来看吧!”
扔下一句话,面无表情的道尔顿·坎德转身离开。
………………………………………………………………
新军团“成立”的第二天,洛伦终于见到了他们。
原三百九十余人的“公爵卫队”,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半人马之战,经历了银盔山之战,查卡尔之战,幸存九十六个。
最后活着站在他面前的,足足有八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个结果不仅大大出乎洛伦和路斯恩的预料,甚至连道尔顿·坎德也惊愕无比…从未和虚空之力打过交道的普通人,居然能硬生生挺过虚空转化时的侵蚀力量,守住了自己的意识……
已经不是可以用“难以置信”和“毅力坚强”来形容的了。
如此一来,原本的计划也被彻底打破——这些人,全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也就是说他们不用再经过初期培训,只要按部就班的接受系统的巫师教导,掌握少量魔咒和古代符文就可以。
按照道尔顿的推算,半年之内就能形成战斗力——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整体,而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单独在野外生存,战斗和与被腐蚀魔物们单独对抗的实力。
至于剩下的十六个人,则倒在了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十六个人,成了这支新军团的第一批“阵亡”名单。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加上路斯恩总共八十一人,原本打好了草稿的黑发巫师,最后一个字都没说。
这是自己迈出的第一步,反抗的第一步。
不再逃命,不再受要挟,不再被动的迎接一次又一次生死存亡。
这一次……
要主动打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摊牌
“…话说,你们知不知道,最近公爵大人已经很少参加圆桌议会了……”
“…公爵刚从波伊回来,身负重伤,这不奇怪吧;再说了,圆桌议会上又有夏洛特伯爵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啊……”
“…就是这样才奇怪啊,一个公爵和一个伯爵都是都灵,难道公爵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啊…你要这么说,我也听到了不少消息,两个人的关系好像越来越差了……”
“…原本也不可能好吧,一个是直系一个是旁支;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伯爵怎么可能将公爵之位拱手相让……”
“…说起来,伯爵今年都已经…为什么还不肯嫁人呢……”
“…我听说湖心城的兰马洛斯伯爵,还有风暴堡的格伦威尔大人,都已经不止一次……”
“…啊?!难怪公爵大人急着要建一座新城堡,真的是要……”
“…拜恩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啊……”
面无表情的夏洛特·都灵,缳首高昂的走在长廊中央,将两侧的人群一律无视;即便偶尔碰触到视线,也只有对方会诚惶诚恐的躬身行礼,或是急忙回首假装眺望风景。
她根本不用去看,也对那些人口中的“流言蜚语”一清二楚。
为了掩盖拜恩与埃博登之间的联盟所产生的一系列的变动,夏洛特、小约德、道尔顿一手炮制了大量的“真相”,通过各种方式散布到赤血堡的每一个角落,以此转移视线和注意力。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故意散出去的,但…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感受着身后的目光,耳畔传来的苍蝇叫,紧抿着嘴角的夏洛特加快了脚步。
坚毅的表情,就像下定决心一样。
推开门,眼前是熟悉的书房——空气中是光影照射下的粉尘,羊皮纸的气息让静谧的空间多了一丝淡雅;高耸的书架间一尘不染,太过干净的视野,让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清晰了许多。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带着一丝打趣的口吻,翘着腿坐在桌前的洛伦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瞥向朝自己走来的倩影。
“临时的圆桌议会,因为新议题被延长了。”
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夏洛特迟疑片刻,才平静的坐在了黑发巫师对面,将厚厚一叠的卷轴堆放在桌上:
“因为某个热衷于‘偷懒’的公爵大人,圆桌议会不得不付出超过原本两三倍的努力,才能处理好眼前的工作。”
“而某个‘公爵大人’也正因为有这么一位精明能干的伯爵,才能有机会‘偷懒’来着……”翘着嘴角的黑发巫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可没有在夸你。”
看着某个毫无悔改之意,甚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家伙,皱着眉头的女伯爵疲惫的叹息一声。
“今天的议题是什么?我听说南方的几位伯爵似乎对我们放过云岭王国相当不满,兰马洛斯甚至直接掀了桌子。”
黑发巫师趁机打岔,转移话题:“如果不是格伦威尔及时拦住他,恐怕他已经直接冲回领地了吧?”
女伯爵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那…是不是给驻扎波伊的五万军团援助,有谁反对?”气氛有些尴尬,洛伦只能僵硬的继续继续问道:“实在不行的话,从联合商会直接调拨物资也是可以的,这样就不用经过圆桌议会,要所有人都同意……”
夏洛特依旧没有开口,目光冰冷如故。
“呃……如、如果不是波伊或者埃博登的问题,那一定就是天穹宫又对我们……”
“你准备东拉西扯到什么时候?”
女伯爵终于开口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犹如冰冷的剑“还是说…你真的要告诉我,自己对圆桌议会上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嗯?”
微微一顿,洛伦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知道一点…就一点点。”
“一点点……”夏洛特缓缓昂首,翘起的嘴角带着嘲讽的冷笑:“是啊,自作聪明的公爵大人,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也有失算,结果弄假成真的时候呢?”
黑发巫师张了张嘴,只能尴尬的干笑两声。
“因为我们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现在赤血堡内外到处都是各种流言蜚语,已经从最开始的传闻变成煞有其事的‘真相’了。”
女伯爵摇了摇头,淡淡的开口道:“就连十二位伯爵,也已经信以为真…不,其实他们相不相信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再这么下去,迟早他们也会不得不信。”
“谎言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相…呵呵,真的被你说中了呢。”
看着轻笑着的夏洛特,低着头的洛伦一阵口干舌燥。
这次真的玩砸了……
原本只是想掩盖和埃博登的联盟,以及转移注意力的“流言”,最后却变成了极其棘手的麻烦。
最直接的麻烦,就来自赤血堡——这里是都灵家族的大本营,更是十三领中最强大的伯爵领。当流言蜚语愈盛时,生活在这里的人立刻要面对一个最直接的问题。
公爵和伯爵不和,都灵家族分崩离析,他们该效忠谁?
如果继承公爵之位的人是夏洛特,这不是个问题;
如果二人关系融洽,他们也无需考虑。
但现在…面对凯旋而归的公爵和根深蒂固的伯爵,这些对都灵家族最最忠诚的一批人,彻底迷茫了。
这个原本就存在的隐患,因为半人马之战和云岭王国,天穹宫等等的外部因素,而被洛伦等人彻底忘记了;眼下,它才真正爆发出来。
身为都灵家族的直系,夏洛特在赤血堡的影响力根深蒂固,不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公爵可以轻易扭转的;即便两个人都不在乎,但忠诚于都灵家族的封臣们不可能不在乎。
而作为拜恩的根基,赤血堡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整个公国的动荡;稍有不慎,隐藏在凯旋胜利喜悦之下,拜恩十三领分裂了一百年的隐患,就会逐一爆发出来。
沉默,足足一分钟的沉默。
“那、关于这些流言……”故作轻松的洛伦,率先打破了死寂:“圆桌议会的他们,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
夏洛特抬起目光,眼中的光泽带着些许的苦涩:“作假成真,就可以了。”
作假成真?
“现在外面到处都在疯传,你与我之间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很好啊,那我们就满足他们。”她面无表情的补充道:
“你只要随便找了理由,剥夺我‘赤血堡伯爵’的头衔,一切就都能顺理成章。再不会有人多嘴。”
“剥夺头衔?”洛伦眉头紧锁:“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
女伯爵目光复杂的注视着他:“在拜恩历史上类似的情况不多,但也有先例;帝国法典之中,也有关于公爵们剥夺封臣头衔的专门法律。”
“想来如果天穹宫知道你准备对我下手,应该会高兴的不得了吧…绝不会为难你的。”
“我说的不是天穹宫,我的意思是……”洛伦突然语塞,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就、就算我想!我是说就算…有什么理由,凭什么?!”
“只要想,总有理由。”
死死盯着黑发巫师的女伯爵,说出了几天前他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更何况,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洛伦皱着眉头,喉头不停的抽动着。
“比如说…在公爵远征大绿海时,我曾不止一次擅权自作主张,颁布了几条政令……”
“再比如说,我曾经不止一次违反过你的意愿,和与我们为敌的云岭王国达成和解,才导致了后来双方的敌对……”
停顿了片刻,夏洛特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再比如,我未曾和你商量,就擅自与埃博登达成了同盟关系——未经帝国许可,擅自与其它公国联络本就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张了张嘴,黑发巫师欲言又止。
“以及未经许可就调动领地内的兵源,擅权宣布公国进入全面备战状态;与其他伯爵私下联络达成约定,未曾向公爵请示;心怀愤懑,在宫廷中散播谣言,导致局面彻底不可收拾……”
一字一句,说的条理清晰的女伯爵眯着眼睛,停顿了一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洛伦紧抿着嘴,同样死死盯着夏洛特。
“当然,这些办法都只能拿来应付天穹宫…在拜恩境内,即便是现在声望卓著你如果这么做,也不可能一丁点儿后果都没有。”她继续冷冷道:
“拜恩人最重荣誉,这种毫无道理破坏荣誉的行为,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幸运的是,你还有更合适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切……”
“够了。”
嘴角抽搐着,再也忍不住的洛伦出声打断了她:“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讨论都可以,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
“结婚。”
夏洛特轻声道。
“嗯?”洛伦挑起眉毛,表情愕然。
“这才是…今天圆桌议会延长的真正缘由。”女伯爵一动不动,挑起的目光微微俯视着惊愕的黑发巫师:
“也是最好的办法。”
她…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受了刺激么?还是说……
“只要让我嫁人,你就能名正言顺的收回赤血堡伯爵领。”夏洛特一边轻声道,一边翻阅着手中的羊皮纸卷轴:
“你甚至不用担心会被人指责,因为这本就是拜恩的习俗,更有先例在前。”
“埃塞尔沃夫·都灵,拜恩的第四代骑士王,当时的赤血堡伯爵埃德加去世后,他就收回了侄女的赤血堡伯爵头衔,将其嫁给了那一代风暴堡的格伦威尔伯爵。”
“甚至就连联姻的对象,也不乏其人。”
夏洛特轻哼一声,眼前坐着的仿佛已经不是黑发巫师,而是圆桌议会的十二位伯爵们。
“湖心城的兰马洛斯伯爵,在半人马之战中战功赫赫,新一代拜恩骑士中声望卓著,年龄地位基本相当……”
“是啊,一切都很好。”
洛伦瞪大眼睛,轻哼一声:“除了一点,他明显对男人更感兴趣——我每次见他,后颈都是一阵发冷!”
“你还让不让我说了?”女伯爵撅着嘴,目光颇有不满。
黑发巫师扭过头,不再看她。
“拜恩十三领,西境与都灵家族的关系最为疏远。”夏洛特继续说道:“正好,山岩堡伯爵安格特有一个孙子,是非常合适的联姻对象;”
“你是喜欢山岩堡的沙子戈壁滩,还是阿尔勒公国的巨怪?啊对了,他们那儿的酒挺不错的,叫‘悍砂’还是别的来着…和风暴堡的‘夜莺’一样的美味啊!”
