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悲伤逆游成河
但是,冰灵毕竟是有着宗师境界的天才少女,虽然脱离不了人体正常的生理反应,调节速度却惊人。所以,她只眨了两次眼睛,视力便迅速恢复正常,见到三十多米后的海面突然炸开,水花飞溅,仿佛海面之下突然出现了一道喷泉。一个小板车般大小的蛇头探出水面足有七、八米高,双目犹如两盏灯笼,头顶斜插着尖角,庞大的身躯翻搅着海水,一扭便迫近了五、六米距离。
“蛇,大蟒蛇!”她尖叫起来。
是的,传说中的龙都是美丽优雅的,或者雄伟刚烈的,总之不会丑陋。而眼前这个丑陋的大家伙,花不溜秋,眼眸冰冷,獠牙森森,大张的口中还流淌着腥臭的涎水,怎么可能同高傲的龙攀上关系?
满江红牙关紧咬,瞠目皱眉,并没有好奇地回头看,依然死命地朝前游去。他单手划动好像飞旋车轮里的辐条,双足蹬踏好像振动气缸里的活塞,身子则仿佛触了电一般颤抖痉挛,每一寸毛发,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使出力气。远远望去,如一条垂死挣扎的落水狗。
他见到了,离延伸到海中的岸礁只剩下五十多米,却仿佛横亘天堑,遥不可及。
她见到了,那条蛟蟒颈子回缩,头颅后仰,露出扑击之势。
在瞬间的惊惶过后,少女迅速冷静下来。
罢了,且让我舍了这条性命,为龙族报恩吧!
当是时,她大半个身子都浮在海面上,俯身在他背后,双手环扣着他的前胸,扭头回望,正准备说话。
他却突然松开了一直攥紧的她的左腕,厉声喝道:“撒手,快撒手!”
她一怔,把想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把双手从他胸前抽出,心中却生出了无限委屈。
我本来就是要松开的,我本来就不准备拖累你的!
他似乎还嫌不够,脊背猛地朝上一拱,把她的上半身完全推离了海水,自己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迅速沉入海底。
身体突然失去了依托,少女心中凄苦难言,却没有慌乱,迅速转过身子面对蟒蛟,双掌猛地一拍海水,竟然又升起了一尺多高,浩大的气场遽然勃发。一柄银色的小剑出现在她手中,长不过寸许,突然之间焕发出夺目光亮。
罢了,你且上岸逃生去吧!这区区几十米距离,想是难不住你。龙族不曾有负于人,冰灵不曾有负于你!
这些复杂的情绪,幽微的情感,都只是一刹那闪过的念头,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
少女似从海水中缓缓升起的小龙女,盯住了蛟蟒铜铃大的冰冷的瞳孔,手中攥着的小剑一触即发。
若是在陆上,她不会这么畏惧;但是在海水中,只有一击的机会。她性子安静,适合求道,对“术”并不精研,却并非不懂。她做不到像师妹水月一样,“漫天花雨”使出来,果子全落地树叶都不伤一片。可这小剑自幼相伴,心意相通,锋芒无匹,虽然达不到道门御剑之威,却一剑飞出疾如闪电,从无闪失。她不奢求能够斩妖,只望能够伤其一目,为已经潜逃的那个人争取时间。反正自己不会游水,终归还是要死的。
一瞬间的惆怅从她的心头掠过,甜蜜、酸涩、凄苦,还带有小小的遗憾,如烟花绽放,了无痕迹。
蛟蟒的前半截身子竟然飞出海面,巨口大张,一头扎向少女。妖异的瞳孔赤红而混沌,似暴虐翻滚的岩浆。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阴森的精神,贯入了少女脑海。
少女身子一僵,刚刚勃发出的气场有气而无力,纷纷溃散,手中的小剑也顷刻黯淡。在悬崖顶遭受黑云的神识辐射时,像万千只蜜蜂在脑中飞舞,虽然难受,却还行动得了。而这一次,却像被一根铁钉洞穿脑海,思维一片空白,令她瞬间丧失了战斗力。
本来她连膝盖都露出海面的,此刻又开始下沉。小剑依然没有离手,却无力地垂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蟒首犹带着风声从空中扎下,她浸在海水中的双足却被两只手捉住,往前一推往下一拽,顿时整个身子后仰。然后一股大力从足下涌来,将她整个人斜斜地抛出了海水,落向岸礁。
标准的四十五度抛射角,可以飞出最远距离。
她的精神受到重创,在身子一僵之后,真气溃散,本能的反应却还在,在空中调整姿势,落岸后就势一滚卸去冲力,根本顾不上头痛欲裂,踉踉跄跄奔到海边。
眼前一幕,是只有噩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
海水翻滚如一锅煮开的粥,庞大斑斓的蛇躯扭曲盘旋,钻进钻出,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响。一条渺小的身影时而窜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矫健敏捷,在刻不容缓之间躲避近在咫尺的巨口吞噬和蛇躯绞杀。
但,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单方面屠杀!
仿佛一条暴烈的虎鲸在捕猎一头灵巧的海豹。
他也许能够撑一时,却注定撑不了长久。
洞庭湖里的小龙君,毕竟不是真正的龙君。假以时日,或许他能够背负青天,遨游四海,翻云覆雨。但今天,他明显不是那条蛟蟒的对手。
他在危急时刻,还能够冷静计算逃生路径与方法,并付诸实现。唯独没有计算,把生的机会留给一个先前还打了自己一掌的女孩,是不是亏大了。
毕竟天大地大,终归不如命大!
金山银海,也需要有命去享受!
所以在人类历史上,热血的少年总不能长命,而隐忍的枭雄却可以苟活万年。
站在礁石上的少女没有想到这么多,强忍脑海中刀割针扎一般的剧痛,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小剑掷向蛟蟒。
然而,她却忘了,她现在凝聚不了真气,这件通灵的法器还不如一柄铅笔刀。
她还忘了,她现在手足乏力,小剑只歪歪斜斜飞出了十几米就落入了水里。
她呜咽着,仿佛疯了一般,一次次附身抓起小石子砸向大海,如泣血填海的精卫。
那些散落的石子偶尔有碰到蛇躯上的鳞片,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更多的却是掉入大海,在激荡的浪花中连涟漪也泛不出一个。
快速扭动的蛇躯有时近到离岸只有七八米位置,蛟蟒只要一探头就能将她活活吞下,却理也不理,只顾追逐水中的那条身影。
翻滚的海面渐渐离岸远去了三百多米,最后的场景是那蛟蟒一探头,狠狠地扎进了海水中,尾巴一甩,再不见浮起。
而那个人,也不见浮起。
冰灵呆呆地望着,呆呆地站着。
手一松,满把的小石子落地,有的砸到了脚面,有的跳跃着滚入了大海。
她的脑袋不痛了,却好像空了一般,摇一摇都能听到脑仁沉闷的撞响。
另有一种深切的悲凉从灵魂深处涌出,痛彻心扉。
她披头散发,一脸灰尘,却被泪水与汗水冲成一条条的,连唇上都有一点灰绿色的可疑污垢。清澈的海水就在足下,却不去洗。
她呆望了片刻,突然蹲下了,肝肠寸断,嚎啕大哭起来。
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仿佛能够流淌出一条大河。
是谁说过,悲伤可以逆游成河?
什么笑不露齿,行止端庄,都见鬼去吧!
妈妈过世时,她还小,不懂事,没有哭得这么伤心。
爷爷失踪了,却总幻想着他能回来,所以也只在无人时偷偷垂泪,没有哭过。
然而这一次,她一颗玲珑剔透的水晶心灵,突然像被一柄大锤砸成了碎块,血流不止,却还筋筋丝丝相连,痛得几乎麻木,痛得万念俱灰。
他一路上呵护着自己,最后却挨了一掌。
一直到最后,还是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抛下自己逃生。
往事历历,如电影画面一般在脑海中闪烁掠过,风驰电掣。
……
第一次,他鬼鬼祟祟从窗子里探出头,目光灼灼,像个贼一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众目睽睽之下,他中了邪似的跪着献花,在姑妈、父亲能够杀人的眼神中,像兔子一般落荒而逃……
他豪气干云地立在擂台中央,扬言要通杀全场,凌厉的眼神扫到自己,突然就柔和了……
他愣头愣脑地奔上擂台,要替自己挡张三一掌,被姑妈呵斥了偏偏不退下,厚着面皮讪讪缩到边上,紧张地捻动着手指,眼神中的关切怎么都掩饰不了……
他像个布娃娃似的被狼狈地吊在大楼幕墙外,见到自己,却是傻呵呵地冒出一句,冰灵姑娘,你也看月亮呀……
他探路,他自不量力地去挡玉阳子,遮挡神识,豁出性命跳出悬崖捉住自己,现在回想,似乎都能感受到脚踝处的一阵阵灼热……
他惊喜地问候,他推演计算有如神助,他挨了一掌,他生气跑了,他又追回来央求,他在洞口像门神一般守护,他背着自己泅渡,像机器人一般踩着水……
他是准备速离那个洞的,却因为自己舍不得那些灵气,又迟滞了半个时辰。
若早就走,只怕就遇不到这条大蛇,他也不会命丧大海……
以他的水性,其实是可以逃生的,彼岸近在咫尺,却在那样紧急惶恐的变化中,早早就谋划好了送自己上岸……
而自己,最终还是误会了他!
……
什么是爱,十五岁单纯的少女并不明白,却知晓了,这个时而庄严有如神子,时而无赖有如混子的年轻人,这时候就是她最深沉的牵挂。
她向上天许愿,情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回能够再看他一眼。
如果他再生硬地喊出那一句,冰灵……我真的好喜欢你,如果大家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娶你!
她一定立即回答,毫不犹豫,斩金截铁。
我愿意!
如果能够给这这份承诺加上期限的话,她希望是,一百年,缘定今生!
那时她还不知道,之后会有那么多天崩地裂的变故,那么多波谲云诡的事态,那么漫长的光阴,漫长到海枯石烂已不足以形容。
而此刻,她只是单纯愿望。
你快回来!
第七十四章 骑蟒难下
在距离研究院所在的海岸线约一百海里处,海面突然炸开,一条头生尖角的巨蟒以极高速度从水底窜出,跃入空中三十多米高,鼻孔喷出两条长长的水柱。
若有人见到,少不得要大惊小怪。哇塞,飞龙在天!
再细瞅,发现龙头上盘坐着一个身穿坎肩齐膝短裤的男子,死死抱紧了那根独角。
这又是什么状况?了不得,御龙遨游!
只可惜没有观众,要不然满江红还会骚包地挥挥手,用几国英语问候一句,哈啰,记得要把照片寄给俺啊,最好还修修图!
海面辽阔平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见到任何船只。
事实上,《光明世界》对阵南海派这一战,惊动了整个世俗界与修真界,规格相当之高。在研究院十公里之外驻扎了上万军队严阵以待,数百平方公里范围内空中禁飞,海面禁航。至于那架直升飞机是怎么混进去的,属于机密中的机密。
只可惜,这条巨蟒同飞龙的差距,只怕比猴子同人类的差距还要大,所以在空中滑翔了快两百米距离,还是老老实实摔落海面。
巨蟒浮在海面懒洋洋地游动,伴随“呼呼”声响,鼻孔急促翕张,喷出一团团汽雾。
满江红也喘得不行,但他体积小,需要的氧气没有巨蟒那么庞大,倒是先恢复过精神,灰黑青紫的面皮也变得红润起来。
月亮粑粑的,小爷这回可一不小心破了纪录!
水下憋气的世界纪录是二十二分钟,小爷都不好意思说,大黄和黑姑带着我在洞庭湖底一呆就是半个小时,今天只怕超过了一小时。这条蛟蟒挺聪明的嘛,发现咬不着小爷,神识攻击也只是挠痒痒,就潜在水里不出想憋死小爷。乖乖隆地咚,吓死宝宝了,小爷差点以为它是不需要呼吸的。
这厮毕竟是畜生,还没有成精,不懂科学。要知道,憋气消耗的是血液中存量氧气,它像鱼-雷一样在水下猛窜,想把小爷甩下去,当然憋不长久。要是在静态情况下,估摸这厮在水下至少能呆半天,耗都能耗死小爷。菩萨保佑,这厮别脑袋一根筋,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再憋一次。不过,传说中的龙王爷好像没有过一阵子就从水里冒出头透气,难道长了鳃不成?
午后的阳光灿烂,海风清凉。
一蟒一人在海面慢慢徜徉,好一派和谐神奇的景象。
这个画面太美了,吓得人不敢看!
满江红有苦难言。
人说骑虎难下,这骑蟒更难下呀!
他算是理清楚了头绪,蛟蟒的最强手段是精神攻击,其次依仗强悍的躯体进行咬啮、吞噬、绞杀、撞击等等物理攻击,不晓得会不会喷毒,那就属于生化武器了。
蟒头上的独角,只怕不仅仅是一根撞角,还是发射神识的天线。自己最初抱住时,如同捅翻了马蜂窝一般,脑浆子都被万千只疯狂的马蜂扎成了筛子。好在捱过一阵后就习惯了,似乎还吸收了一些不可说的玄妙力量,精神反而越来越好。
这事同在中秋晚会被吊在幕墙上,把下面于沧海和一众武师乱七八糟的杀气吸收一空,差不太多。只不过上回自己被“撑”晕了,这次吸收的质与量远大于上次,却行若无事,估计与桃花露、震天弓、丹药有关,只是不晓得谁起的作用更大。得到的好处肯定大大的有,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活着验证了。
蛟蟒的神识扎不死自己,也咬不着自己,可自己也不敢下去,像一头四肢抱紧树干的可怜巴巴猴子。
阿弥陀佛,幸亏它还没有进行出爪子!
但是在这样的僵局中,他非常清楚,蛟蟒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杀死自己。
一是入水不出,憋死自己。二是潜入深海,自己的蚂蚁搬家神功或许能够抵抗高压,但寒冷未必能够经受得住。三是找到一块礁石,挠痒痒一般把自己碾死磨死挤死。
阿弥陀佛,拜托它没有进化出脑子!
可这样也不是个了局呀!
他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处于厮杀、逃亡中,体力严重透支,又没有进食。若这条蟒就这样游上几天,他迟早会滚落下去,做了人家的开胃点心。
蛟蟒若无其事地静静游了半小时,头颅突然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拨浪鼓一般。
月亮粑粑的,想把小爷搞出脑震荡呀!
满江红双腿双臂牢牢盘住独角,见胸前挂着的冰灵送的核桃不停磕碰到角上,连忙腾出一只把它塞进上衣袋,然后用掌去拍那角。要不是那根角太粗不好下口,他都恨不得咬上一咬。
太好了,让疯狂来得更猛烈些吧!
您老要是安安静静,小爷心里直发毛呀!
您老身上就这根角漂亮,长得太是位置了,没有它小爷早就被嚼吧嚼吧成渣!
啦啦啦,独角呀,你是航标,你是灯塔,你就是大海上的独一根……
那条蛟蟒猛晃了一会儿,见无济于事便停下了,游行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到最后身躯一耸一抖,斜斜地飞出了海面。
搞毛呀,又开始飞了!
某人正大惑不解,瞥见天空有一条斑斓粗壮的鞭子迅疾抽下,吓得上身平平后仰,上臂护住面门,双腿却还是牢牢地盘住。
靠,这个摆尾打头的动作好像柔术高手后摆腿去踢头顶苍蝇,难度也忒大了吧,亏它想得出。不过,倒是有好戏瞧了。这憨货的鳞甲坚固如盾,尖角锐利似矛,到底是矛会戳穿盾呢,还是盾会撞断矛。
只听到“噗”的一声,浓腥的鲜血喷溅。
这一轮的pk结果是,矛胜!
蟒尾被尖角生生扎穿,痉挛蠕动不已。
“啪”一声,蛟蟒落回水面,尾巴倒挂在头顶,仿佛弯成了一张弓。偏偏它急眼了,不知道把尾巴往上挪出,而是在水中团团乱转,绷紧了拼命撕扯,顿时血如泉涌。
平平躺倒的某人浑身浴血,几乎被浓烈的血腥气味呛晕,恨不得去找条绳子把这厮的尾巴绑定在独角上。
可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不敢乱动,更不敢起身拖住那条尾巴。
乖乖,万一这条蟒突然聪明了,把尾巴往上一抽,就自己这点力气,还不得飞上天,落下来成了一碟盐水花生,嚼起来嘎嘣脆。
趁机潜水逃呢,也不现实。茫茫大海,就没个可以遮挡的,逃来逃去还是会逃进它的口中。
蟒血触体极凉,片刻后却有火辣辣的烧灼感。似乎蟒血之中有极精粹的成分被满江红吸收进入体内,体表血液迅速结痂,仿佛披上了一层血红的盔甲。
蛟蟒晕头晕脑转了一阵,笨重的尾巴终于蠕动着抽出,砸在水面激起数丈高浪花。
它似乎熬得没有了力气,飘浮在海面一动不动,尾巴垂下,身下一汪殷红的海水层层浸染开来。
满江红赶快坐直身子,盘膝抱紧独角。他可不敢伸直长腿,开先差点被倒卷的蛇信子拖走。嗯,好在这不是一条长舌蟒。
他也不相信这条巨蟒就此会血尽而亡,虚脱而死。能够力压太虚幻境两位仙子的怪兽,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灵智。
这绝对是诱敌之计,小爷可不会上钩!
在他们的身后约一海里处,一群亚热带小鱼正优哉游哉,突然一哄而散。
其后两海里处,五条海中霸王大白鲨被一群虎鲸追赶,突然跃出水面,疯狂地折向两旁逃窜。
那群虎鲸也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放弃了快到口的肉食,纷纷扭头就往回跑,乱成了一锅粥。
约莫过了一刻钟,死蛇一般飘浮的蛟蟒又开始游动了,尾巴上的流血也早就止住。这一回,它似乎经过了长长的思考,重新制定了战术,非常坚决地一头扎入海水。
某人明显感觉到这一次下潜,同上回急惶惶乱窜大不相同。这条巨蟒不慌不忙,几乎是匀速微微斜向下前进,带着非常大的目的性。
这憨货是想憋死自己还是冻死自己?
这貌似要扎入深海的节奏呀!
满江红干瞪眼,光着急没有主意。他只要一撒手,在水中哪斗得过蛟龙,注定成为盘中餐。
又过了半个小时,隐约见到前方有山脉的影子。
蛟蟒猛扭身躯,陡然加速,斜插向下。
他瞬间明白了。
靠,这憨货只怕是想采取最壮烈的方式去撞山,活活碾死自己!就算碾不死,只怕也要被憋死和冻死。就算憋个半死冻个半死,被它在山上那么一撞一碾一磨,还不得乖乖滚落,任其宰割。
这货好歹毒呀,预备三大杀招一起放出来!
第七十五章 桃核之舟
随着持续下潜,光线渐渐照射不进深海,环境越来越幽暗,温度越来越低。
已是海下两千多米了,巨蟒的速度稍微放缓,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满江红维持着盘膝抱柱的姿势,浑身颤抖。
大约只有四、五摄氏度的冰冷海水高速冲刷着几乎**的身体,带走热量。他几乎被冻僵,上下牙齿碰得咯咯直响,周身冒出鸡皮疙瘩,打着寒颤。
因为巨蟒并非直入海底,水中的压强是逐渐增加的,所以他除了在最初时眼睛几乎被压迫得鼓出,耳膜针扎一般疼痛外,倒是慢慢适应了过来。
不过,在这样全覆盖的深海高压之下,纵然有体内清流竭力维持住肌体不被碾碎,体型还是被压缩变小,体内空气不可避免地冲破他紧闭的口-唇,化成一连串细密的气泡逃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解决深海高压的最好方式并非抵抗,而是让体内体外的压强维持一致,就像那些海洋生物一样。
他在洞庭湖底,一般也就是下潜三十多米。更深的地方,黑姑和大黄不让去。起先巨蟒下潜了数百米,他也没有太难受,没想到一旦达到数千米,差别会如此大。
寒冷与窒息,两大杀手如影随形,无法逃避。
他已经陷入绝境。
不过,巨蟒那浆糊一般的脑子应该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能依然会去撞山。如果在它撞得七荤八素时乘乱逃离,倒是还残存着一线转机。尽管这一线生机,也是极其渺茫。
因为供氧不足,他的头脑开始晕沉,思维开始迟钝,依然浑身哆嗦着瞪大眼睛,咬紧牙关坚持。
“满江红,满江红。大傻瓜……”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
是谁在漆黑的深海叫我,声音如此熟悉?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处。
“傻瓜,你集中全部精神,紧紧盯着胸口的桃核,我好把你拽进来。”
是绿萼仙子的声音,直接出现在自己脑海。她是怎么溜出太虚幻境的,想干嘛?
满江红低下头盯住左胸衬衣上的口袋,冰灵送的桃核就在里面,他还没有仔细看过。
似乎伴随着光亮一闪,他转瞬间出现在一条摇晃着的小舟上,身子轻盈,飘飘欲仙,方才的种种不适一扫而空。
这是一条江南常见的乌篷小船,中间的船舱用竹叶覆盖,开着小窗。
船头坐着三个人,两个人坐在一起看一幅画卷,一个大和尚敞开胸襟抬头仰望,右臂支撑在栏杆上,左臂挂着念珠。
船尾横放着一支船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船夫。一个扳着脚趾作呼叫状,一个拿着蒲葵扇,听炉上茶壶里的水烧开了没有。
这些人栩栩如生,却雕塑一般一动也不动,瞧着甚是瘆人。满江红乍见吓一大跳,仔细再看,顿时松了口气,原来真的是雕刻出来的。
一位身段修长的女子从船舱中探出,上身穿窄袖红花的短襦,露出两截玉藕似的小臂,下身着一条绿莹莹的及地长裙,娇俏秀美,不是绿萼还能有谁?
“喂喂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每一回都要喊半天才过来,怕我吃了你呀!”
绿萼双手一插腰,啐道。
“我,我,我……这,这,这……”
满江红心中惊骇不已。
上一回,还可以说在太虚幻境的经历是一个梦,也许本来就是一场梦。在梦中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也不知道是怎样进入梦境的。也就是说,突然就出现在梦中,同现实彻底割裂了联系。
可是现在,神智非常清醒,岂止知道自己是谁,还知道上一瞬正浸泡在深海等死呢!
这,绝不是梦!
可梦中人又俏生生出现在眼前,不是活见鬼吗?
见他呆头呆脑,脸上惊骇莫名,绿萼更是气恼,上前一把揪住他得耳垂,恨恨道:
“我就这么难看吗?每回你一看见,就吓得不行。上回的账还没有算,老是同我抬杠,就不知道让着女生?还说什么,‘今后会有一天回忆起今日,悲伤不已’。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一回想起来就伤心?”
绿萼的移动似乎不需要时间,他才心念一动,便被逮个正着,什么武功身法全不起作用。
“哎呀呀,轻一点。说梦话你也生气?”
“梦是心声,最为真实。”
“哎呦……你,你你你……”
被美人亦嗔还笑地揪住耳朵,并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然而,要是被揪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就另当别论了。
这小妞玩真的呀!脑侧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满江红急眼了,正欲发狠,绿萼却突然松开手走到栏杆旁,犹自生着闷气。
他紧握双拳,气愤不已,可总不能扑上前厮打吧。瞧着天色晦暗,突然想起了前一刻还在被巨蟒带入深海欲仙欲死呢,那一股子气愤立刻烟消云散,急忙问道:
“绿萼……公主……”
他搔搔头,正合计如何措辞呢,绿萼扳着俏脸冷冷道:
“姐姐是公主,我可不是。有话就说,有那啥就放!”
怎么姐姐是公主妹妹不是,这又是什么逻辑?好歹我也帮忙斩过妖龙,咋就不能像冰灵一样,有着把我当大好人的觉悟呢!
满江红强压下心中的恼火同疑惑,郑重问道:“我们,现在是一个什么状况?”
绿萼没好气答道:“这还不明白,我借助你小女朋友的这一件蹩脚灵器,帮助你神魂离体。现在,大家就呆在你胸前的桃核之中。喏,你瞧,你的本体还在那上边呢。”
“她,还不是女朋友……”
“那就希望以后会是,对不对?哼,假惺惺!”
绿萼撇了撇嘴,别过脸去。
这个问题令人尴尬,满江红不好回答,抬起头,隔着重重丝网一般的麻绳,见到空中一位巨人低垂着头颅,双臂抱紧了一座山峰。瞧那眉眼,不是自己还能有谁?
他又疾步走到船舷探头下视,依然见到丝网般的经纬托着船底,而丝网之下却像是一块平地,一簇簇植被整齐排列。
靠,貌似进入了微观世界!
他的思维本来就敏捷,这时的反应犹胜往日,只扫了几眼立刻就明白了。
那些丝网就是上衣布袋的纤维,那些植被就是自己体表的汗毛。还有耳旁清晰空洞的唰唰之声,原来以为是风声,现在发现是水流之声。至于巨蟒,在这等微观情况下,距离太远,反而瞧不清楚了。还有前方的山脉,根本见不到,只能够感觉到周天都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时间过得一分,天色就黯淡一分。
死亡也近了一分。
第七十六章 吹呀吹呀
龙九说过,好奇害死猫。可那猫该好奇时还是会好奇,你挡不住。
满江红思忖,原来这就是神魂离体的状况!听说上古炼气之人,境界极高深时才能够元神出窍,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这神魂离体,是不是元神出窍的初级版?
