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来客
检查账簿原本是一件枯燥而漫长的事情,不过,对顾小召来说却是小菜一碟,神念强大的他可以一目十行,一本账簿半柱香的时间就能扫完,更何况,他能感觉到一侧站在的掌柜的话是真还是假。
账簿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算有些小纰漏,顾小召也不想追究。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他懂。
他的梦想可不是成为大富豪。
他的理想是站在万界的巅峰,号令众生,永生不灭,所以,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浪费精力。
水井坊的生意还算不错。
位于坊市西南的兰溪大街非常热闹,水井坊的位置虽然不太好,却也算不得偏僻,再加上药行做生意很实在,很少有以次充好的行为,名声还算不错,所以,生意一向还好,有着不少老顾客。
就在顾小召待在店铺的这段时间,就有好几拨客人上门。
这个时间,基本是散客上门。
那些做大生意的行商很少来店铺,他们会在掌柜的邀约下到有名的酒楼茶肆交流,生意便是在那里搞定。之后,就有管事的带着众多力夫牵着能承载几千斤重量的乌兽前来水井坊的库房运货。
到店铺来进货的多是准备进山的采药客和狩猎人。
他们需要准备一些金疮药,驱虫剂,杀毒剂,补血剂以及某些能够在战斗中激发潜力的丹药。
就算是准备停当,所有的装备都齐全,然而,还是有大量的武者一去不回。
有的是死在凶兽口中、有的是被有毒的植物伤害、有的是出了意外摔死在无名山涧、更多的却是死在了人类自己手里。
冒着生命危险进山采药打猎,为的是什么?
无非是钱财二字!
辛辛苦苦进山忙死忙活,也赚不了多少,大头都被那些开店的豪门世家以及滴水观占去了,他们只能弄到一些蝇头小利,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去抢,抢劫还要轻松得多,只要拳头够大就行了。
这种情况下,进山的采药客和狩猎人也就被迫抱团。
所以,进店购买装备的多是两三人一路,大多全副武装,水井坊的信誉不错,倒还没有引起什么争执。
以前,经常有武者为了买卖和店家争执,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后来,滴水观的势力全面进驻坊市,在坊市展开巡逻,这样,那些商家买下店铺需要花一笔钱,之后,又要每个月付一笔管理费给滴水观。
据说,坊市的主持者是来自滴水观上院的先天高手。
每一年,都会换一批次的人前来管理坊市,去年是青云峰,今年是天柱峰。
坊市的油水很足,就算是上三山资源丰富、势力雄厚,也是断断不能放弃。
没多久,顾小召就把账本检查完毕,对着某些比较大的亏空和纰漏说了两句,待得掌柜和伙计面如土色的时候,却又说既往不咎。
顾小召不求那些家伙一下子就变得清廉起来,至少,短时间内,这些人是不敢再弄什么幺蛾子。
这次出门,他要办三件事。
第一是引展断随自己进山,这件事自然是办不成了。
顾小召也想要知道展断的生死,然而,他很清楚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力量和时间去查找答案,他唯有吩咐掌柜,让他动用顾家三房在滴水观的暗棋,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通过隐秘的渠道快速传回浦阳。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只能希望自己的便宜父亲能够给力一点。
第二件事便是查验浮空岛黑土出产的那些药草的药性,这件事已经交给顾大忠去办了,那厮虽然鲁钝,却还忠心,凡是交代好的事情都会好好去做。
查验药草的药性需要一些时间,顾小召准备去办第三件事。
隐峰每个月只有少量和制符有关的资源分配下来,失败几次之后,那些材料就已经全部耗尽,需要补充。
隐峰的资源分配还要等半个月,他等不了那么久,唯有自掏腰包去购买材料,符法一道,制符材料最为基本,价钱也不高,然而,却也远比补气丹等炼气境武者必须的丹药要昂贵。
物以稀为贵,这是至理。
若是用资源把一个符师堆出来,需要消耗一个小世家积攒百年的财富。
说起来,顾小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他准备到七宝阁去买一些制符材料。
七宝阁隶属七宝商社,据说这商社有着天庙的背景,凡是和符师修炼有关的资源和材料都可以在七宝阁内寻得。滴水观好歹也蜀国西南最大的武道修行门派之一,在坊市内,自然有着七宝阁的分店存在。
就在顾小召站起身,准备从柜台后转出来之际,一个客人从门外走进来。
站在门口的伙计忙热情地把客人引了进来。
说起来,像这样单人独行的散客很少见到,顾小召也就好奇地多望了一眼,随后,他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两根乌黑的辫子拖在脑后,额头上的刘海微长,有些散乱,遮住了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本来就邋遢,一张脸黑黢黢的,像是涂了不少锅灰和尘埃。
她身上穿着的是褐色的麻布衣衫,脚下穿的是一双自制的芒鞋,能透过鞋面瞧见她的脚趾,脚趾却出奇的干净,不沾泥垢。
小姑娘不时向着上方吹气,将刘海吹得飘上额头。
她的眼睛也就露了出来,眼珠很黑,顾盼之间,闪闪发亮。
她个子不高,嘴皮抿得很紧,给人一种非常倔强的感觉。只是,她这种倔强和大师姐慕小桑给人的感觉又不同。
慕小桑给人的印象更为霸气,那种倔强更像是一种对自我意志的肯定,就像生长在最高山巅的凌霄花,傲视一切。而这小姑娘的倔强更像是路边的杂草,演绎的是这样一种精神,那就是任凭你们怎样践踏,最后,仍然会骄傲地昂起头。
小姑娘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像圆月一样的弯刀。
弯刀没有刀鞘,就那样别在她的腰间,闪着森寒的光泽。
顾小召重新坐了回去,嘴边,漾起了一丝微笑。
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曾经何时,他和对方有过一番缘分。
第六十一章 青梅
七年多以前,展断带着一些武者护送顾小召沿着水路前往滴水观。
那一年,他九岁多。
那一年,这个名叫周世玉的小姑娘只有五岁。
表面上,父亲顾铨把顾小召送入滴水观是为了武道修行,实际上,是为了避祸。和王室有着牵连的滴水观对益都刘氏一点也不鸟,也只有在远离红尘人间的横断山脉,才有可能躲过那个可恶的老女人层出不穷的追杀。
当然,和以往一样,这个消息暴露了。
随后,好几个炼气境武者带着一大批甲士追了上来,双方在兰溪下游交锋,一时间,血流成河。
快要踏入滴水观地面时,顾小召和展断失散了。
当时,展断一人挡住了三个炼气境武者的围攻,吸引了对方最强大的武力,有两个炼体境大圆满的卫士带着顾小召继续向滴水观逃去。
整个计划很简单,展断挡住追兵,那一边,顾小召只要能逃进滴水观坊市的范围,顾铨的好友不动如山任怀庆便能出面接应。
然而,在距离坊市还有几里左右的河面,事情有了变化。
其中一个护卫早就被刘氏收买了,也是他把顾小召准备进入滴水观的消息泄露给了刘氏。
这厮原本想一直潜伏下去,故而,一路上的表现和以往并无区别,甚至,还动手杀了本方的一个甲士。
但是,眼看顾小召就要逃脱追杀,他无法继续潜伏。
他非常清楚那个恶毒女人的能量,自己若是任由顾小召逃入滴水观,不管他先前立了多少功劳,这一次,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在小舟上暴起发难,一刀捅死了对他丝毫也没有防范的同伴。
就在他准备对顾小召下手之际,反应很快的顾小召跳下了小舟,即便知道兰溪河水冰寒刺骨,即便知道水中有着许多类似食人鱼的鱼怪,那一刻,顾小召仍然没有丝毫犹疑。
当时,只要他稍有迟疑,多半凶多吉少。
顾小召很幸运,没有遇到鱼怪,在陷入昏迷之际被一个渔夫用渔网打捞了上来。
那个渔夫三十出头,他就是周世玉的父亲,也就是在渔夫的家中,顾小召才第一次见到了周世玉。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秋日的暮晚,橙红色的霞光从木屋开着的窗照射进来,随之而来的是略带鱼腥味的河风。
窗外,渔网搭在架着的几根竹竿上,随风轻摆。
顾小召从昏迷中睁开眼。
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周世玉的脸,那会儿,她坐在窗边的小木桌旁,手撑着下巴驻在桌面上,脑袋一浮一沉,打着瞌睡。
霞光落在她半边脸上,漾起一道橙红色的光晕。
那一刻,他心中甚是安宁。
他静静地躺在榻上,没有说话,没有询问自身的处境,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个打着瞌睡的小女孩,半天无语。
直到周世玉的父亲入内,这沉默才被打破。
周森是一个渔夫,三十出头,炼体境大圆满的修为,以捕杀兰溪河中的银鱼为生,银鱼也算是鱼怪的一种,喜群居,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因其有着补血的奇效,是某味金疮药的药引,也就成为了武者们捕捉的对象。
在滴水观坊市附近,像周森这样以捕鱼为生的渔夫为数众多。
周森的老家在千里以外的江州郡,他出身寒门,家中行的是商贾之道,年少时,被人引荐进入了滴水观下院习武。
然而,和大多数寒门弟子一样到了二十岁之后,他不曾踏入炼气境,也就无法进入上院修行,不得不离开了滴水观。
对此,他没有半点怨念。
他在那里得到了比成为炼气境武者还要让他觉得满足的收获。
他认识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本地人,父母亲都是下院的杂役,她也在滴水观下院做事,做一些缝补和清扫的杂事。
他娶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也就是周世玉的母亲。
这件事让他和周家断绝了关系。
在贵族门阀眼中,江州周家什么都不是,在江州周家眼中,家仆出身的贱民们同样什么都不是。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便是世界的真面目。
从那以后,周森就留在了横断山脉,一家人过着清寒的生活,他不想大富大贵,只想一家人安安乐乐地活下去。
这个愿望似乎不难实现。
他好歹也有着炼体境大圆满的修为,和那些采药客猎人相比,修为也不算差,何况,在下院修行的时候,他有一些交好的师兄弟踏入了炼气境,成为了真正的武者,有的甚至在上院执掌了一些小小的权柄。
有着那些人关照,他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没多久,周世玉便出生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周世玉三岁的时候,位于巴南郡郡城浦阳的紫气东来阁派了一大群武者前来滴水观拜山。
说是拜山,其实和挑衅差不多。
那时候,周森的夫人仍然在下院做杂活,牵扯进了某次冲突。
某个紫气东来阁的弟子和滴水观弟子私下较量,当时旁观者甚多,不知道为什么打出了真火,单挑变成了混战。
混战中,不通武技的她被某个紫气东来阁的弟子误伤致死。
直到第三天,周森才得到了这个讯息。
那个时候,紫气东来阁的那群人已经离开。
就算是没有离开,他也做不了什么,那个误杀自己夫人的家伙是炼气境武者,他若是找对方报仇,亦不过是死路一条。
至于滴水观出面为自己夫人讨公道,这样的想法只是个笑话。
即便滴水观的老祖出自寒门,即便滴水观以有教无类作为门派精神,他们也不会为区区一个杂役的死向紫气东来阁开战。
误杀了一个杂役,那个紫气东来阁的弟子不仅没有物质赔偿,就连道歉的一句话也欠奉,在那厮心中,或许还有些愤怒,觉得被贱民的血脏了自己的手。
从关系不错的朋友那里,周森晓得了仇人的名字。
上官无相,阆中郡上官家的嫡系子孙,炼气境第一层修为……
他没有前去紫气东来阁的驻地莆阳城寻仇,就像放弃了一般仍然在兰溪河面上当他的渔夫。
他还要养活他和她的孩子。
当然,那个时候顾小召还不晓得那么多。
那个时候,顾小召只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以打鱼为生,中年丧妻,有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
关于周森的这些故事,这件事情过去几年之后,他才从展断那里有所了解。
那时候,周森一家已经离开了横断山脉,不知所踪。
如今,在这里重遇故人。
一时间,顾小召心中五味杂陈。
第六十二章 往事
自从得到前世记忆之后,顾小召的记忆力就变得非常强悍,在那个小渔村他只生活了一天多,然而,那一天多的一切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望着周世玉的此刻,他鼻间似乎缭绕着小渔村特有的那股鱼腥味,仿佛仍能感受到晚风、夕照、霞光……
那一天,顾小召将自己的遭遇没有丝毫隐瞒地告诉了周森。
那时候,他虽然没能找回前世的记忆,却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他知道,仓促之间编造谎话根本瞒不过对方,只能惹得对方反感,这种情况下,倒不如孤注一掷,看能不能得到对方的帮助。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周森认识不动如山任怀庆。
任怀庆是双照堂的教习,而周森就是在双照堂内修行,虽然,任怀庆或许对他这样的弟子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却记得对方。
听了顾小召的话,周森很快就有了决断。
只不过,一时间却走不得。
兰溪之水冰寒入骨,顾小召虽然被周森从河里捞了出来,却也浸泡了许久,身体根本顶不住,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不良于行。
发烧期间,都是周世玉陪在顾小召身边,陪他说话,喂他食粥。
