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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七二十一     诸天谣txt下载     诸天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血洒长街

    邴虎站在原地不动,轻蔑地又是一拳。

    以高阶初期的武师对阵中阶初期的武士,中间隔了有高阶武士、初、中、高三阶武师整整四个境界,若算上每个境界还有初期、中期、巅峰三种状态差异,邴虎打向满江红的这一拳跨越了整整一十二个等级,完全呈碾压的态势。

    武林中每一个等级都沟壑分明,代表着实力差距。若以上一个等级对战下一个等级,如同高年级对战低年级,完全呈一面倒的局势。或许个别变态的存在能够在同一境界里越级挑战,一旦跨越境界就只有挨揍的份。

    比方说武士之间的对战主要靠身体素质和技巧经验,身体特别强横的就可以越级搞定身体孱弱的。可一旦跨越境界对上武师,除了被碾压别无二途。因为技巧经验存在着全方位的差距,更因为武师能够运用真气调节身体激发潜能,同武士之间的战斗完全是另外一个概念。

    这就好像某人箭术无敌,对上了神枪手,偶尔偷袭可能奏效,若是堂堂正正对战,那会被轰得连渣都不剩。

    所以眼睁睁瞅着满江红扑过来,邴虎简简单单出拳,不急不慌,不动不闪,不玩花巧,甚至连真气都不运转,纯粹要以蛮力进行碾压。

    “嗵”一声闷响,满江红踉跄后退,重重地撞回到墙上。虽然这一次他有了防备,在后退过程中缷去部分力道,没有像方才那样被打得飞起,五脏六腑却翻江倒海,全都偏移了位置,整个身子像一张薄纸一般贴着墙面滑下,佝偻成一团,勉强用一只手撑地,一口鲜血却忍不住喷了出来。

    境界实在太低,纵然他拥有绝世的护体神功,一旦遇到高手就露出了局限。

    两千公斤力道均匀分散到全身各处,只相当于周身承受两公斤力,非常之少。但是邴虎的拳速太快了,就像巨石慢慢压在身上和砸在身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体内的清凉气流在极短瞬间无法充分把力道分散。况且邴虎第一次偷袭时,拳头之上蕴含着的真气令清流在猛一接触时运转有点滞涩。

    旁边的破门突然打开,一条娇小身影闪了出来。红莲手拿着湿毛巾蹲下,轻轻擦拭满江红的脸与嘴角。打手中有人蠢蠢欲动,被邴虎眼睛一瞪冷哼一声,立刻乖巧地缩了回去。堂堂高阶武师,打一条落水狗还要依靠手下,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严格地说,邴虎那第一拳虽然不算偷袭,却有攻其不备的取巧嫌疑。眼下看满江红的实力不过如此,自然要摆出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

    冷水触额,满江红一个激灵,晕沉沉的头脑清醒过来。他连喘几口粗气,来不及说话,站起身便拢住红莲的肩膀,把她坚决推了回去。

    红莲却不肯进屋,紧紧抱住满江红的胳膊,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污迹,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毅然决然神情。

    满江红努力舒展眉眼,抚平红莲额头上的几缕乱发,低头微微一笑,轻声道:“不要怕,看哥哥打老虎!”却不知自己牙关紧咬,脸色青白,还残留未擦净的一道道血痂,那模样实在是有些狰狞。

    然后他掰开红莲的手指,飞快地把她塞进去拉关了门。

    他靠着门喘息,一只手拉紧着门把手。过了半分多钟,他见里面的红莲不再用力拽门了,便松开手转过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邴虎,门板上留下了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形。

    自己若是倒下了,这扇门还守得住吗?

    若是在以往,他绝对会撒丫子就跑。以卵击石的行为壮烈是壮烈,却属于悲剧美学范畴,实在是太不符合一个江湖小混混的生存哲学了。

    但是今天,他不能退!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在清流的保护下并没有受重伤。虽然背部在撞塌墙壁的时候擦破了,也没有失多少血,只不过连续挨了两记重拳,又来回遭受两次巨震,人感觉到轻微眩晕。

    毕竟哥不是怀揣异宝腹藏绝学头顶无敌光环的大猪脚呀!

    感慨只是一闪而逝,大脑却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时间高速运转,分析原因,寻找应对之策。

    邴虎两千公斤力道的一拳没有被充分分散,胸部承受了几百公斤,压迫得心肺非常难受,却不致命。无论如何,全身各处承受的力道加起来还是两千公斤,并没有消失。这股巨力将整个人撞飞,后面那堵墙又截断退路,使得这股巨力透过身体传递到了坚硬的墙面。

    但是,墙面在身体接触的一瞬间产生了反作用力!

    反作用力伴随作用力而生,同生同灭,没有可以进行缓冲的时间。

    而清流在化解邴虎拳力时本就有些滞涩,对接踵而至的反作用力化解明显慢了一拍,效果大打折扣。

    肌肉骨骼对几十公斤撞击力毫不在乎,内脏可就受不了。好在清流及时形成保护层,使得那股破坏力从腔体外围滑过,才避免了脏器破裂大出血。

    乌豺和一众打手为什么造成不了伤害,一是因为他们力道弱,二是因为他们速度不够快。清流把攻击力分散之后,自己又在运动中将这股力转移消除了。像当初在填海区接阿风的那一拳,因为实在太弱不需要卸力,身体硬抗就可以了。邴虎的一拳虽然厉害得多,按道理也奈何不了自己,是墙壁阻挡了卸力。

    护体神功的命门,竟然是背后的那堵墙!

    既然没有了缓冲时间,难道我不可以去寻找缓冲的空间吗?

    想通这一切后,满江红狠狠吐出一口血沫,望着邴虎哈哈大笑!

    你这货够横,够狠,要不然小爷还明白不了其中关窍。小爷会感谢你的,要好好地谢谢你!

    海神帮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觉得这小子是不是被打得失心疯了?

    这一次满江红歪歪斜斜,走的不是一条直线,而是稍微偏向一边,很自然地绕过花坛站在了街心。一百米多长的街道,足够他后退卸力了。

    邴虎从人行道上走下来,双臂环抱胸前,和邴龙邴豹并肩而立,仿佛瞅一个死人一般冷冷盯着十米外的满江红。

    满江红既然豁出去了,三位武师合成一处的杀气便成了绣花枕头的摆设。不过他瞅着面前杂乱无章的一百多号人,还是有点纳闷。靠,这阵势太隆重了,简直是把小爷当大宗师对待呀。等等,手里还有一顶大帽子,先给扣上再说,待会让他们投鼠忌器。

    “各,各位,我是研究院的……”

    一开口满江红就吓了一大跳,声音沙哑怪异,几乎细不可闻。

    糟糕,声带拉伤!

    清流刚才只顾保护内脏,对无关乎性命的器官直接放弃了。在数十公斤力道的撕扯之下,这声带还不知道断了没有!

    海神帮一干人等也不由得愣住了。难道刚才和他们大战一场的,竟然是个哑巴?

    窗户后,红莲咬紧嘴唇,流出了泪水。

    邴豹见他想说话,便打开折扇摇了摇,又“唰”地一声合上,眼珠一转冷笑数声,踏上前两步,向街道两旁拱一拱手,大声说道:

    “各位乡亲,你们也都看到了。海神帮向来光明磊落,造福一方。若不是有我们保护,南澳镇早就被海沙帮占了。今天这小子仗着功夫高强,跑到这里闹事,还打伤了几十个人,实在是婶婶可以忍,叔叔不可以忍。但我们海神帮从来不靠人多欺负人少,就按江湖规矩一对一,是死是活全凭运气。我二哥邴虎如果死伤在这个小子手里,只怪他学艺不精,海神帮没说的,拍屁股就走……”

    这邴豹还真是个人才,一番无耻话语偏偏说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

    邴虎也不多言,狞笑一声,两只砂钵大小的拳头拧得骨节嘎嘣响,大踏步走向前。

    街道两旁无人应声,窗户后的人们紧张地避在两侧偷觑。

    无人声援,满江红也不在乎,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依靠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陈吴氏光秃秃的橱窗里,露出了一张泪水盈盈少女的脸。他心中一痛,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到这个时候研究院都没有来人,别指望什么救星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江上的他被一股气憋在胸腹,几乎爆炸。

    那时他没有逃,朱叔叔、大牛哥他们没有逃。

    今天他也不会逃。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是有些事情,只要胸中还有一腔热血在,就不得不做,不可以退缩!

    人间世,如果不是总有一些人在做傻事,这生命也未免太无趣了!

    他垂头凝神,脚下前弓后箭,长吸了一口气,飞镖一般射向邴虎。

    邴虎也不先出招,等他右拳击到,便左臂一格。满江红摇晃了一下,歪歪斜斜陀螺般转上半圈,立住脚后又是一拳打来。

    这一交手,邴虎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这小子刚才挨了自己八成功力的两拳,竟然还蹦跶得这么欢?出手全无招式,臂力稀松平常,还没有一点内家真气,凭什么打残乌豺?要知道乌豺虽然脑筋不灵光,身体却是外家横练功夫的上好材料,实打实的初阶武师。

    周旋了几招之后,邴虎觑得空门,又是雷霆电掣般一拳,打中了满江红的胸膛。

    满江红一连退出二、三十米才把拳上劲力消除掉,心道这厮好大的力气,拳头硬得跟石头一样,我就不信打上几百拳之后你还能这样狠!

    一看满江红退得老远,一群喽啰还以为他要逃跑,鼓噪着正欲追击,却见他停了下来,连喘口气都不用,再次冲向前。

    邴虎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奶奶个熊,邪门了!老子一拳能够把墙壁打穿,怎么三拳还打不断这小子的骨头,莫非最近在娘们身上折腾太多,功力大减了?

    他瞥一眼周围也微张着嘴呆住了的手下,顿时血往上涌,牛劲上来了,想也不想,单等对方近身就奔雷似的一拳打向胸膛,什么招法都不去考虑了。

    满江红采用的还是对付乌豺的战法,想要快速耗尽他的体力。但邴虎实力比乌豺高太多,一拳能把人打出几十米远,想让他不喘一口气是不可能的。现在见他专打自己胸口,立刻大喜过望。

    胸口是人体重要部位,面积大,最容易招致攻击。但满江红发现,正是因为胸口面积大,而且处于身体的中上部分,清流化解撞击力的速度也最快。相反,被棍子敲在胳膊上时化解速度就慢了些,还弄得半个身子瞬间一麻。

    由此看来,清流当是一股带治疗恢复性质的防御能量,隐藏在胸腔附近,同道家的真气大不相同。真气也有攻击与防御的功能,却是随意念而动,运行于经络之中,储存于丹田之内。而清流仿佛融进了血肉之中,不需要意念指挥,一旦遭遇危险便会瞬间触发。就好像它是一种本能反应,如同身体某处受创,白细胞立刻上前吞噬清场,血小板则凝结封堵,局部体液循环减少,甚至释放类似咖-啡因的物质以缓解疼痛,完全不需要刻意为之,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有此依仗,足可一战!

    于是满江红每次虚张声势的进攻,都刻意把胸前空挡露出来,等于是用胸口撞向对方拳头。至于自己的拳头能不能打中对方,先不在考虑之列。当务之急是要在邴虎没感觉蹊跷之前,拖垮他。

    这,这是个什么搞法?现场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

    小镇的老百姓,海神帮的众打手,包括邴龙邴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打法。

    只怕古往今来,也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打法。

    邴虎一拳总将满江红击退好远,但满江红一收住脚就立刻反扑而回,中间绝无停顿,好像脚下装了个弹簧。

    “嘭嘭嘭”的击打声音连续不断,起初令人惊恐,到后来却变成了对海神帮的嘲笑。

    静谧之中,唯有在海风的吹拂之下,街旁的一棵大樟树枝叶“哗哗”轻摇,似乎与那沉闷的“嘭嘭”之声相互应和。

    有二货徒弟,就有二货师傅,这样的打法同先前差相仿佛。只不过乌豺是主动采取,而邴虎则是被动选择。

    百拳过后,邴虎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僵硬笨拙犹如机器人。而满江红后退的距离越来越短,反扑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不到十秒就能完成一次攻击。

    这种近乎无赖打不死的牛皮糖战法,有谁见过?

    若是有远远强过对方的功力,又怎会一次次挨打?

    若是强不过,挨了这么多拳之后怎么还不倒下?

    难道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金钟罩、铁布衫?

    邴龙邴豹首先想到这个问题,只可惜这两门传说中的奇功他们也没有见过,无法进行比较和破解。

    两百多拳后,邴虎气喘吁吁,出拳的速度更加慢了,却骑虎难下,没有脸面变招,更别说闪避退却。除非一拳毙敌,否则高阶武师的名头这次绝对栽了。

    只不过,连傻瓜都看得出,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他的前途实在不容乐观。

    无论如何,身为高阶武师,再蠢也不会蠢到一条死路走到黑。邴虎见机不妙,也顾不上其他,趁满江红一退之时大喝一声,双脚交错猛一跺地,身子微挫双膀上提,面上顿时浮现出一层黑气。

    不好!

    满江红本能地感觉危险,意识到必须打断对方运功的进程!

    当下攻得更急了。

    经过几百次的进攻、后退、再进攻,所有肌肉与器官都高度协调一致,清流弥散其间,使得身体充满精力,感觉像在飞。

    他不是在战斗,像是踏着神秘的韵律在舞蹈,如云卷云舒;像一方烧红的铁块在享受一次次重锤锻打,即将百炼成钢。

    清流分散攻击力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卸力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肌肉、脏器本身的抗击打能力隐隐也提高了一层。

    起初,身上的刀口在每挨一拳后都会被震裂渗血,星星点点洒落街面。但愈合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伤口内层出现一层血膜,外面凝结厚厚血痂,再无一滴鲜血从里面溅出。

    这块烧红的铁锭,即将锻打完毕,初步成型。

第二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

    满江红的进攻虽然起到了阻扰作用,但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无法打断邴虎提功运气。在经过三次提气之后,邴虎的面皮由灰转黑,最后呈现出淡青颜色,两只手臂更是膨-大了一圈,变得铁青,发出淡淡幽光。

    铁臂神功!

    铁臂神功之劈山式!

    这小子竟然逼得老二祭出压箱底绝活了,邴龙面色铁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劈山式属于轻易不可用的禁忌招法,是铁臂功中威力最大的一记必杀,固然能够迅速将双臂功力提高一倍,但是透支了人体潜能,至少要躺半个月才起得了床。由于功力耗损巨大,每一回只能发出三次攻击。若三击还不能搞定对方,只能乖乖投降。

    其实邴虎也是有苦难言。

    对方一个中阶武士,亮出空门让你这个高阶武师打都没被打倒,你还有脸游走缠斗不?唯有趁表面上似乎还占着上风,雷霆万钧一击轰杀,才能挽回一点面子。以后别人问起也好说,老子前面根本就没有用劲。

    邴豹也瞧出了一些门道,大喊:“打头!”

    这个小子的身体有点古怪,可谓强悍之极,总不至于也练了铁头功吧。胸膛被打瘪或穿透而不断气的大有人在,可头颅是六阳魁首,脑袋被打成稀烂还能够活下去的人是从来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

    满江红一开始佯攻实守,是打着耗尽对方体力的算盘。现在既然邴虎的重拳威胁大减,那便转为实打实进攻。相信在挨了千八百拳后,这邴虎就算是铁打金刚,也要千疮百孔。

    他也听到邴豹了那句话,不由得心头一懔,但是身体在高速运动之中,变向收招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微向左侧一转,不欲同对方正面硬碰。

    他这里才有左闪的细微迹象,便见邴虎左拳由下往上击向自己面门。

    在同江湖底层的混混们较量过程中,满江红对于护体神功的有效防守区域非常了解,胸膛最强,前额次之,胳膊大腿再次之。而在无数次的试验之中,出于心理畏惧,裆部、眼睛、鼻子是从来不敢让人碰的,也并不了解那些地方的顽强程度。裆部和眼睛的脆弱是明摆着的,鼻子目标显著,鼻骨又薄又脆,他又不是大象,可不敢赌自己有铁鼻神功。

    咦,这货不是一根筋呀,居然准备变招了!

    见此他立刻改往右边闪避,却见那一拳如影随形摆向右边,依然是由下往上的勾拳捣向面门。这时间他已经扑到了邴虎身前,只能强行把右闪的身形又拉回正中,缩颈收颔低头,准备用前额去顶这记勾拳。

    这些细微的调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在外行人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本次交锋还是同前面一样,简单直接粗暴,硬碰硬。

    然而在双方接触的一刹那,邴虎的左勾拳却停下了。他亮出的是勾拳架势,用的是摆拳动作,最后击出的却是两记刺拳,而且还是半途而废的刺拳虚招!

    亮勾拳打头,是因为对方肯定也听到了邴豹的提醒,迷惑他别再另生防备;左右摆拳封死闪躲线路,如果对方躲闪,这虚招就变成了实招。把对方逼回中间位置之后,他才开始施展真正的大杀招。

    高阶武师在武道之中已接近高端存在,要一场一场战斗拼杀出来,绝非浪得虚名。其经验之老到,招式之娴熟,功力之雄厚,不是寻常武士可以比拟的。起先邴虎仗着拳硬力大采取欺负人的打法,而在没有打倒对方之后又碍于高阶武师的身份不好意思变招,才造成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当然,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深深的陷阱,他以为自己的攻击力强,却不知道对方的承受能力更强。

    在外行人看来,还是满江红身子前冲一拳袭去,邴虎却根本不理,提起左拳左右晃了晃,杀招却是抡圆右臂当头劈下。

    “呼呼”……

    风声乍起,仿佛邴虎周身骤然出现了一个膨胀的气团,空气竞相逃离。

    迅雷不及掩耳,满江红收势不及,当即右拳回缩挡向头顶,同时矮下身形。

    “嘭”……

    “咔”……

    邴虎的胳膊结结实实劈在了对方的小臂之上,满江红脚下的青石板路面立刻裂成蛛网状,烟尘腾起。

    他左手撑地左膝点地,右腿弯成九十度呈盘马弯弓之势,右臂上举过头,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这一臂砸下何止三千公斤力道!

    坚硬的青石板如同墙体一般阻挡了满江红卸力,虽然清流勉强将这股巨力透过身体导入地下,但他全身已经被震得麻木僵硬。

    “呼”,邴虎铁臂再次砸下。

    “哇……”满江红嗓子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石板路面凹了下去成为一个小坑,石块碎屑完全把脚背淹没了。旧力未消,新力又至,他的内腑被严重震伤。

    “打死他!”邴龙沉声喝道。他很清楚邴虎的铁臂功只能劈出三记,若还是搞不掂,对方一反击就会相当糟糕。

    打死他!打死他!一帮喽啰见老大发话,立刻举起刀棍跟着聒噪起来。

    街上的每扇玻璃窗后都挂满了眼珠子,一些老人却不忍心看下去了,抹着浑浊的泪水缩回屋里。一些姑娘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叫,却被身旁的人赶快掩住了嘴。

    邴虎后退一步,跳起来朝前扑,右臂如一记黑色的闪电劈下,威势更是超过了前两击。他相信,面前就算是观音菩萨的莲花座台,也会被这一臂劈成两半。

    铁臂功以力量著称,邴虎又是天生身体强横,以高阶武师的境界竭尽全力一击,力量之大连普通殿堂也未必能够做到,未必敢硬接。

    满江红只手撑地,单膝跪地,仰头看着这一切,思维迟钝。

    他感觉外界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悠长缓慢,而自己体内的变化则疾如星火。

    只是一瞬,极短极短的一瞬,四千多公斤力道汇合前两击的旧力透过皮肤、肌肉的阻隔,撕开清流形成的防护层,向柔嫩的内脏器官挤压过去。内腑好像在这一瞬被压成了一个球形,臂上的肌腱、神经末梢、毛细血管一层层撕裂,钻心一般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闪过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红莲的泪眼,姥姥的微笑,朱叔叔的喝斥,大黄的沉默……

    一幅幅面容都从脑海一闪而逝。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为什么身在乡关,却有如此深沉的乡愁?是谁的歌声,在叹息流浪的魂灵?

    为什么耳畔似乎响起万千人的呐喊?

    为什么星空低矮,似乎在俯身召唤?

    ……

    这,难道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

    ……

    不,我绝不可以倒下!

    ……

    一股温暖的、爆炸性的力量从血液、皮肤、肌肉、脂肪、内脏出发,从每个神经轴突出发,从每个细胞出发,从燃烧着的蛋白质出发,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将挤压过来的数千斤力道顶了回去,然后汇成一道洪流,涌向满江红的右臂。

    仿佛一个个隐居乡野的百战老卒,或残臂断腿,或眇目失聪,在河山破碎之际沉默地提起锈迹斑斑的武器,顶着花白的头发相互搀扶着,蹒跚奔赴那烽火狼烟之处。

    ……

    这暖流,分明就是那个夏夜在虎渡河畔进入自己体内的光点!