深海里的光线极其微弱,周围的环境明显被黑暗笼罩,可自己却瞧得清清楚楚。想必这神魂视物,是不需要可见光的。嗯,这个倒没什么好稀奇,可见光本来就是光谱中极窄的一段。
虽然他身处险境,可这神魂离体,又进入了微观世界,可不是容易碰到的。满江红好奇心发作,到船舷边驻足远眺,又端详起核舟来。
正在看画卷的两尊雕像,戴着高帽子的大胡子明显是苏东坡,另外一个就是黄庭坚了。袒胸露乳的大和尚,应该是佛印。
他又绕到船舱边,关上窗子,果然见窗页上刻有石青色字迹。左边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右边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两句诗文出自苏东坡的《赤壁赋》,核舟刻的正是三人泛舟游赤壁的情景。
原来冰灵送给自己的核舟大有来头,不是法器,而是一件下品灵器。
器之于修行者,相当于兵器之于战士,乐器之于歌手。赤手空拳的战士也有强大战斗力,没有伴奏的歌手也能清唱出一首好歌。可是有没有器具的辅助,表现还是大不相同的。
他对修行并不熟悉,可阅卷无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路?倒是知道修行之人执有的宝物分为两类,最低级的是法器,分上中下三品,其中上品中的极品又被唤为法宝。比法器强大得多的唤作灵器,得道高人才能拥有,也分上中下三品,其中上品中的极品又被唤作灵宝。
比方说,普通道士做法事用的法剑,那是下品法器中的大路货,渣渣中的战斗机。而传说中广成子的翻天印、姜子牙的打神鞭,则是灵宝中的极品,还有着一个专有的名称,唤作通天灵宝。
比灵宝强大的,当是仙器,属于传说,分类就不太清晰了,好似同仙人的修为有关。而且,仙器都是仙人根据自己情况特制的,别人拿着就未必好使。比方说孙悟空抢了太上老君的金刚圈,不一定就使唤得动。
比仙器强大的,当是神器,属于传说中的传说,就更玄乎了,需要天地造化机缘因果等等才能孕育出来。比方说,盘古大帝劈开鸿蒙混沌的那把斧子。
在《光明世界》同南海派的战斗中,出现了不少法器,像什么令牌、铜印、桃木剑、青铜剑、铜铃什么的。他见到有人一剑便将整个广场的地毯划破,还有人铜铃一晃,边上的武师便身体一僵,连远远呆在楼上的自己都心情躁动不安。这一些都还只是低品级的法器,而作为高级了不少档次的灵器,威力肯定更加惊人,看来脱困有望了。
“你想得美!灵器需要大量灵力催动,当今世道灵气匮乏,留存的灵器非但不如法宝,连烧火棍都不如。否则,那个小姑娘能把它随便送人?就算她想送,家里人也不会允许她挂着一件灵器到处晃荡。”
他才面露喜色,站在船舷边冷眼旁观的绿萼兜头便是一捧凉水。这场面如同打翻了十七八只山西老醋的坛子,核舟之上弥漫着浓烈的酸溜溜气息,偏偏他却闻不出。
满江红奇怪地望着绿萼,心道,她的语气不太对头呀,好似对冰灵非常有存见,难道怪她偷吸了她家的灵气?说的好像也对,如同在缺乏电力的情况下,一台高级电脑确实还不如一把破算盘。不过,冰灵说这颗桃核能够避邪,那就至少还残存着一定的防御和攻击能力,绿萼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到舟里?
“切,这算什么?天底下的桃花精灵,见到姐姐都要尊一声公主,你说一颗破旧老朽的桃核,防不防得住我!”
哈哈,我明白了。当初在太虚幻境里,从席间捧出桃花露后,琼华叹息一句“懂事之后,情动以前。看韶光轻贱,桃花红遍。”,我就猜出她是桃花仙子。只是猜不出,没有了姐姐的管束,你会性情大变,尖酸刻薄乖张起来,像一只母老虎。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妹妹,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咧?
“你敢骂我!”
满江红才这么心中一转念,就听到一声娇嗔,就见到对面的绿萼杏眼圆睁,张牙舞爪,衣袂飘飘,只三步就跨了过来,纤手一伸,正是他耳廓的方向。
满江红猛地一激灵,想起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随后又见到了另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身子顿时呆住了。
见他不躲闪,绿萼捏住耳垂的手指便不好用力了,只轻轻捻动了两下,面颊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勉强紧绷住脸,缓缓而退。
他顾不得回味耳垂上滑腻温暖的感觉,目瞪口呆指着她,急问:“你听得到我心里想的?”
“嗯。我们现在神魂离体,你一转念我便知晓,不需要说话的。”
她点点头,神情约有一些忸怩不安。
“那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所想?”
“你修为不够,自然……”
“这不公平!”
他不等她说完,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突然又想起一事,跳起来问道:“既然我们现在都是在神魂状态,相当于两股意念,自然就没有什么神经系统,也应该没有什么触觉痛感。为什么你捏住我的耳朵,还是会痛?”
她似乎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坏了,后退了一步,怯怯道:“那是因为你还保留着**的习惯,觉得应该痛,自然就痛了。”
这个理由,他非常清楚。
人体所有的感觉,其实都是受刺激后神经传导的信号。而在生活中,一些感觉便形成了标准的反应模式。当你认为是时,便会真的是。
比方说,催眠师让你认为脚被烫了,尽管你没有被烫伤,皮肤上也会真的起水泡。有一个著名的实验是这样做的,将死囚绑住,假装划破他的手腕流干净血,同时把水滴入铜盘中。那囚犯慢慢听着水滴的声音,身体呈现出流血不止的状态,真的就此死去。
然而,满江红看见小母老虎一般的绿萼露出怯意,顿时胸怀大畅,好不容易占到上风当然要乘胜追击,逼上前一步大声追问道:
“但是,我刚才见到你从这些雕像中穿过,没有受到任何阻滞。是不是因为那些是实体,而我们却是一道神魂,物质阻挡不了精神?”
“嗯,差不太多吧!”
绿萼被他这一连串追问乱了阵脚,伸手握住栏杆,微微偏着头,抿着嘴瞪大了眼睛,好气又好笑,又不敢太刺激他,那娇俏的模样说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好,那你瞧我的!”
先前还被揪住耳朵,痛得嘶牙咧嘴弯腰撅臀的某人,此刻昂首挺胸,闭上眼睛,口中碎碎念叨:“我是一道魂,我是一束光,我就是空气,我什么都不是……”
言毕,他大踏步迈向两尊雕塑。
嗷……
只听到一声惨叫,苏东坡的高帽子顶住了某人的额头,而那轴书卷却无巧不巧,插入了某人的两腿-之间。
绿萼赶紧绕过来扶住他,惊惶地问道:“伤哪里了?我给你揉揉。”
某人夹-紧双腿蹲在地上,额上冒出黄豆大的冷汗,垂着头猛摆手,说不出话来。
绿萼也陪他蹲下了,柔声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妖龙马上要撞山了,我们还得同舟共济,可不能同室操戈。”她又伸手去拍他的背,那温柔怜惜的模样与神情,恰似在抚摸一条吓坏了的小狗。
满江红面孔煞白,夹-紧两腿抖抖嗦嗦站起,固执地问道:“我给自己下了一个意念,说一定能穿过去,怎么还是穿不过?”
他一摸额头,靠,冒出半寸多长的一个疙瘩,倒是成了独角妖龙的堂兄弟。
“那是因为在你潜意识里,认为穿不过,所以还是穿不过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能够改过来的。其实你刚刚接触神魂离体,不习惯很正常,表现已经非常好了。”
绿萼立起身,像一个在哄小朋友的大姐姐,伸出纤纤玉指,去帮忙揉额头上那个红肿的大包。见一触碰他就往后退缩,似乎吃痛,便用双手扳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哈气去吹。
绿萼的嘴唇红润小巧鲜亮,这一嘟起来,恰似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朱唇轻启,贝齿微露,出气如兰花般清幽,细嗅又如栀子花般馥郁,仔细回味,还有一股青涩清新甜丝丝的味道,如晨风拂过春天的大草原,繁花似锦,露珠晶莹,呈现出一派蓬勃的青春甜蜜气息。
她只比满江红低半个头,这一踮脚扳住肩膀,便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他被这么柔软芬芳的身子一贴,手足无措,又怕一退后她就要跌倒,只好**地杵在那里。但是满腔的沮丧愤懑,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吹呀吹呀,肿包未见缩小,他的脸却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子耳根。尤其两个耳垂,红得近乎透明,红得灼热异常。
她吹呀吹呀,眼神却渐渐迷离起来,脸也贴得越来越近,整个身子软软的都趴在了他身上,喃喃道:“姐姐说,你的灵魂里有一缕神性的气息,我怎么闻不到呀……”
第七十七章 水中月
她趴在他的肩头嗅呀嗅呀,看到耳垂红得透亮,像两颗熟透了的仙果,散发出令人沉醉的清香,忍不住抬起嘴含着吸吮。
呃,他绷紧的身子不禁往上一耸,发出了愉悦的呻吟。清凉温润的感觉从天灵盖直穿到脚底,如燥热的沙漠里突然卷起一阵凉风,又似痒痒难当之时,一根沾了清水的羽毛在轻轻拂过肌肤,撩拨你的心弦。
绿萼鼻息咻咻,媚眼如丝,吧嗒着嘴呢哝:“真好吃……”
她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别过脸,仰起面撅着嘴,要去寻另外一颗果果。这时核舟猛地一震,两人身体摇晃,嘴唇顿时贴在了一起。
轰,他脑海里金蛇狂舞,好似灵魂都被炸成了粉末。
核舟剧烈地颠簸起来,两人滚落在甲板上。绿萼晕头晕脑,斜靠着船舷站起,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支额,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
她慢慢地回想,一张俏脸越来越红,配以亭亭玉立的身姿,翠绿的曳地长裙,好像一株艳丽无双的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似丹凤之冠。
只听到一声嘤咛,刁蛮霸道的小仙子双手掩面,像受惊的小耗子一般哧溜窜向船尾,不知找到哪个角落躲起来了。
那身法,之轻盈之快捷,真如一道流光,杠杠的!
满江红垂头丧气,叉开两条长腿坐在甲板上。
一般说来,世间少年的心单纯如一张白纸。其后,却被生活压迫,被社会诱导,被**诱惑,白纸渐渐渲染了其他颜色,甚至沾染污垢。所以多少神清气爽的少年,长大后或懦弱或凶恶或市侩或猥琐,成了自己当初讨厌的人。
他是不幸的,从小被遗弃,在穷乡僻壤长大,又经历了凶杀丧亲之痛,像一条狗似的逃亡,像一只小老鼠似的躲藏。
他又是幸运的,被梅姥姥像掌上明珠一般呵护,被乡亲、大黄、黑姑、朱富贵等不计生死地保护,躲到填海区又被胡叔收留,至少有一口饭吃,从来没有为了生存而扭曲性格,从来没有经历过出卖良心、尊严的窘迫。
所以,他一直是在健康地成长。
所以,虽然他的心思并不单纯,一闪念便能洞彻对方。但是,他的心境却又是纯洁的,纤尘不染的。
而此刻,他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火辣辣的,很是感觉羞愧羞耻。
羞愧,是因为才对冰灵表白过不久,就与绿萼不清不楚;羞耻,是因为他发现,第一次控制不住身体的**。
他不由自主地偷偷舔了一下嘴唇,居然还回味无穷,就更加抬不起头了。
核舟摇晃的幅度加大,频率加快。
水流的唰唰之声盈耳,沉闷而空洞。
天色更暗了。
绿萼又来到船头,衣裙头发已经被整理的一丝不苟。她身子往栏杆上一靠,故意粗着嗓门作大大咧咧状,道:“刚才纯属意外啊,大家都晕船……啊,那个,意外,是意外。你放心,姐姐会罩着你的。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就报上绿萼大仙的名头。”
然而,她的声音分明有一丝颤抖,握定栏杆的手指,不停地合上又松开。
还姐姐呢,明明瞅着比我小。还大仙呢,江湖上谁知道你?
满江红瞟了她一眼,身子微微躬低,把两条腿盘迭起来,以掩饰某处发生的变化。
刚才画卷插到了大腿根,那地方神经太丰富了,痛得可真要命。小丁丁倒没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探头探脑,实在是太可耻了。
他深吸缓呼,驱散头脑中纷乱的**和杂念,突然想起了琼华说的那一句话,似乎有所领悟,似乎还是整不太明白。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看韶光轻贱,桃花红遍。
其实懂事之后,情动以前,恰是即将阔别少年却又未成年,就像他目前这样。懂的只是生活的基本规则,人与人之间的厉害关系,对男女之情却懵懵懂懂。而这个时候的少女,也不明白自己的美丽以及这份美丽对少年的吸引,还未体会到柔情蜜意,所以空自看着桃花红遍,光阴白白流逝,并不觉得可惜。
言外之意是,情动以后,相处之时,**一刻值千金!
满江红也感受到了光阴的紧迫,因为从天色、水流之声以及核舟的摇摆来看,距离妖龙撞山非常近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站起身问道。
“一分钟,妖龙已经快触到海底,刚才还拍断了一根石柱。”
绿萼望了望天空,抬手压了压已经非常整齐熨帖的鬓角,仪态端庄,倒是有了几分大姐风范,摆出一副作古正经就事论事的神情。
啊,他闻言吃了一惊。
一分钟能够干嘛?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应该搞东搞西的。不过,好像也不太后悔。
“不要紧,在核舟上我们还有十分钟?”
“什么,这舟上流逝的时间要比正常慢十倍?”
“不是,因为现在是神魂状态,交流快如闪电,所以一分钟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相当于十分钟。”
“你应该早有方案了吧!”
“嗯。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这一条蛟是上古遗种,离化龙还远着,所以没有进化出爪子。但是神识强大,甲坚角厉,我同姐姐一直降服不了。虽然这一次它被震天弓重伤,能力大减,脑子开始糊涂,可还是不好对付,需要好好计议。”
“你们以前就能打一个平手,难道它重伤了还搞不掂?”
“我离开本体太远了,实力大不如前,神识很难穿透它的鳞甲。”绿萼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有我呢。震天弓就在我身上,就是不知道怎么取出来。”
某人似乎忘记了刚才的窘态,胸脯拍得嗵嗵直响。
“没有用的,有弓没箭,也是白搭。上次你射出的那一支神魂之箭,是我同姐姐用了两年时间,耗去了百分之五的精力才打磨出来的。可惜没有诛仙箭,否则连诸天神魔都可以射杀。”
“你姐姐不是说这是一件上古神器吗,总还有点其他辅助功能吧,灭个小猫小狗还不跟切菜似的?”
某人还不死心。
当然,任谁也不会甘心一件**炸天的大杀器,从此就成了摆设。
绿萼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们对震天弓并不熟悉,它也不听我们使唤。上一次你能够开弓,也许出于偶然。现在召唤不出来才正常,说明你还没有使用它的资格与实力。”
太伤自尊了!
没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
满江红气哼哼地转了两圈,平复情绪,郑重说道:
“这条蛟龙十有八-九准备撞山,等下我先松开桃核,让它浮上海面。你呢,神识这么强大,就差遣一条鱼把自己送回鹰嘴崖。记住,以后不要随便出来了,外面多凶险呀。”
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又增添了一分感动,却粗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本仙子早就呆闷了,出来逛逛还不可以?”
切,这有什么难猜的?你那姐姐看你跟看宝贝疙瘩似的,能让你一跑这么远?
他不回答,催促道:“就这么说定了,你快送我回到身体里去。”
“那你呢?”
“它撞山时肯定也不好受,我就乘那一刻逃离。放心,我水性好得很,有了山体阻隔,躲藏起来一点都不难。”
“不行,那太危险,你斗不过它的!”
“行,我说行就行!”
“不——行!”
绿萼的声调陡然拔高八度,长长的拖音吓得满江红浑身一哆嗦,心道,乖乖隆地咚,这是脱下淑女伪装,要重新变身成为小母老虎的节奏呀!
绿萼柳眉一竖,横了他一眼,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还想在水里斗蛟龙?做梦!照我说的去做,再啰哩啰嗦的,小心姐姐揍你!”
她瞪大眼睛作凶狠状,还煞有介事地去卷袖子。可惜她穿的是窄袖短襦,没有袖子,这个样子倒似在抚摸自己玉藕般的小臂,充满魅惑与勾魂。
满江红乖乖噤声,绿萼一拍船栏杆,核舟顿时大放光明。
满江红立刻见到,这艘核舟的甲板舱壁竹蓬栏杆等等,表面显现出无数镂刻精细的微小图案,而且在船体内部,有着无数繁复的线路。而线路之中,更似有晶亮的东西在流动。
他见到这一幕,总感觉有点熟悉,呆了一呆后突然醒悟,那些线路真的非常像一幅复杂至极的电路图,而那些晶亮的东西恐怕就是绿萼所说的灵力了,也有一点像电流。
核舟之上,顿时热闹起来。
黄庭坚悠长地叹息:“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苏东坡豁达地朗吟:“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佛印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怎知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一时间,满江红似乎见到三尊雕像动弹起来,再一眨眼,却又寂然静止。
舟尾也传出嘻嘻呵呵的笑声,“阿块块,阿块块……”,夹杂“哗哗”水开及蒸汽掀动壶盖的叮当之声。
满江红探头朝舟尾望去,见两名船夫依旧静止,那炉里却窜出火苗,壶中呼呼直冒白气。
“这件灵器的材质本来是不错的,温养得好的话还可以进阶。可惜灵力十不存一,残破不堪,只能够烧开那壶水,闹腾出更大的动静只怕就会散架。”
绿萼撇了撇嘴,表示对“小女朋友”送给满江红的礼品很是不屑。
残破,哪里残破了?看上很完整呀。
满江红仔细瞅瞅,恍然大悟。在核舟内部,麻团一般的线路中,有的断裂,有的淤积杂质,有的胡乱拼接,即便灵力充沛,恐怕也会运行不畅。
“不过呢,本仙子英明神武,法力无边,就凑合着先用了。等一下你回到本体,把核舟贴紧妖龙的角根处,我会聚拢舟中残存的灵力发出一击,击穿角质层,然后神魂直入它的脑海大战一场。这时候它是肯定顾不上你的,你就先逃之夭夭吧!”
听了这话,满江红直接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这样太危险!”
“你敢不听姐姐话!”绿萼双手一叉腰,横眉立目。
“老爷们的事,老娘们少掺和!”满江红没好气,呵斥道:“还是依我的,先把桃核抛出,待他撞山时我再找机会。”
“你,你,你……”绿萼气得跳起来,气指颐使,还想威胁。
满江红却根本不理她,板着脸道:“少啰嗦,快送我上去。”
绿萼见他不为所动,跺了跺脚,又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央求道:“好啦好啦,公子爷,就依你。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不趁着它重伤补上一刀,都对不住人家。等下我不进它的脑海大战了,就趁着它的角被击破时,射上一箭好不?”
箭?你哪有箭?
满江红瞅着她光溜溜的膀子纳闷不已。
绿萼嘻嘻一笑,伸手撕下了半幅长裙,顿时幻化出一张小巧的弓。好在她穿着长裤,倒是没有春光外泄。
这不就是个玩具吗?满江红心里嘀咕。
绿萼瞅了瞅那张弓,也嫌小,干脆把剩下的半幅长裙扯落,化作一团光灌入小弓中。那弓立刻又大上一号,显得更扎实了。
她又伸手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一扬手,化作一支金光闪闪的小箭。
“我周身事物,都是神魂幻化,变一支箭出来还不容易?”
她得意洋洋说完,还是觉得这支箭也小了,挟在指间转了转,苦恼地环视己身。
满江红生怕她把一身衣裳全变光,急急道:
“好了,这就行了。等一下,你顺着妖龙角上的破洞射出这支箭,千万别闯进去。时间不早了,赶快送我上去。”
“嗯。”
绿萼答应干脆,四目相对,满江红反而无话可说了。想着从神魂世界返回物质世界,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有一些不舍得。
绿萼柔声道:
“你也别太傻,非要等到妖龙撞山时再逃。它神魂大损,脑子不清白了,说不定中途就会发狂。”
“嗯。”满江红忽然心有所动,问:
“绿萼,你的本体是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这好比问一位美女,“你到底多少岁了?做过整容吗?”
或者像傻不楞登的许仙去问娇美温柔的白素贞,“娘子,你是什么动物变的?”
一般的女子遇到这样无礼的问题,要不翻脸怒骂,要不幽怨叹息,绿萼的表现却截然不同,喜滋滋道:“你猜!”
他不敢猜。
甚至不敢转动念头,以防她知。
哀伤如水漫金山,将他淹没。
见某人板着脸老不说话,绿萼轻哼一声,扮了个鬼脸,呵气成云。
满江红被那团云雾笼罩,微觉头晕,清醒的意识在下一瞬已经回到了身体里,感觉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彻骨寒凉。
他也不去观察周围环境了,第一个动作便是坚决地探手到脖颈上,要将桃核取出。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抛离深海。
他猜到她想做什么了,就知道她不会那么听话的。
“我于风雨之夜泅渡死海,只为看凤凰花片片凋零!”
他不愿意这句悲伤的预言,在今日一语成谶。
他僵硬地维持抱柱的姿势,胸口一直抵着蛟龙的独角。才捏住脖子上的线绳,就见到胸前光明大盛,一道白光从核舟之上射出,在角上穿出了一个小洞。
蛟龙顿时癫狂起来,翻腾扭曲。
他在错愕之间,天旋地转,见到黑魆魆的山体迫面而来,果断撒手滚入水中。
那条蛟龙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翻滚着高速向前,撞上了山崖。
背后传来沉闷空洞的“隆隆”之声,他顾不得回头看,摸一摸桃核还在,奋力地向上游去。
绿萼,你这个可恶的小仙子,乖乖听话,没办傻事吧。
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叫姐姐也行。
他的脑子有一些迟钝糊涂了,却明白不能上升太快,得逐渐适应压强的变化。突然从深海窜出海面,肺部会炸开。
于是放缓速度,游着游着,望见头顶越来越黑暗。
似乎有很多小鱼在飞快逃窜,几只闪着磷光的水母好奇地绕着自己团团转。
这,貌似不太对头呀!
他的脑子开始昏沉,手脚被冻得快没有感觉了,似乎正一头扎向无底深渊。
却见上方遥遥的出现了一团光晕,便咬牙向那里游去。
游呀游,游呀游……
终于能够看清楚了,原来是漆黑的天空挂着孤零零半个月亮。
游呀游,游呀游……
月亮像被啃掉半拉的烧饼……
月亮像缺了一半的脸盆……
月亮像少了半块的雷达转盘……
游呀,游。
他终于停下,明白了那不是水中的月影,更不可能是天空的月牙。
首先,月牙是竖立的,而这半个月亮却是倒扣的,倒有点像隧道入口。其次,月牙的出现,是月亮运行到了地球的阴影里,所以月牙的形状,永远是两个圆不完全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连接月牙两个尖角的是一道圆弧,不可能是一条直线。
他还发现了一个更严峻的事实。
他不是向上浮,而是一直在往深海里潜。
人体的密度约大于水,入水便会下沉,只有尸体泡胀了才会上浮。
难怪游得比较轻松。
可是,他无法回头了。
大概还能憋十分钟气,而十分钟时间,绝无可能从至少三千多米深处浮到海面。
结局非常清晰,会被淹死,然后被海底的怪物吃掉。
漆黑的深海里,再也不会有人救他了,就算绿萼在也不行。
到了这一刻,满江红反而冷静下来。
向上既然行不通,那就干脆向下,去看看半个月亮吧!
他到胸前摸了摸,硬硬的还在。
在最后实在熬不住时,就放它上浮。绿萼你这个小妖精,一定要还好好的呆在核舟里呀。
他奋起残存的精力,继续向光亮游去。
第七十八章 仙居临紫府
距离像半片碗一样倒扣的半个月亮越近,满江红感觉海水渐渐由彻骨的冰寒转为凉爽,被冻僵的身子也灵活起来。但是,坠入深海的感觉依然不好受。四顾茫茫,毫无依托,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个人疲惫而孤独地进行着无穷无尽的流浪。
好在,半个月亮是一个希望!
没有遭遇到强烈的海水对流,说明温差其实并不太大。但人体就这么奇特,对温度的感觉来自于同环境的热量交换速度。所以炎炎夏天开26度的空调会凉爽,凛冽冬日同样开26度空调,会温暖。摸到铁会感觉冷,摸到木头会感觉暖。
除了温度约有提升之外,满江红还感觉到,越靠近半个月亮,视野越清晰开阔,海水也不像先前那么粘稠。
这,貌似不太对头呀!
一般来说,越临近深海温度越低,压强越大,盐分含量越高,海水的密度是增加的。排除掉火山喷发等特例,这里的海水应当更加粘稠才对。
而且距离还有一公里多远,就见不到任何动物活动的行迹。仿佛在光源附近存在着一个反常的危险区域,群魔辟易。
只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榨取出身体残存的最后一丝精力,鼓足余勇向前冲。
等到距离只有五百多米了,他看得非常清楚,倒扣的半个月亮好像一个半球光幕,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扇门。
他大喜过望,却又惊恐地发现,在光球右侧一百多米处,一根仿佛沉入海底的千年古木蠕动着探出了沙子,上面还附有一圈圈吸盘,貌似一节巨大无匹的触手。
什么鬼东西?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大的章鱼吧,几千米的水深也没能够把您老压扁?
不对劲呀,沙子和海水怎么没有被触手搅动?
他只能够维持三十几秒时间了。
所以看到那节狰狞的触手静悄悄探出海底,诡异与惊骇的感觉在脑海一闪而逝,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多。
他憋得额头青筋暴出,几乎晕厥,强行压抑下身体一阵阵呼吸的冲动,一往无前地向希望之门冲去。
突然从光球左侧的黑暗中,幽灵般又冲出一物,矫捷灵动,也没有带出一丝一毫的水流激荡,仿佛在虚空飞行一般。
那是一条十五米多长的鱼形怪兽,背黑腹白,耸立的背鳍如同一柄锋利的镰刀,小小的眼睛焕发出冷冷幽光,阴森森地盯了过来。
靠,你丫是一条虎鲸,又不是鱼,怎么能够呆在深海里?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这么**吗?