小女孩见识有限,说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现在回想起来,顾小召也有些脸红,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开心。
然而,他的的确确能体会到那时候的心情。
那是他十几年的人生中难得感受到的安宁。
在如今的顾小召看来,那时的他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感觉,和他一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有关。那样的生涯自然很难和同龄人交朋友,一直以来,他都是寂寞的。而在那一刻,一个四五岁小姑娘的热情却融化了那种寂寞,让他有了某种期盼。
他所期盼的,无非是不再孤独。
当然,如今的顾小召没有了那种期盼。
得到前世记忆的他非常清楚,要想成为真正的大人物,孤独是最基本的条件,在群体社会中抱团取暖,那是弱者的象征。
当初,紫霞真君要不是没有自己这个拖累,就算不是七杀天尊的对手,也可以借石碑的力量逃离。
然而,当初为了救活自己,紫霞真君舍弃了石碑,让其和顾心言的神魂相连,让石碑成为自己的本命法宝,护着自己不被九重天的天道抹杀。
当大战来临之际,她却无法利用石碑的力量。
最终,只能舍弃性命,换来自己的新生。
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
这便是顾小召迟疑着没有和周世玉相认的原因,对方的面貌虽然有着改变,散发出的神念却是独一无二的,曾经何时,他怀念着这样的气息,也曾经为对方的离去而黯然伤魂。
然而,有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顾小召继续陷入回忆之中。
第二天,周森带着顾小召的随身玉佩离开了小渔村,前往滴水观坊市,那几天,任怀庆都会在水井坊等候。
周森识得任怀庆,也就不怕联络不到。
顾小召身子骨好了点,便跟着周世玉在小渔村疯跑,周森和左邻右舍已经打了招呼,说顾小召是他的一个表侄。
如果像话本小说中那样,这时候,多半会有追杀者上门。周世玉和顾小召也就躲在某处密室之中,对方步步紧逼,威胁渔村中的渔夫说出了密室所在。随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森带着援兵赶到。
一阵激烈的搏杀之后,坏人被杀死,好人获得胜利。
然而,现实没有这么多偶然。
当天晚上,周森带着任怀庆和展断等人来到了小渔村,顾小召顺利脱险。
之后,周森一家也搬离了小渔村,来到了坊市上居住,展断给周森在水井坊找了个事情来做,让他负责看守制药坊。
这时候,距离滴水观下院大开山门招收弟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应该是顾小召感到最快乐的时候。
他有了同伴,虽然,这个同伴只是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小大人一样,也只有在周世玉面前,他才难得地拥有了童心,时不时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开心的情绪。
为一些简单的事情开心,比如某句话、某个微笑、某次沉默、某次争吵、某次你追我赶……
然而,好景不长。
三个月之后,他进入了滴水观下院修行,不得不和周世玉分开。
虽然不舍,他却没有大呼小叫,说什么自己不要修炼的胡话,他非常清楚,他必须通过修炼获取力量,如此,才能够真正主宰自己的人生。
他暗暗发誓,在周世玉九岁的时候,自己要引对方进入下院修行。
然而,当他度过三个月的新生期,走出下院来到坊市时,周森一家却离开了滴水观,不知所踪。
那一刻,他心若死灰。
但是,顾小召并未暴跳如雷,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心中,通过一些闲话旁敲侧击向展断打探消息。
他这才知道了周森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顾铨给了周森一个承诺,以此报答对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在顾小召进入滴水观下院不久之后,周森兑换了这个承诺。
随后,他带着周世玉飘然远走,不知所踪。
在顾小召看来,他应该是前去浦阳城,找上官无相寻仇去了。
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给了周森什么承诺,就算周森在父亲的帮助下报了血海深仇,多半也逃不脱上官家族的追杀。
周世玉的命运如何?
可想而知。
那段时间,顾小召内心无比暴虐。
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这种暴虐,他非常清楚,这种暴虐的情绪对修行有害,不知何时,就会变成自己的心魔。
当然,这一刻,心魔将不复存在。
周世玉居然活着!
这几年,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为何这般装扮?
周森呢?
究竟有没有报了杀妻之仇?
顾小召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想要向正埋头观察货架上那些丹药的周世玉打招呼。
七年前,水井坊就存在了。
那个时候,周世玉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今天出现在这里,总有缘由。
是想要寻找自己?
就在顾小召将要走出柜台之际,店门外,传来了一阵战马的嘶鸣声,一群人出现在了水井坊的门口。
大部分武士装扮的壮汉留在了店外,分别站立在两侧,目光凶狠地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势。
走进店铺的只有四五人。
“卫兄,小弟岂敢欺哄卫兄,这家店铺虽然不出名,丹药的药效却是这个……并不比司马家的药行差!”
说话的家伙顾小召认得,就是那个被他吓得跳河的赵如风,浦阳赵家的纨绔子弟。
那个被他叫做卫兄的年轻人,身着锦衣华衫,腰悬佩剑,冠上镶着的一颗明珠足有鸽蛋大小。
这明珠并非简单的装饰品,一股灵力在那玩意上面隐隐流动,应该是一枚法器。
如此豪奢,当是某个豪门贵公子。
顾小召没有走出柜台,而是重新坐下。
第六十三章 卫阀二公子
人的性情有着差异,有时候是天生的,后天的环境也无从将其改变。
寒门弟子自然有着许多性情坚毅的家伙,比如马千军、比如顾闯、顾飞扬等人,他们一旦抓住机会就会努力修炼,恨不得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他们很清楚,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不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自暴自弃的家伙。
一开始,他们或许是抱着雄心壮志前来滴水观下院修行,怀揣着成为某个偶像的梦想。
比如开创了滴水观一脉寒门出身的祖师爷,比如现如今支撑着蜀国王庭的贫民出身的国师纳兰真人……
然而,当他们和那些门阀子弟一起修行时,却发现世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无时无刻,他们都在遭受着打击和挫折。
那些豪门弟子每天都可以浸泡药浴,吞食丹药,他们所获得的配给却只有那么多,还不如对方的零头。那些家伙一出生就有药师调养身体,根骨也比自家要好。对比之下,彼此很快就分出了高下。
这时候,意志不坚定的家伙们多半会选择放弃。
有人离开,也有人成为了对方的狗腿子,期盼有一日能被那些门阀弟子看重,被他们收为家奴。
寒门弟子如此,门阀子弟呢?
他们中间一样有着差异。
有些人即便资源丰厚根骨傲人依然以一种自虐般的态度在修炼,这些人物中,以许东阳、顾战歌、司马青衫等作为代表。
他们修炼的艰苦程度一点也不比马千军等人逊色。
这些人中间,有的人目标远大,想要飞升上界,渴望领略更高一层的风景,这类人以许东阳为代表;有的人则是自感责任重大,想要扛起整个家族,故而需要强悍的力量,不许自己有半点懈怠,这类人以司马青衫为代表;还有一种便是纯粹的武痴,或是好胜心太过强烈,顾战歌便是这类人……
当然,就像寒门子弟中有着太多自暴自弃的家伙,门阀子弟中,却不乏只想游戏人生的纨绔少爷。
赵如风就是这样的家伙。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开无遮拦大会,最好是夜夜笙歌,无聊的时候顺便欺负弱小,在欺负弱小的过程中感受到快意。
他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个。
一个字懒!
他喜欢享受、不喜欢受苦。
若是吞下一颗丹药,他就能成就先天,又或是浸泡一次药浴,就可以成就法相,那么,他多半会去做。
若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一个人能够走出横断山脉,成功到达山外面的兰溪大平原,他就可以破界飞升。
这家伙多半都不会答应。
赵如风小心翼翼对待着的这个叫着卫南的公子哥也是个纨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没有什么错。
和赵如风不同,卫南成为现在这样并非害怕受苦。
这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天才的大哥,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是炼气境中期的卫东,其修炼的玄雷罡煞乃是少有的异种罡煞。
雷属性的真气同级之下堪称无敌。
前两年,浦阳卫家各房的族老在宗祠议事,确定了卫家的二十三代家主,那就是他的大哥卫东。
从那以后,卫南就变成了一个纨绔。
有人认为他是在自保,故意做出这幅样子免得受到大哥的猜疑,实际上,心里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不过有着这样想法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明白,他那个大哥卫东眼里根本没有他这号人物的存在,二十岁才靠着大量丹药踏入炼气境的他,终生无望炼气境中期。
所以,卫南无需用那种手段来自保。
在那些人看来,卫南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一种绝望。
如今的他广交朋友,四处游玩,往往一掷千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了,顺带说一句,卫南的小姨嫁给了顾氏长房,顾战歌的母亲便是卫南的小姨,也就是说卫南是顾战歌的表哥。
他这次前来滴水观,是要进山完成一次家族试炼,顺便也拜访一下表弟顾战歌。
大部分豪门世家,对于嫡系子弟的培养都非常严格,每一阶段,那些子弟都会参加一次家族试炼,这样做,是不想后辈堕落,以免家道中落。
卫南的试炼很简单,进入横断山脉猎杀一头金眼猞猁。
之所以说是简单,是因为他身边不但有着两个炼气境的护卫,还有一个炼气境中期的护道者。
有着这些人帮助,区区一头金眼猞猁算不得什么。
所谓家族试炼其实应该一个人完成,只不过,身为一颗被家族放弃的棋子,家族对他要求也就没有那么严格。
就算他纠众前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要让他一个人去猎杀金眼猞猁,反而证明家族还不曾放弃他。
此次进山,卫南带齐了装备,丹药什么的早就准备齐全。不过,保险起见,到了滴水观之后,他还是决定多购买一些丹药。
说实话,他真的很是怕死。
卫家和司马家不对付,虽然司马家开设在坊市的药行质量一向最佳,卫南也不会前去帮衬对方生意。
在赵如风的介绍下,他来到了水井坊。
水井坊隶属顾家三房,却没有正大光明地打出顾家的招牌,因此,赵如风并不知道这是顾小召的产业。
他们一行一看就是很有背景,胡掌柜也就亲自出面招呼。
伙计们端了几张紫檀椅子前来,卫南等人落座,掌柜又派人送上了香茶,茶是一等一的好茶,产自江州郡清溪沟的清溪茶。
至于购买丹药一事,自然有手下出面扫货。
这时候,卫南的视线落在了正在挑选丹药的周世玉身上。
他的表现如此明显,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这个小妞有啥好看的?黑黢黢的一张脸!”
赵如风有些不解地说道。
卫南笑了笑。
“赵老弟,你不懂!”
周世玉虽然用染料涂抹面容,遮掩住自己的容颜,然而,她这种手法却躲不过有心人的目光。
卫南阅人无数,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伪装。
年少的时候,在修炼之余他喜欢在画纸上涂抹两笔,对于丹青很是有一手,尤其擅长画人物,嗯,准确地说,尤其擅长画美女。
周世玉是难得的美女。
谈不上倾国倾城,却胜在自然野趣。
卫南喜欢美女,尤其喜欢征服美女又将其抛弃的感觉。
一想到这女子被他征服,变得对他百依百顺之后却又被他抛弃后的场景,卫南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他站起身,摆摆手,示意赵如风等人不要跟着。
随后,他向着周世玉行去。
柜台内,顾小召面如止水,站起身来。
第六十四章 冲突
在民间流传的话本小说中,总有些情节与现实相违背。
卫南翻阅过好几本话本小说,在那些小说中,贵公子们总喜欢当街调戏民女,民女们拒绝的姿态总是那么毅然。半途,总有大侠出面,痛打贵公子的狗腿子们,教训了一番贵公子,最终,赢得美人归。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节,卫南难免笑得开心。
这纯粹就是臆造。
就算像赵如风这样的纨绔都不会在大街上调戏民女,他们若是想要女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样做影响不好。
一旦让族人知道他们和贱民发生关系,他们在族中的名声和地位都会下降,很容易处处遇到杯葛。大家族宁愿养的子弟是废材,也不愿意在他们的血脉流传中沾染上低贱之人的血统。
说实话,市集上哪里有那么多漂亮得能让这些公子哥们欲罢不能的民女?