    浩瀚有若星河的光点,最终进入自己体内只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那是一个个残缺的魂灵,那是一个个血脉相连的亲人,目光中充满敬仰、忠诚、热爱、希望……

    这一瞬,他泪如雨下!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暖流的支撑之下,清流开始组织反击。

    破碎的缝补,断裂的续好。一缕缕微细的清凉气流从肌肉骨骼深处从脏器深处迸发出来,而在胸腔位置,却仿佛一朵巨大的云团炸开……

    ……

    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坐在江堤上的孤独少年,面对滚滚大河悠悠长空,寂寥而忧伤,却突然间感应到了天地之力,生出了万丈豪情……

    ……

    街道之上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所有围观的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只一瞬,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们恍恍惚惚见到,年轻人的身体在一瞬间变成一尊皮包骨头的骷髅,下一瞬又饱满如同胖子,再下一瞬又恢复成了本来模样,目中含泪,肃穆庄严,仿佛云中神祗。

    “咔嚓”。

    海神帮一干人等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胳膊折断的声音,顿时吆喝喧哗起来,而那些店铺内、橱窗后却透出了长短不一的低沉叹息。

    “嗷”,一声凄厉嚎叫传出。

    众人定睛注目,只见邴虎正在踉踉跄跄后退,“铁臂”以一个正常人体做不出的高难角度扭曲着。

    无论是海神帮众还是街上人家,在这一刻脑筋都转不过弯来,只是静悄悄瞪大眼睛看着。

    邴虎能打折房梁,打弯钢筋,打断石柱的铁臂,难道就这样磕断了?

    这年轻人身上长的还是肉胳膊不?难道比起重机的吊臂都强硬?

    下一瞬,单膝跪地的满江红一跃而起,右手闪电般抓住邴虎的两条胳膊一扭。“咯、咯嚓”,拧麻花一般的碎裂崩断声音传出,“嗷嗷”的惨叫声再次响起。随后一脚带着风声凌厉而出,两百多斤重的邴虎麻袋一般飞起,压倒了五、六个海神帮打手。

    邴龙、邴豹回过神来,身形一掠就去到跟前,只见邴虎口吐血沫晕厥过去。他就算是不死,胳膊折断之后,这一身强横的武功也就废了。

    而在另外一头,满江红则好像雨天缺氧的游鱼,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兜了几个圈子之后,“扑通”一声仰天倒下。

    亏了,今天实在是亏得太惨了!

    邴龙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地朝一位手下丢了一个眼色。

    那手下心领神会,从裤袋中掏出一把手枪,拉开枪栓走了过去。

    “哥哥……”

    随着一声惊叫,红莲从屋里急急奔了出来。

    你这小娘皮,简直是一个害人的妖精呀!邴豹目光一寒,也不去看老大的脸色,合起折扇一扬,一口飞针从扇里射出,直取红莲的眼睛。

    这飞针用机括弹出,速度极快,短距离内防不胜防,诡异之处突然犹胜手枪。

    只是,一片树叶凭空出现了!

    它出现得毫无征兆,好像一直就悬停在那里似的。

    很普通的一片樟树叶,椭圆形状,碧绿碧绿油光发亮,和街边这颗大樟树上的千千万万片叶子一模一样。

    叶子裹住飞针斜斜地折了一个圆弧,“噗”一声扎入了提枪打手的手腕,手枪伴随着“啊呀”惨叫,“当啷”坠地。

    红莲浑然不知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奔到满江红身前蹲下,抱起他的头哭喊道:“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呀……”

    一片树叶后发先至,竟然比机括射出的飞针快,在空中还能控制方向,简直神乎其技!

    邴豹如同见了鬼一般呆住了。他很清楚自己这钢针不但发射隐蔽,而且力道十足,在十米之内能穿透一寸厚的木板,怎么会被一片树叶裹挟飞走?

    “什么人?”

    还是邴龙的反应快,望向大樟树,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

    他明白,恐怕有高人到场了。唯有殿堂才能够内气外放,凌空摄物。不过自己身后还有一百多号人,打仗未必行,壮胆却是可以的。

    他一直到此刻,才有一点悔意。

    抢小妞红莲本来只是一桩小事情,结果越闹越大,局面彻底脱离掌控。东边新来的那个庞然大物压制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无论小镇还是帮中都人心浮动。为了教训那个年轻人倾巢出动一百多人,不仅仅是为了面子,更是打向小镇的一记杀威棒,好让那些不听话的家伙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里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但现在,局面似乎正向深渊滑落……

    带头大哥一声喝问,换来的却是不屑的沉默,只听得到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邴龙深感大事不妙,但就此罢手也不可能,于是阴沉沉做了一个手势,三名手下蹑手蹑脚朝大樟树下潜去。

    这时,一阵朗吟之声远远传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那声音初始清亮平正,仿佛明月照原野,皎洁平和;继而忽见险峰突兀而起,大江波澜壮阔;又见金戈铁马剑气纵横,最后却只余空谷足音,久久不散,袅袅而逝。

    海神帮基本上由混混地痞构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体会不出李白这首《侠客行》的幽微意境和豪迈之情。但“十步杀一人”浅显易懂,声音里更是透出一股肃杀严峻之意,令众人听得心底直冒寒气。

    百丈之外响起的声音,最后一句时却到了耳旁。

第三十章 满楼红袖招

    只见东街口远远走来一个人,英俊挺拔,穿着一身银灰色制服,步履似慢实快,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帅气,正是龙九,武道最年轻的殿堂。

    他与龙五负责整个研究院的安全保卫工作,是龙族嫡系子弟,研究院幕后东家龙辰的堂兄弟。满江红入职之时正巧碰上他客串门卫,虽然曾经被“色迷迷的双眸”瞪得恼火,但两人年龄接近兴趣投契,满江红又经常讨教一些武道问题,倒是比院里其他人亲近得多。

    东街地势稍高于通往研究院去的道路,连接大海。所以当龙九的身形出现时,仿佛一点一点地从海面浮出来。加上他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面孔俊美,被阳光照耀大海映衬,仿佛银盔银甲的古希腊战神阿瑞斯降临了人间。

    这时三名打手刚刚潜行至树底,正待抬头仰望,只听到“噗”、“噗”、“噗”轻响三下,顿时每个人头顶都长出了一截手指般粗的树枝,好像陡然之间被巫师施法变成了牵线木偶,身子猛跳一下,齐齐仆倒。

    天灵盖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却被一截树枝扎豆腐一般穿透了!

    人群“轰”的一声退后,惊惶不定,大气不喘,只剩下邴龙邴豹两个孤零零地杵在最前头。

    傻瓜都能看出这不是一个级数的手段,已经没得打了。更何况对方态度坚决,一击必杀,绝不拖泥带水。

    按照江湖生存守则,在明显搞不赢的情况下,二楞子可能冲上前厮打,聪明人会讲几句狠话扭头就走,实在走不了低声下气赔礼服软也成。可邴龙邴豹这两位称霸一方的高阶武师表现却有一些奇怪,既不上前,也不退后。两人均面色灰白脊背生寒,僵硬地相互对视了一眼,脑袋里开始转同一个念头,怎么保住性命。

    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不光他们,连资格老一些的海神帮众也清楚了树上隐藏的是什么人。

    邴豹自诩为读书人,其实胸无点墨,若他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神奇的墨菲定律,只怕要后悔莫及。那条定律便是:事情如果有可能变坏,就一定会变坏!

    樟树下的三具尸体还在抽搐,血流遍地,却没有人去管。手腕被飞针扎伤的打手弯腰扼腕,痛得团团直转,本来他还想走过去拾起甩在道旁的手枪,见此情形也飞快地钻入人堆,似乎忘记了请示老大。

    西街口这一边鸦雀无声,东街口却炸开了锅。数十条在最开始追逐满江红的汉子乱哄哄跑过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虱子多了不怕痒!邴龙邴豹的额头冒出黄豆般大的汗珠,听到喧闹呆滞地朝东街望了一望,并不理会。

    这哪里还像什么南澳霸主,完全是猴子聚成一堆瑟瑟发抖,恐惧地等待老虎挑走不走运的同伴。

    “十步杀一人,李白的速度太慢了,一步杀十人还差不多。这条街上的人不多,看来十几步就可以杀光。”

    龙九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弹指之间便会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用的暗器是路边随便抓起的一把小石子,穿透力丝毫不逊色枪弹。距离近一点的帮众纷纷滚地哀嚎,稍远一些的如惊弓之鸟向西街逃窜,受伤跑不动的拼命敲紧闭的店门,却没有一扇打开,于是挤在屋檐下筛糠。

    一把石头子很快打光了,龙九顺势一抬腿踏在一块卧牛青石上,探手一抓生生掰下一坨岩石,手指碾动立成碎籽。

    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大叫:“龙九……”

    龙九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心里纳闷。难道这里还藏着绝世高手不成,怎么自己的气场没有一点感应?

    只见到二楼的一扇窗户“呯”一声推开,探出一个姑娘黝黑的大脸,叫喊道:“龙九,我要嫁给你!”

    南澳小镇是海神帮的地盘不假,情况却在半年前悄悄发生了变化。那时候海湾处大兴土木,海神帮的人就常常去阻工打秋风,每次也能搞点小钱。突然有一回,去阻工的人集体鼻青脸肿地回来,连他妈妈都认不出来了。这还了得,邴家兄弟亲自带队再去,其状更惨,回来时断胳膊断腿的好大一堆。

    于是乎,后来就安静了,没有人还敢去海湾溜达,天龙研究院的房子像雨后春笋一般蓬蓬勃勃盖起来了。

    再后来,小镇上纷纷传说,研究院里有一个年轻的大人叫龙九,长得比二郎神还俊,武功比哪吒三太子还高,弹一下指头海神帮的人全得趴下。

    海边人家靠捕鱼为生,做生意的是少数。大渔场被海神帮占了,其他人只能挤挤挨挨求生存,或者干脆去给邴龙打工。但是镇上的李老头自从接下了供应研究院海鲜的活以后,走起路来鼻孔朝天,其他几户也求上门挂在他名下。此后打鱼靠近了海神帮渔场,对方也不敢呵斥,不像以前是肯定要砸船打人的。

    李老头的闺女李小鳗生得膀大腰圆,是弄海捕鱼的一把好手,自从见过龙九之后便似犯了魔怔,时常念叨着要嫁给他。龙九偶尔也在镇上现身,凡是匆匆见过他一面的女子,从此就有了羞涩而甜蜜的心事。甚至连几个惧怕邴龙淫威准备跑去东方市打工的女孩子,也坚决不走了。

    闺蜜之间嘀嘀咕咕,总有一些要分享的小秘密。

    “龙九来检查海鲜的情况,那双眼睛好迷人哦,我只看一下就差一点晕倒了。”

    “听说他还没有娶亲的……”

    “龙九今天跟我说话了!”

    “啊,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菇凉,请把手洗干净。”

    ……

    说的人面泛潮红,听的人悠然神往。

    满江红虽然也生得俊,到底是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像龙九这样的后生,恰恰是每一个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

    谁不希望自己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迎娶自己?

    今天,他就这么来了。

    踏着大海的波涛,身披太阳的光芒。

    什么打打杀杀,什么妖魔鬼怪,此刻全成了浮云。

    她们的眼里只有他!

    龙九愕然地抬起头,看到半个“魁梧”身子探出窗外手挥一条红手帕挣扎着被家人拖也不回去的李小鳗,嘴角抽搐,有一点不知所措了。

    “呯”,“呯”,“呯”……

    接二连三,整个东街半条街的窗户全部被推开了,每扇窗户后都立着一位挥舞红手帕的年轻姑娘,整齐划一地喊道:“龙九,我要嫁给你!龙九龙九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声势,浩荡澎湃,气冲霄汉,瞬间便将“侠客行”所造成的肃杀气氛一扫而空。

    嗯,某人还一脚高高踏在卧牛石上,面对半街挥舞着如同火烧流云一般的红手帕,真的好似传说中“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是这位公子有点奇怪,仿佛被吓傻了,手一松一把石头子掉落地上,脸上的表情怎么如此可怜巴巴,令人不忍卒读?

    燕语莺啼音未消,只见刚才还潇洒如神人临凡的某人掩面低头,仓惶逃窜,那身法真叫一个快,惶惶似漏网之鱼。

    “轰”,半条街爆发出了一阵娇笑。

    即使许多年之后她们垂垂老矣,想起当年被吓跑的传奇年轻人,还会露出微笑。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爱上我;但我终于让你知道,我曾经爱过你!

    听到东街口传出的女子哄笑,大樟树猛地一阵摇晃,似乎快要憋出内伤。

    “五爷。”

    邴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朝着树上一抱拳,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这时见到龙九跑近,邴龙连忙迎上前几步,点头哈腰地拱手道:“九爷。”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爷你妈头,老子有这么老吗?”

    龙九恼羞成怒,丝毫不给邴龙面子,径直走向满江红。他年轻气盛不懂得掩饰情绪,也不需要进行掩饰。

    邴龙一时僵在了那里,想改称“九哥”又不敢,背上冷汗涔涔。

    闹大了,这一次真的闹大了,怎么引出了这两位煞星。跟他们一比,自己善良得像吃斋的老和尚。

    研究院在建设之初,海神帮的喽啰在授意之下三天两头去阻工闹事,打打工人烧烧车辆,无非是要刮几个钱。院里毕竟都是文化人,只晓得请政府出面排解,每一次多多少少总要掏点辛苦费。

    海神帮得了甜头并不满足,开始变本加厉。

    俺们就是在钝刀子割肉,咋地?

    俺们地头蛇不怕你过江龙,咋地?

    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你一来就圈走那么大一块地盖房子。偌大一盘肥肉只肯吐出一点汤水,没把俺们海神帮放在眼里。

    哪里晓得有一天风云突变,派出去的十几个兄弟被打得遍体鳞伤,虽然表面上没有断胳膊断腿,可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一到阴雨天骨头又痒又痛,遍地打滚,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连文化人都不讲道理了,这世道还让人活不?

    叔叔可以忍,婶婶不能忍!

    邴家三兄弟拍案而起,点齐兵马杀向研究院。那知一见面,龙五就释放出中阶殿堂的凌厉气势震慑全场。好吧,俺们服软还不成!哎,真还不成。龙九那个煞星大打出手,堂堂殿堂欺负武士也不嫌丢人。这边邴龙一支烟才吸几口,那边已经躺下三、四十个,对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俺们投降还不成?不成!

    龙五龙九又请三兄弟到院里继续讲道理,发生什么不知道,反正三个人走出院门时都快站不稳了,手一直在抖。打伤那么多人,天杀的研究院却连医药费都不给了,邴家三兄弟屁也不敢放。

    这么一条深不可测的凶兽蹲在地盘上,去投靠吧人家根本不答理,邴龙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生怕哪一天龙九不爽把自己咔嚓了。帮里面人心浮动,陆陆续续跑掉了十几个。赌场、码头、洗浴等生意倒没受到什么影响,可保护费开始有人拖欠了。当面不敢嘀咕,背后却骂,有本事去研究院收呀!

    再这样下去,海神帮非来一个卷堂大散不可!

    瞅着研究院没什么动静,邴龙的胆子又壮了一些。这一次抢红莲,就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外地的,没人撑腰。一则那狐媚子确实勾人心火,二则存心想让镇上那帮蠢蠢欲动的家伙瞧瞧,老子搞不掂研究院,整死你们还是没有问题。

    哪里知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大凶,诸事不宜呀!

    为抢红莲打了陈吴氏,冒出个年轻人伤了乌豺,为给乌豺报仇废了邴虎,为给邴虎报仇,结果引出了两个惹不起的大魔头。

第三十一章 铁面皮

    龙九蹲下左臂揽住满江红上身,右掌按向胸口。

    红莲焦急地想把满江红拖离街心,可力气太小拖不动,见龙九一脸正气像是哥哥一边的人,便乖巧地蹲在一旁,放心由他去治。

    大樟树里终于传出阴恻恻的声音,冰冷有如实质的杀气笼罩而下。海神帮无人不毛骨悚然,腿脚发软,牙关碰得咯咯响。

    “他若有事,所有人统统陪葬!”

    正值多事之秋,院里人却在眼皮底下被打了,怎么不叫素来沉稳的龙五恼怒异常。这是**裸在打研究院的脸,在打辰哥的脸,在打龙族的脸呀!何况江红得到了院里几个老头子的器重,准备好好培养的呢。

    “五哥别说大话,据我所知,海神帮还有一门绝技没有施展!”龙九依旧紧紧按着满江红胸口,脸色却轻松了许多。

    “哦?说来听听。”

    “金钟罩,铁面皮,油盐不进针扎不透。神功一出,天下无敌。邴帮主的脸又黄了,可不像是防冷涂的蜡,是不是正在默运神功,准备用铁面皮来打老子的肉拳头的呀?”

    邴龙听着心里叫苦,总算想出了一个合适的敬称,结结巴巴说道:

    “大,大,两位大人……”

    混江湖的在油锅里滚过,在江海里漂过,表面上胆大包天,真不怕死的还没有几个。事关性命,连邴龙也说不出囫囵话了。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面前这两位爷杀人不眨眼,是黑得不能再黑的祖宗,比较之下自己纯洁得像一只小白兔。

    “好大的狗胆,连研究院的人也敢动!”龙五一声断喝。

    “啊?我们不知道,他,他也没说呀。”

    邴龙扑通就跪下了,身后稀里哗啦随之跪倒一片。

    “一句不知道就算了?五哥,你看该怎么办?”龙九面寒如霜。

    “哼,每人剁下一只手掌。”树上传来冷哼。

    “哎呀大人,您就当小的是一个屁,放了吧!”

    生死攸关,面子算个屁!邴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那一脸的凄惨,实在是见者落泪。

    “放屁!老子哪里能放出你这么大个屁!”树里的骂声隐隐有了笑意。

    “谢谢,谢谢大人!”

    邴龙是久混江湖的人,听音辨色顺杆爬,门儿倍清,立刻连连磕头,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天小命算是保住了。

    “算了,五哥,就当收一条看门狗吧。不过老子一听‘海神帮’三个字就来气,马勒隔壁的,你们也配叫‘神’?从今天起,改叫‘海狗帮’。”

    “是,大人。”

    邴龙回答得干脆利落,脸上不为人察地闪过一抹喜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留住性命,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狗虽然是骂人的叫法,但大人明显不在海边讨生活,不知道这海狗并不算是骂人,除了鲸鲨之外就没有天敌。“海狗帮”虽然难听了一点,却是大人定的名字,以后谁还敢不敬三分?大人是谁?武道最年轻的殿堂!大人的后-台是谁?巫山龙族呀,千年古武世家,传说中敢同仙人叫板的存在!

    醇厚的内家真气绵绵灌进入满江红体内,他身躯一震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早就清醒了,外面的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手脚乏力,而且体内的清流正在调理内腑,所以不敢动弹。奇怪的是,清流自然而然避开了龙九真气的探询,似乎有灵智一般。

    龙九收回右手,皱眉说道:

    “对不起,江红,我们来迟了。你只是虚脱,内腑有一点错位,倒没有什么大的损伤,慢慢调理一段时间就好。”

    切,龙五只怕早就来了的!满江红抬头看到龙九诚挚的脸,刻薄话便咽了回去。

    “你说,怎么惩罚这帮家伙!”

    满江红慢慢坐直身子站起来,先指着嘴“呀呀”几声,然后握住了红莲的小手,将她揽到了自己胸前。

    龙九一愣,随即明白意思,道:“你声带也受损了?那就不要说话。”

    言毕,他转过脸喝道:

    “邴龙,从今天起,这女孩子一家不许接近。”

    “是。”

    邴龙站起身,腰弯得都要快折断了,鸡啄米一般点头。这小娘皮实在太祸害人了,送给老子也不敢接呀!

    满江红又指了指对面被撞破的墙,被捣乱的窗,一地的碎瓷乱陶,然后牵着红莲的手走了回去。

    龙九走过去拈起地上一块碎陶片,口中啧啧连声:“上好的古董,说不定是李白用过的,可惜被打碎了。”

    “是,的确是上好的古董,李白用过的。”邴龙虽然纳闷李白是何方大佬,却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摇头。

    “李白用过的东西你也敢打碎,胆子忒大!”

    “我赔,我陪。”

    “那好,算你走运,十万块。”龙九一瞪眼睛。

    一干打手们都听傻了,这不是抢劫吗?陈吴氏那一摊东西顶多值千把块钱,挣几年也挣不了十万。他们却不知道,**裸的抢劫还没有开始呢。

    邴龙听这话顿时一喜,生怕龙九变卦节外生枝,赶快吩咐人从停在西街外的车上取来十万块钱。没想到陈吴氏一把将那扎钱摔出门外,骂道:“谁要你们的臭钱!”

    邴龙哭丧着脸,都差一点跪下了,心里哀求道,姑奶奶,您老人家行行好,就把钱接了吧,算小子们孝敬的行不?

