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叫花子军团
“你……你,怎么才来呀……”
如歌又跳又叫,用粉拳捶打着他的胸膛,泪飞顿作倾盆雨。
“如……晶,晶晶……我不知道……”
迭遭奇遇,身处诡异,令满江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问,你到底是谁?是否还记得,中秋夜擂台上那个非常拉风的少年。
熟悉温暖的怀抱几乎令如歌沉醉,痴痴仰望着夜夜入梦的郎君。俊秀的脸庞,薄薄的红唇,眸子亮过星辰。他的个头更高了,身体更壮实了,唇上还出现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平添男子气概。
她本来有一丝忐忑的,因为除了梦中的形象与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有她。
在梦中他唤自己为“晶晶”,此刻再亲耳听到,如歌差点晕厥。她相信,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这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盖世英雄。纵然前生已成虚妄,今世不会再是烟云。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织成了荆冠;所有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凝成了珍珠。
可是,你为什么才来呀……我在这岛上担惊受怕,怕等不到你,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现在,拖累哥哥也为了我,战死了……
一想这儿,如歌心中又生出了无限委屈,无限气恼,一口咬向他的肩膀。
“嗷……”
满江红动也不敢动,更不敢运劲抵抗,痛得牙齿缝里“滋滋”直冒寒气。嗯,还得装作啥也没有发生,对面好一大堆人在看着呢,形象很重要。
他在跳下来时,“坎肩”被疾风鼓荡卷到了膀子上,所以如歌这一口咬得结结实实,毫无折扣。她抿抿小嘴,似乎有点懵懂,似乎在回味,见他肩上一圈清晰的牙痕迅速泛红,幸亏没有出血,心中又生出了无限歉疚与爱怜,贴胸挨脸紧紧抱住。
“你是我的……再也不准走……”
她睫毛犹沾泪水,娇唇呢哝,一颗像在云中飘呀飘呀,幸福得忘记了身体的存在。
自己是如歌?还是晶晶?那又有什么关系!
华夏的男女之防,古已有之。孔子去见南子,子路就非常不高兴。后来,唐代《女论语》提出,“内外各处,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互不通名。”自从南宋理学兴起,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之后,更加变本加厉,至明代则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烈女传》中,屡屡出现男子触碰肢体后便自戕,甚至为了不让医生切脉而活活病死的例子。
海岛虽然远离朝廷,戒律却还像天条一样在人们的脑袋里面存放。所以,就算摆明了逃出囚岛,白起也要用花轿来抬如歌,盗匪也不敢抢了民女就胡天胡地。盗亦有道,绿林中最看不起的就是采花淫贼。
满江红仿佛天神一般从天空跳下,震撼了所有人的感知。而如歌当众搂住他,更是突破了人们心理承受的极限。
老头子们赶快垂下头,口中念叨“非礼勿视”,瞥见旁边的楞小子似乎看傻了,便狠狠一个“爆栗”敲过去。姑娘小伙子们的心脏砰砰直跳,学老人的样子低头不看,还有一些羞得捂住了眼睛,指缝却张开足以飞进一只苍蝇。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冰河“咔嚓”裂开了一条细缝,许多人心中禁锢的铁幕也被拉开一线,一些不明不白的情绪似乎涌了出来。又似乎脑海中灵光一现,照亮了幽暗幽深的角落,见到了出离想象的事物,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满江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歌紧紧搂住,心在跳,手在抖,好像回到了十八-九。嗯,现在就是十八-九。他脸热心跳,尴尬异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了一点。如歌觉察出异动,松开手后见他盯着自己胸口皱了皱眉,便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抛开,又扯掉霞帔摔在沙子地上,狠狠用脚去踩。
如歌的痴心妄想,太荒唐了,连强盗们都是知道的。见到她祷告三声后,天空真的飞下一个“人形生物”,许多人吓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嗯,海岛缺乏蔬菜,他们都有夜盲症,眼神本来就不咋地。
貌似,连大当家也不敢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吧!
可是,胆敢杀人放火的强盗,十有八-九是不敬畏鬼神的。孟广乍见满江红,自然不会像沙滩上的老人诚惶诚恐,但一股寒意也腾腾腾从脊梁骨升起。当土匪的,眼力比身手重要。他知道来硬点子了,比被海浪拍打了千万年的礁石还硬,硬得他只想拔腿就跑。
可这样跑回去,恐怕脑袋不保哇,大当家杀人就跟拍西瓜似的!
他撇了撇苦涩干枯的嘴巴,两个不怕死的亲信会意,手执棍棒梭镖蹑手蹑脚潜了过去。
满江红不必回头,看如歌的神色知道有异,转身便见到一枝梭镖正刺向胸膛,一根大棒当头劈下。呵呵,来得好!他在一瞬间弓步踏向前,一掌砍去,枪杆顿时断裂,枪头飞上了天。手执梭镖的匪徒手掌开裂被震出血,吓得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满江红右脚轻抬,由内向外画了一个圆弧,踹向了挥棒匪徒的胸膛。这一脚叫“缠丝侧高踹”,朱富贵教的。虽然只是极简单的基本功招式,使足了一样威力巨大。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匪徒像石头一般飞起,“嘭”一声撞到了山崖,然后像一张破纸似的滑落,崖壁上留下好大一滩血迹。有伶俐的匪徒赶快跑过去探了探鼻息,朝孟广摇了摇头。
瞬间击杀二人,满江红退回转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如歌,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而两个偷袭的匪徒却一死一伤。
这,这,好似仙人在施展法术!
众人堆里飘出了“啊呀”的惊叫,先是阳平,后来却统一拔调成了“入”声。个个都半张着嘴,眼珠子机械地转动,跟庙里泥塑的小鬼一般。
孟广干巴巴咳嗽一声,色厉内荏一扫沙滩上众人,指着满江红喝道:“哪里跑来的扶桑浪人,大家还不操家伙上。”
切,傻瓜,没人理他。
不过,这一位从天上跳下来的少年英雄,样子委实奇怪了一点。倭寇是大明的死敌,扶桑浪人就梳朝天小辫,倒真有几分相似。
靠,这厮蛮狡猾的,想先给小爷扣一顶屎盆子……满江红刚要有所动作,就感觉脖颈处窸窸窣窣,一双青葱般的小手把束马尾辫的藤条解开了。
“晶,晶,你先回……你妈妈那边去。”
“嗯……”
某位大姑娘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看着沙滩上黑压压跪倒的众人,一想到自己方才的忘形,顿觉羞不可抑,掩面而奔。那姿势,真叫一个妙曼风流。凌沙微步,罗袜生尘。
满江红见到那一大群人还傻傻地跪着,便上前七八步,双手平端,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起来,都站起来。”
靠,这台词怎么这么熟悉?小爷还真是没想象力呀。
众人闻言,立刻呼啦啦站起。
满江红指着先前带领四人收拾灰烬的老者,问道:“这位老人家,是里正吧,麻烦过来一下。”
那老者闻言,顿时面上生光,疾步前行,差点摔了一跤。
“您老指认一下,前天动手的凶徒,是哪几个?”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一下子挺直,浑浊的眼珠子一下变得贼亮。匪徒中有数人默默转过身去,或以袖遮面。
老人颤颤巍巍点出了五人,有两个已经一死一伤。
“就只有这些了?”满江红问。
“容小老儿再想想……那一天人多,觑得不是太清楚,好像……”
“老爷子,咱家同你无冤无仇,只偷吃了你一块腊肉,可不要瞎攀乱咬哇!”
匪徒中有人率先聒噪起来,吃满江红一瞪,立刻噤声。
老人又缓慢走上前几步,非常得意地把那帮匪徒瞧过来瞧过去,就差在脑门写上“嘚瑟“二字。凡被他目光扫到的无不毛骨悚然,尽量缩小体积。被点出的四个人却不作声,眼光只是瞟孟广。孟广攥紧刀把子,面色铁青,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
“老爷子,咱家偷了你的腊肉,明儿就补一条大鱼。”
“老爷子,不是俺说,菜园子也该收拾收拾。俺别的没有,就一把力气……”
……
老人家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满江红道:
“来的人多,动手的,好像只有这五个……”
“那好,麻烦您老找两个人把陈秀才抬走,带着村上的人往后退……一直退到,那块大石头边上去。”
这一片沙滩有五百多米长,一百多米宽,在尽头处还有一个海湾,矗立着一块四五米高的大石头,好像一个观礼台。
那里正七十多岁了,啥事没经历过?他听了这一句话,心里面倍儿清楚,闻言立刻照办。
众人簇拥着林四娘一家呼啦啦后撤,特意把青壮散布在左右守护。如歌牵着如画,面孔绯红,嘴角浅浅一勾,只管低垂着头往前走。倒是如画那小妮子不安生,不断地回头望,又低声询问姐姐,姐姐只是笑而不语。
满江红瞧在眼里,微微一笑,转身走向群匪。
在这一段时间里,众匪走又走不得,打又打不过,惶惶不可终日。
带头人孟广思来想去,也没盘算出一个万全之策,见到满江红回转,只得一抱拳干笑道:“少侠请了,敢问是何门何派的高足……”
满江红冷冷扫视着面前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叫花子军团”,厌憎之心大起。领头的人中等身材,却穿着一件大号的印满铜钱的员外绸服,前胸后背都是油渍与破洞,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囚犯是朝廷刀下的鱼肉,却觑得机会就压迫更弱小者,应该是不能算人了!
见对方不应,孟广咬了咬牙,道:“如果早知道如歌姑娘是少侠的人,孟某绝不敢前来。但这样回去,俺也交不了差,只好请少侠指点一二。”
这货样子粗鲁,心思却细致,没开打先挖好退路,摆明了情况无奈,不是生死相搏,你丫好意思下狠手不?搞定对方当然好,万一搞不定,也有老大顶着。
孟广谨慎地绕着满江红游走,越走越快,突然大喝一声,幻化出三、四个身影,扑了过来。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比起中秋夜花戎同郭春海的交手,还是差太远太远。满江红清清楚楚看出哪个身影才是实体,当即吐气发力,以拳对拳,迎了上去。
孟广这一拳未尽全力,准备随时后撤。但满江红出拳如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感觉一道刚猛无俦的力量袭来,立刻踉踉跄跄后退,右臂由拳及腕及肘及肩,骨骼尽碎。
没有试探周旋,不需要招数花巧,只一拳便破了武师金身,如同成年人击打破布娃娃。
孟广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左手托住右臂团团乱转,痛得额上冷汗直冒。奶奶的,老子本来是虚招,你丫冲上前硬把它变成了实招,不带这么玩的!
满江红抢入孟广背后的匪徒中,如虎入羊群。有不长眼的上前拼命,出拳则拳碎,出脚则脚折,挥棍则臂断。
只数息之间,有四个人便被他从人群中揪出,摔在了十几米外的沙滩上。
余匪一声唿哨,一瘸一拐撒丫子就朝坡上跑,个个争先恐后。还有那腿折了的,爬也要爬回去,实在是太凄惨了。孟广踌躇了一下,也急忙尾随而去,一边跑一边庆幸方才没有拔刀。
这哪是什么上天派下的英雄,分明就是幽冥冒出的杀神!
太可怕了,太凶残了!
“知道为什么揪你们出来吗?”
满江红踱到四仰八叉的几个人跟前,冷冷问道。
“少侠饶命……俺没有动手,是曹三那贼胚杀了如风!”
一条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汉子一边磕头,一只手却指向倒在悬崖下同伙的尸体。
这一下提醒了另外三个,纷纷磕头如捣蒜,口中咬定了曹三。
满江红心情烦躁,哪里还理会这些狗血倒灶,喝道:“拖起曹三,去海边。”
四个人抬起曹三的尸体到了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不用满江红开口便自觉跪下了。如风的骨灰就是从这里洒下了,石缝间还能见到深深浅浅的痕迹。
“我不想动手,也从来没有杀过人。我觉得宇宙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人的生命,因为它代表着无限可能……姥姥在剖鱼前会念咒语,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对于你们几个家伙,老子什么都不想念。鱼儿吃饱了,是不会残害同类的,你们连畜生都不如……老子不是吃斋念佛的老和尚,却也不是杀人狂魔,还没做好杀人的心理准备……姥姥从小教育我,要做乖孩子,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可如果老子不宰了你们,如风兄弟未必肯答应……”
不等满江红说完,四个如丧考妣的家伙顿时从绝望中看到一丝曙光,立刻磕头的磕头,痛哭的痛哭,好不热闹。
“如风兄弟呀,哥哥被猪油蒙了心,请你宽恕……”
“风兄呀,我可没有动手,只是一不小心绊了你的脚,请你饶过……”
“风老弟呀,来世俺一定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
满江红冷眼觑了一阵,突然说道:“宽恕是如风的事,我只负责送你们去见他!”
这,这……什么情况?四个人傻眼了。
满江红起脚如电,“噗噗噗噗噗”五声连响,五条黑影飞出一百多米外砸入水中。
你们也配叫人?满江红啐了一口。这一脚踢断了脊椎骨,如果还淹不死,再从食人鱼嘴下逃生,小爷再考虑是不是饶了你们。
他知道在环岛的珊瑚礁中,生活着一群群的食人鱼。有一点像个头奇大的鲫鱼,牙齿却锋利得如同剃刀,连海龟的硬壳都能刺穿。
奶奶的,小爷的心肠好像变硬了,也变狡猾了。方才小爷可没有动手,是出脚!
远远的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满江红心头一热,又见海面没什么动静,等一阵子后便走回沙滩中。
坡上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少顷,四十几人手提棍棒刀叉顺坡跑下,散开成一个大圈把满江红团团围住。
满江红轻蔑地瞅着灰不溜秋的“叫花子军团”,有点纳闷。这一批人无论战斗力、精神状态还是器械精良,都比南澳小镇的海神帮差得远,凭什么压制住青壮超过一百的村民?当初小爷手提一柄渔叉,就能杀穿一条街,快来一个厉害的塞牙缝!
某人的乌鸦嘴,再次神验无比。
匪徒们突然又爆发一阵鼓噪,只见数人簇拥着两条汉子从坡上走下,身穿不伦不类的破旧官服,恐怕就是花戎口中的大当家白起和二当家肖平。
嗵……
嗵……
嗵……
左边为尊,那人二品绯袍绣锦鸡,一米七五的身高,鹰视狼顾,凛然生威。
相貌非常普通,但你在千百人中,绝对会一眼看到他。似乎这个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扭曲了空间,扭曲了视线。更有滔天杀气直入云霄,令胆敢不服者心寒畏惧,战战兢兢万马齐喑。
这便是岛上的暗夜君王——人屠白起。
白起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满江红的心坎上,战鼓轰天擂响,令他瞬间升腾起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靠,不会吧,宗师!
这货竟然是——大宗师!
小爷想哭了,不带这么玩的!
虽然坡上坡下,隔得还很遥远,但白起带给满江红精神上的压力,居然超过了鼎盛时期的花戎同蝶舞。
这不可能呀!朝廷封锁严密的囚岛,每三个月一次的按例巡查,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大一个逆天的bug存在?
明白了,原来几十个爪牙只是摆设。
岛上人为什么不敢反抗?是因为同这货一比,全成了小白兔。
这货一个人,就可以屠光全岛,还不带喘气的!
第八十九章 单挑
白起的面孔阴冷阴沉,犹如一块生铁,在众匪面对坡方向留出的缺口处停下了,眯缝眼睛盯紧圈子中心的青年人,想起了少年时在山林中突然遭遇一条年轻的豹子。那畜生也不逃,只弓低腰身用冷幽幽的目光对视。只要他再踏近一步,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厮杀。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紧张、刺激、兴奋、血脉偾张!
在被朝廷的天师擒拿之前,一定也存在过好多这样美好的时光,可惜都记不清了。
“大当家的,交给我吧……小的们,准备……”
二当家肖平停顿了一下,见白起没有反对,便一摆手下达了命令。匪徒们立刻高擎棍棒、渔叉,有六个拔出了尖刀,居然还有人手提拆成两半的火钳冒充四棱青铜鎏金锏,气势汹汹对准了满江红。
白起看了看肖平,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微笑,上半面颊的皮肉却不动,显得异常诡异阴森,又意味深长。
“且慢……咳,咳……”
只听到一声大喝,仿佛半空中炸响了一个有气无力的闷雷,伴随一连串剧烈咳嗽,花戎从悬崖小道飞跑而下。他体内空荡荡的,一丝残余真气也不能凝聚,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阻隔着气息流动。这一嗓子铆足了劲,差点把喉咙喊破。
见他走近,肖平一惊,犹豫后做出欲单膝跪倒的架势,拱手说道:“参见盟主!”
花戎哈哈大笑,大大咧咧一摆手,说道:“免了,肖平,别令你边上的不痛快了。天狮寨已破,这里没有什么盟主,难为你还记得花某……白老大,别来无恙!”
肖平连忙顺势站直,吁了一口气,垂手而立。
白起冷哼一声,道:“白某人……还不至于如此气量狭小。不念旧主之人,亦会背叛新主。”
“好,果然是一条好汉子,有情有义!”花戎竖起了大拇指,道:“这位兄弟也是一个情种,白老大,就饶他一回怎么样?”