就算是有,就算他们完全动心了,这些家伙也不会当街调戏。
正常的做法很简单,他们会派一两个狗腿子跟在那个民女的后面,了解对方的家庭底细。之后,派心腹前去和那家商议,花上一笔钱将女子买下,安排在外室,时不时自己便会去聚一次。
有人说那家或许会不情愿,不愿卖女求荣。
嘿嘿!
卫南只能说有这想法的人未免很傻很天真。
这便是大多数贵族的做法,他们只会悄悄地和寒门或者贱民的女子发生关系,决计不会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其他贵族的话柄。
不过,卫南是一个异类。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大街上调戏那些民女,一点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在巴南郡的门阀子弟中,他有着浦阳之鸦的外号。
此鸦便是食腐的乌鸦,这外号是调笑他饥不择食,口味太过奇葩。
在民间,卫南的风评却不算差。
要知道,每一天都有一些人在他家门前打探,花钱从下人那里得到他出门要走哪几条街的消息之后,那几条街上,也就免不了出现一些质素不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将和他在路上偶遇。
这些女子其实是在等候着卫南的调戏。
一旦被卫南看上,就算没有强抢上马,仅仅是出言调戏几句,女子也会身价百倍,成为某些寒门公子迎娶的目标。
所以,卫南瞧见那些话本小说的描写才那般开心。
就像是在看民间笑话一般。
他几乎没有遇到过能够拒绝自己的人,就算是拒绝,那也是欲拒还迎,又或者是不清楚他卫家公子的身份,一旦了解他的身份之后,表情总会变得有些尴尬,既想维护自尊又想投怀送抱,搞得他自己也尴尬起来,索然无味。
这里不是浦阳,眼前这个女子应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如此,征服起来才够味啊!
卫南挡在了周世玉跟前,不说话,右手摇着折扇,笑眯眯地盯着她。
周世玉站在货架前,微蹙眉头。
面前摆放着两种补血剂,一种价钱便宜,补血的效果多半也便宜,另一种补血效果非常不错,价钱却未免昂贵一些。买了贵的补血剂,也就没有余钱去买金疮药,此次进山,最好还是备一些金疮药为好。
在她咬着嘴唇难以决断之际,卫南出现在一侧,挡住了光线。
她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卫南,右手下意识地握着刀柄上。
卫南往后退了半步,依旧面带微笑。
“姑娘,你想要什么?”
面对卫南的温言询问,周世玉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她转过身,向别的货架行去,决定放弃购买补血剂。
这时,卫南往一侧跨了两步,挡在了她身前。
“姑娘,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周世玉停下脚步,侧着身子,警惕地盯着卫南,一副随时拔刀的姿态。
“姑娘,不用紧张,本公子没有恶意,只是怜惜姑娘罢了,原本是富贵娇花,奈何生于荒郊野岭,太过可惜了……”
说罢,卫南挥动折扇,指向左右两排货架。
“姑娘想要什么丹药,本公子可以全部买下,就算是想要这间药行,只要你开口,本公子双手奉上!”
卫南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铿锵有力。
听到这句话,赵如风忍不住挥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说实话,他感到很尴尬。
早就知道这卫公子行事荒诞,喜欢一掷千金,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这家伙比传说中还要荒唐。
妞可不是这样泡的!
赵如风所在的赵家不过是卫家的附庸,这种情况,他也不好说什么,唯有沉默着在一旁看戏。
“呛啷……”
一声脆响,周世玉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哪里来的疯子?
这是她心里的说话。
“哟,小辣椒,我喜欢!”
卫南见状,不怒反笑。
他摇晃着折扇,向前行了一步,恰好踏入周世玉能感受到的安全范围,气机牵引之下,周世玉要嘛后退,要嘛就只能动手。
就在卫南的鞋底堪堪落下之际,周世玉的瞳孔中多了一丝冰霜,刹那间,全身都像是被寒气笼罩一般。
卫南脚尖落下之际,便是她出刀之时。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挡在了她身前,隔绝了她和卫南之间的气机牵引。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对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画下的安全范围内,她却没有丝毫的警觉,外放的气机也不曾被其牵扯。
周世玉往后快速退了几步,她抬头瞧见了他的侧脸。
那张脸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就像这间店铺一样。
十几天前自己偶尔来到这里,店铺的气息便给了自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不,今天又忍不住来到了这里。
其实,她一向只在那些地摊购买丹药,很少到这样的药行来,毕竟,药行的丹药要比地摊上的昂贵许多。
“这位客官,本店谢绝一切冲突……”
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同样既熟悉又陌生。
周世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紧紧地握着刀柄,一股强烈而又陌生的情感在心间流淌,这感觉让她激动之余又让她害怕。
她唯有紧紧地握着刀柄,就像是握着自己十五年的人生。
第六十五章 虎头蛇尾
“顾小召!”
几步外,传来一声惊呼。
赵如风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由于太过慌乱,将茶几上的茶盏带到,掉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的衣襟下摆满是茶水,不过,这时候,他全然顾不上。
“顾小召,你……你怎么在这里?”
赵如风手指着顾小召,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顾小召带给他的阴影太大了。
那一次,他纠众欺负顾小召不成,反被顾小召欺负,不得不在溪水里去洗了一次澡,当天,也没有参加双照堂的小考。
他原本计划寻几个好友或者花钱雇一批好手第二日去寻顾小召的晦气,然而,第二天却得到了顾小召越境挑战干掉了马千军的消息。
这个计划也就行不通了。
他寻思,要想报仇,炼体境的武者是指望不上,须得从长计议,花大价钱雇几个炼气境武者出马才行。于是,他派人寻了一些不得志的炼气境武者,准备趁顾小召外出时在坊市附近伏击对方。
人手差不多都已经雇好,也交了定金。
这时候,事情又起了变化。
顾小召不但踏入了炼气境,还在大比的时候击败了公认的天才人物顾战歌,获得了进入上院修行的资格。
于是,计划彻底泡汤。
那些被他雇来的江湖人物可以伏击下院的顾小召,他们却不敢伏击进入了上院的顾小召,一旦进入上院,顾小召便是滴水观的正式弟子。
伏击滴水观的弟子,别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打赢,他们也不敢去做。
那之后,赵如风就歇了报仇的心思。
没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见到了顾小召。
一开始,赵如风有些惊慌失措,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报仇机会。
顾小召居然和卫南这个混世魔王杠上了,大妙啊!
“哦,你就是顾小召?”
卫南眯着眼睛盯着顾小召,脸上依旧笑眯眯的。
“不错,我就是顾小召!”
顾小召的表情有些淡然,没有半点凝重,也没有丝毫的轻浮。
顾小召?
周世玉轻轻念着这三个字。
这名字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然而,她实在是记不得,一旦细想,头疼欲裂。
周世玉修炼的功法非常奇异,每精进一层,便会失去一段和过去有关的记忆,如今,已然失去了十岁以前的记忆。
这顾小召,难道是自己儿时认识的人?
她忍不住这样想。
“你就是那个把我那个臭屁的表弟顾战歌击败的顾小召?”
卫南轻轻摇着折扇,脸上的笑意变得神秘起来。
昨天,他前往滴水观拜访表弟顾战歌,却没有见到人,天柱峰的人传话说顾战歌正在闭关修炼,无暇见人。
昨天晚上,他在赵如风那里知道了顾战歌在擂台大比上惨败的消息。
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的他那时候非常开心。
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弟一向看不起自己,就连自己那个天才大哥,他大概也是不服气的。毕竟,十几岁就修炼到了炼气境第二层的家伙,有着足够的资格骄傲。当然,晓得这样臭屁的家伙也会吃瘪,他也有开心的权利。
“啪!”
卫南收起折扇,用扇头指着一旁默然站立的周世玉。
“这小妞,你喜欢?”
顾小召有些不明白这家伙的脑回路,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唯有沉默不语。
“呵呵呵……”
卫南大声笑了起来。
“英雄救美啊!英雄救美……”
随后,他往后退了半步。
“话本小说也不全是荒谬之言,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英雄救美……不过,本公子不开心,本公子居然成了反面角色!”
就在他大笑之际,一个身着灰色布衫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顾小召眯着眼睛,盯着那厮。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激发了照雪观。
那个中年人是个好手,在对方身上,顾小召感受到了类似展断的气息,这家伙应该是卫南的护道者,起码有着炼气境第四层的修为。
他倒不怕对方发难,毕竟,这里是滴水观的地盘。
只要他发出信号,坊市的巡护队就会赶到,何况,在坊市坐镇的是一位先天高手,在先天高手面前,卫家的背景也算不了什么。
“高叔,莫要紧张。”
卫南笑着向自家的护道者摆摆手。
“我只是和顾小兄弟话话家常,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样教训我那个臭屁的表弟的?哦,说起来,他还是你堂兄哟……这样的话,你我也算是转弯的亲戚,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
卫南的双眼发亮。
“至于这个女子,既然老弟你喜欢,君子不夺人所爱,做兄长的便让给老弟了,用不着道谢,有时间,你陪为兄喝两杯可好?”
顾小召掌握不了卫南的谈话节奏。
那家伙自说自话的样子让他无法回应,这种类型的家伙,他还是第一次得见,完全没有打交道的经验。
顾小召不想随着对方的节奏而走,也没有虚以为蛇的意愿。
他唯一的回应就是沉默。
他的目的很简单,不允许对方肆意妄为,不许他伤害到身后的这个人,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了。
对方愿意胡说八道是对方的事情,他无需理会。
见顾小召对自己的说话没有回应,卫南却也不见丝毫尴尬,他笑了笑,仍然是自说自话的节奏。
“既然老弟没有时间,那就下次再聚哦!”
说罢,他向顾小召抱了抱拳,不带丝毫留恋地转过身。
“哗啦!”
卫南打开折扇,摇了摇,朗声说道。
“我们走!”
随后,一行人便离开了。
水井坊的掌柜和众伙计这才将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卫南一行的阵势太过浩大,他们难免会有些担心。
顾小召缓缓转过身,目光温和地望向周世玉。
内心深处就像有电流掠过一般,有着强烈的震荡,然而,却一点也没有通过外部的表情显现出来,他控制得非常得当。
周世玉抬起左手,将额头飘散的刘海撩开。
她微蹙眉头,眼神有些迷惘。
“周世玉……”
顾小召脸上带着微笑,轻轻唤道。
“嗯!”
周世玉轻轻应了一声。
她仍然记不得对方,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像浪潮一样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心房,这种感觉让她不知不觉中卸下了防备。
她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第六十六章 贫民窟
兰溪呈几字将滴水观下院包围着,宽约二十来丈的对岸便是坊市的所在,河面上架着几条宽阔的索桥连接两岸,除此之外,在河面上也有着一些渡船往来,运送占地面积较大的巨型货物。
靠着河面的凤凰大街分东西两条,也是最为繁华的商业场所。
与之平行的有着九条大街,每向外一层,市面便萧条了几分,到第九条街的时候,虽然也有酒肆、商铺,经营的物品却要低廉了许多,大部分是茶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另外,第九大街和第八大街一样,都以住宅居多,且没有经过太多的规划,多是一些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将木屋隔开的多是污水遍地的小巷,生活在这里的多是冒险者和他的家属。
所谓冒险者,指的是那些没有背景的采药客、猎人、旷工……
这两条大街其实并非滴水观的规划,而是人们自发扩建所来。
前来滴水观坊市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需要地方睡觉,也就自己动手在坊市外搭建木屋,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规模。
顾小召在坊市租的那间院子位于第五条大街的范围,在那里,偶尔还能看见门阀子弟的身影。
一旦出了第五大街的地盘,就算是门阀子弟的禁区。
天云界西南三国,贵贱之分极其严格,就算是在滴水观坊市亦是如此。
滴水观坊市还好,在浦阳郡城等大城市,贵族和平民之间更是有着天渊之别,贵族所居住的坊市基本上自成一国,不许平民子弟踏足,一旦误入其间,就算是被射杀也是自找。
贵族不事生产,他们不需要平民侍奉?