在夏洛特近乎能杀人的目光下,洛伦选择了闭嘴。
“还有南方风暴堡的格伦威尔,与都灵家关系最好,拉拢他们可以极大的增强都灵的实力;”
“翘望峰的博西瓦尔,最像波伊人的拜恩人;与他们交好将会让我们与波伊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还不会引起天穹宫的反弹;”
“彩虹桥的加雷斯家族,对巫师们最为友善;虽然在十三领中实力较弱,但与他们缔结姻亲将会放出一个十分强有力的信号,让巫师们对都灵家族的信心增强……”
“那你呢?!”
洛伦再次打断她,紧皱眉头:“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想的?!”
这一次,女伯爵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死死地盯着黑发巫师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神采:
“我把自己当成是都灵家族的一员…为了家族的强盛,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再多的牺牲,再多的舍弃,付出…只要是值得的就好。”
“你所谓的值得,就是让十二个男人去决定一个女人嫁给谁?”洛伦看着她,表情十分的不理解:“让十二头狼去决定一块肉的归属——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么…洛伦·都灵,你呢?”
她没给黑发巫师反问的机会,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
“你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没有解决的问题
夏洛特站起身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洛伦·都灵,你总是问我怎么想的,我把自己当做什么……”她低声呢喃,目光有些迷离恍惚:
“那你自己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又把自己当什么了?”
微微错愕的洛伦抬起头,仰视着面无表情的女伯爵。
“嗯?我的公爵大人。”
“在你眼里,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骑士,一个巫师,一个身处故乡的异乡人……”女伯爵死死的盯着他:“还是都灵之主,我们的公爵?”
愣住片刻,洛伦失声笑了出来:“你、你在说些什么?我都快听不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
“啪!”一声脆响。
望着夏洛特,洛伦彻底呆住了。
衣领被死死抓住,二人的面孔近在咫尺。
她、她这是打算干什么?还是说和上次一样……
“如果你真的把自己当成是拜恩之主,就不会对眼下的景象无动于衷。”夏洛特认真的看着他,二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彼此的眸子: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对于一个公爵而言,还有什么是比会令他的公国分崩析离的事情更重要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洛伦果断开口,仓促的辩解道:“你误会了,我刚才是想说……”
“你又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女伯爵再次打断他:“如果你真的把自己当成是拜恩之主,你就不会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
“不,你应该趁着自己凯旋而归,声望卓著之时攒取更多的权力、土地、财富和权柄,壮大你的家族和你自己的势力,这才是一个公爵该干的事情!”
“即便是黑公爵,也曾在拜恩十三领中合纵连横,用迎娶风暴堡伯爵之女的方式控制南方,逼迫断剑塔放弃了和赤血堡相邻的几处农庄。”
“即便是那个愚蠢的‘骑士偶像’,也是实实在在将自己当成是一个公爵,你呢?”
夏洛特轻声低喃,目光中带着问询:“你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蠢人吗?你当然不是…你赢得了御前审判,你驱逐了帝国派驻的总督,你…赢回了都灵家族的公爵头衔。”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对这种局面无动于衷呢?”
“是因为你依旧没有从过去的身份中转换过来,依旧将自己当成是一个异乡人,旁观者的角度来‘统治’这个公国,才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
“还是说……”她咬咬下唇,攥着黑发巫师衣领的手掌微微一颤:
“这一切原本就在你的预料之中,甚至都是你安排好的?”
洛伦看着骤然惊变的夏洛特,呆呆的一言不发。
“是啊,我差点儿都忘了…你是洛伦·都灵。”突然,刚刚还神情凝重的女伯爵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个能对我说出自己对权势和财富,丝毫没有兴趣的巫师…又怎么可能会在意到我所关心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看着愈发令人不安的夏洛特,黑发巫师急忙辩解道。
“如果不想被人误会……”
夏洛特猛地攥紧他的衣领,铿锵有力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就拿出杀伐果断的气势,拿出你一个公爵该有的样子——!”
尖锐的嗓音在书房中久久回荡。
“如果你不想让重获新生的拜恩和都灵,再次沦落到过去甚至更为可怕的境地……”女伯爵目光一冷:
“那就做你该做的事情!”
“罢黜我、剥夺我的头衔,将都灵之权柄集中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挑选你认为合适的家族,将我嫁过去——用联姻铸就牢不可破的同盟,让拜恩对你、对都灵俯首帖耳,让骑士王时代的荣光再次普照这片土地!”
“如此,一场灾祸就能消匿于无形,盛大的婚礼和仪式同样能转移所有人的视线;从订婚到正式的婚礼,至少能争取到一年的时间!”
“一年…猎魔人军团至少能够形成战斗力,赤血堡将再次统一到一个人的权柄之下,你可以有足够的实力,去迎战你认为的任何一个敌人!”
看着夏洛特那决然的模样,黑发巫师深吸一口气,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夏洛特,这些…你是因为那些流言和圆桌议会才想到的?”
他想要趁机转移话题,打乱夏洛特的思路。
不过…很可耻的失败了。
“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应该在意封臣的目光,但也绝不能忽视。”女伯爵的眼神依旧凝重无比:“流言…顶多算是诱因罢了。”
“两个‘都灵’的隐患,在你远征大绿海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办法,我想了很久。”
她紧抿着嘴角,咬住牙关:“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同时存在两个都灵,只会削减都灵家族的权威;忠诚和目光,都必须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注视着对方很久。
意气风发的女伯爵,此时此刻就像是准备好行将就义的烈士——为了让都灵家族恢复往日的荣光,她丝毫不介意走向火刑架,或是将自己装入银盘呈上。
就像是快烧干的蜡烛,准备燃尽最后的一点光明。
“夏洛特、呃,那个,咳咳咳……”黑发巫师咳嗽几声,犹豫着迟疑了片刻:“我觉得你是不是太着急了,就算是联姻也用不着非得是现在啊!”
女伯爵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锐利的目光冰冷刺骨!
“呃、我、我不是说你错了!”洛伦连忙摆摆手,迅速解释道:“我认为你说的很对,非常正确,联姻的确是建立同盟最好的手段!”
“而且眼下赤血堡的流言蜚语也必须尽快得到解决,否则会极大的伤害到都灵家族的权威,我们必须改变这一现状!”
“所以…我想说的是,想说的是,说的是…是……”
夏洛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目光越来越冷。
“我觉得,联姻是正确的,但应该联姻的人不是你……”黑发巫师愈发的口不择言,拼命的挠头,给自己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真正应该去联姻的人,应该是…是……是我——!”
空气安静了几秒。
夏洛特微微眯着眼睛,表情有些意外:
“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
我说什么了?
洛伦先是一愣,察觉到来不及改口后,立刻煞有其事点点头:“是的,应该联姻的人是我。”
“我是都灵之主,拜恩的公爵,只有我才能集中所有人的目光!”
缓缓扬起目光,夏洛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耐人寻味的打量着他。
“这么说……”女伯爵轻声询问道:“我们的公爵大人已经有选好的对象了?”
不知为何,洛伦突然后颈一凉。
“暂、暂时还没有。”黑发巫师抿了抿嘴:“你也知道,我对拜恩十三领的贵族其实不是很了解,对于有哪些人合适根本就完全……”
突然,夏洛特按住下唇,轻笑出声。
洛伦也跟着干笑起来。
“萨莉卡·约拿。”微笑的夏洛特突然说道。
嗯?
“萨莉卡·约拿…波伊之主。”女伯爵春光满面:“似乎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联姻对象。”
“并肩作战的战友,互相扶持的同盟,共同面对了迄今为止波伊最危险的敌人,赢得了堪比‘伟大征服’的胜利,又是一个拜恩人和波伊人…两大公国的人民都会给你们的婚礼献上祝福的,岂不是一举两得?”
“芳华正茂,正值妙龄…最重要的,你们都是公爵,而且互相熟识。”
嘴角抽搐的洛伦,打量着表情骤变的夏洛特,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也没有熟到那个地步……那个你、你们认识?”
“认识…何止是认识!”
夏洛特“噗嗤”一笑,轻叹着摇摇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她的一颦一笑…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
“是、是么?!”洛伦讪笑一声。
“怎么,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她曾经到访过我的成年礼?”夏洛特意外的睁大眼睛:“这真是太失礼了,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母…调皮的朋友。”
母什么?
洛伦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但这是不可能的,对吧……”黑发巫师干笑着开口道:“就算!我是说就算我们真的有这个目的…天穹宫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两大公国合二为一的。”
“是啊,不可能成功的。”
微笑的夏洛特一声叹息,双瞳始终没有离开黑发巫师那不停躲闪的眼睛:“所以…你真正的目标又是谁?”
“如果你不希望我嫁人,而是用自己的联姻来解决这场混乱,那你准备迎娶哪一位‘幸运’的姑娘?”
“在你心中,又有谁才是最合适得问联姻对象,能够让你解决眼下的危机,帮助你赢得一个公爵应有的权柄?”
“我的公爵大人,我需要你的答案。”
那表情,活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遗言。
干笑的洛伦彻底笑不出来了,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彻底的…没有了寰转的余地。
但就在这时。
“吱嘎……”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啪!啪!啪!啪……”
急匆匆的脚步声,还带着些慌乱,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挺挺倒在地上似的。
夏洛特和洛伦同时扭头,将目光转向那慌慌忙忙的脚步声。
果然…满头大汗的小个子巫师在书架之间来回的穿梭,灿金色的马尾和发梢在奔跑的风中挥汗如雨。
愣住的二人,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脸焦急的艾茵,眼角的余光终于瞥到了某个黑发巫师的身影:“洛伦,你果然在这儿!查尔斯他告诉我说……”
话还没说完,小个子巫师也站在原地一不动了,激动的语气瞬间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们俩这是在……”
这一秒,洛伦和夏洛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姿势和动作有多尴尬——表情“狰狞”的女伯爵越过桌子拽着黑发巫师的衣领,像是下一秒就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暴揍一顿似的。
“啊——!那、那什么…我、我们……”意识到什么的洛伦,第一个反应过来:“我们刚刚在讨论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然后…你知道的…起了些争执……”
“嗯,是这样的…争执。”皱着眉头的夏洛特冷哼一声,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十分不快的松开了洛伦的衣领:
“而我们现在已经达成共识了,对吧?”
洛伦只能尴尬的笑笑,连忙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
小个子巫师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笑着像松了口气似的挠挠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俩真的打起来了呢。”
“幸好…这样的事情我们以前也曾遇到过一次,有时候太尴尬的情景真的容易让人百口莫辩啊!”
瞥了眼还在“傻笑”的艾茵,夏洛特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放在洛伦身上;浑身一怔的黑发巫师连忙扭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有、有什么事情吗?”某个松了口气的公爵试探着询问道。
“啊!差点儿忘了!”
惊醒的艾茵连忙快步跑来,一把按住了洛伦的肩膀:“洛伦,他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了?!”震惊的洛伦,同样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我准备给他换药的时候…突然就……”手足无措的小个子巫师,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总之…他醒了!”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黑发巫师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呃…啊?”
“我是问你他现在是不是还清醒着?!”
“是、是!”艾茵连忙点头,表情同样激动万分:“他现在的状况很稳定,被虚空侵蚀的精神殿堂有明显恢复的迹象!”