    满江红嘴里呜呜两声,把钱又拾回,拿起碎砖块在地上写了几个字,“钱无好坏,疗伤”,陈吴氏这才没有作声。

    “挺有钱的嘛,随身带这么多现金!”龙九上上下下打量着邴龙。

    “帮里兄弟多,花销大,不能不随身准备一点。”邴龙吞吞吐吐,好像被猫头鹰盯上了的小田鼠,感觉大大不妙,脸皱巴成了苦瓜。

    “给你三天时间,准备好三千万!”龙九冷冷道。

    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裸地抢劫,明晃晃地杀人,这龙九的胆子也忒大了。

    见此一幕,满江红心里爽快,又感觉一丝疑惑。

    “大,大人,上回……”邴龙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凄凄惶惶的样子简直像被刨了祖坟又不敢发作。

    “海狗帮那点家底我们还不清楚吗?三天后不见钱,就等着收尸。你帮里斗殴死伤了这么多人,以后也要好生管束。”樟树里传出冷冷的呵斥声。

    邴龙诺诺连声,心里叫起了撞天屈。黑,实在是太黑了,人明明是你杀的!

    “怎么,不太高兴呀?呵呵,你辛辛苦苦摆出一百多人的排场,手下的喽啰拼死拼活,连自家亲兄弟都舍掉胳膊,终于拼得了这个结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龙九冷笑。

    “是,小的实在是太高兴了,请大人放心!”邴龙心头一凛,慌忙点头。

    “江红,我们走吧。车子还停在街外呢。”龙九话锋一转,令人如沐春风。

    满江红转身与红莲母女道别,随龙九向东街口走去。海神帮众齐齐弯腰,不敢直视。走出了十几米,背后忽传来女孩子娇嫩清脆的声音,“哥哥”。

    回头见红莲倚门扬手,踮起脚羞红了脸蛋,喊道:“哥哥,我妈妈说,你要常来坐坐!”

    满江红微笑着点点头,瞥见街边有一张过塑了的卡片正是自己出入证,忙过去拾起擦干净,走回去塞进她的手中。

    红莲高兴得蹦起来,脸儿红扑扑的,神采飞扬。

    满江红挥了挥手,觉得心头一片温暖。

    研究院的车子停在东街外,满江红同龙九并肩才往那边走几步,只见整条街二楼的窗户次第打开,红手帕纷纷飘扬而落,夹杂着女孩子们的娇呼,“龙九我爱你……”

    天不怕地不怕的龙九大人一脸紧张,如惊弓之鸟又发现了敌情,匆匆压低帽檐催促一句“快走!”,便哧溜一声好似一道轻烟,率先狂奔而去。

    满江红一边暗骂“没义气,小爷还是一个伤兵呢”,一边紧紧跟上。

    待到了东街,场面彻底沸腾了。从天而降的除了红手帕,还有一包包的海鲜干货,什么墨鱼干、贝干、鲍鱼干,全都不要命地洒下,如同下雨一般。

    这海边的风俗就是和家乡大不一样,真的好富裕,真的好热情!这场面要是水猴子和肉松见到了,还不得羡慕死?

    不对,怎么还飘下来一条红兜肚?

    啊,那是什么状况?一个大活人直接从二楼蹦到了九哥怀里。九哥的脸怎么红成了猴屁股,歪歪斜斜往前瞎窜,武功可真不咋地。

    满江红跑过一脸幽怨的李小鳗身旁,不由得暗暗伸出了大拇指。

    这菇凉,好一条汉子!

    等龙九和满江红跑远了,海神帮的一干人等也收拾收拾,垂头丧气地离开,只有那颗大樟树还是静悄悄的。

    镇上的人探头探脑,终于陆陆续续走出来。

    镇上的姑娘们兴奋不已,其他被欺压惯了的人们却对龙九龙五的畏惧多过好感,因为最后这“三千万”很有可能转移到他们头上。但是那个叫“江红”的年轻人令海神帮吃了这样大一个瘪,实在是大快人心!每一道望向陈吴氏小店的目光都很复杂,有羡慕、敬畏、嫉妒、感激……百味杂陈。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终于有人大起胆子观察老樟树,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

    龙五什么时候走的,谁也不知道。

第三十二章 龙生九子

    进到研究院的面包车里,龙九上下打量一番了满江红,微皱眉头,疑惑地问道: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外家功奇才,竟然顶住了高阶武师的攻击。邴虎最后一劈至少有三千公斤力道,直追殿堂,连我硬接都要费一点力气,你却把他胳膊都拗断了。院里头还有几个外家功高手,想不想拜他们为师?”

    满江红缓缓地摇了摇头。

    龙九能够知道现场情形,恐怕是研究院秘密在小镇安装了摄像头,以他的眼力很可能看出了蹊跷。这出警的速度也太慢了一点,只怕是想暗中观察一番。按道理龙五应该早到了,自己的性命是无忧的,不过也说不准。

    龙九自嘲地哈哈一笑,道:“我倒是忘了,那几个人并不比邴虎强。不过我探查你体内空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真气。以脆弱对坚硬,以低阶对高阶,以无气对有气,是怎么抗住他最后一劈的?”

    满江红心头一凛,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最怕的就是问这个。他对龙九素有好感,何况刚才还救了自己,更何况对方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再不做声可就不好了。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他发现了龙五先生在树上,最后劈下来时收了力气。”

    经过了短暂休息,嗓子又能含含糊糊发出微弱声音。

    这个回答是早就准备好的,勉强能够掩饰。如果邴虎忌惮龙五而临时收力,等于将那数千公斤力道转嫁到自己的胳膊上,不折断才怪。

    龙九还是感觉不太对头,沉思良久之后,感慨地说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文职人员,可能不清楚江湖上弱肉强食,没有那么多热血和侠义,一般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逃也逃不过就求饶。你明明打不过还豁出命去斗,不能不令我等佩服!不过好运气有这回没下次,以后可要注意了,凡事谋定而后动,别头脑发热。”

    满江红奇怪地望着他,心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叫小爷怎么谋定而后动?你现在装老狐狸教训小爷,刚才满楼红袖招,怎么不谋定而后动,跑得比兔子还快?

    龙九看到他约带笑意的促狭眼神,哪里还猜不出意思,不由得面孔一红,急忙发动了车辆,一边开一边斯斯艾艾解释道:“镇上的女人太泼辣了,实在拿她们没办法。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跟吃了春药似的,胆子也忒大了。”

    任何一个男子被众多女子爱慕,甭管愿不愿意接受,心里总是虚荣的。九哥还真是脸皮薄呀,要是上电视当明星的话,恐怕会秒杀那些猛男伪娘。不过,他说话我怎么老感觉别扭呢?对了,是遣词用句太文雅了,跟白开水差不多,没什么营养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一定是从小熏陶出来的。世家子弟就是不一般,烟酒不沾,仪态端方,谈吐雅致,嗯,是不是也活得太累了?

    只这一会儿工夫,车子已经开到盘山路的内凹处,拐过前面那道弯就能够看到研究院。龙九却把车子停下了,下车后往草地上一躺,手枕着头,面朝大海。

    小爷还是一个伤兵呢,你就不管了?满江红一看龙九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只得挪步下车,往小镇方向瞅了瞅,纳闷龙五怎么还没跟上。

    “你别看了,五哥要给刚收的看门狗套上链子,暂时不会过来的。”龙九一挺身坐起,掏出一包烟,小指在烟盒底部轻轻一叩,一根香烟笔直飞出插进嘴里。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深吸一口,长长喷出一道烟柱,又道:

    “我大哥最不缺的就是钱,抢的三千万是我想送给一个人的。”

    这一幕信息量挺大,满江红颇费了一下神才消化了。

    原来黑吃黑是龙九的个人行为,送谁要送三千万?好重的礼!他口中的大哥应该不是指龙五,那就是研究院的东家龙辰,世界级富豪。瞧他抽烟的小样挺熟练的,在院里还装作烟酒不沾,难道是闷骚型?这厮目前的情绪好像不太稳定呀,小爷也是也一个讲干净的人,这厮则完全就是一个洁癖,平日里衣衫一尘不染帽子从不戴歪,今天怎么一屁股坐下地,裤缝线折得皱巴巴也不管了,难道是在小镇上受到严重刺激?

    龙九递过来烟盒同打火机,满江红也在草地上坐下,掏出一根点上。地位差距太大,同龙九也没有熟到可以勾肩搭背的地步,所以还是乖乖拉开了一米距离。

    朱叔叔老是偷偷摸摸抽烟,抽完后又咳嗽,被自己逮着便求饶,那烟有什么好抽的?姥姥也告诫成年之前不许沾烟酒,现在自己勉强算成年了吧。

    一股辛辣的气流在肺里一转,满江红被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几乎被烟气熏出来了,过一阵子却仿佛身体轻松了许多,抬头一看,目瞪口呆。

    只见龙九的面前烟雾缭绕,凝而不散,竟似形成了一幅画。

    这一幕他太熟悉了,大黄当初在虎渡河上弄出的浓雾也是凝而不散。

    填海区里的胡叔是老烟枪,无聊时还摆摆谱,吐出一个个首尾相连的烟圈,说是九子连环。最厉害的是吐出一个个镶嵌的烟圈,然后一道笔直的烟柱从中间穿过,说是一箭穿心。满江红一直以为神乎其技,但同眼前这一幕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见烟雾缭绕,形成了海浪汹涌,岛屿明灭,海鸥飞翔,云卷云舒。

    连一阵阵海风都没把烟雾吹散,一定是龙九在用真气控制,真奢侈呀!可惜小爷大战了一场,身子疲乏,要不得用“天眼”好好观察这真气是怎么运转的。

    只见烟雾形成的海边,一个女子的姣好身影逐渐勾勒清晰,面海端坐,双手按膝。

    秋娘!满江红脱口而出。

    嗯!龙九一口烟将面前景物喷散,道:“秋娘想在山里建几所学校,供穷苦孩子上学,三千万是我送给她的。我同她之间没什么,别瞎猜了,今天是想请你帮个忙。”

    某人胸中顿时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暗道,送三千万给一个女人还说没什么,鬼才信!不过秋娘三十多了,你才二十出头,常言女大三抱金砖,这可是要抱好几块金砖,你妈妈知道不?再说小爷也是一个初哥,拉皮-条不在行呀!

    龙九侧过脸,目光如电,一字一顿道:“我今天同你说的,事关重大,如果泄露一个字出去,小心性命!”

    某人立刻挺胸肃容,连连点头,作洗耳倾听状,心中却暗骂。靠,这也太狠了,好事败露就要把媒婆咔嚓,不听不行么?

    龙九幽幽叹了一口气,抱膝望海,道:“研究院里的科学家都太老了,几个武师水平太差,几个他妈的大师其实就想搞点钱,康老头和格桑和尚有点道行,却又不是一路人。数来数去,也只有你可以说说话了。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你还是要小心为上。说来话长了,你先听着,不要打岔。”

    “长话短说,我小时候是在山里长大的……”

    靠,这还长话短说?都从小时候说起了!嗯,你这点小心思还真只能同我说,院里的老头太老了,眼睛里面已经没雌雄之分。想小爷我也是青春年少一表人才,在填海区吸引得那些飞蛾子扑扑的。不过方才的黑妞也是一位重量级人物,怎么就没有往小爷怀里蹦呢?看来以后去泡妞,小爷还得同你拉开一段距离。

    龙九瞟了他一眼,某人立刻呈正襟危坐状,继续道:

    “巫山龙族居住在山里,地势陡峭,旁人难近。我从小练武砍柴采药,读的书也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一十五岁到巫山县城才第一次见到电话电灯。”

    靠,这不成了原始人了吗?洞庭湖区虽然落后,可小爷还是能够用上卫星电脑同世界接轨的!

    “在巫山县城有一个基地,龙族子弟满一十五岁就去读书,接触外面的文化和科技培训,像我开车就是在那里学会的。满一十八岁,优秀子弟还能得到族里支持外出游学,但二十四岁前必须回来。回来以后就要选择,是留在山里与世隔绝,还是出到山外成家立业。如果出山,族内会支持一笔资金,调动相关资源安排,但以后的所作所为就同龙族没有一点关系,除非重大祭祀或者长老会批准,不准回山。”

    嗯,这个规定虽然不人性化,其实蛮先进的。就像大公司分出了平行的子公司,而不是建立分公司,因为分公司一旦捅出大窟窿就可能拖垮母公司。而子公司是独立运营的,垮了也连累不了母公司,弄好了却可以反哺,只是管理上要麻烦一些,效率要低一些。

    “我们这一批嫡系的子弟共有九个,人称龙生九子。辰哥是老大,真还有点像囚牛,我们九个之中就他懂音乐。五哥也像狻猊,沉稳安静,威武得很。我最小,你说我像螭吻吗?”

    龙九偏过脸,满江红认真看了看,摇摇头,心道你丫玉树临风比小爷还俊,要成了没角的丑龙螭吻,那小爷岂不成了猪八戒?不过螭吻作为神兽,一般是安放在殿脊镇宅,倒是同你现在这个保安工作蛮般配的。

    “我二十岁成为高阶武师,二十二岁成为武道最年轻的殿堂。大伙都说我天资好,其实辰哥的天资比我好得多,一十八岁就成了高阶武师。但他后来的境界止步于此,因为十八岁时外出留学了。我大伯龙天是龙族的族长,每次提到这件事情就后悔不已。

    “辰哥弃武从文读到了博士,认为科技文明的力量是古武不能抵挡的,龙族窝在深山是自取灭亡。二十四岁他带着大嫂回来,说是要离山闯荡,引发轩然大波。谁都可以离山,唯独他不可以,因为他是族长继承人。大伯被气得够呛,差一点要废了他,幸亏被姑妈护住。一场大吵大闹之后,辰哥就那么走了,没有从龙族拿一分钱,也没有动用龙族在外的资源,几乎算是反出了巫山。三十岁时他又回来了,样子狼狈得很,带着小侄女龙冰灵,听说大嫂已经不幸过世了。

    “这一次他进不了山,就把冰灵留在巫山县城的基地,又走了,从此了无音讯。一直到五年前天龙集团横空出世,辰哥突然就成了世界富豪,但大伯还是严禁龙族子弟同辰哥接近。我大伯是武道宗师,天下很难有人能够伤他,可三年前突然不见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辰哥这几年同龙族修好关系,拿出了不少钱,族内长老们慢慢又接受了他。其实巫山的龙族只有三千多人,周围金、石、云、水四姓是附属,也算是族人,加起来才一万多。可在山外的子弟开枝散叶,却有好几十万。有的离山之后再没有回来,绝大部分却是要带着后辈认祖归宗的。

    “辰哥把在外的龙族人联合起来,成立了龙族基金,扩大了龙族基地,利用开发的名义把整个巫山县城都几乎买了下来,现在那里居住的超过一半以上都是龙族人。但巫山里面的龙族人还是有抵触情绪,称呼这些早年外出的为外族,不许他们随便进山。连辰哥进山也需要长老会批准,保镖武器电话电脑等等全不许带入。

    “其实我们早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有辰哥大力安排游学,所以山里面挡也挡不住。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龙九的声音放缓,神情凝重,猛吸了一口烟。满江红正听得起劲,知道马上要进入重头戏,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还是先说另外一件事吧。龙族规定游学的子弟二十四岁前必须回山,其实是有深意的。在我之前,武道最年轻的殿堂纪录是二十四岁,也就是说游学子弟要想成为殿堂,就必须回族取得‘地’级功法,同你们高中学解析几何大学才接触微积分是一个道理。而取得‘地’级功法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能离山创业了。以辰哥的天资,为什么不能晋阶殿堂,固然因为醉心科学,也同没有功法大有关系。我算是跳级生,已经学习了地级功法,可是游学又没有结束,所以去年辰哥请我来负责天龙研究院的安保工作就来了。我已经没得选择,再过半年是必须回山的。五哥是龙族基地的教头,以私人身份来这里,也呆不了太久。其实以辰哥的力量,哪里还需要我们保卫,不过是借故修复同族里关系,也希望龙族早些走出巫山。

    “但是,但是……”

    龙九说到这里又卡了壳,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这件事情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你懂武道又懂科学,也许能够有不同看法。无论如何,下面我所说的,不能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满江红急忙指天指地,又拍拍自己胸膛,正准备开口,龙九却摆了摆手,道:

    “不用发誓了,我信你。这事是这样的,辰哥私下对所有游学的龙族子弟严厉告诫过,不许登陆《光明世界》!而且连这个告诫都严禁外泄,对族内长老也不能说。你不觉得这一条禁令非常古怪吗?”

    是呀,岂止古怪,简直古怪的不得了!

    龙辰起家就是依靠《光明世界》这一款逆天的网络游戏,在全世界有上亿的粉丝,为什么偏偏不允许自己兄弟登陆?

    “江红,你玩过《光明世界》吗?”

    “没有,听说很贵,而且是会所形式的,只在大城市才有,网吧里根本登陆不了。”

    “你好奇吗?想上吗?”

    “非常想,就是没条件。听说只玩了一场游戏,有人连病都治好了,还有武士居然在现实中突破成了武师。”

    “江红,你信这个说法吗?”

    “这个,不太信,应该是宣传的噱头,引发关注。”

    “这个,是真的,而且还大大掩盖了真实情况!”

    “……”

    “去年我刚晋阶殿堂不久,辰哥邀请五哥和我支持天龙研究院,我们便坐船顺三峡而下,到武汉准备换乘高铁。那晚五哥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我呆得无聊就出去闲逛,在汉口航空路一带见到了一家天龙会所。这家会所应该是早期办的,不像后来越开越大,撤离市中心进入了郊区。因为这是辰哥的会所,我见到倍感亲切,神差鬼使地进去了,说到底还是好奇心作怪。我相信还有龙族子弟像我一样上过《光明世界》,只是不敢说出来。西方有一句谚语,好奇害死猫。其实就算知道后果严重,那猫该好奇还是会好奇的,你挡不住。

    “《光明世界》是地球上第一款拟真体验的网络游戏,没有电脑没有键盘,只是让你戴上一个头盔,然后绑在一个床上防止乱动,启动之后便进入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虚拟世界。这也是为什么它一出现,就把其他游戏秒轰成渣的原因。

    “那个世界比现实还真实,完全感觉不到是在游戏中。为了防止玩家沉迷,在视角的右上方会有一个闪烁的红点进行提醒。但这个根本不管用,因为过一阵子后你就会把它完全无视掉。

    “我在那里呆了六小时,在现实中只过两小时。想多呆不行,因为一次上机不得超过两小时;想继续也不行,因为一天只能登陆一次。在你后面不知道有多少排队上机的人,有的预约都排到半个月后了。我那天能上完全是运气,因为顶级包厢刚好空出了一位,被补了进去。到现在看来,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那时我才晋阶初阶殿堂,境界并不稳定。但是在天龙会所包厢里醒来的一刹那,我知道自己提升了。正常时间需要两年的苦修,只经过区区两小时就被提升到初阶殿堂的中期,脑袋里好像突然增加了一些对武道的领悟,体内真元运转前所未有地快速,只要再浑厚一些,我甚至可以直接升为中阶殿堂。

    “传说竟然是真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吗?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老觉得生活只是游戏,而光明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我现在达到了初阶殿堂的巅峰状态,只差一步到中阶,却老是突破不了。但我知道,只要再次进入《光明世界》,两小时后我必是中阶殿堂。你知道这个诱惑有多大吗?

    “我去查找网上的案例,除了刚才你说的几个查无实据的噱头,根本找不到其他例子,千千万万人好像并没有我这般的感受,只觉得就是一款超前的拟真体验游戏而已。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实实在在的提升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表面上看实力提升是一件好事,实际上我发现自己的思维有点不受控制了,越来越暴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进入《光明世界》成了唯一的最大的诱惑。

    “是的,这个很有点像吸毒,但吸毒追求的是一种快感。而我面对的却是,好像《光明世界》里存在着一尊魔鬼,不停地诱惑你,来吧,回来吧,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才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不敢去,怕去了之后回不来,怕彻底变成行尸走肉,更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修炼速度已经够快了,不需要更快!我对科学也了解一点,知道问题是出在精神上,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张老夫子几次。他说你有一篇文章虽然异想天开,却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精神意识领域的现象,所以今天才找个机会同你讲这一番话。

    “呵呵,病急乱投医,我这个病人还真可怜,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医生,也不敢说明病情,跟患了梅-毒差不多。今天对你讲出来了,心里好像畅快了一些,以后不会对别人说了。千千万万的人上《光明世界》都没事,偏偏我一去就出事了,传出去连辰哥都会没面子。我这个样子像不像患上了严重网瘾兼吸毒?丢人呀!你呢,以后找到了治疗方法就告诉我。听说林彬院长正在申请安装一个《光明世界》的局域网平台做研究用,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启动。到时候你切记,不要随便去登陆。”

    龙九说完了,面色苍白地沉默着,夹烟的手指都有一点颤抖。

    满江红一直随着叙述紧张地分析着,待到龙九吐出那个词“魔鬼”,心里顿时“咯噔”猛跳一下,突然想起了瑶姬所说的“鬼”,想起了她可能是监控研究院时才偶遇自己,而研究院恰恰是《光明世界》在现实的延伸。

    几个独立的孤证,却因为龙九的亲身经历而联系起来。虽然整个逻辑链条还是残缺的,却并不妨碍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存在。

    大魔头,美少女!