“怎么饶?他来历不明,必是朝廷的探子。”
“我问过了,他是半个月前从朝廷的海船上逃出,这几天才漂流到岛上的。花某以人头担保,这是天狮寨的人,绝无问题。”
“哼……”
你还以为自己是绿林盟主呀,你的人头值几个钱?老子伸手就能拧下!
白起冷哼一声,不再搭腔。
粮食没有凑齐,岛上还有一个秘密,令他不能马上就离开。面前这个奇怪的青年非杀不可,否则自己的地位将被动摇,传说弄不好就成真。若不是顾忌独自一人操控不了大木排,他恨不得杀一个鸡犬不留,直娘贼统统死光才舒坦。
花戎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猜不出白起心思,腆着老脸说道:
“白老大,你也是久负盛名之人。我这个兄弟不懂江湖规矩,也活该你出手教训。”
言下之意,靠人多不算英雄好汉,有种就单挑。
白起冷笑一声,心想若杀不了他,只怕不等岛上人复仇,自己这一身肉就先被狼一样的众匪剁成酱,还混个屁。
他一跺脚,地表颤抖,尘沙腾起,一条细线顷刻延伸开来,如蛇一般盘旋,在众匪面前围出了一个半径三十多米的大圆。
满江红瞧在眼里,惊在心里。
这一幕,同龙九用真气控制烟雾的原理是相通的,难易程度却有好几层楼的差别。想那烟雾轻灵,全部加起来的分量,恐怕都重不过一粒砂!
这个叫白起的人形怪物,就攻击力而言,见过的人中,只有南海派外门第一的余沧海可以比拟。戎哥以前还说要打一场挑战赛,简直是开玩笑!
“敢踏入圈中者,死。”白起冷冷说道。
众匪闻言均慌不迭退后,小心翼翼离沙线两三米。大当家的说死,那是绝对活不了!
花戎自然盼满江红赢,肖平则心情复杂,余下匪徒也表情各异。有的以为只是走过场,大当家的宰掉这小子会跟嚼一根葱那么简单。有几个见识了满江红如天神临凡那一幕的,心里则打起了鼓。万一这小子赢,自己不被岛上人打死,也会被官兵杀死。左右是一个死,还不如马上奉他为主,扯起风帆就跑。
在坡顶留下三人远远望着这里,却不见三寨主孟广。
白起脱下破烂官服一丟,慢慢朝圈中走去。
满江红微闭双眼,紧急调动灵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在狂野奔流,无从渲泄。他手臂一扬,如歌遗落的小剪刀电射而出,直入云霄。遥遥的天空有一个黑点随即陨落,歪歪斜斜掉入了丘陵中,原来是一只凶猛的白腹海雕。
第九十章 刀尖上跳舞
恶虎寨的匪徒们出现后,退到海湾处的众人一阵骚动,十几个大胆的青年交头接耳,商讨是不是操家伙打回去,助英雄一臂之力。里正带着几个老人像纠察一般巡视,见此情形狠狠训斥。几个青年犹有不服,嘴里兀自嘟囔,却遥遥望见白起绯红的官服现身,顿时如同被捏住了颈子的鹅,出不了声。
如歌蹬踏着像阶梯一般的小石堆,爬到了高台上眺望。她没有穿鞋,麻布足衣沾了些灰,动作倒是利索得很。妹子如画抓紧她的手跟随,生怕姐姐掉下去。林四娘跺脚叫嚷,却把女儿唤不下,正在着急间,二十几个健妇自觉涌来,陪着她一起把高台密密围了两圈。台子不算很高,下面又是沙滩,就算掉下来也有人接着,不打紧的。
海湾的拐角风大,吹得衣带飘拂,如歌用手按住,下意识攥紧了,面孔平静,看不出一丝慌张。
自从见到满江红后,她灵魂深处似乎有东西苏醒,对眼前的事物产生了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以俯视的视角看待。所以,尽管知道满江红这一战关系到自己终身,甚至许多人的生死,她却不会像普通的痴情女子幽怨妇人,哭哭啼啼冲上前去同生共死。因为她知道,那只会拖累了郎君。
若要活,咱们便一起活;若要死,咱们便一起死!
其他人屏息静声,踮起脚尖伸长颈子遥遥地望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因为这一战,关系到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白起离岛前必有大动作,又被这么一刺激,不暴走是不可能的。飞龙将军是指望不上了,只能依靠这个天上掉下的奇怪少年,如歌梦中的盖世英雄。
满江红随手飞起一剪射杀大雕,将体内的劲力宣泄了一些。刚不可持久,弦不可紧绷,一张一弛才是正道。
他脱下半截无袖衬衣的“坎肩”,仔细叠好,在圈子边线找到一块石头压住,返身平静地打量对手。
以天眼观察,白起的丹田曾经像花戎一样被废,但是又愈合了,留下老大一个疤痕。他经络中流动的气息极为精纯,毫无阻滞。更为可怕的是,真气中似乎有灵能存在。
满江红自从万分之一的身体转化后,对灵能特别敏感,粗晓威力。打个比方,武道的内气像燃煤释放的热能,修真的真气像磁场释放的电能,而灵能则像核能,一点点外泄便惊天动地。理论上,万流归宗,热能可以产生电能,电能也可以制造热能,灵能要制造出热能、电能的效果更是毫不费力。但热能与电能却深入不了原子核这一层级,产生不了中子裂变,从而引发链式反应。
任何能量的释放,必有载体,方呈现效果。要有附属,才能放大威力。原子-弹在真空还是城市爆炸,其破坏力有天壤之别。
满江红的载体只有强悍的肉身,做功以机械能为主。不清楚灵能一旦同真气结合,会产生怎样的威力。就如同,核能你清楚,电能你也清楚,但掺杂了核能的电能,那是个什么鬼?
月亮粑粑的,人家自出洞来无敌手,小爷一出洞就撞到丧门星,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他晦气地啐了两口。
满江红飞剪射大雕,镇住了众匪,均齐刷刷扭头望向雕落的方向,更有人不由自主地吞下了口水。地方可要记清楚,待会就跑过去捡了,洗巴洗巴熬一大锅汤,再搁点野菜蘑菇,啊哦……那滋味,准保能够鲜掉舌头!
白起没有被镇住,慢慢朝前走去,脚下凝重如负千斤重物一般。沙滩上松软的地方,普通人行走顶多掩住脚面,但他每一步都深陷及踝,一路上留下了深深足迹。
待双方距离只有丈余,白起停了下来,身子下挫,双手上举,捏成爪形。
满江红踏了个丁字步,握紧双拳,微躬腰斜肩,小心翼翼地戒备。
貌似不对呀,难道宗师打架也动手动脚,汗水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那姿势,多么地……不高人呀!
殿堂能做到内气外放,身为宗师的白起如何没有玄妙手段?可若远远地站着,虚按一掌,以真气震碎这小子的内腑,他软不拉叽倒下去了。高明是高明,却没有视觉冲击力,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历代统治者为什么喜欢斩首、车裂、凌迟等酷烈的处决形式,就是这个道理。像什么鸩酒毒杀、湿纸闷杀,也只有少数大人物才享受得到。
只见白起吞喉张嘴,露齿瞠目,脚下一跺,一声大喝就扑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
这是近战短打中最为刚猛的虎拳,发劲凶猛,运用丹田之气,以意导气,力随气出,势烈刚猛,逢桥断桥,逢空补缺。俗话说,刚不可久,体质一般者根本不能修习。
白起的身形之快,甚至超过了当初花戎同郭春海那一战,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这可不是孟广那样的障眼法虚招,全是硬桥硬马的实招,因为速度太快而拖出了一片片残影。
在白起扑来之初,满江红调整姿势,伸出一手搭向其手臂,想使个顺水推舟,借力化力。但使了一半就无法继续,对方的手臂像坦克伸出的炮管,沉重无比,根本拨不动。眼瞅着爪子依然直奔自己肩部,他只得沉肩侧身,回退躲避。
虎拳倚仗的,岂仅仅是速度,力道之刚猛与气势之凶悍犹在首位。
白起感觉手上一空,不等招式用老便踏前一步,一腿飞起,旋身横扫。
“嗖”,似乎空间都被踢破,现出一道灰色轨迹。
起脚三分虚,虎拳一般极少用,起脚便是杀招。上一招猛虎探爪,对手如果闪避,便只能后退或者侧移。这接下来的虎尾腿横扫千军,再也无从躲开。
满江红感觉自己的速度还快上一线,可白起这两招衔接紧密无比,他才闪开一爪,脚下都没有站稳,对方一腿又堪堪扫到腰间。
后退已经来不及,用手硬封只怕也够呛。急中生智,满江红顺势后仰就地一滚。
远远的海湾传来惊叫,众匪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原来满江红自出场以来,无一不是绝顶高手的风范,但高手又怎会摆弄这般有损颜面的难看姿式?只有花戎微微点头,心道满哥儿手段驳杂,居然连地趟拳败中求胜的“就地十八滚”也会。
其实哪里是什么地趟拳,这一招叫满地找牙,是满江红幼时和顽童打架练就,熟极而流。常被打得遍地乱滚,败中是肯定的,求胜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白起见他滚地也不追击,待立起身后又是一招饿虎扑食。二人纠缠成一团,渐渐分不清谁是谁了。
远处的众人捏了一把汗,近处的众匪则张大了嘴巴。近些日子,大当家越来越凌厉,出手不过一招,以雷霆之势一击必杀,今日怎么缠斗这么久?
这二人犹如飞速旋转的齿轮,一触即分,一分又合。没有杀气外溢,不见罡风裂空,尖锐的呼啸却如一柄柄锋利飞刀横扫四方,夹杂着拳脚接触的闷响如一柄柄重锤乱砸。
众匪捂住耳朵退后数米,突然有一粒飞砂如箭矢一般打穿了一人的嘴巴,吓得又继续往后,竟然把圈子扩大到了海边与悬崖。只有花戎同肖平还矗立在最前头,但也退了好几步。
看着中间那团模糊的灰影,人人寒噤不止。若是在后世,他们便能清晰地形容出此刻感受。那就像两台高速旋转的绞肉机在进行齿轮啮合,任何东西落入其中都只有一个结局,被撕碎成粉末。
沙粒石子开始像波浪一般朝外涌,不多时,沙滩隆起了一个数米高硕大的环状沙丘,中间却凹陷进去,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满江红摇摇晃晃左支右绌,渐渐十招中也胡踢乱打还上一招,往往令白起身形一滞,进攻一缓。
他二人像是回到了蛮荒年代,纯粹凭肢体进行血淋淋的撕咬,体现出来的却是快到极致的速度,强到极致的体魄,妙到毫颠的空间控制。
白起无论拳打、肘击还是脚踢,都一招接一招,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满江红以快打快,见招之后再拆招,无形中被拖慢了速度。况且对方举手投足蕴含刚猛无比的劲力,令他不敢贸然硬接,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粉骨碎身。
武功到了上乘境界,只剩下速度和力量的对抗。可招式是各门各派在实战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练熟了之后,凭本能就可以极科学出招,根本不用思考,提高了进攻和防守的效率。面对强大到可以碾压的对手,招式全无用处。但如果双方差不多,招法娴熟的无疑大占便宜。
但是,尽管每一招都在刻不容缓之间闪过,白起一十八式共三十六招的虎拳打完,也没奈何了满江红。
终于,白起的招数出现了重复,以满江红现在的眼力,哪里还会放过。
他发现白起在猛虎探爪之后,利用猛扑和旋身之力,是一招虎尾腿横扫。两招的衔接本来天衣无缝,可若在其探爪之后腿未起时,自己不退而是扑向前呢?在极短的一瞬间,如果对手不能收式,暴露在面前的将是空门。如果对手变招,等于是将自己送到了虎爪之下找死。不过白起实在太快了,满江红猜测在零点一秒内,其所有的动作将延续惯性。
其实他想出的破解只存在于理论上,低手固然达不到如此高难度要求,而高手除非逼急了,也断然不会这般弄险,拼人品赌运气。
白起又一次探爪,满江红有了准备,不退反进,双掌奔雷一般前袭。白起单足着地,另一腿收势不及依然横扫,全不顾对方欺到身前根本扫不着。
但令满江红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双爪在中途闪电般折向扣住自己手腕,只好立刻反扣以肩斜撞。白起单足不稳,扯翻他滚成一团,手扣着手,额顶着额,腿绞着腿。
这两个人在沙地上打着旋儿,沙子尘灰腾起有如烟雾。
外面的人只见巨型沙环突然坍塌,仿佛海浪一般波动,似乎有庞然大物在里面挣扎奔突。
眼前一黑,沙土盖面,满江红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这货一直不肯释放灵能,不肯催动真气,就凭一套拳法硬磕,简直把小爷当成了少林寺测试武功的十八铜人。
靠,这货不厚道,其中有诈!
第九十一章 与子同袍
沙堆坍塌,两个人被埋在沙子里,海湾方向的五条汉子操家伙就要往圈子里闯。白起虽然嗜杀、暴戾,对下属没有什么怀柔的手段,毕竟这老大当久了,多少也有几个心腹。常言,秦桧还有三朋友呢!
“铮”,肖平擎刀在手,喝道:“谁敢踏进圈子,吃我一刀!”
“二,二当家的,你看那儿……”
他身后有一个匪徒急得快结巴了,指向圈子里面。
只见沙地下像有一条巨龙在翻身,一道道数尺高的沙脊蜿蜒隆起又消失。在中心位置,沙子诡异地聚拢,堆出一个尖尖的小丘。丘顶似乎出现了一个无形的喷泉,沙柱喷出有数丈高,纷纷扬扬洒落。而周围的沙子则像被强大磁铁招唤的铁屑,骨碌碌滚向沙丘,攀上丘顶,飞入空中……
肖平瞧着如同地龙翻滚的沙滩,面孔变得煞白,下意识退后半步,却依然擎刀高举,喝道:“大当家说了,敢踏入圈中者,死!”
本来同肖平并肩而立的花戎笑一笑,突然踏前数步站在沙线边缘,一脸狐疑。他本是武道巅峰的高手,功力尽失,感知能力却没有尽失,在一瞬间发现了圈中翻涌出浓郁的天地元气,如流云飞卷似惊涛拍岸,紊乱而爆烈。
五位匪徒见肖平态度坚决,又想到沙里情况不明,一刀下去万一扎中了老大屁股,可不是好耍的,便三三两两悻悻退后。
遥遥望见沙丘突然崩塌,海湾处的众人发出惊呼。就算再不懂武功的人也明白,这是少侠同白起进入了决战的关键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如歌飞快从台子上爬下,跪倒在林四娘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迅速提起裙摆,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径直朝悬崖奔去,面孔冷肃决然。
她不相信,上天赐给自己的郎君这么快又离去。可若是天不佑人,她一定要见最后一面,执子之手告诉,此生无论天涯海角,还是地府幽冥,奴家随你前行!
林四娘一把没扯住女儿,健妇们吃如画一拨便踉跄散开。却有几个青年手抓石块,呼喊着追上了两姐妹,里正喝也喝不住。
招魂的老道士越众而出,对焦急挡在前面的里正说道:“少侠乃天降神人,小道吃他看一眼后,神智竟然恢复了一线清明,记起几个小法术。虽然杀不得人,也聊胜于无。就由小道前往,里正带着这些妇孺避入山中……”
去你一个人顶什么用,罢了!
里正人老却不糊涂,担心的是满江红同白起两败俱伤,其他匪徒趁势围攻。到时候就算白起死了,少侠也未必能够幸免,只怕又会出现第二个人屠。
他连咳数声,颤巍巍张开双臂挡住了群情汹汹的众人,指点人堆里的十几条壮汉,命令道:“你们,快一点回村子操家伙过来。”又一指几十个妇人,“你们,快带着老人小孩躲进山里……剩下的人随小老儿……”
“女儿呀,要死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团聚!”
突然爆发出震天介嚎哭,林四娘披头散发朝前冲,几个健妇拉也拉不住。
“俺们也去……要死大家一起死!”
这一回,却是几个家里跑掉了青年人的在乱哄哄哭喊。
“对,要死一起死!”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怒吼。
瞧着面前激动喧腾的人群,里正脸上的老人斑都焕发出了红光,手指像弹琵琶一般乱点着人群,嘶哑着老嗓子喊道:
“好,好,好,那就一起去!你,你,还有你们……统统都回去,快点操家伙过来!”
老人说完一挺腰,一跺脚,转过身高昂着花白的头颅,率先前行。
海风呜咽,数百人的怒吼声浩荡澎湃,如火山爆发,如天崩地裂。远处的匪徒们虽然听不太真切,却浑身哆嗦了一下。
一里多路,虽然沙滩松软,但年轻人脚程快,只饮一杯热茶的工夫就小跑到了。
“直娘贼,都活得不耐烦了?快点给老子滚开!”