满江红迅速收回眼角余光,不看不想,疯狂地一头扎向光幕。
大白鲨同虎鲸都是海中霸王,一个单打独斗一个群居生活。大白鲨的牙齿尖利无匹,是穿刺型的。虎鲸的牙齿是切割型的,短、粗、钝,咬合猎物之后以撕扯为主。所以被大白鲨咬住还有可能脱身,被虎鲸咬住之后基本上甭想逃跑。
洞庭湖里的小龙君,这一次亡命冲刺的潜泳速度完全可以破世界纪录了,却怎敌得过海中食物链上的终极霸主。只见那条虎鲸如同苍鹰俯冲之时飞掠过地面的死亡阴影,十数秒间便笼罩住满江红,巨口一张将其整个身子横咬,头颅像两旁疾甩。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明明白白牙齿已经穿透某人身体,他却依然从虎鲸口中挣出,完好无损,好像只是穿过了一片虚影。
终于,他一头撞到了光幕之上,连喷几口血水。
光幕仿佛极其粘稠的流体,血水喷溅其中,立刻引起剧烈震荡。数米方圆全被染红,透出淡淡的血光。在一息之内,光幕扭曲闪烁变幻了数次,将血水重新逼回了海水之中。而满江红的身子则像趴在了稀松的淤泥之上,软塌塌慢慢地向里面陷入。
他的双手双腿以极高频率痉挛着,直直地摊开,像是在一片雪白电脑屏幕上,趴着一个大大的“太”字!
那条凶悍的虎鲸一直紧紧追着满江红撕咬,好像一个徒劳的影子。待到光幕突然将血水迸射逼出,在海水中扩散开来,正好罩住了它的头部。
虎鲸顿时一僵,一动也不动,整个头部在一瞬间蓬然变成了一团“浓烟”,向上氤氲散开。而它的身体则好像被慢火引燃的木雕,被一寸一寸地坚定烧融,化为烟雾。
十分钟过去,光幕之外,只剩下光溜溜白惨惨一副骨架。
这一条“骨鲸”终于又可以动弹了,摇了摇空荡荡的脑壳,摆了摆可怜兮兮好像破蒲扇一般的尾巴,迟钝地转动着历历可数的肋骨,慢腾腾游入了黑暗之中,同方才的灵动迅捷简直是天壤之别。
从沙子中蠕动探出的触手,一伸长便越过了一百多米的距离,悬停在光球上方,犹犹豫豫正要向满江红抽下,却仿佛突然嗅到极其危险的气息,受了惊一般闪电缩回。
待到虎鲸的**变成烟雾,向上袅袅升腾,触手似乎抵挡不住诱惑,又躲躲闪闪地探到雾中,偷偷吸取。
虎鲸痴痴呆呆一动不动,渐成白骨,触手的胆子也越来越来,最后如巨龙吸水一般将雾团一扫而空,连飘散到几十米外的丝丝缕缕也被扯了回来。
触手的颜色变得更加幽深了,浅褐中透出棕红的质感,如一块铜锭褪去了斑斑锈迹,展露出华丽与厚实。两排吸盘则更加莹白润泽了,似整齐排列的两行玉玦。
它懒洋洋地在空中挥了挥,重新缩回了沙滩下。
那些沙子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一粒被搅动,仿佛只是一条长长的影子消逝了。
仿佛一头撞人棉花堆的满江红,并不知道背后凶猛追捕的虎鲸变成了一架漂亮的骨骼标本,只感觉光明充斥着上下四方,无处不在。
在触到光幕的一刹那,他便感觉前方突然虚化,似乎撞入了极浓极稠由光线组成的白茫茫大雾中。
他再也憋不住了,随着一次迫不及待的吸气后,口鼻中灌入的海水和肺里的鲜血被猛烈喷出。
连喷了好几口血,几次急促的呼吸之后,他强咬牙关放缓了节奏。
就像潜水的人从深海浮出海面,压强的急遽降低,会令得血液、肺泡中的残留气体急遽膨胀,甚至撑破血管、肺部,可不是好耍的。
这一片由光线与空气混合成的光幕,径深不过两米,却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其中进行运作。由外入内的压强是逐步降低的,而空气中的含氧量却是逐步在增加,每一厘米都不相同。
所以满江红慢慢由光幕的穹顶陷进去时,好似进入了一个减压治疗舱,不急不缓,身体状况悄悄地向良好方面恢复,效果明显。
一刻钟之后,他终于穿透了光幕,“吧嗒”掉入了松软的沙滩里。
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他的精神与**都疲乏到了极点。长吁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沙粒,体会久违的触感,不想动弹,只想睡去。
但是在沙堆里只趴了数十秒,他就强迫自己翻身坐起,迷迷瞪瞪打量眼前的奇景,面上犹挂着呆傻的笑容,似乎被震撼住了,又似乎才从梦中醒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片光幕从里向外看,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只能够看清十几米范围,再远就模糊虚化了,再再远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好像孤独地置身宇宙飞船,而太空里则一点星光也没有。
这里的空气约微有一点潮湿,如春日雨后的花园,清香似有似无,凉爽而沁人心脾。地上的沙子干净得令人发指,没有一丁点儿尘灰,捏在指尖细瞅,竟然隐隐发出温润的光芒,仿佛结晶的微小颗粒。
光幕之外海水之中的沙地,平整得像被压路机碾过的柏油路面,根本没有海参、海胆、海百合、海星、海蛇、水母、海葵等深海动物存在或者活动过的痕迹。方才分明出现的巨大章鱼和虎鲸,在此时看来,似乎只是两个幻影,一个幻觉。
一想到那条庞大凶猛的虎鲸,满江红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收回了投向外面的目光,闭上了眼睛思索。
哎呀妈呀,太可怕了,吓死宝宝了!
虎鲸的牙齿明明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偏偏没有任何疼痛与触觉,反倒是心中立刻腾起一股阴森、死亡、寂灭的味道。在那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力似乎被抽走了一点点,内心绝望,精神疲惫,肌体无力。若不是依靠冲刺的惯性撞到光幕,摆脱了那厮的追捕,后果不堪设想!
那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恐怖的字眼自动冒出了脑海——阴魂!
在洞庭湖畔的乡村,如果你在黄昏时间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大喊“某人回来”,请不要认为是疯子。想必家里有重病的人,他在喊魂,也就是喊迷失的亲人灵魂赶快回来。
灵魂若不回来怎么办?
便成了游魂。
游魂若未消散怎么办?
便成了阴魂,也就是传说中的——鬼!
满江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察看光幕内的情况。
面前是一堵青色的山崖,凹凸不平,东一簇西一簇分布着些珊瑚,或千奇百怪,或姹紫嫣红,如一簇簇艳丽的花。
光幕像半个大碗倒扣在山崖上,隔绝海水,上端高度约三十米。
他静静看着,好生景仰。
要知道三千多米深的海水,完全能压扁普通钢铁,却被至轻至柔的光线挡住了,没有一丁点渗漏。
这奇迹,非人力可以办到。
沙滩的宽度也是约三十米,一行清晰的脚印从崖壁底端正中的一扇门延伸至光幕处,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进入了海水中。
满江红小心翼翼走到脚印旁,仔细端详,发现这是一双老式布鞋留下的。
这玩意他可熟悉,小时候没少穿,也经常见到姥姥剪出鞋样,把粗布一层层地浆糊晾干,压出千层底,用针线细细密密地缝合。坚韧厚实的鞋底很难扎穿,所以姥姥还要戴上戒指模样的顶针,纳着纳着,时不时会把针尖伸到头皮上磨一磨。到后来姥姥老了,眼睛看不清楚了,穿针眼就成了满江红的任务。他眼明手快,瞬间便能把丝线从针鼻穿过,挺起小胸脯骄傲地递给姥姥,而姥姥则会慈爱地把他揽进怀里,或者摸索出一些糖果薯片以为奖励。
这个人的脚比自己约大,理论上他的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但是从痕迹浅浅吃入沙子的深度来看,体重却不会比一只猴子更有分量。
这倒是有一点奇怪,莫非是一个大脚怪?
难道真的身轻如燕、道骨仙风,想要凌空飞去不成?
还有,这一片沙滩平整光滑,上面只留下一行孤零零走出去的脚印,他是怎么进来的?
满江红在洞庭湖畔长大,接受梅姥姥同朱富贵零零星星的儒家思想教育,生活环境却弥漫着浓郁的巫楚神鬼文化气息,最后泡上了互联网后,科学才真正给予他最严格的培训。所以他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不是唯心主义者。行为上有点痞赖,思维上却异常严密,而骨子里还蕴含着唯美、浪漫的气息。
如康节所言,“科学”才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宗教,没有之一。它创造了灿烂的文明,用一件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坚定了人们的信仰,指引前进的方向。然而在某些方面,它又抑制了想象的浪漫,把思维纳入一条实证的刻板轨迹。
因此这一刻,不坚定的科学主义者满江红同学,站在深海光幕的穹顶之下,傻眼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也不排斥。
而科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对要将体系之外的东西赶尽杀绝。
之前的太虚幻境、核舟记、蛟龙,用科学体系中的精神世界、梦境、生物进化,勉强能够解释得通。而眼前这一幕,是不可能简简单单用“力场”、“空间扭曲”等等掩饰得过去。至少,以现有的知识无法解释,也做不到。
当然,科学也可以进行假设。但是为弥补一个漏洞,就必须扯出几条未经实证的理论;而为了证实这几条虚构的理论,就要再建一个庞大体系……
到最后,沙滩上的城堡绝对会轰然垮塌!
满江红的知识不可谓不渊博,见解不可谓不深刻,要不然也不能以小小年纪,得到张老夫子同康老爷子的推崇。但现在这一刻,他站立穹顶之下,心中翻江倒海,无法用科学的体系将眼前这一幕推导得天衣无缝。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遇到不明现象,寻求答案几乎成为了他的天性,以科学进行剖析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而这一次,十几年建立的精神支柱差点被齐根砍断。
他“三观”初立,但那只是为人处世之道。眼前无法回避无法解释的神奇场景提醒着,下一步,你如何看待客观世界!
这是——方法-论!
他怔了好一会儿,苦笑着掐死了好奇的猫,毅然中断了重构一个科学解释体系的狂妄念头。
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其实在人生中,无论做人做事,你只要转换一下思考的立场、方式,同样的景物立刻呈现出不同风貌。
这明显就是仙家手段,属于完全不同的一种文化体系,干嘛非要同科学硬扯在一起参照解释?既然自己对修真体系一无所知,先好好接受就行了。
当然,在他的内心深处,相信万流归宗,大道归一,宇宙只可能有一个终极解释。科学与佛、道等神秘文化,在更高的层面一定会相融。
于是乎,在他想通之后,整个世界立刻变得简单了。
于是乎,精神差点崩溃的小强同学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准备参观仙人洞府。
他感受到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同鹰嘴崖下洞窟里一模一样,分明就是灵气嘛,这里分明就是仙人的洞天福地嘛。世上帝皇如过江之鲫,全都死翘翘,有几个遇到仙人?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嗯,这个仙人好像外出走亲戚了,就算不授长生,洞里总要留几件宝贝或者修仙术吧!
发达了!
发达了!!
发达了!!!
某人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整理顺溜头发,又把衣襟下摆解开拂平,把仅存的两粒扣子扣好,把身上的沙子拍打干净。只是他光着脚,袒露出小腿、肚皮,精赤着胳膊,无论脸上怎么扮出一副虔诚模样,怎么看都是一个混得有点凄惨的街头小混混。
他恭恭敬敬走到那扇普通的石门前,低头深深作揖,哼哼两声以清理嗓子,朗声道:“小子满江红,求见仙人。”
咦,没有动静。
这才正常嘛!您老要在家,我可不好顺东西。
“小子满江红,求见仙人。”
洞右侧刻的是“仙居临紫府”,左侧刻的是“人世隔红尘”,顶上的横批没有,却留出了一块白地,忒是奇怪。紫府相传是东华帝君的地盘,地仙、神仙、天仙都管得着,响当当副天庭级别的大领导。这位仁兄既然能够做他的邻居,想必也是一位天庭大干部!
“小子满江红,求见仙人。”
重要事情说三遍,没错!
见依然没有声息回应,某人挺直身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好几圈,开始冒出精光。
他郑重其事地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握向门上铜环,手掌却一下子插进了门里。
他约微一怔,并不诧异。感情这个同光幕一样,也是一扇似实还虚的门。
他贼特兮兮地四下瞅瞅,侧着肩膀挤了进去。
进去之后,某人一扫里面情况,顿时目瞪口呆,气不打一处来,在心中破口大骂:
“见过穷的,没见过这么穷的!你丫还仙人洞府呢,整个就是一破窑洞嘛!你丫要是紫府,小爷家的茅草屋就是凌霄宝殿!”
第七十九章 手气不好
两扇石门倒是威武客气,宽约两米,高三米。进去后才一米多点的径深,就见到一个圆形小室,面积不过十一、二平方。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在正中央地面上摆放着一个蒲团。
左瞅,空荡荡呀空荡荡。
右瞅,荡荡空呀荡荡空。
一览无余呀一览无余。
奶奶的,比小爷的脸都干净!
蒲团的颜色金黄,一看就是稻草杆编的,在北方也有用玉米棒子皮编织。洞庭湖畔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水稻。春天过后,疯长的春笋脱壳,被太阳一晒就蔫了,蜷曲成一枝枝毛笔的模样。这时节就会有人收集拢,等到秋天再喷水润湿,撕成条条,捆扎一束束的稻草来编织蒲团或者垫子。
看来,洞里的神仙是一位江南人士!
不过,你丫也太抠门了吧,什么都不给小爷留下。
满江红在心里骂归骂,可也不敢大声喊出来。他虽然对鬼神不太恭敬,可从小被熏陶,多多少少还是存在着一点畏惧的。君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他也不会蠢到在蒲团上叩首千百遍,希翼里面掉出一本神功秘籍,从此无敌于天下。
知识的传承,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就算把时光倒流到一百多年前,蒲团里面滚出的是圣人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e=mc??,一面世就立于几千年人类文明的巅峰。可要是不能够等待其它研究领域的同步跟上,应用科学的发展成熟,最后以倾国之力做出一颗原子-弹,还是屁用都没有!
某人气哼哼在蒲团上一屁股坐下,掏出胸前的桃核,面上紧绷的线条立刻柔和了许多。
“喂,绿萼……”
“绿萼,你这个大傻瓜,可以出来了。”
“绿萼,你这朵蠢花,快出来看神仙搬家……”
他轻声唤了好一阵子,见核舟依然没有反应,只能怏怏地把它塞回上衣口袋。
应该已经回到了鹰嘴崖下吧,太胡闹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批评她!
他安慰着自己,感觉身下冰冷冰冷的。
不对劲,这个蒲团有点古怪。
满江红起身侧挪开一步,复又蹲下,研究起这个在江南水乡的常见之物。
金黄饱满的稻草,没有变黯淡灰褐,也没有磨损,说明是穷酸瘦骨仙的新家具。嗯,貌似还是唯一的一件家具!
用手一摸,清凉滑腻,全无稻草的粗糙刺扎之感,难怪这厮不必用一个布套罩上。
仔细一瞅,在蒲团表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壳,琉璃一般。指节轻敲,声音清越。用手去推,却动也不动,仿佛这个蒲团已经同石头地面紧紧粘结在了一起。
某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明白了,这是灵气凝结的效果,仿佛冰晶一般。
他立刻开启天眼模式,顿时眼前呈现白茫茫一片。天眼能够看清人体运行的真气,普通人看不见的灵气。可要是置身一个弥漫灵气的环境里,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他收起天眼,四顾洞壁,又用手掌去细细摩挲,感觉全都一样的。
他跑出洞去,甚至攀上了数米高山崖,发现整面石壁,包括那些珊瑚,表面全部都琉璃化了。
甚至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沙子。
这得需要多么浓郁的灵气,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形成!
在外界珍稀无比的灵气,在这里比白菜梆子还不如!
他还明白了,提供这个海底雄伟神奇光幕的能量,必定来自于灵气。
眼前分明是一个强大无比的阵法!
那些光线恐怕只是辅助性质的,光源就藏在这片沙滩下。他本来还想掀起沙子寻找宝藏的,现在也不敢乱动了。乖乖,这要是一不小心破坏了什么地方,几亿吨海水得把人活活砸死!
发财梦破灭,他垂头丧气,还是不甘心,又匆匆跑回洞中,想着洞顶镶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洞壁还刻满了字,看有没有机会。
在蒲团正上方三米高的穹顶,镶嵌着一颗海碗大小的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
虽然他跳起来伸手就能摸着,却只静静看了一会儿,喟然放弃。一是那颗珠子镶嵌进了穹顶,表层还覆盖一层“琉璃”,同整个洞壁都浑然一体了,并不好撬。况且四下空空,又没有梯子钎子,使不上劲。二是,他不知道这颗珠子是否牵连到阵法,不敢乱动。
能够自行发光的珠子,搞不好有辐射,可别把小爷弄出白血病!
某人一跳离开“灯”下,按古人从右往左的书写习惯,先从右边的洞壁看起。
“前不见仙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嗯,楷书,似乎走的是颜真卿的路子,方正规矩,却又藏锋笨拙。陈子昂这首《登古幽台歌》被改动了一个字,逼格好像上升了不少。
这丫应该是则天女皇同期或者之后的人,性格迂腐老实,字写得确实不咋地,想必没有受过系统教育。
某人撇了撇嘴,心中一边腹诽,一边把手指头探入笔痕摸索,表情渐渐凝固。
感情这些字不是用凿子刻出来的,而是用手指头直接划拉出来的。
大哥,您别吓我,我胆小。这可是千万年沉积深海的岩石,坚硬无比,不是你家的豆腐块呀!
某人收起了轻蔑心思,继续往下看。
这一行字龙飞凤舞,入石三分,简直要破壁飞去一般。
“神安在?仙安在?佛安在?天人安在?”
看到这里,满江红乐了。
呵呵,看来您老也没有成仙的呀,吓死宝宝了,难怪会一腔积郁没地方发泄。神、仙、佛好理解,天人是什么意思?毕竟佛家所谓的天人和道家所谓的天人,还是大不相同的。
发泄过一通后,写字之人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下面却是一版工工整整的小楷。
“余幼鲁钝,多狂语,人以为癫……”
等一等,这样的语境有点熟悉,好似在哪里看过。
满江红皱眉思索了一下,还是不得要领,便懒得再费神了,继续往下看去。只看得数行,他身子一颤,知道这人是谁了。等到满版看完,心中惊骇,竟是连大气都没敢多出。
原来在元末的农民起义过程中,这个人帮助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就跑去庐山修炼了。后来老朱派人来找,他烦不过,干脆四处云游寻仙。再后来朱元璋逝世,让最宠爱的孙子建文帝继位。结果四儿子燕王朱棣跳出来,第一个表示不服,起兵造反,打了五年的靖难之战,攻破南京城,是为永乐大帝。这个人为了还老朱一个人情,就把建文帝从火海中救出,飘然带去了海外。
写着写着,似乎就成了老人家的絮叨。
比方说,建文帝漂洋过海时才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对自己叔叔的篡位咬牙切齿,梦想着要打回老家,甚至不切实际地求爷爷的老兄弟主持公道,“飞剑诛杀此獠!”
老人家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不愿意再动干戈,先是好言相劝,到后来也不耐烦了,训斥道:“尔叔善战,能服四夷;尔施仁政,能富四海。其中之优劣贤愚,以余视之,皆蝼蚁游戏也!”
建文帝听了以后,竟无语,三日不食。到后来就出了家,成了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他们居住的地方,“其国无纸笔之具,但将羊皮槌薄熏黑,削细竹为笔,蘸白灰为字,若蚯蚓委曲之状。”
这也太落后了一点,堂堂天子当然有教化民俗的责任。于是建文帝兴致勃勃成立了南海教派,就任首届ceo——祖师教主。至于他到底还有没有存着打回去的念头,就只有天知道了。而老人家也只是默默地看着,继续自己的寻仙大业。
这一满版的文字,倒像个生平叙述。满江红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咕咚一声咽下口水,才把这些庞大的信息消化了。
怪不得明代帝皇不惜劳师动众,要在庐山建家庙;怪不得明史中对建文帝的下落遮遮掩掩,漏洞百出;怪不得永乐大帝一上台后就急吼吼假借寻访张三丰求索天下,派郑和七下西洋,又把都城从温柔繁华之地南京迁到寒冷苦砾的北京,打出了“天子守国门”的宣传横幅。这貌似在遥遥向某位老人家拍胸脯保证,“俺可是个好皇帝,您老可别一飞剑……!”
这位老人家就是——周癫,道教八百年来唯一飞升,被皇帝册封的仙人!
满江红缓步挪至蒲团正面约一米五处,扑通跪下,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他倒没有攀高枝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位老人家隔了八百年,还与自己这么有缘,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令人景仰了。更何况无名诀脱胎于朱富贵的调息之法和自己的静思之法,而撑起其中骨架的,则是从《晓园志异》中得来的修真法诀。虽然那些法诀非常零碎不成系统,却不能否认,这位八百年前的老人给了自己非常大的好处。
这个,貌似,也许大概可能,我应该算您老人家的关门半弟子吧,那南海派不就成了我的徒子徒孙?瞧这辈分乱的,有好戏瞧了!
“咚……”
声音不对,下面似乎有空洞。
难道像传说中那般,一头磕出个密室来,里面装满珠宝秘籍?
脚下是黝黑的绝无缝隙的整张石板,像镜面大理石一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满江红运起天眼,发现磕头之处竟有袅袅白雾腾起。想一想就明白了,穹顶之下偌大的空间,充斥的灵气总要有个来源,感情灵脉就在这块石头下。如果不是凑巧发现,又不像自己有天眼,是极难找到的。
他呆了一呆,沮丧地心道,月亮粑粑的,手气实在不太好。
我知道这道灵脉珍贵无比,可带不走呀。要是有煤气罐多好,就灌它几百钢瓶,跑到各大修真门派前批发零售,也是一笔小钱呢。况且,别说我撬不开石板,借一个胆子也不敢撬呀。万一破坏了您老的阵法,海水灌进来,岂不是死得太冤枉!
另外,您老到底飞升了没有呢?八百年前老朱头向您致敬的石碑可还在庐山上立着呢。
满江红望向向左壁的字迹,心脏砰砰直跳。
右壁上写的东西虽然石破天惊,却都是人间事。在老人家看来,皇位之争也只是蝼蚁打架。那么在左壁上,会有些什么呢?
他无端地想起了格桑大和尚的灭世之说,心中忐忑,却又充满期待。
他预感到,一副恢宏瑰丽的长卷,正在徐徐拉开。
第八十章 人世隔红尘
在左壁之上,起首又是两行诗,为行书,却毫无飘逸之势,笔锋凝滞,划痕极深,似乎能够听到写字之人沉重矛盾的叹息。
“黄金转世人何在,白日飞升谁见来?”
在这句质问之后,是周癫对自己将近百年修真生涯的一个回顾。
静静看着这些或平淡或迷茫或激动的叙述,满江红发现,不能把他当作一个简单的宗教人士或者修真标杆来看待,他至少还是一个复杂的人文主义者,一个神秘文化的固执研究者,一个异能开发的孤独探索者。
周癫的研究领域不仅涵盖了符箓、丹方、炼气,甚至连巫术、佛法都有涉猎。比方说在他修炼的过程中,结合道家“形神相守”与佛家“形神相离”的理论,将自己的神识逼出。这与史料记载是吻合的,“其常与僧众混杂”。虽然这个手段并不能达到上古之人“元神出窍”的效果,却非常犀利,等于是在清醒状态下把意识投射出去。
再比方说,他可以借助风云雾等一掠百丈,虽然不是真正的飞行,更不可能“朝游北海暮苍梧”,却已经突破人体极限,进入了另外一个领域。
但是这些,他个人认为都是“小技尔”。
修真的目的是什么,是飞升。
飞升的目的是什么,是成仙。
成仙的目的是什么,是长生。
在世人眼中,他俨然已经成为了陆地神仙。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而那时,他已经立于人间巅峰了。百尺竿头,再难寸进。
他发现,在秦之前的仙人不胜枚举,在秦之后的飞升却寥寥可数。各地流传的成仙案例,经过他一番考证之后,认为绝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只有极少部分是“或有之”。
经过一甲子的研究之后,从一些隐晦的典籍中,从一些秘不示人的口传中,他拼凑出一部恐怖阴森的修真发展史。
修真的黄金时期在秦之前,准确地讲,叫“炼气”。
修真界面临的第一次浩劫,是在战国末期,神女“一剑断天门”,导致天界与人间的联络中断。此后非但天人下凡成了极其麻烦的事情,而且由于缺乏来自天界的灵气灌入,人间灵气便成了无源之水,渐渐溃散。
灵气缺乏,修真艰难,符箓丹方等等才被开发出来以弥补不足,但终究不是正途。
修炼有成的人一代比一代少,终归还是有,便要奔赴昆仑山去寻找仙缘。
天门虽然中断了,天宫却会隔十几年在昆仑山上出现一次,接引有缘之人。其中不乏特别优秀的人物,天宫也会主动前来接引,是为“白日飞升”。
但是这种苟延残喘的局面,在南宋中期遭遇到毁灭性打击。
某一日,道门炼气八层以上的高手集体消失,连佛门高僧,山精树怪也不得幸免。
这是一幕浩大无比的飞升场景,在先秦都不曾出现过。
日出时从昆仑山起,日落时到南海滨止,那一日,所有的修真者遽然心神不宁,修为愈深感受愈强烈。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正好好说着话或者盘坐入静的师长,手舞足蹈挣扎着飞入了高空,好像一只只被绳子突然拽起的小鸡仔。
在屋中的,穿顶而出;在那深洞之中闭关的,破门而出。倘若运气不好,碰上了石门、铁门,在猝不及防之间来不及运气,便会撞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尸体从半空之中摔落。
大海遽起波澜,海怪蛟龙直飞上天,虽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
那些侥幸目睹的俗人皆拜服于地,高呼“成仙”,但亲近者却不寒而栗。虽然他们对外粉饰以“师长得道飞升”,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明白,仿佛天空撒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天下大鱼统统打尽,只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杂鱼。
翻江倒海,涸泽而渔!
自此之后,修真一脉奄奄一息,有的甚至断了传承。
而在世俗中的道门,则以玄谈、济世、修身养性为主了。
当初剩下的那批炼气六、七层高手,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道心蒙垢,不得寸进。
谁还敢去飞升?太可怕了!
是为末法时代来临。
但是人世间一切,均敌不过光阴冲刷。
当初的隐秘,知道真相的人本来就不多,渐渐被淡忘。
更何况长生本一直是人类最大的梦想!