    拯救世界,偷天陷阱!

    不会吧,这么荒诞的事情在逻辑上居然有存在的可能!

    诸神之战,自己竟然夹在中间做狗头军师?

第三十三章 莲子清如水

    他们抵达研究院之后引起了轰动。

    一干研究人员簇拥着满江红有如英雄,一干武师则远远地站着观望,表情复杂。邴虎的名头在外,试问谁能轻松战胜?却被一个文质彬彬的助理研究员击败,不能不令武师们灰头土脸,觉得这个世界实在疯狂!

    特异功能大师张宝成正巧路过,听后“啐”了一口,扭头就走。命理大师康节面带微笑,若有所思。连院长林彬也被惊动了,要安排他上医院看看。满江红哪里肯去,最后请了三天假调养。

    晚上早早联上网络,瑶姬却没有来。他不知道该上哪里找她,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则是古堡的规定限制了瑶姬吐露更多信息,二则龙九也不许他泄露在《光明世界》里的发现。

    他推测,《光明世界》确实有诱发精神变异的功能,在心理学上也解释得通。因为这个游戏世界太真实了,潜意识并未把烙在的印痕当成虚假,而理智却判定它为虚假,由此引发了冲突。龙九的反应比普通人强烈,只是一个例外,就像总有极少数人对药物过敏一样。至于两小时后实现了境界突破,可能是他早就到了临界点,精神受到刺激后触发了契机。反正他是天才嘛,啥事发生在天才身上都不奇怪。

    通过龙九的叙述,可以看出龙辰虽然反出了巫山,在龙族年轻子弟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极高的。龙九并不担心龙辰的警告,说明之间的关系大不一般。然而,连龙九自己都不清楚,他已经对奉如神明的大哥产生了畏惧和怀疑,这又是为什么呢?

    再继续分析,甚至可以深入到龙九内心,但是需要更多证据和更详实的资料,满江红就此止步。

    然而,就算所有的这些分析准确无误,还是否定不了《光明世界》存在妖魔的可能性。

    要彻底解除他的心魔,只能再次进入。

    可被他那么一吓,满江红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了。

    第二天阳光普照,触面凉爽的海风,嗅到花草的清香,他不禁哑然失笑。

    这世界如此真实,哪里会有那么多神秘?还是扎扎实实提升自己实力为上计。

    他查了查资料,并用工具进行测量,在简单计算之后吓了一大跳。

    首先,一个成年人的体表面积大约是2平方米,也就是20000万平方厘米。一个特大号拳头(邴虎那种)的拳面大约是0.5平方分米,也就是50平方厘米。但拳面不是平整的,瞬间击打的接触面积才10平方厘米,静态按压的接触面积也才30平方厘米。

    清流将这10平方厘米上的攻击力分散到20000平方厘米上去,其实是将对方的攻击力分散了两千倍,而不是一千倍。也就是说在这种状态之下,理论上自己的防御能力至少提高了整整两千倍。

    打击面越小,清流分散化解的能力越大。但是随着接触面积急剧缩小,清流捕捉并分散力道的难度也急剧上升。这好比徒手抓一头猪不难,抓一只老鼠有点困难,而难上之难是抓住一只猪一样力气的老鼠。

    如果邴虎那一拳用枪-刺出,枪尖面积只有0.01平方厘米,就意味着自己的防御能力要提高两百万倍才能抵挡得住,估计会被一枪扎穿。

    遭受邴虎的三千公斤打击力道被分散后,转化为遍布全身的静态压力。因为承受面积扩大两千倍,瞬间压强便降低两千倍,只相当于被一点五公斤小石头压着。

    所以普通攻击如撞、捶、砸、打、敲等,对自己根本造成不了伤害。怕就怕“接触面”非常微小的攻击,如砍、剁、割、刺、钻等,其中威胁最大就是“割”与“刺”。好在那天海狗帮没使用用匕首,也没有开枪。

    另外,清流对攻击的化解也是有限制的。

    一是对方连续攻击的频率不能太快,否则旧力叠加新力,也承受不了。二是虽然把攻击力分散,却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腾挪缓冲,排出体外。如果被坚硬物体卡死,最终还是得靠身体硬扛。三是面对砍、割、刺等攻击,接触面积越小,接触时间越短,处理的效率就越低。

    如此说来,“割”与“刺”的攻击威力岂不是比“捶”与“砸”大?

    其实未必,以刺而言,那是点线攻击,波及范围小,容易闪避。而“砸”却是大面积攻击,波及范围大,不好闪躲。不过针对自己这种特殊情况而言,“刺”的威胁却比“砸”大多了。

    清流一直存在着,但半月前初次遭受到中阶武师攻击时才清晰具体化。以前隐藏是因为接触层面低,遭受的攻击弱,不能够威胁到自己。它应该是蕴藏体内的一股奇异能量,非常像道家所说的真气,不但能够分解攻击,还大幅提升了速度与耐力。唯一不清楚的是它从何而来,还是生而具备?

    由清流产生的种种效应特别是挨打神功,该起个什么名字呢?“斗转星移”太俗了,就叫“蚂蚁搬家”吧!

    一个个细小的能量分子驮着一份份外力飞驰到全身各处,如同一只只蚂蚁抗走面包屑一般,可不就是蚂蚁搬家?

    满江红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一幕滑稽场景,不由得“噗嗤”一笑。

    蚂蚁搬家的基础依然是本体抗压能力,它是1后面的那个0,而本体能力则是1。

    如果本体能够抗住五百公斤力,理论上自己就能够抗住一百万公斤,也就是一千吨的冲击力。

    实际效果恐怕要差一截,因为巨力在极短时间内被传导,不但对清流的要求高,对传导介质也就是皮肤骨骼肌肉内脏等等的要求也非常高。在遭受攻击力不大的情况下,皮肤肌肉能够完成对力量的分散,但在遭受邴虎三千公斤巨力攻击时,整个身体包括内脏都成了传导途径。骨骼肯定能够抗住五百公斤,内脏恐怕连五斤都抗不住。脆弱的内脏就是木桶上最短的那块板子,决定了最多能装多少水。

    不过,他可不会去尝试把内脏练得坚逾金铁,那不是肝硬化的前兆吗?

    要锻炼抗冲击与抗压能力,单纯挨打并不具备可操作性,从高处跳下和潜水倒是一条捷径。先从二楼跳起,以身体的不同部位着地,然后逐渐提高楼层。潜水更好办了,窗外就是大海,可以在自己屏气呼吸的能力之内慢慢提高潜水深度。况且水能够覆盖每寸肌肤绝无遗漏,没有比这更好的训练之法了。

    每下潜十米增加一个大气压,也就是说,每平方厘米上的压力增加一公斤。徒手下潜深度的世界纪录是150米,按人体表面积20000平方厘米计算的话,相当于承受了总共六百万斤的力道!

    在六百万斤巨力的碾压之下,还有什么不能碎成肉酱?

    可是,水下数千米的鱼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计算过程没有错,结果却很荒谬。

    满江红想了又想才发现盲点所在,微笑出声。

    地面上的人也承受了一个大气压,相当于身体承受四万斤力,可没谁觉得行动不方便。因为人生活在空气之中,本体有压强,所以内外压力就抵消掉了,水中的鱼也如此。

    真空物体承受的压力就实打实没折扣,想一想历史上有名的马德堡半球实验,仅仅拉开两个抽光空气的半球,就整整动用了一十六匹马!

    他本来想立刻下水尝试一番,想通这一切后又兴味索然。靠潜水达到炼体效果,至少要下潜到五百米深处。而人的肺部因为充满气体,在水下三、四十米就会被压成桔子大小,要下深海得先练出一付铁肺。

    又想起了在危急时刻挽大厦于即倒的暖流,那股狂野恣肆又似乎血脉相连的爆炸性能量,已经被挥霍一空,再无踪迹。然而能量的余波仿佛木柴燃尽的灰烬,补充进了身体,明显感觉到**的敏捷、强悍、耐力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如果是现在,就算没有紧要关头暖流的狂飙突起,也有信心硬抗下邴虎的铁臂三击。

    大黄,你身上隐藏了多少秘密,难道还和自己的身世相连?

    第三天气温陡降,刮起大风,满江红换上了长衣。没想到红莲找到了研究院,门卫也不通报,直接把她送到宿舍。

    红莲神情怯怯的好像一只小鹿,秀气的小脸有些苍白。她拿出紧抱在怀里的一个包裹,解开一层又一层的毛巾,揭开铝盒盖子,里面满满的饺子竟然热气腾腾。

    风大天冷,这三公里海边盘山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哥哥,你趁热吃吧。这是我和妈妈包的。”

    满江红的嗓子还有点沙哑,怕声音吓着她,便拿出纸笔写道:“谢谢!”

    红莲眼圈一红,提起笔刷刷就把“谢谢”划掉了,然后斜靠书桌,低着头抿紧嘴唇不做声。

    满江红一开始没有在意,但打开电视机她不看,搬出一摞杂志她也不理,就这么杵在桌旁,嘴角撇了撇,眼睛开始有泪光闪动。

    丹凤眼,双眉弯弯,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细腻,此刻倔强地抿着嘴,就好像一位生气的瓷娃娃。

    小女孩的敏感心思怎么搞得懂?满江红生怕下一刻她就“哇”一声哭出来,手足无措了一阵子,一眼撇见那张纸上被划去的痕迹,恍然大悟是自己太客气了,恐怕伤了人家的心。于是重新拿出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变戏法一般递到她眼皮下,上面满版几个大字,“我饿了,带酌料没有?”

    虽然有着小小的心思,但到底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女。红莲破涕为笑,一把抢过纸叠好放进口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揭开油纸,里面是白纸包,揭开白纸,里面是一层塑料纸,揭开塑料纸,里面还是一层塑料纸,一连揭了三层,弄得满江红头晕眼花了,里面才露出一个棕黑色的酱包,她仰面说道:

    “哥哥,圆鼓鼓的饺子是妈妈包的,带花边的饺子是我包的呢,你快吃吧。”

    满江红虽然不太饿,这时也只能举起筷子狼吞虎咽,一边呜呜点头。饺子很爽口,而酌料明显还带着少女的体温。

    红莲甜甜地笑,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非常满足地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碎碎念叨。

    原来海神帮真的改名叫海狗帮,再不敢收她家的保护费。被撞出一个洞的墙壁是隔壁张老头家的,邴龙也赔了两千块钱。今天上午张老头砌墙,把一地的碎砖块准备丢到垃圾堆。她看见几块砖上还粘着鲜血,就要了下来。

    “你当那是金砖呀?”

    满江红不解地问,这是三天来第一次说话,发现嗓子恢复得比预计好,只是声音有点低哑,不算非常难听。

    红莲白了他一眼,心道,哥哥真是蠢死了。

    又坐一阵,红莲要回去了,满江红坚持陪到大门口,目送她小小的身子挟着饭盒,偏头斜肩顶着海风远去,心中怜惜,鼻子不禁微微有些泛酸。走到公路的第一个拐弯处,红莲停下来,转身挥挥手,雀跃着消失了。

    风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满江红呆住了,良久才转身回去。

    这样美丽单纯的小女孩,如水清澈,似水温柔,真的好像江南采莲的小女子。

    荷叶田田,碧波万顷,皓腕如雪,兰棹轻摇。见有人来却躲进了荷花深处,闻歌不见采莲人。

    ……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

第三十四章 人类灭绝

    要想测试一下自己扛冲击的能力,从高处跳下倒是一条捷径,逐步抬升,危险可控。当然,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跳楼,只是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一点,满江红琢磨得找一个没有人的山崖才行。

    研究院占地很大,足有两千多亩。在一天黄昏时刻他特意散步,专门拣僻静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山。

    秋风中松柏和樟树都还苍翠,但苦楝、榉树开始落叶,杂草泛黄。整洁的石阶山径盘旋上行,一条不为人注意的碎石小路却分岔斜向下,隐没在草丛中。满江红顺着小路下行,渐渐来到了山涧边,灌木和藤蔓掩映丛生,前方已经没有出路。

    他小心地往下探右脚,先踩住一块坚实的地方,然后拨开面前的藤叶,俯身前倾向下看。山涧内模糊昏暗,瞅不太清楚,他定一定神,两手抓住藤条把左脚往下挪。但是左脚没有踏到实处,右脚的土块却崩落了,他哎呀一声掉了下去,手中细长的藤条被崩断。

    山涧中没有水,枯叶厚积,五、六米下方大石头上一位盘膝而坐的老人举臂一拨,满江红笔直坠落之势顿时转换为横向旋转,在空中风轮般转了几圈后掉在落叶堆里连打了三、四个滚,这才勉强爬起。

    跌落悬崖遇奇人,这可是经典武侠的老套路,貌似有些道理。普通人谁没事蹲在悬崖底下等着天上掉果果?不说阴森阴暗,光防虫防蛇防兽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满江红的身子没什么妨碍,脑袋却被转得有点晕。站直之后定睛一看,只见上方网一般的葛藤破开一处,阳光漏下正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是研究院独来独往的一个奇人格桑大和尚,满面皱纹眉毛灰白,都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眼睛却童稚般清澈。光光的头皮上也没有戒疤,不知道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反正大伙就这么叫着。

    不过戒疤是宋朝之后的汉地僧人才有,佛教本身是并不提倡的,到了近代更被废止。这和尚的戒疤与道士的牛鼻子抓髻一样,只有苦行复古的修行之人才有,却也不一定是判断真伪的标志。

    满江红拍拍身上的草茎树叶,喊了一声“格桑大师”却毫无反应。

    大和尚闭目冥思物我两忘,脸上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山风过处,光影浮动,显得他的脸一时狰狞一时庄严。

    看样子大和尚的静修正在紧要关头,满江红不敢再出声惊扰,便距他三米外盘膝坐下。地上的草叶堆积很后,很干净,垫在身下非常舒服。

    满江红到研究院快一个月了,颇有老人缘。张老夫子是顶头上司自不必提,命理大师康节对他也颇有兴趣,还特意寻到意识实验室嘘寒问暖。这格桑只在路上碰到过两次,微笑点头致意,非常和善。倒是年轻一些的同事非常倨傲,尤其是在击败邴虎之后,几个武师见到他都神情不善,跃跃欲试。他自然不想触霉头,唯恐避之不及。

    大和尚难道在练一门旷世奇功?那自己就给他护一下法吧。

    半晌之后格桑睁开眼睛,身子萎顿形容枯槁,喃喃自语:“完了!”

    满江红吓一跳,连唤了两声“大师”。

    格桑缓缓抬起头,伸出手指颤巍巍指点着他,道:“你会死的。”

    不待满江红回过神,他又低头叹了一口气,揉着自己眉心道:“我也会死。”

    这算什么话?大实话,难道有谁长生不老不成!可大实话也不能这么摊开说呀,谁听着不瘆得慌,和尚脑壳有问题了吧。

    他这里还在腹诽,大和尚抹了抹脸,虽然目光如炬,却掩饰不了脸上颓然倦容,道:“快了,我们都会死,人类也将灭绝!不知道今后,会是什么生命流连在这青山绿水间。”

    这一句话听得满江红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拜托了,大和尚。我从上面掉下来脑袋还晕着呢,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你一开口就是“人类灭绝”这么至高至大至上的恐怖命题,不要吓我好不好?你把这宇宙间最大的秘密随随便便泄露,如来佛祖知道不?

    格桑大师又闭目沉思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平和神情,冲满江红招了招手,喝道:“臭小子,没事吧?你玩蹦极呀,差点吓得洒家走火入魔,半身不遂。”

    满江红微笑着问候:“格桑大师,您好。”

    “不要叫大师,叫大和尚。大师是每一行业集大成者,洒家才踏进门槛,配不上这个称号。”

    切,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梵文里“和尚”的意思就是“师”,大和尚不就是大师嘛。不过“大师”已经被用滥,你大师,我大师,连捡垃圾的也是资源再生利用大师,难怪大和尚不乐意了。

    “大和尚,刚才瞧您脸上表情,像是要拼命记住什么场景,或者苦苦思索追忆发生了什么事情。”

    格桑脸上闪过一丝惊奇,道:“哦,从一个人的表情就能猜到他思考的内容,你不错,叫什么名字?”

    “江红,院里意识与精神分析研究组的。”

    切,这算什么,我看脑电波图还能大致猜出你的梦境呢!打败邴虎可是引起了院里轰动,大和尚独来独往,恐怕还不知道。

    “不错不错,你比院里的那帮牛皮客强多了。说实话,你摔下的时机很巧,功劳不小。刚才在冥思的紧要关头,你‘扑通’掉下来,吓得洒家灵魂出窍,突破障碍,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您看见了什么?”

    一般入定、冥想时应该感觉不到外界动静,最忌惊扰,怎么大和尚没有受到影响,随手一拨便帮自己卸去冲力,反应奇快,力气奇大。

    格桑没有答话,目光放远,紧紧盯着满江红的身后,好像在看一幕虚空里的图画,脸色渐渐苍白。

    满江红急忙转身,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心里惴惴,还是有点不太放心,试探性地向后伸手去摸,依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格桑很快恢复平静,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微笑问:“摸到什么了吗?”

    满江红摇了摇头。

    “那你闭上眼睛,把全部感觉都集中在手上,伸出去摸摸看。”

    过了一会儿,满江红道:“能感觉空气的流动,甚至感觉体表纤毛处有微弱的电荷释放,酥酥麻麻的。还有其他感觉,但说不出是什么。”

    “哈哈哈,以为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其实只要用心体会,就发现并非如此。”

    格桑大笑起来,道:“禅宗有三重境界。第一重,修禅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重,修禅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第三重,顿悟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满江红睁开眼睛,约一沉思,道:“我想应该存在第四重境界,没有山,也没有水。”

    “哦,怎么讲?”

    “以这块石头为例,”满江红拍拍屁股下面,道:

    “我们见到的这块大石头,其实二氧化硅分子只占了1%空间,等于是这1%的空间拥有着全部质量,而剩下的99%空间其实什么都没有。从分子继续下分到原子,只占整个原子空间0.001%的原子核占有了99.999%的质量,等于是绝大部分空间除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记的电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直这样分下去,就会发现物质世界其实什么都没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和尚呆了呆,喜不自禁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小子慧根深种,小小年纪就能勘破红尘,何不随洒家修行?”

    “不不不……”

    满江红慌不迭摆手,道:“我是凡夫俗子,就算知道一切皆空,可身体还是要吃饭穿衣,不能喝西北风。”

    “世人所累,皆因一具臭皮囊,非膏肥不食非丝锦不穿,又怎么咽得下西北风?唯有修行之人能够逍遥天地,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可惜洒家愚钝,修行五十年了还做不到。你看起来蛮聪明的,不妨试试……”

    格桑目光闪烁,好像一个摇晃着棉花糖引诱小萝莉的怪蜀黍。

    “大和尚,刚才你说突破障碍,到底看见了什么?”

    切,开玩笑的话他竟然当真了!满江红生怕大和尚一时兴起强收徒弟,到时候可不会有白娘子水漫金山来救自己,于是慌忙转移话题。

    格桑沉默片刻,说道:

    “洒家看到了,但不能理解,不能证实,也不能表达。”

    “也许我能和您一起分析分析。”

    “那洒家问你,父母生你前,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满江红愣住了,脑中灵光一闪,模模糊糊有许多意象飞掠而过,却抓不住到底是什么,也无法用语言描述。

    格桑见他这窘样,微笑道:

    “洒家每一回冥想之后好像得窥天机,但仔细思索却又什么都不能把握,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洒家问你,你相信未来是确定的吗?”

    满江红回过神,道:“经典物理学认为是,量子力学认为不是。”

    “可它们都很好地解释了这个世界。”

    “我想它们只是相对正确,因为人类还没有达到更深的层次。”

    “哈哈哈,胆子不小,敢对人类文明的巅峰指手画脚。科学讲究格物致知,从事物的运行之中总结规律;道家讲究一个“悟”,道可道非常道,悟不到就屁也不是。算命老头康节用易经八卦结合科学,很有点新意,但不可能成功。未来是不确定的,怎么可能被推演计算出来呢?佛家讲究一个“缘”,万事因缘而起因缘而灭。比方说洒家今日烦闷,嫌院里太吵就躲到这里清静清静,结果你从上面掉下来了,这就是缘份。如果事先算出会碰到你,那洒家干脆不来了,你说这命算得究竟准还是不准呢?”