赵六抽出刀向空中劈了劈,带领四个人踏前几步,侧旁还有六个人也抓紧了棒子靠拢。他们十个是白起的亲信,特意留守在靠近海湾的这一边,就是防止众人生变。
如歌跑得气喘吁吁,脸上香汗淋漓,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要裂帛而出。距离尚有十几米,她先停了下来,目光越过一干匪徒,饱含忧色。
如画和簇拥着她们的五个青年男子,目光均望向匪徒身后,满是惊恐,甚至有人手里的石块“吧嗒”掉落,也不知道。
赵六几个不由得回头看,只见喷泉一般的沙柱突然停歇,中心处的沙滩却开始起伏,似乎有一个巨人在地下呼吸。
沙粒被一层层抖落,尖尖的沙丘变低变扁。
地面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波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渐渐有越过白起划定沙线的趋势。
“啊呀”数声惊叫,却是从守在海边的匪徒中传出。眼见抖动的地面向脚下逼来,他们再退可就要跳进海里了,立刻向赵六这一方跑。悬崖下的匪徒虽然距离沙线远,见此情形也不需要别人打招呼,自觉撤往坡下。
众匪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全靠白起的武力压制,连二当家肖平也指挥不动。他瞧着乱哄哄的一幕,心情复杂地瞅了瞅花戎的背影,默默后退五、六米,却是回到了坡前。
终于,连花戎也连退了三步,神情凝重。
他以前与白起齐名,近来却不是对手,心里常常不以为然,以为是此消彼未消的缘故。但眼下匪夷所思的一幕告诉,纵然是武道巅峰,也弄不出如此大动静。他非但看扁了白起,连自己的小兄弟满江红也看走眼了!只是不知,这宗师级别的地底一战,谁将胜出!
赵六等几个吓得猴一般朝前窜,距离如歌他们只有两、三丈,地面的起伏却戛然而止,堪堪逼到沙线之前。
赵六恼羞成怒,把刀尖指向一个瘦高的青年,厉声喝道:“退不退?再不退老子可要开杀戒了!”
同样是囚犯,匪徒们瞧着这帮细皮嫩肉的贵胄之后就来气。现在没有了朝廷的压制,心中那股邪火泼喇喇就窜了起来。
那青年挺了挺胸膛,目中满是坚毅,与同伴一起向如歌靠拢。
两伙人对峙之间,一大堆人扶老携幼从海湾方向疾步走来,两个老头子顶在最前面,花白胡子被风吹得猎猎飘飞。
这批人同年青人会合,足有一百五六十,无语怒视前方。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匪徒早就千疮百孔了。
赵六不懂兵法,却也知道这个地方绝不能让开,端刀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后二十个提刀执棍的匪徒也口-唇发干,面孔苍白。
什么时候都只有狼吃羊,何曾见过沉默的羊群对峙群狼?
肖平望向那里,却不作声。他的亲信全聚在坡下,靠海边的正是白起的嫡系,孟广的人马被满江红打残了,这次只过来几个人守在坡顶。
沙滩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绝对没有人认为,两大高手已经被沙子淹死。
因为白起的杀气从地表渗出,却仿佛被千百把锋利无形的刀凌空切碎,依然是令人畏惧,却不如往日阴森恐怖。
地下的战斗,还在继续!
在两帮人窒息的沉默对峙中,老道士从人群后挤到前面,右手食中二指夹着残破的青铜引魂铃,慢慢向众匪逼去。
他闭着眼睛,斜举铜铃摇晃,脚下一跬一步,如蛇行,似鹤舞,口中若低吟,又似叹息。
昏沉慵懒的气息随着道人的禹步低吟,从铜铃上一圈圈扩散开来,众匪的眼神渐渐涣散。
好像小时候,在听老爷爷讲故事,檐下的风铃一声声,叮铃,叮铃……
赵六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手臂越来越沉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
扑通,扑通,他身后的匪徒接二连三倒下。
就在此时,“噗”一声尖利的啸鸣,一道白线从沙地穿出,扎透了老道士的额头。他身躯一僵,头颅猛往后仰,指间铃铛无力地摇晃了最后一下,摔倒在地。
众人惊叫着涌向前,围住了老道。
白线袅袅而散,赵六猛地惊醒,几个匪徒也从地上慢腾腾爬起揉眼睛,如同做了个大梦一般。
直娘贼,差点中鸟道的妖法!这一堆人挤在这里,杀光了才好,多省几口粮食!
赵六见白起一道罡气杀了老道人,胆气大增,朝左右喝道:“驱散他们!”
十几个手下立刻挥动大棒子,凶狠扑打逼到眼前的老人妇女。后面的青年见此冲上厮拼,哭叫吼骂不绝于耳,场面一片混乱。
岛民虽然人多,基本上都是老幼妇孺,吃十几条壮汉排头大棍打下,顿时头破血流,如割麦子一般纷纷倒地。偏偏这些人今日疯了一般,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如歌本来站在前面的,却被里正叫几个妇女拼命扯到了后边。
看来,不杀几个人真是不行了!
赵六狞笑着磕飞了一块石头,钢刀斜举,带领四个匪徒杀气腾腾地踏进混乱的人群。以前也同岛民发生过打斗,但只要亮刀见血,就没有不畏缩退后的。
这时候,有声音从海湾处传来,虽然不太整齐,却铿锵高亢,如金铁互击,穿云裂空。
打斗的人群渐渐停止,分开成两堆,呆呆地眺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只见海湾处的夹道口,六七十个青壮年手提棍棒、火钳、铁钳、柴刀等简陋兵器,在一个黑瘦小子的带领下排成方阵,大踏步向前。他们的身后腾起了阵阵尘灰,又被海风呼啦啦一吹,简直如神兵天将腾云驾雾。
奶奶的,这是要拼命的节奏呀!
众匪面色铁青,腿开始发抖。
有妇人坐在地上不起,抹眼泪嚎啕痛哭;有沉默的老人搀扶起更老的,吐唾沫按在自己流血的伤口;还有女子轻拍怀里哭泣的孩子,哽咽地哄道:“囝囝,别哭,爹爹来了……”
那一队人望见这边狼藉的场面,立刻停止了呼喊,跑步向前。
还等什么,等着挨揍?
风紧,扯呼!
赵六狼狈地带着众匪弃阵而逃,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心道,直娘贼,等老大出来,老子再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
第九十二章 金刚不坏
满江红思维之快,记忆之好,天下罕有。但是在研究院,几个小孩心算开十六次方,背出圆周率后几十万位,都比他强。
他不屑一顾,认为局部的、畸形的强大,毫无用处。
比方说,心算好的记忆未必行,记忆好的辨识却一般,辨识强的想象力不一定好,想象力好的逻辑推理又一塌糊涂……
而人作为一个精妙的系统,讲究的是整体输出能力。
所以他觉得,真正的强大,是完美利用资源,达到最佳效果!
在“紫府”的岁月,在神魂状态,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身体里浇灌那些花儿,有意识向完美转化。不仅仅包含躯体与灵魂的强悍,还包括格局的大小,境界的高低,策略的运用……
但是……嗯,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复杂在“但是”上……资源是受限制的,策略可能被误导。就像现在,通过缜密分析,他以为抓住了白起的漏洞,却忘记华夏有一句古话,叫作“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白起一扣手腕,满江红情知要糟,立刻反扣对方脉门。
这是他见过的最厉害肉身!躯体的强悍,瞬间反应,绝对速度,抗击打能力,均站立人间巅峰。甚至连思维之快,也不在自己之下。
白起的脉门强劲弹跳,像蚯蚓似的猛一拱,瞬间将对方大拇指弹开。与此同时,暴烈的真气撞开满江红腕门处的“内关”,进入经络,犹如百尺洪峰灌入了干枯的河道,势不可挡,奔涌向前。
但是,且慢……
这小子体内空空荡荡,跟没有设防似的!洪水咋流着流着就消失了,河床怎么会像一个大漏斗?
白起当机立断,急收真气。只是刚刚释放的却如泥牛入海,弄得他心痛不已。
当然,白起也忘记了华夏有一句古话,叫作“竹篮打水一场空”。
满江红乐了。
感情这么磅礴的真气,也没有达到鹧鸪天所说的能够摧毁经络、内脏的级数,吓死宝宝了!否则真拿它没办法。像清流这么高冷的管家,只晓得应付物理打击,没准还夹道欢迎呢。
只不过,任谁的身体里进了异种真气,都会不太舒服。
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一个响屁!
嗯,人家辛辛苦苦修炼的真气,被分分钟抽走了精华,剩下一个屁的回馈!
白起苦着脸,无语凝噎……松开脉门,缠丝手,扭腕,进。
满江红乐了……刁手,上顶下拱,滑开,脱钩,退!
这时白起却停下了,满江红再退。
沙子簌簌而落,尘土飞扬。
……
在先前打斗之时,沙滩磨出了一个深达三米直径五米的大坑。待沙丘崩塌之后,两个人如暴风骤雨一般贴身缠斗了近百招,满江红疾退到大坑边缘,时间也才过去几秒钟。
白起仰面蹲身,双手虚托,刚沛的气场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这是……宗师之威!
一瞬间沙子石块倒卷,地面下陷,坑壁缩进两尺,漫天飘浮的尘沙如箭矢一般朝四方飞射。
满江红急忙以小臂挡住眼睛,**的上身被尘沙打得密密麻麻全是小白点,数息之后又变成一个个小红疙瘩。齐膝裤上全是灰,用手一拂,立刻露出了细密的小洞-眼,好像渔网丝袜。他赶快躬低腰身夹-紧双腿,护住某个重要部位。
白起猛地跺脚,古老的执拗的刚硬的气息透体而出,脸上庄严肃穆,透露出神圣意味。
坑底坑壁被挤压得极为致密,再次被无形的巨掌一推,发出难听之极的滋滋声响,又缩一尺。而上方的沙子则像被无形之手缓缓托起,形成一个尖尖的穹顶。
发现对方奈何不了自己,满江红并不逃跑,纳闷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幕。
靠,这货发癫了吧!不惜大耗真气,就是想弄出一个地下室躲猫猫?
虽然不知道白起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敌人要做的,就是我们反对的!
于是满江红在稍微踌躇之后,再次踏步向前,迅雷般一拳打向对方胸膛。
然而这一次,白起却不闪避,也不格挡。
拳头落下,诡异地没有激发出任何声响。
满江红觉察出不对头。在先前的两人打斗中,无论拳脚磕碰还是肢体接触,都是噼里啪啦硬碰硬。然而这一次,对方身体产生了诡异的缓冲,似乎瞬间出现一个黑洞,悄无声息地把攻击力量吸收了。
混合满江红这一拳之力,白起双臂上举连跺数脚,仰天大吼,身体表面浮现黄光隐约,如一尊怒目金刚。
坑壁再缩一寸,地面下陷半尺,尖尖的穹顶像螺旋一般落下展开,形成一个平平的“天花板”。
至此,圆柱状的“地下室”打造完毕。
尘灰还没有散尽,幽暗的地底却顷刻间微明,可见四方上下的沙层上有黄光隐现,有符文像流云一般飘浮。
在一片寂静之中,梵唱似有似无,若远方亲人的呼唤,若苦海泅渡的呻吟。
我靠,这货真的捣鼓出一个牢房!
满江红连想都不用想,跳起来朝上方一拳轰去。
四方及地下夯得像石头,只有上方不受力,沙层应该比较松软。
白起冷眼旁观,也不阻挡。
这一拳好像打在了无比厚实的橡胶之上,黄光瞬间又明亮了一些,梵唱之声又大了一点。
三拳没把“天花板”打穿,满江红落地后一展身形,对白起一连轰出了十七、八拳。
白起垂首合十,寂然不动,跟木桩子似的摇摇摆摆。每挨一拳,他身上便浮现一层黄光,竟然同整个沙子做成的牢房连成了一体。
沙牢之内光明大盛,梵唱清晰可辨。
满江红警惕地罢手。
貌似,小爷做的功全被转化了。
你奶奶的,不厚道呀,想让小爷当免费的人肉发电机!
见满江红停下,白起慢腾腾地一脚踢来。
满江红躲开之后,“嗖嗖嗖”连出三脚,白起却又不闪避,硬生生承受。
靠,果然如此。这货死缠烂打,无非想诱使小爷发电,等小爷没力气了再收拾。
所以,当白起再次一拳有气无力打来,满江红也懒得躲了。
经过了这么久的激烈搏斗,生死只在一线间。他非常清楚,白起的功力全用在维持奇怪的牢房,力量和速度不及当初的十分之一。两者效果加乘,说明破坏力不及当初的百分之一,应该不足为惧。
见满江红歪着颈子斜睨,一脸不在乎,一百二十个不含糊,白起果然一怔,那软绵绵一拳便中途收回,奇怪地问道:“怎么不打了?”
满江红懒得回答,干脆转过身去琢磨沙壁。发现只要按压一下,立刻有符文浮现指端,越是用力越坚硬。类似的情况也在核舟上见过,可那是一件灵器,这个牢笼却是白起凭空弄出,岂非咄咄怪事?
“这个囚笼叫金刚不坏,你打不破的。”白起“好心地”提醒。
满江红转回来,看白痴一样盯着他,心道:金刚不坏是佛门的肉身修炼大成,百毒不侵,万法不破,乃天下第一防御神功。啥金钟罩铁布衫跟它一比,统统弱爆了!你这不过是一间土笼子呀,想欺负小爷没文化呀!
“我们谈一谈吧。”白起退后两步,盘膝坐下。
满江红闻言,背贴着沙壁溜下,一屁股瘫坐在沙地上喘粗气。
“为表示诚意,白某先告诉少侠一些事情。白某自从上岛后,丹田尽废,经络淤塞,连脑子都糊涂了。天可怜见,在岛上找到了一处灵脉,武功逐渐恢复。可朝廷每隔三个月巡一次岛,一旦被发现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白某头两个半月练功,后半个月散功。破而后立,周而复始。因为有灵气辅助,身体恢复很快,发现在每一次散功后,总有一丝极其精纯的真气留下了,朝廷也觉察不出。两年的时间,白某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一点家底,今天同少侠一战,却用掉了一半。”
嗯,某人听了连连点头,却不开口。
小爷本来是满格电的,也被你丫打掉一小半。一边练功一边散功,亏你丫做得出,居然还练出了灵能,倒跟小爷在洞里的境况有点相似。不过小爷的灵能由身体转化,不像你丫用笨方法从海量真气里淘金子。岛上的灵脉,估计是从海底延伸上来的,属于强弩之末了。
“少侠来历非凡,白某不想知道太多。但少侠身躯之强悍,实乃生平仅见。白某也是炼体之人,便存了一个较量的心思。方才却发现,少侠体内无法留存真气,殊为奇怪……”
白起说到这里停下了,望定某人。
某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不作声。
有这样亡命的较量吗?这货纯粹在哄骗小朋友呀!不过,这货把灵能当成真气,就让他错下去吧。谁说小爷的“大漏斗”是废柴,这不现挖了一个纯天然的陷阱?
“这个囚笼,其实是白某把金刚不坏神功透出了体外。笼里的任何气息、动静,都会被牢笼吸收。所以,除非白某收功,少侠是出不去的……既然你杀不掉我,我也杀不掉你,大家不如各取所需。白某近日将离岛,做了两具大木排,送一具给少侠。两个月之后官兵巡岛,少侠定然不能留下。况且如歌一家,没有木排是走不了的。”
哦呵,这货还真是一个人物。刚才还在打生打死,这才眨巴一下眼睛,就开始一本正经谈生意了!
“那,大当家想要什么?”
“白某时常心情烦躁,头痛欲裂,脑子糊涂,感觉少侠胸前的核舟颇能静心镇邪,想为交换。”
满江红坚决地摇了摇头。
真是打的好如意算盘!核舟乃价值连城的灵器,还是冰灵送出,有着重要纪念意义,岂是一具木排能够交换的?更何况,万一绿萼还在里面呢?
“海岛无船,木排其实抵得金山银山……那好,我再把灵脉赠送。两个月的修炼,定然大有补益。或者少侠躲起来,量官兵也难搜到……”
满江红摆摆手,斩钉截铁,冷冷道:“不换!”
“那,就是没有商量了?”
“没什么好商量的。要不你放我出去,要不大家再打一场!”
“好,今日这地下,只能有一个人走出去……若是人都死了,这件佩饰你还能保住?”
白起的面孔阴沉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绿莹莹,狼一般。
满江红岂会被吓住,冷哼一声,不再搭腔。
他想到,核舟必然对白起有天大用处,否则以这货杀人如麻的性子,怎么肯委曲求全。这货定没安好心,自己送出核舟后只会死得更快。
既然从里面打破不了“金刚不坏”,杀死对方就成了唯一选择,要不然被杀。
这货的杀手锏会是什么?自己还剩下最后一张底牌,神魂烙印!