所以一批批修真者还是前仆后继,聚往昆仑山,逐渐形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仙人谷。
而天宫自那日起,不再显露于世间接引飞升之人,事实上也没有谁能够自己飞起来。
这样过了一百年之后,昆仑山突然出现异兆,天宫再现。
但是有人去,却无人归。
周癫已到垂暮之年,安顿好建文帝后,算一算第二个百年之期将近,天宫或恐再现,决定赌一把运气,去昆仑山等着。
他准备一路上呢,顺道把两件事情做了。
一件是前往巫山,搞清楚当初神女为什么要“一剑断天门”。据他所言,龙族人不可能是神女的传人,倒有一点像守护神女峰的卒子。
再一件是前往桃都,拜访上古留下来的“神木”。
这个海岛时他送建文帝去海外时发现的,当时就觉得这里存在着稀薄的灵气,花草树木格外清新繁茂。这一次从海外归来,途经此岛,突发奇想。天地之间的灵气在陆上散逸得快,水底要慢,海下也许还存在凝结的灵脉。潜入深海后他果然有所发现,便扩而为洞,以阵法护之。
这个阵法不但对外隔绝海水,对内还封闭了灵脉,只让灵气以极慢的速度渗出。若有人想大肆掘脉,除非以强过他的功力击破屏障。只是这样一来,又会引起海水倒灌,玉石俱焚。
所以他奉劝后来之人,别动这样的歪心思。
这个洞,他连建文帝也没有告诉,觉得这样珍贵的事物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该归一派一家独占。何况前人已经糟蹋不少好东西了,总要留一点给后人。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他猜测,能够发现这个洞的人绝不会普通,所以除了劝告对方别毁洞外,还希望对方别伤害两个护洞的阴魂,一条章鱼叫小灰,一头虎鲸叫小黑。还有,他一心修道不理俗事,回想起来实在辜负家人甚多。少小离家老大回,“唯见父母坟上草拱,而松柏青青,乡亲皆不识”。所以还希望,在家族陷入危难时对方能够帮衬一下,“一次足矣”。
既然对方是高人,思想境界想必也是极高的,“定非瓦釜之人”,绝不会在乎什么宝物。何况他穷得响叮当,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所以他把在洞中运气修炼的一些体会写了下来,希望于对方有所帮助。
不过呢,最后他又补充道,在这么充裕的灵气环境里修炼,自己的实力的确大增,但好像对成仙没什么卵用!
再继续往下看,满江红扫到几个“气”字和密密麻麻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等等术语,就再也没有兴趣了,痛苦地蹲下,抱头呻吟。
您老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小子是一个大漏斗,没有气感,要气有何用?
哎,小子就是瓦釜之人,最爱的就是黄白之物。您老没有宝物,好歹留下一点不值钱的古董也行呀!实在啥都没有,俗不可耐的金银财宝,包括铜板,我也绝不嫌弃!
光不溜丢的,啥意思呀,就剩下一个蒲团。我拿出去,说是八百年前癫仙人的屁股亲自坐过的,会被大棒子打出来,没有人会信呀!瞅着这么崭新闪亮,连做赝品都不够格,都不需要进行碳十四年代检测。
哎,算了,您老不认识马克思,不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某人一肚子邪火跑到沙滩上,把两只脚当成了地雷探针,一边胡乱地掀着沙子,一边腹诽道,您老的智商一般,情商却实在不咋地。跑去巫山摸神女底细,亏你想得出。这好比硬要人家拿出传家宝给你签定,那不是找架打的节奏吗?
他忽然想起了冰灵的话,“神女当年发宏愿,说诸天神佛,谁敢挡我一剑!”噫,貌似同老头儿的话接榫得天衣无缝呢。嗯,出去以后得避开杀气腾腾的乾达婆,悄悄地找到冰灵,问个究竟。
照这样推断的话,老头儿恐怕在巫山没讨着好,所以建文帝的南海派便同巫山龙族结下了世仇。感情昨天晚上好一场大战,源头出在您老这儿呀!那我到底要帮谁呢?
形神相守,形神相离,南海派的惊神刺指定是从这里面脱胎而出。这个属于应用手段了,应该是苦大仇深的建文帝开发出来的,您老该没有这么阴损。
能够进洞的人,肯定是先同您老的小灰小白大战了一场,叫人家手下留情纯属马后炮了。不过,提醒对方出去以后别追杀,还有点用的,您老肯定没有想这么复杂吧。至于小子我呢,差点被吃掉,根本不想再照面!问题是,它们要追杀我怎么办?您老也得留下克制它们的方法呀!
嗯,算了,您老一走八百年,看样子是回不来了,连遗嘱都写好了。
小子我马马虎虎也算半个传人,那这个洞以后就归我了,由着我怎么开发,没意见吧?
瞧,您老没答话,就当默认了。
某人双手叉腰,环顾光幕山崖,又高兴起来。
虽然他腹诽老头儿没留下什么好变成现钞的东西,心中却非常清楚,这个洞本身就是一件罕见珍物,其价值无法衡量,只怕世间的珠宝加起来都要被它秒轰成渣。这个消息只要泄露出去,绝对会掀起一场战争。
只是无论灵脉还是心法,都不太好开发,需要好好计议。
弄成一个海底高级疗养院倒是不错的,小灰小白当门卫,还不用发工资。
被掐死的猫又复活了,某人到底没忍住好奇,逡巡到光幕边上蹲下,卖力地刨起沙子来。倒要看看下面埋的究竟是什么光源,发出的光线居然能拐弯形成一个罩子。
下挖了一米多深后,触到坚硬的岩石。沙子渐渐变得湿润,旁侧隐约有光线透出。可要是看个究竟,就要伸手去挖开光幕中的沙地。
他毫不犹豫把手插过去,仿佛碰到了一堵厚厚的坚实无比的橡胶墙。指尖约有内陷的触感,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某人嘿嘿一笑,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情,满不在乎一拳击去。
呯,光幕岿然不动。
一丝不祥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而起,他匆忙站起身跳出深坑,斜起肩膀狠狠撞去。
嘭,无济于事。
这一下他可真的急眼了,退后七、八米,加速冲向光幕。
只听到“嗷”一声惨叫,一个歪七扭八的“太”字从光幕上面滑下。
如此的场景重复了三回后,某人双手插进沙子撑起后仰的身子,鼻青脸肿瘫坐在沙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月亮粑粑的,小爷不会这么命苦吧,这不成了钻进玻璃窗夹层的苍蝇?这要是出不去,没水没粮的,小爷又不能辟谷,还不得活活饿死?奶奶的,传说中的猪脚找到一个洞天福地,只管修炼就行了,好像全不用吃饭似的!
理论上说,应该不会这么糟糕。华夏先民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番邦蛮夷不也说“上帝给你关上门,又会打开一扇窗子”吗?不要慌,不要急!
某人步履沉重走过沙滩,找窗子去了。
他先回到洞里,研究起周老头留下的心法,看有没有破阵窍门。
答案是,木有!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无论光幕如何神奇,可是要抵抗数千米深的水压,没有相应的内压与坚固度,那是绝对不成的,更不可能留下一扇有破绽的门!
想必周老头当年也不曾想到,能够赤身潜入深海之人居然没有一点法术,进得来出不去。
在洞里转了两圈,连一丁点粮食渣滓都见不到,某人怏怏走出,望着那片神奇雄伟的光幕发呆。
他突然明白了,老周头本来只封闭那个小洞就可以的,为什么要煞费苦心搞这么大一个亮化的形象工程。
感情这就是海底的一个灯塔呀!您老一方面要保护这道灵脉,一方面又不希望它被埋没,用半个月亮来吸引高人。
您老的境界还真是高呢,好几层楼那么高!
可这些关小爷什么事?小爷被你这个老糊涂关在这里,就快要饿死了!
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好端端的辟什么谷呀,藏个几十吨清水干粮在洞里多好。世人当你是神仙,你不方便偷吃,躲在海底偷偷地米西谁瞧得见呀!
仙居临紫府是骗人的,好一个人世隔红尘!
大概是吸入了灵气的缘故,又见到了神妙恢宏的场景,满江红原本疲乏到极点的身子缓过了体力,精神也一直处于亢奋之中。可毕竟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在鹰嘴崖下也只喝了一点水,突然发现穹顶之下无水无粮时,饥饿干渴的感觉立刻被放大,越来越强烈。就像一个烟瘾颇重之人,本来不想抽的,可要是没有一包烟在手,那种不安和吸烟的**立刻浮出水面,跟猫爪挠心似的,一腔邪火蹭蹭蹭直往上窜。
孤独的身影在沙滩上徜徉着,一天,两天……
其间他无数次冲击光幕,均以惨淡收场,最后彻底放弃了这种无聊无效的尝试。
除了缺食少水,他还遭遇到精神上的严峻挑战。呆在这样封闭寂静的空间,相当于关禁闭。由于缺乏同外界的信号交流,等于感觉被剥夺,思维开始迟钝,焦虑不安,开始出现幻觉。用他自己在《一切的起源》中提出的印痕理论解释,那就是没有新的印痕产生,老的印痕开始混淆,意识在走向混沌。
他以极坚强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依然搞不清时间的流逝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后……
光幕之外,紧贴着一条灰暗的山一样庞大的章鱼同一副白生生的鲸鱼骨架。它们愣愣地“凝视”着光幕里面,显然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
瘦骨嶙峋的某人瘫坐在沙滩上,呆呆地望着它们,缓缓心道,以后小爷要是收了你们,非改名字不可。小灰灰实在太土了,改叫保罗吧,向神一样的预言帝致敬。还有小黑,你丫啥时候变得这么俊俏了,改叫小白得了。
他傻傻地笑着,伸手从身边的坑里掏出一把潮湿的沙子塞进嘴里。然而,这一点湿气根本满足不了身体对水的渴望,他的嘴唇已经干燥得像两瓣阳光下暴晒许久的老橘皮,泛白粗糙起毛。
胃壁干瘪,如被烈火灼烧,如同砂纸碾磨,痛得他只能佝偻着腰走路。后来在崖壁上敲下一片片的“琉璃”吞下,那玩意入口就化作了液体,灌满一肚皮后才稍微的暂时的缓解饥饿感。随着灵液入肚,他的皮肤越来越光滑细腻,却也越来越松弛苍白,以至于打嗝都是香喷喷的灵气。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还是一天天虚弱,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指如鸡爪。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终于有一天,他挣扎着从沙滩里爬回了洞,抖抖索索把胸前的核舟解下来,摆放在灵气的出口,又艰难地像一条虫子般扭动向前,把自己的脑袋枕在了蒲团之上,仰天长喘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小爷连自家爸妈是谁都不知道呢,真亏!
姥姥,我好想你……
朱叔叔、大牛哥,我来了!
大黄、黑姑、红莲、戎哥、五哥、九哥、追命、水猴子、肉松……再见了!
绿萼,你怎么这么傻,不想再见到你!
晶晶,对不起!
冰灵,我爱你!
……
一滴极细极细的浑浊泪水,悄悄沁出了干枯的眼角,如龟裂大地上一颗遗落的露珠,孤独而忧伤。
第八十一章 我的意中人你在何方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如歌微微一挑眉,停下了手里的刺绣活计,抬起光洁的脖颈,只见黑瘦矮小的陈秀才精赤着两只大脚,手提渔篓,拘束地站立在竹篱之外。
“秀才,今儿是不是又捉到什么大鱼了?这么高兴!”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陈秀才望着如歌唇红齿白似嗔还笑的一张俏脸,不觉痴了,口中兀自喃喃念叨词句,一条小鱼儿“毕剥”从竹篓里跳出,也不知晓。
“呸,越说越没个正经!”
如歌啐了一声,纤腰一拧如弱柳扶风,收起针线款款走进里屋,全不管身后陈秀才在急急忙忙地呼喊。
“如歌妹子,我今儿打了好些胖头鱼,新鲜得很,你将就着熬汤……”
院子里响起竹篓倾倒,鱼儿弹跳的“毕拨”之声,此起彼伏。她停了停,还是没有回头。
是谁说过,女儿家在嫁人前是一颗明珠,嫁人后就渐渐失去光泽,生出些异味,竟然变成了鱼眼睛。海岛上总共才三百多人口,一、两百户人家,搬着指头算,还是有几个相当出色的青年男子。但如歌就是不想嫁人,不想变成鱼眼睛。
午夜梦回,她听着身边妹子的翻身呓语,帘外另一张床上母亲的磨牙,还有厢房里大哥的如雷鼾声,夹杂着厨房里老鼠的窸窣声,窗外啾啾虫鸣,常怔怔看着屋顶的茅草,静静地,直到天明。
梦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事物,飞翔的铁鸟、入云的高楼、千里传音的魔盒、灯火璀璨、绿女红男……都幻影一般飞驰而过,抓也抓不住。还有那些呼唤的声音,或亲切、或冷淡、或焦急……晶晶?晶晶是谁呀,莫非前生?
当所有支离破碎的陆离景象与喧闹声响都沉入黑暗,一张清晰的面容却浮出脑海。眸子清澈而明亮,如夜空里最亮的星辰;薄薄的红润的嘴唇抿紧,绷着俊秀的脸庞,是在生气吗?他灼热的手臂揽住了自己的腰身,好生令人心烦意乱。清风俏皮地撩-乱发丝,阳光似金线穿梭,树影在飞舞旋转。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情愿融化在他的怀抱,永远都不醒来!
在岛上苦熬光阴,何时是一个尽头?难道真要等到红颜凋谢,青丝枯槁?
“女儿呀,你莫不是看上了飞龙将军?”林四娘很着急,常悄悄地问。
飞龙将军云飞,是海岛上年轻女人的梦。许多女子向天祈祷,只为飞龙将军视察时,能够多看自己几眼。
“不是!”
“可怜我的乖女,生得这般颜色,却被流放到荒岛受苦。早个几十年,保不准能够入宫,做贵妃娘娘呢。”
“不想。”
“哎呀我的乖女,你怕不是要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来娶你呀!”
岛上都是有罪之人,皇帝仁慈,没有斩尽杀绝,而是流放到偏远海岛。在父亲以谋逆大罪处极刑后,如歌同母亲、哥哥、妹妹被押送上岛,时间也才过了半年。爷爷是赫赫有名的镇远侯,但如歌却没有一点印象了。因为早在出生之前,爷爷就和一批打天下的公侯名将解甲归田,郁郁而终。
奇怪的是,如歌竟然对父亲也没有什么印象了。不光她,在经历过严酷黑暗的牢狱之灾后,几乎所有岛上人都比较健忘。很多过往的事情,常常要别人提醒才想起。她记忆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日子,全是道听途说。说的人也都语气淡定,仿佛在说画本里的故事,遥不可及。
陈秀才更加凄惨,全家被杀得只剩下他一个,和如歌一家人同船来岛。其实他叔叔是当朝的吏部尚书,早几年犯事就被贬到岛上,又很快故去,倒是给他遗留下了一间小屋。陈老尚书带来很大几箱书,曰:可以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书。这些书也养成了陈秀才的呆病,如歌一见到他背着钓杆挎着渔篓,赤着脚一高一低挽着裤脚吟诗的样子,就想笑。
不过,老尚书那些书也没有能保存多久,慢慢都被人引火、糊墙、做鞋样用去了,秀才找到的几本还是藏在墙缝中的残卷。当初老尚书在弥留之际,开始说胡话,人人都以为会听到一些“经国大计”,最不济也是“子曰诗云”,但冒出口的却是一张张菜谱:红烧海螺、一品熊掌、水晶肴蹄、龙井虾仁、红煨鱼翅、冰糖湘莲……害得在场的人都胃酸了好几天。
同陈秀才、如歌一家同时被押上岛的,还有一位巨匪——天狮花戎。但是他独来独往,离群索居,大家都有一点惧怕,敬而远之。
云飞是朝廷青年将领里的第一猛将,北逐匈奴南平倭寇,立下不世功勋,论理是可以封侯的。但他好杀战俘,又不尊上司,专横霸道,被降级镇守海疆,这座囚岛也在管辖范围内。因为没有战事,岛上关押的又是贵胄家眷,隔半年一年就有人被皇帝重新启用或平反,他倒是不敢轻慢,每隔三个月便会亲自巡查一次,偶尔也临时性地压送人犯来岛,或宣读特赦。
云飞的到来,对岛上的男女来说,是头等大事。当然,岛上的生活极其枯燥无聊,也确实没有什么大事情。
首先,云飞除了清点人数查看情况,给病人治病外,会留下一些生活必需品。
其次,云飞的到来意味着朝廷的裁决。得到特赦人的将离岛,而作奸犯科的人,则很有可能被就地处死。
但是从三年前起,这种太平无事状况开始有了变化。
由于附近海盗基本上被杀了一个干净,云飞艺高人胆大,弃战船而不用,每次只押运三艘商船来岛。一艘满载兵丁,一艘载着医生、药材、布匹、茶叶等,还有一艘则装满蔬菜和粮食,有时还会有几十坛美酒。
大船在黎明靠近海岛,不等高亢嘹亮的铜角军号吹响,早早有人远远望见了,呼朋引伴,里长燃起狼烟,击鼓鸣锣。所以到大船靠岸时,岛上的人全跑去了海滩。在泊船的海湾前,有好大一片沙滩,五百多人按村落、家庭排列整齐,倒是一目了然。
兵丁们照例先抬出一箱箱熏制肉食、茶叶、布匹等,妇女们惊喜地发现还有丝绸、胭脂、针线,好一阵窃窃低语。照例是里长先上前,向飞龙将军介绍这几个月发生的情况,不外乎某某病故,某某斗殴,某某偷窃等等。若是有殴伤人命逃入山里的,待这里事情过后,兵丁们立刻搜山擒来,在众人面前就地正法。
三十顶帐篷排列成好一长溜,每顶帐篷前站立一名军士,帐篷内两名医生坐诊。军中文书在石滩上摆开一张桌子,高声念着名字,人们便依次上前进入帐篷诊治,出来之后再按人头领取物品。常有人病故或者失踪,多出的份额就会奖励给那些表现良好之人。
云飞按剑而立,海风掀起猩红的大氅,猎猎招展。剑眉星目,面孔如瓷一般白晰细腻,隐隐透出光泽。一身细密的银甲,荷叶盔上一点朱缨,护心镜亮如秋水。远看似一尊纯银打造的武士,又好像二郎神离开了天庭。
女孩子们不顾矜持,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尖叫,不是因为胭脂、绸缎,而是终于又见到了云飞。
变乱是人群聚拢,正准备依序诊治时发生的。
四王爷因为“谋反”而获罪,锦衣玉食的身子,怎捱得住这荒岛饥寒,没几年就病故了。四王子长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仗着父亲余威,联络了一些旧部,又撺掇起一批同样不甘心在荒岛上终老的青年,聚起六、七十人,思谋着夺取海船,逃出囚岛。
云飞每次上岛,所带兵丁只有四十几,再加上船里的,撑死也超不过八十人。四王子的计划是,在众兵丁正忙着抬运物品下船时制造骚乱,云飞必然分兵维持秩序。众人便分作两路,一批人快速解决岸上兵丁,另一批人则直扑守在海船跳板前的几个士兵。
速度是关键,不能让海船在觉察之后有起锚扬帆的时间,否则便功亏一篑。岛上这些人中,有运筹帷幄的谋士,有身经百战的勇士,更有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四王子很是放心。狭路相逢勇者胜,就算老天不佑,总算轰轰烈烈搏了一场,也要比在岛上慢慢地耗死强。
只不过武器令人头痛,岛上拢共才几把短剑,正规上阵的兵刃是一件也无。但这也难不住他们,四王子收集了一些犁头铁锹,叫铁匠打成几十柄尖利的矛头,插在坚韧的竹杆上。这些矛就藏在滩上乱石下,专等着海船到来。
船上货物在一箱箱往下抬,一顶顶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云飞正听着里长报告,人群突然喧哗骚乱。云飞扬眉扫了扫,冷笑一声,轻蔑地挥手发出几道指令,自己却不紧不慢地走向一个高台,鸟瞰全场。
听到号令,一组十人队的兵丁飞快插入人群。四王子看见跑进伏击圈,立刻狠狠一跺脚一击掌,总攻开始了。二十几条汉子顿时把十个士兵围在了核心,剩余四十多人则呐喊着,潮水一般涌向泊在岸边的两艘海船。
“锵啷”之声不绝于耳,二十几个正卖力抗东西的兵丁立刻原地列阵,抽刀出鞘,杀气冲霄地挡在货船前,连跳板也不抽掉。十几个支帐篷的兵丁把手中物事一丢,非常奇怪地不去保护海船,也不去人群中厮杀帮忙,而是迅速在外围散开,切断了沙滩众人的退路,均面孔冷肃,擎刀在手,严密监视。
第一艘兵船上顷刻之间立起十余军士,张弓搭箭,更有十余军士冲下海船,长枪在手,严阵以待。而这时,第三艘装满粮食的大船不为所动,依然缓缓地靠近第二艘货船,军士们若无其事地抛锚固定,搭上跳板,绑紧缆绳连接两船。
见到云飞如此托大,四王子大喜过望。
诸事遂矣,上上大吉!
云飞所立的高台,其实是海边的一块巨石,高约一丈多。两条灰影平地拔起,一左一右斜向上刺出。这两个是飞鹰门的弟子,以轻功见长,一出手便是最为凌厉的“鹰击长空”,虽然用短剑代替了“破甲锥”,威力却是不减。云飞防了左也防不了右,要闪避就只能跳下。而在台下,朱亥正手提一柄大石锤等着他。朱亥曾是有名的“军中力士”,岛上没有铁锤,这石锤的威力一样不可小觑。况且云飞身在半空,无从借力闪躲,这一锤横扫,只怕要骨断筋折。就算他侥幸躲过了锤击,正好又赶上两名飞鹰弟子的身法、速度、剑招都发挥到极致,凌空击下,施展出最为毒辣的“鹰蛇生死搏”,不死不休。
擒下云飞,是四王子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他深明“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江湖搏杀凶险狡诈,不同于百万军中陷阵冲杀,仅仅凭气血之勇、武力之威就可以横扫一大片。面对这般一环扣一环的狠辣算计,无双猛将也要脱一层皮。
正所谓,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只见到电光一闪,亮得人头晕目眩;只听到两声凄厉惨叫,洒下了漫天血雨。两只“飞鹰”断成四截,从半空“吧唧”掉下。
龙飞慢慢地还剑入鞘,没有人看清楚是如何出手的。因为斩杀的速度实在太快,雪亮的剑身上连血珠都没有沾上一滴。
这是人还是神?
朱亥经历过无数场万马千军的惨烈杀戮,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轻描淡写又疾如闪电的“斩立决”,不由得连连后退。他扭头望去,只见沙滩上倒下一排排尸体,海船上整齐排列的弓弩手正扣弦搭箭严阵以待。零星上十人突出箭雨冲到了守卫跳板的士兵面前,却倒在了一丈开外,根本没有贴身搏杀的机会就被长枪-刺死。而不远处,围杀的二十几人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兵丁们挥舞着手中的滴血军刀,斩瓜切菜一般。
机关算尽,人家只当儿戏!
不多时,就只剩下面如死灰的四王子等三个被团团围住。聚集的人群在变乱初起时轰然炸开,又不敢跑远,只得瑟缩成一堆堆地尽量靠边上站,个个都惊恐欲绝地等待着。
“四王子,你就这点道行,太让我失望了!我真的很希望这天下,还有人可以击败我,击败我的飞龙神兵!”
龙飞冷笑着,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我知道,你很不服气。不错,你们这些人在岛上缺肉少酒,体力是大不如前。不过我们坐海船越洋而来,也颠簸了十数日,体力上只勉强占一点便宜。你肯定还想说,是因为没有好兵器。哈哈,就算给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为了让你们这些囚胚厮鸟死得瞑目,云某空手来接招。谁能在我掌下逃出生天,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你奶奶个熊,要杀就杀,啰哩啰嗦哄鬼呀!”朱亥瞪着两只血红的怪眼吼道。
“哦,朱亥,你有军中力士之称。听说在高丽之战中,曾经连毙十将,砸断敌旗,立下头功。你过来试试,我的头硬还是你的锤狠?云某如果使诈躲闪,就算不得好汉!”
“老子砸死你这狗-娘养的!”
朱亥近一丈高的身躯,黑沉沉犹如铁塔一般,闻言大怒,连人带锤跳起来砸向龙飞。他存了必死之心,这一锤使尽全身力气,根本没有留下后手。使锤的人都下盘沉重,这一跃也并不高,但是威势惊人,云飞身后的兵丁都感到了烈风扑面。
云飞冷笑抬起头,眯缝着眼,看那锤快到头顶了,才猛一抬臂,使了个“只手擎天”,一掌拍去。只听到“啪”一声巨响,碎石乱溅,那柄硕大无比的石锤被震裂倒掼。朱亥倒摔出几丈开外,口喷鲜血手脚抽搐,胸口瘪进好大一块,锤柄倒插进胸膛,眼见是不活了。
四下寂静无声,人人战栗。海风呜咽,如泣如诉。
“飞龙将军神功盖世,刘某平生仅见!”四王子身前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抱拳长揖。
这一句话的确是出自内心,算不得马屁。不光他没有见过,在场绝大部分人连听都没有听过这样近乎神话的武功。
“哈哈哈,刘星,你也是成名的剑客,陪着四王爷在这个海岛闲居,果然忠心耿耿。我这把宝剑名唤秋水,是皇上御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岛上无剑,你就用它来和我过招吧。”
不待发令,合围的兵丁闻言立刻闪开一个缺口。
云飞随手一掷,秋水剑脱鞘而出,斜插在刘星的面前。
“好剑,果然是天下神兵。也只有这一柄剑,才配得上飞龙将军的英明神武。”
刘星仔细抚摩着剑柄上的火焰云纹,屈指一弹,剑身微颤,剑啸清越有如龙吟,袅袅不绝。
四王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刘星却看也不看,径直向前走出了三步,扭腕挽了一个剑花,说道:“将军方才言称,只要有人能从手下生还,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云某言出如箭,岂能收回。”云飞眉头微皱,有一点不耐烦了。
“好,如果侥幸生还,刘星也不用被奉为上宾,任凭处置。只求将军放过四王子,我等也将终身不离此岛,再无叛乱之心。”
“哈哈哈,你想为四王爷保住一缕血脉,果然用心良苦。好,虽然你所托非人,却也算得上忠臣良将,就依你。”
云飞大刺刺叉腿背手而立,静等着刘星过来。
刘星却没有继续前行,脚下摆了一个不丁不八的架势,力掼剑身,在原地舞将开来。剑光越来越密,先是形成一道光幕,到后来已经看不见宝剑,只见到一个闪亮的光球将其层层密密地裹住。
四王子暗道惭愧,有这样的高手在身边竟然不知。其他人先是诧异,马上就恍然大悟。原来刘星自知不是对手,先用话把云飞挤兑住,然后不求进攻,只求自保。只是这样舞将下去,终有力竭之时。云飞如果等到他筋疲力尽再动手,结局只怕更加糟糕。
云飞却是性子高傲之人,岂会靠讨巧取胜。他慢慢地走到刘星面前,仔细盯着面前由剑光织成的光球,鼻子都快触上去了,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人群中传出女孩子们惊恐的叫声,龙飞偏过脸微微一笑,突然一伸手就向光球的中心掏去。他的动作也不甚快,众人都清清楚楚看到手臂又缩回来,并没有被绞断。原来这光球虽然眩目,但在云飞这样的绝世高手眼中,却存在着不少一闪而逝的漏洞。
光球在一瞬间消失,刘星脚步踉跄,继续凌乱地舞了数下才停住,喉咙“呵呵”作响,喉头已被捏碎。他颤抖着身子单膝跪下,双手过头向云飞奉还了宝剑,又转过身朝四王子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纵而起,在几个起落之后,好像一头受伤的大鸟“扑通”扎入海水中。
云飞默默望着刘星坠落的身影,抱拳以致敬。回头冷冷地一瞥四王子,喝道:“砍了!”