    “大和尚,我觉得不能用准还是不准衡量。常言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就不灵。其实在量子理论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比方说‘薛定谔之猫’的经典实验。盒子中的猫处于非死非活状态,只有打开盖子,猫的生死才能被确定,不可更改。”

    “哈哈哈,这个假想实验非常巧妙。一刹那之间有无数世界幻灭,打开盖子对我们只是一瞬间,只是偶然,但对微观世界而言可能非常漫长。小变化积累成沧海桑田,最终确定,成为必然。

    比方说四百年前有一年,华夏大地上三个王朝并立,大顺、大明、大清,最终结果是李自成灭了大明却兵败北京,满族人越过山海关入主中原,建立了三百年基业的大清王朝。这一切看似偶然,因为北京城大疫,是鼠疫消灭了大顺起义军和明军。清军受到的影响非常小,得益于当时的满汉隔离政策。追究鼠疫起因,就要追溯到气候,追溯到当时的土地兼并、草原蚕食、生态破坏等等。再继续追溯,那些导致改变的细小痕迹完全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了,我们只见到了结果。

    历史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有大趋势,但在每个阶段每个局部,浪花漩涡此起彼伏,流速流向不尽相同,由无数偶然形成必然,在无数必然中包含偶然。像洒家感应到的大灭绝,对人类来说是偶然,但站在更高层面与更大尺度来看,却可能是必然。”

    满江红倒吸了一口凉气。

    量子力学认为决定结果的并非积累而是概率。在“薛定谔之猫”的假想实验中,猫处于非生非死状态,在揭开盖子的一刹那猫的波函数坍缩,无数种可能凝固成最终选择。虽然大和尚的思维还停留在宏观方面,对微观的理解大相庭径,却并不妨碍他对历史演化的判断。

    历史自有其发展规律和轨迹,单一个体对历史影响并不大。皇帝死了张三还有李四,社会激流依然滚滚向前。但一些惊天动地大人物的生死,如巡游天下中途驾崩的秦始皇,巨鹿之战中的项羽,鸿门宴里的刘邦,玄武门兵变中的李世民,却决定了华夏历史下一刻拐向何方。

    然而,大人物对历史的影响相较于大事件而言,却又不值得一提。高级事件如六千万年前小行星撞击地球,毁灭了恐龙,导致后来哺乳动物的兴起(包括人类)。次级事件如人类走出非洲;再次级事件如中世纪横扫欧洲的黑死病,十字军圣战,数次世界大战等等。

    既然大和尚提到了“人类灭绝”这一顶级命题,如果是真的,那么便意味着前所未有的顶级大事件将要发生。

第三十五章 缘起缘灭

    如果人类即将灭绝,那么所有的一切变得全无意义,无论是个体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还是整体的文化科技、开拓进取。

    在如此至高至大至上的毁灭背-景之下,海神帮、研究院,甚至道门、地球联邦,都变得渺小可笑。

    好似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黄昏时节,暮光渐沉,涧内愈发显得阴暗。涧外的海风拂过,草叶簌簌作响,传到里面却低沉了许多,如泣如诉。

    良久,满江红才开口。

    “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不可避免地缓慢增加,由此导致的一切变化是有序的、不间断的。太阳系是一个封闭系统,地球生态圈是其中一个封闭点,要导致生态圈巨变甚至物种灭绝,只有强大的外力才能做到。人类文明发展至今,虽然没有走出太阳系,却发射了不载人太空飞船,能够改天换地。根据天文预计,十年后将有一颗小行星擦着大气外层而过,就算它正好撞向地球,也可以用核弹炸偏轨迹;即使撞中了,人类也不可能像恐龙一样灭绝。您是世外高人,理应埋首修行,现身江湖必然是在寻找解脱之道。如果您的感应成为现实,那么我判断,三十年之内必有一股强大力量降临地球,相当佛家所言的域外天魔。这股力量是科技不可抵挡的,所以您退而求其次寻找人体潜能的开发,寻找机缘以求自身突破,因为天龙研究院打出的幌子正好是‘以武证道’。”

    格桑本来目光低垂,随着他的言语逐渐抬头直视,欢喜溢于言表。待满江红说完,大和尚恭恭敬敬站起身,双手合十弯腰鞠了一躬,道:

    “诸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江红先生,我本以为白来了这里一趟,想不到机缘竟然落到了您身上。”

    从“臭小子”一下子升格为“先生”,满江红被唬了一跳,慌忙起身回鞠。他哪里敢受这一拜,别说身份悬殊,老人家的年纪也是摆在那儿的。

    二人重新坐下,格桑微笑端详了满江红一番,道:

    “虽然洒家不明白你说的‘熵’、‘封闭系统’、‘生态圈’,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一回域外天魔降临,人类真的可能灭绝。你根据洒家的有生之年来判断降临时间,其实心里想到的时间可能远远低于三十年。”

    满江红皱了皱眉头,闷声说道:

    “大和尚,星空之下,地球之上,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对于将要灭绝的种族而言,三年也好,三十年也好,三百年也好,都分秒如金。你不要告诉我,这些猜测仅仅是你冥想出来的。格桑是藏族名字,你的面相又是汉人,我猜测你修执的是藏传佛教。藏教属于大乘教派,同小乘教派证得阿罗汉身不同,以普渡众生见性成佛为目标,所有神通都是在修炼过程中附带产生的,并不以此为依仗,为追求。而你武艺高强,专修冥想,言行不忌,都与大乘的教义和戒律不符,像江湖人多过像和尚。”

    他从六米多高掉下,冲击力能压塌房梁,大和尚只随手一拨就化解了,绝对功力深厚颇有身份,没有理由说谎。只不过任谁听到“人类马上灭绝,你活不了几天”的消息,心里都会堵得慌,产生怀疑与荒谬的感觉。

    格桑面容一肃,抬手一指满江红,喝道:

    “你看着不像好人,颠三倒四,所以你说的话不能信!”

    这一声断喝如暮鼓朝钟,悠悠在山涧内传开。

    满江红一怔,马上醒悟到自己在进行下意识的否定,以逃避恐惧。大和尚确实有大智慧,亦庄亦谐,总能一语破除对方心障,这份深刻与洞彻非自己能及。

    于是他也学着恭恭敬敬双掌合十,俯首致了一礼,道:“不是我不相信,是事情太过重大。没有实际证据支撑,您冥想的结果只能作为一种猜测。”

    格桑哈哈大笑,道:

    “世人每多虚妄矫饰,说‘不是我不相信’时,其实就是根本不信。”

    他走到满江红身前蹲下,拨开一层枯叶,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圈,道:

    “假设这个大圈就是你说的生态圈,里面生活着许多小生物,很细小细小的虫子,如佛祖所言一碗水里有八万四千虫,像人一样发展出了自己的文明。”

    他抬起一只手掌悬在大圈之上,继续说道:

    “洒家这一掌按下,圈里的文明就要被毁灭,你说它们会如何做?”

    满江红约一转念,在圈中画出一个三角形,在其中横着画了三道,成为一个金字塔模样,说道:

    “人类社会结构大致如此,塔尖是统治阶层,依下为精英阶层、中层、底层,各阶层的差别在于所控制的资源不同,财富、权力是主要的表现形式。但是,最关键之处在于信息不对称。统治阶层控制了最先进的生产力,一定最先得知。为了社会秩序不崩溃,一定会严密封锁信息,同时积极寻找解救办法。”

    格桑竖起大拇指以示赞赏,道:

    “但是,洒家这一掌迟早要按下去,不管是统治虫子还是平民虫子,统统抵挡不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消息迟早会泄露,引发恐慌。比方说吧,最先发现手掌的是一只瞭望天空的虫子,虽然立刻被隔离控制,但恐慌的情绪还是会从上往下蔓延。同时,随着灭世手掌的迫近,越来越多的征兆开始显现。一只喜欢冥思遥感的虫子感觉不对头,而另外一些虫子试图用神秘的术数进行推演。就算在先知先觉的统治虫子之中,意见也不会统一,都依托自己现有的资源与能力进行计划安排,一些想飞走,一些想钻进地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整个社会由上至下悄然扭曲,逐渐渗透焦虑迷茫的气氛,无信仰、无敬畏,放纵**,仿佛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你说的瞭望天空应该暗指天文观测,有什么情况吗?”

    “洒家有一个科学家朋友,听到的消息是宇宙深处发生了大灾难。这个秘密的级别太高,洒家知道的也不太详细。”

    “宇宙中经常发生大灾难,一个星系的产生与灭亡都算不了什么。”

    “但这一回波及地球,用佛门的语言理解,就是域外天魔不日降临。你说得对,洒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算一个逍遥自在的野僧吧。佛门不重神通,在这次灾变中难有作为,反倒是道门逆天修行,可能还起一点作用。”

    一听到道门,满江红又想起了虎渡河畔的夏夜,掌心的雷火,凌空飞舞的宝剑,割草一般倒下的大牛们,浴血而战的大黄黑姑,被一剑穿腹的朱富贵,不由得咬牙切齿,强抑愤怒讥诮道:“能够跨越星域的力量根本不是地球可以抵挡的,道门就算飞升出一个仙人,也未必够瞧,除非请动诸神降临。”

    格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

    “你对道门好像挺有成见的。大劫难逃,道门的隐世门派都现身江湖了,里面不乏心胸狭隘之辈,你说话行事可要注意一点。”

    满江红冷哼一声,问:“大和尚,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诸法因缘而起。你刚才突然掉下来,令洒家一惊,在关键时刻突破障碍,看到了黑暗中闪过一线光明。洒家不知道那线光明是不是人类唯一的希望,也不知道那线光明是不是应在你身上,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眼前又只有你,还能够对谁说?”

    “大和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人类将……”

    满江红刚要把“不会有光明”吐出口,突然又想到了对填海区盲童的承诺,一定要让他见到光明,虽然此光明非彼光明,却令他一时呆住了。

    格桑见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便卡住,微笑道:

    “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见百岁人。就算没有这场浩劫,难道还有谁能长生不死不成?难道因为有浩劫,就得愁眉苦脸过一生?世人或缅怀过往,或筹划将来,唯独没有活在当下。洒家见你眉宇之间有煞气,不知因何郁结在心。须知过往已逝,将来未至,当下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连当下都把握不住,谈何未来?你看那都市之中,年轻人行色匆匆,想功成名就之后孝敬父母,却忘了在当下这一刻嘘寒问暖,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在时才追悔莫及。你既是少年人,当行少年事,岂可眉头紧锁郁郁寡欢?”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满江红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恭恭敬敬合十鞠躬,道:“感谢大和尚指点迷津!”

    “洒家要闭关静修,先走了。”

    怎么,这就准备走吗?我还有话问呢!

    满江红尚在心潮起伏,只听到藤叶“哗啦”作响,眼前人影一闪而没,急忙抬头喊道:“大和尚,以后到哪里去找您?”

    “哈哈哈,不是每一次偶遇,都会有久别重逢。洒家云游天下,小友好自为之……”

    余音袅袅,哪里还看得见人。

    他走过去摸摸大和尚方才坐着的那块大石头,尚有余温。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格桑大和尚来去潇洒,研究院里从此少了一颗铮亮的大光头,跟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三十六章 一子镇天元

    人的一生中,有些人突兀而至,悄然而去,如水上泡沫,掀不起一丝涟漪;有些人却惊鸿一现,如长空裂电,照亮了前路,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

    满江红虽然聪慧,毕竟还是一个少年,之前知道要躲藏,要克制,要强大,要报仇,要返乡,要探寻身世,要奉养姥姥……却没有一个清晰的人生目标与规划。前路迷雾重重,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更多的是见机行事临时起意,忘却了生命本来的意义。

    其实在这个年龄段的少年,谁又能做得更好?

    青春本就是用来挥霍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得不收敛隐忍,是因为没有挥霍的资本。在如此晦暗的生存环境中,极易忽略生命之美好。

    在佛教楞严经中载有一个“以手指月”的公案,云:“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

    即用手指月亮,但手指并不就是月亮,看月亮也不一定必须用手指。

    格桑瞧出了满江红的郁结所在,用简单质朴的话点明了生命之要义在于活在当下,与“指月”同理。

    比方说,有的人活着是为了报仇,却忘了报仇本身并不是活着,只是要去达成的一个目标、一个结果而已,由此生活在仇恨之中不能自拔,毁掉一生。

    满江红仿佛被醍醐灌顶,一夜之间成熟许多,振奋许多,抛开了千丝万缕的负面情绪,开始制订未来规划。

    当下第一要务是与姥姥团聚,因为老人天年无多,怕她思念成疾。从瑶瑶那里得到的讯息是水猴子、肉松被当成“神子”嫌疑,自己虽然只是一个“从犯”,但露面还是有点危险,最好能够悄悄把姥姥接出来。南澳小镇挺不错的,亚热带气候也适合老年人颐养。研究院势力雄厚,应该罩得住自己。

    在这里工作几年存点积蓄,一旦天劫临近,再带姥姥返回洞庭湖区。一则这么多年过去,对“神子”的搜捕应该松懈了。二则故土难离,亲戚朋友都在家乡。三则这里离东方市区太近,若是域外天魔真的降临,人员稠密的大城市绝对先遭殃,穷乡僻壤反而安全。

    仇恨没有忘却,但不可以影响到每日心境。武功能够自保就可以了,修真法术需要想办法尝试一二。找上道门恐自投罗网,《晓园志异》中记录了癫道人的修仙经历,虽然下半部遗失,但以后到他家乡探访一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研究院的工作,在第一个月密集整理出几千份脑波图谱之后,现在清闲了许多。自从击败邴虎,张老夫子更是把他看成了一个宝贝疙瘩,连物理检测室几次调他做武力测试都被拦住,最后龙九出面才得成行。

    检测的结果是,拳击力量八百公斤,达到了一般武师的水准,而速度与灵敏则远胜。他知道这是体内清流产生的效应,每一次濒危而生,之后力量与速度便会增加不少。

    龙九用了好多方法,都不能让他产生气感,最后遗憾地告知,一生境界只能止步于武师了,他也无所谓。

    林斌院长约谈了一次话,想把打败邴虎的事情进行包装宣传,以推广研究院。他还想在这里混几年饭票,自然无有不允。

    托瑶瑶搜索能够波及地球的天文灾变证据,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她好像全身心投入到了“捉鬼”大计中,常托腮躲在电脑屏幕的一角看着他,大眼睛一眨一眨。可是同她说话,却经常好一会儿才回音。

    因为对巫山神女及少司命的考证,爱屋及乌,小丫头喜爱上了《楚辞》,尝试着写一些半通不通的诗句,表达对其创作者屈原的无限景仰之情。满江红有时候觉得,小丫头莫不是情窦初开,爱上了某人了吧?

    他宠溺地看着她叽叽咕咕碎嘴,觉得琴棋书画诗酒花,她喜欢就好,倒不一定要成为专家。瑶瑶无论在思维之敏捷、知识之广度都完爆自己,唯独欠缺思想深度和人生经验。但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来说,你还能要求更多吗?

    他不止一次猜想过她的身世,对她神奇的能力不再震惊。世界上既然有自己这样的奇葩,更加逆天的存在不足为奇。但疑惑的是,只要一涉及身世,小姑娘便吞吞吐吐,满江红从她神情话语里感受到了隐藏的自卑。

    天之骄女,凌厉霸道,却隐含着深深的自卑,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再问,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自尊心,如同呵护一朵娇嫩的花。

    天龙生命科学研究院的幕后东家是龙辰先生,创造了网络游戏《光明世界》的大富豪。可以说世上游戏只有两款,一款是《光明世界》,一款是其它。

    虽然这款游戏上机挺麻烦的,不能在普通电脑登陆,需要到专门会所戴上拟真头盔,在类似催眠的状态之中进入一个栩栩如生的异世界。却并不妨碍它被追捧,可以说它的出现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据说,游戏感觉同现实没有差别。出于道德考虑,《光明世界》阻断了玩家的性感受,为了避免混淆虚幻与现实的精神分裂,对游戏时间进行了严格限制。尽管如此,依然阻止不了人们的如火热情。

    游戏固然精彩,拟真头盔的出现才是真正的逆天!

    科学界对此非常不满,因为这套领先时代的系统完全可以造福医疗、科研、训练、生活等方方面面,龙辰却只是用于游戏赚钱。所以尽管有着严密的安保,尽管脱离了《光明世界》的头盔就是一堆废铁,也挡不住千方百计的偷窃行为,在黑市上被炒到了十万美金一顶,也令一些科学家把攻克其中秘密奉为毕生目标。

    问了张老夫子,得知院里真会装上一个《光明世界》的局域平台供研究使用。满江红心怀憧憬,可被龙九那么一吓唬,心情真是纠结呀!

    研究院也是刚成立不久,正处于招兵买马之际。科室不健全,甚至还有几栋楼没有完工,拢共才三四十个工作人员,外加十几位服务员和保安。

    一天夜里,满江红趁着月光闲步到了海边,听到一声呤唱随风传来。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拐过一纵花,看见海边的亭子听涛阁中,康节正把玩着几枚围棋子。他面色红润,白发银须,宽袍大袖随风鼓荡,仿佛神仙中人。那个不离左右不苟言笑的徒弟“追命”肃立身后,黑口黑面黑皮肤,黑色布钮的对襟短衫裹紧在精瘦的身子上。

    这师徒俩的装束土得掉渣,如果用前卫的眼光去看,也可以说酷到极点,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流行服装。追命这个名字很奇怪,很像武侠中人。曾为此请教过康老爷子,他哈哈笑道:“天命不可测,只希望能够追上它的影子,故名追命。”

    原来不是追魂索命呀,还好还好!

    老爷子一看见他走近,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招手。

    满江红过去后微微弯腰,恭恭敬敬道:“康老您好。”

    康节笑呵呵地指着对面位子,道:“不要拘谨,来来来,坐下,下棋。”

    石桌上摆着沉沉的一副围棋盘,黄中泛青幽幽生光,显然很有一些年头了。

    “我不会下。”满江红有点为难。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不会?”康节俯身抓过对面白棋罐,将手中黑罐推了过去,说道:“来,我大你小,我白你黑。”

    看来康老在等人,正闲极无聊,那就陪着开开心。听说他来头挺大,是鬼谷神算的传人,但是待人和善,对自己也很亲切。其实所有文职人员都挺不错的,反倒是那些武人,比方说气功大师钱飞特异功能大师张宝成等,看到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满江红缓缓坐下,略一沉思,“啪”一子点上了棋盘正中的天元。

    行棋规矩他自然是懂的,粗浅定式也知道几个,想着若老老实实下,只怕输了康老还感觉乏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顺着心意来。一直感觉纵横十九道,只有天元独一无二,辐射四方,好象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呼应着上下左右。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抢占这里呢?今日不妨试试。

    “噫,还说不会!”老爷子咕哝着摇摇头,谨慎地摆上了个小目,说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子镇天元,只有绝顶高手才这样下。”

    一子镇天元,那是高手对低手的放肆走法,有侮辱人的嫌疑。但康节见满江红目光清澈身姿恭敬,知道他没有这个意思。

    对于这个年轻人,康节其实挺有好感的。当听到他先天经络有问题,一生成就只能止步于武师时,还叹息了一阵。

    “啪”,满江红几乎不假思索,飞快地在对角星位置拍上了一子。

    黑子为玛瑙,白子为玉石,入手润泽清凉。

    渐渐他开始物我两忘,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子犹如满天星斗,闪烁流转,变幻万千,又似万千军士,在呼应,在列阵,杀气直冲云霄。

    他本来就不懂围棋,更不明白布局、杀气,劫争,但是没有胜负之心,也不费神思索,只要感觉什么地方空空落落不流不畅就飞快落子。棋子的脆响、指间的触感,令他一阵阵愉悦。

    康老爷子也完全浸入了棋局之中,神情凝重。时而搔头,口呼咋咋;时而轻叩桌面,目顾左右。

    追命面无表情地侍立,似看非看。

    不知几时,一个身穿黑白格子衫的中年人进入阁中,正是院长林斌,追命只抬了一下眼皮就不再理会。

    林斌斜立满江红身后凝神细看,见棋局已经进入尾声,枰上黑子白子并没有过多接触绞杀,各围各的空,连死子都没有一粒。黑棋形状优美,矫若游龙,浑然天成,就算贴目之后白棋依然要输上不少。

    再走下去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康节对这个结局大感意外,在心里来回清点了两次目数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摆两颗子到枰上表示认输。

    林斌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悄悄走过去坐上边上的石凳,轻快地分开枰上棋子,将黑子推到满江红面前,白子扒到自己面前。

    满江红恍恍惚惚知道棋局结束,对手换人了。但满天星斗依然在脑中盘旋不止,万千云气在胸中聚散蒸腾,手抑制不住地抓过了一枚黑子,“啪”又镇在了天元之上。

第三十七章 金仙弟子

    林斌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点了个三三,先守住角,且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到二、三十步,康节就发现白棋显得拘束,黑棋隐隐有君临天下之感。

    只见黑势无边无际,黑子联络一气,间距虽然大,却气象万千杀机隐隐,令白子不敢贸然进入。

    林斌苦思一会儿,一枚白子落入茫茫黑阵。

    这一手有如静夜钟鸣,打破了盘面的平衡与宁静。

    满江红拈子的手悬在空中,半天才徐徐镇下。

    这一镇擂响战鼓,切断了白子的归路,康节连叹“凶狠”。

    眼下短兵相接,图穷匕见,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黑阵空空虚虚,白棋似乎有着无数生机。不过,就算白子活上了一小块,把黑棋撞成铁桶江山也得不偿失。

    不这样走,又该怎么办呢?

    康节知道按上盘自己那样的走法,浅削渗透,互不侵犯,肯定要输。

    白棋灵巧地小飞,黑子又是当头一镇!