“等等!”
一直坐在旁边,始终插不上话的夏洛特微微蹙眉,眼角带着被打断了的愠怒:“你们说的‘他’,究竟是谁?”
“一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而且还经常乌鸦…的长者。”
勉强收住最后几个字的洛伦,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哈林梵·阿刹迈!”
第一百四十二章 探望
与被推开的房门随之而来的,是浓重到犹如实质的药剂味道和无言形容的怪味,令黑发巫师微微蹙眉。
离开千帐城时,受不得颠簸的哈林梵·阿刹迈大师就已经陷入了昏迷当中,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抵达赤血堡后,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甚至还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整日整夜的处于高烧和昏迷状态。
也正因如此,在听小个子巫师说他醒过来之后,他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赶过来。
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四面封闭的空间仅用两盏萤石灯照亮光明——为了能够及时配药,艾茵甚至就在病房里准备了一个试验台;旁边的培养槽里,堆满了还未处理过的各种材料。
浓厚而混杂的异味,让人联想起教堂里的停尸房。
而在试验台的旁边,躺着一个瘦弱不堪的身影。
他蜷缩在病榻上,佝偻的脊背藏在毛毯的下面;瘦弱而干瘪的身体就像是包着一层腊皮的骨头架;花白的头发不剩几根,脸上的皱纹就像要将五官全部都挤在一起似的,只能看到嘴角还在一张一合。
那皴裂的嘴唇中不断的传来破碎的呼吸、轻咳和呜咽声,一上一下的胸腔成了唯一还能证明他活着的标志;微弱的声音一遍一遍在病房中回响,凄凉而悲怆。
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老者,如果不是曾经见过,洛伦真的很难想象他曾经健壮的像头巨怪,能挥动堪比钉头锤的魔杖。
就像一夜之间老了三十岁。
低声叹息,黑发巫师回首望了一眼不肯放过自己,跟随而来的女伯爵,紧绷着脸的夏洛特轻哼一声,默默的站在了门外。
洛伦走进病房,轻轻关上了房门;兴许是这样的声音还是太大,老人缓缓张开眸子,露出了两颗昏黄而被血丝布满的眼珠。
看得出,他的表情还是略略有些惊讶的。
“咳咳…抱歉,公爵老爷,在这个时间来探望我,一定耽误了您不少事情。…咳……”老人的胸腔里传来破风箱似的声响,努力睁开双眼:
“特别…是在您眼下正麻烦不断的时候。”
黑发巫师微微一怔,目光骤然严肃:“艾茵?”
“只是一个医生在照顾昏迷病人时的自言自语而已,还请不要误会——她不知道我在昏迷的中途,还曾经醒过来几次。”阿刹迈深吸一口气,虚弱的声音甚至要靠近了才能听清楚:
“更何况除了自言自语些琐碎时事,这个聪明的小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打发掉照顾一个快入土,还没办法陪她聊天解闷的老头儿。”
洛伦扯了扯嘴角,他差点儿都忘记艾茵和自己说过——对方连小个子巫师身上最大的秘密都拆穿了,自己还用得着在乎这个?
尴尬的气氛,让黑发巫师下意识的想转移一下话题:“阿刹迈大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哈哈…咳…您已经看见了,不是么?”虚弱的老人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就和快入土的百岁老人没什么区别。”
“不过今天您能特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从庄严肃穆的圆桌大厅到这狭小的病房,我可不打算说些遗言什么的让您心情烦闷;事实上如果可能,我是准备等自己好彻底了,再趁您您有空的时候和您好好聊一聊。”
“但…显然我的身体,并没有给我这么多的宽裕——所以,不妨就听我这个老头子琐碎的念叨念叨吧,反正您也听不到太多了。”
“您请讲,我听着。”
黑发巫师抬起头,神色凝重的看着这位炼金大师。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断断续续的清醒时间不超过二十次,每次都只能听到一些片段。”阿刹迈胸膛起伏着,皴裂的嘴唇微微抖动:
“但每次,我都能听到一些新鲜事——浮空城计划、您的那封信、与云岭王国的交涉,赤血堡内的流言、猎魔人卫队、与埃博登的联盟,新的巫师学院……林林种种。”
“这些事情中有的涉及到你对公国的治理,有些涉及到外交,有些则和您巫师的背景有关…但从这些零碎的事件中,我得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我是个炼金术师,天生就擅长总结。”
“而我总结的结论是…您很忙,非常的忙碌。”
“这种忙碌是非常态的,十分不正常的——您就像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敌人,在目不可及的深渊中拼命挣扎一样。”
“所以…您的忙碌,就是您恐惧的表现。”
“您,帝国当之无愧第一公国的主人,手握大军的统帅,掌握了阀门的巫师,在深深的恐惧着什么。”阿刹迈淡淡的说道:
“而参考那一场令两大公国都损失惨重的半人马战争,我认为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洛伦微微一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出色的洞察力,但仅凭一些琐碎事就能推断出这些,未免也太……
“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只是说了些我观察后得到的见解,不见得是正确的。”
老人咳嗽一声,轻抿了抿嘴方才继续开口道:“一个人上了年纪就会对这个世界感到乏味,因为看的太多,经历的太多,就很容易看得淡了。”
“所以,虽然我并不清楚您究竟在恐惧着什么,也无权对您的所作所为妄下评判;但既然您已经来了,是否可以听我这个老人聊聊自己的经验呢?”
黑发巫师目光一凝,郑重其事的微微颔首:“当然。”
阿刹迈大师又轻咳一声,深吸一口气:“您知道,我、弗雷斯沃克、科罗纳…我们这一代的巫师们,基本上都经历过黑公爵的时代。”
“那真的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时代;意气风发的公爵,独一无二的女皇,还有随他们而来的第十世代;时至今日即便教会刻意封锁,但依旧能看到第十世代的影子;即便在今天,我们依旧能找到他们所留下的遗产。”
“想来,科罗纳一定和您提到过坠落于世间的邪神,还有那根本无从抵抗的圣十字…早在第十世代,巫师塔就已经对这些有所察觉,并且尝试着做出一定的努力。”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非是那种‘只要去努力了,你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天堂;更多的,是一事无成。”
他到底在说什么?
是想用黑公爵的例子告诉自己,就算自己再怎么“忙碌”也不可能改变既定的未来吗?
心情微沉的洛伦,眼神中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们尝试了,我们努力了;恰如尊贵的狂龙女皇和黑公爵,他们同样尝试了,同样努力了……”阿刹迈大师微微一顿,似乎这段话让他消耗了太多体力:
“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们的牺牲,更没有谁比他们更有资格说自己的对的——甚至包括尊贵的狂龙女皇,我们的史书只提到她最后签署了罢黜罗兰·都灵的律令;
但在第十世代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当时从战场回来的女皇身负重伤,主政天穹宫的人是她的长子,后来第十一世代的至高皇帝陛下。”
“他们是如此的英明睿智,如此的勇于牺牲和奉献,但…他们失败了。”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们做错了吗?因为他们的敌人太过强大,因为他们的臣民不能理解他们,因为他们做了超出他们能力的行为?”
阿刹迈大师轻声低喃,像极了一个正在和儿孙们重复自己回忆的老人。
“我只是个活得太久,见得太多的老人,我能看到问题的存在却无法解决它们——所以我只能说,三者皆有。”
仔细倾听的洛伦,陷入了沉思。
太过强大的敌人……
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臣民……
超出了能力的行为……
当黑发巫师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呓语的老人抬起目光,用那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
“我的公爵,你的恐惧来源于太过强大的敌人;你的忙碌是因为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使你不得不增强你的力量;你身陷囹圄,四面楚歌……”
“是因为你的臣民,你的朋友们迫切的想要帮助你,但却无法理解你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成功,可我所看到的,是你正在用另一种方式重复着黑公爵罗兰·都灵所犯过的错误。”老人瞳孔中的浑浊,正在渐渐退去:
“做一个‘不被理解’的英雄。”
洛伦顿时语塞。
“你是拜恩的公爵,在拜恩十三领中也有不少人,经历过或者至少从父辈的口中了解过黑公爵的传奇,他们都会告诉您对那时他们抛弃了黑公爵是如何的懊悔,并且向您保证类似的事情绝不会再次上演……”
“但还请我以一个老人的身份告诉您,太阳底下…无新事。”哈林梵·阿刹迈轻轻松了口气,干瘪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任何一个想要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人,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被自己所信赖,信仰的一切背叛,沦落到要和全世界对抗的地步。”
“黑公爵是如此,狂龙女皇是如此,巫师们…亦是如此。”
“我们在诞生之初与邪神对抗,但实际上和那些异端教团没有任何区别;到后来,我们变成了一个小团体,一个特殊的组织;再然后,我们将自己散布到乡村城镇的各个角落……”
“我们在把自己变得平凡,变得普通,变成这个帝国种种阶层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终于有了改变帝国,乃至拯救帝国的实力了。”
黑发巫师回过神来,终于稍稍明白了老人话中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说…只有让更多的人清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否则我做得再多,最多也只能重复黑公爵曾经的失败?”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模棱两可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我该怎么做,将事情的真相彻底公之于众?”洛伦忍不住追问道:“可就算是我写了那封信,大多数普通人还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甚至是别有深意——这还是在赤血堡,出了拜恩恐怕效果更差!”
“想要让一群人立刻相信‘童话故事’本就是十分艰苦的工作,更何况您要面对的是天穹宫和教会双方面的压力,比之当年的黑公爵还要艰苦。”
阿刹迈大师低叹一声:“我也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我估计用不了太久您就无需‘公之于众’了——如您所说,敌人的第一步是要彻底摧毁帝国的反抗力量,那么他们肯定会对帝国各地事实破坏;届时就算教会再怎么想遮掩,您的那封信也会让有理智的人往这方面去想。”
“而我猜,除了内部的破坏,敌人也迟早会采用外部的力量…但到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黑发巫师深以为然。
“我们不可能说服那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人们,不可能说服假装听不到的人们,不可能说服怀疑、敌视乃至处心积虑想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阿刹迈停顿了几秒:
“但至少,我们可以不再对自己身边亲近的,一直在竭尽所能帮助自己的朋友们有所隐瞒。”
“没错,这会带来很多危险,会让他们身处险境,会让他们也变成敌人的目标…但这也是他们的权利,因为换成他们,也会对您做相同的事。”
“您…真的不该瞒他们,让他们到了最后一刻仍旧坚信…所有的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让他们把您当成需要帮助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可以用来依赖,仰仗的神…您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神拯救不了我们;能力有限,普通平凡又浑身毛病的人,才能拯救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洛伦神情凝重的望着轻声轻语,却严肃到每个字仿佛都渗着血的哈林梵·阿刹迈;他终于明白对方想和自己说什么了。
趁着自己还清醒,活着的时候扒开自己的伤口,用那一道道血淋淋的疤痕告诉自己……
年轻人,别中二,别犯傻。
“至于眼下……”老人突然抬起头,越过了黑发巫师看向他身后紧锁的门:
“您为什么不让门后那个明显刚刚和您吵过架的小姑娘进来?我看她已经趴在门后很长时间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长者的经验
神情有些局促的夏洛特,似乎还没有从被发现的“惊慌”中彻底反应过来;她以一种完全不同意平常的“谨小慎微”走进了房间,在洛伦和阿刹迈的注视下,颇有些不安的坐在了病榻旁的椅子上。
“…阿刹迈大师,我……”
“您不用拘束,也不用紧张。”倚靠在病榻上的老人注意到女伯爵的异状,布满沟壑的脸孔上挤出一丝衰弱的微笑:“眼前的这个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什么值得肃然起敬的人物…只是个快要入土,却迟迟不肯下地狱的老人…哈哈。”
哈林梵·阿刹破风箱似的胸口,传来一声带着呜咽轻咳的笑声。
“不、不…不是这样的!”