四王子浑身筛糠地叫喊,龙飞却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举手示意,海船上又开始卸下一个个大木箱。
叛乱很快平息,四王子被斩首,由此引发了大清洗。凡还知情不报的,暗中支持的,均不得幸免。伤的、死的、活的,统统被砍下头颅,尸体抛入大海。叛乱的只有六七十,死的人却有一百多。那一天海水被染红,引来疯狂的鲨鱼同海鸟。沙滩上浓烈腥臭的血腥气味数十日不散,沙子被染黑,绿头苍蝇铺天盖地。而且在此后的大半年中,即使饿得不行,也没有人去捕鱼。
岛上一下子少了一百多口人,没有谁敢不服云飞的铁血无情。但是岛上的平静生活,也从那一次起被打破。
岛上原来囚禁的,不是公卿大臣,就是王侯名将,往往还携带了家眷仆佣。这些贵胄们,家被抄了,夹带些许金银珠宝在岛上全无用处,只得慢慢遣散了仆佣。而那些仆佣下人,本是吃苦出身,在岛上开荒种地,结网捕鱼,倒也逍遥。有人向原来的主人家供应食物,有的干脆理也不理。主人家本来就不识劳作,又拉不下架子,这日子便过得越发艰难。
这倒罢了,岛上虽然清苦却平静,可谓路不拾遗,颇具桃源古风。可是云飞自从叛乱之日起,再次押送到海岛上的,开始混杂一批批汪洋大盗。这些盗匪初到岛上时倒也小心谨慎,后来人聚多了,开始呼啸山林,偷窃抢夺。杀人放火掳掠女子倒还不敢,因为那是死罪。云飞每一次巡岛,也只惩戒了事,更助长了其嚣张气焰。
每三个月按人头发放一次的粮食,虽然吃不饱,可就算是不耕作捕猎,也饿不死人。何况有的人家全是老人妇女孩童,食量小,再采摘一点果子补充,甚至会有结余,用以换取肉食。若是谁家有小孩子生下来,朝廷还进行丰厚的赏赐,惠及全岛。
但那些汪洋大盗,个个都是大肚汉。三个月的粮食往往一个月就吃光,胡乱捕鱼摘果苦捱半个月后,就再也熬不住,先是偷窃,后来明抢。到最后,如果有某位盗匪得了好东西,十之八-九会引发混战火拼。云飞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他们死个干净。只有祸害到好人家了,才施以鞭挞、断手、斩首等严厉惩罚。
经过一场场火拼之后,岛上的匪徒只剩下了最凶悍的一股,聚拢四、五十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村落。为头的是江湖上的杀神——白起,武道巅峰高手。虽然他登岛之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一段时日将养之后,又恢复了力气,岛上无人能敌。
以往在云飞巡查之后,岛上至少会有两个月的平静时光。有细心人发现,盗匪行凶的时间逐步提前。到这一个月,云飞走了才十天,盗匪们便迫不及待躁动了,竟然逼迫岛上的青壮劳力砍伐树木,老人女子编织绳索。
这是要制造木排,公然逃跑!
岛上没有大树,也缺乏工具,造不成船。且不说四海茫茫,木排要漂流多久,一阵浪涌就能打翻,至少在鲨鱼眼中,那就是一坨坨漂浮在海面上的小鲜肉呀!
但这种九死一生的危险,对于那个噩梦一般的存在来说,不值一提。
为什么无人敢逃?是因为个个都知道,朝廷有蛟龙护岛,离岛必死!
四王子为什么要冒死夺船?是因为海船有法符照护,免受蛟龙袭击。
那条蛟龙长逾三十丈,呵气成云,头生独角。早在半年之前,岛上的人远远望见过它与一条虎鲸巨怪厮斗,直杀得天昏海暗,日月无光。这样的惊骇的场景,在以往每个月的黄昏总要出现一两回。还有一次,竟然从海底伸出长逾百丈的恐怖触手,变成了三方混战。虽然蛟龙从未靠近过海岛三里之遥,也有半年时间没有出现了,但岛上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离岸十丈。
所以说,盗匪们是准备豁出性命,孤注一掷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立下的规矩再无约束力。
一旦木排造好,这帮穷凶极恶之辈保不准会血洗全岛进行报复!
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个个都盼望云飞临时巡查,早日登岛。其形象也由原来的朝廷鹰犬,一跃成了无双俊杰无敌英雄,声誉之隆直追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岛上男多女少,僧多粥少,年轻女子更少。匪徒以前不敢染指女人,这一回却放出风,要抢岛上最美丽的女子如歌做压寨夫人。只是造木排的事情紧迫非常,又忌惮如歌的哥哥如风,还没有下手。
月亮好像一轮银盘,静静悬挂高天。
如歌抱膝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痴痴地仰望。
潮湿的海风带来丝丝寒意,海浪拍打在岸礁上,发出“隆隆”闷响,在黑暗中扩散出一道道隐约的白线。
“姐姐,你在想什么呀?”妹妹如画伸出指头,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腰。
如歌青丝垂肩,玉簪斜插,目如春波,似乎从遐想中被惊醒,白净的脸蛋微微一红,低头宠溺地拢住了妹子窄窄的肩膀。
过往二十年的经历似乎隔山隔海,总不清晰,仔细一回想便头痛欲裂。对于娘亲,对于哥哥,总缺乏深植于骨血的亲近,好像理所当然。唯独妹子朝夕相伴,天真烂漫,一想到将在孤岛终老,便揪心地疼痛。
“姐姐在想,广寒宫那么清冷,嫦娥多寂寞呀。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什么时候能来。”少女如画羞涩地把头埋进膝盖,声音细细。
“不准想他!他杀人不眨眼,要得到真心很难。何况他是朝廷的将军,我们是罪囚,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个小岛,想他只会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不管,我一想到他心里就高兴。他对别人凶,肯定会对我好的,那天还对我笑了呢。上个月发东西,家里不是多领了两袋大米,还送给我一面小铜镜子。”
“那是天良未泯,不表示喜欢你。”
“我喜欢他就行呀,等长得像姐姐这样漂亮时,他就会喜欢上我的。”
如歌沉默无语,抚摸着妹妹颤抖的瘦削脊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中饱含忧色。
如画突然探出头来,泪花盈盈,稚嫩的面孔呈现出决绝表情,哽咽道:
“云飞要不能及时赶到,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呜……姐姐,我死也不让你被抢走。你没看到哥哥这几天总不离家,把柴刀磨了又磨吗?妈妈急得头发全白了,张罗着给你许配人家呢!”
“别哭……乖!如果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人力不可以挽回,到时候你们谁都不准乱动。质本洁来还洁去,姐姐拼着碎了此身又如何?”
……
“姐姐,我听到过你说梦话……你在等谁呢?”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越千重山复涉万重水绝,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来迎娶我,去过风一般自由的日子。”
他感觉到风刀霜剑严相逼吗?
他听得见柔肠寸断的绝望呐喊吗?
他就快要来了吗?
她不知道。
也许在这一刻,他也象她一样,正惘然仰望着天上孤独的圆月。
我的意中人,你到底在何方?
第八十二章 穷亲戚
在闭上了眼睛之后,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身体轻悠悠的,似乎一会儿被巨浪拍打沉入深海,一会儿又被飓风裹挟飘上九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又似乎只在电光石火间,突然见到世界大放光明。
云气缭绕,极远的脚下是一层层毛茸茸的云团,如雪地,似棉花堆。偶尔中间露出几块纯净的蔚蓝色,仿佛宁静的海洋,却看不见下面的人寰。四周耸立的云朵重重叠叠,飘飘荡荡,如楼阁,如高山,如怪兽。清风阵阵,那些云朵也悄悄变幻形状,白茫茫地一片片连接起来,好像神秘寂静的森林。
“小爷莫不是饿死升天了,正在前往南天门?还好,没堕十八层地狱!”
乐观主义者满江红在心里这般嘀咕,意动身动,急忙飞向“森林”。
这一举动是乡村导师朱富贵用戒尺严厉培训出来的,小心撑得万年船。如果身处险地遇到不明情况,别光顾着好奇,一定要先找个地头躲起来。
“莫非这就是飞行?怎么没感觉重力?难道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哥哥今天休息了?”
一直到进入了云朵森林的深处,看着两旁好像高山夹峙,把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这才心里安稳了一些。
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在做梦?
梦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当事人突然身处某一个场景中,却对上一个场景毫无印象。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满江红心里非常清楚,上一瞬自己还躺在穷得响叮当的“紫府”等死,所以这应该不是梦。
难道是饿得只剩半口气,在弥留之际产生的幻觉?
一般人在出现幻觉的时候,往往神智不清明,在细节辨识方面是模糊的。而他现在神清气爽,脑筋转动得比平时还要快,能够清晰地体会到清风拂面,看清楚丝丝缕缕的云气氤氲,所以这也不是幻觉。
难道是传说中的魂魄离体?才见过了周癫刻在石壁上的“形神相守”、“形神相离”,这就无师自通,活学活用了?
这个,倒是有一点像,但以前又没有经历过类似场景,真的不好比较。况且,如果真是魂魄离体的话,就应该还困在海底的洞里,怎么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地方?嗯,还真不能叫“地方”,到处都是云,没有地,该叫“云方”才对。
对了,同绿萼把自己扯进核舟的情况有一点像,但是存在感却强烈得多,好像在某些地方有根本性的不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先不管这些了。
小爷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
欧耶,耶!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某人很快把疑惑甩在一旁,伸出“剪刀手”摆出一个酷毙了的造型,随后欢快地在云中撒起欢,自由地飞翔。
乖里个乖,隆里个咚……我要飞得更高!
自由的感觉真好,飞翔的感觉真好!
他只要把目光凝聚到一点,心中想着,就能飞快过去,快逾飞鸟。
但是玩了一阵后,他发现,飞行的速度似乎存在着一个极限,并不是真正的意到身到。
这样子才对嘛,说明这个世界很正常,世间不可能有速度超过光!
没有参照系,满江红便用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做尺子,粗约地测量了一下,飞行速度的极限是1000米/秒,三倍音速。
为什么不能突破一千米米每秒?
是什么原因在制约?
为什么总感觉这个数据有一点熟悉?
想呀想,对,想起来了,瑶姬说过:
“……从你拔视频连接线的瞬间反应来看,神经末梢触突一定非常丰富,说明思维快;从你行动的速度来看,神经传导信号一定比常人快,他们最多每秒传导一百米,你绝对超过每秒两百米,说明动作快……”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自己才去研究院不久。后来随着无名诀修炼的加深,速度也在大幅度提升,尤其在恶斗邴虎之后,更是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反正闲着没事,满江红一边飞,一边仔细回想中秋月圆之夜在擂台上的表现,尤其跟铁锤葛宝的那一场,粗约估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动作的确比普通人快十倍以上。
那么,也许大概可能,现在飞行的速度就是神经传导信号的速度!
难道……
这怎么可能呢?
小爷这么大一个活人,飞呀飞的,难道是在自个的脑海里面转圈圈?
还有呀,这里满世界都是云。有多少云就意味着有多少水,这不是说小爷的脑子进水了吗?
小爷聪明伶俐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有一点傻,有一点二,可又不蠢,怎么可能脑子进水呢!
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里翻来覆去琢磨着,不知不觉飞出了山谷夹峙的云雾。
只见面前一望无垠,似乎由云朵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如汪洋汹涌,似大河澎湃,向前奔流不息,在极远处堆出了无比庞大的一座云丘。那云丘下粗上平,远望去有点像扶桑国的富士山,又像一座巨大的怪异的坟墓。
云墓?
云也有生死吗?
而在去往云墓的草原之上,还兀立着一座笔直的山峰,似一支刺向苍穹的利箭。
满江红正欲飞向山峰,突然内心一阵悸动,差点从天空摔下。
只见山峰悄然裂开,云气像水银一般流淌下来,却又向内回缩,似乎山峰里面存在着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
不多时,便见到一张巨弓静静地虚悬空中,古朴,苍老,寂寞。
震天弓?
丫怎么变这么大了,山一般高!
流淌的云气犹在缭绕,似乎被吸进了颤动着的如一泓秋水般的弓弦之中。
小爷还纳闷,您老跑哪疙瘩去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弹棉花呀!
某人正合计是不是飞过去打个招呼,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疾往后退。
只见淡青色近乎透明的弓弦以几乎不可辨识的幅度缓缓拉开,一支晶莹剔透的冰箭出现在了弦上。
弓弦大约只拉出百分之一,便一箭如电,冲云破雾,似乎把整个空间都剖开了,射向云墓。
嗡……
一阵细微的暴戾的蜂鸣声充斥四面八方,音波激荡,杀气冲霄,似乎要将天穹震塌。
嗷的一声惨叫,某人头痛欲裂,似乎百万柄锋利至极的小刀穿刺而过,感觉身子在一瞬间被震为齑粉,再重新组合。
空间出现一条至深至沉的黑线,如一张宣纸被尖刀干脆利落地划破。
云墓的上半截炸开,云团好像石块一般坠落。下半截露出参差不齐的狰狞茬口,有一个尖尖的顶子从里面探了出来。
哎呀妈呀,这也太凶悍了!
您老这么拽地大肆搞破坏,您爸爸妈妈知道不?
怪不得琼华要请神一般把您老送出门,小爷当时还以为她忘记讨要了呢!
您别过来,小爷可没有存收服您老的心思。
某人胆颤心惊地躲在云雾中,窥见震天弓“转过身来”,似乎在遥望自己。糟糕,貌似被发现了。
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从弓身散发出来,似乎在回忆,似乎在想念,又似乎不甘心,孤独地在时光长河里跋涉。
满江红如同在面对一个参天巨人,垂首静静看着自己这只小蚂蚁,而心里却在想着遥不相干的事情。其心思似乎飘荡在另一度空间另一段历史中,神情变换气息流转,时而惊喜,时而冷酷,时而愤怒,时而恐惧……
良久良久之后,山峰一般的震天弓缓缓下陷,悄然沉入了云中,杳无痕迹。
云墓参差不齐的上沿重新被云气笼罩,如撕裂的伤口在迅速恢复,渐渐变得圆润,向上堆高,快要把里面露出一点点的“小荷尖尖顶”遮住了。而空间里那一道被破开的黑线也淡了痕迹,几不可见。
良久良久之后,某人才探头探脑地从云中爬出,兀自心有余悸。
月亮粑粑的,吓死宝宝了!
他呆了一呆,刻意绕了半个圈子避开震天弓方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朝云墓飞去。
阿弥陀佛,幸好没被这厮拦住。小爷赤条条的,可交不出买路钱!
待他飞到了云墓上方,朝下一望,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周遭的云雾蒸腾,方生方灭,变幻莫测,在这里聚拢成一个恢宏壮丽的圆环,飞流直下,如瀑布挂帘,似天河倒卷。
在巨环的中心,一座七层白塔静静矗立在虚空,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泽。
说是塔,却没有基座、飞檐、斗拱、神龛、栏杆等等,更像是一截巨大的逐层缩小的竹筒,光溜溜无任何修饰。
什么鬼东西,好丑!
不过,貌似很强大呢。震天弓是上古神器,这座光秃秃的白塔在对抗之中没处下风,至少该是同一级别的吧!
某人才生出腹诽,就觉察那塔忽然生出一股磅礴吸力,将自己吸向塔身,如强磁铁毫不费力吸附小钢针一般。正当某人吓得闭上眼睛,以为要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却穿墙而过,进入了最底下那一层。
哎呦,又吓死宝宝了!
某人夸张地拍拍胸脯,缩颈扭头,贼特兮兮打量着四方。
圆圆的一间小室,高约三米,直径约四米,无门无窗无楼梯,弥漫着柔和的白光。地面墙面天花板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摸上去非常温润细腻,捶打上去却坚硬无比,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浑然一体。
啧啧,瞧这工艺材质,明显是高级货呀!
“你好!”不知何处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满江红吃了一惊,四顾无人,本能地回应道:“你好!”
在干巴巴毫无营养的问候之后,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似乎对方没想好下面该怎么继续。
满江红倒不急,经历了核舟上与绿萼的神识相会,早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又怪怪的,只听得自己心头腾腾腾火起,只想上去揍一巴掌。
“你一定很奇怪,怎么来了这里。”对方又慢腾腾开口了。
再听到这一句,满江红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声音吗?
人一般听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颅骨振动传导加上耳朵听到的声音合成,带了低音,是“立体声”;而别人听到的只是空气传导的声波,是“单声道”。所以,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自己声音,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感觉自己声音像邓丽君,一录音就成了宋丹丹。另外,从心理上来说,自己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如同被窥了**,非常不舒服,非常别扭,感受强烈的甚至非常恶心。
“你,你干嘛学我的声音?”某人跳将起来。
“在你的身体里,不用你的声音我还能用谁的?”那个声音还是慢腾腾的。
“什么,我在我自己的身体里?哪一部分?”
“脑海。”
这几句话中包含着非常复杂的信息,能扯出写好几部恢宏巨著的内容。但是满江红删繁就简,不去讨论那些,连珠炮一般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谁让你搬进来的,经过允许了吗,交房租了吗,有没有偷东西,有没有搞坏东西?怪不得小爷老是头痛,跟人打架时老是断片!”
不管如何,得把对方的气焰打趴下,谈话才能占主动。貌似这家伙有点懦弱,反应有点迟钝,要是碰上震天弓那个老货,小爷可不敢这么凶。
“我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我没有经过允许……我交了房租……我偷了一点点小玩意……我没有搞坏你的东西。”
对方老老实实,逐一回答,也不嫌累得慌。
满江红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跺起脚破口大骂:
“你丫住在小爷的地盘还敢偷东西,胆子比天还大。老虎不发威,当小爷是病猫呀!快快交代,都偷了一些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对方沉默了半晌,慢腾腾回答,声音依然很平静。
“其实也不能算偷,这事情解释起来很复杂,信息量太庞大。”
“你放屁,窃书不算偷是吧!快快交代,要不老子揍你!”
某人瞪眼咬牙,怒气冲冲地去卷袖子,却卷了一个空。他现在依旧身穿没袖子没下摆的衬衣,肚脐露出来,光着脚板,长裤还缺了下半截裤管,怎么都凸显不出如虹气势,倒是显得有一点滑稽。
“你不是我老子。”对方慢条斯理,毫无情绪波动。
满江红警觉地住口,似乎冥冥中有一种本能在提醒,占对方这个口头便宜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争归争吵归吵,其实他心里一直在飞快地进行思考判断,到这时仿佛有了结果。
怎么总感觉这家伙像一个弱智的机器人,中规中矩,一板一眼。
传说中,嗯,又是传说中,身披主角光环的家伙总会有一个绝顶高手守护。高手的力量要高出这个世界好几层楼,偏偏又受了伤或者什么的,躲在主角脑袋里面疗养。传授神功,那是必须的。关键还在于,这厮有事就当保镖,没事就成了主角装逼的外挂,打脸的利器。
哇塞,貌似天上要砸馅饼了。从海底脱困那还只是小菜一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从此开启了小爷狂霸酷炫拽的灿烂人生!
嗯,以前小爷老是挨揍,今后终于可以揍别人了!
某人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以尽量亲切的语调漫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没事,没事。就是用了一点东西嘛,没啥的,谁家没几个穷亲戚?”
晕,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最后那一句好像说快了一点。以前好像是谁教训过,小爷说话有时候不经过脑子,能把人活活噎死。
“我没有穷亲戚……”
某人闻言一喜,却听对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就是穷亲戚!”
我靠,你丫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呀,弄得小爷一惊一乍的!某人心里一沉,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警惕地捂住了口袋。我靠,情况好像不容乐观,该不会偷鸡不着还蚀把米吧!
“那,那么,您是谁?”
“我不知道。”
嗯,绝顶高手一般都有失忆的习惯,要不怎么甘心做小弟呢!
“那,您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一个标签,不知道是谁往往代表着关键信息的遗失,并不代表不知道名字。而旁人则往往通过名字,获得重要信息。
某人犹不甘心,忐忑地等待一个神圣庄严如雷贯耳的大名出现,最次最次也该是周癫这种级别吧。嗯,最后一直呆在他的洞府里,这个可能性倒不小。
“我叫鹧鸪天。”
某人一听,差点把鼻子气歪。
先不管这个名字陌生得很,一听就是一个小角色嘛!
不必提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宙斯、耶和华等等这些正天庭级的、高不可攀的、光彩夺目的名字,就说一说冰灵的爷爷,江湖名唤“帝释天”,听起来多么地高大上,多么地威武霸气,多么地……多么呀!而这个“鹧鸪天”呢,同样也占了一个“天”字,同人家一比就跟一个小菜贩似的。丫还鹧鸪天呢,咋不叫鹌鹑蛋?
只不过,想了一想以后,这个名字也有一点儿熟悉。在中秋晚会上乾达婆听到戎哥大喊自己后,就随口咕哝了一句“低头满江红,极目鹧鸪天”,把两个词牌镶嵌进一幅对联,又同眼前的人物景色吻合,令在场的人都非常钦佩。
奶奶的,小爷叫满江红,丫偏叫鹧鸪天,这是要打擂台的节奏呀!
第八十三章 去吧皮卡丘
满江红气得差一点暴跳如雷,脚都踮起来了,却又深深吸一口气,盘腿坐下,面孔平静。
遇事不要慌,不要生气,这是姥姥教导的金科玉律。乡村导师朱富贵不怎么擅长言辞,喜欢用巴掌棍棒替代发声,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到后来发现满江红实在不是一块练武的材料后,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实姥姥的话也不多,但是一旦发现你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抽冷子就要点醒点醒,令你在不胜其烦时深植于心潜移默化,一直要到你从灵魂深处认识到错误并以实际行动改正过了,她才会停止唠叨。
还记得四岁多时,他在院子里望着姥姥在菜地松土,大黄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百无聊赖,突发奇想,溜进了灶屋。先把灶膛里的火点起来,然后搬一张小板凳站在灶台边,把一碗菜油倒进锅里。下一步该干什么呢?他抄起锅铲,还没有想好。那知那一碗油碰到早就烧红的锅底,立刻“蓬”地窜起两尺多高火苗。
他靠在灶台上露出半个身子看着烈焰熊熊,热浪扑面而来,眉毛几乎烧焦,竟然被吓傻了。这时只听到“囝囝、囝囝”的呼唤,转头便见到姥姥惊恐欲绝在站在门口,一把水芹菜“吧嗒”掉在脚下。大黄跟在门后边,身上的毛发都炸开了,前爪趴低,似乎是要扑过来。“乖,囝囝,看着姥姥,把锅铲放下,自己爬下小板凳呀……”姥姥一边轻轻说话,一边躬下身子张开双臂,慢慢地往前挪。
姥姥快六十岁的人了,一直都收拾得极为干净,更有一股迥异于乡里人的清净气质。然而那一天,她面孔惶急,额头发丝粘满草茎碎叶,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待到他摸索着下了小板凳,摇摇摆摆要扑进姥姥怀里时,姥姥却闪开,跑到水缸前抄起一瓢水把火灭了。大黄一口叼住自己跳出灶屋,腾云驾雾一般。
姥姥从灶屋里面冲出来后,一巴掌扇开大黄,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屁股上。他从小就没挨过打,这一下子被打懵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扭动着不让姥姥抱。可是哭着哭着,他发现紧紧抱住自己的姥姥也在默默流眼泪。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很害怕,生怕姥姥会死,悄悄地地帮她掸去肩头的尘灰。大黄在一旁转来转去,讪讪地摇着尾巴,不敢靠近。后来姥姥用衣袖抹干净脸,把他小小的身子扳正,盯着眼睛郑重说道:“红红,今天你很乖。你要记住姥姥的话,今后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慌张。”
那时他听不懂,只觉得姥姥好奇怪,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大人。
姥姥爱干净,常常拿着一柄长长的鸡毛掸子打扫屋檐下墙壁上的“毛虫灰”。他在后来流浪的日子回想起这一幕,觉得姥姥发音不标准,应该是“茅尘灰”才对。但那些灰尘混合着杂物,拖成长长的一条,蓬蓬松松的,确实又像毛毛虫。
这些零碎的画面一闪而逝,只留下了淡淡的哀伤。他把这个情绪连同方才的恼火统统压抑下去,只留下平静。他相信人间之事,否极泰来。当倒霉倒到极点了,任何变化都是触底反弹。他现在都快要死了,显然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所以,他非常平静地等待“鹧鸪天”揭开谜底。
然而,对方不知道是一个闷葫芦呢,还是脑筋的确不灵光,又停了好半天不出声。
那好,我欲见山,山不动,我动!