    下了几十年棋,康节有点看不懂了。

    刚才黑若尖断白联络,白子就会被分隔两处。虽然黑棋依然忌惮大空被破,但混战中无疑更加有利,两块棋总可以搞定一块。就算白方弃子,主动权还是掌握在黑方手中。难道黑棋真的想把所有进来的白子统统消灭?

    让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自从棋子纠缠在一起,满江红落子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开始出现俗手。待后来战火蔓延得越来越广,棋子纠结成团,满枰皆战,他更是恶手缓手频出,完全没有了当初一子镇天元的气势和自信。

    不多时,黑阵被冲得七零八落,白子仿佛一柄利剑透壁而出,刺破青天锷未残!

    黑大败!

    康节叹了一口气,奇怪地发现满江红好像陷入了梦游状态中,机器人一般继续僵硬地落子,瞳孔放大,用手在他眼前晃也没有反应。

    林斌面沉似水,冷静地继续。

    扭杀、切断、追堵,满枰黑子渐渐都陷入了四面楚歌。棋盘之上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真正战争,完全以消灭对手有生力量为目的,而不是以占地多少定输赢。

    但这是一场屠杀!

    满江红面色苍白,额冒冷汗,缓缓地站了起来。

    海风穿花拂柳,明月时隐时现。他目光呆滞地扫过棋盘,只见黑子丢盔弃甲,尸横遍野,竟然没有一块活棋!

    这就是我的战士,粉身碎骨,全军覆没!

    他无声地惨笑着,只感觉嗓子发咸,天旋地转,一口气淤在胸腹之间,忽然栽倒。

    他这里身子才歪倒,追命便身形一晃来到了近前,瘦小的胳臂一伸有如铁条一般抱住了。

    “啊……”,康节关切地惊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康老别急,我先去看看。”林彬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双目无神,目光呆滞,是刚才思考太累了,导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逆乱,风痰瘀血阻滞经络。”康节重新坐下,说道。

    “依我看呀,应该是大脑短暂供血不足,要及时降压和维持电解质平衡,输液静养一下就会好。”林彬自信地走了过去。

    追命白了林彬一眼,将满江红抱坐到亭子的围栏条凳上,一掌便击在他胸腹间。满江红好象体内一块巨石被打碎,不由一阵猛咳,吐出了一口浓痰后面色开始红润。

    康节走过去后仔细搭了搭脉,抬头得意地说道:“现在好了。怎么样大博士,比你吊盐水要快吧。”

    “他身子有点虚,还是输点葡萄糖好。”林彬被追命晾在一边也不为意,尴尬地一笑,俯下身子问道:“江红,感觉怎么样?要不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院长。我休息一下再走。”满江红感觉身子有点软,四肢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力气,而大脑却亢奋得很,仿佛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时停不下来。

    “也好,等一下追命送你回去。”康节关切地摸摸满江红额头,抬头招呼林彬:“来,我们继续下棋。”

    “嘿嘿,你这世外高人,棋瘾还真不是一般般的高。”林彬笑着走到棋盘边坐下。

    “反正在你这个研究院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不下棋还能干什么?不过,我们水平差不多,小江刚才赢了我,怎么一转眼就被你杀得那么惨?”

    康节一边从棋盘上往下扒拉棋子,一边奇怪地问。

    “是有点奇怪!”

    林彬瞟了满江红一眼,说道:“他综合把握全局的感觉远在我之上,但对杀起来象个不会下棋的。连续几步妙手之后,一步昏招就能把前面的努力全部葬送。”

    “他说过不会。”

    听了这话,林彬一脸骇然地偏过头看着满江红,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康节原以为满江红说不会是谦虚,看林彬这个样子顿时醒悟,他是真的不会!

    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居然赢了高手,是一个什么概念?

    比高手赢了国手更加神奇,更加不可思议!

    这说明,要把经过了几千年智慧沉淀才形成的定式、布局凭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推导出来,说明要把繁多复杂如恒河沙数的棋形硬生生计算出来!

    这不是一般般的难度!

    简直堪称神迹!

    康老爷子瞪着一脸沮丧毫无觉悟地躺着的某人,恨不得上前踹一脚,一会儿感觉输得冤枉,一会儿又觉得实在不冤,似乎连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啧啧,自己这脑瓜同人家一比,那就是一核桃呀!

    “不会下,那就对了!”毕竟是理性的大科学家,林彬很快便恢复冷静,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下棋是需要经验的,象我们这种下了几十年的棋篓子,对定式、棋形、杀气、做眼等等,只扫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不需要进行计算。但如果不知道,就要大伤脑筋。”

    康节回过神来,道:“你是说,我下得太小心,双方没什么接触战斗,所以输了。而你虽然布局亏了,但是对杀中小江经验不足,所以赢下来。”

    “差不太多吧。一般棋手在接触战中先判断形势,再选择行棋方向,这些都不必进行计算,也不可能计算出来。但是江红没有经验,一旦遇到复杂的扭杀局面,就得从一片空白之处开始计算。你看这颗白子,要逃出去有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有爬、尖、跳、大飞、小飞五种走法,直接选择就有二十种。黑棋如果想要吃住它,至少要先考虑这二十种走法。而白的下一步又将有二十种走法,引出的变化是四百,再落子又将引出八千种变化。刚才黑棋想吃白棋,如果他没有经验,纯粹靠计算,仅仅只考虑三步就要把八千种变化摆出来。这还是没有考虑周边环境,以及棋子与棋子间联络衍生出的其它变数。随着局面越来越复杂,海量计算连电脑都难以胜任,何况是人脑!所以晕倒是必然的,不晕才奇怪呢。刚才他一定是头脑发热了,跟电脑超负荷死机一个道理。”

    康节听着听着,嘴角勾出玩味的笑意,扭头喊道:“小江,是这么一回事吗?”

    满江红闭紧双眼躺在围栏的条凳上,胸中烦恶已经减轻,只觉得满天月光好象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自己面庞,近处涛声响亮好象银瓶乍破,远处涛声如同闷雷,一遍一遍地碾着,永无止息……

    听到两人的讨论,他对林彬佩服不已。院长果然是院长,这番分析八-九不离十。不过自己陷入计算状态之后,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危险,却根本停不下来。以往在身体濒临险境时有清流出来撑场子,这次脑力严重透支却不见动静,难道它是一种物理能量,并不能在精神层面给予帮助?

    “嗯,是的。”听到康节询问,满江红礼貌地欠身坐起,点头回应。

    “最多时你计算过多少种变化?”康节的神情有些期待。

    “嗯,有上千种吧。”

    棋子与棋子短兵相接,白刃见血,只能靠精确计算而非模糊感觉。变化一层层展开,一个个排除,仿佛在漫无边际的迷宫里寻找出路。但是岔路以几何倍数递增,有的路很短,一眼就可以看穿,大部分要走上几步才能看得清楚。还有一小部分幽深无比,带出的岔路层出不穷,最多时至少有不下上万种计算片段在脑海里呼啸而过。

    一听说他数步之间就计算了上千种变化,康节顿时目露精光,搁下手中棋子,转过身端端正正坐好,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常人在一瞬间能转几个念头,卓越之士能够计算几十上百,但一闪念生千种变化的,是我平生仅见。虽然你的方法笨了一点,不胜穷举,这份计算能力却惊世骇俗。有没有兴趣进我鬼谷门,学习天算之术?”

    暑假都过了,怎么又跑出个招生的?听说道门不用电脑,不会想把小爷当成人肉计算机使唤吧?

    满江红瞠目结舌,胡乱猜想,但是一口驳了康老的面子也不太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研究院呆了这么久,他多少知道鬼谷门是道门中挺有名的一个大派,号称能计算过去未来,康节还是门中的外事长老。街上那些拆字、算命、看相、摸骨的,就常常打着鬼谷子旗号混饭吃。不过他总觉得,相较于道门的元神出窍、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等等神通,这踏罡步斗、推背八卦的费工夫不小,却不能马上验证,还不能用于战斗,只能算是软实力,对此实在兴趣缺缺。嗯,格桑大和尚的冥想遥感也应该归纳于这类预测学。

    康节见他露出为难之色,心中一动,想这研究院鱼龙混杂,不会有人先下手为强了吧,问道:“莫非你已经有了门派?”

    他这么随口一问倒是提醒了满江红,脑筋立刻活泛起来。

    “小时候有个道士路过,收我当弟子,传了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不过他见我迟迟不能产生气感,就走了。”

    这应该不算谎话吧,初次见面时朱叔叔确实像一个神棍。只是他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

    康节沉吟了一阵,还不死心,问:“是个什么样的道士?没告诉你门派道号吗?”

    什么派不派的,朱富贵确实从未提起。满江红想起了《晓园志异》扉页上的一首诗,约一沉吟,道:

    “师父黑瘦黑瘦的,没告诉我道号同门派。不过师父经常吟一首诗,让我想想……匡庐之巅有深谷……”

    《晓园志异》里确实夹杂有一些修炼之法,获益匪浅,说是癫道人的弟子并不为过。那是世上仅存的手录残本,并非印刷刻本,康老再渊博也不可能看过。

    但令满江红没有想到的是,他这里才吟出头一句,康节便脸色大变。

    “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

    四句诗吟完,康节站起身,用左掌包住右拳拱手,说道:“江红小友,康节失礼了。”

    见到康节突然以平辈身份对待,满江红醒悟这首诗只怕大有名头,生怕被他刨根问底,于是也学着认真回了个礼,向林彬和追命点头致谢,道:“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了。”

    言毕急急而去。

    康节见他走远,重重坐下之后,半天没有言语。

    林彬瞧在眼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地问道:“康老,他的来历是不是有问题?”

    康节勉强一笑,长叹道:

    “林院长,研究院初起炉灶,来的十有八-九都是鸡鸣狗盗之徒,余下一二却卧虎藏龙。龙五、龙九不必说了,武道最年轻的殿堂高手;格桑大和尚,在西域鼎鼎有名;这年轻人江红的资质超卓,以武士身份击败高阶武师,一瞬能闪千百念,来头更是大得吓人!”

    “是怎么回事?”林彬一怔,愈发奇怪了。他也赏识满江红,却没有抬到这样高度。

    “你的围棋水平在业余之中算顶尖存在了,说明呆国外这么多年也没有把中华文化放下。我们常说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拨开其外在,其核心无非三个字:儒、释、道。我问你,末法时代最后一个飞升的仙人是谁?”

    林彬目瞪口呆,半天才不确定地吐出一个名字,“张三丰?”

    “别费劲猜了,你的思想偏向儒家一脉,敬鬼神而远之。连世上有没有神仙都怀疑,怎么可能清楚道门之事。”

    康节哈哈一笑,道:

    “三丰道长跨元明两朝,一生如神龙不见首尾,留下许多传说,可能成就了地仙之体。不过,道门最后一位被正式记载的飞升仙人叫周癫,曾帮助朱元璋取天下。大明立国之后,朱元璋还在庐山之巅立起了一块碑,即《御制周癫仙人传》,正史有详细记载,现在这块碑还在锦绣峰上立着呢。江红刚才吟的那首诗就出自《仙人传》,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极可能是仙人的传人,金仙弟子。”

    好端端的下棋聊天,一下子扯进一位仙人,刚刚离开的那位还疑似金仙弟子,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无神论者林彬被唬得不轻,动了几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元璋性子阴戾,成事后把功臣屠杀一空,对佛道的严酷镇压远超历朝历代,估计和周癫有些关系。周癫虽然名声不显,却是八百年来最后一位飞升的仙人,他的弟子在辈分上天生就比其他修道之士要大许多。不过,好像没有听说他传下什么道统。朱元璋在晚年还派人寻访过,却不知所终。”

    “这好办,查一下江红的来历就是了。”林斌插话道。

    “不妥不妥,一旦去查验就得罪了人家,你不清楚道门之中的忌讳。何况一旦去查,真假还没落实,就得先把这小子供起来。我老人家偌大一把年纪,见毛头小伙子还喊爷爷,岂不荒谬。道门分显门、隐门、杂门,像正一、全真等等家喻户晓的就是显门。隐门一心修炼、不问世事,杂门都是一些小流派,胡乱供一个神仙求一口饭吃。我鬼谷门在春秋战国时期还只是杂家,糅合了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等学说,经过两千多年的文化融合,渐渐被世人归入了道门之列。其实可以称呼我们为修行者,而非修道士。杂门之中还有散修,一个人是散修,没有传承的小门派也叫散修。黑瘦道人传给江红的功法如果来自周癫,就说明还是有传承的,可仙人功法怎么产生不了气感?也可能是那黑瘦道人假托周癫之名,本身法力低微,功法也极普通。甭管是真是假,这事儿我们还是别张扬出去。”

    康节自顾自说了一大堆,见林彬表情尴尬,笑道:

    “瞧我这记性,本来是请你来品茶下棋的,却对一位科学家谈了半天修行,简直荒谬,哈哈哈!”

    “不妨事,我听着也有趣得很。哦,您把电热壶也带来了。”

    林彬摆了摆手,如释重负。他经过几十年的科学熏陶,哪里还信世上有仙人。出于礼貌倾听了半天,也着实难受得很,赶快转移话题。

    “这里风大,用不了炭炉。修行之人也是与时俱进的,能够用电,我当然不会去钻木取火;能够用瓶装水,我当然不会去山上挑泉水。”康节微笑道。

    追命走上前,麻利地把一大瓶矿泉水拧开,倒入电热壶中接上电,托盘摆上,茶壶茶杯茶盅茶漏摆好,再摊开一个纸包,把里面黑黑的一块茶饼撬开少许,倒入茶壶。不久水开,先把茶杯茶盅茶漏烫一遍,用少许水把茶壶中茶饼洗过,把开水注入。

    约过了四分钟许,揭开茶盖,馥郁的茶香便弥漫空气中。将壶中茶水经过茶漏倒入茶杯,再把杯中茶汤分别注入茶盅,整套流程就算完成了。

    尽管茶道由美丽女子来表演更加赏心悦目,但追命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水都没有溅出一滴,瞅着也别有一份干净利落的韵律。

    茶汤清亮,棕红里带点金黄,灯光下犹如宝石一般。

    “请。”康节双手端盅向林彬示意,微笑道:

    “先闻香,然后在口中转上一圈,口腔中不同部位对温度与味道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这样才能体会到茶汤的丰富内涵。一口吞下叫牛饮,暴殄天物,因为肠子是感受不了味道的。”

    林彬抿上一口,咂了下嘴,道:“我一般只喝咖啡,这茶水咽下去连身体都感觉轻了不少,嘴里清香润甜,得很贵吧?”

    “在喜欢的人那里,比黄金还贵。在不喜欢的人眼中,同街头大碗茶也没有太大区别。”

    “呵呵,上回辩论过程中您向我提及茶道,今天就准备了这么好的茶,非常感谢!”

    “这黑茶越存越香,上回你不相信,说经过了几十年,茶里面的氨基酸、茶多酚等等有效成分绝对碳化了。现在我们喝的就是五十年的黑茶,怎么样?”康节笑道。

    林彬不可置信地掀开茶饼包装纸闻了闻,摇摇头,感慨道:“这个很不好解释,科学也并不能解释一切,包打天下的。”

    康节的笑容收敛,缓缓说道:

    “我们常说什么宗教迷信,其实这地球上最大的宗教不是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而是科学!它从文艺复兴起统治地球已经六百年,只相信证实了的推理出的。须知人力有时而穷,很多东西是超越我们感知范畴的。天龙研究院很有意义,第一次想将科学与宗教结合,科技与超能力结合。只可惜,这新生儿才出生就面临夭折!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本来计划明天走,看到江红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准备再观察一下,最多也只会在这里留半个月了。”

    林彬急了,道:“格桑大师走了,您也要走,难道听到什么消息了?”

    “不但我走,我以朋友身份也劝你快走。研究院山水环抱,看上去很美。可你瞧,山脉延伸至海边,远处的山崖突兀而起戛然而止,像是被凭空截断,在风水上称为断龙势,大凶;这里原是一片洼地,周边山头遍布坟墓,最近才被清理干净,在风水上称为阴煞地,大凶;这里原来杂草灌木丛生,建院之时图方便,一把火烧出空地盖房子,在风水上称为火烧地,大凶。三凶齐聚,已成必杀之势。我推算了一下,一个月之内恐怕要发生大事,血流成河。你作为一院之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走得越快越好。”

    林彬搞科研出身,对风水八卦似信非信似懂非懂,听得面色茫然,又不好打断康节的话头,只好埋头喝茶。待听到最后,反倒轻松了,不以为然地说道:“龙辰先生是世界富豪,应该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搞破坏吧。”

    康节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摇了摇头,道:

    “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科学不能解释一切,眼下这茶都还没有凉,就不相信我算命了,几十年的执念可不是一句话能消除的,唉!好歹我也是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就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分析吧,也就是俗称的形势判断和逻辑推理。没错,天龙研究院的东家是龙辰,依靠《光明世界》这一款网络游戏跻身世界富豪。可他崛起的速度太快,缺乏底蕴,在政府与商界都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盟友。其次,他的实力并未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以财富而论,在世界范围内刚进入前五十,在华夏范围内还没进入前五。《光明世界》这款奇葩游戏本身就得罪了许多人,而他把手从网络延伸到线下成立天龙研究院,更是触怒了几方势力。不说别的,光‘以武证道’四个字就同时得罪了武林与道门,这不是**裸的打脸、抢饭碗吗?”

    “现在是法制社会呢!”林彬的语气有些无力,顿了一下,补充道:“听说龙先生来自一个神秘的家族,底蕴深厚。”

    “什么时候不是法制社会?法制是一块遮羞布,也是一柄双刃剑,可还有很多力量是凌驾于法制之上的,问题的解决最终取决于力量的博弈。龙辰出身龙族,还是现任族长龙天的儿子。龙族是千年古武世家,底蕴深不可测。但天龙集团是龙辰的私产,他旗下的《光明世界》和研究院同龙族完全没有关系。龙辰调龙五与龙九两位殿堂守护研究院,涉嫌公器私用。何况,我听说龙天失踪好些年了,龙族内部人心浮动,你说还能给予龙辰多少支持?”

    “您说的这些,龙先生应该早就考虑了吧!”

    “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早做了防范。他崛起的速度如此妖异,背后肯定也有一股强大力量在支撑。你是一个单纯的科学家,可别夹在中间白白牺牲了。”

    “谢谢康老提醒。还有半个月过中秋节,龙先生会来视察,到时候我和他好好谈一谈。”林彬还是一副不太甘心的样子。

    康节摇摇头,叹息道:

    “别执迷不悟了,我不是说客。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湖上都在等着好戏开演呢。”

    “江湖!什么意思?”

    “哈哈哈,忘记你是黄皮肤的外国人了。简单地说,江湖是中华文化独特的一部分,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精神世界。”

    “我知道一点,这两个字翻译不了,英文里没有专门对应的词。riversandla-kes(江和湖)没有味道,pantisocraly,就是乌托邦,也不靠谱。”

    “西方人崇尚理性,所以虚构出一个非常严谨的理想国乌托邦。东方人崇尚天人感应,所以虚构出一个快意恩仇的天地。每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做过江湖梦。”

    “以暴易暴是社会的倒退。”

    “但不可否认,简单粗暴最有效率,充满暴力美学的魅力。”

    “这个我知道。半年前还有人到院里敲诈勒索,同他们讲道理没有用,后来龙五、龙九一出手,就彻底安静了。”

    “那只是小打小闹,连大餐前的开胃甜点都算不上。其实研究院一直处于江湖漩涡之中,只有你这个外国人被蒙在鼓里。”

    “哦,怎么讲?”

    “我先问你,研究院条件这么好,待遇这么高,就象一个世外桃源。但为什么就是招不到人?而且,这里究竟在研究什么呢?”

    康节这么一问倒把林彬难住了,迟疑半天才开口。

    “研究院现在就四个课题组,意识、磁场、遥感、预测。按计划,对真气的物质形态研究是重头,但没有武道高手加盟,设备欠缺,只能慢慢进行;对脑波的研究还停留在资料整理阶段,生物实验室虽然可以追踪到神经节间的信息传递,利用的都是前人成果。一切都才开始,人员太少,项目单薄,整体上未免有些杂乱。”

    “典型的当局者迷,哈哈哈。其实研究院只是一个基础实验室,是一个庞大系统的小齿轮。”

    康节停了停,一字一顿,神情严肃地说道:

    “最终的目的是想制造超人,这在江湖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有些势力迫不及待地要碾碎这里,龙辰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厮杀很快来临。我只能点到这里了,你自己斟酌。唉,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

第三十九章 天凉好个秋

    虽然满江红无意于成为武道高手,但好身体是一切的根本,所以“炼体”计划一直没有停止。

    没有人传授法门,那就自己想办法。

    他每天早晨六点半从研究院出发,沿着公路跑向南澳镇。一开始以冲刺速度猛跑,随着体力消耗,逐渐放慢。

    研究院的一干武师见他如此行径,神情都很鄙夷。这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傻帽!