他们不需要平民,他们有着无数的家奴和仆人。
这些家奴和仆人世代都是他们的财产,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拿顾家来说,一个算不上嫡系的顾氏子弟,一出生就有十来个下人围绕着他,这还算是简朴,换成以豪奢出名的卫家,这个人数还要翻上几番。
贵族所在的坊市,贵族所在的庄园不许平民入内。
平民居住的坊市贵族却有权进出,只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大部分贵族都不会涉足平民居住区,就算不得不寻某个平民办事,也会让自己的家奴出面,不会亲自和平民接触。
在贵族圈里有着这样的传言,说是和贱民们接触久了,血脉会变得不纯,日后,事事不顺,当有灾难降下。
对此,不少人深信不疑。
有着地球人顾心言记忆的顾小召自然明白,这是无稽之谈。
他从未把自己当成那些高高在上贵族,当然,那些贵族也不会把他这个私生子当成同类人。就算是他承继了顾氏三房,有着凌云爵的爵位,多半也不为顾战歌等门阀子弟所不容。
他也没有渴望对方接纳的愿望。
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身份、血脉、地位皆不可靠,可靠的唯有手中之剑。
一旦成就武圣,皇宫大院于他而言,亦不过是几间瓦房。
所以,顾小召来了,随着周世玉来到了龙蛇混杂的第九大街,来到了这条那些门阀子弟连听都不想听到的卑贱之地。
关于十岁前的记忆,在周世玉脑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然而,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个少年和以前的自己有着一些关联,若想要寻回十岁前的记忆,这个少年是一把钥匙。
是的,周世玉想要寻回以前的记忆。
之所以想要寻回以前的记忆,纯粹和她修炼的那门武道功法有关。
周世玉修炼的是一门名叫红尘淡雨落的玄功,此门功法虽然是武道法门,对于神念的修行却非常讲究。
这是一门奇门秘法。
修为的精进是以记忆为代价。
红尘淡雨落共有十三层,每踏入一层,周世玉便会遗失一段时间的记忆,现如今,她的修为是第三层的巅峰,只差一步踏入炼气境,付出的代价却是,遗失了十岁以前的记忆。
此时,只要她轻轻推开那扇门,便能踏入第四层,成为炼气境武者。
然而,这一步她却迟迟不敢踏出。
她不知道这一步踏出之后,自己又将遗忘一些什么。
若是失去了所有的过往,自己还是自己吗?
师傅羽泉子曾经说过,若是在突破到炼气境前能够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那么,便可逆运红尘淡雨落功法,以后,不再有失去记忆的担忧。
据说,这才是红尘淡雨落的正确修炼方法。
可惜,要做到这一步可谓是难比登天,至少,在羽泉观的记载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自己能够做到吗?
遇到顾小召,是幸还是不幸?
周世玉心中很是矛盾。
当顾小召说要送她回家,顺便拜访她的父亲周森时,她没有出言拒绝。即便,听着顾小召讲述的那些少年往事,就像是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在她心中没能掀起一丝微澜。
就像先前一见到此人,听到此人的名字所引起的激动乃是幻觉一般。
不管怎样,周世玉还是想试一试。
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她想尽了办法,也历经无数次的失望。
希望这个人不会让自己再一次失望?
她沉默着向前而行,在弯弯曲曲的巷弄穿行。
顾小召跟在她身后,在顾小召身后两三丈开外,跟着两三个水井坊药行的护卫,这些护卫只有炼体境的修为,护卫谈不上,也就当当肉盾以及跑腿而已。
一路行来,路面满是污水。
随处可见人们丢弃的垃圾,偶尔还能在墙角瞧见一些黄白之物,臭气更是弥漫在沿途,随风四处飘荡。
“你住在这里?”
顾小召的眉头轻轻皱起。
周世玉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扭头望了对方一眼,顾小召虽然皱着眉头,眉宇间却没有厌恶之色,表情一如既往地淡定。
身为炼气境武者,臭味什么的对顾小召没有影响。
如今的他,虽然做不到完全用穴窍来呼吸,屏息一个时辰完全没有问题。
污浊的地面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就算是从污水上面走过,只要运转真气,那些污水连他鞋底都无法打湿,更不要说鞋面。
对他真正有影响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弥漫在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暴虐、绝望、哀伤的各种念头,生活在这里的往往是最底层的人物,拼命地挣扎着求存,他们对生活的愿望很简单,活下去且尽可能地活得好一些。
所以,这里的红尘之气偏向于毁灭。
现实世界并没有给了他们多少希望。
第六十七章 故人已老
顾小召的神念如此强大,在体外形成了一道场。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中那些充满了各种负能量的念头,这些念头一旦沾染上来,就死死地纠缠着,有点像水鬼找替身一样,想要感染顾小召的神念,使其也堕入无尽的绝望之中。
换成其他符师,这时候多半就会将神念收回识海,断然将那些被不良气息沾染的念头斩断。
顾小召并未这样做。
他的神念依旧在虚空中荡漾,不曾断开和红尘之海的联系。
有着前世记忆的他非常清楚,无论你修炼武道、符道还是别的什么道,修炼的本质其实是修心,唯有将心神打磨得强大无比通灵剔透方才能谈及其他。
以前,他并不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嗯,准确地说,他知道有这个第九大街,他只是不知道第九大街会是这般模样,对他而言,这里乃是难得的修炼场所。
任凭自己外放的神念和那些念头纠缠牵扯,顾小召默诵经文,识海中,一轮明月升起。
脚下则徐徐而行,紧随在周世玉身后。
不一会,周世玉在一个破旧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围墙用石头胡乱堆砌而成,瞧着不甚稳当,似乎只要风稍微刮得大一些便会轰然倾塌。
围墙也不高,四五尺的样子,个子稍高一点不需垫脚便能瞧见院内的情形,不大的院子有几个木架子,上面架着几根竹竿,竹竿上面搭着一些洗干净的衣衫,多为布衫麻衣,大部分都打着补丁。
院门和围墙一样低矮,所谓的柴扉便是如此。
周世玉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顾小召稍微弯了一下腰,随着周世玉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的声音,一个正在屋角劈柴火的中年大妈站起身来,她放下手中的斧头,搓了搓手,咧开嘴角,露出笑容,也露出了发黄的大板牙。
“姑娘,你回来了……”
随后,她瞧见了顾小召。
这时候,顾小召身上穿着的仍然是滴水观上院弟子的制服。
要知道,在这片地界讨生活,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滴水观,就算是在第九大街厮混的这些冒险者,他们的第一要务便是要认得滴水观门人的服饰。虽然,在第九大街这片区域,偶尔也只能见到下院弟子。
像顾小昭这样来自上院的滴水观门人,他们很难得见。
就算偶尔有出身第九大街的孩子成为了上院子弟,他们一家也会很快搬离第九大街。
笑容像是僵硬一般停留在中年大妈的脸上,半晌,方才恢复平静,整个人变得拘谨起来,驼着背,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向顾小召问好。
“这位公子,光……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看来,她很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就有些结巴,一脸紧张。
“这是房东丁大妈。”
周世玉回头瞄了顾小召一眼,轻声说道。
“丁大妈,你好。”
顾小召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声好。
“公子……公子爷,好!”
一缕红云从丁大妈那张蜡黄的脸上掠过,她搓着双手,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心情激荡之下,让她难以自己。
要知道,若是于滴水观门人在道上相逢,丁大妈这样的底层人物唯有避让在道旁,低头行礼。
那些家伙总是高昂着头走过,眼中根本就没有丁大妈这样的人物的存在。
现如今,一个滴水观的正式弟子居然向自己问好。
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丁大妈,我父亲怎样?”
周世玉柔声问道。
“姑娘,你父亲还是老样子啊!”
听了丁大妈的回答,周世玉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
随后,她回头对顾小召说道。
“随我来吧……”
顾小召向丁大妈点点头,跟在周世玉身后绕过屋角,来到了一处偏房。
说是偏房,其实是用木板靠着围墙搭就的两间简陋的屋子,进屋之后,眼前一片漆黑,需要适应一会,方才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屋子不大,陈设非常简单,一桌一椅一榻……
一个人躺在榻上,他身形非常高大,那张榻的长度却不够,于是,一双穿着芒鞋的脚就掉在木榻的边沿。
那个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面容枯瘦,整个人就像是一副套在衣衫内的骨架子,瞧着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这就是周世玉的父亲周森?
算算年龄,周森如今应该四十岁不到,正是武者的黄金年龄。
为何变成这样?
顾小召能够感受到了独属于周森的神念,只是,从这具身体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神念非常微弱,就像是蜡即将燃尽的烛火,随时都有着熄灭的可能。
也就是说,周森命不久矣。
深吸了一口气,顾小召对一旁呆望着父亲的周世玉说道。
“周大叔,这是怎么啦?”
“父亲,这是中了失魂散的毒……”
周世玉淡淡说道。
“失魂散?”
“嗯,无药可救、伤及神魂的失魂散……”
周世玉抬起头,扭头望向顾小召。
黑暗中,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猫眼石。
“之前,父亲让我送他回横断山脉,想要和母亲合葬,可是……”
说到这里,周世玉的声音终于带着一些悲意。
“我不但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也记不得母亲葬在哪里,现在,只希望父亲大人能有片刻的清醒,告诉我母亲葬在哪儿……”
“为什么?”
顾小召有些吃惊。
一开始,他就觉得周世玉有些不妥。
只是,他还有着地球人顾心言的思维,不愿意追问别人的**,也就没有寻根问底打探对方这些年的经历。
如今,听到周世玉连自己母亲的坟地在哪儿都不知道。
难免有些吃惊。
“说来话长……”
周世玉叹了口气,给顾小召讲述了一段和她自己有关的故事。
只不过,她的记忆有着残缺,这故事并不完整。
在周世玉的记忆中,她能清楚记得的唯有十岁以后的经历。
那时候,她在一家名为羽泉观的道观修行,道观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道士,外人都叫她羽泉子。
和周世玉一同修行的还有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女孩。
周世玉在羽泉观修炼的时候,父亲周森就在羽泉观前以种菜和打猎为生。
所以,她有着父亲的印象。
失去过去的记忆之后,周森有向她讲述她童年故事,想要勾起她的回忆,然而听在耳畔,她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完全没有半点感触。
并且,第二天她就会把周森说的那些忘个精光。
只要是和过去有关的事情便会遗忘。
说起来,这样的秘密周世玉不应该告诉顾小召。
毕竟,对她来说,顾小召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周世玉还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相信顾小召是找回自己记忆的关键钥匙。
她没必要对他隐瞒什么。
所以,她继续说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同归于尽的报仇
十二岁那年,某一个春日。
樱花开遍了玉泉观周围的山峦,粉红、素白的樱花脱离了树枝,在春风中徐徐飞舞,漫山遍野弥漫着一阵幽香。
周世玉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
父亲周森来到观前,她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走出羽泉观,说起来,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和父亲见面了。
那时候,她的发端粘着一枚落樱,一枚粉色的落樱。
她知道,却并未抬手拭去。
不一会,那枚落樱非常自然地从发上滑落,随风掉落在地,用不了多久,便会变成了一团烂泥。
那一刻,周世玉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父亲周森是前来向她告别的,那兴奋的表情,高兴的语气,全是一种装饰,对此,她什么都知道,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周森说,这两年他经常把打来的猎物送给附近的一个庄园,和庄园的某个管事成为了生死之交。
前段时间,那个庄园需要增加一些人手,正好,由那个管事负责这件事。
于是,他准备投入那家豪门,成为豪门的家仆。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一般情况下,那些门阀世家很少招收外界的武者,毕竟,对这些门阀来说,忠诚始终摆在第一位。说到忠心,外来的武者肯定赶不上世代为奴的家生子。
只不过,有时候因为某些紧急状况,需要大量人手,一时间调配不过来,只好招收外来者。
经过重重考验,若这些外来者证明了自己对家族的忠诚,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家族的一份子。
有着地球人思维的顾小召,会觉得成为别人的家奴是一种耻辱。
他会成为,面对那样的状况,武者们大多会选择逃避,自由自在怎么也比受到约束要好吧!