二人凶狠地对视着,沉默无语。
寂静黑暗之中,只听到悠长轻微的呼吸声。沙牢墙壁上微弱的黄光黯淡到几乎无,唯有核舟发出清幽幽的柔和光明,醒目异常。
满江红像是与毒蛇同处一窟,时刻警惕着,不知何时它会窜出来咬上致命一口。
白起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面对一条年轻矫健的豹子,稍有松懈就可能被撕成碎片。
气氛如同凝固了一般,阴冷阴森,寒彻骨髓。
杀机弥漫,一触即发。
第九十三章 一个妙僧人
满江红非常清楚,白起既然在地下弄出了一个“金刚不坏”的囚笼,就没存让自己活着上去的心思。自己只要脱困,凭身手完全能够缠住他。而岛上的情况势同水火,匪徒死伤了一批,剩下的不足以镇压岛民,更何况二当家肖平曾经是戎哥的手下,立场坚不坚定还很难讲。
交换核舟半真半假,白起可能藉此喘息。杀手锏一般不会仓促出,因为受到条件限制,否则便成了常规武器。其实,自己的神魂烙印并非杀手锏,但在使用上也是受限制的,需要静心凝神,需要锁定对方,需要趁隙而发……当然,也可以不管不顾,一股脑拍去。但这货明显精神坚韧,万一打草惊出一条大蟒蛇就不好耍了。
神魂烙印主要做联络用,不是惊神刺那样的进攻利器,也不是搜魂大-法这样的控制手段,但是理论上,神魂输出量加大时完全能摧毁对方的本体意识。这个方法有一点笨,也很危险,类似绿萼跳入妖龙的脑海大战,不占本土优势。
幽暗逼仄的空间,咸湿的潮气,闷腥的尘土味道,黑暗中两盏绿灯笼似的“蛇眼”,令满江红恍如置身地狱。
他心弦绷紧,聚精会神,悄悄调息身体,等待着最佳时机。
他经历过许多次战斗,无论是小时候顽童打架,到后来手提板砖躲在街头巷尾,南澳小镇横扫千军,擂台之上耀武扬威,到今日才碰到真正的生死搏杀。
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有我就无他。
“囚笼”隔绝了外界干扰,寂静得可怕,连两人身上的汗珠滚落入沙土,都能听到清晰的“噗噗”之声。
然而,一道微弱却极坚韧的铜铃声却传了进来,如游丝一般,隐隐生出勾魂摄魄之意。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似牛头马面在病榻前徘徊,似乌鸦聚集老树,等待檐下最后一口呼吸。
满江红一怔,心头掠过了淡淡一缕躁意。
嗯,貌似比中秋之战时南海派的三清铃还强大,外边来了高手。只不过,这道铃声怎么断断续续,中间的意韵并不连贯,似乎是勉强维持。
他神识强大,不为所动,对面却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变化。
白起收敛了的杀气被瞬间激发,本来干爽了的脸面变得赤红,额上冒汗,头顶热汽蒸腾。满江红用天目觑得清楚,他丹田真气被急剧调往手臂经络,手掌微微颤抖,更有一条精亮的细线浮现出来,游龙一般蜿蜒向右手中指进发。
靠,灵能!
天目看穿他人却看不穿自己,所以白起身体里的真气勃发,灵能瞬间明亮,在满江红面前如同展开了一幅动态的武器系统触发解剖图,获益匪浅。
不好,这货要放大招了!
满江红在瞬间侧移,消失于原地。
白起霍然站起,囚笼内壁黯淡的黄光乍然一闪,顷刻熄灭。黑暗之中,一道白亮的光线击穿了土层,勾魂摄魄的铃声戛然而止。
满江红刚刚才把身体移开,却发现白起这一指伴随着滔天恨意,斜向上冲铃声而去,似乎根本不受控制,是本能的触发反应。
难道同外面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是在进行终极厮杀前,先清理骚扰的魔音?
这货高度敏感的精神防护出现了缝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金刚不坏”囚笼瞬间消失了,满江红身形暴起,眨眼之间便扑了白起面前。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
白起在暴怒状况下射出一道罡气后,右手中指随即下意识瞬移,抵向满江红的胸膛不过半寸,指端又凝聚出闪烁的白芒。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除非时光静止,神仙也逃不脱这弹指一击。
而时间,才堪堪过去一秒!
可是,满江红没有想躲开,早把距离计算得异常精确。身形方起便收势,扑到白起身前一尺外突然静止,一个无形的“他”从脑海飞出,望定对方越来越大最后像一个湖泊般的眼睛,扑了进去。
神魂烙印,只需要运用千分之一甚至更少神魂。但目前的情形危机万分,容不得他操心后遗症或者变成白痴,一举抽走了三分之一,相当于把精神意志抽调出来当炮弹用,去轰击对方识海。
至于神魂怎么归窍,还没有想好。
至于罡气会不会先扎穿自己胸膛,根本没有想过。
轰……
满江红似乎撞碎了一扇纱一般轻柔却又泰山一般沉重的屏障,进入了另一重天地,眼前皆是愁云惨雾。
嗯,这货果然精神不健康,识海里的云雾全乌黑乌黑的,腥臭难闻!
下面的潜意识湖泊倒比小爷大好几倍,也乌央乌央脏兮兮的。
正中间站立的那个大家伙,应该就是本体意识了。
在天地的中心,立着一个咆哮的巨人,周身雷电萦绕,乌云密布,赫然正是白起。
靠,到底是别人家里,飞得好累!满江红感觉行动滞涩,整个空间都充斥着浓浓敌意,一层层无形的巨浪拍打过来,要将自己排挤出去。
眼睁睁瞧见对方泰山压顶般一拳打来,准备直捣黄龙的满江红傻眼了。
乖乖隆地咚,这可是飞来峰一样大的拳头,小爷怎么躲?
他心念一动,双掌上托便欲硬抗,掌上却飞出了一团光,迎风便长,赫然是一把山峰般高大的巨弓。对方硕大无朋的拳头还没有触到弓身,先溃散成烟雾,被生生吸了进去。
白起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惊天动地,转身便逃。
那弓却悠闲地缀在后头,任你漫天飞舞也躲不开,像一位绅士在优雅品着甜点。不多时间,白起浑身散发出浓烟,在鬼哭狼嚎声中,好像一个毛线织成的人被抽走丝线,被震天弓吸收得干干净净,显露出了里面一个蠕动着的白色物体。
“等一下,让我看看是什么!”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充斥空间的敌意也消失。满江红一身轻松,大叫大嚷地飞过去。
震天弓却根本不给他面子,绕着白色物体转了两圈,弓梢轻点,似乎很满意“食物”品质。然后猛地后仰,青弦微颤,仿佛一条大蟒要将面前的小白兔一口吞下。
正此时,嗖,一物从满江红天灵盖飞出,宝光灿然,罩在了那物顶上。
啊,白塔!
你丫生小崽子了?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巧玲珑?
满江红紧赶慢赶,看清了在白塔光辉笼罩之下的是一个盘膝端坐的白袍僧人,倍感诧异。
见到白塔突然出现,震天弓跟见了鬼似的,吓得哧溜退到极远处,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清亮透彻如一泓秋水的弓弦无声拉开,四方云动,狂风骤起。
白塔上浮到空中,体积膨-大,现出共有七级,华光如轮,沛然气势笼罩天地,寂然转动。
“喂,喂,喂,你们不交房租,还打东打西,想造反啦?”
某光膀子的小子颐指气使,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
正低头认命,闭目诵经的僧人听到了这无比霸气的一句话,顿时惊得下巴几乎脱臼,盘坐不稳,眼斜嘴歪。
听到某人气壮山河的一声大吼后,白塔的气势在刹那间收敛,一边悄悄地变小,一边缓缓地下降。
而震天弓却如同一个偷偷摸摸干坏事又不巧被后辈逮了个现行的老人,臊得老脸通红,再次哧溜一下穿破云海,在乌黑的湖面上一掠而过。只见一道道扭曲狰狞的身影,老幼妇孺青壮皆有,甚至还有几头凶禽猛兽、鸡鸭鱼羊等等,稀薄得几乎看不出,从湖水中乱哄哄飞出,被吸入了颤动的弓弦。
靠,这老货得饿成啥样子,连垃圾食品也吃!
这些乱七八糟的的影子是什么鬼?如果是被白起杀死的冤魂,怎会出现在他识海?
满江红正在思忖间,听到身旁传出一阵“嘛呢叭叭”的声音。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嗯,这个和尚很有职业精神,貌似在念《往生咒》。
满江红赞许地点点头,古梵语却听得稀里糊涂,过一会儿又听到“……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立刻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低头,眼珠子几乎瞪成了啤酒瓶底,盯怪物一般盯紧了白衣僧人。
后面这段,还是《往生咒》,但属于道教咒语。
佛道本是冤家,这厮却有泼天大胆,居然请如来佛祖同老子教祖联袂下场抢客户!
瞥见他大惊小怪的,白衣僧人眼皮一抬,郑重说道:“去往彼岸,乃何等重要的事情,当然要保险一点!”
我靠,你丫太强大了,简直是一个妙人!
某人闻言,立马什么话都被憋了回去,哭笑不得。
震天弓吞噬掉那些冤魂一般的影子,湖水渐渐澄澈如碧玉,僧人的面孔愈发圣洁,身体表面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老不羞的震天弓像小偷儿一般,进进退退又蹩到近前,盯着白衣僧人“垂涎欲滴”。
“嗡”……
白塔华光一闪,发出了警告,连空间都好一阵子抖动。
好啦好啦……某人生怕它们又打起来,跑到震天弓面前把手掌向前一伸,命令道:“快回家!”
震天弓如小狗儿一般往后缩,某人急了,一飞腿踢去,恶狠狠道:“再不回,就把你赶出去当叫花子!”
这一脚倒是留了心眼,踢向弓身,刻意避开了弓弦。他在太虚幻境是试过的,弓弦不能随便碰,绝对比虎渡河妖道的银丝锋利上万倍。
震天弓踉跄闪开,如一道流光扎入了满江红掌心,现出一张小弓如淡墨画成。
“还有你,放鹧鸪天出来,我找他有事。”
见震天弓服软,某人自信满满,一指天空。
白塔却不理,静静地旋转,变小,仿佛一架盘旋的直升飞机向某人头顶降落。
“喂喂喂,听不到呀,你现在还不能回去……赶快放鹧鸪天出来,要不我进去也行……靠,你丫的底座怎么变漂亮了,上面刻的什么东西?”
白塔还是不理,下降的速度加快了。
嗷呜,我躲,我闪,我挡……某人上蹿下跳,用手臂护住头顶,还是没挡住白塔如一线光钻入了头顶天灵盖。
某人愤愤地揉一揉顶心,再看看手掌里墨痕消逝,悻悻然转过身,见到了那个僧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念经,连眼珠子都要鼓出来,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苹果。
“发什么呆,没见过这么帅的小哥呀!”
某人得意洋洋地在对面一屁股坐下,学着僧人的样子打了个盘腿。
“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僧人垂首合十,恭恭敬敬问道。
“嘿嘿,风流倜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桃花小龙君……满江红,就是哥哥我啦,以后谁敢欺负你……”
听了这句话,僧人口中连颂佛号,仿佛见到一条小龙鬼鬼祟祟从海里钻出来,角上却别着一枝红艳艳桃花,顿时恶寒不已。
某人看到对方如同吞了个臭鸡蛋的表情,尴尬地停止了吹嘘,心道,月亮粑粑的,小爷今后还有大好的江湖路要走,得琢磨出一个拉风的名字才行!
“哦,南无阿弥陀佛……没听说过!”
靠,满江红一见对方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立刻不乐意了,追问道:“那,小师父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贫僧以为,至少要叫哪吒三太子,显圣二郎神,最差也应该是金刚雷震子……”
雷震子?小爷长得像暴眼横牙蓝面朱发的雷震子?
某人仿佛见到了一只巨大的蝙蝠精飞过,浑身都冒出鸡皮疙瘩,连忙打断了僧人的吹捧,盘问道:“小师父是谁,怎么被白起关在识海了?”
但是转眼间,他见到僧人表情诚挚,不像拍马作伪,立刻又明白了。
感情你丫被两大神器吓尿了,却不知震天弓那老货白住偷吃,根本不理小爷生死。白塔倒是关心小爷,可半清醒半糊涂的,不起什么作用,也命令不动。
第九十四章 如露亦如电
“敢问小师父,上下如何称呼?”
佛教在近代避讳或者客气时,称呼名讳往往为“上……下……”。比方说法号“空明”,则称为“上空下明”,取上求佛法下化众生的意义。
满江红见他年纪明显比自己小,顶多算一个小沙弥,这一声尊称里一半是戏谑,一半是重视。白起的神魂被震天弓吃掉了,剩下的难道会是舍利子?没听说过呀!自己感觉灵魂里该有极其本质的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小僧白起。”
靠,有没有搞错?你丫是白起,那刚才被干掉的又是谁?
有这样的法号吗?
逗我玩呢!
听到这样一个吓死人的回答,满江红差一点跳起来,但是仔细观察了对方眉眼以后,又觉得越来越像。
“你,小师父……法号倒是蛮别致的,有什么来历?”
“这不是法号,就是一个俗名。”
“你不是和尚吗?”
“小僧何曾说过自己是和尚?”
“靠,你不是和尚,那剃啥子光头念啥子经呀!”
“谁规定俗人就不能剃光头念经文?施主先入为主,一叶障目。”
自诩口齿伶俐战无不胜的某人如同被扑了一记闷棍,憋屈得差点吐血。那小和尚见他气急败坏,面上露出悻悻之色,立刻就高兴起来,小脸大放光芒,方才的惶恐忧郁一扫而空。
“快一点交代,你同刚才那个……白起,是什么关系?”
某人横眉立目,身前如果有东西的话只怕要拍桌打椅,就差脑门刻上“狠人”两个字,再凶神恶煞地吆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
“那张神弓吸走了小僧近些年的恶念,记忆,贪嗔痴三毒,于是……我又回到了十六岁。”小和尚神情怯怯,似有一点畏惧。
“你丫……呀,十六岁时就长成这副模样?”
奶奶的,长成这样也算逆天了!唇红齿白,比小爷都俊俏,加上纯洁得像小白兔一样的眼神,神圣庄严慈悲的表情,就缺锦襕袈裟同九环锡杖了,否则活脱脱一个少年唐三藏。
有白塔和震天弓两大神器担保,其中应该不会有诈。不过你丫的神魂去除三毒,成为了真善美的化身,我们这一架还怎么打?不打的话,你的肉身又正用“激光枪”顶在小爷的胸膛!
“我由少林寺的僧众抚养长大,从小礼佛念经,早晚功课,却不曾剃度。十六岁时见一少女,顿觉世界大放光明,漫山繁花盛开,连岩石都鲜活起来。师父道‘红颜迟早白骨’,我道‘不如活在当下’……”
满江红噗嗤一笑,伸出了大拇指,牛!
这是一番很厉害的对话,隐藏着非常深的机锋。
佛家认为,凡是你的身体感觉到的,都是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以师父说,别看那个小妞漂亮,以后迟早会变成一堆白骨,你丫可别头脑发热。但是在佛家的时空观里,又觉得过去未来都不是真实的,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所以情窦初开的小白起回答道,我管以后干嘛,现在喜欢她就行!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下了山,踏入江湖,此后的记忆被神弓洗白。”
“咳,咳……我是问,见着了那个女孩子吗?”
某人毕竟也青春年少,对神秘甜蜜的爱情既向往又害怕,一听有这事立刻来了精神,浑然忘却身处险境,也忘却了两人还在生死相搏,胸膛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两只眼睛贼亮放光。
“我只剩下残缺的记忆,浮光掠影一般……好多年之后,我见着她,却是另外一个人了……不谈也罢。从湖水里飞出的不是冤魂,而是痴念、记忆,其中虚实真假杂存。战国期间有人屠白起,杀人过百万;而这个岛上来来往往才五百几十人,就被我杀掉一百多……神弓抽走了我的恶念,神塔抽走了我的杀气,如此才能把前生往事看得分明,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当入无间之阿鼻地狱……”
“啊,你都看清楚了!别光顾着进地狱玩呀,那地方有去无回的,特无聊。先告诉我……”满江红急道。
白起微笑着伸出莲花一般纤巧莹白的手掌,示意对方住口,道:“你是不是想问,这大海之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对对对,某人点头如鸡啄米一般。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满江红一听站起身,气哼哼道:“你不说就不能知道吗?这个岛离海岸线顶多一千海里,我骑着大白鲨,几天时间就可以跨海过去。”
“你未必跨得过。”
“打赌!”
“不赌,因为我没有赌资了。我且问你,如果你一生都离不了此岛,那外面是大明建文,还是大唐贞观,同你又有什么关系?甚至四海茫茫,再无陆地,连朝廷的人都是踏虚空而来,那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你懂个屁!”
面对“真善美”的小和尚,某人终于忍不住爆出了粗口。
“如果你不能出岛,外面是什么都不要紧,相当于不存在;如果你能出岛,那还需要问我干什么?”
满江红焦躁起来,小和尚的话从道理上他认同,从情理上却不能接受,喝道:“别扯远了,我们的肉身还在下面相搏,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凉拌!先前我在想,你若没有神器相助,我打不打得过。后来又想,这两大神器究竟是什么来历。现在即将神消魂散,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所以,我只求你一件事。盗匪也是可怜人,能不杀就不杀。在你认为可以之前,不可以放一个人离岛。”
“这好像是两件事……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就是二,二就是一,日后你自然明白。我快控制不住躯体了,在自爆之前会送你出去……这个岛叫玉笥,两头拱起中间低,好像装衣食的竹箱子。东头你不要去,有修真者在;西边你也不要去,有一株千年凤凰木恐怕成了精。在中间恶虎寨的山头上,藏有灵脉,你仔细去找……”
“哎呦,等一等。你现在回到了十六岁,白起造的孽同你全无关系,犯不着自爆谢罪……”
见到对方态度决绝,满江红顿时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小和尚摇了摇头,道:“我百死莫赎,情愿入阿鼻地狱。”
“别急,地藏王菩萨还在那儿呆着呢,也一直没人出来过,存不存在都很难讲。”
“那,若侥幸有来世,我将永不杀生……算了,咱们就此别过,彼岸再见!”