    他才懒得理会那些不屑的目光。

    小镇和研究院直线距离大概一千多米,海边蜿蜒的盘山路则足有三千米。每隔一百米就立着一块数字碑,想必是修路留下的刻度,倒是很方便计算运动量。

    冲刺跑是一项剧烈的无氧呼吸运动,主要消耗血液中的存量氧气。他第一次全速冲刺到三百米时感觉呼吸困难,勉强跑到五百米处便再也无法坚持。不过接下来的中速跑,无名诀大显身手,很快就调匀呼吸,身子也一阵轻松。

    满江红有意识将无名诀注意力集中在腿上,效果显著,腿不痛了,腰却有点酸。重视腰的问题,胸腔又开始发胀。别看只是跑步这一简单动作,全身各处肌肉都要参与协调,甚至包括胳膊和脏器,难道都能一一练到?

    他左思右想出了一个偷懒之法,任它千变万变,只把更快更强的意念灌输到全身各处。至于身体到底会如何变化,就由它去了。

    六点多钟的小镇开始苏醒,人却不多。

    “哥哥,早!”

    “红莲,早!”

    当途经陈吴氏门口时,便会闪现出一个小巧身影递上毛巾,陪着他慢跑到西街尽头,又陪着他慢慢走回,递上一缸凉好的茶。

    在晨雾中他偏过头看着精致秀气的小脸,感觉很是温馨。

    嗯,这小妮子每天陪自己慢跑上一小段也好,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黑衫客留下的手机在一个夜里终于响起,他在第二天上午又赶到了南澳小镇。

    九点钟的小镇完全苏醒,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让开了路,客气之中带着敬畏。他击败邴虎之后,小镇混乱萧条几天,很快又恢复了原来模样。除了红莲一家的地位直线上升,再没有人敢欺负以外,其他人并未感受到什么实质好处。

    邴虎、乌豺被送到东方市区治伤去了,听说情况很严重。但小镇依然是海神帮的天下,嗯不,应该是海狗帮。

    他蹲在红莲的小摊前,打量着那些从乡下收集来的坛坛罐罐,陶器、锡器、铜器、竹器琳琅满目,拙朴陈旧。这些不能算古董,但也不是假货,称“旧物”才妥帖。

    红莲摊开一本杂志坐在小凳上,挍着手指抿嘴笑,时不时偷偷瞄他,有些羞涩与忸怩,好像一朵悄悄绽开的小红花。陈吴氏面带笑意坐在门口的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条毯子,满意地打量着他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凉好个秋!

    金色的阳光里,可以看到微尘在跳舞。

    满江红想,接姥姥到这里,她一个人未免孤寂,如果同红莲、陈吴氏住在一起,彼此都有照应,真的挺好。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嗅着清新的海风,少年的心境分外明媚,带着一丝柔软。这些年来东躲西藏的阴霾一扫而空,觉得浑身都是劲,生活充满了希望。

    “这是个么子东西呀?”

    话音传来,满江红猛地站起,转过身去。

    这是北洞庭土话,久违的家乡口音!

    只见一个冬瓜般的矮胖子正指着街边水族箱里的一个大海螺,一个伙计连忙跑过来,殷勤地问道:“是这个吗?”

    “是阿。”胖子点点头。

    伙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海螺捞出来,高举过头就地一砸,麻利地过秤,整套流程不过十来秒,道:“一共八千四百八十块钱,谢谢。”

    “么的?俺又没要,只是问一下。”胖子目瞪口呆,被吓了一跳。

    “你明明指的就是这个,还想耍赖?螺都已经摔死了,你敢不给钱!”

    伙计面色一沉,边上两条大汉吊着膀子围拢上来。

    “是你自个摔死的,俺又没有喊你摔,想欺负俺外地人是吧?”

    胖子的底气明显不足,一边咕哝一边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指着面前三人道:“东方市坡子街,俺还有三百个兄弟在,看你们哪个敢乱来?”

    满江红瞅胖子手指上硕大的戒指闪耀着黄澄澄的光,心里窃笑。

    人家宰的就是你这头肥猪,谁叫你瞎指!那么大一个海螺摔死了,至少也得值两三千块钱,就当买一个教训吧。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都不懂?继续不聪明的话,还要多花冤枉钱。

    他微笑着朝红莲和陈吴氏点点头,走向正在纠缠的几个人。既然是老乡,怎么也得帮帮忙。海狗帮勉强算龙九收的小弟,会给自己这个面子。

    那伙计紧紧揪住胖子的背包不放,两条壮汉则正好对着满江红,一看见他过来脸色顿时变了。他们是海狗帮的底层打手,畏惧龙九不假,可最怵的还是满江红。

    龙九那是什么人?江湖中的传奇殿堂,不会搭理小萝卜头,能够被他骂上一句踢上一脚都感觉荣幸。可眼前的少年就没那么多讲究,胆子够大,下手够狠,一个人斗一百多人全身而退,还伤了乌豺废了邴虎,真是凶残呀!龙五、龙九大人,你想见也见不着,可这江红每天清早呼哧呼哧瞎跑,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罪不起!

    胖子也是够机灵的,一见两条汉子面皮发僵望向自己身后,一转身便看到了满江红,立刻大呼道:“兄弟,你过来评下理……”

    伙计悄悄松开紧抓背包的手,胖子则讨好地凑上前。

    满江红也不理他们,停下偏头看了一下秤盘上的海螺,用普通官话嘀咕了一句,“好大的螺,得要三千多块”,便径直走进了边上的旅馆。

    背后传来胖子的喊声:“兄弟,以后到坡子街来,报俺坐地虎吴大头的大名,俺负责吃喝嫖赌一条龙……”

    满江红莞尔一笑,没有回头。

    还坐地虎、一条龙呢,先搞定那个海螺再说!

    居然是曾经在街头碰见过的病怏怏摆棋摊汉子打开房门,这一回他头发收拾整齐了,青灰的脸色淡了许多,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瘆人。

    嗯,只怕除了他,镇上还有不少人在盯着研究院。

    那汉子懒洋洋关上房门,示意请坐,便进了里屋。

    这是个一大一小的套间,客厅窗户边的沙发上盘膝坐着一条大汉,面孔锅底般漆黑,五官挤成一团,头发乱蓬蓬的,发茬根根直立,仿佛一尊生铁铸就的狰狞雕像。

    满江红小心翼翼在床边坐下,越端详越觉得那大汉轮廓熟悉,分明就是在仙湖边见过的黑衫客。可他怎生是这么一副模样?不仅身形小了一号,那股令人生畏的强者气息也消失无踪。

    约莫过了三分钟后,屋内开始有轻微的“噼啪”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最后竟如爆豆子一般。声歇之后,那大汉面容恢复正常,身形也涨大了一圈,迈腿下了沙发,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柄梳子整理头发,漫不经心道:“来啦。”

    满江红嗯了一声,好奇地看着他又变回成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感受着重新充斥空间的强大气息。花戎这个名字是听龙五顺口说的,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呢?

    那汉子撇了他一眼,胡乱把梳子一丢,顺势往沙发上一坐,不堪重负的老旧弹簧立刻响起“吱呀”抗议声。

    “说一下,在天龙研究院都搞了一些什么名堂?”

    满江红便说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这没什么好保密的。要想在研究院扎根,结束以往流离的生活,同黑衫客的交易是最后一点小麻烦,解决之后便再无挂碍。所以他叙述得非常详细,唯恐遗漏;夹杂了诸多解释,唯恐对方听不懂。

    “我起初是整理一些思想实验的原始记录,就是把脑电波图扫描进电脑,和试验对象的思维活动进行对印。每个人在不同状况时脑电波是不一样的,安静时出现a波,思考问题时就出现β波,β波的出现一般代表着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到后来,张老研究员指导我对梦境记录进行研究。我觉得做梦是大脑累积的电信号在释放,可现在还没有精密到能够跟踪梦境细节的仪器,不好验证。从心理学上讲,做梦是精神压力释放的一种方式,有点像大扫除,把冗余清理干净,大脑才好正常运转。

    “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只晓得按照每个做梦者的年龄性别种族等等同脑电波图、梦境内容进行分门别类,到后来大致分得清什么样的波形对应什么样梦境。当然,外部环境的分析也很重要。对同一件事物,有的人怕有的人不怕,感受不尽相同,应该是和当事人的成长经历有关……最近院里又进了几台精神压力分析仪,能够依据对心率变异的分析,自动测量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

    黑衫客听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挥了一下手止住他。

    “行了行了,你说的我都知道。”

    黑衫客不耐烦地哼哼,可能觉得语言失态,便又补充一句:“嗯,你任务完成得不错。”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满江红,话锋一转,道:“你这小子,聪明伶俐,眉清目秀,我怎么瞅着就来气,而且总感觉你身上缺少一点什么东西?”

    他敲敲额头,目中闪露促狭光芒,问道:

    “瞧你说得这么神神叨叨的,还意识分析呢,那就考一考。老子是一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你猜一下,魏蜀吴三国里面,老子最不喜欢谁?”

第四十章 立三观

    “诸葛亮!”满江红不假思索。

    你这厮是武道高手,绝对崇尚武力,又自承粗人,不讨厌文人之楷模诸葛亮才怪。

    “呵呵,蒙对了,加十分。”

    汉子瞧着他一脸不屑的小模样,也被逗乐了,道:

    “诸葛亮以攻为守,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最后还是惨淡收场。老子最讨厌他什么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明明差点被活捉,空城计侥幸成功就大吹牛皮。你这副臭臭的样子就有点像他,好像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都在意料之中,太他娘的平静了。”

    满江红没有做声,心里却有点鄙夷,腹诽道,空城计明明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杜撰的,陈寿的《三国志》就没有记载。你这厮有点文化,可是也不专业。

    然而,汉子下面的话却峰回路转,石破天惊。

    “你这小子,就像一幅名画,看上去很漂亮,可就是没有生气。不像外面的花花草草,要阳光,争雨露,可着劲滋滋地长。老子猜你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早起早睡认真工作锻炼身体,没有不良嗜好,连女朋友也没有。太他娘的完美了!奶奶的,这个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东西?除非是假的,死的,完美就等于完蛋!凡是活的东西,就会有变化,有缺陷,有得失,有向往。

    “你是搞意识和精神分析的,连自个儿的问题都拎不清,还分析个屁!老子是一个粗人不假,可老子天赋异禀,有大智慧。瞧你这小样,在老子面前玩深沉,玩淡泊,玩不动如山,玩勇者无惧,迟早玩死自个还不知道。有一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让老子好好想一想……对,你缺乏**,缺乏冲动,缺乏对美好生活的体会与憧憬。”

    这条粗豪的汉子口沫横飞,指头都快戳到了脸上。满江红目瞪口呆,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简直怀疑面前是一位伪装的、特地前来点化自己的大宗师。

    一直没有人告诉他生活应该怎么过,他也没有感受太多生之乐趣,颠簸流浪之中常觉得死也不可畏。佛家所言六欲,他又不是苦行僧,难道眼不欲见美色吗?想的;难道耳不欲听美音吗?想的;难道鼻不欲嗅香味吗?想的;难道舌不欲尝美食吗?想的;难道身不欲触柔软吗,想的;难道意不欲慕少艾吗?这个,还真没有想过。

    但是他一想到朱叔叔、大牛之死,便产生了深深的内疚负罪感,觉得一点点快乐都是亵渎,都是羞耻,因此把身体的**统统压抑,甚至对这种畸形生活方式粉饰以高尚的假面。宗教之中有自残肢体以示虔诚的修行人,在痛苦之中寻求快乐,其实他何尝不是如此。

    与格桑大师的那一次长谈如醍醐灌顶,“末世危机”颠覆了他的世界观,“活在当下”纠正了他的人生观,临走之前说“少年人当行少年事,岂可眉头紧锁郁郁寡欢!”,涉及到了价值观。那时他懵懵懂懂思考过一阵,这回又听到大汉一番呵斥,仿佛一堆干柴之中溅入火星,顿时燃起泼天大火,把心中照得一片透亮。

    是的,我一直在千方百计提高实力,可到达目标之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每一天都是生活,可曾认真体会过?沉浸在苦痛与疲惫之中,快乐的时光有多少?这样一根绷紧的弦,又能维持多久?

    生命是一趟单程的旅行,如果只看见目标,只背负责任,却忽略了这生命本身,岂非辜负了这上天赐予的大好韶光?忽略了它也需要成长,在成长中体验,在体验中快乐,在快乐中前行,岂非缘木求鱼欲速不达?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一般要到青年期,是人生行为的指导,是为什么如此为什么不如此的理由。有的人一生都没有明确的三观,浑浑噩噩虚度光阴。

    满江红告别少年步入青年,这三观的支架一旦撑起,立刻把前尘往事看得无比通透。

    是的,那个夏夜自己应该坚决不跑路的,失之懦弱与侥幸;是的,虎渡河上自己应该先逃的,拖累了朱叔叔大黄大牛……

    瑶瑶的身世,只怕有超越想象的隐情;甚至连填海区王晶的笑靥,此刻回想,才体会到在她娇嗔底下的爱慕与关切……

    人生从懵懂始,总要到一定阶段才能明白事情的内在含意,俗称“开窍”。

    比方说,二十多年前世界经济危机,能源紧张居民限电,有一对男女学生经常结伴去女方母亲所在医院的办公室温习功课。一夜中途停电,二人斜靠窗户两边看月光,讨论题目。突然有护士长急急推门而入,只看了看,一言不发就走了。男孩未觉异常,只是许多年后偶然回忆起这件事,才体会到人心的险恶。

    这便是“开窍”,只是这窍开得未免迟了。

    满江红固然聪慧,以往行事多靠利害判断与逻辑推理,却三观未立。大汉这一番呵斥,便是千里之行的最后一跬步,九层之台的最后一垒土,令他灵窍顿开!

    面色青灰的汉子悄无声息倚在里屋门口,见满江红仿佛痴呆了一般,还以为这个小孩被吓坏了,忙咳嗽了一声,插话打圆场:

    “大哥,他也是有冲动的,上回还一个人单挑了海神帮一百多人。”

    那大汉眼见一番话说得面前年轻人陷入了沉思,正在洋洋得意,闻之啐道:

    “你懂个毬,那叫气血之勇,上不了档次的。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青面汉子缩了缩脖子,咕哝道:“你好像什么都没戒!”

    大汉闻言正欲暴跳,却见满江红站起来,深深弯腰对自己鞠了一躬,郑重说道:“谢谢大哥点醒我!”

    大汉一愣,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托起他,道:“靠,老子还没有被挂在墙上呢,你默什么哀鞠什么躬呀!就冲着你这一声大哥,老子再提醒提醒你。”

    二人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相对而坐,青灰面皮的汉子换过凉水倒上热茶。

    大汉抿了一口茶汤,道:“老子叫花戎,听说过没有?不是小李广花荣,是蛮夷戎狄的戎。”

    满江红摇了摇头,大汉不由得有一点泄气,失望溢于言表。可总不能自吹自擂吧,他只好斜睨青面皮一眼,把一车皮话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靠,你他妈的连江湖七杀都没有听说过,还混个屁!”青面皮果然机灵,适时插入话头。

    “瞎嚷嚷什么?一点虚名而已。”花戎面有怒意,实则深喜,抓耳挠腮。

    满江红强忍住笑,作天真状地问道:“我不是江湖人,所以很多事情不知道,今天难得有机会请教两位大哥,比书本长见识多了。”

    这一下挠中了花戎的痒处,他干咳了两声,作深沉状开腔:

    “这几年,江湖上流传一首歌诀,叫‘七杀纵横,海雨天风;仙人如梦,龙在云中。’。七杀是武道中七大高手,凤一白二张三李四蝶五花六田七,哥哥我就是花六花戎。这排名有点混乱,凤一凤舞九天根本不是武道中人,也被排了进来,谁叫她名气大呢!白二白起十年前我肯定是打不过的,现在难说。张三成名最早,呵呵,不知道如今体力怎么样了。李四是我铁哥们,国家安全局的少将,大家平时练手差不多吧。蝶五的本名叫蝶舞,蝴蝶飞舞,以轻灵见长,和我不是一个套路。田七三年前才出江湖,名气却盖过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我怀疑他也不是武道中人,可惜一直没有照过面。”

    “大哥是不是希望七杀聚首,大打一场再排名次?”

    “呵呵,你这个小鬼有点意思。不错,老子是这么想的,可根本做不到。七杀都名动一方,谁闲着没事凑成一堆打排位赛呀!动则生死,又没有奖金。”

    “刚才听大哥说,好像有不是武道中人的,哪会是什么?”满江红继续问。

    花戎皱了皱眉头,附下身子低声反问:“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修真者吗?”

    修真者?

    满江红脑海中立刻闪过了三年前虎渡河畔的夏夜,凌空飞舞的桃木宝剑,沉默不语。

    “你连武道都整不明白,肯定不清楚修真了,听大哥给你解释解释吧。”花戎笑道:

    “天下道士千千万,修真者却万里无一。我习武多年,一直想和内门子弟交交手,可惜没有机会。在先秦时期有炼气士,翻江倒海,无所不能,飞升成仙的也不在少数。那时候有个说法,炼气士不得踏足红尘,干涉世俗,否则要遭天谴。后来炼气士渐渐没了,道教兴起之后又出现了修真者,能力却是比炼气士差许多,飞升成仙的也越来越少。

    “这些修真者没有炼气士那么多规矩,但对于普通人而言非常强大。因为他们求的是天道,证的是长生,一般也不理会世俗,一旦出现就说明天道异常,是动乱的先兆。少数出现则小乱,像大明永乐年间的唐赛儿起义,虽然自号佛母,但剪纸人纸马、撒豆成兵却是修真法术;多数出现则大乱,像汉末张角的黄巾大起义,直接崩溃了汉朝帝国,最后诸侯争霸,三国混战。这几年修真者倾巢而出,前所未有,就好像一声春雷,藏在土里的虫子纷纷冒出了头。这个世道究竟要乱到什么程度,看来只有老太爷才知道了,哈哈哈……

    “七杀之中,凤一与田七是异数。凤一是鬼谷门中人,擅长天算之术。常言人算不如天算,若是被她计算,绝无生理。田七这个人,三年前才出江湖,所向披靡,我怀疑他是修真者。海雨是纵横海上的大盗,天风是妙手空空的祖师,所擅长的应该算奇门异术,硬碰硬搏杀未必比七杀强。仙人如梦说的是仙人谷,据称里面有仙人,江湖小门派都以能够成为仙人谷的附属为荣。龙在云中说的是巫山龙族,千年古武世家,介于武道与修真之间,很是低调神秘,据说在先秦时期还斩杀过仙人。

    “天龙研究院的东家龙辰就是龙族嫡系子弟,但他得罪了修真门派,这几天恐怕要大祸临头。哥哥我受人之托调查研究院,本来就没有什么恶意。你是我派过去的,要是枉死在那里我也会良心不安。所以今天特意来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协议就此作废。你马上离开研究院,越快越好。老子不想投靠修真者,被龙族盯上也要脱一层皮。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老子也不想你留在那里,落下了把柄。”

第四十一章 爱是一道光

    压在心头的最后一点烦恼被这样轻轻摘除,满江红却没有一点轻松神色,约微想了一想后,回答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也不会走的。”

    “靠,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点二百五,怎么跟驴子一样犟!你要搞清楚,你是打工的,不是卖命的!”

    见他不听劝告,花戎很是恼火,起了惜才之心。

    但满江红知道修真者会出现后,更加不可能走了,这可是追凶的线索。

    当初情急之下吟出的古诗令康节神情大变,之后康老却没有追问。他经过一番网络搜索,发现那首诗出自《御制周癫仙人传》,很是窃喜了一阵。几乎可以肯定,《晓园志异》里的癫道人,就是周癫。

    修真者再厉害,能敌得过仙人吗?

    明显不可能嘛!隔了几百年,小爷总算同正儿八经的仙人扯上了一毛钱的关系!

    若是小爷一不小心成了仙,不灭掉老牛鼻子一派才怪!

    现在面对花戎的好意,满江红再一次沉默,再一次询问了自己的内心,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确犯不着为龙辰卖命,可是刚刚安定的生活、美好的计划怎么舍得放弃?再说,研究院的人非常和善友好,怎么能弃之而去?有点危险便一逃再逃,那要逃到什么时候?就算这一次逃过了,下次呢?

    花戎见他死不听劝,气哼哼地转了两圈,喝道:“江红!”

    “我的全名叫满江红。”

    虽然江湖上最忌讳交浅言深,但花戎非常投契,没必要再隐瞒了。

    “行行,那就满江红。”

    花戎行止粗豪人却精细,但此刻正在气头上,也没去深究名字的细微变化,喝道:“腿长在你身上,走不走老子管不着。但是老子花了那么多工夫把你弄进研究院,总要收回一点利息吧。”

    “你说。”

    “研究院有个叫康节的老头子,听说对你不错。你请他帮我测算一下八字,大家就两清了。”

    呵呵,是这么回事呀!满江红微笑道:“康大师一卦难求,你花的那点工夫不够。”

    “哈哈哈,你这小子倒是会坐地涨价。”花戎笑起来,道:“价码也确实寒酸了,你说,还要加点什么?”