实际情况呢?
实际情况和他臆想的往往相反。
这样的状况,那些武者往往趋之如骛,为了夺取一个进入门阀世家的名额,往往还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周森这样不经历一番争斗便能进入豪门,往往是大伙儿羡慕的对象。
周世玉能理解父亲周森的决定。
像父亲这样快四十岁了已经没有任何指望踏入炼气境的武徒,能做的事情不多。不管去镖局当个普通的镖师、还是做一个以打猎采矿为生的冒险者、又或是跑单帮都不是什么好营生。
运气好能活十来年,运气不好很快就会成为路边的白骨。
若是能进入某家豪门为奴,也许活得没有这么自由,然而,和独自在外闯荡,不知道安全了多少。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十二岁的周世玉非常忧伤,然而,和父亲一样,她把忧伤埋在了心里,笑着送走了父亲。
随后,她返回了羽泉观闭门苦修。
三年多的时间,周世玉进度惊人,修炼到了红尘淡雨落第三层巅峰,只需轻轻向前迈出一步,便能踏入炼气境。
十五岁的炼气境武者,这是豪门天才的标准。
然而,这一步她迟迟没有踏出。
她害怕自己踏出这一步之后,会遗忘掉许多,遗忘掉自己唯一的亲人。
这三年来,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见过面,不过,却没有完全断绝联系,时不时还会收到父亲的来信。
父亲在那个豪门做得很好。
很快,他就成为了庄园的管事,和那个把他介绍进来的友人平起平坐,甚至,得到了偶尔来庄园避暑的某个贵人的赏识。
那个贵人把他引为自己的长随,把周森带去了阆中。
阆中乃是阆中郡的郡城,是一座山城,濒临横断山脉,虽然,不及浦阳、江州等城市的繁华,对蜀国来说,重要性却一点不比那些大城要低。
这里有着好几个矿山,乃是兵器甲胄制造之地。
自从父亲周森去了阆中之后,相隔数百里,周世玉就不再收到父亲的信件,也没有了父亲的消息。
直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周森突然敲响了羽泉观的大门。
师傅羽泉子带着周世玉在观外和周森见面,周森向师傅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带着周世玉离开羽泉观。
师傅羽泉子是一个女冠,周世玉的那些师姐妹都是她从小收养的孤儿,羽泉观便是她们的家。唯有周世玉的情况不同,虽然,已经失去了十岁前的记忆,周世玉隐隐知道,自己似乎只是师傅的记名弟子。
因为某个人情,才不得不收留了自己。
所以,当自己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踏入炼气境,师傅也不曾催促自己。
整个羽泉观,也只有自己修炼了红尘淡雨落这门功法,师傅说是代她的某个师姐传授的这门玄功。
就算是这样,父亲的要求也很无理。
周世玉有些不安地望着师傅,担心师傅发怒,然而,师傅只是沉吟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父亲的请求。
最后,一向沉默的师傅只留给了她一句话。
好自为之。
当天晚上,父亲周森带着她离开了羽泉观。
一路上,两人昼伏夜行,不时改变行进方向,就像是在躲避别人追杀,就这样,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踏入滴水观范围。
父亲告诉她,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当然,周世玉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开了滴水观,七岁那年拜入了羽泉观。
在前往滴水观坊市的客船上,父亲告诉了她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说他中了失魂散之毒,已经活不了多久,他想要和她的母亲葬在一起,这也是他千里迢迢赶回滴水观的原因。
父亲说,他若是身死,她的杀母仇人也会同时丧命。
他们之间,有着彼岸花的牵扯。
彼岸花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花,传说开在阴阳两岸,来自黄泉地狱,有着黑白二色。
母子花也是黑白二色,不过,子花是开在母花的花蕊上。
彼岸花却不同。
彼岸花只有两个花瓣,一黑一白,呈太极形状交缠在一起。
将整朵彼岸花服下不会对人有害,就像服下一朵普通的花一样,没有坏处也没有什么好处。
彼岸花的奇特之处在于……
当一人服下黑色花瓣,另一人服下白色花瓣,服下白色花瓣的那人也就受制于服下黑色花瓣的那个人。
服下黑色花瓣的那人若是受伤,另一人也会在同样的地方出现一道伤疤。
服下黑色花瓣的那人若是死亡,另一人也会因为相同的原因受死。
当然,这依然有着条件限制。
首先,必须两人同时服下花瓣。
这一点倒是不难,彼岸花入水即化,无形无味无毒,根本检测不出来,唯一的难题是要怎样才能同时服下。
另外,两人同时服下彼岸花之后,十息之内,服下黑色花瓣的人必须有所行动,这样服下白色花瓣的人才能受到影响。
打个比方,十息之内,服下黑色花瓣的要是自杀,服下白色花瓣的人也会随之丧命,过了十息之后,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父亲周森和仇人同时服下彼岸花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吞服了失魂散。
失魂散,一种慢性奇毒,三个月之后三魂七魄离体,无药可救。
在这之前的两个来月,服药之人一切如常。
周森之所以选择服用失魂散和仇人同归于尽,有着上述因由,除此之外,他还想回到周世玉的出身之地,想要和周世玉的母亲合葬。
只是,不管父亲和自己说多少遍母亲的墓地所在,第二天,周世玉仍然会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父亲已经彻底昏迷,难道连他最后的一个心愿也不能完成。
一想到这,周世玉就无比难受。
讲完这段往事之后,周世玉抬头望着顾小召。
不知怎地,她觉得顾小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顾小召沉吟着。
他知道周森的故事,晓得周森的杀妻仇人乃是阆中郡第一豪门的上官家嫡系子孙上官无相。羽泉观之所以收周世玉为记名弟子,以及那个神奇的彼岸花的来处多半都和自己的父亲顾铨有关。
不然,以周森的身份地位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办到。
上诉两件事便是父亲顾铨给周森的报答吧?
即便如此,周森想要靠近上官无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定是计划了许久,也为此付出了许多。
周森应该是知道上官无相总有一天会返回自己家族,因此,他并未前往浦阳的紫气东来阁莽撞地寻仇。
所以,他前去的地方是上官家族的地盘阆中郡。
首先,将周世玉安排妥当,然后潜伏下来。
接下来,通过几年的交往获取了某个上官家管事的信任,抓住机会混入了上官家,然后,继续潜伏。
最终,他等到了上官无相的大驾光临。
通过这几年搜索到的上官无相的情报,周森百般投其所好,也就获取了上官无相的好感和信任,混到了上官无相身边去,成为了他的长随。
当他来到仇人身边之后,复仇计划也就完成了一大半。
最后,他抓住了机会和上官无相同时服下了彼岸花,之后,立马服下慢性毒*药失魂散,和仇人同归于尽。
整个计划策划了十来年,方才实现。
这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动用彼岸花,就算他真正成为了上官无相的心腹,也不可能将其暗杀。
一个是炼气境中期的强者,一个是一辈子卡在炼体境的武徒,动用武力刺杀?不过是天方夜谭。
这是顾小召的猜想,他觉得事情的真相多半也是如此,**不离十。
深吸一口气,顾小召望着周世玉,轻声说道。
“我有一法能让周大叔获得暂时的清醒,只是……”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这相当于回光返照,之后,周大叔便会……失去所有生机!”
周世玉瞧着自己的父亲,表情恍惚。
就这样,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她方才点了点头。
第六十九章 小无相决
申时三刻,太阳斜斜地挂在空中。
阳光落下,庭院一片金黄,带来秋日的丰腴。
地面上,偶尔可见几枚枯叶,这表明冬天也快要来临。
这里是顾小召位于第五大街的宅院。
此时,宅院一改往日的冷清,多了一些人进进出出,隐隐有人声穿过树梢爬上墙头在巷子内飘荡。
不久前,顾小召一行从第九大街来到了这里。
那时候,顾小召答应了周世玉,说是要把她父亲周森从昏迷中唤醒。
要想把周森唤醒,需要他施展一门秘法,这秘法来自少年小顾的记忆,第九大街所处的环境并不适合。再加上,他需要临时购买一些器具来布下阵法,故而,决定转移到这里。
周世玉租住的那个地方太过复杂,顾小召也不放心她一个人继续住在那里,他劝说周世玉搬到这里来住。
周世玉并未拒绝。
现在的她,一心挂着父亲周森的状况。
自己究竟是住在第九大街还是住在这间宅院?又或者是不是承了顾小召的人情,她并不在意。
顾小召让随行的一个护卫去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自己和另外一个护卫用床板将周森抬到了大街上,随后,上了租来的马车回到了第五大街,把仍然昏迷不醒的周森安置到了后院。
一阵忙活之后,申时左右,方才将所有的器具准备齐全。
与此同时,他派人去水井坊药行那边传了个话,不多会,便有一批武士赶来此地,带头的是一个炼气境第二层的武者。
施法的时候,顾小召须得心无旁骛,需要一批人护法。
武士们守护在外院,虽然,说话交谈都压低了声音,却因为人多的关系,难免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
张伯和那个炼气境武者守在内院的门口,不许外人进出。
整个内院只有顾小召、周世玉和昏迷不醒的周森,并无其他闲杂人等。
三人都在顾小召的练功房内,整间屋子空空荡荡,没有箱笼、家具、屏风之类的陈设,正中间唯有一榻。
昏迷不醒的周森就躺在榻上。
在他四周,摆放着九九八十一盏青铜油灯,油灯装满了油,灯芯由白棉现裹而成。所谓白棉,乃是一种奇特的棉,不像普通的棉花那样长在地上,而是结茧在几丈来高的树上。
白棉树喜阴,多长在阴气森森的坟地。
点灯的灯油也非凡品,名为阴沉水,多生长在暗无天日的地洞之中,有些像地底喷泉,却可点火燃烧。
此水燃烧起来之后,不仅不能取暖,周遭的气温反而会下降。
平时,多用作超度亡灵做法事所用。
九九八十一盏油灯按照周天星斗图围绕着昏迷不醒的周森摆设,一一点亮之后,屋内气温陡降。
顾小召望着周世玉。
很明显,周世玉对这些很是好奇,就算是符师施法,也没有这么多布置,不过,她一直在羽泉观清修,又失去了部分记忆,对此倒也没有多想。
“周妹,我在施法的过程不容外界干扰,一会儿,你就守在门外,若有人闯进来,格杀勿论……”
顾小召一脸严肃地说道。
周世玉同样面色严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瞧了一眼仍然昏迷着的父亲,猛地转过身,走出门去,打开门站在檐廊上,再回过头,将房门闭上。
屋内重新暗了下来。
顾小召深吸了一口气,表情郑重。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个术法是否能成功。
按照推算,应该有百分之八十几的把握,剩下的十几个百分点,就要看老天爷是不是能被自己成功地瞒过。
他布下的阵法乃是还魂阵,一会准备施展的术法是引魂咒。
在少年小顾的世界,妖魔鬼怪横行,和人类争抢着世界,在人类的聚居点外的荒野丛林,游荡着许多游魂和厉鬼。
有很多厉鬼以吞噬人类的魂魄为生。
故而,在那方世界,失魂症是一种很普遍的病症。
所谓失魂症,顾名思义,是指人在某种因缘巧合之下丢失了魂魄,若非是被厉鬼当场夺了魂,只要在短时间内寻到少年小顾这样的道士,做一场法事就有很大的机会将失去的魂魄寻回来。
周森服下的是专门针对神念的失魂散。
也就是说,如今的他魂魄正一点点散去,当三魂七魄都离体之后,他就会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这种情况和失魂症比较类似。
只不过,当顾小召瞧见周森的时候,他已经昏迷多日,魂魄也散得七七八八,要想让他重获新生,根本就没有可能。
顾小召能做到的就是将周森逸散在外的神念暂时召回来,以便让他的魂魄稍微变得凝实,暂时恢复清醒。
要做到这一点,还魂阵和引魂咒必须起到作用。
在那方世界,还魂阵使用的灯油肯定不是阴沉水,灯芯也不会是白棉,不过,都是阴属性的物事。
在顾小召看来,应该问题不大。
就算不起作用也没有什么,它原本起的就是辅助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引魂咒。