樱唇轻启的夏洛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一把攥住了老人那枯槁般的手臂,不由得微微一颤:
“洛伦…公爵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告诉我了——是您不惧牺牲挺身而出,给了那个名为查卡尔的怪物致命一击,才让我们有了消灭它,赢得这场半人马战争的机会。”
“否则早在帝国的援军抵达之前,数万余众的拜恩波伊联军,银盔山的矮人都会被消灭殆尽…您,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才是这场战争当之无愧的英雄!”
夏洛特紧抿着嘴角,瞳孔中多了些萤光,努力挺着鼻子——仿佛是受了刺激,忍住不哭的小女孩儿:
“对不起…我应该早些来看您的;像您这样值得被全拜恩敬仰的长者,不应该悄无声息的屈居于这样一个……”
老人轻轻晃了晃手,打断了还想继续“认错”下去的女伯爵。
“事实上,您愿意来探望我这个除了年龄和阅历之外,其它不值一提的老人,已经令我十分感动了。”
哈林梵·阿刹迈深吸一口气,声线单调的语气显得很是虚弱,却还在努力的笑出来:“不过既然您已经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就不用我再凑字…重复一遍开场白了吧?”
微微哽咽的夏洛特点点头,目光却有些游移不定。
下意识将头扭过去的黑发巫师,立刻就感受到某个正在不停地瞥向自己的目光。
“所以…尊贵的赤血堡女伯爵阁下,您想从我这个老人的口中知道一些什么呢?”
对二人“小动作”视而不见的老人,用十分轻柔的语气询问道。
“我……”
静谧的气氛中,原本浓郁而古怪的味道,在阿刹迈平静而难以回避的目光下,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值得注意了。
下一秒,长长一个深呼吸的夏洛特,果断的抬起头,用一种十分决绝的目光看向老人:“我刚刚听到,您似乎对黑公爵和狂龙女皇他们…非常的了解?”
老人昏黄的眸子轻轻一眨,看着还有些紧张的女伯爵,仿佛在向导师询问的学徒。
“是啊。”
阿刹迈微微颔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就像是陷入回忆中的老人:
“再熟悉不过了。”
洛伦和夏洛特同时看向阿刹迈。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们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无比的真实;死亡对他们而言,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老人的瞳孔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罗兰和夏洛特,以及……”
他突然一顿,微笑着用那双明媚的眸子看向表情认真的二人:
“夏洛特和洛伦。”
二人的表情同时怔住了。
什么意思?
他想说啥?
黑发巫师挑了挑眉毛,看着正一脸微笑的阿刹迈,喉头滚动了一下。
气氛,好像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夏洛特·德萨利昂,帝国第十世代的至高皇帝,狂龙女皇,一个对艺术痴迷,对战争狂热,执着于反抗命运,对爱情歇斯底里的女人……”老人轻声细语着,将平静的目光转向夏洛特:
“所以…尊贵的赤血堡女伯爵,你恨她吗?”
药味弥漫的病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我…当、当然恨她!”
声音微颤的夏洛特,用尽全力挺起胸膛,才说出了这句话:“如果不是她,拜恩不会沦落三个世,代近百年之久!都灵家族也不会任人欺辱;如果不是她的背叛,黑公爵才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倚靠黑公爵罗兰·都灵的牺牲,才打赢了那一次的魔物入侵,但最后依旧以‘叛教’之名将罗兰打入另册,让都灵家族永远的背负了抹不掉的耻辱,让原本荣耀的历史成了永远的阴影。”
“她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叛徒!”
“公国,家族,荣誉…我都无法原谅她!”
老人没有立刻开口,目光瞥过一旁欲言又止的黑发巫师,方才微微颔首。
“是啊,你有充足的理由去恨这个让都灵败落的罪魁祸首。”阿刹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目光始终没有从女伯爵的身上离开:“你恨她,以至于要将名字改成她的,令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这份仇恨。”
洛伦惊愕的忍不住看了夏洛特一眼。
表情尴尬的女伯爵,一阵手足无措的张口结舌,似乎想要解释一下自己的原因,却始终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些感情都已经离我而去了。”虚弱的老人笑眯眯的看着她:
“但似乎将仇敌的名字变成自己的…并不是一种复仇的好办法。”
“阿刹迈大师,您、您一定是误会了!”女伯爵急促的为自己辩解着:“夏洛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拜恩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涵义!我改名也只是因为…因为……”
摇摇头的老人,皴裂嘴角的微笑“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你恨她…因为你有太多恨她的理由了。”阿刹迈大师轻声说道:“但今日的你之所以是今日的你,正是因为这份恨意所影响下的结果。”
“为了家族而奋不顾身,在酒宴与会议上纵横斡旋,为扭转局势可以孤身犯险,在当断之时能够当机立断……”
“我几乎…看到了一位活生生的狂龙女皇,高傲而优雅的站在我面前!”
洛伦颇以为然的点点头。
只见哈林梵·阿刹迈感慨般的轻叹一声,平静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啊,你恨她…正因为恨,所以你崇拜她——崇拜一个豪爽不羁,可以凭一己之力统御帝国,千万臣民无不低头臣服的女人。”
夏洛特没有再尝试着反驳。
老人也没有继续逼迫她承认什么,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狂龙女皇的身上。
“事实上,这样一个女人也无法令人忽视和崇拜——事实上,即便是在那些年与女皇为敌的贵族们,也无不钦佩于女皇的信念。”阿刹迈默默回忆道:
“她是艺术家和文学家们的守护者,整整一个第十世代创作的各种文学作品和乐章,比之前九个世代加起来还要多,而且不再局限于宗教和正统题材;”
“她签署了第一个对巫师们的豁免令,彻底予以了帝国境内所有巫师们完整的公民权利;她将远洋舰队交于埃博登,让萨克兰与亚苏尔两个国家终于有了交流的契机;”
“正是因为她的绝对信任,黑公爵罗兰·都灵才能在第十世代大放异彩,而不是像之前几代拜恩公爵一样,陷入到和天穹宫的斗争与对峙中去;”
阿刹迈目光闪烁,幽幽地开口道:“在今天的你们看来似乎很荒谬,但在第十世代之前,拜恩与天穹宫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好。”
“无数的臣子都曾警告过夏洛特·德萨利昂陛下,对罗兰·都灵的过度放纵会导致帝国陷入南北分裂的局面——但她都没有听进去,这才有了‘黑公爵’的传奇。”
老人轻叹一声。
“既然如此……”洛伦微微蹙眉:“那为什么最后夏洛特…狂龙女皇陛下,还是‘背叛’了黑公爵?”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让‘黑公爵’背上叛教之名?”
夏洛特默默的盯了黑发巫师一眼,没有出声。
“公爵老爷,你提了两个问题。”阿刹迈大师声音疲惫,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不过我觉得,我只需要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就可以了。”
洛伦一怔,下意识的将右手向后背缩了缩,尴尬的干笑一声。
在那衣服下面,藏着阿斯瑞尔给他的“邪神印记”。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也并非当事人,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情;整件事情的起因若总而言之,就是……”
阿刹迈表情严肃:
“……因为爱情。”
嗯?!
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因为…爱情?
不、不会轻易悲伤?
洛伦差点儿就唱出来了。
“阿刹迈大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尴尬的气氛中,面颊微醺的夏洛特强作镇定的开口问道。
“时至今日,我相信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二人是曾经深爱着彼此的——甚至连当年也一样,所有人都认定二人的婚姻,将会彻底消除帝国内战的隐患,让两个强大的家族合二为一。”
老人没有解答,而是继续诉说道:“但显然,即便在当年,这种想法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两个骄傲的家族都无法向彼此低头。”
“得到了天穹宫…更准确的说,是得到了夏洛特默许的罗兰,不断的在帝国的东部和南部四处征讨,在断界山率领拜恩的骑士和萨克兰的军团向冰天雪地进军,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一次又一次的凯旋……”
“你们知道这些凯旋和胜利,除了荣耀之外所带来的是什么吗?”
二人同时微微蹙眉。
“对天穹宫…不,是对夏洛特的压力?”
洛伦试探着说道道。
“正是如此!”
阿刹迈赞许的点点头:“黑公爵的表现越是不凡,战绩越是辉煌;就越是凸显出帝国的无力和无能,越是让龙王家族黯然失色。”
“而默许,乃至纵容他的狂龙女皇,所承担的压力也就越来越重;以至于到了最后不得不向封臣们妥协,与萨克兰本土的贵族联姻——他们担心两大家族的联合,会让拜恩的贵族阶层分走他们的权力。”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是何时产生裂痕的,但这件事无疑是最开始的导火索。”老人的语气变得沉重了,回忆着当年眼前的景象:
“而罗兰·都灵…他似乎依旧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所以才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明白,一切都太晚了。”
“可这些又和…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明亮的眸子里透露着疑惑,夏洛特忍不住开口问询。
老人轻咳一声,不由的笑了。
黑发巫师轻轻眯起眼睛…联想之前老人所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回忆和呓语……
他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正是因为二人对彼此的情感,让他们不愿将自己背负的重担开诚布公的向对方倾诉。”疲惫至极的阿刹迈声音轻柔,呜咽声越来越浓:
“为了保护夏洛特,逐渐‘众叛亲离’的罗兰,选择了孤身一人走上拯救帝国的道路;”
“在一次次盲目的保护中,变的彻底不能理解黑公爵的夏洛特别无选择,她必须背负起一个至高皇帝的责任——无论用什么方式,她必须守护她的国家,她的家族。”
“背叛彼此的前提…是曾经深深的爱过。”
病房的气氛是如此的静谧。
感慨的老人用颇具深意的目光,打量着神情各异的一男一女。
“……所以,如果当初黑公爵选择对狂龙女皇坦诚相待,而不是为了保护她擅自选择隐瞒一切,辜负了她对他的信赖……”夏洛特神色一凛:
“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是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看的太多的老人而已;我能告诉你们的,仅仅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阿刹迈的表情越来越疲惫,像是昏昏欲睡般:
“但有一点,我可以十分确信的告诉你们……”
两个人赶紧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
“呼……呼……呼……”
哈林梵·阿刹迈,他……
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烛光晚餐
“嗯…嗯…嗯嗯嗯……”
咏叹三声,满脸享受的黑发巫师才将嘴里的馅饼咽下去,双眼紧闭,享受着食物充斥在口腔中的满溢,滑过喉咙的细腻,还有进入身体的温暖。
“吃东西就吃东西,不许发出奇怪的声音!”