某人本来心有戚戚,突然听到“彼岸再见”,吓一大跳,立马脸色剧变盯着小和尚,气呼呼问:“小样,你什么意思,想拖我一起下地狱观光呀?”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我们还有再见之时。无论见与不见,也已经结了一段善缘……你且往后看,牛头马面早到了身后!”小和尚笑吟吟道。
某人疾转身子,什么都没瞧见,屁股上却挨了重重一脚,顿时腾云驾雾一般飞起。
靠,小爷又中了暗算!
在一串透明欢快的笑声中,响起了朗朗诵经声。小和尚双掌合十,宝相庄严。
“一切有为法,
如露亦如电,
皆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第九十五章 镇岛
地底发出轰隆闷响,地面如波浪一般剧烈颤抖,无论众匪还是岛民均人仰马翻。
呃,没马,鞋子丢了不少。
待众人在尘烟弥漫中战战兢兢爬起来,只见沙滩中心处的沙子像稀泥一样内凹,突然喷出一根合抱古木般粗细的沙柱,冲天而起,达到二十多米高时竟然如蘑菇一般散开。
一个上身**的年轻人威风凛凛站立在蘑菇伞顶,背衬刺目的阳光,长发飘飞,如同一幅天神下凡的窗花剪影。
啊呀呀,又开始飞了!
岛民们惊喜不已,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晓得大局已定,纷纷拜倒。在坡顶守候的几个匪徒见此一幕,也不傻,立刻怪叫着撒丫子狂奔。而白起的亲信们则木呆呆站着,只晓得口中念叨“老大完了……咱们也完了”。其中有几个机灵的想溜,但是上坡路被肖平的人挡住,海湾方向又被岛民们堵得严严实实,一面是海一面是悬崖,竟然成了瓮中之鳖。
沙柱像天女散花一般回落,满江红矫若飞龙,迅速跳到旁边。沙滩中心的沙子依然像稀泥一般流往凹陷之处,速度明显变缓。地底下闷雷似的声响越传越远,越来越小,渐渐遁往了地心深处。
欢欣鼓舞的岛民中,只有矗立在最前面的如歌一家没有跪下。如画紧紧挽住姐姐的胳膊,两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跟随着“姐夫”骨碌碌转。林四娘在今日悲喜过度,表情显得有点木讷,膝盖也有一点发软。叫她跪下肯定不愿意,可要她上前叫“女婿”,却又不敢。
只有如歌依然坚定地站着,欢喜地瞧着。
你是我梦中的情人,我不要你成为天神!
在片刻的不知所措后,接下来的场面纷乱,却乱而有序。
满江红宣布白起去往阿鼻地狱旅游了,果不其然,山寨二当家肖平立刻毫不犹豫接受了花戎的领导,奉其为主,将赵六等人卸下兵刃看管。
不过,岛民们七嘴八舌,意见却开始不统一了。有身负血仇的要将凶手揪出,老成一些的要将匪徒统统关押,等候朝廷的处决。这批人乱哄哄涌上前,有手执武器的青壮,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喊怒骂。肖平等人自然不肯束手待毙,苦着脸列成阵势,缓缓退往坡上。
没有人敢靠近满江红,但嘈杂的音浪与横飞的唾沫,也够他喝一壶的了。最苦的还是花戎,一方面要弹压众匪,一方面又要安抚岛民,被推来搡去,苦不堪言。
只有如歌心花绽放,眼角眉梢都是柔情。无论场面如何混乱,她的眼中始终只有他。
“二当家的,大事不好,孟广那厮烧木排子了!”
先退到坡顶的匪徒突然大叫大嚷起来,纷乱的场面获得短暂宁静。众人仰头望向丘陵后,只见一道浓粗的烟柱腾起。
“呔,我去看看!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生事。”
满江红舌绽春雷,趁着众人一愣神,哧溜奔向浓烟处。他只数个起落间身影就消逝于坡顶,如一缕轻烟飘过,又惶惶似漏网之鱼。
月亮粑粑的,这么复杂混乱的场面,陈芝麻烂谷子的爱恨情仇,小爷实在不擅长处理,就交给勤劳勇敢的花戎哥哥吧。
待到半个时辰后,匪徒和岛民们齐刷刷赶到一个隐蔽小湾,一些老弱妇孺却回转了村子准备吃食。面前只见风助火势,一具木排几乎燃烧殆尽。由于捆绑的线绳烧断,大大小小焦黑的木料漂散得到处都是。而远处的海面上,另外一具木排早已经扬起了帆,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
原来那孟广在受伤回寨后,就派几个人在坡顶监视,自己却假借守护之名来此,先存了逃跑的心思。白起若赢了还好说,白起若是输了,难道还等着被岛民活剐?风紧扯呼,扬帆出海呗,没有船谁能追上?
望向茫茫大海,众人垂头丧气。可是,先赶到此地的少侠怎么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花戎同里正几乎同时下令,赶快去搜寻附近的礁石树林。
又是东奔西跑,好一阵子忙乱。过了一会儿后,有人突然惊呼道:“快,快看海上。”
只见那木排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竟然又开回来了。上面的人沉默无声,风帆大张,七、八个水手拼命划桨,跟背后有厉鬼在追一般。
近了近了,再近了……
在木排之后约五十丈外的海面上出现一个赤膊少年,腿不迈却踏浪而行,扭动屁股跳着抽筋似的舞蹈,嘴里怪腔怪调地哼着:“……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
站立在高高礁石上的如歌,掩住小嘴,噗嗤笑出声来。
这块大礁石探入海中,常年受海浪拍打喷溅,上面甚是滑溜,前面只站了如歌同如画两个。里正派了几个健妇提心吊胆跟在后头,生怕两姐妹掉下去。花戎也特意派出几个水性好的匪徒前去保护,却被岛民远远地隔开,只好悻悻在海边站列成一排。
那木排慌不择路,一头撞上岸礁,众匪一窝蜂似的乱哄哄就朝岸上跳。有被颠落的也不爬回排上,径直就泅水往岸边冲,跟疯了一般。
五十丈外突然喷出两道高高的水柱,一个硕大的鲨鱼头颅从海面上直立而起,獠牙森森,白光耀眼。
那少年人有如海神,矗立在鲨鱼头颅,目光炯炯正视前方。
哗啦啦……众人如风吹麦浪,尽皆跪倒,连一帮匪徒也不例外。
这少年人,是如歌痴心妄想中的盖世英雄。自天空飞下,诛杀白起,人力尚可为之。可踏鲨而行,除了龙君、神仙,谁又能做到?
更有那被贬斥的官宦,满脑子的君权至上,这时候也生出了异样的心思。君权乃神授之,若得神人相助,朝廷安敢再囚我等?甚至有那神怪小说读多了的书生,顿时脑力激荡脑洞大开,想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林四娘家可没有养鸡犬,我等作为邻居,这升天的可能性还真不小呢!最不济,若得仙丹一颗,也能延寿百年。
尽管人人心里都想着靠近如歌,却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远离了一点!
这可是神妃呀!俗人近之必沾福气,可谁又敢靠近?
花戎却没有随众人跪下,心情很有一些激动,又有一些复杂。就像一位老大哥,突然发现鞍前马后的小老弟长得比自己更高更强壮,必须要仰视才行了。
如歌也没有跪,心上却掠过一丝不安。
我的意中人,我不要你成神明,不要你成圣人!我要你温暖的怀抱,温柔的眸神。我不要你庄严肃穆,只能远远膜拜!
“咳,咳……”
难道这乱七八糟一群人真的是古人?怎么动不动就跪,小爷实在不太适应。牛皮不怕吹,火车不怕推!反正都这样了,吹就吹大点吧!
某人咳嗽了两声清嗓子,然后气沉丹田,以胸腔共鸣音大声宣布道:“尔等休生事端,待我去往龙宫,三日后归。”
白起这个逆天的bug消失,又有花戎镇岛,该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他急切要潜回海底,看看“紫府”究竟存不存在。倒是想同如歌交待几句的,却不敢靠近。万一又被她一把抱住,就像中秋夜那般,可怎么走?
大白鲨缓缓下沉,连同上面的少年一起消失。
一阵涟漪泛过,海面逐渐恢复平静,跟什么都没有出现一样。
仿佛方才神奇的一幕,只是海市蜃楼随风飘过。
又好似食尽鸟投林,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暮色渐临,霞光万丈,海风猎猎,凉气沁人。
如歌痴痴望向大海,洁白的面庞似玉雕一般,两行清泪悄悄从眼角滑落。
他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句话就走?难道因为尘世俗女、蒲柳之身,配不上他神子之姿吗?难道他只是要来救我,却不曾爱过我……
她不走,谁都不敢先离开。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海边,面面相觑,跟土偶木雕一般,没有人挪动,也没有谁敢大声喧哗。花戎长叹一口气,把一声“大妹子”生生压下。
如画担心地挽紧姐姐胳膊,一会儿偷偷瞅瞅她脸色,一会儿又呆呆望大海,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林四娘紧赶慢赶,终于被里正派人接到,由两个健妇搀扶上礁石,小心翼翼地挨到女儿身旁,低声劝慰道:“女儿呀,你再不休息,再不吃饭,三天以后可就不好看了。”
如歌沉默了良久,终于轻咬贝齿,抿嘴苦笑一下,回转了身。
杏眼桃腮尚余泪痕,柳眉玉面犹锁轻愁。
第九十六章 如梦幻泡影
大白鲨狗仗人势,随着满江红大摇大摆潜到海底光幕之前,浑身的鱼香肉丝似乎轻了几千斤,兴奋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它见着不远处有一个大沙堆,竟然毫不犹豫勇敢地冲向前,好像一条保卫地盘的狗。小灰那厮的胆子跟身体不成比例,见它龇牙咧嘴气势汹汹冲过来,立刻摇晃着山丘一般庞大的虚影,哧溜一下子逃之夭夭。大白一时间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成了神勇无敌的天鲨,不依不饶追进黑暗中,但是数秒之后又掉头往回窜,吓得连漂亮的背鳍都颤抖不已。
一副巨大的莹白的虎鲸骨架,静悄悄浮现在黑暗边缘。
满江红好气又好笑,摸摸大白的头顶以示安慰,心道,连我都差一点丧命,你丫居然敢去招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只是,无论大白怎么用力地冲撞,也把硕大的脑袋探不进光幕。满江红只好接二连三,把洞里的灵晶敲下一堆堆递出来。那玩意虽然沾水即化,大白却连海水都一同吞下,舒服得浑身肌肉都涌起了波浪,尾巴弯曲得能够拍到下颌。
小灰同小黑又靠近了一点,仿佛两只可怜兮兮的野狗在看着主人给家犬喂食,垂涎欲滴,但又不敢上前抢夺。小黑只剩下了一副漂亮的骨架,显得呆萌呆萌的。小灰却有一点急不可耐,八只触手乱七八糟地挥舞,好像一朵成精了的大菊花。
靠,真是看得人头皮发麻呀,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吸盘,怎么就不纠缠到一块儿?
满江红瞟了瞟它们,也不作理会。没别的,这两个庞然大物实在太强大了。以他目前的实力,还不敢去试探降服。
他无聊地躺在洞中,嗑蚕豆一般嚼巴着灵晶,把身体需要的灵气补了一个充足。突然想到,鹧鸪天要自己去沙漠中极限求生,尝试让身体转化光能,好像并不是开玩笑的。地球上的灵气实在匮乏,而光能无处不在,永远不枯竭。一旦自己回归到人类社会,这能源的补充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他静静躺了三天,回忆妖龙带自己来到这个古洞的经历,没有发现中间有什么奇异之处。这就说明,时间同空间依然是平滑连续的,不可分割的。既然在来之前,海那边是现代科技社会,那么理论上,现在依然还会是。
他有一点理解白起小和尚的意思了,跨海过去的确容易,但自己却产生了不敢验证的感觉,好像近乡情怯,怕巨大的希望破灭,不敢去问来人。更何况,晶晶、戎哥、追命都在这个岛上过着栖栖遑遑的囚徒日子,不弄清楚不妥善解决,根本就不敢离开。所以这片海看起来容易,却未必跨得过去。
他反复思索白起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保险!
当时小和尚口颂佛道两家的《往生咒》,郑重说道:“去往彼岸,乃何等重要的事情,当然要保险一点!”
在大明建文年代,断然不会有这种说法。但是,这也只说明白起来自于后世,并不能否定大海那边的世界就不是老朱家的王朝。
这货杀人如麻,真有可能是白起转世。一旦放下屠刀,便立刻呈现出几分佛性。
“一切有为法,
如露亦如电,
皆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这是佛门重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名句,指这个世界上的现象事件都是不真实的,像露水闪电一般短暂,像梦幻泡影一般虚幻。
呵呵,原来一千多年的古人就预言了“电影”!
呵呵……啊,电影?
满江红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金刚经》他是读过的,这几句经文也是记得的。
白起那货果然聪慧,不着痕迹便篡改了经文!原文应该是这样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岛上的一切都在演戏吗?难道我竟然闯进了电影之中?
可是,拍电影的人知道自己在演戏,知道这是假的,知道戏总会结束。而岛上的人,却是在扎扎实实生活!
花戎是武道高手、国家安全局的官员,追命是修真弟子、鬼谷门的高足,晶晶是名门之后、小报记者,三个身份根本就不搭界的人,却一同出现在这个岛上,绝非偶然。
他们三个聚首在研究院的中秋晚会上,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中情局的李铁。研究院溃败,他们四个本来是同自己走在一起的,后来乾达婆同龙族一批人顶住南海派主力,才让冰灵单独保护自己离开了大部队。难道战死的如风,会是李铁大哥?
是谁在中秋月圆之后,施展了乾坤大挪移?
会是南海派吗?明显赔本的生意,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满江红摇身变成了一个拼图高手,把前前后后的图样都弄整齐了,中间却一片空白。
又好像一个探案的高手,明明从对方鬼祟的行动,躲闪的眼神,甚至进门前空手、出门后却挟着一个包,判定某人是小偷,却始终没有直接的证据。除非把那厮按倒检查,否则一切依旧停留在猜想之上,不能盖棺定论。可那厮就那么好按倒的吗?说不定他还在搜捕你呢!
天呀,请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这三天除了休息思考,满江红也没有闲着,把周癫刻在墙壁上的功法琢磨了数遍,对“神魂烙印”的运用又精深了一层。所谓熟能生巧,无论是科技文明还是修真文明,都脱离不了这个应用规律。他很快明白了,感情除了操作技巧外,本体的神识越强大,感应能力就越强,需要分裂出去的神魂就越少。
周癫这厮,要不是修炼到了“不系外物”的圣人地步,要不就是天生的大懒鬼。你说你丫都在墙壁上刻那么多字了,再多写几篇完整的修真法诀又不会怀孕,咋就没有将一生心血传于后世的想法呢?
但是洞壁上的那些文字虽然零碎,不系统,不完整,却类似一个残缺的总纲。满江红已经从里面悟出了神魂烙印的运用,像那惊神刺、搜魂大-法、离魂引等等,源头也是从这里面出来,日后只要见着实践法门,理解起来会毫无障碍。
由此他想到了震天弓,那老货射出的也是神魂之箭。只要能够控制这张弓的万分之一,都不需要再去学什么惊神刺了。可惜呀,可怜呀,自己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在煞费苦心琢磨弓箭怎么运用。那老货却仿佛一艘能够毁灭星球的宇宙飞船,纵然能量枯竭了,也不是当前的自己可以打主意的。
白起临走之前告诫,这个叫玉笥的岛上,东头有修真者,西边有千年凤凰木成了精,想必都是极厉害的存在。嗯,小爷只是有一点傻,又不蠢,怎么会去干鸡蛋碰石头的蠢事!不过,“玉笥”这个名字,总感觉听说过一般。
现在搞清楚了,白起那一缕压缩到极致的真气,有点像道家的“真气化汞”,比起小爷的灵能还是差了蛮多。最后自爆的情形惊天动地,把地底都融穿,差点以为他要造出一个人工活火山。不过这厮性格坚韧,所学相当驳杂,小爷才不相信他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想必进了阿鼻地狱也会同王菩萨同学扳扳手腕。
三天之后的黄昏,满江红终于浮出了小水湾,立刻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惊叫,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
月亮粑粑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吓死宝宝了!