引魂咒,须得以灵霄真决为根底,若是没有灵霄真决引动天地灵气,再是念诵引魂咒也是无用。
这方天道对灵霄真决有着排斥,根本用不上。
不过,顾小召修炼的是无限万象通明录。
这时候,他识海中已然多了一段经文。
经文的名字叫做小无相诀。
海纳百川探气诀中的海纳百川可以将进入体内的异种真气化解,甚至能模拟出异种真气的频率波动。
小无相诀的功用与之类似。
运转这门功法,可以模拟出灵霄真决的灵力波动频率。
无限万象通明录的无限便是这层意思。
不管哪一种天道法则,它都完美适应。
解开束发的发带,任由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顾小召闭上双眼,脚下踏着禹步,歪歪斜斜地走着。禹步是那方世界做法事时必踩的步伐,传说和天上的星斗有关,所以又有着练虚踏斗的说法。
天云界的星空和那方世界的星空全然不同,禹步多半没有作用。
不过,法事有着独特的程序,顾小召没必要改变,也就一切照搬,若是有着道袍和桃木剑,这会儿也会用上。
脚踏禹步之时,识海中,观想一轮明月。
默诵小无相诀经文,引动天地灵气入体,将其转化为灵力,和施展灵霄真决时有着同样波动频率的灵力。
果不其然,这种灵力波动并未受到天云界的天地法则排斥。
若是他强行直接运转灵霄真决,这会儿多半已经吐血三升。
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了,顾小召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随后,他微微张嘴,轻声地念诵起来。
念诵的正是引魂咒的经文。
静室内门窗紧闭,这会儿,室内却有风吹来,油灯的灯火在风吹拂之下微微摇晃,咒文声抑扬顿挫。
周世玉站在门外,神情紧张。
第七十章 聂
知了在院内院外不知疲倦地叫着。
夏日已过,在生命即将逝去的这个季节,它们的叫声变得更为疯狂,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绝望感,让人很是烦躁。
聂曾广有些无聊地啃着鸡腿,先是将肉撕咬下来,随便咀嚼几下吞下肚。
接下来对付的便是他最为喜欢的腿骨。
上下两排牙齿将腿骨衔在中间,嘴巴鼓得高高的,随即,猛地用力,合上牙齿,看似坚固的腿骨不费吹灰之力便碎了,于是,聂曾广眼中的人间至高美味骨髓便从粉碎的骨渣从流了出来。
舌头呼啦一卷,骨髓在舌尖停留了片刻。
聂曾广眯着眼睛,味蕾感受着那股至高美味,随后,将它连着那些骨头残渣一起吞落腹中。
不一会,他就两手空空。
嘬了嘬尚有卤油的手指,聂曾广黑黢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
蒋记卤鸡的味道就是霸道,不愧是第五大街上的招牌名菜,就连那些从来不去贱民开的酒楼茶肆消费的门阀贵族子弟也有偷偷派下人前往蒋记购买。那些家伙自以为做得精明,实际上,隔着老远,聂曾广便能嗅到他们身上的蒋记秘制卤油味。
他瞧了瞧坐在对面的张伯,一丝精芒在眼内一闪即逝。
一开始,他准备和张伯聊天。
聊天的内容好找,这间宅院乃是有名的鬼屋,他想问张伯有没有做噩梦撞鬼。
大多数老年人因为太过孤独,若是有人和他交谈,肯定是求之不得。
然而,张伯的耳朵有些背,他须得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见。
聂曾广不能大声说话,顾小召有吩咐,不许他们大声喧哗。
所以,一向喜欢说话的他只好憋着。
幸好,他在蒋记酒楼那里买了两只卤鸡,可以吃鸡打发时间。
聂曾广的爱好非常简单。
第一是聊天,无论什么时候嘴巴都停不下来,就算是一个人独处,也会自言自语;第二便是享受美食,蒋记卤鸡也算他最爱的美食之一,尤其是鸡腿中的骨髓,那味儿可算是天下第一。
现在,美食享受完毕,又不能说话,他多少觉得无聊。
他歪歪斜斜地靠着院门,抖动着双腿,百无聊赖地从门口向里面探出头去,想要看看里面。
院门后是一面石屏风,就算他把脖颈扭成麻花,也看不到院子里的状况。
不过,他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张伯的不满,张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炼气境武者。
年轻的时候,张伯也是个武者,作为一个冒险者在横断山脉一带讨生活,虽然没有什么名头,却也过得还好。只是,将军不离马上死,水罐难免井边破,在他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想要返回老家养老的时候,却遇到了仇敌。
年轻的时候,他和对方结了仇。
在冲突中,他占有上风。
后来,那厮就不知所踪,当他重新出现在张伯面前的时候,已经成了某个豪门的管事,手底下有着一批人。
张伯被其重创,打下悬崖。
最终,他活了下来,武功却被废了大半,原本是炼气境第二层的武者,待他能自己走路的时候,修为就已经掉落到了炼体境。
他身上的伤势一直不曾好完全,随着年龄的增长,武道修为还不停地往下掉。
当顾小召把他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和不曾修炼的凡人并无区别。
对这样的他来说,每多活一天都是捡来的,一辈子无牵无挂,死亡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敢瞪聂曾广。
只因为对方不听顾小召的吩咐。
聂曾广尴尬地笑了笑,将脑袋缩了回来。
他恨不得将眼前的老货一刀干掉,像嚼鸡腿骨那样将对方咬碎,然后,一口吞落下肚。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聂曾广并非顾氏的家生子,凡是顾氏的家生子都以顾为姓,如顾飞扬、顾大忠等等,若是顾飞扬等人能够突破到炼气境中阶,修炼出罡煞,便会脱离家生子的关系,得以获取本姓,允许他们创建一个小家族,成为依附顾家的旁门。
聂曾广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旁门家族内。
他的祖上曾经是顾氏三房的家生子,其中的一个祖上得到了某个奇遇,修炼到了炼气境大圆满的境界,只差一步就成就先天。
于是,那位祖上得到了祖先的姓氏,改为聂姓。
之后,聂家就作为顾家三房的附庸在某个小镇扎下根来,世代繁衍,有很大一部分寒门的由来都和聂家类似,他们大部分都是世家的附庸。
聂曾广是聂家某房的庶子。
豪门庶子都不受人看重,何况寒门庶子。
所以,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都乏善可陈。
更糟糕的是,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嫡系哥哥不怎么靠谱,长期起来,都以欺负他为乐,一旦觉得不爽就会在他身上找平衡。
聂曾广不过是中人之姿,家族长辈自然不会帮他出面,对他基本是放养状态,说是漠视并不为过。
他这一辈子或许就这样过了。
在成年前,如果没有在哥哥们的欺负下丧命,那时候便可到家族的某个商行去当一个小小的管事,娶上一门妻室,简简单单的过一生。
然而,有时候剧情并不会像常规那样发展。
在聂曾广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即将被打发出去前往一个小镇的聂家酒楼当管事的时候,他竟然成功踏入炼气境。
这是一个奇迹。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是炼体境大圆满,自然,也没有什么丹药辅助,每个月分配下来的那点资源也经常性被克扣。
那些欺负他的同父异母兄长,也仅仅有一个突破到了炼气境,却因为失败了好几次方才依靠丹药突破,终生都会停留在炼气境第一层。
他突破的时间虽然晚,凭借的却是自己的力量,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
那之后,聂曾广成为了聂家的宠儿。
以前,那些欺负过他的兄长,除了那个炼气境的家伙之外,都被远远地打发了开去,分配到的资源也不多。
弱肉强食,即便是在一个大家族,也遵循着类似的规律。
后来,聂家发力,耗费了一个大大的人情将聂曾广送到了顾家,毕竟,聂家的家传功法也来自顾家,却要粗疏许多,炼体境的基础功法还好,一旦涉及到炼气境的功法,自然是远远不如顾氏。
在顾家,耗费了十年光景,聂曾广修炼到了炼气境第二层。
这个速度和那些豪门出身的天才相比自然奇慢无比,然而,聂家并不曾失望,在寒门子弟中,这样的修炼速度也算不得慢。
聂曾广必须在顾家工作三十年才能回归聂家,这是聂家和顾氏订下的契约。
这三十年,聂曾广若是不死,多半能修炼到炼气境第三层,若是有着某些奇遇的话,突破到炼气境中阶也何尝不可。
那时候,他返回家族,便可成为家族最强的武力。
要知道,聂家老祖之后,传承百年的聂家还不曾有一人突破到炼气境中阶。
聂曾广前面几年是在浦阳度过,主要是修炼。
六年前,他被顾铨打发到滴水观坊市来,看上去像是被流放了,其实不然。
顾铨把他打发到这里来,不但让他守护水井坊药房,也让他听从展断的吩咐,成为顾小召的安全屏障。
他做得很好。
那段时间,即便顾小召躲进了滴水观,刺杀仍然层出不穷。
在一次必杀的伏击中,聂曾广舍命救过顾小召。
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情,一群死士竟然将一架强弩分拆着带进了滴水观坊市,把它架在了水井坊斜对面的屋顶上。
他们就这样潜伏在那间屋内整整半年,终于等到了顾小召出现在水井坊门口。
随后,有些死士发起了必死的冲锋,将展断稍稍引开,这时候,屋顶上的强弩就发射了,一根五尺来长的弩箭电射而来。
当时,聂曾广正好护卫在顾小召身侧。
他帮顾小召挡开了那根弩箭,说是舍身相救并不为过,为了挡开那只弩箭,聂曾广的真气都被震散了,丹田受创,将息了大半年这才恢复正常。
当时,聂曾广正好打通了四十处穴窍。
他只要打通第四十一处穴窍便能突破到炼气境第二层,因为这件事情,足足往后拖了大半年方才成功。
对于这样的事情,顾小召自然记得。
在他看来,聂曾广这人能够信任。
所以,他这次召集人手前来护卫,便让聂曾广带队,没有找别人。要知道,水井坊药房的护卫中,聂曾广只是副手,护卫首领是炼气境第三层的关龙兵。姓关的是两年前来的,那时候,顾铨已经和刘氏有了协议,不再有针对顾小召的刺杀。
深吸一口气,聂曾广站起身。
原本吊儿郎当的姿势没有了,脸上也不再有油滑的表情,一下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引得对面的张伯好奇地看着他。
他裂开嘴,笑了笑。
由于面色太过黝黑,笑容露出的牙齿也就白得发亮。
“你听,蝉声没有了……”
他对张伯轻声说道。
张伯皱起了眉头。
的确,蝉声没有了。
四周的温度陡降,就像突然间跨入了冬季,知了那令人烦躁的鸣叫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聂曾广闭上眼睛,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像是喟叹一般轻声说道。
“好天气,正当杀人时!”
第七十一章 圆月弯刀
睁开眼,就像黑夜中跃出的闪电。
张伯站在聂曾广面前,对方睁眼之际,突然间,他觉得甚是刺眼,忍不住便眨了眨眼。
眼睛一闭一睁。
当张伯睁眼之际,视野中,竟然是一片花海。
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绿的、黑的、蓝的……
各种各样颜色的花朵在他眼前绽放,像一个旋转的万花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甚至能嗅到百花盛开时馥郁的芬芳。
随后,一切戛然而止。
黑暗笼罩一切、黑暗吞噬一切……
张伯仰面倒下,眉间多了一条红线。
这时,聂曾广低着头,瞧着不知何时出鞘的横刀,刀身雪白如水,像是一泓清泉,在斜阳映照下缓缓流动的一泓清泉。
他叹了叹气。
他昂起头,眉宇间多了一丝倦色。
随后,他走进院门,绕过屏风,出现在后院。
这时候,张伯的身体方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周世玉瞧见聂曾广持刀缓缓行来,她的手放在了刀柄之上,脚尖在檐廊上一点,整个人便跃了起来,轻飘飘的如柳叶飞坠。
对方刚刚出现在眼前,一缕杀气便迎面本来,如利刃扑面,气机牵动之下,周世玉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脚尖落在地面,踩在一枚落花之上。
下一刻,周世玉出刀。
腰间的弯刀离开刀鞘、离开手心,滴溜溜打着旋儿向出现在屏风前的聂曾广懒腰斩去,其速甚快,如同一轮飞行的圆月,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哼!”
聂曾广鼻间轻哼一声。
脚下不停,只是挥动手中的横刀,斜斜一斩。
就像是挥动苍蝇拍拍打苍蝇一般,姿态轻描淡写。
“呜!”