“但真的很好吃啊…当然,只要是艾茵做的,什么都好吃!”在某个毫不在意脸面的公爵阿谀奉承之词攻势下,板着脸的小个子巫师,酒窝儿上多了些小粉红;最后只是轻哼一声,坐在了他对面:
“但说真的…吃多了拜恩人的香肠和牛肉之后,这个洛泰尔派真的太美味了——明明只是普通到极点的食材,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可怜巴巴的穷乡僻壤…哎呦!”
被艾茵咬牙切齿的用大汤勺命中脑袋的洛伦,还不忘了将馅饼儿(派)塞进嘴。
这个洛泰尔每个人——或者说每个准备嫁人的姑娘们——都会做的“家常菜”,在小个子巫师的手中犹如焕发新生般,大放异彩。
用小麦粉、鸡蛋混入糖和黄油的面团,在稍稍处理过后制成博饼形状、加入以橄榄油配制而成的炒蔬菜(蘑菇、洋葱、空心菜)塞入饼中;
而后倒入以鸡蛋、牛奶和乳酪,加上黑胡椒和盐调制而成的酱汁,将奶酪切碎洒在饼上,稍加烤炙即可。
焦香清脆的饼皮,牛奶、乳酪和黄油的浓郁鲜香,还有饱满的蔬菜芯——那种满足感,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层次。
虽然只是一道很简单的馅饼,但小个子巫师依旧有能力将它做的和原本完全不同——普通的洛泰尔派肯定用不上糖和黑胡椒,但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那是一种…更加细腻的味道。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巫师大口大口的“清盘”,同时阐释了“狼吞虎咽”和“细嚼慢咽”两个词汇,艾茵的表情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对一个“厨师”而言,没有比看到食客享受自己的作品更满足的事情了。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的?”坐在他对面,小个子巫师轻哼问道:“不留在圆桌议会那边吗?”
“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洛伦耸耸肩:“过几天可能又要忙起来…反正阿刹迈大师醒过来了,你最近正好也很闲,就顺便来一趟巫师塔。”
“你这家伙…把我的实验室当成度假的地方了吗?而且人家很忙的,才不像你呢!”
这并不只是抱怨,而是事实…兼职“巫师协会会长”的艾茵·兰德一边要照顾病重的哈林梵·阿刹迈,一边在继续浮空城的工程进展,同时还要配合道尔顿·坎德的巫师学院计划,十分的忙碌,完全不比夏洛特轻松。
和她们相比,洛伦确实实在是有些“轻松”地过分了…甚至还有时间找路斯恩练练剑,偶尔和道尔顿导师讨论讨论有关“阀门”的应用;或者和某个“选择性健忘”的长者聊聊他上次没说完的话。
“过几天又要忙…是又出什么事了?”艾茵十分敏锐的问道。
“算是吧,不过不是很重要。”洛伦刻意的避开话题,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哎…听说艾萨克那个家伙要准备结婚了,是真的吗?”
对面没有反应的动静。
足足过了一分钟,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黑发巫师才抬起头,就看到艾茵鼓着腮帮,抱着肩膀,冷冷地盯着他。
“怎、怎么了?”
好奇的眨眨眼睛,洛伦讨好着问道,一副毫无自觉的模样。
“不想说就算了,又想用这种话来糊弄我……”气呼呼的小个子巫师,用大汤勺将某个臭不要脸的脑袋推回桌子的另一头:
“谁要管你的死活?!”
“别这个样子,我们是朋友啊,你这样我会很伤心的。”洛伦依旧面带微笑,对脑袋上顶着的汤勺浑然不觉:
“要不要我告诉你怎么样,我这次一定说实话……”
“鬼才信呐!”
“真的,我绝对不会骗你的;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如果我再骗你的话,那我就……”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熟悉到已经重复了几十次,甚至有上百次的对话,甚至到了双方都产生默契,心知肚明的地步。
“不理你,我要睡觉啦!”
没好气的转过身,小个子巫师转身离开,朝走廊对面的寝室走去,将洛伦一个人扔在餐厅。
“晚安。”洛伦摇头,轻声一笑:“记得做个好梦哟。”
“砰——!”
回答他的,是走廊里传来的一记用力关门声。
深夜的巫师塔重归静谧,窗外能听到逐渐冰冷的风声,漆黑黯淡的午夜,只有城堡的方向依旧还有光亮。
不知何时,壁炉的火熄灭了,餐厅瞬间变暗了下来。
微微蹙眉的黑发巫师起身,轻轻放下手中的餐具,朝黑暗中还在冒烟的炉火走去。
就在快要靠近的时候,猛地停住了脚步。
背后的光亮从余光的边缘处渗入眼角,在一片黑暗的夜晚显得异常刺眼。
洛伦缓缓回首,看向自己的餐桌——不知何时,那上面多了一根点燃的白色蜡烛。
自己原本坐的位子上多了一个身影,微弱的光亮下倒映着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孔,两只白皙的小手攥着过大的餐具,却显得是那么有模有样。
娇小纤细的身形,红黑色礼服一尘不染,领口一丝不苟的打着工工整整的小领结,腿上铺着干净的餐巾。
切下一小块馅饼,轻巧的放进那毫无血色的嘴里,鼓起的腮帮带着满满回味的表情咽下,放下餐刀的右手已经捧起了酒杯。
挑挑眉毛,洛伦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放下酒杯,唇角染上一抹红渍的金发少年坐直身体,带着得体的微笑,平静而优雅的向洛伦投来一双猩红的眸:
“亲爱的洛伦,多谢款待。”
洛伦挑挑眉,抱着肩膀,就这么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
“你知道…如果我能早一点儿知道亲爱的洛伦为了他最好的朋友,可爱又单纯的阿斯瑞尔准备了一顿烛光晚餐,我是绝对等不到今晚的。”
带着享受的叹息声,阿斯瑞尔目光流转,嘴角挂着名为“真诚”的微笑:“当然,亲爱的洛伦你的衣服可不大得体…宴会和烛光晚餐需穿正装,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是吗,听起来好像还是我的不对了?”
耸耸肩,皮笑肉不笑的黑发巫师坐下来,翘着二郎腿:“让您失望了还真是万分抱歉…要不,我现在就去换一身?”
“不…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之间是不用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阿斯瑞尔眯着眼睛,“啧啧”的摇晃着手指头:
“不要说你现在穿着衣服…就算是赤身露体,对阿斯瑞尔而言也犹如身披斗篷,头顶王冠一般的威严尊贵。”
“……多谢夸奖啊。”
嘴角抽搐的洛伦,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几个字:
“不过作为‘最好的朋友’,某些人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阿斯瑞尔瞪大眼睛,双手撑着椅子边缘,身体向前侧倾…完全是一副“给我一个惊喜”的表情。
“比如说……”黑发巫师有些无可奈何的咬紧后槽牙,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僵:“某些人好像答应过我,等一切事情结束之后,会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不过现在看起来,‘某些人’好像已经忘了。”
金发少年歪着脑袋,狡黠一笑,丝毫没有道歉的悔意:
“亲爱的洛伦,阿斯瑞尔承认自己反了错误,阿斯瑞尔不应该让你等得这么久…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亲爱的洛伦这段时间太忙碌了,让阿斯瑞尔不忍心打扰他;
但这不是理由,阿斯瑞尔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并且愿意用自己能做的一切,来换取亲爱的洛伦…你的原谅。”
洛伦抬起头,表情有些意外。
“不过在这一切之前…阿斯瑞尔也有一个问题。”金发少年真挚的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一次亲爱的洛伦,一定要等到阿斯瑞尔主动露面呢——换成是以前的你,早就应该用尽办法,逼迫可怜的阿斯瑞尔开口了!”
“是啊,你也说了。”洛伦冷笑:
“以前的我。”
表情茫然的阿斯瑞尔,脸上还挂着“纯洁无辜”的笑。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更准确的说是一次次地从生死边缘爬回来之后,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情。”黑发巫师面无表情说道:
“所有的‘真相’,你只有在必须告诉我的时候才会开口,而且…也只会告诉我‘必须’知道的内容。”
“其余的…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依旧“纯洁无辜”的金发少年,表情仍旧是那么自然。
“所以得到的结论是…我用不着主动开口,因为你不会给我准确并且完整的情报;而等到你必须告诉我的时候,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的隐瞒。”
“所以…我为什么要主动问呢?”
面对黑发巫师咄咄逼人的目光,阿斯瑞尔依旧是无动于衷,甚至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哦…不愧是洛伦,真是太厉害了——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居然就被你发现了!”
皮笑肉不笑的洛伦,真的要强忍着才能克制将少年摁在地上,暴揍一顿的冲动。
“这里面有着很多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确保亲爱的洛伦…你不会提前太早接触到你根本无法战胜的存在。”
毫不在意的阿斯瑞尔轻轻的勾起嘴角:“阿斯瑞尔只是在尽可能的,保证你每次遇到的敌人,至少是你可以应对的…或者说,是你在得到了帮助的前提下,有可能应对的。”
“你是想说…迄今为止我所遇到的所有邪神和怪物,全都是你计算好的?”洛伦不屑的冷哼一声。
阿斯瑞尔抬起头,带着满满深意的目光看着黑发巫师:
“不可能吗?”
洛伦微微蹙眉,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
“我记得你以前说的,和这个不太一样?”
“哦,那当然啊!”阿斯瑞尔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阿斯瑞尔是个喜欢撒谎的坏孩子,最擅长的就是谎言。”
“语言、文字、声音、符号…这些是世界上最强大,贯穿了两个世界的力量;它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拥有击败比他强大太多的敌人。”
“同样,它也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用笑阐释悲伤,用哭表达喜悦,用愤怒隐藏恐惧,用侃侃而谈掩饰空空如也的脑袋……”
“这样‘强大’的力量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可以用谎言…道出真相。”
“……你究竟想说什么。”
突兀的打断了他,黑发巫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很简单。”阿斯瑞尔轻声道:“亲爱的洛伦,现在是时候了。”
“怎么,突然‘大发慈悲’的准备告诉我全部的真相了?”
“在这里,真相是一个…非常不合适的词汇。”微笑的少年再一次摇摇头,合十的双手轻轻抵在下唇,表情十分的玩味:
“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再由亲爱的洛伦自己去判断,哪些是你乐意相信的,哪些是你不会相信的,哪些是你不愿相信的…亦或者模棱两可,难以判断的。”
“能别玩了吗?”绷着脸的黑发巫师,愈发的咬牙切齿。
“故事…就是历史——但谁决定历史是什么模样?”少年幽幽反问道:“十个人共同经历一件事情,难道十个人对此事的记忆都是完全相同的?”
“亦或者旁观者更有资格评判?但他甚至都没有经历这一切,又能知道多少内幕,当事人的想法?”