才冒出头的小龙君一哆嗦,吓得一缩脖子又沉入水中。
透过海水,他影影绰绰见到岸边人山人海,连树上都挂着几个小孩。当前一块高高的礁石上,一个妙龄女子衣袂飘飘,好像嫦娥离开了广寒宫,探首观云海,艳光四射;又好像织女踏上银河路,寂寞念归人,泫然欲啼。
第九十七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之后的几天在忙乱中度过,满江红俨然成为了岛上的神灵。他谢绝里正安排的房子,就住进了恶虎寨。
四面环海,岛上的肉食却极缺。无它,没有捕渔的工具,也不敢轻易下水。这好办,满江红仅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捞起了数百斤生猛海鲜。像一些千斤大鱼,甚至重达百斤的海龟,他没有去碰,觉得人家长这么大真不容易,都快通灵了。
僧多粥少,不够分配,也难不住洞庭湖里的小龙君。海水湖水,反正都是水,水中生物的习性该差不多。他捕杀了几十只大老鼠,把内脏皮毛血液用一张羊皮包裹住,潜入泊放木排的水湾中。至于细嫩的老鼠肉,当然大快了众匪朵颐。
那一天,岛民们大开眼界!
只见满江红挟带着羊皮包裹入水之后,一群群鱼儿便疯狂地挤向狭窄的水湾,海面像烧开的粥一样翻腾。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满江红的助理——嗯,岛上不兴这个词,应该叫龙君的白鲨大将,劈波斩浪,突然逼进水湾。只见到一群群鱼儿不要命地朝岸上蹦,被早准备好的众匪用棍子敲晕捡进麻袋。
到后来人手不够用了,麻袋也不够用了,岛民中的青壮便抄家伙上。还有一些小孩子不顾大人的呵斥,用树枝去拨弄散落进草丛的。那些鱼儿大头小身子,颜色艳丽,却极为凶悍,蹦跶开来龇牙咧嘴,往往会吓得孩子们轰然退后,过一会儿再小心翼翼接近。
这一场盛宴持续不过一个时辰,却足足收获了两万多斤鱼,岛上无人不笑颜逐开。
此后,三个小村落将近三百人口,每天总有不少人寻到山寨参拜,甚至还带上襁褓中的婴儿,希望龙君抚顶赐福。
原来令人望而生畏的土匪山寨,成了热热闹闹的朝圣之所。
但是满江红没有发现八到十八岁的少年,岛上的人群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断层。
他也认出了肖平,居然是当初出人才市场后领自己去见花戎的胖子。呵呵,想必能够让一个胖子瘦成一道闪电的生活,实在催人泪下。
他想尽办法唤醒花戎的回忆,但对方对“七杀”、“龙族”、“南海派”、“天龙研究院”等等,根本没有一丁点印象。他的记忆如同炎夏的大地,秋叶冬雪的痕迹早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没办法,只好转问以往的绿林故事,花戎也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再问朝廷大军围困天狮寨是怎么一回事,他却一脸茫然地反问,当时你不是在吗?战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满江红苦笑不已,只好吱唔过去。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渐渐也搞明白了,当今天下正烽火连天,地方起义风起云涌,朝廷大军四处镇压。兵荒再加上洪水、干旱,早已经民不聊生,千里无鸡鸣。
这个,倒是同历史记载大有不同。
在经历过的历史中,燕王朱棣打赢了靖难之战,号永乐大帝,之后迁都北京,五征蒙古,七下西洋,迎来了大明盛世。
满江红首先要判定的,是现在身处的岛屿是真实存在,还是一个幻境。若是真实存在,根据海底的“紫府”和时空不可分割的性质,就能判定海那边情况。
可是,如何判断真实和虚假呢?在这里没有参照系,也没有判断的标准。
难道目能及、鼻能嗅、手能触的一切就是真实吗?也就是说,能够感觉到东西的就是真实的吗?呵呵,连一千多年前的老和尚都不这么认为,早告诉了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人体的感觉来源于信息刺激,但接受到的信息是不完整的,是经过处理的,所以感觉只是在一定级别上的对信息刺激的处理结果。比方说,糖精并不是糖,但分子结构类似糖,所以会觉得甜。酒精令人兴奋,毒品更是让人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那里,你的感官比平日还灵敏真切。可是那个世界,只存在于你的幻觉之中。
每到夜深,全岛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嚎嘶吼,如同十八层地狱,极为阴森瘆人。他见到一个个人毫无表情,动作僵硬,或禹禹独行,或绕树转圈,呼之不应,触之不理。用岛上的话说,这是患了离魂症,所以家家户户在睡觉时一定要顶好门窗。用现代的话讲,这是梦游,集体梦游!
穿梭在这激动、热闹、崇拜的人群中,满江红倍感孤独。
是他们统统都在梦游,还是我一个人已经疯狂?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不是一个好滋味,难怪三闾大夫要投江了。
花戎成为山寨之主后,连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向岛民归还抢来的东西,规定众匪不得扰民。将他们分成几组,打渔的打鱼,采果的采果,开荒的开荒。第二件是在岛上海湾处立了一棵“消息树”,派专人看守。只要一望见海船,这棵树就会倒下。如果发现来船不是朝廷的战船,山顶马上燃起浓烟求救。第三件是秘密筹划逃离此岛,同满江红商量后却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只好缓行。
一切安排都井井有条,连满江红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戎哥天生有着领袖气质和才能,如果逐鹿天下,自己断然成不了唐王李世民,他却是可以的。
白起所言的灵脉就在恶虎寨山头的悬崖上,满江红很容易就感应到了。浅浅的一个小洞,产生的灵气极为稀薄,居然也让他练出了一身强横的武功,实在令人佩服不已。满江红按原样把洞口封好后,并没有告诉花戎。
在白天,他甚至不敢随便出寨子。摆脱花戎执意安排的几名随从很容易,可是岛民们见到就跪,这叫他情何以堪!尤其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眼昏花,那是听见声音都要跪,怎么劝也不行,羞臊得他一张小白脸生生憋成了红鸡冠。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祭出杀手锏,叫匪徒们挨家挨户宣布,以后凡是下跪的不分鱼肉,这股歪风邪气才得以收敛。
自从如歌的梦想成真,岛上人都对林四娘一家刮目相看。林四娘以前外出劳做时,都低头顺着墙根走,生怕别人瞧见。其实这些侯王贵胄之后,家家的情况彼此彼此,偏偏拉不下昔日脸面,觉得沦落到和仆佣一起耕作的地步,羞死先人了。
现在林四娘有事没事都喜欢四处走走,高昂着头,雄赳赳好象一只才下完蛋的母鸡。以前那些望见她爱理不理的乡邻,争先恐后送来了海鲜和粮食。为了争取帮林四娘开荒种地的权力,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
默默战死的如风,再也无人问津。
岛上的老人们偷偷议论,满少侠不单神功盖世,所行之事、面容举止都不像凡尘中人,即便不是天人转世,以后也会贵不可言。但也有少数人避开和林四娘一家接触,冷笑道,岛还是朝廷的岛,人还是朝廷的囚犯,满江红再厉害,能厉害过飞龙将军吗?到时秋水剑一出,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林四娘并没有听见这样的闲言碎语,觉得女儿女婿一个苦等,一个苦寻,第一次见面就能叫出彼此名字,难道还不是天意?只不过他回岛之后,连人影都碰不到,到底要什么时候来提亲呀?
第九十八章 瞒天过海
这一天的午后,烈日当空,热浪蒸腾,大部分人都缩在屋里酣睡或者在阴凉处纳凉。林四娘借着树荫的遮挡,正在菜园子里拔草,远远看见一个人东张西望,像小偷儿一般朝自己家走来,赫然正是满江红。
两个匪徒远远地缀在满江红身后,见他回头便慌乱地躲到树后石旁,形状甚是滑稽。待进了村寨,那些三三两两的岛民们,因为近期受到恶虎寨中人的反复叮嘱恐吓,已经不敢上前围观,只是各自拄着锄头铁锹,张大了嘴巴。偶尔有小孩子不懂事跑到了路上,食指含在嘴里,黑漆漆眼睛好奇地盯着新来的客人,又被爹妈一把扯回去。
林四娘“哎呦”一声轻叫,赶快一丢手中的杂草,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妮子,快点烧茶,有客人来了。”林四娘敲了敲如歌和如画的闺房。
“大热天的,是谁来了呀?娘也真是,慌里慌张的!”
如画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床上支起身子,顺手抓起一把小梳子梳头,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到如歌身旁,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窃窃道:“姐,肯定是他来了。”
如歌望着手中快绣好的鸳鸯,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只不作声。
林四娘到灶屋麻利地洗完手,擦净脸,就见到满江红踌躇地站在院子的篱笆外。
“哎呦,真是稀客呀,满公子。如画,快点出来泡茶。”
如画在里屋撇了撇嘴,就是不动,咯咯笑着去推姐姐。
满江红忐忑不安地进了堂屋,只见家具都就地取材,极为简陋。三面墙壁是竹片树枝糊上泥土,只一面墙用石块垒成。岛上的人家大抵都如此,壮劳力多的用石块建屋,劳力少的用树枝竹子垒墙。甚至还有单门独户的,在山中土层松软处挖出洞来,住在里面。
门帘一掀,如歌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了出来,盘上是一个精致的茶杯,杯中一盏清水。
“眼下天热,公子且饮下这一杯清水消消炎气,奴家先去烧茶了。”
他们俩其实说过一些话的,尤其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曾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了他的怀中。今日在这种正式的场合相见,心中却像小鹿撞一般慌乱。
满江红捧过茶杯,眼光始终跟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如歌脸儿一红,转身走了。明眸顾盼,姿态婀娜,道不尽的妙曼风流。
“大娘……我想和如歌说几句话。”满江红吭吭哧哧,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好好,你们先说说话。”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岛屿上的风俗已与中原大异,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厉。就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没那个条件。
偏偏如画不肯走,把门帘掀起一角,身子靠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脸,大眼睛骨碌碌直转地看着满江红。
“死丫头,还不同我去菜园子摘菜。”
“娘,这么大日头的,摘什么菜,摘下来就涝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林四娘劈手就是一巴掌。
等到两个人走后,满江红把小板凳搬到灶屋门口,低声说道:“晶晶,你瘦了。”
灶膛内干枯的茅草被迅速引燃,海风从门口吹进,把青烟从窗户带走。
房梁上挂满了晒干的鱼,甚至还有几只兔子,大部分是前些日子恶虎寨分下的福利。其实这些天,如歌一家收到的东西可以装满一间屋子了,但是林四娘颇有骨气,坚决不受。只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东西到院子里,总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熊熊灶火映红了如歌的俏面,她伸手抚平额头几缕秀发,低垂着颈子,只顾沉默地往灶膛内添加着柴禾。
见她不应答,满江红也很尴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噗嗤,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了绣花鞋上。
啊,满江红顿时慌了,站起身来,手足无措。
“你还记得,人家呀!我每夜梦见你,煎熬着日子,头上都有白发了。你再不来,等我长发变短,黑发变白……就再也,不见你了。”
如歌悲从中来,抽泣着拨了拨鬓边黑发,果然露出一茎半茎的灰白。
噫,怎么半天没动静?
如歌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眼波流转,微微偏过头斜睨。
只见那意中的人儿目光炯炯,面孔绷紧,关切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哦,要过来了,他就要过来了!
瞧他紧张的,小样!如歌患得患失的小心思终于落了地,欢喜得几乎要爆炸。
果然,满江红猛地朝前一个箭步,一把拽起如歌的胳膊,急忙将她旋身向后,稳稳地安放在门槛旁,然后扑到灶前蹲下身去,将一根根燃烧的柴禾抽出来丢到地上,又跑到缸前舀出几瓢水泼熄。
滋滋声响,青烟腾起。
满江红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指了指茅草屋顶和灶膛前的柴堆,没好气责备道:“你没怎么干过活吧,这满膛的柴禾,会把房子都烧掉的。”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缱绻幽思氛围,就这样被某个呆头鹅不解风情地破坏,大美女如歌呆呆地站立在门槛旁,头上还顶着一根茅草,恨得牙齿痒痒。
呆头鹅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来这里?”
“哼,不告诉你!”如歌扭身就去了堂屋,也不管灶上还烧着茶了。
满江红揭开壶盖,见水还没烧开,便从灶膛里又抽出两根柴禾丢在湿地上,怏怏地跟了出去。
刚才气氛不是还蛮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冷若冰霜了!
某人瞥了瞥如歌生人勿近的脸色,不解地搔了搔头,只好转换话题。
“你大哥,如风,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
“没有,都烧了。”
如歌冷冷地回答道,脸上掠过一丝悲戚。其实对于大哥的过往,她全无印象。唯有到岛上后他的呵护与关怀,最后不惜战死也要护住妹子的壮烈,令她一回想就心痛不已。
“那,他长得什么样子?”
噫,这人怎么这般无趣,专问这些戳人家心窝子的问题?
如歌犹豫了数息,还是一一向满江红描叙了如风的音容像貌。
随着她的叙说,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你,怎么啦?是不是天气炎热,中暑了?”如歌有一点害怕起来。
“哦,没事……我头有点晕,静一静就好。”
满江红的脑袋里面嗡嗡直响,脚下虚浮,踉踉跄跄朝外走去。两个守在篱笆外的匪徒见他出来,急忙闪开。
如歌咬了咬牙,轻轻跟在身后,道:“其实,每晚我都做一些乱糟糟的怪梦,经常被半夜吓醒,醒来之后就只记得你的名字和样子……你怎么知道我瘦了?难道你见过前世的我?”
满江红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还是继续朝前走。
他如何能开口,说自己是在海的那边碰到的她;如何能告诉,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大有问题,真实记忆被压抑抹杀,接受了一个虚假的设定!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篱笆门前,如歌恨恨地一跺脚停下了,道:
“你们男人,满脑子的争雄天下,乱哄哄你方唱罢他登场。人生如戏,繁华也好,风云也罢,都不过是这场戏的背-景……我用生命为你演出这场戏,这段情只对你我有意义。”
如歌抬头直视,银牙紧咬,目光坚定,面容圣洁。
满江红缓缓地转过身,手扶着竹篱笆,久久地看着她,看着那一抹眼角眉梢熟悉的倔强。
任何真诚的男人听到女子这样表白,都不可能不感动。可是,该如何告诉她,这岛上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繁花落尽,曲终人散,终归会雨打风吹去。该如何告诉她,我是很喜欢你,却不像见着冰灵那样,仿佛梦绕魂牵,不知今夕何夕。
在确定了战死的如风就是李铁大哥后,满江红的心里堵得慌,怎会好受。他闷闷地在沙滩上散步,突然听到一阵朗朗读书声。
见他走近,陈秀才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脚边横着钓杆和渔篓。
追命,我的好兄弟,你现在过得这么单纯快乐。若是我唤醒你的另外一重记忆,会不会直接崩溃?
满江红心神不宁,一边瞅着陈秀才,一边胡乱地翻着书。
破破旧旧的一本《诗三百》,书页粗糙泛黄,就算用碳十四测定它的年龄,也不能说明什么情况,更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秀才,人人都种地打鱼,岛上只你一个人读书,有用吗?”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朋友,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听到这一句高大上的话,满江红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这厮的性子还是像以前那样,又倔硬又清高,只是话多了不少。
“秀才,给我讲讲岛上的故事吧。”
满江红扯了一下对方,席地而坐。
陈秀才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环岛食人鱼多,岛民们不敢轻易下水,就在沙滩上打下木桩,潮汛来了时蹲在上面钓鱼。这木桩就是秀才的发明,他从来不多钓,言下之意,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何必多伤生灵。不象有些人吃不完也要捕,然后拿去交换米粮衣物,或者晒成鱼干储存起来。
岛上的故事,满江红从不同人的嘴里听过无数回,早已经烂熟。但陈秀才讲得比谁都详细,还加上自己的评论。比方说,朝廷的规矩是无论死了什么人,都不能土葬。陈秀才分析道,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长这里必然满是坟头,耕地会成问题。
有道理,但也可能是那个鬼鬼祟祟的朝廷要毁尸灭迹!
满江红一边听着,一边暗暗点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四王子叛乱那一段。
四王爷?那不是燕王朱棣吗,建文帝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死敌呀!
满江红心中一亮,仿佛一团漆黑中终于见到了星光,一把抓住秀才的胳臂,痛得他叫出了声。
好一个瞒天过海的骗局,终于露出了马脚!
那些毫不起眼的词句,顿时在满江红脑海中无限放大,与此相关的细碎场景、孤立证据,纷纷扰扰自动链接。倏忽之间,像一座由多米诺骨牌搭成的雄伟楼阁,当第一张牌倒下后,链式反应如火如荼,整座大厦轰然倒塌。
第九十九章 如梦初醒
满江红如同一个输红了眼输光了本钱,正无可奈何望着赌桌的赌棍,一不小心又从口袋中摸索出一个漏网的筹码,忍不住想哈哈大笑,道一声“天不绝我”!
只要不出局,就有破局的希望。就怕什么也看不清,不敢出手,活活等死!
春秋时,孔子的学生曾参是有名的大贤人,有人对其母亲说他杀了人,母亲不理会。过一会儿,又有人这样说,她还是不慌不忙织布。再过了一会儿,第三个报信的人讲:“曾参的确杀人了。”老太太吓得扔掉梭子,端起梯子,哧溜翻墙逃跑了。
其实,曾子何曾杀过人!但说的人多,连他妈都相信了。
这岛上的故事正如此,一个人是这么说,两个人是这么说……当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再坚定的人也不免动摇!