“鹧鸪……”
“请叫我鹧鸪天。”
“好的,鹧鸪。请问你是塔灵吗?”
传说中,精美的石头会说话,强大的法宝有器灵,就是年深日久修炼出了自我意识。瞧丫这小样,还真的有点像。
“请叫我鹧鸪天……我不是塔灵。”对方踌躇了一下,答道。
有古怪!是与不是,非常简单的命题,难道还要思考几秒钟吗?
“好的,鹧鸪。请问你是塔灵吗?”
“请叫我鹧鸪天,我不是塔灵。”这一次倒回答得挺干脆。
“好的,鹧鸪。请问你是……?”
“请叫我鹧鸪天,我不是塔灵。”
“……”
我靠,小爷的话都没说完,丫居然学会抢答了!但是,针对连续的同样的提问,一成不变的回答已经深深出卖了你。你丫类似于人工智能,或者干脆就是一程序!这是在网络上区别隐藏对话的是人还是机器的最简单“图灵测试”,正常人谁会对三个连续同样的提问不恼火,回答不走样?好咧,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你是在做人机图灵测试吗?”
猛地听到这句话,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某人面孔一僵,脸色精彩纷呈。
我靠,这是要逆天呀!丫是一段懂科学懂反测试的智慧程序,这是要成精的节奏!难道华夏除了花精树精,以后还要多一个程序精亚种?搞不准它还会自个编制程序,生出一大堆小宝宝,岂不是要把小爷的脑袋当成幼儿园,吵闹翻天呀?
某人惊讶得还没有回过神,平淡的声音又响起,毫无重音高音低音拖长音,听得人只想昏昏欲睡。
“其实我偷的一点东西,是你睡觉或者昏迷时漂流出来的一些意识碎片,看完以后就塞回去了,不能算偷。”
“哈,总算给我逮着了。以前老是感觉脑子里面有声音,跟人打架打一半的时候还昏迷过两次,是不是你搞的鬼?”
“你只是感觉听到声音,并不是真的声音,那是潜意识在对你发出警告,不是我搞的鬼。事实上,我要给你传递信息是很艰难的。在强大的清醒意识压制下,任何人的潜意识都很难冒头,只能在梦中或者冥想时间偷偷浮出来,我也只能借这个时候把信息伪装成潜意识碎片发给你。我传了很多的,估计你看都没看国,或者看了也不明白,没有放在心上。你神识强大,思维快速,在危急关头激发了潜能。可是你的身体跟不上,超负荷了当然要死机,晕了两次是很正常的,以后碰到这种情况还会晕,晕呀晕呀就习惯了……”
“晕你的大头鬼!那两次都是因为运气好,人家才没有继续下毒手。”
“……”
“我怎么见不到你?”
“我只能通过塔神和你交流。”
“哈,这个白塔好像挺厉害的,你干嘛还要偷偷捞碎片,干脆让它把我的脑海都扫描一遍得了。”
“我试着请求过,但是塔神不准,以后也不会允许我再传递信息。”
“你叫这座塔为神?那它同震天弓比,谁厉害?”
“不知道。”
“它呆在我的脑袋里面干嘛?”
“不知道。”
“那它干嘛不直接同我联系?”
“不知道。”
“行了行了,不知道,你在哪里?”
“不能说。塔神最近改变了想法,不准我再打搅你。这次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们直接联系。如果不是你快死了,我可能都没有这一次的机会。而且……”
“以前你都传了一些什么信息?”
“我传了好多好多的,你都没有理。当下情况危急,要处理的信息量太庞大,我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不要打岔好不好?时间很紧迫的,你都快死了。”
死生乃第一等大事,岂敢唐突,某人立刻闭口不言。
奶奶的,小爷今天被一段程序教训了,传出去都要笑掉一地的假牙!不过小爷的反应实在太快了,在别人说一句话的时间就能转几十个念头。从小长到大,被教训最多的就是,不要打岔!
“你现在来到这里的是完整清醒的神识,同只是一缕意念被扯进核舟不同。这个世界,就是道藏所说的‘识海’。我比较了一下道藏同科学的说法……”
“等一等,外面那些云是怎么一回事?”
满江红还是忍不住进行了打断。
要是脑子真的进了水,活着也是大傻瓜。所以这个问题很严重,仅次于死亡,非搞清楚不可。
“那些云只是你的感觉,因为所有的信息都要归纳成熟悉状态,你才能理解。比方说,手摸到一根木头,其实那只是一堆粗纤维,是分子,是原子,是夸克。但是大脑不能理解,就把它概括成了木头。木头只是一个被归纳的概念,本身其实是不存在的。包括现在,在神魂状态是不需要呼吸的,但是你的习惯还存在,所以你感觉在呼吸,其实没有呼吸……信息量太庞大,我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不要打岔好不好?时间很紧迫的,你都快死了。”
鹧鸪天毫无情绪波动地停顿了,见对闭紧嘴巴不再出声,好不容易又找到了被中断的程序线头,继续平淡地说道:
“我比较了一下道藏同科学的说法,非常相近。相当于神识就是清醒的意识、意志,也就是这片天空和云朵,而下方的海洋,就是你的潜意识,过往的印痕。”
白塔的地板突然变得透明,满江红的目光穿过层层白云,见到下方有一口池塘虚悬空中。
“靠,这么小!”某人不好意思地感慨道。
“你的经历太少,又缺乏神魂温养,当然小啦。这个世界就是科学的精神世界,就是道藏的识海,构成了你灵魂的重要部分。但是,我感觉到这里还存在着非常本源的东西,科学没有涉猎,道藏也晦涩不清。如果有一天你强大到一定程度,登到上面好几层塔,也许就能搞清楚了……”
“靠,鹧鸪,怎么有一条鲸鱼在天空飞呢!”
“请叫我鹧鸪天……那是护洞的阴魂,被白塔把神识抽进来了……信息量太庞大,我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不要打岔好不好?时间很紧迫的,你都快死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这一次停顿前所未有地长,某人忐忑地坚决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掐死了心中蠢蠢欲动好奇的猫,打死也不敢开口,生怕可怜巴巴的“鹧鸪”死机,或者程序形成死循环。
鹧鸪天终于又开口了,言语却有些混乱矛盾,似乎切入了另外一段程序,道:
“你以前神识强大,我拽不动。现在你奄奄一息,我就在塔神的帮助下把你拖进来了。以后你要是足够强大了,就可以自己走进来,进入到第二层。如果不是你进来,我连第一层都进不了。你缺食物,缺水,现在快饿死了,因为你的身体使用的是化学能。好在你以前逮着机会就胡吃海喝,攒了一点家底,才撑了那么久。但是从塔神反馈的零碎信息看,似乎你的身体深处在发生一些好的变化。可是我进不去,也看不见。一是我离开不了塔,二是你的身体会强烈排斥我。你都快死了,经不起折腾。三是我要呆在这儿防备震天弓的攻击。它好像疯了,一会儿很亲热地想要靠近,一会儿又害怕得躲起来,一会儿又生出刻骨仇恨,激发出冲天杀气。
“地球上所有的能量,几乎都来源于太阳,无论是潮汐、风起云灭,还是动植物的生长运动。就人而言,吃的东西被氧化分解后释放出化学能,提供热量或者行动、肌体维持。你没吃没喝的,化学能量断了源头。但是,塔神发现你极少部分细胞在极端饥饿的状况下,开始吸收洞窟里的灵气,直接转换为能量。我想这个你应该好理解,造化实在太神奇了。比方说,兔子饿极了也会吃肉,生活在珊瑚礁里的石斑鱼,雌雄的数量悬殊时会自动变性。可是,你开始转换的细胞数量太少,就像一朵微弱的火苗,迟早要熄灭,而你的身体却又在不断地接近死亡。
“塔神有一个神奇浩瀚的系统,提供出了很多种应急方案。我筛选了一下,有一个方案最为可行,一箭数雕。既然你身体的细胞缺乏能量,而你的神魂本身也是一种能量,它必定不会排斥你。所以,你的神魂要进入自己的身体,至少要达到细胞往下再往下那一层级。用神魂去灌溉那些初生的花朵,不让生命的火苗熄灭。不必担心神魂受损,塔神会看着你,发现情况不对就通知我,我就会把你拽回这一层,让神魂得到温养后再下去。你看,在垂死的状态下,按道理识海该是天昏地暗的,不会有清澈的海洁白的云,全靠塔神在支撑运转。那些娇嫩的花儿,只要成长起来,必然反哺身体以能量,那是完全不同于化学能的一种高级形式,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周癫的这个光幕,我分析了很久,有了初步结果。首先,它绝不是关人的一个老鼠笼子。其次,它绝对带有识别的功能,否则否则海底生物撞进去怎么办?就算那些生物被小灰、小黑赶走了,万一山崖震动,掉下一大堆石头怎么办?所以,我猜它是能够识别‘人’的。而‘人’作为万物灵长,同其他生物最大的区别便是‘神魂’,这个光幕极可能以神魂作为识别。那为什么你进得去却出不来了呢,是因为光幕要抵抗深海的高压,本身不可能没有相应的内压。这是一个强大的法阵,周癫自己进出肯定不会像你那么麻烦,一定有钥匙存在。可能是一张符,一个法器,也可能是一句咒语。可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看不到那个阵,相当于进入一个保险箱后被关住了,却找不到密码盘在哪里,就算找到密码盘,没有密码也打不开门。那怎么办?暴力又破坏不了,就只能取巧,碰碰运气了。
“能够进行高级识别的修真系统,创造者又自辟出一条神魂离守的道路,那么法阵中极可能运用了神魂,甚至封存了一缕神魂烙印在内。要破解周癫这样高人的神魂烙印,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白塔是一个防御系统,塔神并未完全苏醒,也不能主动帮你输出神识。但震天弓是一个攻击系统,能够轻而易举地灭杀周癫的一缕神魂烙印。震天弓自身的能量也差不多枯竭了,用来攻击白塔的‘冰箭’夹杂了它本身的杀气,但绝大部分是取自天空的云朵,那也是你的神识。所以,一旦你开始同光幕进行信息互动,我就会触怒震天弓射出冰箭,这支神识之箭会被传导进白塔,我再导引它传给你,便可以直接摧毁光幕中拦路的神识或者神魂烙印。这相当于我们不需要知道转盘密码,直接把锁里面的弹簧卡齿摧毁掉就行了。
“破坏了锁,并不能直接开门。一个强大系统中,识别与拦截功能被破坏,但基础部分却不会停止运作。光幕应该不会崩塌,但你的力量太小,还是推不开那扇沉重的门。这时,便要运用技巧了。还记得是怎么陷进光幕里的吗?我从塔神反馈的信息看到,那时你只有被动的感觉,却没有自我的意识。我想,出去时也该如此。龙冰灵跟你说起过神龙九转,第一阶段是凝龙魂,以修炼神识为主,达到内视外省;第二阶段是铸金身,以修炼身体为主,达到无漏金身;第三阶段是游沧海,以修炼真元为主,达到天地共鸣,九转飞升。
“神龙九转的大概原理是先修炼神识,达到内视外省,念之所在即目之所见,好像体内凝聚出一条真龙魂魄。什么龙呀龙的你先别管,但是达到内视之后,存想思念,见五脏如悬磬,经络如蛛网密布,神识便能精妙地控制身体里面的状况。这一点,同你要去呵护身体里微弱的生命火苗有非常大关系。我的计划是这样,龙冰灵不是传授你第一转的法门吗,你呆会就在塔里修炼,进入非非想之境,塔神会帮助你把神魂送入体内。这一条神魂通道,今后也将是导出震天弓的通道。你用自己的神魂浇灌自己的生命希望,撑不住了就回来,在塔里恢复元气后再继续修炼,再去体内……这样循环下去,待到你身体里面的变化积聚足够多能量时,神龙九转的前三转凝龙魂应该已经完成。道藏记载的内视只达到器官阶段,而是你跨越了器官、组织、细胞,直接进入了更深入微小的阶段,属于大大超越。虽然你还不知道怎样凝聚出龙魂,但是我想那属于运用阶段了,找到窍门后自然轻车熟路,把龙凤麒麟全部凝聚出来都不会太难。只不过,这一次你在塔神的帮助下进入微观层次,昙花一现,以后还需要自己艰苦地修炼才能达到。
“就这样,你会在洞中醒来,神魂通道却还保留着,你的一缕神识还和这里相连。你去到光幕那边,慢慢地施加压力,慢慢地贴近它,同时运用神龙九转的心诀,进入非非想之境。若是光幕里蕴含的神识来拦截的话,我会瞬间导出震天弓射出的神魂之箭,从神魂通道直接穿出摧毁它。但是,震天弓的杀气只剩下一点点都锐利无匹,这条通道必然会被毁掉。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剩下的只能全靠你自己了。理论上说,没有了拦截,你会像最初被吞入一样,被光幕慢慢吐出去。其实这样出去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等于在缓慢地增加压强,不让巨大的压强差损坏身体,比直接用钥匙开门还强。周癫可以适应压强的剧烈变化,你的身体还不行,又处在虚弱中。明白了吗,等下子我再跟你讲一下细节的地方。”
某人耐心地听完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鹧鸪,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女孩子,知识无比渊博,推理无比严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一个字,佩服!”
……
赤地千里,河床龟裂,天空灰暗得如一块脏抹布,一眼望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
一个年轻人在孤独地行走着,终于发现了一株嫩芽,便疾奔过去,小心地吹拂掉叶面上的尘土,将干硬的土块碾碎培植在根部,用唾沫濡-湿。
但是,娇嫩的芽儿依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失去生气。
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蹲守着,眼瞅叶子尖儿开始蜷曲蔫黄,突然站起身朝天空大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他又喊:“有神吗?”
天空愈发黯淡了,悄无声息。
年轻人还是不放心,又跑到高地了望了一圈,鬼头鬼脑地潜回,解开裤扣准备撒尿,又突然停下扣好,自言自语道:“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可小爷要是在自个身体里面撒一泡尿,那算个啥回事呀,恐怕以后会吃不下饭!得啦,反正都是神魂所化,白塔那里子弹也充足,不管了!”
他想了想,蹲下去咬开手腕,将一滴滴的鲜血滴入了泥土之中。
焦干的泥头发出了滋滋声响,嫩芽开始舒展枝叶,似乎将要从梦中醒来。
他静静地看着,欢喜无限。
……
“你不用再下去了,从塔神传过来的信息看,似乎有万分之一的细胞可以直接转换灵气,或者是有万分之一的功能直接转换灵气,剩下的在灵气与神魂的保护下休眠,处于缓慢的衰竭之中,再拖下去的话恐怕不可逆转了。你现在完全有体力穿通光幕,浮出深海了。理论上,当你实现身体百分之百转化时,只要呆有灵气的环境就饿不死。”
“鹧鸪,这是不是传说中吞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灵气,和修真走的其实是同一个路子?”
“差不多吧,但是高效得多。因为修真者还需要吸入灵气炼化真气,再由真气提供能量。你是直接把灵气转换成能量了,不需要复杂的修炼法门,而且在任何时候都能进行。我觉得,世界上灵气那么稀少,光能无处不在,你可以尝试把自己扔进伊塔大沙漠,如果成功了的话,到时候就像一颗树一样转化光能,只要有光照着也饿不死。”
“别呀,练成一棵树迟早会被人砍了的。鹧鸪,为什么要帮我?”
“……不可以说……”
“塔神准备在我脑海里定居吗?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可以说。”
“我身体里面的暖流和清流是怎么一回事情?”
“暖流是你十三岁时间进入身体的一股爆烈能量,这几年都被你差不多挥霍光了,只剩下一点点灰烬强化了身体。奇怪的是,这股能量里面还包含了非常庞大的非常复杂的信息,被塔神封存了,我见不到。清流的级别更高,我没有办法知道。”
“鹧鸪,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要等到你的神识能够自由进入识海,登上好几层楼。你现在虽然能够吸收灵气,把能量储存在细胞,不需要以经络为通道,以丹田为储存。但是你输入与输出的功率太小,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越级挑战,再出现一个超负荷死机现象,被人砍上一刀,神仙也救不了。你的身体通过这次饥饿疗法的强化,加上海量灵气的冲刷,骨骼的坚硬同肌肉的张力,比以前又有了巨大飞跃,无论速度、强度、力量都是人体能够达到的极限。但这只是纯粹**的能力,一旦别人运用气场或者法术,不一定敌得过。神识攻击你反而不用怕,实在撑不住了有白塔顶着。还有杀气幻术什么的,里面也蕴含精神力量,对白塔同震天弓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营养,蚊子虽小也是。但是,切记要注意一个度,不能让特别强大的对手在一瞬间破了识海,否则就算白塔帮忙,你侥幸算不死,神魂大损也有变成白痴的可能。我估算了一下战斗力,在宗师及炼气四层以下,你应该是人间无敌的。而且就算是宗师和炼气四层以上,不一定能够靠气场压制得住你,真气入体也未必能攻击有效你。你反正是一个大漏斗,真气一进去就漏出来了,没有人能够撑得你爆体而亡。但也切记,别让瞬间的巨量真气灌入,损坏内脏。”
“收到。我想问一个私人问题,鹧鸪,你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
“好啦好啦,你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好像经过了好多年,不停地浇灌那些花呀,草呀。那么,在这里到底呆了多久?别等我出去后,都成了一具绿毛僵尸。”
“不用担心,比绿毛僵尸好看多了,能够直接进博物馆的木乃伊展柜。因为你身体里面的糖分、脂肪、蛋白质等等全部消耗光了,全靠一点点灵气能量支撑的。所以你出去后,要迅速补水补肉补维生素补矿物质,好大一堆呢。海水可以直接喝,你的身体非常强悍了,不会像常人一样脱水。至于外界流逝的时间,过了多久我并不知道。你之所以感觉时间长,是因为处在非常敏锐的神魂状态,又去了一个单调的环境从事机械的事情。你同绿萼在一起时,怎么就没有感觉时间长?”
“她说在神魂状态下,信息交流快如闪电,所以外界一分钟时间,在核舟里面如同十分钟。”
“是的,在神魂状态下一分钟能够处理的信息量,放在外界至少要十分钟才能处理完。道藏里也有这种说法,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像把我弄糊涂了!”
“本来就是这样,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宇宙中没有绝对的时间,只有相对的时间。你认为的几千年来最博大精深的两个半人,老子、释迦摩尼、爱因斯坦,全是这样说的。没见过你这样子的,一发现对自己不利,就赶快不相信了!”
某人沉默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问道:“总不至于过了好几百年吧?”
“那可说不准。”
“算了,出去后就知道了。鹧鸪,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对方也沉默了,半天才回答:“我给你写信,你从不回信,就这样吧!”
某人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谢谢。”
他站起身,揉揉发麻的腿杆,一想到马上就能沐浴灿烂的阳光,兴奋的心情就无以复加。
“小爷马上就要出来揍人了,都给我放老实一点!”
满江红挺胸腆肚,奋臂握拳,作狮子吼。
“去吧,皮卡丘!”
一脚踹在屁股上,将某人腾云驾雾一般踢出。
第八十四章 小小宏愿
一条九米多长的大白鲨,在水底十多米处优雅地游弋。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清凉中带着一丝丝暖意。大白很喜欢这种感觉,思绪飘飞,无根无蒂,整个世界都似乎融化在了身前身后,随波逐流,自由自在地浪荡。
作为海洋中首屈一指的好奇浪子,臭名昭著的好斗分子,大白的体型在种群之中算相当大了。除非是碰到一群虎鲸或者几条捕鲨船,绝对称得上响当当的海内无敌。
这一片海域是它经常来的,知道在中心位置有一个岛屿,有丰富的磷虾、魔鬼鱼、海龟、金枪鱼、海豚,时常还会飘出美妙的血腥味道。
可是,大白的心情依然很忐忑,行动小心翼翼。
它天赋异禀,在大白鲨中只能算年青才俊,却已经去过最遥远的海洋,斗过最凶猛的虎鲸,唯独还没有遇上一条正当好年华的小白鲨。
五年前它游荡来这里,感觉从海底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凉丝丝气息,令全身灵窍大开。当好奇地潜入深海后,便见到了一个神秘的光斑。但是它不敢再接近了,觉察出在光斑附近潜伏着两个阴影,强大的阴寒气息令牙关都快合不拢,咯咯直响,血液几乎凝固。
虽然大白鲨天生好斗,可也不会蠢到拿脑壳去撞石头。
于是,它很知趣地潜伏在距离光斑一千多米的黑暗中,舒服地呼吸海水中渗出的灵气。海底的温度太低,实在快冻僵了就浮上去暖和暖和。饿极了,就在附近随便啃一点带鱼、海参、海星。在海底黑暗中还存在着一些奇怪的小鱼,多刺无肉,嚼起来像木头渣滓,味道一点都不好。所以隔上两天三天的,它也会浮到海面上大快朵颐,晒晒太阳,优哉游哉,权当休假了。
渐渐地,它的感官越来越敏锐,身体越来越矫健,连祖传的近视眼也被治疗好。它变得越来越聪明了,甚至还约懂人语,微妙地感觉到其他动物的情绪变化。
大白觉得,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自己很可能会进化成另外一种更高级的生物——鲨鱼精。
它期待着、渴望着这种变化,甚至暗暗许下心愿。如果不被天雷劈死,侥幸飞升越过了天门,一定要先到天河里面洗洗澡,品尝一下那些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仙鱼。欧耶,那一定会鲜嫩得令鲨陶醉!
在它闷声发大财修炼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二十多海里外有一道无比暴戾强横的气息插来,目标非常明确,正是深海的光斑。在大白还不太清晰的思维中,能够感受到这股凶戾气息附近的杂鱼全被“吓死”,生命迹象一路熄灭,如一片片沦陷进黑暗的模糊灯火。
大白可不傻,几千万年的海洋霸主岂是浪得虚名?光靠秀肌肉是活不长滴!
它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
在仓惶地摆尾就逃过程中,百忙之中它还不忘回头看了看,只见一直潜伏的两个阴影显露出了真容,瞅情形是准备迎战了。感情以前没搭理自己是嫌分量不够呀,特伤自尊!
一条十五米多长的虎鲸,靠,比本大爷还粗壮!
还有一条,晕,吓死宝宝了!你丫确定自己是一条章鱼,而不是一座小山?
它一口气逃出了五百多海里,兀自心有余悸。
过了三天之后,好奇的大白忍不住又折返。那里海域还残留着大战后的硝烟,水中蕴含淡淡的暴戾阴寒气息,令它非常不舒服。又等了几天后再深入,一直近到离光斑只五百米了,感觉两个阴影依旧在静静地窥视,似乎只要不继续靠近,不攻击光斑,它们也懒得理会。再后来,它发现凶戾气息一两个月才来一次,非常有规律。
好嘞,这就好办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大白见缝插针地调整了修炼计划,刻苦更胜以往。
然而,最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诡异事情,大白很有一些不安。它发现海底的虎鲸气势大弱,竟然变成了一副漂亮骨架。大白的眼睛明明看得见它,用思维去感知却又不存在。还有,那道凶戾的气息已经有半年多没出现了。
大白忧心忡忡,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自己却不知道。
海雨欲来风起浪,所以它特意延长了休假时间。
嗅到一缕淡淡的血腥气味从深海飘过来,大白本能地加快了。
三百米外出现了一条十米长的虎鲨,摇晃着四四方方的大脑袋,龇牙以示威胁。
这个距离,已经是两个凶猛的庞然大物能够接近的极限了。
大白很讨厌挺着大肚子蠢头蠢脑的“方脑壳”,确信只要三次冲锋就能令这货开膛破肚。但它已经吃饱,而且心情挺好,所以只是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一片乌云般的东西以惊鲨速度从两者之间飞过,大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还是电鳐吗,丫是不是想改行做飞鱼?
而在“乌云”下方约五十多米处,一只硕大无朋的“海蛙”正慢悠悠往上浮,前爪攥紧了一根黑不溜秋的东西啃着,正是可怜电鳐多刺而坚硬的尾巴。
大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米,倒吸了一口凉水。
翼展三米多的大电鳐,是连它都不敢随便碰的存在。会电得你三天都合不拢嘴,全身瘫软酥麻,欲仙欲死。
那一只奇形怪状的大“海蛙”它也认识,叫“人”,是比虎鲸更凶残的一种威胁。只不过这人有一点奇怪,没穿衣服没带武器,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凭什么把电鳐的尾巴扯断?
“方脑壳”却没有这一份见识与觉悟,朝大白恐吓地昂了昂大脑袋,兴奋地冲向**海蛙。
果然无知者无畏呀!大白嘴角抽搐,怜悯地翻了翻白眼,脑海里响起了一首听过的人类歌曲,“我仿佛看见,一曲悲剧正上演……”
满江红望见一条巨鲨扑下,顿时大喜过望,一把丢掉手中干巴巴的电鳐尾巴,飞快迎了上去。
这条虎鲨足以活吞三个人的巨口大张,露出锋利的槽牙。那知满江红扑到嘴前却一手抵住其下颚,身子就势钻入腹部下一拳击出,整个手腕都没进鱼肚子,抽出时带出了一团黄腻腻的油脂。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黄油,差点呕了出来,口中呸呸连声:“靠,你丫的大肚皮里全是板油呀,太他妈的腥腻了。”
虎鲨剧烈地翻转,满江红却浑不在乎,五指如勾,一拍就钉入了其身体,从肚皮处飞快爬到背鳍处,身后只留下了两排整齐的小血洞。
“虽然鱼翅没什么营养,可小爷以前连看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好歹也要尝一尝,先来一坨生猛海鲜垫垫底吧!”
他探手一抓,从背鳍旁生生撕下了一坨巴掌大血淋淋的肉塞进嘴里。
那虎鲨吃痛,翻搅出一团血雾,疯狂地摇头摆尾也无济于事,咬又咬不着。没奈何,谁怪它肚子太大脖子太短,甭提背鳍了,连自己的尾巴也够不着。
“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我说你丫这么大个子,怎么这么小气,长得又丑,吃一点点肉又死不了鱼,紧张啥呢,还有没有做一碗菜的觉悟了?晃什么晃,还让不让人家好好地吃饭了?”