刀锋斩断空气,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
一缕刀气脱离刀身,飞速前行,迎面撞上了极飞而来的圆月弯刀。
“嚓!”
空气中有着电火花闪烁,一声沉闷的声响在空中回荡。
圆月弯刀前进之势被刀气挡住,不进反退,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向周世玉飞了过去,眼看她便要被自己的武器所斩。
周世玉没有躲避,仍然向前急奔。
就在即将斩到自家主人之际,圆月弯刀贴着她的腰际飞了过去,落在了她身后,然后,像是有着无形的线牵着一般,从檐廊那边绕了一个弯,转了回来,继续在她身后飞舞而来。
“呔!”
周世玉轻喝一声,出拳。
她没有修炼到炼气境,也就无法外放真气。
不过,借着身子前冲之势,这一拳却极其刚猛,给人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就算是炼气境第二层,也会觉得难当其锋。
然而,聂曾广并非炼气境第二层。
实际上,他已经修炼到了炼气境第四层,乃是罡煞境的强者。
他一直在隐瞒自己的修为。
是的,聂曾广是离别堂的杀手,乙申五号。
在离别堂内,丙类杀手都是消耗品,只能刺杀一些低阶人物。
乙类杀手则不同,最低也是炼气境中阶的人物,平时都有着自己的身份,不像那些丙类杀手,连自己原本的记忆都没有。
聂曾广的确是聂曾广,并没有人冒充。
他之所以在二十岁的时候突破到炼气境,和一次奇遇有关,也就是那次奇遇,他成为了离别堂的一份子。
丙类杀手根本就不知道离别堂的可怕,也只有聂曾广这样的乙类杀手,才明白离别堂的强大。
离别堂其实并非单纯的刺客组织。
之所以以杀人为业,一方面是为了堆积资源,另一方面也与修行有关。
杀戮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离别堂行的是以杀证道。
像顾小昭这样的目标其实不应该出动乙类杀手,然而,世事无常,有些事情不能以常理度之。
聂曾广并不知道水井坊后院的刺杀事件,那时候,他还在兰溪河边的制药坊值日,负责看护制药坊。
当他知道的时候,那个丙丑17号已经自杀了,整个行动也以失败告终。
不久后,他收到了秘法传讯。
联络人要他负责刺杀顾小召。
这是第二次刺杀,不容有失,负责安排刺杀计划的家伙决定动用他这个暗藏的棋子。
之所以如此,第一他就在顾小召附近,以前因为救过顾小召一命,深得顾小召信任,有的是刺杀的机会;第二他有着炼气境中阶的修为,就算是暗杀不成,变成强攻也没有什么问题。
区区一个无名小子,断不能让对方逃过第二次刺杀。
不然的话,就会有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离别堂脸上。
果然,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
说起来,聂曾广心中难免有些感触,毕竟,和对方相处那么久,彼此之间多少还是有着一些牵连。
对陌生人下手和对熟人下手终究还是两个概念。
他又不是丙类杀手那种行尸走肉,他还有着人类的情感。
只不过,生意就是生意。
生意面前,感情什么的都只是浮云。
虽然有着感叹,却也不妨碍他对顾小召下手。
当然,他可以选择强攻,不过,身为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杀手,聂曾广还是习惯于暗杀。
于是,当他感觉到顾小召施法进入了紧要关头,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行动,先是一刀斩了张伯,现在,又面对着周世玉。
一个不曾踏入炼气境的小丫头,不足为虑。
面对周世玉的拳头,聂曾广手腕一抖,反手挥刀,又是一缕刀气斩向对方,硬碰硬,他岂能避让。
这时候,跟在周世玉身后的圆月弯刀却后发先至。
它呼啸着从周世玉身后冲了过来,旋转着继续向前,将聂曾广发出的刀气挡住,然后往一侧抛飞而去。
红尘淡雨落这门功法的神秘之处便在此。
它能够祭器。
所谓祭器便是将神念分割一部分在武器之上,日夜蕴养,久而久之,这武器便有了灵性。
所以,圆月弯刀能够随着周世玉的心意而动。
将对方的刀气驱散之后,周世玉这一拳也就再无阻碍,继续向前冲去,犹如滔滔大江,气势雄浑。
聂曾广没有料到这一招,再发刀气已然来不及。
他冷哼一声,体内真气勃发,胸腹前便布下了一层罡煞。
周世玉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上面。
下一刻,她的身影倒飞而回,一掠四五丈,摔倒在檐廊一侧的花坛上。
“米粒之珠!”
聂曾广冷哼了一声。
随后,他保持着原来的节奏,一步步向前。
周世玉从花坛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圆月弯刀像回巢的鸟儿一般投向她的右手,随后,她紧握着。
这时,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周妹,让我来,你去看看你父亲,他有话对你说……”
回过头,顾小召站在廊檐下。
第七十二章 恶斗
“为什么?”
顾小召轻轻问道。
这句问话来的莫名其妙,聂曾广却晓得其中的意思,他沉吟片刻,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此一时,彼一时。”
这个答案也来得莫名其妙,顾小召却明白了。
他微微皱着眉头,拔出手中的剑。
“来吧!”
随后,他缓缓步下檐廊。
聂曾广活动了一下脖颈,歪着头,眯着眼睛,瞄着神色自若的顾小召。
他原以为顾小召会因为自己的背叛而情绪失控,就算不歇斯底里,也会烦躁不安,又或是充满愤怒,无论如何,也不该像现在这般云淡风轻。
说实话,这样的顾小召让他有些欣赏,不愧是自己曾经救过的少年。
原本以为能够轻易干掉对方的想法恐怕不太现实了,一会儿,须得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心态才成。
聂曾广缓缓向前,手腕轻轻抖动,手中的刀锋像风吹过的湖面一般漾起涟漪,顷刻间,刀气便如江河浪潮一般向前狂涌而去。
顾小召心如止水,所有的情绪都已不复存在。
照雪观心法已然运转,神念密布在身体一丈三尺开外。
他抽出名为照雪的长剑,剑气从剑身穿行,向外弥漫开来,犹如一缕缕无所不在的清风,向前飞掠而去。
风与浪在半空中相逢。
顿时,激起万丈波澜。
“呜呜呜……”
半空中,一股龙卷风蓦然升腾,打着转儿向左侧掠去,掠过一棵低矮的塔松,像陀螺一般将塔松卷在正中心。
随后,龙卷风并未流连,转而向空中飞去,消失在屋檐上方。
那棵塔松却已变了形状,光秃秃的只剩下了一根主干,所有的旁枝和叶片都变成了绿色的碎屑掉落一地。
这棵塔松和两人连成了一个三角形,只是,它距离顾小召比较近,离聂曾广要远得多。
也就说,剑气的威力不如刀气。
这很正常,毕竟,聂曾广的修为远比顾小召深厚。
说实话,这个结果聂曾广并不满意,他虽然并未出全力,只是发出普通的刀气,而非刀罡,然而,也不应该是炼气境第一层的顾小召外放的剑气能够抵御的,毕竟,顾小召才踏入炼气境不久,最多打通两三个穴窍罢了。
如今看来,应该是不止。
天才?
要知道,这家伙一个多月前还是炼体境锻骨期。
一个多月就修炼到这样的程度,打死聂曾广都不信,在他看来,顾小召应该和自己一样,一直在隐瞒修为。
有很多小法门都能做到这一点,只要不和先天高手当面,就没有被拆穿的可能。
只是,那又如何?
就算对方隐瞒了修为,那有如何!
自己只需一刀斩去即可,万物皆灭。
聂曾广深吸一口气,修炼许久的紫白眉罡煞在体内经脉内循环了一圈,随即,手中的横刀就多了一层紫金色的光晕。
他是金属性的身体,修炼的自然是金属性的功法。
五行真气,金属性锋锐第一,杀伐第一。
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聂曾广大鸟一般跃在了空中,手腕一抖,一缕紫金色的刀罡向着三丈开外的顾小召疾斩过去。
到了他这个程度,炼体境的武道法则已经无用。
炼体境武徒之间争斗,最忌讳的便是人在空中,那时候无力可借,招式一旦用老被对手找到空门的话,只能任人宰割。
炼气境中期则不同,只要改变体内真气的运行轨迹便可在空中随时改变身形,除此之外,若是改变真气的运行速度,也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速度。
面对紫金色的刀罡,顾小召面色未变。
他继续向前走着,待得刀罡堪堪斩到之际,他一个猫腰,身子像箭一般向前直直地窜去,眼看刀罡便要从他头顶掠过。
然而,这时候刀罡却突然下落,速度变得奇快无比,人的肉眼根本就跟不上。
这时候,顾小召若是继续前冲,刀罡便恰好落在他头上,锋锐无比的刀罡可以像切豆腐一般将他斩为两半截。
这便是罡煞的厉害之处。
炼气境初期的武者虽然可以外放真气,但是,真气一旦外放就无法控制,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前行。
罡煞则不然,随时可以改变方向以及运行速度。
有着地球人顾心言记忆的顾小召有个非常恰当的比方,炼气境初期的真气就像是出膛的炮弹,而炼气境中阶的罡煞则是安装有电子设备的空对空导弹,能够跟随着目标行动的轨迹而行动。
顾小召知道这两者的不同,自然不会自投罗网。
照雪观心法发动,身边一丈三尺开外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即便是罡煞,探气决依然能准确地探测出轨迹。
刀罡一变化,顾小召的身形也有了变化。
原本像箭一般窜出的身形却像钉子一般钉在了地上,动如脱兔转而变成立如青松,动静之间的转化煞是诡异。
若是有人在一旁观战,真气牵引之下,多半会感觉胸闷,想要吐血。
刀罡落下,下方却空无一人。
它凝在空中,像是有灵性的小兽一般,似乎在嗅着目标的气息,想要探明目标的所在。
顾小召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伸出长剑,轻轻在刀罡上一点,一缕剑气从剑尖勃发。
一缕紫金色的光晕在照雪剑上闪现。
紫白眉罡煞沿着照雪剑的剑身传递到了顾小召那里,顾小召只是截取了一点。
之后,他轻轻抖动长剑,将罡煞抖了出去,掉落在地,将院子中间斩出了一道三尺来场一尺来深的裂缝。
说起来话长,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的事情。
这时候,聂曾广仍在空中,尚未落地。
他冷哼一声。
手腕不停抖动,转瞬间,便发出了四五次刀罡,像波浪一般叠加着向顾小召斩去。
紫金色的光芒在空中纵横,四面八方皆是,像是一张紫金色的大网,笼罩之处,无处可逃。
顾小召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随后,他动了起来。
就像打真人电子游戏一般,他在紫金色的光芒中穿梭。
忽而快如闪电、忽而慢似老龟、忽而站立像松、忽而像纸片一般以奇怪的姿势折叠、忽而挥剑轻点……
最终,他冲开了那张紫金色的大网的笼罩,分毫未伤,疾风一般迎着眼看便要落地的聂曾广急冲而去。
第七十三章 符
聂曾广很诧异!
聂曾广很愤怒!
对方竟然能躲过自己以刀罡布下的刀阵,简直不能饶恕!
这时候,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内心深处突然升起的一丝不安,他仍然以为自己心如磐石,仍然有着必胜的信心……
想要和自己近战?
瞧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顾小召,聂曾广紧紧地抿着嘴唇。
那就来吧!