重重迷雾,诡异传说,快要把满江红逼疯了,直到此刻才露出一线曙光。
岛上故事的脉络是清楚的,细节却一塌糊涂,上百个版本完全把真相遮盖。此刻,陈秀才告诉他的是最清晰的一个版本。尤其在“四王子叛乱”那一节,连别人说不清楚的配角姓名,包括相貌身量举动,均无所遁形。
在这场超级复杂的拼图游戏中,陈秀才提溜出了最关键的那一块拼板——刘星,最后守卫在四王子身前的剑客。
突然听到这个不熟悉却又忘不了的名字,满江红的脑海顿时像被劈开一道闪电,想起在鹰嘴崖上拦住自己同冰灵的瘦子,在临死前沾血写出“不堪回首”,又用指甲在地上潦草抠出了“刘星”二字。他笃定,此二人必定是同一个人。而朱亥,就是那个大呼“我是谁”拦路的洪荒巨人。
抽丝剥茧,只要找到了线头就好办。连岛民们敬若神人的飞龙将军云飞,他也顺带猜出了七七八八。
在中秋之夜的恶战中,他认识了南海派的南星、郭春海、于沧海,对其他人却不甚了然,只从花戎同李铁的交流中听到长老赤枫子与江松子的名头。但当他昏昏沉沉吊在主楼幕墙外,曾被轰隆巨声和一声大喝惊醒,迷迷糊糊听到幽怨的箫声,听到头顶有人大呼“云飞小儿,你端木道爷在此!”,依稀见到一柄黄褐色的油纸伞飘向院门。
这云飞,必定是南海派中极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甚至怀疑,摇晃着招魂铃被白起一指点杀的老道,说不定就是大刺刺的“端木道爷”。
而所谓的大明建文王朝,根本就不存在,装神弄鬼的是南海派!
可以这样设想,在中秋月圆之战后,花戎、李铁、追命、如歌统统被抓,送到了这个岛上。南海派的招牌菜是神魂攻击,将一个人洗去过去记忆、植入虚假记忆并不太难。为什么要杜撰一段燕王大败的历史,是因为南海派的祖师爷就是建文帝。
虚假的记忆不需要太清晰的细节,因为人脑有一个强大功能,对关联事物之间的空白会自动进行脑补、融合。比方说,在实验中让一个人见到玻璃杯在桌边摇摇欲坠,再让他见到桌下一摊玻璃渣子,中间的过程他会自动进行脑补,“杯子果然掉下了”;有的人甚至在想象中见到了杯子掉下,其实事实未必如此。
追命脑海中被植入的细节没有褪色,没有融合,可能同他修习的功法有关。
真实记忆被抹杀,但印痕与冲突还在,虚假记忆同短暂的岛上生活经验不足以镇压它们。由此产生人格冲突,并削弱了一个人的自觉能力。所以,岛上难得一见精神焕发之人,都有一点笨拙呆滞。所以,岛上梦游的人才会那么多,越晚上岛的人越容易得此症,因为新记忆的“分量”不足以盖住老印痕。
有鉴如此,云飞的带兵巡岛,其实是一个检查修正虚假记忆、巩固病情的过程。否则,何至于要点卯排队,摆出三十多顶帐篷的阵仗!
在白起识海里诛杀掉的那个狰狞巨人,不完全是其本体,而是由虚假记忆同植入的恶念、情绪等包出了重重外壳的混合体。他真正的纯粹的本体,是那个一十六岁初见少女之美好后下山的小和尚。
花戎、白起是武道巅峰的高手,所以丹田被废,其他的武师、武士却没有遭受到如此严厉的身体惩罚。为什么单独保留下他们的真名实姓,可能出于尊重,也可能他们年龄太大执念太深精神太坚韧,不好搞定。像追命和水月,武功未必弱,但年纪毕竟轻,何况一个是鬼谷门高足,一个是龙族核心弟子,被瞒下姓名是必须的。
如歌为什么会记得自己,是心中烙下的痕迹太深了。记忆纵然被抹杀,印痕却很顽强,便假托梦的形式浮出了脑海。
其实,他绕来绕去复里复杂地推测,还是少年人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像如歌的情况,古人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情根深种;再加四个字,梦绕魂牵!
岛上的人虽然离开不了这里,要是压抑不住凶性,自相残杀怎么办?所以南海派又创造出一个“四王子叛乱”被血腥镇压的故事,以震慑众人。像刘星同朱亥,其原型就是被泯灭神智,训练成了“尸人”的武林高手。
这个囚岛的成立,应该才十年左右的时间。掳来的都是成年人,所以岛上才会见不到八岁到十八岁的少年。像水月这样的少女宗师,当属于特例。
护岛的妖龙,就是那一条驮自己来此的“虺”。想必它是后来才被南海派驯养,周癫在古洞里才没有相关的记录。
这条虺为什么消失了近七个月,是因为在鹰嘴崖下被震天弓重伤,后来又遭受绿萼犀利的一击,有可能完蛋了,也可能去疗伤了。
由此可以推算出,自己只在古洞中呆了半年之久!
辅助证据是原来的短头发,出洞后几乎垂至肩膀。按照以前理发的经验,刚好差不多要半年时间才长这么长。
那么正确年代,应该是公元二零六零年的三月,正负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月。
然而,推理出了这些,并没有什么卵用!
首先,这个推理在逻辑上存在瑕疵。南海派显然不希望岛上出现大面积死亡,为什么会放任白起杀掉一百多人?
其次,修真者踏足红尘,一定为了利益。可目前看不出对南海派有什么好处,只有负担。难道把这些人圈在一起,是为了以后绑票的赎金?
最关键之处在于,缺乏直接的证据!就好像谋杀案中缺乏凶器,目击证人!
这个推理,只是在目前掌握的证据链上最可能的一种存在,不见得就是唯一。比方说,万一真的进入了另外一度时空,建文帝刚好打败燕王朱棣,刚好存在一个绿林盟主叫花戎,一个独行大盗叫白起,还有一个叫如歌的女子神经错乱同另外一个世界连上了线,至于陈秀才嘛,那就是真正的陈秀才了。
如此,也说得通。
好,就算无视上面三个大小漏洞,推理完全成立,满江红又将面临着天大的麻烦,宁愿自己是误入了异度时空。
这些人不离岛,是妄想症!
这些人离开岛,将成为真正的神经病!
想救他们,就会害死他们!
如果不救,他又不是冷血动物,如何面对良心的拷问?
白起在离开前,还说过两句话,实相非相,存在是真。
满江红现在进退两难,算是彻底理解了。
为什么白起本来要逃离的,却嘱咐不能让人离岛;为什么说未必跨得过那片海,为什么他都要进阿鼻地狱了,眼神却好像在怜悯你……
实相非相,是指世界未变,而众人以为的却大不相同。存在是真,是指众人尽管生活在一个虚构时代,这周遭一切还是真实的。
白起为什么要用隐晦的语言,不肯直接说出真相,是因为强行唤醒梦游人,又不能恢复他们本来记忆,将面临不可避免的精神崩溃。
……
满江红从第二天起,开始寻找岛上前人的痕迹,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手迹、尸骨之类的直接证据,根本没有。金银珠宝、服饰器皿,包括陈秀才几本据说是他叔父遗留下的旧书,根本证明不了那些记忆中的人物曾经存在。
好一似,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满江红思前想后,团团乱转,心里面天人交战,三天就廋了足足五斤。
第四天,有匪徒突然通报,如画来找。
满江红一出寨门,就见到如画一脸泪痕慌慌张张,说道:“姐夫,姐姐被蛇咬,快不行了。”
他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原委。
原来这岛上生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且能解乏提神,满江红初尝之后赞不绝口。如歌知道他喜欢,就每天黎明去采摘,偷偷送上山寨。他这才明白,每天早晨山寨门前见到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浆果越来越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能采到最鲜美的果实,如歌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会远远绕开。这一天如歌的眼睛中只有浆果,全忘却了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手掌。幸亏同去的如画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到家后如歌浑身火烫,一整条胳臂都肿起来了。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岛上几个约懂医术的都赶来了,试了几帖全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就不行了。
满江红心急火燎,拽着如画的手腕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匪兵甲对匪兵乙丢了个眼色,连忙跟上。匪兵乙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急忙返回山寨唤人。
初时,满江红还觉得手上沉重,没过多久就发现如画完全跟得上步伐,脚下轻灵如风中摆柳,姿态可比自己好看多了。
他表情复杂地瞄了瞄,心里明白,如画极可能是冰灵的师妹水月——天才少女宗师。见她蹙眉抿嘴一脸焦虑,却不知道,林四娘并不是她的亲娘,如歌也并不是她的亲姐姐。这里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拼凑的、虚假的,感情却又是真挚的、深厚的。
林四娘远远望见满江红和如画,急奔到篱笆外探身看清楚,连忙转身又进了屋。
“乖女,满公子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都要死了,不许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林四娘还在好言安慰,如歌的话却令满江红一愣,正要跨进篱笆门槛的脚又收回去了。
如画一溜烟钻进里屋,叽叽喳喳地劝说。如歌的声调却越来越高,死活就是不同意。突然间如画惊叫,满江红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对喘气跑到的匪兵甲匆匆命令,“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一大步就跨了院子。
第一百章 真龙之血
堂屋中挤满人,有附近的邻居,还有几位“赤脚医生”,个个面露惊惶之色,原来如歌又晕过去了。
“……需配以雄黄、白矾,细细研磨。”
“未必要如此,老夫方才捣碎了鬼叶草、半枝莲冷敷,独缺苦参……”
一位敦实的中年人如拨浪鼓一般,来回望着两位老者争执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只是缩着脖子不作声,心道,如歌再也不是当初被放逐的囚犯,比娘娘还金贵,一个治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先让你俩老货吵嚷,老子犯不着去蜂针刀口上抢功劳。
“唉,外敷内服,全不济事。蛇毒已经过肩膀,一旦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这铁线蛇剧毒无比,当时若是一刀砍下手掌,方能保住无事……何况她们一路上颠簸跑回,这毒性散得越发快了……”
“你敢……”
听到要砍下姐姐的手,如画急了,一掀里屋门帘露出半个身子斥骂。那两位老者一惊,齐齐住口。
这时候,满江红踏上了台阶,出现在堂屋门口。
“啊,少侠!”
“满少侠来了……”
一屋子人乱哄哄起身作揖,有那些差一点跪拜的,猛地醒起了匪徒们的叮嘱,只好把弯曲一半的腿儿斯斯艾艾挺直。
满江红冷冷一扫屋里人,也没空打招呼,扭头招来了匪兵甲乙。有人偷偷向外看,只见篱笆墙外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壮汉,全是恶虎寨的匪徒,却是苦也。两位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位中年“赤脚医生”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朝人群后又挪了两步,心道,果不其然,今天凶多吉少。
“你们两个守在门帘子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这间屋子里的人离开。”
“是!”
匪兵甲踏步上前站在了里屋门前,匪兵乙却依旧站在了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均挺胸凸肚,齐齐把腰刀拔出半截,凶狠地扫视。
一屋子人战战兢兢,均面如土色,心道,瞧这情形,如歌要是好不了,我等只怕都要陪葬!
更有那既非邻居也不是医生,眼巴巴老远跑来献殷勤的,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满江红一掀帘子进了里屋,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床上简陋的蓝花布蚊帐低垂,一只衣袖卷起的肿胀小臂露在外面,手肘和手腕处均被布条扎牢,皮肤紧绷得发亮,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绽开。
尽管房间开了一扇窗,依旧很昏暗。林四娘坐在床边,将女儿的手臂搁大腿上扶稳,一位中年妇女跪在踏几上,正用瓷片在如歌的手掌心刮着,另一位则弯腰端着一个盘子在下面接承。地上杂乱无章,摆放着一盆清水一盆血水,还有一个托盘上堆满了沾满浆糊状细碎草叶的绷带,下面露出半截剪刀的手柄。如画呆呆地站立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满江红远远望过去,只见如歌的手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两个隐约的黑点之中,黑色甜腥的血水正一滴一滴渗透出来。
几个妇人人局促地出声招呼,满江红摆手止住她们,走过去附身查看如歌的手臂,果然见到皮肤内一条淡淡黑线延伸入肘。听外面老者的口气,这蛇毒已过肩膀,眼看就要侵入心脏。
对于毒蛇,他并不陌生。洞庭湖畔乃潮湿之地,历来不缺蛇蝎。对于解毒,他也略知一二,知道被蛇咬之后要迅速扎紧流向心脏的血管,然后清洗灼烧吮吸伤口,最后才轮到服药。眼下看来,岛上的救护中规中矩,关键的几步都做了,只漏了用灼烧破坏蛇毒的活性,也不敢进行吮吸。其实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吸毒是不打紧的。还有,紧扎血管固然重要,一刻钟以后还是需要松开一两分钟,否则缺血的部位会坏死。
他觉得在解蛇毒方面,中药只是在某些成分上进行克制,远远不及西医提炼出来的血清有效。现在时间分秒如金,别说搞不来血清,连铁线蛇这个品种都没有听说过。到底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他又不是临床蛇医,实在猜测不出。
满江红挺直身子,皱紧眉头,对两位妇人说道:“你们出去。”
那两位妇人一愣之后,如释重负,飞快地溜走。
“大娘,您也到外边去……如画,把剪刀拿出去洗干净,再端一碗清水进来。”
林四娘还不明所以,如画却在推她了,道:“娘,你就出去吧。有我招呼呢,姐夫肯定会有办法的。”小妮子对于这个天上降下来的姐夫,崇拜得一塌糊涂。其威严,嗯,仅次于她心目中的飞龙大将军。
待如画端一碗水拎着剪刀再进去时,惊呼道:“姐夫,你在干什么?”
“不妨事的,把水给我漱口。”
噗,传出一口水喷在了地上的声音。
咦,几位赤脚医生竖起了耳朵。这个,貌似在吸毒呢,少侠不要命了?
断断续续,一连“噗”了七八口后,突然传出了如画颤抖的惊叫。
“姐……姐夫,你要干什么?”
“不要紧的,你先把带子松开。”
“不行,姐夫,你不能这么做,姐姐知道会打死我的。”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你姐姐现在又没醒,怕什么,快点松!”
似乎拉扯僵持了一阵,细细的声音又传出。
“噢……”似乎如画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呻吟。
“别怕……一点都不痛。”
“嗯,那我松开了……你要小心一点,别……”
又过了一会儿。
“好啦,你先坐上去……颁开……”
“嗯……”
吱呀,里屋传出了木床响动的声音,有人爬上去了。
堂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变成了兔子精,一个个耳朵耸得笔直,面孔涨红。林四娘哎呦一声捂住了脸,叫道:“如画,死妮子,快出来!”
里面的如画似乎没有听到母亲声音,怯怯道:“姐夫,血流出来了呢。”
男子粗重的喘息声继续传出,道:“嗯,没事的,用毛巾擦一擦吧……”
林四娘脚步娘踉跄扑向里屋,却被挡在门前的匪兵甲一掌搡开。这憨货只命于神一般的少侠,才不管对方是有着丈母娘背-景的厉害人物。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拉住,心道你不想活了,我们可还想活呀。林四娘被拉回去后,脸都没地方搁,干脆拐进灶屋一头扎进柴堆嚎啕。那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也跟进去好言安慰,更有人讲起了娥皇女英的故事。
医生之一是个极为方正的老者,心中暗骂“畜生”,才往前迈进一步,却被明晃晃的钢刀逼退。其他汉子尴尬异常,走不了,也不敢走。这里屋的凶神,可是杀了白起之人。想白起乃天杀星转世,杀人那是不需要理由的,岛上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件事。
白起问:“兀那汉子,头怎么像一个大西瓜?”,“回大王,小的脑袋天生就是圆溜溜的。大王英明神武,一眼看出来了。”,“直娘贼,洒家要看不出来,岂不是成了睁眼瞎?你这西瓜,到底熟了没有?”,“回大王,熟了……啊,没熟。”
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嗞啦,里屋内又传出裂帛之声。
医生之二却是极为淳朴的老者,喃喃自语:“刮骨疗伤?不对呀,想那关云长毒箭入骨,才需要褪衣……”
众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切,呆瓜!
里屋那张床叽叽呀呀,响响停停,半晌后又传出如画弱弱的声音,猫咪一般。
“姐夫,不要……还来呀?”
“没事的,瞧,一点都不痛……一回生,二回熟。”
“嗯,好吧……你只准弄最后一下啊!”
“好的,就依你……你姐姐醒来以后,千万别告诉她!”
“嗯……”
过一会儿,简陋的木板床又吱呀吱呀响起,断断续续,半晌之后终于停歇。
堂屋里面的人,包括匪兵甲乙,均长吁一口气,感觉刚才这一阵子简直生不如死。
随即,满江红一掀门帘走出来,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又带着一丝满足。他抬头见到外面大眼瞪小眼,又听到哭声,也吓了一跳,搞不清出什么状况了。
那一屋子人,全眼斜嘴歪,傻了!
怎么一回事?这厮的衣衫完好,左手腕却扎上了一根布条,隐隐还有斑驳的血痕透出。
如画随后跟出,脚步轻盈。小姑娘的衣衫也整齐无缺,毫无羞臊之感,大呼道:“娘,你哭个啥呀,姐姐好多了,快些打水来给她擦脸。”
满江红对着一屋子神情古怪的木偶皱了皱眉头,问道:“谁是医生?”