面对目光变得愈发杀气森森的洛伦,阿斯瑞尔优雅的坐直了身体,扬起目光;白皙的小手握在一起,将手腕抵在餐桌边缘:
“我要讲述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一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一段并未留下文字记录的历史。”
“但正如阿斯瑞尔所说……”
“谎言,也可以……”
“……道出真相。”
洛伦一声不吭,用沉默表示怀疑。
“那么首先,我们要聊一聊故事的基本设定。”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个故事
“那么在最开始的开始,让我们先弄清一件事。”
幽幽静谧的夜,微弱的烛光,灯火后若隐若现的少年,在微笑的唇角前竖起了右手的食指:
“亲爱的洛伦,邪神…在你的印象中应该是什么?”
片刻的寂静,黑发巫师陷入了沉思。
他遇到过犹如野兽般“愚蠢”,却能控制食人魔的麦兹卡;
见过没有“意识”,空有身体的邪神躯壳;
和代表“死亡”的邪神莱曼特斯的使徒,名为法欧达的活死人打了一次照面;
同曾经黑公爵的“旧识”,被波伊人和拜恩人共同敬奉的女武神相杀、相识;
亲眼见到了被“黑十字”塞廖尔彻底侵蚀了身体,曾经妄想着统治帝国的法内西斯几度交手;
当然,不能忘了一个狡猾奸诈,一个极度偏执的“双生”阿斯瑞尔;
他们…或者它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它们,存在于虚空之中,但却能凭借近乎于‘传说’的方式存在于世。”思考片刻,洛伦紧锁眉头:
“拜恩人相信荣耀与牺牲的高贵,所以布伦希尔德乃是挥舞长枪大剑的女武神;洛泰尔人有血祭的传统和山民们口口相传的诡诈妖精,因此出现了阿斯瑞尔;”
“所有人都畏惧死亡,来自北方的邪神‘莱曼特斯’才显得那么的不可战胜…诸如此类。”
阿斯瑞尔轻抿着微翘的嘴角,眼睛一眨一眨,并未对这个答案做出评判。
“但是这一切和他们本身无关,‘传说’就像是一个面具,一个头衔,甚至是一个…嗯,账号。”洛伦挑挑眉毛,看向烛光对面的少年:“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最好的朋友。”金发少年赞许的点点头,似乎很享受这种“天然”的默契:“但是……”
“但是…‘传说’与他们本身无关,或者说有一定关联,却并非他们的本质。”黑发巫师话锋一转:“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这些也仅仅是‘故事’、‘代号’和‘传说’而已。”
“总有人将英雄当偶像崇拜,总有人将故事信以为真…当然,也许故事都是真的。”阿斯瑞尔倚靠着椅子背,摊摊小手:
“高贵的头衔会让人大权在握,高贵的血统会令人心生敬畏,但归根结底这些生而高贵之辈和贩夫走卒之徒的区别,真正的区别在哪儿?”
洛伦微微眯眼。
顺序的先后,偶像崇拜,头衔与本质……
“按照这个说法,来自虚空的邪神们不仅仅要让自己以某种…头衔的方式存在。”洛伦继续说下去:“而且还要让别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嗯…有时候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啦。”带着圆滑的腔调,阿斯瑞尔补充道:“总有些特别‘聪明’的傻子们,将自己和某些客观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东西联系起来。”
“然后这些‘聪明’的傻子们就发现自己陷进泥塘里,拔都拔不出来了…至于更惨的,嗯,大概都来不及意识到这一点了呢。”
“你的意思是……”咀嚼着金发少年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洛伦微微蹙眉:“传说…还会对邪神本身造成影响?”
“当然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阿斯瑞尔愉快的说道,猩红的眸子一闪一闪。
“但反过来论证,不依靠客观存在于世界的物质或者形象,单纯依靠自身‘传说’而存在的邪神,也是存在的?”洛伦若有所思。
“总归会有这么一群不喜欢随大流,非主流的异类嘛~”金发少年欢乐的摇头晃脑。
“于是…没有自身的传说,甚至不曾为世人所知,几乎不被物质世界所察觉,认知的邪神…同样的是存在的?”
洛伦向后仰,整个人靠在椅子背上。
“对啊对啊,难道一个从来没有被看见,从未被以文字或传言的方式记录,从未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波及影响的家伙…我们就要说他不存在吗?”阿斯瑞尔笑的更开心了。
黑发巫师再一次皱起了眉头,陷入深思。
“现在,亲爱的洛伦,你的脑海中应该就有了最基本的概念,或者说…故事设定。”带着挑逗似的语气,阿斯瑞尔就像个擅长断章,能把读者活活气死的作者:
“对邪神们而言,‘传说’只是个头衔,一身衣服,一个对他们来说根本就可有可无的东西——当然,不穿衣服上街实在是一件很让人感到羞耻和尴尬的事情,所以曾经在我们面前逐一登场的邪神们,都是穿着衣服的。”
“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把自己打扮的或是花枝招展美艳动人,或是猎奇恐怖惊悚鬼畜…总之,‘衣服’并不是他们本身。”
阿斯瑞尔停顿了一下,像个熟练的说书人般放缓了语调,猩红的眸子闪烁着勾人心魄的魅惑:
“所以,在脱掉他们的衣服之后,邪神的本质是什么?”
彻底“陷入”到故事中的洛伦深吸一口气,沉吟了片刻依旧没有开口的勇气,只是挑挑眉毛:
“虚空中的…存在?”
“这种含糊的设定已经不流行了,如今设定党很多的。”
“我觉得和设定含糊相比,读者们更讨厌凑字数的水军……”
黑发巫师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话说你就是个邪神,干脆点,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阿斯瑞尔当然可以告诉洛伦,可是……”
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阿斯瑞尔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可是阿斯瑞尔还只是个孩子,这么困难的问题怎么可能回答得了呢?”
又一次避而不答。
“亲爱的洛伦,你见过大海吗?”金发少年煞有其事的问道,又一次转移了话题。
黑发巫师扭过头,假装懒得理他。
“可怜的阿斯瑞尔只见过一次大海啊,唉,沙滩、海风,海鲜……”金发少年趴在餐桌上,一副委屈巴巴的腔调:“真想现在就躺在太阳伞下面,让漂亮可爱的大姐姐给阿斯瑞尔擦橄榄油啊……”
“……”洛伦·都灵。
“所以,亲爱的洛伦,你喜欢什么样的?”阿斯瑞尔目光闪烁,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诱惑:“朗姆酒?水果?海风烧烤?漂亮可爱的大姐姐还是更可爱的……”
“等等!”
黑发巫师开口打断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少年:“你的意思是…每一个邪神,都是不同的?”
“或者应该说,每个家伙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口味。”金发少年耸耸肩,咧嘴一笑:“更何况…亲爱的洛伦,你又怎知道阿斯瑞尔没有将自己的答案告诉你呢?”
“说不定…阿斯瑞尔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将答案告诉你了咯。”
注意到少年的表情,洛伦微微颔首。
没错…也许就算他说了,自己也根本无法理解。
也许每个邪神都是完全独特,无法去类比的存在,每一个都是完整且独特的个体,伸直无法用交集并集去划分,界门纲目去归类的“物种”。
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每一个都是单独的物种……
唯有如此,才能用“神”命名,因为这是一群对人类而言完全无法了解的“存在”,所以只能如此粗浅模糊的比喻一下。
仅仅因为他们来自另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仅仅因为他们掌握了超凡的力量,就将它们比喻为“神”。
不,也许还不仅仅是这样。
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一个族群,自有其独有的思考方式,一切的观测和判断都必须基于自身——无论是文艺形式的比喻拟人,还是客观物理的阐述,都是以自己设下的标准去评判。
就算是接触虚空最多的巫师们,也依旧是人类,哪怕同时面对虚空的态度也和邪神们完全不同,根本不能简单将两种思考方式下得到的答案划等号。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巫师,在多年接触虚空之后会落得疯狂这一下场的重要原因…基于人类思维的他们,却妄想着理解另一种不属于他们的知识。
在这种思维回路下,当然不可能听得懂另一种方式,另一种标准的“语言”。
必须以自己独有的观点和方式去阐述,才能理解其存在的形式。
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人只有在以自身为标准,才能理解这个世界;弱小、强大、可怕的、可笑的、滑稽的、幽默的……
通通都是以自身为标准,才能衡量。
等一下……
邪神、人类、独有的思考方式?
传说只是邪神们披在身上的“衣服”,是他们用来证明自己的“头衔”;如果它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它们独一无二的“地方”在哪儿?
换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它们究竟是从何处诞生的?
“我记得…在前往巨龙王城的路上,你在将我从雪崩中救出来的时候,说过这么一段话。”洛伦抬起头,目光意味深长:
“掌握了‘阀门’的人如果被杀死,精神就会强制将他带入‘冥想’状态然后透过‘阀门’进入虚空,会成为…近似于你的存在?”
刻意放缓了语速的黑发巫师,死死盯着烛光另一端的金发少年:“也就是说…开启‘阀门’的人,已经变成了‘近似’邪神的存在?”
那个瞬间,阿斯瑞尔的笑容突然顿了一下,被洛伦敏锐的捕捉到了。
“是吗?有可能是的,也有可能不是。”缓缓开口的金发少年目光流转,含糊其辞的解释道:“说不定,只是阿斯瑞尔又一次撒谎了呢?”
“不,不对…只有那一次,你没有撒谎的理由。”洛伦凝视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每一丝一毫的变化:
“你当时的语气明显是想警告我,冒然在那种状态下猝死的危险。”
“换而言之,人类…哪怕概率是微乎其微…哪怕也许未曾有谁成功过…也是有可能成为邪神的?”
阿斯瑞尔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很好…亲爱的洛伦,你开始将自己代入到故事里了。”金发少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开始时完全不同的低喃:
“所以…这是我们第一个故事的开篇——邪神,并非仅仅可以从虚空中出现。”
“人类,或者说类人的智慧生物们;尝试着通过某种方式或者途径,让自己成为邪神。”
这一刻的阿斯瑞尔,语气和态度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优雅而单纯的微笑,变得诡异而阴森。
“这会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甚至是可以做选择题的故事;正如阿斯瑞尔说过的那样——由亲爱洛伦去判断,去选择你准备相信哪些是真相,哪些只是编造出来的谎言,去推测接下来的发展。”
猩红的目光变得锐利,摄人心魄。
“听清阿斯瑞尔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儿…记清楚每一个细节……”
“因为一个故事讲完,阿斯瑞尔不会重复第二遍。”
洛伦眉毛挑了挑,微微颔首。
“按照我们刚刚已经写好的设定,那么从最开始的开始,有个名叫…嗯…我们就先假定他叫‘都灵’好了,方便接下来的展开”阿斯瑞尔用一种十分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
“一个叫‘都灵’的,在尼德霍格的某个学院修行的巫师,在与其他巫师们经过漫长的研究后,发现通过‘符文’,可以令他们接触到一个物质层面完全相反的,精神视界。”
“因为‘符文’本就是意义的载体,精神外化的呈现——这种十分特殊的学术,令两个完全不交融的世界以一种完全预料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但很快,‘都灵’就发现了这种方式的缺陷——符文可以帮助他们从精神视界的角度阐述世界,可以让他们使用超凡般的力量;但作为物质世界存在的他们,能够承受的上限,是极其有限的。”
“所以他们就想有什么,可以解除这一切的限制,让物质和精神不再分别……”
“九芒星圣杯?”洛伦冷冷的打断道。
“亲爱的洛伦……”一脸天真的阿斯瑞尔,意外的看了黑发巫师一眼:
“没想到你上手还挺快。”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开篇
每次听到阿斯瑞尔的“称赞”,都让黑发巫师感到自己头更大了。
“于是在经过了漫长的研究的之后,巨龙王国,尼德霍格的巫师们终于研制出了第一个九芒星圣杯,并且由此开启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巫师时代……”
“等等。”
洛伦毫不客气的开口打断,眉头轻佻:“你是说九芒星圣杯,是巨龙王国巫师的杰作?”