他低吼一声,身子如巨石一般下落,与此同时,一道匹练般的紫金色刀光向着靠近的顾小召当头劈去。
这一次,顾小召没有闪躲。
一旦闪躲,就会错失良机,就会让聂曾广落地,站稳脚跟。
毕竟,就算聂曾广能在空中转换身形,能够短时间内停留在空中,这样的状况终究不是常态,要消耗大量的真气,饶是他已经是炼气境中阶,时间稍微长一点,依然是消耗不起。
顾小召一边向前奔行,一边挥动手中的照雪,一缕缕剑气从剑尖挥洒出去,像是阳光照耀下的喷泉。
剑气和刀罡相碰,瞬间便消失无踪。
与之相比,刀罡的颜色只是略微黯淡一点。
只不过,顾小召一口气发出了好几道剑气,当最后一道剑气和刀罡相碰的时候,两者同时间消散。
这时候,顾小召已经奔到了聂曾广身前。
他举起长剑,一道剑气向上撩去。
聂曾广若是下落,正好和上撩的剑气相遇。
好个聂曾广,不愧是炼气境中期的强者。
这时候,他的身形却凝在了空中,挥动横刀猛地下劈。
刀罡并未外放,而是凝聚在刀身上。
没有任何阻碍,横刀将剑气瞬间劈散,聂曾广强行落下。
一连发出了好几道剑气,这时候,顾小召体内的真气也趋于枯竭,毕竟,他才打通了九处穴窍,不管怎样努力,真气的总量始终有限,临时转化也转化不了多少,比拼消耗,他不可能是聂曾广的对手。
唯有比拼剑招。
趁着聂曾广落地立足未稳之际,顾小召挥动长剑,剑尖斜指对方小腹。
聂曾广闷哼一声,来不及向左右闪避,也无法后退,他像木桩子一般站在地上,反手挥动横刀。
横刀以一种奇快无比的速度向照雪剑格挡开去。
顾小召眯着眼睛,手腕一拧,长剑也在空中一凝,转而刺向聂曾广的膻中穴,变招之快,变招之疾,匪夷所思。
“呔!”
聂曾广低吼一声,刀背上挫。
刀锋既然落空,那就用刀背来格挡。
然而,这一格依然落了空。
顾小召早就有所预料一般,剑身突然向上凭空抬了一尺,剑尖直指聂曾广的咽喉,一缕剑气勃然激发。
这一次,聂曾广难以变招。
他心中大恐。
这家伙修炼的何种秘法?
说到如何控制真气,竟然比自己这个炼气境中阶的强者还要自如!
聂曾广微微低头,张开嘴。
“呼!”
一道紫色的罡煞箭一般地从他嘴里喷射出来,恰好打在顾小召迎着他咽喉刺来的剑气上,将其打散。
不仅如此,那道罡煞继续向前,朝着顾小召迎面打去。
这是聂曾广救命的绝招,称之为口中箭。
时常在咽喉下藏着一道罡煞,非危机状况下不得动用。
很明显,顾小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的反应还是非常的快,竟然弃剑,整个人向后飞退开去,只差一点,那道紫色罡煞不曾将其追上。
没有剑的顾小召已然不足为虑。
聂曾广低吼一声,持刀追了上去。
挥刀疾斩。
刀光如匹练,映照在顾小召眼底,惊魂夺魄。
顾小召的身体像软麻花一般扭着,以这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躲了这一刀,然而,聂曾广留有后手。
既然刀锋不曾砍上,那就用刀背。
手腕一抖,刀背向顾小召砸去。
刀背虽然不够锋利,然而被其砸中,顾小召这条小命同样难保。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阵的大呼小叫,外院的那些人听到了后院的响动,正向着这边奔来。
不过是土鸡瓦狗。
聂曾广不曾把那些护卫放在眼里,他眼中只有一个顾小召,森然的刀光下,顾小召的脸色苍白无比。
顾小召无法闪躲,他的选择很简单。
拳!
他出拳!
方寸之间发力,此之为寸拳。
右手五指紧握,指节凸起如小山,生硬粗暴地向砸来的刀背击去。
“哼!”
聂曾广冷哼一声。
一道紫金色的光晕在横刀上闪烁。
和我硬碰硬?
小朋友,你想多了!
顾小召神色不变,拳势仍然一往无前。
即将与刀背相撞之际,一抹紫金色光晕在他的拳背上凸显,色泽有些黯淡,不如刀身上的光晕耀眼,然而,的的确确,那是紫金色的光芒。
山寨版紫白眉罡煞!
先前,顾小召冒着奇险截取了聂曾广的一抹紫白眉罡煞,在打斗中,通过海纳百川的转化,摸清了紫白眉罡煞的波动频率,在这一刻,似模似样的施展了出来,虽然,没有原版的威力,却也差不了太多。
“砰!”
一声巨响。
拳头和刀背撞击,漾起了紫金色的光芒。
“啊!”
聂曾广大张着嘴,瞳孔微微扩张,有些惊吓过度。
怎么会?
怎么会!
他心中就像有一千头草泥马神兽跑过!
击出这一拳之后,顾小召继续向前。
这时候,聂曾广方反应过来,他挥动左手,立掌如刀,掌沿闪过一抹紫金色,向迎面冲来的顾小召砍了过去。
顾小召也举起了左手。
左手的五个手指弯曲着、扭成了一个奇怪的手印。
左边瞳孔一轮圆月,右边瞳孔则是一卷缓缓展开的卷轴。
“哞!”
顾小召低吼一声,声音犹如一道闷雷在院中轰鸣。
小无相诀在体内运转,模拟出了灵霄真决的灵力波动,与此同时,识海内旋转的那只卷轴摊开的部分有一道经文色泽突然黯淡下来。
一道莲花般绽放的赤色火焰在顾小召的五指间旋转,随后,向咫尺处的聂曾广面门急奔而去。
“符师!”
能够不靠符纸施展的符法的唯有符师。
聂曾广大恐。
以致声音都有些失真了!
仓促间,面门上便布下了一道紫金色的罡煞。
赤色火焰打在紫金色罡煞上,聂曾广心往下一沉。
这么近的距离,自己施展的罡煞就算能够抵御住符法的冲击,两者之间相撞引起的震荡效果也够自己吃上一壶。
然而,他又料错了。
紫色罡煞虽然漾起了波澜,却不曾被火焰打散,反倒是赤色火焰像是碰到了大水一般,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这符法的威力未免太小了!
聂曾广心中有些疑惑。
这时候,顾小召已然从他身侧掠过。
他转过身,身躯有些摇晃。
聂曾广闷哼了一声,一脸的疑惑。
他低下头。
不知什么时候,他胸前多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从前胸一直贯穿到后背的大洞,瞧着这个大洞。
他的双腿一软。
随即,瘫软在地。
饶是炼气境中阶的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势,也是活不成。
“嘿嘿……”
他伏在地上,干笑着,死死地盯着面前顾小召穿着芒鞋的双脚。
“你躲不过第三次……”
他喃喃说道。
随后,双腿一伸,没有了呼吸。
第七十四章 生死一线牵
顾小召面色苍白如纸,身躯摇摇晃晃。
这时候,外院的那些护卫蜂拥而至。
第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时,顾小召已然站定,笔直如松,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让人完全看不出深浅。
瞧见院中的一幕,护卫们表情各异。
一个是大伙儿的主人,一个是朝夕相伴的伙伴、人缘极好的带头大哥,两个人为什么会生死搏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饶是诧异,却没人出言相问。
“聂曾广犯上作乱,想要刺杀我,已被我就地格杀,尔等需引以为戒,若是有什么不敬的心思,最好收起来……”
顾小召厉声说道。
“小的不敢!”
“姓聂的狼子野心,活该千刀万剐……”
“早就知道这家伙不妥了,哎,可惜小的没机会面见少主,痛陈厉害!”
……
护卫们跪倒一地,有的沉默无语,有的则大表忠心,嘈杂的人声和不知什么时候再起的蝉鸣声夹杂在一起,无比的喧嚣。
顾小召觉得太阳穴生疼。
他举起双手,往下一压。
“闭嘴!”
护卫们纷纷收声。
“把这厮抬下去,搜一下他的身子,看看有什么奇怪的物事……”
顾小召用手指着顾寅,沉声说道。
这群护卫大多是从外面招来的,唯有顾寅是顾家的家生子,七年前,他随着展断跟着顾小召来到了滴水观,当初,那批人还存活着的不多,他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是顾铨的长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算可靠。
只不过,前有顾闯刺杀,后有救过自己性命的聂曾广想要杀自己。
顾小召已经不怎么相信所谓忠诚了!
忠诚这玩意和背叛其实是一体双面,只要代价给的足,随时都会变成另一个面孔,让你大吃一惊。
不管怎样,这些人中间也就顾寅看着可靠,所以,顾小召让他负责此事。
“诺!”
顾寅兴奋地应道。
七年前,发生过家生子背叛的事情,若非周世玉的父亲周森所救,顾小召也就丢掉了性命。
那件事之后,跟随顾小召前来滴水观的随从受到了大清洗,若非顾寅的父亲跟着顾铨已经很久了,他多半也要受到牵连。
即便逃脱了清洗,这七年来,顾寅过得也不好。
他被边缘化了。
分配到的练武资源数年不变,升职加薪之类的更是与他无关,于是,他变得沉默了,活得就像是一个隐形人。
现如今,顾小召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怎能不兴奋?
只要把少主交托的事情办好,便可以重新获取少主的信任,以后升职加薪再也不会和自己无关。
待得顾寅和一干人抬着聂曾广的尸体退下,顾小召吐出一口长气,双腿一软,瘫坐在花坛的边沿。
这一战,他已油尽灯枯,无非是在强行支撑。
好险!
若不是自己能够施展符法,让对手措不及防,这会儿,躺倒在地多半就是自己了,毕竟,对手是炼气境中阶,修为远胜自己。
就算如此,能够获胜还是有着运气的成分。
那方世界的少年小顾和天云界的符师学徒一样,只能依赖符纸施展符法,无需符纸虚空画符的本事是没有的。
然而,到了天云界之后,情况又有所不同。
顾小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自己若是用小无相诀模拟灵霄真决的灵力波动,竟然能够激发识海中那只卷轴中自己能看到的符文经文。
那道符法激发之后,卷轴内的经文光泽便会黯淡下去,需要间隔许久方才能重新亮起来,这个冷却期有多长,暂时他还不得知。
除此之外,若要激发符法,须得消耗大量神念。
顾小召的神念非常强大,可以和符师相比拟,然而,如此海量的神念,也仅仅只能激发两道符法而已,激发之后,便会陷入油尽灯枯的境界,就连维持照雪观心法的力量都没有。
让人吐血的是,耗费如此多神念激发的符法威力却不怎么样,一个火球术产生的杀伤力也就和一道剑气差不多。
这样看来,激发符法好像并不划算。
然而,生死搏杀并非做生意,账不能这样算。
很多时候,并非威力强大的招数便是最好的招数,实际上,时机最为重要,在最恰当的时机使出最适合的招数方才是正选。
就像顾小召和聂曾广的这场厮杀。
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聂曾广都占有上风。
他的修为远比顾小召深厚,厮杀的经验也丰富,想要靠一些小技巧给他挖坑基本上不可能。
为什么他失败了?
原因很简单,他没有料到顾小召居然会施展符法。
这么说吧,在天云界,就算是符师施法也需要一定的缓冲时间,有个说法叫虚空画符,也就是说你必须在虚空中画符,不管是一笔还是两笔,总之是要画的。而顾小召却非如此,他只需要激发识海中的那只卷轴中的经文,便可以将符法施展出来。
这个程序非常简化,说是瞬发亦不为过。
只不过,符法的威力不强,距离更是够呛,堪堪三尺左右。
所以,先前交战的时候顾小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要靠近聂曾广,聂曾广误会了顾小召的打算,还以为顾小召想和他比拼招式。
对此,他并不害怕。
甚至,他愿意放顾小召近身。
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顾小召是不是长有六只眼,还是使出顾氏的家传秘法,居然能逃脱他用刀罡布下的刀阵。
远攻的效果不好,那就近身搏杀吧!
反正,他只要全身布下罡煞,也就和刀枪不入差不多,那时候,只要他攻击对方的份,顾小召只能被动挨打。
聂曾广万万没想到顾小召居然能瞬发符法。
仓促之间,他将所有的罡煞都激发出来挡在了自己面前,即便如此,他还在担心自己能否挡住。
要知道,聂曾广也见过符师施法,这么近的距离,符法的杀伤力远超炼气境中阶武者施展的罡气。
谁想这火球术的威力如此差劲,威力仅仅和一道剑气差不多。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在那一瞬间,顾小召连着激发了两大符法,直奔面门的火球术不过是幌子,真正致命的是紧跟而来的第二道符法,锋矢术。
由于他将罡煞布在了面门,胸前也就无遮无拦。
顾小召施展的锋矢术从他前胸贯入,从后背贯出,活生生地打出了一个洞,胸腔内的脏器全部变得粉碎。
为此,顾小召也耗尽了全部神念。
若是一击不中,他只能任人宰割。
还好,他成功了。
成功了,他便活着,失败者则倒下,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便是世间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