都快要被活生生吃掉,你丫倒是不小气不紧张试试看!
实在是太凶残了,令鱼发指!
辛亏虎鲨听不懂人话,要不然得被活活憋出内伤。它不懂,可大白听得懂呀。眼见“方脑壳”丑宇宙爆发,以惊鲨速度冲向自己,大白不敢再幸灾乐祸看热闹了,夹-紧尾巴默默转身。
兄弟,多保重呀,我也不想变成鱼翅,再说咱俩也没什么交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悄悄地走了,作别西天的云彩……
“哦呵,上面还有一条更漂亮的……”
一听这句话,大白情知要糟,也顾不上保持优雅形象了,犯了鱼癫疯一般摆尾扭身扬鳍,预备开溜。
再不撒丫子跑,真的会变成好大一块生猛海鲜,还是原汁原味的!
海洋中游得最快的是旗鱼,比军舰还要快两倍,相当于平路上每小时一百二十多公里。大白天赋异禀,近五年又吸纳了大量灵气脱胎换骨,追上旗鱼都不带喘气的。而这一次小宇宙爆发,竟比平日又快了一筹。最凶险的一次遭遇三十多条虎鲸,大白也是依仗速度把鲸群杀了一个对穿,还忙里偷闲斗翻了两条。
可这回,才游出几个鱼身的距离,大白就感觉脑海中一紧,似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锁定,过一阵子后就觉得背上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爬上去抱住了背鳍。
欧,要命!我漂亮拉风的旗帜呀,眼瞅着就要被拆得稀巴烂,变成一团糟兮兮的粉丝!
大白急中生智,立刻停止了亡命逃窜,悄悄地、自然地,在顺势前冲的过程中把身子侧偏,肚皮朝天飘浮在了海面,并且翻出小小的白眼,连尖嘴巴也故意傻呵呵地半张着。
嗯,装死是一个技术活,细节很重要!
有了“方脑壳”的前鱼之鉴,它可不希望完美流线型的身体上出现一排排丑陋的小窟窿。
**海蛙又从背部翻上了肚皮,舒服地颠了癫屁股,仰天长吸一口气,自言自语。
“你丫会装死,只怕开启了灵智,相当于几岁的小孩了。小爷以前什么都不信,现在信了。小爷以前最喜欢大白鲨,孤独、神秘、强大、自由、冷酷,你丫这副样子很让小爷失望呀。起来起来,别他妈装死!”
大白光滑的肚皮被海蛙的手拍得一颤一颤,那股颤抖不可阻挡地透过皮肤脂肪肌肉传入,令内脏都差点痉挛抽搐起来。于是乎,它再也不敢装死了,睁大小眼睛回收下颌,尽量模仿见过的人类表情,挤出了一个点头微笑。
“我靠,你丫这么大个子还卖萌呀!”
一听这话,大白心酸得眼泪都几乎掉出来。我靠,世道多艰难呀,大爷我这么大个子卖萌容易么?
待大白翻过身,“海蛙”又顺势爬上背,道:
“哥哥我叫满江红,看你年龄同我差不多,也从小没爹没妈,就收你做小弟了。别不愿意,像填海区的大豆、小三、小胖几个,还有多少流鼻涕的小朋友做梦都想呢。今天哥哥两手空空的,下回就送一份厚礼,咱们去海底的一个古洞,肯定能把你进化的时间大大缩短。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就报上哥哥的大名,洞庭湖……”
“海蛙”眺望着浩浩荡荡一望无垠的大海,一时间气馁,觉得自己格局忒小,一句“洞庭湖里小龙君”怎么也出不了口。于是吭吭哧哧一番后,说道:“哥哥叫满江红……在周癫子的古洞里学了一点法术,先给你打上一个神魂烙印,别过几天就不认识了。”
大白顿觉脑海一阵刺痛,差点一个筋斗掉下海去。满江红连忙拍拍它的背,歉意地说道:“哥哥今天第一次试用,手法还不熟练,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其实他在周癫的记叙中,找到了一些理论基础同小窍门,却不完整。神魂烙印有一点像南海派法术中惊神刺与搜魂大-法的结合,先是把自己神魂分裂出一丝投射出去,缠绕在对方的灵识之上,最后融为一体。
这神魂烙印属于小法术,在平时能够加强主体与客体的联系,辅助客体的灵智成长,在受到外来攻击时帮助客体奋起反击,可是在威力上逊色于惊神刺的霸道摧毁、搜魂大-法的无情控制。然而,在层级上却又比两者高明得多,手段细腻繁琐得多,就如同发展繁荣一个城市,总要比摧毁或者控制难度大。
神魂入脑,首先要绕过对方的本体意识。若是进行无情摧毁的话,对方将会变成白痴。满江红毛手毛脚,运用的法门极笨拙,好在大白的灵识也才开启不久,本体意识并不强烈,竟然被他穿刺过去了,突然就感觉脑海里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东西,同背上那人产生了天然的亲近和一缕若有若无的联系。
“以后你就叫大白吧,按道理应该还有两个哥哥,或者是祖宗,叫小灰同小黑。可那两个家伙躲藏着,我也不敢太认真地去找,怕打不赢。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宝者佛法僧。从今天起,你们三个,黑白灰,就是我的吉祥三宝了。记住,我们以后是兄弟,不是奴才同主子。
“大白呀,说一句不中听的。你的种族是几千万年进化的奇迹,已经达到顶峰,迟早会灭亡。最大最可怕的敌人是人类,你们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得拼命捕捉呀!你看,这么浩瀚的大洋,你们就只剩几千头了,多孤独呀。就算躲过了人类的罗网,虎鲸见到你们也会无情围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因为在海洋中,你们是唯一能够制造威胁的存在。虎鲸比你们还聪明,从来不单兵作战,渐渐产生了群体智慧,是今后的海洋霸主。大白呀,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的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你不要悲伤。要知道在这个世间,该来的终究会来,要走的你也留不住。
“其实我知道,这个岛上住着有人,刚开始的时候我怕呀。才浮出海面,体力没有恢复,怕他们把我当成海怪捉住吃了。现在身上有力气,又怕外面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以前的一切经历只是一个大梦。更怕沧海桑田,时间都过去了好几百年,姥姥成了一捧黄土。大白呀,你就没有这么多烦恼,只要吃饱了就很快活。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呢?
“不知为什么,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我总奇怪地预感到,我的命运将落在星海深处,听起来好像同死亡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又舍不得好多好多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说我走还是不走呢?得道飞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真的只有无情的人才能做到呀!
“一个人,如果只知道吃喝拉撒性,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同一棵白菜又有什么区别?我想要去到星海深处,见到宇宙终极。可是,我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我用科学对人类的情感进行过冷酷的解剖,越来越糊涂。在结构上,把微观放大到极致,你会发现构成我们身体的微粒,之间的空隙是如此之大。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它们中间是遥远的毫无温度的空白。如果再继续深入,空白只会越来越大。那么,情感藏在哪里呢?
“也许,你可以用基因渴望复制来解释父母对孩子的爱,用荷尔蒙性冲动来解释男女相恋,用种族延续来解释利他主义……这确实能够解释大部分的生物行为。可是,你永远都无法完全彻底地去解释爱。我进入过自己的识海,清楚地见到过道藏中的神识就是科学中的显意识,道藏中的幽海就是潜意识。可是,我知道它们绝不就是灵魂的全部。还有更本源的东西在里面,我摸不着。还有爱,我知道它们一定也在里面,无处不在,可是我看不见。
“嘿嘿,有个挺好玩的事情告诉你。在我的识海里面有一条虎鲸,但它的骨架又留在了海底。我知道它是阴魂,就是灵魂被抽掉了阳神剩下的部分。古代人喜欢神神叨叨玄谈,乱七八糟扯淡,阳神与阴魂一直就没有定义清楚。我觉得所谓神识、阳神、显意识,绝大部分是重合的,而我感觉到的本源东西,极可能就藏在阴魂里面,要不然小黑怎么可能八百年不死呢!可是才有一点头绪,老革命又碰到新问题,小黑这厮居然一分为二了!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丫要是变成一条爱科学的修真大白鲨,还不得被满世界搜捕,最后被扛上解剖台呀!以前我只是觉得释迦摩尼聪明,为了能够让自己对宇宙的解释流传下去,用教义与故事来吸引那些听不懂的民众。所谓人生即苦海,是用来吓唬人的幌子。现在觉得,人生真的苦。最简单最普遍的,就是生存之苦。
“姥姥杀鸡剖鱼前,总要念上一句咒语,‘鸡儿鸡儿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以前我总是想笑,觉得多此一举。后来懂科学了,又觉得有点道理,因为在极度恐惧中死亡的生物,会分泌毒素。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姥姥那是一种深沉的悲悯的情怀。你看,我撕下虎鲨一块肉,它马上就受不了,可它吃掉多少鱼儿呀!就算是海洋中最温驯的蓝鲸,被它成吨成吨吞下的磷虾,难道就会没有痛苦?
“因为有生存,才会产生痛苦;因为有痛苦,才会有爱。我想,这可能就是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延续的本质之一。算了,不跟你说多了,再说下去,你丫会变成一条爱科学懂修真的哲学大白鲨。要是万一哪天想不开,不吃肉改吃草,闹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小爷我哭都来不及。
“大白,咱们都还年轻,怎么能垂头丧气。太复杂的事情就留给一帮老头子去思考吧,想多了连脑壳都痛,吃嘛嘛不香。不过呢,反正吹牛不纳税,我还是想发一个小小的宏愿。就像同学们在大考前励志,一定要考上某某名校一样,虽然当不得真,还是能起小小的激励作用。当然,传说中也有大人物当真了。地藏王菩萨就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老老实实呆在那儿,估计出狱是没希望了。”
满江红的右掌往大白背脊处一拍,朝左一推。大白会意,立刻向左边游去。那里飘浮着一堆杂乱的灌木及小树枝叶,最近从岛上抛下特别多。
满江红胡乱抓起几根藤条同树枝往腰间一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大白背上站立起来。
大白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水柱以示不屑。
靠,有谁能够看见你丫,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而且,又不大,至少不能当皮带缠腰上。
“你丫懂个毬!”满江红跺了跺脚,道:“既然发宏愿,就算是小小的,不是特恢宏壮丽的那种,也需要有仪式感才能当真。”
他用手指把长发往后梳了梳,环顾四海茫茫,岛屿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迎着火烧一般灿烂绚丽的晚霞,喊道:“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雄盖世的桃花……靠,这也不是我外号呀……桃花小龙君,满江红,于此发下宏愿……”
大白咧了咧嘴,顿时感觉牙齿酸得不行。
某人收起微微羞涩的笑容,轻佻的神情为之一敛,一字一顿道:
“四方上下……”
咦,貌似口气不小!
“……古往今来……”
大白张大嘴巴,差点惊掉了一口漂亮的大白牙。靠,你丫一开口就把空间和时间都整出来了,这个愿望能够小吗?连王菩萨都赶不上呀!
“……我到之处……”
嗯,嗯,且听下回分解。
“……即为净土。”
大白翻白眼龇白牙,彻底呆滞了。
靠,无耻呀无耻,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小小宏愿吗?你丫这是把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上帝的活儿都给抢了,以后极乐世界、天庭、伊甸园恐怕都招不到工人!
稳稳矗立在鲨背上的年轻人浑然不觉,微眯眼睛,白净的皮肤在霞光辉映下呈现红铜之色,垂至脖颈的乱发随风飘拂,面孔却是庄严肃穆,透露出神圣意味。
这一瞬间,他进入了一种神妙的空灵之境,似乎宇宙万物,无限之时间,无涯之空间,尽在掌中。
这一片海域里极其稀薄的灵气,似乎听到了召唤,争先恐后地从海底涌出,如一个个破裂的细密的泡沫,聚往那个单薄渺小却又凝重如山,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年轻身影。
缥缈的白雾遽起,笼罩住数百米方圆的海面。
一道雄浑的神识闪电般从岛屿巅峰射出,横穿数十海里,越过秋水云天,如清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无踪影,似彩虹升于海天深处却无痕迹,在触及白雾的一刹那却后继无力,戛然中断。
第八十五章 诡异的相逢
满江红借着嶙峋的怪石遮挡,观察前方情况。
平整如羊绒地毯的沙滩,延伸两公里后便被一堵突出的山崖挡住。海浪不知疲倦地摔碎在近岸礁石上,喷溅出大片大片银白色的泡沫与水花。太阳刚刚升起,海风异常清凉,灼热的气浪总要到中午才能聚足威力。
满江红揉了揉微微酸胀的眉心,灵能就储存在松果腺。怪不得宗教或者神话人物中,常有眉心出现第三只眼的,果然大有道理。幸好,不用担心长出第三只手。
浮出海面半个月了,他躲在悬崖峭壁下的一个石缝中度过。通过这段时间的胡吃海喝,身体状况恢复良好。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腻,更何况生吃。现在一闻到海腥味就想吐,无比怀念陆地上热腾腾的红烧肉、大白菜、老面馒头、玉米棒子……
去了古洞两次,让身体苏醒的细胞吸足灵气。尝试带出琉璃状的灵晶没有成功,那玩意入水即化。把沙滩翻了一个底朝天,在光幕下又发现了几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可他挪不了,也不敢动。
周癫这厮,绝对一根筋。要不穷酸抠门到了极点,要不道行强大到不借助外物就纵横天下的地步!
但满江红对他还是尊敬的,感激的,当半个师父对待。
不仅仅因为古洞救了自己一命,也不因为灵气助长了修为,法术增长了技艺,而是周癫传下了惊世骇俗的信息。那个信息的重要程度,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上都可以排进前列,是留给修真界、人世间最贵重的礼物。
二十一世纪最珍贵的是什么?
不是人才,而是信息。
硕士多如狗,博士满街走,均敌不过一条从金字塔尖传递下来的信息。更何况沉淀了八百年厚重的岁月,从人类巅峰传下,与未来息息相关。
飞升一直是人类的终极梦想,然而从周癫的叙述中,满江红却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道,阴森的阴谋味道。
似乎,传说中神圣庄严仁慈的天庭,对人类并不友善。
神女为什么要一剑斩断天门?
一千年前旷世未有的飞升场景,真的很像无良渔夫在撒网,大过网眼的鱼儿逃都别想逃。
而灵气,就是鱼饲料。天门中断,饲料断了来源,鱼儿瘦骨嶙峋,艰难地成长。
但是,渔夫似乎不想再养下去了。
翻江倒海,涸泽而渔。这是不准备继续玩下去的节奏呀!
修真之士前仆后继,如飞蛾投火,难道只是“凡间一碗菜”?那些大能呢,盘古大帝、鸿钧老祖、太上老君,难道只是一盘“红烧肘子”?还有如来佛祖,这可是人世间诞生的宇宙级别至尊,难道就只是一碟“蒜蓉鲍鱼”?
诡异的飞升同“灭世”之说,有没有联系?
在洞中幽静的环境里,他把内心的恐惧压抑,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思考。可能由于压抑的缘故,在识海中也忘了这茬,若是与鹧鸪天讨论一下就好了。
鹧鸪天的身份,也是一个谜。
谈话中,他巧妙地尝试了多种方法判断,觉得对方“像人”多过“是人”。白塔是处理器,塔神才是真正的智慧生命,可惜又不清醒。
哎,端的命苦!两大神器白吃白住不交房租,打坏家具也不赔,到哪里讲道理去?
身体里昙花一现的暖流,是虎渡河之夜大黄灌注的能量。清流是一股神秘力量,可惜只协助防御,打架还得靠自己挥动胳膊上阵。
按照鹧鸪天的说法,小爷也算高手了!
低调,一定要低调!要谦虚谨慎,要戒骄戒躁!
岛上好像有极厉害的人物,神识穿越十几海里窥探。自己的神识能辐射多远?在灵气浓郁的环境估计能达十海里,在空气中顶多一海里,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不过以后再没有感觉动静,也许是发宏愿时神经过敏了。
低调,低调!
某人如此暗示,心中却乐开了花,嘴角都咧到耳朵根。若不是环境陌生不敢造次,只怕早就纵声高歌了。
海滩上远远地走过来一人,满江红心中一紧,因为那条高大的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
花戎,花大哥!
花戎修炼的是《五雷天身诀》,以力道刚猛见长,身法却非常凝重。但满江红远远望去,见他脚步飘浮,不由得暗暗赞道,戎哥的修为明显又上了一层楼,举重若轻,有飘飘若仙之感!
待花戎走到两百米外,满江红见他衣袂飘拂,身形瘦削,心中又大大赞道,戎哥的缩骨功竟然炼到如此境界,即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己也要狠狠加油才行。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躲在乱石堆后没有动弹,因为花戎的衣装实在太奇怪了,怎么也出现在岛上?
赤脚,肥大齐踝的合裆裤,上衣没有袖子没有扣子,衣摆左右一盖,用布带在腰上勒住,有一点像复古汉装,却又模仿不彻底。难道“粗人”不绝口的大哥也装起文人雅士?不对头呀,这一身打扮更像叫花子,而且还是在古代混得不怎么样的叫花子。
花戎走到五十米外停下,弯下腰身,用手中树枝在岩石下拨弄。数秒之后,一只大螃蟹猛地从石下窜出来,高举两只大鳌,六肢拨动宛如车轴,飞快向海边逃。
武道巅峰高手用树枝一扑,竟然没有打中。拔腿去追,又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蟹横行,在沙地上留下一串华丽丽的爪痕,投奔怒海。
满江红悄无声息走了过去,蹲在伏地喘气的花戎面前,心情沉重,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哪是什么修炼有成,都皮包骨头成衣服架子了,纯粹给饿的。
花戎抬起头,见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并不惊惶,露出了思索表情,眼神却一派茫然。
满江红充满期待地静静看着他,也不出声。
劫后余生,这二人相逢却没有一点惊喜,场面诡异莫名。
花戎翻过身,摊开两条枯树干一般的长腿坐在沙滩上,仔细瞅了满江红两眼,又慢慢扭过头去,皱紧眉头努力回想,间或以拳敲自己脑袋。
满江红静静看着他浑浊的眼珠,骷髅一般的脸,松垮的皮肤,斑白的鬓发和胡茬,破抹布似的衣裳,不禁一阵阵心酸。
这还是那个威风凛凛如天神的大哥吗?
中秋之夜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来了?”花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是。”满江红惊喜不已,忙不迭回答。
“天狮寨被攻破了,万箭齐发。想不到你小子也没有逃脱,朝廷连一点种子都不给我们留下。”
一听到这句话,满江红仿佛被五雷轰顶,腾地站立起来,只觉得耳朵嗡嗡轰鸣,风声海浪统统听不见了。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花戎似乎料到会如此激烈反应,费力地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没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满江红慌忙避开一步,直愣愣地盯着花戎,咬紧牙关,脸色阴晴不定。
这莫不是一个长得像戎哥的疯子?可声音怎么这么相似?对呀,戎哥是武道巅峰高手。刚才用天眼扫描,这个人只是武师境界,而且经络出了大问题。天狮寨?朝廷?开什么玩笑!
“满哥儿,除了你,还有几个兄弟也被捉到了岛上……”
“你,你……你刚才叫我什么?”满江红再退两步,踉跄不稳。
“你是满哥儿,莫不是患了失心疯,连花戎哥哥都不认识了?”花戎奇怪地望着他,又用拳轻敲额头,蹲下去苦恼地说道:“朝廷下手忒狠,咱家的武功被废,这脑子也不太好使了……你叫满……满啥子呢……怎么好多话到了嘴边硬是吐不出?”
满江红长吸一口气,听着清晰的风声与海浪拍打,海鸥嘹亮的鸣叫,望见纯净如洗的兰天,纤羽飘过的白云,再看看像大马猴一般苦恼蹲着的花戎,神思恍惚,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是谁,也弄不清今夕何夕了。
他拼命掐大腿,感觉……还是很痛!
嗯,疑惑有时间弄清楚,当务之急是花戎快虚脱了,再不吃东西恐怕会晕倒。
满江红也不多话,踢踏踢踏跑过沙滩,一头扎进海里,一分钟后抓一只大龙虾上岸,朝石头上一磕,抛给花戎。
望着埋头大嚼,肩胛骨急促一耸一耸的大汉,满江红闷声问道:“戎哥,海里多的是鱼,你怎么饿成这样?”
“咱家不会水,你是知道的……”
靠,我知道个屁!
大汉一边狼吞虎咽,口中呜呜,一边断断续续说道:
“……海滩上的螃蟹、牡蛎早就被人捡光。朝廷发的口粮不够吃,一袋大米被老鼠掏走大半……岛上其他囚犯是官宦人家出身,不待见哥哥……白起那厮在岛上聚起一伙匪徒,想拉哥哥入伙,呸!那贼胚乃独行大盗,哥哥可是南方绿林的总瓢把子,怎能寄人篱下……何况咱家自从助燕王起事,在南方响应,就没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燕王兵败,北平城破。天狮寨被屠戮,咱家被囚在这个孤岛,也认命了……可就算饿死,咱家也不能抢夺孤儿寡母的口粮,做那欺男霸女的勾当……几个早先被朝廷擒拿的兄弟入了白起一伙,见到咱家都面有愧色,偷偷送些肉干过来,全被咱家丢了出去。白起这厮早想除掉咱家,怕激起反水……咦,满哥儿,为何神情郁郁,面皮铁青?”
“大,大哥,现、现在,是什么年……份?”
“建文五年。”
一听这话,某人“嗷”一声怪叫,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那大汉一见急了,把汁水淋漓的龙虾一丢,要过来搀扶。
“别,别,大哥您别过来,先好好把东西吃了……我想静静!”
大汉见对方伸出一只手阻挡,又不舍得地望了望啃一半的龙虾,重新捡起来拍打沙土。看看还是不干净,便拎到海边涮了涮,就势坐在一块礁石上啃起来,不时抽空瞄瞄蹲着的满江红。
某人垂头丧气,无意识用手指在沙地上划着圈儿,脑海中风驰电掣。
人类生活在四维时空,上下、左右、前后三维,方向是可逆的,是可以从上到下或者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从前到后或者从后到前。但是,作为第四维的时间永远是单箭头,永远只能从古至今,再去往未来。时间不可以倒流,你永远只能先出生,再成长,最后死亡,而不可以是先死亡,再变小,最后缩回娘肚子。
如果说自己呆在洞中,外面过了几百年,都好理解一点。怎么可能逆时光而上,回到了大明朝燕王朱棣同建文帝争霸的年代,貌似文弱的建文帝还打赢了!
异度时空?平行宇宙?这是不动脑筋的解释,爱科学懂修真的小强同学可不会这么肤浅!
玩笑,一定是玩笑,戎哥以前就喜欢开玩笑!
某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打量正坐在礁石上与龙虾较量的大汉,立刻发现了破绽。
头发不对!
清代以前的汉人成年男子,头发都会束起结成髻。可这一条貌似戎哥转世的大汉,头发才刚刚刚盖住耳朵,比自己还短,乱蓬蓬的并没有扎起来。
他这厢盯着大汉的头发看,没料到大汉吃完龙虾,吮干净手上汁水,也盯着他的头发看,皱起了眉头,道:“我等上岛之前,男子均被髡首,你的头发怎长得如此之快?这发髻结得……也太不像话了,倒似倭寇一般。”
晕,原来您是被剃了光头呀,头发不够长自然结不成髻。我这头发都快垂到肩膀了,行动不方便,所以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是二-逼文艺青年的标配,时髦着呢!
某人心中嘀咕,也不气馁,问道:“大哥,我被人一棍打中脑袋,都不记得是哪里人了,啥时入伙的?”
“你应当是岳州府人士,你家在洞庭湖畔……”
某人顿时心中一紧。
“啥时间进寨子的,好几千号人,咱家也记不得。”
好不容易的线索又中断了,某人越挫越勇,还待发问,却听大汉说道:
“你这一身打扮,倒也别致……”
某人站起,环顾己身,尴尬不已。
赤足,半截裤,半截衬衣,没袖子,敞着怀,硬撅撅马尾辫,就算混在嬉皮士中间,那也是相当拉风的造型。
“那条腰带想必是偷官兵的,胸前那枚核舟,以前也没有见你佩带过。”
某人又生出了希望,连忙取下桃核,上前递过去。
这枚核舟是冰灵在中秋之夜后送出的,你当然没有见过。古文《核舟记》大大有名,却是明末人作。只要口中吐出相关词句,鬼才会相信你是燕王朱棣的亲密好盟友。
桃核一直在洞中受灵气温养,愈发晶莹润泽,仿佛玉雕一般。但满江红的意识再也深入不了,无数次呼唤也没有回应。他确定绿萼不在里面,这颗心总是悬着的,只好刻意不想念。
大汉把核舟对光细瞅,道:“桃核雕成,手段奇巧,咱家还以为是玛瑙呢。”
听了这一句大实话,充满希翼的某人两眼翻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想一想还是不甘心,突然福至心灵,抖擞精神跳了起来,问道:“大哥,破寨之时万箭齐发,您可中箭?”
“呵呵,早就好了。不过被你这么一问,箭疮又发痒了。若是碰上阴寒天气,更是瘙痒难禁。只好晒晒太阳,在滚烫的沙子里躺着,才好受一些。”
大汉慢慢褪下上衣,赫然见前胸后背不下七、八个疤痕。
咕咚一声,打不死的小强同学终于崩溃,摔倒在地。
“哎呀,满哥儿,你这是怎么啦……”
“大,大哥,您先好好晒太阳……我想静静!”
“怎,怎又开始想静静了?”大汉一怔,低声咕哝道。
满江红一骨碌爬起,奔至海边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疯狂舀水往脸上泼。
“静静是何方女子,令兄弟如此失态!”花戎快步跟到身后。
某人停下动作,心里苦笑。
静静是我那个时代,手捧《穹顶之下》神器,身骑大排量蒙古枣红马,以一己之力开启华夏治理雾霾序幕的奇女子。跟你说,你也不懂呀!