“最高杰作,超越一切的成果。”表情夸张的金发少年,猩红的眸子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即便是存在于虚空之中的邪神,也对这件至宝垂涎不止——因为它是能打开分隔两个世界大门的钥匙。”
“你前面提到,‘都灵’巫师找到了沟通两个世界力量的方式,那就是符文;你还提到,他发现每次使用这种力量是要付出沉重代价。”洛伦狐疑的看着他:
“我使用过九芒星圣杯,还差点儿挂了…它并不能抵消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愧是洛伦,记忆力不错。”在黑发巫师冷漠的目光下,阿斯瑞尔嬉笑着耸耸肩:“也许…他们并不在意这种代价,只希望能得到力量?”
“那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两个九芒星圣杯?”洛伦继续追问道:“是因为只需要两个,还是说…因为某种原因,只能存在两个?”
“……不论是机缘巧合的成果,还是无意中的天降之物,‘都灵’巫师得到了两个九芒星圣杯。”
一脸微笑的金发少年,把剧情圆回来的同时,还顺便透露出两条完全不同的故事线:“借助圣杯的力量,‘都灵’巫师对精神视界的理解愈发透彻,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力量。”
“这种方式的名称,在后来被称之为‘阀门’。”
洛伦的眼神不停的闪烁,推测着两条完全不同的“线路”究竟哪一种更有可能…或者,都是阿斯瑞尔编造的谎言。
“在那之后,‘都灵’巫师就发现自己的研究成果不仅可以给他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还有…权力。”阿斯瑞尔继续娓娓道来,将很可能是他编造的故事说的煞有其事:
“很快,他就有了一批追随者,狂热的追捧并且分享着他所带来的力量——王室和贵族阶层的青睐,让原本只处于仆人阶层的巫师地位水涨船高,古老的国度日新月异,在寒冷的土地上迅速扩张,从弱小到随时都有亡国灭种可能的蕞尔小邦,成为了不可一世的强国。”
“他们在冰川上建立浮空城,在荒芜大地竖起高塔,在山顶修筑要塞,用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塔桥连接自己的宫殿与城市。”
“以至于冰川之上的巨龙,都开始对他们忌惮三分。”
餐桌上的烛光微微闪烁,让金发少年的眼神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在那之后没有花太久的时间,‘都灵’巫师就推翻了原本的王室,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于是,他开始将自己的目光放到冰封大地之外。”
“在那个一片蛮荒的时代,根本不可能有哪个王国会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随着一个国王接着一个国王对‘都灵’巫师屈膝臣服,整个世界都开始被纳入到他的统治范围。”
“亚速尔人,云岭人、四蹄人、还有…人类,他的国度中开始有了语言、肤色、体貌特征都截然不同的族群。”
“为此,‘都灵’巫师欣喜若狂。”
“至于那些‘新臣民’嘛…他们同样欣喜若狂于自己能生活在一个强大的国度,被一个强大的王所保护着;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新的王和过去的统治者有什么区别。”
缓慢的语调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阿斯瑞尔抬起白皙的右手,青葱般的指尖在烛光上跳起华尔兹:
“对‘都灵’巫师而言,他的王国不仅仅是他的财产,还是他的实验室和游乐场;他的臣民每一个,都是他的试验品,可以任由他摆弄撩拨,切片研究,随意改造。”
“他所作的可不仅仅是摧毁一个王国,更是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脆弱的文明撕扯的四分五裂,任意揉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
“通过一个个小国家的兴盛与毁灭,寻找文明发展的客观规律;”
“在某个物种的崛起和灭亡之间,发现民族和历史、信仰、血缘之间的必然联系;”
“利用多个标准文明圈的类比,寻找和论证一般等价物到货币之间的发展衰落过程;”
“功成名就、国破家亡、旋起旋灭、崛起衰败、巅峰低谷——某个人,乃至千千万万生灵的命运,无时无刻不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哪怕彻底摧毁某一个国家的文明、信仰和历史,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捏造和塑性,演化成自己需要的形状,对‘都灵’巫师而言,都并非难事。”
窗外的午夜愈发深沉,烛光在金发少年的指尖不停的跃动,在墙上倒映出犹如魔鬼舞蹈般的影子。
“自然,能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巫师’都灵拥有绝对无法被反抗的力量…事实上亦是如此,除了巨龙能够稍稍对他造成一定的威胁外,普通人即便再多,对他也只是沙子和蝼蚁堆砌出来的军队。”
“况且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和钻研之后,‘都灵’巫师的力量早已是今非昔比;他拥有寻常人根本不能企及的视野,能够“看”到常人所无法企及的未来——历史,在他的眼里,可能是比童话故事还要单纯乏味,可以轻易猜到结局的东西。”
“当然,这个古老王国的人民还是起义了,和巨龙一道站起来,反抗曾经被他们如此欢呼爱戴,给了他们一切的王。”带着舒缓的语调,阿斯瑞尔的嘴角闪过一丝“庆幸”的弧度:
“当然,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不这么讲故事就进行不下去了——就算是无敌文,也不能光是各种用梗和冷段子堆出来的日常啊。”
黑发巫师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这一段的“剧情”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打断阿斯瑞尔,一声不吭的听到了现在。
毫无疑问,这段内容中有相当多胡扯的成分——阿斯瑞尔的嘴里的“真相”,永远是披着马甲的谎言,但也有一些却是可以和自己之前所了解到的内容,相互印证的。
比如巨龙王国在被巫师控制之后的迅速崛起,在“黑十字”塞廖尔和龙王高塔那位“最后的巫师”口中都曾有过提及;
矮人的“崛起”…按照塞廖尔的说法,也的确是巨龙王国一手缔造的杰作;
之前那位龙王高塔巫师所描述的“奴隶与奴隶主”的阶级对立,看起来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巫师而言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比“奴隶制度”更好的统治方式了——对这群开启了“阀门”,甚至有可能开启了不止一个阀门的巫师来说,没能掌握“知识”的奴隶,应该是连人都不算。
所以巨龙王国的平民并不是奴隶,而是连奴隶都不如的试验品,一群巫师眼中的小白鼠,充其量是会说人话的动物,工具罢了。
至于“都灵”巫师,当然只是胡编出来的主角,兴许就像亚瑟王一样是多个人物乃至某个团体,杂糅出来的“集成品”。
但是,这个故事中仍有漏洞。
“按照前文所说,这个‘都灵’巫师的力量已经成长到可以预测未来的地步,历史对他只是单纯而乏味的童话……”洛伦皱着眉头,表情凝重的反问道:
“既然如此,难道他无法预测到自己的人民会和巨龙联合,发起叛乱?”
“他当然猜到了——不仅猜到了,甚至对他们每一步的计划,每一次叛乱的实力和目标统统了然于胸。”
猩红的眸子眨着,阿斯瑞尔用最轻柔的语调诉说道:“如果他想,随时都能将叛乱的势力撕成碎片,无一例外。”
“甚至…只需要一个念头,整个世界都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末日;从冰川荒原到迷雾海,陆地、海洋。天穹中一切生灵瞬间消散无形。”
什么?!
黑发巫师惊愕的瞪大眼睛。
“整个世界……”轻轻颤抖的语气,带着一丝诧异的味道:“他…真的能做到?”
沉吟片刻,金发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宠溺般的笑容:
“亲爱的洛伦,其实你也可以的,只不过你自己还未能发现罢了。”
洛伦挑了挑眉毛,表示不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理题——在开启了第一个阀门之后,你已经拥有了屏蔽一大片区域虚空之力的力量,可以从二十公尺的空中坠落毫发无伤。”
“轻轻打个响指,就能燃起滔天烈焰……”阿斯瑞尔循循善诱,睫毛微微颤动:
“这一切还仅仅是开启了第一个阀门所带来的力量;而我们故事中设定的主人公,可是至少开启了两到三个‘阀门’级别的巫师。”
“他掌握着何等水准的力量,真的就那么难以想象吗?”
黑发巫师的表情愈发凝重。
“比如说,让全世界的气温,瞬间跌落至零下六十度以下,化作冰封的冻土……”
“让所有的火山同时喷发,熔岩撕裂地壳,从大地裂缝中喷涌而出,令天穹降下酸雨……”
“瞬间蒸发所有的水源,再抽干空气,遮蔽太阳……”
“移动地壳,将大陆撕成无数的碎片,再碰撞,分离,碰撞……”
“顷刻之间,毁灭一切…易如反掌。”
哪怕阿斯瑞尔用最最柔和的语调,也令黑发巫师感到毛骨悚然。
“既然如此……”花了足足半分钟令自己镇定下来,洛伦犹疑的询问道:“那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首先,掌握了这种层次力量的人,反而不会轻易动用这种力量…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悬于头顶时才威力无匹。”金发少年轻声说道:
“其次…用这个世界的力量来毁灭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嗯?
洛伦愣了几秒钟。
“该怎么形容呢…简单一点解释的话,即便他将这个世界拆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这个世界依旧是存在的,它并不会因为换了一种存在形式就消失。”
“那么这个世界的生命呢?就算大地化作冻土,然后抽干空气,火山喷发,乌云遮日,地壳撕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没日没夜的酸雨……”
“不需要太久,依然会有适应这种气候的新物种,新生命出现。”
“与之相对的,依旧作为物质世界存在的‘都灵’巫师本人,却很难立即适应被自己搞得一团糟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不论如何改变这个世界的外貌,想使用物质世界的力量‘摧毁’物质世界,都是不可能的?”洛伦的话语里透露着十分难以置信的口吻:
“而即便可以通过破坏生存环境的方式在一瞬间杀死所有生命,生物圈依旧足够强大到完成自我恢复,并且诞生出可以适应新环境的物种?”
“改变世界的外貌,和毁灭世界是完全两个概念。”
“火焰的熄灭,也许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也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不论是延续火种,还是将其熄灭,都不过是轮回罢了。”
“将物质世界想象成一个棋盘,棋子们无论如何改变规则,都不可能拥有掀翻棋盘的力量。”阿斯瑞尔轻描淡写的比划着:
“就算名为‘都灵’的巫师可以一瞬间杀死所有能反抗他的人,不用多久还是会诞生新的物种,全新的生命成为他的仆人、试验品、反抗者…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所以他发现了,用这个世界的力量来毁灭这个世界,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在限定的规则之下,代价沉重,而希望也无比的渺茫。”
缓缓开口的阿斯瑞尔,用平淡无奇的口吻描述着:
“于是,‘都灵’巫师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用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来毁灭和奴役整个世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转折点
只有用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力量,才能毁灭乃至控制整个世界?