唰,众人很没义气地闪开,露出呆若木鸡的中年人和两位老者。
“如歌的毒伤基本上稳定,你们觉得需要外敷内服什么草药,就赶快抓紧一点。这里有谁熟悉去万蛇谷的路?”
他,他去采过药!
这一回,两个老者齐齐指向了佝偻着腰身几乎变成武大郎的中年“赤脚医生”。
“行,就你了,赶快带我去万蛇谷。”
满江红没时间啰嗦,转身就走,也不怕那人不跟上。
中年人苦着脸,瞅了瞅匪兵甲乙的钢刀,无可奈何地往前行,顺手把林四娘靠在墙壁上的一根短竹篙抄在手里。
灶屋里继续传出泼天骂声:“……你个死妮子,你还有脸出来呀,对得起你姐姐吗……”
站在门帘前等待的如画一听不乐意了,边走边道:“娘,我怎么就对不起我姐了?娘,快些弄盆清水出来。姐夫说了,姐姐在发烧,要用湿毛巾敷额头降温。”
这时,“赤脚医生”中的老者之一突然声音颤抖,走上前对如画道:“你……你,能不能把碗给老夫瞧一瞧。”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先如画端进去盛满清水的碗已经空了。此刻太阳才升起不久,阳光斜射进来,照见那碗内壁上星星点点附着几颗小血珠,如玛瑙仙豆一般晶莹,散发出空灵悠远又壮阔雄浑的气息。
“真……真龙之血,百毒不侵……万邪辟易!”
那老头子眼珠子鼓出,哆嗦着花白胡子,喉咙嘶哑,都不会讲话了。
如画似乎被这一副邪恶模样吓坏了,呆呆地站着,任由他抖抖索索把碗接过去。
嗷呜,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来,一把夺过那碗,却是“赤脚医生之二”的老者,健步如飞就朝屋外跑。“之一”见此情形,一个超越了年龄极限的高难度敏捷虎跳,立马将“之二”压倒在台阶上,伸手去身下掏摸。
如画见他二人厮打起来,顿时气急败坏,双手叉腰像小母老虎一般发了威: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老不羞的,还不赶快去配药,抢什么抢?这玩意我姐夫多的是,刚才还割了两大碗。”
第一百零一章 万蛇谷
两个少男少女在屋子里救人,一群大人心怀鬼胎地听着墙根。
满江红出来后见气氛诡异,却不欲费神思量。万蛇谷就在岛东头的山峰下,他要匆忙赶过去却不是寻找草药,而是想寻求仙人帮助。
白起告诫过,岛东头的修真者和岛西头的千年凤凰木,不能随便碰。言下之意是,那两位太厉害了,别过去找死。然而如歌的伤情实在耽误不得,满江红只好硬着头皮上,希望这修真者有悲天悯人之心,赐下仙丹灵药活命。
割血救人也出于无奈,死马当作活马医,却并非灵机一动。打小起他就不受蚊虫毒蛇叮咬,不知道是身体里含有特别元素,还是奇珍异药吃多了的缘故。
因为大漏斗经络的原因,他从小体弱,精神不振。梅姥姥四处寻医抓药,连一众乡亲有出了远门的都挂记着这事,得了些偏方偏药总要送上门。更不用提大黄隔三差五叼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朱富贵一箩筐一箩筐地把补品补药抗来。所以他的童年生活虽然困苦,却被那一方水土如掌上明珠一般捧大。
到了夏天,洞庭湖畔的蚊蝇铺天盖地,家家户户在黄昏后燃起草堆驱赶,唯独离群索居的梅姥姥一家平安无事。夏夜纳凉时,满江红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姥姥坐在一旁扇风,方圆数米都没一只蚊子飞进。连大花猪也要哼哼唧唧挤到脚下,鸡鸭成群结队往竹床下钻。唯独大黄照例蹲在十多米外,维持着高冷形象。嗯,蚊子也不敢叮它。
小时候春末同水猴子、肉松玩耍,见到一个土坎下几百条蛇包成了一个大球,蛇身斑斓蠕动,蛇头蛇尾钻进钻出,令人毛骨悚然。乡下人说是蛇发情,看到了要烂眼睛的。肉松胆子小,颠着一身肥肉远远跑开。水猴子胆子大,捣蛋地连丢了好几块石头。蛇群惊散追来,哧哧贴着草皮飞窜。他好奇又害怕,一时间挪动不了脚步。那知道蛇群追到距离一丈开外就纷纷掉头,倒比人还要惊慌。
长大后他深入思考这个现象,觉得越是娇小的生物,越会进化出敏锐的感官以逃避天敌,那些蚊虫毒蛇感应到恐怖气息,说明自己身体里可能存在克制它们的物质或者能量。而血液作为输送的载体,应该也是蕴含有的。
掰开如歌的嘴灌下两小碗鲜血之后,她的面色好多了,不知道是毒素得到克制还是毒液被吮吸的原因。无论如何,自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向仙人求来解药。问题是若仙人不肯出手救人怎么办?难道搬起石头打天呀!
少年人做不到深谋远虑,却自有一股锐气。这个问题他只约一闪念后,便不再考虑。甭管成不成功,总要试过再说。想那得道真人瞧着眼皮子底下岛民的生活,只怕如瞧蚂蚁搬家。
越是靠近万蛇谷,灌木藤草愈发茂盛,遮挡住了去路。树木也高大起来,却并不粗壮。一行人距离谷口还有两三百米,便见到有袅袅白雾从谷中散发出来。那中年医生苦着脸停下了,从怀里心肝宝贝似的掏出两颗药丸,道:“谷中毒蛇成堆,瘴气横溢,须快进快出。当初我寻找几味草药,只进去了五十多丈,出来后也大病了一场。”
满江红见他乌黑的手指递过来牛屎粒一般的药丸,嘴角抽搐了一下,哪里还敢接,径直向匪兵甲要过腰刀,又喝止了众人的跟随。其实这个岛上他就是猛虎,其他人不过是绵羊,哪里还需要大队人马保护。但花戎认为礼不可废,排场是必须有的,那叫“以壮声势,以增威仪”。
医生连忙递过了从林四娘家屋檐下顺来的竹竿,言蛇若不被惊扰,是不会主动咬人的,用竹竿子可以把拦路的挑开。满江红嫌挂着腰刀绊腿,索性连鞘朝地上一插,斜提着竿子往前走,倒有一点像倒提哨棒上景阳冈的武二郎。
地球上没有一种动物能像蛇一样给人类带来阴森和神秘的感觉,就算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对其心理恐怖也是天生的。满江红认为,这可能和远古祖先的记忆有关。试想一下,豺狼虎豹的杀伤力看得见,毒蛇却防不胜防。被抽冷子咬一口后就不明不白地死去,怎么不令人心惊胆颤。
谷内寂静,腐叶厚积。仔细辨认的话,的确可以随处见到斑斓的条状物蠕动。
感应到动静,路边有的蛇昂起头吐着信子,但等到满江红走近,却慌不择路地窜进了草丛。
他不紧不慢往前走,只听到草丛和树林中“嗖嗖”声不绝。偶尔见到筷子大小灰黑色的蛇影把身子一躬,像弓箭一般射出,便是令岛民肝胆俱裂的铁线蛇了。
这时候临近正午,谷中却阴森凉爽得很。满江红也明白了,所谓的万蛇谷,蛇也不是漫山遍野,真正令岛民不敢靠近的其实是瘴气。瘴毒对他毫无影响,只感觉得有一点闷腥,夹杂些令人不舒服的陈腐味道。
也有痴肥的蠢蛇横在路上呼呼大睡,满江红不得不用竹杆一一挑开。树上鸟儿鸣叫,地上老鼠窸窸窣窣,一只穿山甲懒洋洋地爬进了草丛。看来这里的物种还真不少,蛇也未必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进去两百多米后地势渐高,茅草齐腰,一人多高的荆棘丛拦住了去路。他跳过荆棘深入了谷中,只见两侧山崖挡住日光,海风越谷而来,吹在身上阵阵清凉。两只野兔在一堆草丛后探头探脑,一只刺猬旁若无人地在花下大嚼,一只岩羊警惕地研究着闯谷的不速之客,右前蹄提起作欲奔跑攀爬状。
突然岩羊一闪不见,刺猬慌里慌张地钻进草丛,山坡上的茅草像波浪一样被分开,如有一把巨大的犁正从地面划过。
好家伙,来了庞然大物!
满江红撒腿便往高处跑。
前方石块渐多,草木稀少,不多时,一堵光溜溜的崖壁结结实实出现。
不对呀,我慌里慌张跑个啥咧?这谷里的畜生再厉害,能敌得过海中的大白鲨?
见前方无路,满江红干脆转过身,背抵石壁手握竹竿。只见二十多米外的草丛探出一个簸箕般大小的蟒头,“咝咝”吐着分叉的舌头。
我靠,这货绝对是山谷中的终极王者。只是跟小爷骑过的妖龙一比,就显得太小巧玲珑了。
满江红走上前几步端详,那蟒却在对峙数秒后把头扎进草丛,哧溜逃了。
山谷中的灵气比其它地方要浓郁上那么一丝,这条蟒长年累月被熏陶,貌似也有一点灵性,知道敌逃我追,敌进我退了!
满江红侧目发现几米外露出了一个黑幽幽的山洞,便走了过去。
现在到了半山腰上,穿过这堵山崖就应该见得到仙人,他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洞穴幽暗,石笋遍布,乱石林立。
满江红开启天眼,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竖起耳朵聆听动静。洞口微弱的光线渐渐照不进去,昏暗中脚下“咯嚓”一响仿佛踩断了树枝。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段东西,隐约见到磷光,不晓得是人骨还是兽骨。
脚下倾斜向上延伸,行了约摸一百米,又拐过了两道弯。地面开始平坦,前方有幽光透出,空气变得清新,霉烂和**的异味也消失了。
第一百零二章 这个仙人吊炸天
满江红竖起耳朵,好象雷达一样收听四面八方的动静。每一寸皮肤都绷紧,握剑的手有一点滑腻,手心出汗。
足音空洞洞的,正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厅”中。
实在是太过黑暗了,连天眼都只能模糊地瞧见周围轮廓。他闭目凝神,静默收心,逐渐心头一片空明。强大的神识向外辐射而出,如章鱼的触手进行探索。
其实西域秘宗也有这样神奇的功法,修为深厚者不需要听、闻、看,就能够体察数百米内的露滴虫飞。满江红神识强大,虽然缺乏运用技巧与法门,一些基本功能却无师自通,如猛虎天生会运用爪牙。
顺着幽光的指引穿过大厅,进入一条通道,感觉越往前行,灵气的波动越剧烈,好像平静的水面遭遇越来越强的台风,渐渐掀起滔天巨澜。
数丈之后拐弯,便不过数米外又是一道弯,便见到了明亮的光线照射到崖壁,神识遭遇到的压迫感陡然倍增。
警兆忽生!
满江红一惊之后,收了天眼与神识,把竹竿斜靠洞壁,微一屈身握紧双拳,身体的感受力和灵敏度提高到了极致。
这明显是要穿山腹而过了,不由得他不紧张。
若是碰上一个不讲理的仙人,可咋整?
他调匀呼吸,把肌肉紧绷再放松,如是者三。在心里向诸天神佛以及上帝、宙斯祈祷了之后,他侧身来拿跨三步,站立在了被光线照射的洞壁前。
轰,脑海好像遭遇到了洪流,无情的水冲刷堤岸,带走沉渣。
只见前方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仙人正端坐在月轮中,头发根根似铁,刺向苍穹。
他身体无恙,但意识被暴烈冲刷,灵魂几乎要粉碎,连自我都晃晃悠悠,不知道正飘向了哪个角落。满江红以一线清明谨守本心,颤巍巍双膝跪下,道:“小子满江红,求仙人垂怜赐下灵药。”
以前还鄙夷岛民动不动就跪,现在发现,对于强大得多的生命,臣服真的是一种本能。
垂头跪下之后,如山岳一般沉重碾压的精神冲击立刻减弱,满江红顿时轻松了许多,脑筋又开始活泛起来。
靠,这仙人怎么不说话?
靠,这个仙人吊炸天,头发居然是爆炸式,跟树杈子一般。
“小子满江红,求仙人垂怜赐下灵药。”
他再说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某人贼眉鼠眼地挑眉上觑,差点把心肺气炸。
眼前哪里是什么仙人,分明是一块大石头,上头好像顶着一捆芹菜!
但他依然没有造次,琢磨这来自“月亮”的神识压迫,恐怕被五米外的大石头挡去了多半。于是依旧伏低身躯,膝行挪到了石头前。
这颗好像太师椅的庞大石头正中间被剜去了,露出一块好似胸甲的石板,上面还刻着字。那捆“芹菜”搁在顶上,真的好似人的头发。
“月轮”明晃晃,清幽幽,云气萦绕。
尽管背光,昏暗。但满江红目力极好,看得分明。
只见石板首行为:榨汁,日服三次,立愈。
他大喜,心道仙人果然是仙人,早早就留下了灵药在此。
然而下一行字,却令他毛骨悚然。想了又想,还是一咬牙抓下石顶的“芹菜”,膝行而退,仓惶出洞。
才返回万蛇谷,就听到谷口遥遥传来一阵阵呐喊。
原来满江红偷入万蛇谷,早有人报告了花戎。他心中着急,当即纠集了二、三十人,手拿棍棒刀枪,身涂驱蛇药,吆喝着赶去。沿途有岛民见了,一打听是去救满少侠,便纷纷加入,队伍就越发浩荡了。
人一多,事情就好办。花戎提刀开路,众人用湿布巾蒙了口鼻,呐喊连天,用竹杆拍打草丛,惊得蛇鼠乱窜。
等花戎砍掉谷中那堆挡路的荆棘,只见山坡上茅草波翻浪涌。
不好,大蛇来了!几十个岛民吓得转身就逃。
巨蟒盘在路中,花戎却不慌张,掂了掂手中钢刀,吩咐道:“大家准备,我一举刀,大家就投石头、火把,手里没有武器的先退远一点。”
“千万别引发山火!”老成一点的岛民说道。
“快看那边!”有人惊叫。
只见满江红出现在了山坡上,一手执竹竿,一手执一捆“芹菜”,顾盼踟蹰。
巨蟒紧张地瞅着满江红走近,缩头缩尾地想逃又不敢逃。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见,满江红走过去,轻轻一拍它的头,那巨蟒竟然有如受宠若惊的孩子,讨好地用舌头去-舔掉他胸膛上的汗珠。
原来那捆“芹菜”唤着青兰草,岛上零零星星到处分布有,却都低矮粗糙,不似这般高挑窈窕水灵灵。
一听说要榨汁生饮,三位医生起先同仇敌忾,显示出了良好的职业道德,纷纷言称使不得。然而匪兵甲乙钢刀的发言权更大,医生们随即集体失声。
在满江红的监视下,青兰草被洗净榨汁,分成三碗。中午饮下第一碗后,如歌身上的浮肿全消,沉沉睡去。傍晚饮下第二碗后,竟然睁开了眼睛。
三位医生目瞪口呆,满江红沉默不语,众人皆以为神。
晚上山寨大摆宴席,酒过三巡,花戎停杯笑问满江红:“这酒怎么样?”
“嗯,不错。”对酒他并不是行家。
“这是林四娘家埋了十几年的好酒,以为如风喜欢,所以带了几坛到岛上。你是知道的,对于这些王侯贵胄,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晕,大哥你入戏好深!
“她说了,家里还埋有以偶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问你什么时候开。”
南方风俗,若生下男孩子,就将一坛酒埋入地下,长大成婚时再开启,称状元红;如果生下女孩,长大出嫁时再开启,称女儿红。
满江红心里倍儿清楚,这是林四娘在委婉地问,自己和如歌什么时候成婚。
“宋太祖一条齐眉棍扫平天下,花某人好生佩服。不过却有一件事情他做得不够丈夫,你猜是哪妆?”花戎一饮而尽,问道。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大势所趋,黄袍加身只是迟早的事,不算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不过他千里送京娘,为了自己‘英雄好汉‘的名声辜负了京娘。纵然最后威加海内,思及京娘悬梁自尽,岂不有愧于心?”
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当两回媒婆了!
满江红苦笑不已,晓得花戎记忆已变,性情却是一点都没改,诙谐洒脱,好做月下老人。
玉笥岛方方正正两头翘,像一个饭篮子,像一颗银元宝,其实最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船。
那药甚为神奇,到第三天如歌就脱离危险,只是身子还有点虚,需要仔细调养。
这一天黄昏,满江红把山寨里的竹椅搬过来,铺上被褥摆放在林四娘家院里,让如歌半躺在上面呼吸新鲜空气。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如歌哼着哼着,偶尔一瞟未脱稚气的男子,唱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黄昏的太阳柔和温润,渲染出一天锦缎。
迟暮的英雄,将落的夕阳,风华已逝的美人,总是令人无限感慨。
二人静静望着火烧似的天海尽头,红日缓缓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