作为一只爱科学懂修真坚韧不拔的哲学小强,他可不会轻易接受“穿越”,这一不需要阵亡脑细胞的解释。
果然,大汉下一句话令某人身体一僵,又重新燃发了希望之火。
“咱家登岛后头脑昏沉,今日常忘昨日事。但这核舟清凉,颇有静心之能,令咱家倒是想起一事。”大汉摩挲着手里物件,道:“这个岛上有一个人颇与你相似,常言‘静静’,常胡言乱语。”
“谁?”
“是一位名叫如歌的女子,天生丽质,名门之后。可惜白起那厮今日要强娶了她,否则血洗全岛。岛上之人都被驱赶观礼,咱家无力作为,又不欲见这等腌臜,方在这海滩上寻觅吃食。”
对呀,岛上还有一个家伙叫“白起”呢,只怕就是凤一白二张三李四蝶五花六田七之中的白起,否则哪有一个同名同姓又这么武功高强的?
“七杀”应该叫“七煞”才对,江湖文盲多,以讹传讹,将错就错,把七杀叫顺溜了,七大高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大哥,快带我去瞧瞧!”
满江红一把揪住大汉的胳膊,顺手把核舟拿回,往其来路走去。
到底是少年人,看热闹也如此性急!
那大汉摇了摇头,似乎不太习惯如此亲昵的举动。他吃掉大龙虾后体力恢复不少,轻轻推开满江红,把衣裳穿好理顺,缀在后面行进。
他自上岛以来,时常犯困犯糊涂,对于凭空出现的少年竟视为理所当然,也懒得多想。
满江红匆匆朝前走去,心中百转千回,还是拎不清所处的时代。
身后纵然不是戎哥,也必定大有渊源。但他的言语只是一个孤证,连打官司都作不得数。只有找到其他证据,在逻辑上形成严密的证据链,环环相扣,才能生效。
想通之后,年轻人跳过一块大岩石,落地时脚尖一点把一块拳头大的卵石勾起,再一脚凌空抽向大海,顿时又心境开朗起来,觉得天还是那么青,云还是那么白,海还是那么蓝,生命依旧充满希望。
在一道尖利的啸鸣音后,跟在两丈之后的大汉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咂舌不已。
以他的目力,见到那颗石头闪电一般斜插云天,根本没有掉回海面。
第八十六章 招魂
两个人相距三、四米,一前一后沿海滩雁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时不时会停顿,伴以长长的沉默。满江红若是走得快了,便会回转身驻足,等上数息。
通过交谈之后,他开始清楚岛上的基本状况,叫如歌的女子一家人状况,也清楚了在建文五年,并不存在江湖“七杀”这个说法。问起周癫,大汉只知道是太祖皇帝册封的仙人,其它的却毫无印象。再问起燕王兵败的细节,大汉也颠三倒四讲不出一个子丑寅卯。
若以此否定大汉的身份,这个理由真还不足为凭。想那仙人行踪、军国大事,岂是一条江湖汉子能够知晓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信息封闭的年代。南方绿林的“总瓢把子”只怕水分居多,历史上不乏几十人就敢揭竿而起,自立为草头王。
不过满江红总觉得,岛上出现的诡异“大明王朝”应该同海底的“紫府”有关系。但“紫府”的墙壁上明明白白刻着,建文帝远遁海外,周癫独往昆仑,也许会顺路在巫山与桃都打上两场以一敌百的友谊赛。
该相信谁?不同的时空怎么可能可并存一处?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立刻潜下水,去看一看海底的古洞还存在不存在。
用天眼仔细地观察大汉,发现他丹田破损,经脉要害处更有异种真气盘旋郁结。这就像一辆大排量汽车,偏偏气缸漏气,输油管线堵塞,难怪会提不上劲,走路都气喘。
天眼似乎是自己的天赋技能,随着成长逐渐被开发出来。按照神怪传说或道藏记载,它的正确位置应该在双目之间,那也正好是储存灵能的松果腺位置所在。是不是两者一旦结合,就可以像传说中的大能一样,可以看穿阴阳,窥破虚空?
天高云淡,碧波浩荡。眼前的这个世界,不像虚假的。
若是虚假到无法分辨,那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就像一个小人装了一辈子君子,那同真正的君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俯身抓起一颗卵石,五指运力紧握在掌心。结实、凉沁、硌刺,细碎的砂砾带来麻痒,这一份饱满的感觉怎么可能虚假?
他们各怀心事,不紧不慢走完迤逦的沙滩,穿过一条狭窄短小的山谷,再爬上一道百多米高的山坡。只见下面是一个海湾,空荡荡的沙滩上并没有人,却在中间位置用石块擂出一个三米方圆的圈,圈中柴薪堆起有一米多高。
“那是什么东西?”满江红指了指中间。
哎,一言难尽……花戎咬了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垂头叹了一口气,道:“就躲在这里慢慢看吧,等一下子你就会知道了……”
沙滩之后是连绵的丘陵,有隐约的声音从里面发出,语句短促整齐。
“……开天有八卦,开地有五方……打扫堂前地,金炉三柱香……”
这个,貌似在请神开路呀!
满江红的耳力极好,听得分外分明,在神鬼文化浓厚的洞庭湖畔也见识过这等场景,不由得狐疑地扭头去看花戎。那厮却死死低垂着头,面有愧色。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腔调一换,老人苍凉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尾音拖得极长,好像波浪一层层叠加,渐行渐衰,消逝于远方……
古朴的词句,拗口晦涩,仿佛在祷告,又仿佛在吟唱,令听的人如堕梦幻,一时间感觉岁月虚无,人生无常。
在两个丘陵中间的夹道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杆长长的白幡探出。
“……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这,这,这,这是两千年前屈原的《招魂》之曲,这一大群人是在送葬!
说好的娶亲在哪里?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一位老者率先走出,身穿破烂的青色道袍,头戴方正南华巾,帽子上沿正中位置却空出一块,玉佩的帽正被抠下了。他边走边唱,从斜挎的青布方袋中掏出纸钱抛洒。紧随其后是一条壮汉,高举着引魂幡。四个小伙子抗着一张木板,往柴堆上一搁。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面上盖着黑布,身上盖着麻布。引魂幡被插在了背向大海的石堆前,幡前又铺开了一张白布,布上摆放着一盏茶,一杯酒,一碗饭。
整套仪式古朴庄重,但不是很规范。按道理,举幡的应该是孝子,他却把幡往沙地里一插就跑回人群中。另外,没有人捧非常重要的灵牌,也缺失了蛮多过程和祭奠之物。
有人在柴堆底下塞入浸了油的木屑、枯草、碎纸等引火之物,有人把破旧的棉絮、衣物摆上柴堆,其中还有一把暗褐色仿佛沾染了血迹的柴刀。
老道人又端出一个小碗,里面只有一点刚刚盖住碗底的清油,点燃了灯芯,平平放置在死者的脚下。这个叫“照路灯”,意为死者辞别人间,照亮前往幽冥之路。
老道人的食中二指夹着引魂铃摇晃,时急时缓,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斜进再退,趋左往右,如蛇曲行,如猿顾盼,绕了柴堆行走了三周。
一位年过五旬的妇人带着两位少女哭泣一阵,将头上插戴的白纸花摆在了死者的胸前,紧随在老道的身后绕行三圈,然后来到幡前,点燃了三柱香。
后面的人群依序上前,绕行柴堆一圈,纷纷将手中的白纸花放在了柴堆上。有一个小孩子被大人抱着,似乎不敢看,将手中的纸花乱掷,挨了狠狠一巴掌后才哭出半声,便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呜呜地拼命扭动脑袋。
人群约莫有两百五、六十人,以中老年和妇女为主,都穿戴着戏中才出现的古怪服饰,神情均麻木悲戚,在海滩上密密麻麻的铺满一大片,仿佛泥俑木雕一般。
现场静默有如鬼片,只传出三位女子压抑的幽幽哭声。
这是一圈月牙形的大海湾,满江红同花戎躲在月牙尖角的一个高地,对面五百多米外的另外一个尖角上,开始出现一簇簇的人头。祭奠的人群在一阵骚动之后就不再理会,而上面出现的那些人也不作声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原来岛上的盗匪要抢如歌做压寨夫人,并不是开玩笑的。前天终于爆发了冲突,如歌的哥哥如风在拼斗中战死。盗匪留下了话,祭奠一完就上花轿,否则血洗全岛。海岛天气炎热,尸体不宜停放太久,否则逝者的灵魂也不能够安息,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出殡了。
“……对面角上就是恶虎寨白起的人……最前面的妇人是林四娘,后面是两个女儿,大的叫如歌,小的叫如画……花某人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唯独这一次无能为力,眼睁睁看那如风被群殴至死,心中耿耿……”
花戎把来龙去脉絮絮叨叨了一阵子,身边却没有应答,奇怪地偏过头,顿时吓了一大跳。
只见满江红趴在草丛,两手抠进泥土,一脸红紫,双目瞪得溜圆,头上汗如泉涌,热气蒸腾,牙关咬得咯咯直响,连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像一条虫子似的扭来扭去。
“满哥儿,你怎么啦?”花戎急问。
满江红转过头,英俊的面孔扭曲得近乎狰狞,大口喘着气,颤声道:“……嗬……嗬……我要下去看看……看看死的究竟是谁?”
经过在“紫府”的脱胎换骨,他的目力非比寻常,隔两三百米可以将下面每一个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连眉毛有多少根都几乎数出。
那个叫如歌的女子,分明就是王晶。所谓的“静静”,原来是“晶晶”!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不显眼的黑瘦小子,赫然就是追命。不管阵型如何变化,他一直都跟在如歌的附近转悠。
而躺在柴堆上的死者,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可满江红心里泛起了一缕熟悉的感觉,至少该是见过面的人。
“你疯了,白起的人在坡上盯着,不要轻举妄动……死的那个叫如风,委实是一条好汉子,却不是咱们天狮寨的。”
见满江红似乎要动弹,花戎迅速侧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花戎虽然气如游丝身体虚弱,可是虎倒雄风在,更兼天生神力,满江红拽了一下竟然没有抽出,便运劲一抬再猛地一压,生生地把对方的虎口崩开。然而不待他滚开,对方的应变极为神速,顺势将手臂往下一抹,一把又拽住了他腰间的皮带。
真要打起来,此刻的花戎可不是满江红的对手。但满江红又怎好动粗?只得反手又扣住对方脉门,想迫其松开。
就在二人纠缠之间,沙滩上的三柱香烧尽,柴堆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干枯木柴“噼里啪啦”的爆鸣音浪中,三位女子大放悲声。林四娘披头散发,似乎要扑进火堆,却被女儿和几位妇女急忙拉扯住。
缠斗中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松开手,呆呆地望着下面。
老道人脚下慢腾腾踩着七星步,三步一停,口中念念有词,再次绕行火堆一圈,将青布袋中的黄纸钱统统撒入。
蒸腾的热浪裹挟纸灰扶摇直上,又被骤起的海风一吹,纷纷扬扬洒落,如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
白幡起火,过了一阵子,引魂幡咔嚓折断。
**,又助风势,只消半个小时,石头圈中就只剩下一堆灰烬和明灭的炭火。
人群的前排里踱出一位老者,指挥四个人端着簸箕将灰烬、残枝、残骨和那把柴刀铲入,倾倒进大海。边上的一圈石头被烧得滚烫,有人不小心触到后,口中呜呜呦呦,痛得龇牙咧嘴地跳到一旁。
只一会儿,灰烬连同底层的沙子被铲除干净,连石块也被丢进海。四个人刨起圈外的沙子倒入圈中,最后用脚抚平表面,整套流程非常熟练。
尘归尘,土归土;来如流水,去似轻风。
不多时,一条生命存在过的痕迹被抹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遍地纸灰,还有零星的黑色蝴蝶,依然在不知疲倦地飘扬,落下沙滩、大海,或者是人们的肩头。
祭奠终于完毕,悲哀的气氛中突然响起杂乱的锣鼓声,节奏热闹欢快,貌似迎亲的曲目,又像是在耍猴把戏。月牙尖角崖顶的那一群人排成两行顺坡而下,抬着一架披红挂绿的简陋花轿。
鼓点沉闷,但并没有太多章法,敲得人烦躁欲吐。而锣声也没有合上拍子,只是急躁地不要命敲,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止,搞得人头晕目眩,头痛欲裂。
沙滩上的众人如潮水一般慌乱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留下三个哭成一堆的女子孤苦伶仃地站在了最前面。
第八十七章 追着光影奔跑的如歌
林四娘抱着如歌痛哭,一边哀哀地抹眼泪,一边心肝肉肉地叫唤。家中已经没有一个男人了,现在女儿又要被匪徒抢走,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五十好几的人了,沦落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依稀可辨昔日的富贵体态。但自从如风出事后,这才短短三天工夫,圆鼓鼓的脸颊就瘦脱了形,皮肤干燥蜡黄,两颊耷拉。家中的顶梁柱折断了,非但报不了仇,还要继续承受凌辱送走女儿,岂是人过的日子!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然而在今天,林四娘才送葬儿子,又要把女儿送入火坑,生离死别占全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贵妇仪态统统丢进了爪洼国,眼泪婆娑,发乱钗斜。
她们一家是半年前才上岛的,保留了一些贵重物件与新衣裳。娘女三个平素出门都穿戴整齐,虽然凤冠霞帔早被抄没,织金妆花缎也不见踪影,蜀锦对襟大袖倒还有好几套。可是这些贵族服饰,穿着舒适漂亮,却不适合劳作,被荆棘枝条一扯就破。更何况岛上白日炎热,黑夜寒冷,真还不如粗布褙子井田襦裙实用爽利。
如画梳了一个桃心髻,鬓角别着一朵镂空黄金珠花,通红的小脸横一道竖一道尽是污痕,那是汗水、泪水还有灰尘的杰作。她也不擦拭,只呆呆地看着母亲和姐姐,突然没头没脑说道:
“姐姐,你不能去。你说过,你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会来迎娶你,去过风一般自由的日子。姐姐,你一定要等他来……”
听到这几句话,背后的人群微微骚动,几个青年男子更是羞愧得把脑袋埋进了胸前衣襟,无地自容。
今天所有人的性命,全系在如歌一身。恶虎寨才杀了人家哥哥,就逼出嫁,上天怎么不降下雷霆?可若她宁死不嫁,白起绝对杀光岛上的人以报复朝廷。在皮鞭棍棒的督促下,两具大木排紧赶慢赶,终于造好,匪徒们随时都可以扬帆出海。
“母亲,妹妹十六岁了,要快些给她挑一个好人家。”
如歌为林四娘拭去眼泪,抱紧了平素乖巧伶俐,今天却呆若木鸡的妹子。
她全身簇新,上穿崭新的鸭青色窄袖对襟衫子,下穿浅蓝色水绣密褶裙。修长婀娜的身段配以一张素净洁白的鹅蛋脸,如盈盈绿波上一支亭亭玉立的白莲花。
然而,她的面孔像玉雕一般,木讷古板,没有任何表情。
最后的时刻马上来临,身如不系之舟,心如已灰之木。
她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寻死。可是,她又不甘心。
当潮水一般的人群退后时,剩下一个黑瘦的青年没动,被孤零零凸显在前头。见到两排强盗下坡步入了沙滩,青年的眼睛赤红,胸膛急促起伏,似乎下了决断。突然“啊呀”怪叫一声,一把扯掉上衣往沙地一砸,露出一身轮廓分明的——排骨,冲上前去。
吹吹打打的队伍被拦住,锣鼓有气无力地敲打几下,渐次停歇。
迎亲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恶虎寨三寨主孟广,几步跨到呆呆拦路的青年面前,劈面一拳就打翻了他,破口大骂:“陈秀才,你他妈想献殷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老子一刀就把你剁成七八块喂狗。”
挨了重重一拳后,陈秀才的两行鼻血立刻泉涌而出,染红了上半身。他却不管不顾,爬起来之后重新挡在前面,梗着脖子道:“杀了我吧!”
崖顶之上,某人气得一拳砸进土里,恨恨心道,马勒戈壁的,你丫不是挺牛挺高冷的吗,玄天浩气呢?你丫可是康老爷子的贴身保镖,连七杀都不放在眼里的,却只会冲上前去挨打,伸长脖子叫人砍杀,把鬼谷门的脸面丢净了!
隔太远,满江红看不清追命体内的经络情况,没时间探究好端端一个熟人怎么就变成了“陈秀才”,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手。因为下面这场戏他实在看不懂,而且没演到关键时候。
孟广错开两步避开陈秀才,偏出脑袋冲着如歌讪笑道:“如歌姑娘,吉时快到了,麻烦你收拾收拾,赶快上轿吧。大当家的还在寨子里,等着你去拜天地呢。”
如歌莲步款款,默不作声走上前,掏出手巾仔细擦干净陈秀才脸上的鼻血和沙子,柔声说道:“秀才,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娶不了我的,我也不会嫁给你。今天我就要走了,你再好好的看看吧。”
陈秀才痴痴望着如歌冰雕似的绝美面庞,突然发出像受伤野兽一般痛苦的嗥叫,仿佛一溜烟撞向迎亲队伍。
事起仓促,陈秀才的速度又快,转眼之间就撞翻了三个。待那一队人马反应过来,棍棒齐下,立刻将他扑翻在地。
陈秀才不躲闪,不挣扎,只是目光涣散地瞪着天空,两行清泪从尖瘦的面颊滑落。
孟广“铮”一声把腰刀拔出半截,瞥见如歌冰冷的眼神,不由得一阵心悸,又缓缓插回。当务之急,是把这小娘们赶快弄上花轿,要是节外生枝出了事,大当家那里可交不了差。
“把这个小子丢到边上去。”
孟广才开口下令,却见陈秀才诈尸一般翻身爬起,脚步踉跄,歪歪斜斜朝自己扑来。
这厮分明在找死,想让如歌记一辈子,老子可不会遂了他的心意!
孟广滴溜溜一旋身,刀鞘重重敲在陈秀才的后脑。后者立刻扑倒在地,被两人提手拽腿,远远抬到了丘陵边一丢。一路上鲜血滴答,引来三、五绿头苍蝇锲而不舍地跟着飞舞。
沙滩上的众人见到这一幕,连轻微言语都不敢出口了,纷纷低下头颅,尽量再退后一点点。
就在这时,如歌的身后疯了一般抢出一个女孩子,双臂张开挡在身前。
孟广使了一个眼色,两名匪徒立刻上前要拖开她。如画一弯腰抓起地上的碎石激扬,两人当即哎呀抱头,一个眼睛被打瞎,一个鼻梁被打塌。
好凶悍的小姑娘,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发起威来就像一只小母老虎!
见此情形,满江红心中一震,一段话瞬间浮现在脑海。
“……水月比我厉害的,漫天花雨使出来,树上果子的全部落地,树叶都不会掉下一片。姑奶奶说,我性子静,适合求道,水月胆子大,闲不住,适合融通诸术……我们出山前,天龙舍利子被盗,水月也不见了。姑奶奶说,以水月的武功,天底下没有人可以生擒,只怕是中了坏人诡计……你如果见到水月,记得叫她赶快回家。她人很漂亮的,眉心有一颗鲜艳的朱砂痣。”
难道下面这个叫如画的女孩子,就是冰灵的师妹水月——天才少女宗师?难道刚才这一手,就是漫天花雨?力道和准度实在差强人意。
十五、六岁年龄,圆圆的犹带着婴儿肥的漂亮脸蛋,眉心一点鲜红的美人痣,都与冰灵的描叙非常吻合。当时满江红的注意力放在如歌同陈秀才身上,忽略了眼皮下的细节,现在突然觉得,如画是水月的可能性真不小。
恍惚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在观看一幕古装的悲剧,几个熟人夹杂在里面,不知道是主角还是路人甲。
但,火葬的纸灰还在飞舞……
他强烈怀疑下面这些人,就是自己那个时代的人,但也只是怀疑而已。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直接的证据呈现,所以只能静静地等待。
他发现,自从出了古洞以后,自己的耐心比以前强多了。
陈秀才方才闹的那一出,实在太突然,他刚要有所行动就结束了。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万一下方情况突变,必须来得及出手。
于是满江红不顾花戎严厉的眼色警告,匍匐挪到了悬崖边上,借着一丛茂盛的野草掩护,半个身子几乎悬空。
尽管这样的高度还没有跳下去过,但他出洞后测试多次,对身体的强度有着强烈信心。何况下面是沙滩,冲击力可以卸掉不少。
两名受伤的匪徒被同伙拉到后面包扎,余者皆怒目而视。孟广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把刀拔出半截又塞回。旧刀破鞘,在不间断的摩擦中发出难听的“铮嚓”之声。
气氛骤然紧张,一触即发。
如歌苍白的面孔变柔和了一点,轻轻扳住妹子瘦削的肩膀,要把她拖回去。
如画抿紧小嘴,手舞足蹈,身子拼命往前挣扎,倔强地不肯挪动。
如歌痛苦地呻吟一声,低头俯在妹子耳旁,颤抖地说道:“你再不让开,会害死娘,害死姐姐,害死自己,害死岛上所有的人。”
如画终于憋不住了,掩面哇哇大哭,跑回去紧紧抱住了林四娘。林四娘目光呆滞,手掌下意识地轻拍她的背心,口中喃喃念叨:“……我的好女儿……我的乖女儿……我的可怜女儿……”
见如画跑回去,前后两拨人群均松了一口气。
迎亲的队伍又上前一段后停下,孟广一边举手示意对面,一边吩咐手下。
从沙滩众人里急忙走出四个妇人,端着一盆清水,用木盘托着帕子、胭脂纸、香粉盒、梳子、铜镜等物。先帮如歌净好面,梳理头发,抹唇红,扑香粉,再从匪徒抬出的一口破旧箱子中,取出了崭新的真红对襟大袖衫和凤冠霞帔。
当空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不多时,一个宛如九天神女的妙人儿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美艳无双,目光冰冷。
妇人们低头告退,从头到尾,一直都没敢看如歌的眼睛。
锣鼓声重新响起,如歌慢慢地走向花轿,每一次投足,都仿佛亿万年光一般漫长。
终于捱到了轿前,众人屏气静声,只见她一只脚抬了起来又放下,久久不踏进去。
锣鼓声停下了,沙滩上众人伸长颈子看着,恐慌的情绪开始悄悄漫延。
在这般令人窒息的静默气氛中,如歌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孟广,说道:“要我上轿可以,但是上轿前,我要发三个愿!”
发吧,赶快发,发他娘的三百个都行!
孟广连点了几下头,烦躁得要命,又不敢发脾气。心想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最后一哆嗦,上轿之后就由不得她。此时若不依她,就算强抢了去,日后给大当家的吹吹枕头风,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好好安家,只怕都成问题。
现场鸦雀无声,目光全凝聚在了一个人身上,凤冠霞帔仿佛是荒芜沙滩上突然生长出的一丛明艳牡丹。
如歌缓缓转过身子,面对雾一般晦暗的大海,望向铁一般沉重的长天,跪下双膝,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祷告。
“天呀,为何赐我生命,又施以痛苦?”
天无言,海无语!
……
“天呀,为何遣他入梦,又不令现身?”
天亦无言,海亦无语!
……
“满江红,你在哪里?”
……
前两声祷告,如歌的声音细细,连一旁的盗匪都没有听清楚。但这第三声,却是猛地站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
匪徒们一片哗然,沙滩上的人群也是一阵骚动,如风吹麦浪,窃窃低语。
原来,如歌的痴心妄想,岛上所有人都知道,却不晓得她要等的盖世英雄,原来真的存在,原来真的有名有姓,唤做满江红。
“我在这里……”
只听到天上仿佛神锣乍鸣,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如鹤唳云霄,龙啸九天。连天空的云朵都似乎被一声震散,天地之间在一刹那分外明亮。
众人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只见崖头一道人影高高跃起,张开双臂,衣衫鼓荡好象羽翼扑扇,盘旋飞下,如天神临凡。
沙滩上的众人呆呆地看着,有几个老人妇女突然跪倒,热泪盈眶。随之,附近的人群也跟着呼啦啦跪下,最后连犹犹豫豫的十几个青年也屈下膝盖。
唯一还站着的一对母女俩,林四娘面孔茫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状况,只晓得把如画紧紧搂在怀里。面如死灰的如画,眼睛中突然焕发出异彩,眼泪夺眶而出,用小拳头紧紧抵住了嘴巴,小脸憋得通红,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抖。此刻,她真的好想哭,要跳起来纵声大哭,却又生怕惊扰了姐姐的梦幻。
如歌的痴心妄想,岛上众人一直引为笑谈。虽然谁也不相信,但是,每一个人的心底都隐隐渴望,真的存在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漂洋过海解救大家。
尤其岛上的老人,曾经是迂腐的读书之人,纵然做不到死生节义,但眼睁睁瞧着一位女子步入火海,都在无时无刻接受良心的拷问与折磨。
今天,这个神话在如歌祷告三声后,竟然实现了!
如苦旱逢甘霖,女人们抱头痛哭,老人们仰呼苍天。连青年们也血脉偾张,只想抓起武器干一场,死了又如何?
“嗵……”
伴随一声沉闷的巨响,沙滩上出现一个小坑,飞沙走石。
一条游龙一般矫健的身影跳出尘灰弥漫,展开身形向如歌跑去。而笑不露齿的名门闺秀如歌,居然爆发出一道极高分贝的尖叫,正疯狂地朝他奔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这是婉约静美的小周后,羞羞怯怯溜出来偷会李煜。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这是绰约倾城的女子乍见情郎,含情凝眸,飞舞轻扬。
然而几千年以来,却没有一首诗,能够形容出此地此刻的如歌。
她纵情恣肆地奔跑,如烈火,似狂风,像一道霞光闪过天际。凤冠跌落,金钗花钿摇摇欲坠,两只金红凤头高底绣鞋先后陷入沙子,却被她高高地甩起在身后。
她追逐着天光海影,奔跑在猎猎的风中,奔向自由,奔向幸福,奔向爱情……五彩霞帔迎风飘扬,像神鸟展开了梦幻的羽翼,决绝刚烈,一往无前!
所有的人都木呆呆地看着,集体呆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淑女如歌,竟然是……可以跑得这样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