意识还停留在之前震惊中的黑发巫师,思考着这句话的涵义。
到目前为止,洛伦所有遇到过的“力量”,无一例外都是在利用“虚空之力”欺骗物质世界——强大到离谱的高阶魔咒,邪神们“挥挥手”就能令人灰飞烟灭的力量,都避免不了这一点。
哪怕是哈林梵·阿刹迈大师强到逆天的“轮回”法则,将诞生自虚空的邪神躯壳转化成物质世界的生物,也只是在利用物质世界原本的力量。
说的更直白一些,这些“逆天的法术”和世界,是类似于软件和系统的关系——哪怕是让水燃烧,让火焰沸腾,也只是换了个样貌,还是无法跳出“世界”的圈子。
纯粹使用“虚空之力”的例子,洛伦只见过两个;
首先是“梦境世界”以及弱化版的“精神殿堂”,但这其实是个非常不合适的例子,因为两个的作用都是将外界的虚空力量彻底隔断,有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
再有,就是“黑十字”塞廖尔…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但那种力量绝对是虚空之力无误。
可是,用虚空之力毁灭乃至控制整个世界……
要怎么才能做到?
正当黑发巫师还在陷入沉思状态的时候,烛光对面的阿斯瑞尔又一次幽幽开口,童稚的嗓音却低沉的像是从深谷中传来的:
“但是在做到这一切之前,‘都灵’巫师还必须面对一个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
“什么问题?”急促询问的洛伦,甚至忘记了怀疑这些内容是否都是真实的。
“名为‘都灵’的巫师,他所有的成果,全部都是建立在从物质世界的角度去研究虚空——如果他希望彻底掌控虚空之力,就意味着要抛弃他本身已经拥有的力量。”
猩红的瞳孔映照着烛光,金发少年就像是炉边的说书人般,用轻缓的声调一点一点将黑发巫师引入一个纯粹虚构的故事:
“于是他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彻底否定自己对虚空之力的全部理解,抛弃客观存在的一切…既是,他自己。”
“将名为‘都灵’的巫师从物质世界抹除,从而‘转化’为一个虚空之中的,无法用任何一个物质世界样貌准确定义的,甚至只能用特定‘名词’标注的形象。”
洛伦愈发的费解。
彻底抛弃客观存在的一切,将自己从物质世界抹除……
无法准确定义的样貌……
只能用特定“名词”标注的形象……
什么鬼?
不明就里的黑发巫师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试探着询问道:“所以按照这个剧情…‘都灵’巫师,将自己转化成了一个邪神?”
“没错,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邪神…甚至有可能是第一个邪神。”像是对洛伦的表情早有预料般,阿斯瑞尔的嘴角弯成一个十分优雅的角度:
“亲爱的洛伦,你可以尽情的去想象他所用的力量究竟是何等模样,却也最好不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那是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力量,更不是任何客观存在。”
“因为只有使用绝对不属于客观存在的力量,才能从物质世界无法企及的地方,按照‘都灵’巫师的想法,将它牢牢掌控其中。”
洛伦眉头紧锁:“如果他的力量完全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是彻底…按照你的说法,物质世界无法企及的地方——那‘都灵’巫师甚至都不存在了,又能如何控制整个世界?”
“当然是用物质世界绝对无法反抗的方式。”
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金发少年微笑着,精致的脸孔看起来是如此天真而单纯:
“从这个世界无法企及的范围,用它无法反抗的方式,将它摧毁的体无完肤,最后乖乖臣服。”
无法企及的范围,无法反抗的方式……洛伦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毛:“比如说呢——法则、信仰、新概念、主义…还是说,碰撞出思想的电光?”
“是用信仰彻底奴役所有的生物,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臣服;还是从思想的层面,彻底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
午夜的月光,透过窗帘透入光线暗淡的房间;未曾照亮黑暗,却将黑发巫师的面颊染上了一层银色。
没有回答洛伦问题的阿斯瑞尔,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再一次放缓了自己的语速:
“这个过程绝对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一波三折——当然,这也是剧情需要,否则通篇的无敌文不就太没意思了吗?”
“他要将自己彻底从物质世界抹除,否定自己的存在。”轻轻托着下巴,洛伦谨慎的推测道:“我猜…这段时间的‘都灵’巫师,相当的虚弱?”
“而反抗他的人同样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当然,不排除是‘都灵’巫师通过某种方式告诉他们的。”
阿斯瑞尔与黑发巫师四目对视,继续讲述着:“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动荡开始了。”
“昔日强大到不可一世的王国,在一夜之间变得虚弱而无力;面对叛乱的人民和巨龙的进攻,显得十分的软弱——战场上是一次接一次的溃败。”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由谁开始已经无人知晓;甚至就连他们的目的也开始变得十分模糊,从对抗共同的敌人,昔日的王转变成了利益争夺,相互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交战的状况。”
“亚苏尔精灵、云岭王国的矮人、大绿海的半人马、食人魔、巨怪…当然还有人类,萨克兰人、拜恩人、阿尔勒人、艾勒芒人、波伊人、洛泰尔人……”
“形形色色的族群、种族、王国、文明、英雄……犹如雨后春笋般,迅速的在巨龙王国的尸体上疯狂成长,很快占据了这个奄奄一息国度的大片疆土,然后…就进入了相互征战,讨伐的进程。”
金发少年的声音沉稳而冷静,就像在叙述一个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但下一秒,洛伦就抬手打断了他。
“两个问题。”黑发巫师死死盯着那双和鲜血一样颜色的眼睛:“首先是我了解过的,关于矮人和拜恩人的崛起,你刚刚的说法实在是过于模糊不清,甚至有故意诱导的嫌疑。”
“亚速尔精灵,云岭的矮人,半人马还有诸多古王国…他们先后崛起和兴盛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有些甚至还是踏着前者的尸体才走向的强盛和统一,并非同时。”
“拜恩民族的出现,是源自矮人的长期压迫和奴役;换而言之早在巨龙王国时期,矮人就已经进入了全面强盛;”
“萨克兰王国的崛起是因为巨龙王国的计划,在此之前按照布兰登·德萨利昂的说法,只是一个连巨龙王国奴隶都不如的蕞尔小邦。”
阿斯瑞尔嬉笑着耸耸肩,表情十分的不在意。
“第二,关于巨龙…在龙王高塔我得到过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确实最早的时候,巨龙王国曾经狩猎过巨龙,但随后它们就已经臣服了——不仅如此,巨龙王国的王室还掌握了与巨龙沟通的秘法,培养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龙骑士。”
“在前往龙王高塔的路上挡在我们前面的,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在战争后期下嫁给德萨利昂先祖的巨龙女王布伦希尔德,和她所带来的十二头巨龙,又该作何解释——按照龙王高塔中那个巫师的说法,最后的王室应该是放弃了恢复王国,利用帝国来延续他们的血脉。”
“这一切,和你刚刚所讲述的内容可是大相径庭!”
在洛伦冰冷注视下,阿斯瑞尔不仅没有立刻反驳,倒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暧昧的微笑,将脑袋探过餐桌。
就当洛伦还在惊疑的片刻,只听得少年的轻声耳语:
“亲爱的洛伦,你是从哪一刻开始,将阿斯瑞尔所讲述的故事……”
“……当成了真相?”
瞳孔一凝,黑发巫师的表情不停的变幻。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如何确信,那位龙王高塔中的守墓人,他所坚信的…就一定是历史的真相呢?”
“既然那位‘都灵’巫师已经可以洞悉未来,那么为什么这一切不能都是他安排好的?甚至连包括龙王高塔在内关于‘圣十字’的研究,都是他特地编织出来的谎言?”
皱起眉头的洛伦微微向后靠着椅背,躲开了金发少年已经探到自己鼻尖的脑袋:“你是说……”
“如果说善良的阿斯瑞尔和其他所有人有任何的区别,那一定是诚实。”金发少年眨着眼睛,轻抿的嘴角仿佛在诉说他有多“真诚”:
“所有人在撒谎的时候,都在拼命的告诉别人自己有多真诚,甚至连自己也信以为真——只有阿斯瑞尔,永远都用最合适的方式告诉自己的听众……”
“我所说的一切,无一例外,尽是谎言。”
黑发巫师呆呆的看着少年,已经为层出不穷的“真相”彻底震惊了。
“说到谎言,亲爱的洛伦。”阿斯瑞尔的表情再度一变,出神的望着洛伦:“你究竟有没有从阿斯瑞尔完全虚构的故事中,找到那个你所希望的真相呢?”
“你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个你所期望,却又无法一眼洞穿的真相。”
我所期望的真相?
洛伦沉默着,沉浸在这句话中,思考着其中的涵义。
在这段虚构的故事当中,究竟有什么是我真正在意,想知道并且希望存在的。
是巨龙王国历史的真相?
不…阿斯瑞尔的故事已经证明了这个词的荒谬,哪怕自己找再多的人询问再多的内容,也只能得到“站在他们立场上”的真相,就像是那位龙王高塔的守墓人。
是“黑十字”塞廖尔的计划和目的?
也许吧,但其实洛伦并不是很在意——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一定会对帝国下手,对自己下手,夺走全世界仅存的两个九芒星圣杯…知道了这一点,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是巫师诞生的起源?
艾茵或许会感兴趣,但自己不会,理由和第一个问题一样。
那究竟是什么?
犹如梦中呓语般的洛伦,带着不敢相信的口吻,颤巍巍的开口:
“以凡人之身,开启阀门,成为邪神的……方法?”
“砰——!”
午夜的冷风吹开了紧闭的窗户,绷紧了心弦的黑发巫师几乎同时将目光转了过去。
除了冰冷刺骨,“呜呜”的寒风,什么都没有。
沉默不语的金发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洛伦的问题,缓缓起身,将垫在腿上的餐巾这点放好,离开了自己的椅子。
轻轻的关上窗户,阿斯瑞尔背对着黑发巫师,用略略尖锐了些的嗓音开口道:
“那…最多只算一半的真相。”
一半的真相?
困惑的洛伦挑挑眉毛,甚至没有注意到阿斯瑞尔声音的变化:“另外一半是什么?”
“另一半嘛……”
金发少年转过身来,优雅的步步靠近;在黑发巫师惊疑的表情和目光中,左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右手张开抵住他的胸口。
胸腔下,是明显紧张的心跳。
“是更加实际,也更加明显的某样存在。”在洛伦不断变换的表情中,阿斯瑞尔的脸孔靠的越来越近,最后直接将他整个人都压在了椅子背上:
“只要亲爱的洛伦能够冷静下来,很快就可以发现的——理智的思考,清醒的头脑,难道不是一个巫师应有的基本素质吗?”
“喂…喂喂喂……你、你等等,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应该和刚刚我们聊的没什么关系……”
下一刻,黑发巫师视线一黑。
嘴,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了……
嗯?!
十秒之后,洛伦才重新恢复了视力,随即瞳孔猛地一缩。
压在自己身上的“阿斯瑞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头灰白色的长发,身材比原本还要娇小更多。
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珠,依旧如昔。
“艾莉儿…从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轻舔唇角,苍白的少女露出了十分暧昧的微笑:
“让某个坏蛋,嫉妒到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