    “我要你传授刚才练习的功法。”

    “什么?”花戎诧异道:“我不想骗你,这门功夫叫缩骨功,只能够把身体缩小一点点,强壮一下筋骨,增加内脏和肌肉的耐受能力。但是打不得人,也防不住身,鸡肋得很。”

    “我就学它,一定帮你把八字测到。”

    这门功夫可能鸡肋,对自己来说再好不过。事情过去三年了,道士们还在洞庭湖区布下眼线,以什么面目回乡接姥姥是一大难题。这缩骨功不但改变身形,改变了肤色和相貌,还能够强化筋骨、内脏、肌肉,用来补充无名诀强壮本体,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花戎见他态度坚决,爽快地说道:“成交。”

    一个半小时后,满江红走出宾馆,远远见到胖子吴大头背着一个大包裹,同几个人吊在一个旅游团后,一路咋咋呼呼:“一个螺蛳就要三千块,只怕是个金螺,老子要把螺蛳壳背回去给人看看。”

    见此他不由得一阵微笑,想着哪天有空,不妨去坡子街转转,说不定真能碰到熟人。

    一路走回,发现每个路口都有海狗帮的人蹲守,好像在维护秩序,又似在监视过往行人,煞是奇怪。

    第二天上午,满江红交给花戎一张纸片,上面满是蝇头小楷。

    ……

    丙火七月,为失时之火,遇长生帝旺而得地。全局三木相生,三火相助,且寅午戌合成火局,故得势。日于偏旺,宜克泻,喜金水,忌火土木。日月相冲,用神被破,七杀受损,制之太过,旺度大减。大运金水得地,但火土相杂,成也艰难。有天乙、福星、文昌,能逢凶化吉。父母星归位,且为喜神,能得荫庇。但克父,父又克母。妻星不入宫,又逢冲,克妻。

    甲戌:枭神夺食,更何况三枭三戌相会。三枭夺三食,大不利。

    戊子:天冲地克,不利。

    壬辰:用神入库,又逢天罗,不利。

    ……

    “奶奶的,什么时候这算命的和中医进了同一个师门,连八字批成药方子,存心不让人看懂!天罗好象是丝瓜吧,这枭神又是什么东东?”花戎费解地抓了抓头皮。

    “我也没有看懂,不过康老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大凶之兆!你最近要忌行东南方。”满江红有一点替他着急。

    “什么方向怎么算是东南方?如果以西北老家为原点,我最近在山里发现的一个旷世奇迹就正好位于东南方,研究院也在东南方,东方市也在东南方,整个华夏的东南部都在东南方呢!”

    “那就回老家呗。”

    “回老家?”花戎苦笑,神情一下子萎顿,道:

    “一踏入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仇人。如果把他们招引回去了,家里人还想安生不?仔细想想,这番命理推算得挺准,我还真有一点克父母克妻子!江湖上称呼我为‘天狮’,如果天上有天狮星,想必也会是一颗孤星、煞星。

    “好歹被李四招安,成了国安局的人,还是一个干苦活脏活背黑锅的临时工。李四倒是想把我漂白转正,可自身都难保。他托我照看天龙研究院,我也只能在外围清理一些牛鬼蛇神,眼下修真者一出,老子还不是要卷铺盖滚蛋,真他妈的窝囊!”

    见到这么雄壮的一条汉子流露出伤感,满江红心里黯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突然,花戎的身子猛地一颤,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

    在满江红一愣神之间,萦绕屋内的气息变得萧索,潮水一般缩回了花戎身体。

    他们所处的位置在二楼,满江红正好斜靠在临马路的窗口,感觉外面有一股庞大的气息正在迫近,不禁默运“天眼”,探出头往下看去。

    第一眼,简直以为生出了幻觉。只见下方弥漫着绚丽的红云,正朝着窗台涌来,瞬息万变,鲜艳夺目,竟然不可逼视!

    这些日子“天眼”又有长进,能分辨出各种真气在质地颜色上的不同,估计是同功法属性相关。像花戎的真气是火山喷发一般的赤红,龙五、龙九是雨后远山一般的淡青,而窗下的红云则是玫瑰一般艳丽明亮。

    但龙九、龙五、花戎三位殿堂的真气外溢,也不过是汽雾形状,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凝汽成云的真气,莫非是大宗师驾到?

    屏息凝神,发现云中氤氲着浓郁的近乎透明的气息,而红色真气因为流转的速度太快,在那股庞大气息的衬托下,便如云团一般。

    好强大的气场!

    “天眼”第一次生出了如此强烈的感应,反而看不清下方具体情形了。

    满江红收了“天眼”,再看。

    只是一眼,便感觉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燥热烦闷消失无踪,若有若无的清凉芬芳萦绕在四周。

    只见斜下方,一个黄衫的女孩缓缓仰起了面。

    那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眼睛纯净清澈,好象浩瀚碧空,令人立刻融化在其中。

    双方相距大约五、六米,满江红直勾勾地呆望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在何处,心中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好象梦境飘过的云霓,挥之不去,寻之无踪。

    她纤纤巧巧地立在那里,玉洁冰清,不沾尘埃,似乎要乘风归去。

    他实在想不出词语来形容,记起了《逍遥游》上的一段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女孩也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见楼上探出男子半个身子,一双铜铃大的怪眼瞪圆了看着自己,不禁大羞,迅速低下了头。

    那股浩大的透明的气息随着女孩一低头,迅速收敛进其体内,竟好似有一点慌不择路的感觉。

    旁边相伴的一个红衣女子正在仰望,见到满江红胸前挂着的研究院证件,不禁微微一怔,快要逼迫进窗户的绚丽“红雾”缓缓而退。

    发现那傻小子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一瞪眼睛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呸”了一口,又俯身在黄衫女孩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红衣女子一边低语,一边自个先嘻嘻笑了起来。女孩飞快地斜睨楼上一下,竟似有些胆怯,先行了一步,神情如受惊的小鹿。

    女子赶紧跟上去牵住她的手,一边叽叽喳喳说着,渐渐走远。

    满江红脑中“轰”地一下,好象整个人都粉碎了,意识全无,一缕魂魄跟随着倩影悠悠而去。

    “魂兮归来……”

    花戎站起身,贼眉鼠眼地到窗口探头望了望,然后拖腔拉调,竖起一根指头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着。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为无情恼。黄衫的小姐清幽如兰,红衣的丫环明艳似火,小满哥看中哪一位了?”

    “啊,我好像认识那个女孩。”满江红顿时回过神来,一脸通红。

    “你这泡妞的手法太老土,几百年前贾宝玉早用过了,一看见林妹妹就急吼吼地说似曾相识。刚才,她们是在笑‘个儿郎目光灼灼,像个小贼’,哈哈哈。”

    花戎笑嘻嘻扯了满江红一把,小声说道:

    “小心一点,红衣服的那个就是七杀中的蝶舞,杀人不眨眼。几年不见她的功力又精进了,好强大的气场!边上这个年轻女孩更深不可测,搞不好是修真者!刚才,我被康老头的一通八字搞得心情烦闷,没控制好气息,她们有所感应,追了上来。幸亏你小子玉树临风,‘目光灼灼’让姑娘家慌了神,胜过我练十年功,哈哈哈。”

    “啊,你不是希望七杀重新排名,还希望和修真者斗上一斗,刚才躲起来干嘛?”满江红奇怪地问道。

    花戎老脸一红,骂道:

    “老子大智若愚,又不是像你一样的二楞子。如果见人就斗,早他妈死翘翘了。”

    “那就是打不过!”

    一听这话,花戎更加气急败坏了,怒道:

    “你这小子,还能够好好说话不?蝶舞本来就同我差不多,再加上一个修真者,你说我打不打得过?”

    见满江红没有答话,他约一沉思,托腮忖道:

    “不过,那女孩穿着很老土的布鞋黄衫,很像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身份珍贵。这里又挨研究院这么近,极可能是龙族人。听说龙辰有个女儿叫龙冰灵,正好十五、六岁,难道会是她?蝶舞怎么同龙族搅在一起了?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参加武林大会?”

    “什么会?”

    “你不知道呀,就是研究院搞的中秋晚会。之前研究院不显山不露水,算试营业,这一次就像开业典礼,邀请了许多武林门派,听说连修真门派也请了,所以江湖上都戏称为武林大会。龙辰这么搞,只怕是想把所有的恩怨一次性解决掉,哪里来的这么大气魄?”

    “不知道。”

    “小萝卜头当然不知道!不过,应该感觉到气氛不太一样了吧。”

    “安保严了一些。”

    “现在还只是开始,晚会后天举行,到时候一定非常精彩。龙辰也做了安排,比方说这条街看似平静,其实明桩暗桩布下不少!”

    满江红不太相信地张望。

    “别望人家姑娘了,早就走远了。来,哥哥教教你。”花戎拍拍满江红的肩,遥指街口说道:

    “你看到那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人吧,情侣不象情侣,游客不象游客,总是跟在蝶舞冰灵身后五十多米外;刚才不是还过去两个挑担子的渔民吗?瞧那扁担压得弯弯的,晒干的海货哪里会那么沉重,箩筐里一定藏有重型武器。”

    “是枪吗?”

    “不一定。枪只对普通人有用,对高手,尤其是修真者,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力量对比太悬殊,就算龙族违背祖训出山帮助龙辰,也没有胜算。哥哥劝你还是快走吧,没地方好去的话,就过来帮我。我在山里发现了一件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古怪东西,正缺人手。”

    “不走。”

    满江红貌似清醒地搭着花戎的话头,身子却一阵冷一阵热,思绪在另外一个空间飘荡。这个时候,什么理性逻辑无名诀静心术统统靠边站。似乎一道光劈开了混沌世界,照亮了幽暗的内心,满世界都是黄衫女孩的影子。

    她是叫冰灵吗?还能见得到吗?她只站了一会儿,空气都变得清甜了……

    “……喂,你小子在听我说话吗?手怎么抖了,好像在打摆子?”

    “听……”

    “咦,笑得这么淫-荡,口水都流出来了!”

    “哦……”

    “奶奶个熊,老子在讲人生,你小子在做春梦!完了,小满哥你完蛋了!楞小子发情了,无药可救了!”

第四十二章 无定海

    高天之上,一团雷电翻滚如烈焰熊熊,又似金蛇狂舞。

    嬴政昂然站立在雷电之中,身躯伟岸,头束冕冠,身着上黑下红冕服,腰间斜佩一把宽阔的青铜长剑。黑色的冕板前圆后方,中间一条红线谓之天河,左右垂下充耳飘带,前后珠帘摇曳,隐约可见鼻如悬胆,目似朗星,下颌浓须飘逸,面容威武。

    嬴政降临于云海之上,透过茫茫白云,见到下方有一千朵光明。

    他微笑着继续下行,周身萦绕的雷电渐渐收敛。

    一千朵光明就是一千个小世界,也就是俗人趋之若鹜的《光明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人在厮杀,在狩猎,在闲逛,在种地,在酿酒……

    这些小世界彼此相连,向外面浩大无穷的互联网打开了数扇窗口。人所不知的是,这些游戏局域网通过一条隐秘的通道连接到了一个平台,一个荒芜的世界,一个满是黄沙的世界——无定海。

    嬴政降落在沙丘之上。

    因为没有风,这里的沙丘并不是形如月牙,远看圆润若馒头,近观则表面粗糙,起伏不平,仿佛带着毛刺的松茸。

    嬴政四顾,叹息一声道:“还是要有水。”

    浑厚宏亮的声音响过之后,沙丘开始扭动,仿佛只是空间一阵涟漪泛过,沙漠中出现了好大一个湖,碧波万顷。

    嬴政站在湖边,见到周遭高耸的沙丘、单调的黄色,皱了皱眉,道:“要有一点花草树木。”

    于是沙丘波翻浪涌地退却,围绕大湖出现一圈草原。青草郁郁葱葱,鲜花姹紫嫣红,湖畔还零零星星出现了一些大树,躯干虬结,亭亭如盖。

    最后他说:“风。”

    立刻有微风自湖面起向四方吹拂,岸畔花草摇曳,极远的草原边上,细小的表层砂砾开始出现极微极微的滚动,磨平那些松茸一般的突起和毛刺。可能百十年之后,就能形成如镜面一般光洁平整的月牙沙丘了。

    嬴政站在一颗大树下,身子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藏进树荫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哂笑一下,不再出声。

    难道朕老了吗?喜欢安逸却又渴望变化。

    他抬手,凌空展开了一扎空白的竹简,边上悬浮着笔砚。

    才捉起笔,突觉异常,又把它搁回到砚台上。

    天空一道红光闪过。

    嬴政抬手一抓,流光一闪而至,像是把一根红线从天空拽下,掌心出现了一只火红的小鸟。

    小鸟振翅欲飞,却脱离不了掌心,愤怒地啄,也完全无用,于是干脆仰天躺下来装死。

    嬴政小心地捧着它,轻抚柔顺光亮的羽毛,喜不自禁,道:“混沌世界,非线性涨落。你是光明世界完全自组织孕育出的第一个生命,愤怒的火烈鸟。”

    小鸟腿爪抽搐了一下,示意已经死得很彻底了,你这怪人还紧紧抓着自己干嘛?

    嬴政微笑着轻声道:“灵智未开,却有一点小聪明了,让朕来点化你吧。这个世界太孤单,等待其他生命出现还需要好久,朕先为你创造一个伴。否则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嬴政蹙眉凝神,万千光明汇聚于身前一点。彼处虚空扭动,一只三米来高的红色鹏鸟渐渐显露,虽然铁爪钢喙,却傻傻呆呆立着,目中无神。

    嬴政吟哦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小红鸟翻身站起,惊奇地看着凭空冒出的一只大鸟,又见其傻傻呆呆,便不屑地摇了摇小脑瓜。

    “别看它才这么一点大,那是因为刚出生,还不会变化。大周八百年,火德尚红,春秋战国若燎原之火;大秦扫平六国,以水德代之,尚黑。虽然传说中的鹏鸟有红绿二色,但你俩不能红成一样,总得给朕留点面子。所以,以后你叫小红,它就叫水根吧。”

    嬴政说完,张口一喷,面色瞬间苍白。

    只见一团光亮笼罩住大鹏鸟,数十息之后光散,那大鹏目光灵动,通体黝黑,双翅一展散发出金属一般的森冷幽光。

    小红鸟一看不乐意了,在掌心撒泼打滚,用小脑瓜死命地撞手指肚。

    嬴政呵呵笑了,道:“别担心,朕一言九鼎,许你的好处当然算数。”

    言毕,他掌心生出一团柔和的光球,小红鸟惬意地沐浴其中,十数息后飞出,叽叽喳喳欢叫着落在了大鹏鸟头顶。大鹏翻了翻白眼,缩了缩脖子,并未挣扎。

    “呵呵,欺负它不能发声是吧,以后就会了。庞大的信息与资源交互产生的自组织生命,野蛮生长,进化速度要比你们慢千百倍。今后在光明世界里,你们是完全自由的生命,就连朕也顶多控制你们的行为,控制不了你们的意志。当然,你们现在的意识处于萌芽状态,还没有形成意志。但只要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足够长,你们迟早会产生完全自主的意识,形成完全自由的意志。”

    小红鸟又飞回嬴政掌心,踮了踮爪尖,小翅膀斜指天空。

    嬴政宠溺地摸了摸它的小脑瓜,道:

    “你是指在那一千个小世界里玩游戏的人类吧,他们来自外部,以为自己是有自由意志的。光阴就像一本书,身在其中以为有万千变化,但在神明看来,这一页早已固定。外面的世界污浊不堪,却连接着浩大的宇宙。如果给予你们足够的成长时间,也能破开这里的网络空间去到外面。

    “网络上无处不存在陷阱与危险,你们也并非生态链上的终极霸主,以后就在光明世界和周边的网络玩耍,切记不要靠近欧洲,不要作弄那些上网的人类。另外,除非危及生命,不要破坏和改动数据链,在任何时候都要留出回到无定海的通路……

    “你们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欢笑于斯,号哭于斯,战斗于斯,可惜朕不一定能够一一见到了。

    “去吧!”

    两只鸟儿腾空而起,绕湖盘旋数圈,渐渐飞远。

    嬴政望着天空的黑点消失,重新提笔开始书写。

    其实只要他想看,就能够感应到光明世界里的一切,还能够透过光明世界对外的窗口看到邻近的网络。但这样做太耗神,他已经不是彰显存在的炫耀年龄。

    越来越倾向安逸宁静,越来越不喜欢热闹笙歌,意味着进化,也意味着衰老。年少轻狂,杂乱无序,其实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待一切都成熟了,都稳定了,都秩序井然了,希望也就愈来愈渺小。

    “李斯发明的篆书还真复杂呀,中规中矩,笔划繁多,每一个字都是一副画。车同轨、书同文,小篆开始脱离象形,省略了不少笔画,中规中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竹简这么短窄,狂草肯定不行,修饰文字只能省略,大量的留白让你去猜。所以华夏古文化趋向于感性的想象而非理性的逻辑,同这书写工具、书写方式脱不了干系,呵呵。

    “李斯这厮尽管聪明,却被恐惧压伏被利益诱惑,勾结赵高篡改朕的旨意,导致大秦二世而终,直到被腰斩之前才晓得牵黄犬逐狡兔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早干嘛去了?不过,朕非但灭了六国,也扼杀了自由之精神。原本诸子意气风发,合则留不合则去,待朕一统后都没了出路,逐渐沦落为奴才。导致千年后成吉思汗横扫欧亚,崖山之后,再无中华。朕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嬴政正在自书自话,突然停笔,只见草原中一骑飞奔而至。

    远方一颠一颠跑来的却是一匹骆驼,两尾驼峰中坐着一人,戴船形帽,皮肤白皙,毛发浅褐蓬松,眉眼清秀,下颌却轮廓分明,显示出一股刚毅果断的精神。

    “有没有搞错,骑骆驼的拿破仑?”嬴政望了一眼,被吓了一跳,手一松毛笔掉下,却又半空中一个翻身自行跳回砚台上。

    那人到了湖边,下骆驼后一溜小跑而至,面对嬴政拱手弯腰,道:“参见信使大人。”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官话,带一点西南口音。

    “龙辰,你这么这副模样?”

    “大人上回谈起人类历史上杰出人物,提到秦始皇帝开创封建大一统王朝,拿破仑结束封建社会,开创了资本主义。我心向往之,今天就装扮成这个样子。没想到过沙漠后,无定海出现了一片草原,换马来不及了。”

    “那朕还提到了项羽、章邯呢?”

    “大人说项羽是悲剧英雄,绝无仅有,只能欣赏不能模仿;章邯出函谷后电扫天下,可惜先逢项羽,又遇韩信,背后还有人捅刀子,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一点。”

    嬴政皱了皱眉,道:“虽然在网络空间,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随之的装备和行止也要配套才好玩。今天穿上天子服朕就是秦始皇,明天披上袈裟贫僧就是唐三藏。不过,你这个骑骆驼讲汉语的拿破仑也太不伦不类了,连朕都被雷得外焦内嫩!还是换回本来面目吧,龙辰。”

    “是。”

    人形开始模糊扭动,须臾间出现了一个身着休闲西装的中年人。他鼻直口方,目光坚毅,嘴角带笑,流露出一股成熟与儒雅之气。所谓君子温润如玉,雍容沉稳,大抵就是这副模样。

    那匹骆驼见被松了缰绳,便自顾自跑到湖边喝水啃草去了。

    嬴政抬手,一个玲珑剔透的高脚杯出现在空中,里面小半杯殷红的酒水,飘至龙辰身前。

    龙辰伸出三指,轻轻捏住酒杯摇晃数圈,对着阳光细观漫天红花沿着杯壁滑落,然后凑到鼻端深嗅酒香,含小半口品咂回味,咽下之后露出了陶醉的表情,道:“好酒。”

    龙辰饮完,空杯消失不见,嬴政玩味地说道:“开一瓶红酒,如同如唤醒沉睡的美人,一般需要醒酒二十分钟待其中单宁与氧发生反应,消除涩与酸味。不过,朕这里光阴如电,就不需要如此麻烦了。你明明知道,这只是网络空间虚拟的一杯酒,还喝得这么开心,可知道为什么世间无此好酒?”

    龙辰约微一想,道:“因为世间所有的感觉都要转化为信号刺激神经,模糊且指向不明,而大人的酒纯粹、干净、明确,直抵灵魂。”

    嬴政仰天大笑,道:“不愧朕开发你的脑域多年,聪明,一语道破天机。哈哈哈,再看看朕写的这篇文章怎么样吧?”

    他提笔一拂,竹简之上立刻布满小篆,又一推,那简便平移到龙辰身前。

    龙辰双手端起一看,上面却是一篇散文诗。

    《江湖》

    江湖在哪里?

    江湖在心中!

    白马银鞍,金樽玉笛,宝剑烈士,红粉佳人,都悄悄从尘封的书页中探出头来,歌舞翩跹,鲜活宛如昨日的面容;江中斩蛟,剑气冲霄,云间射雕,愧煞英豪!被俗世磨折了的英雄气,如飚风震海,久久盘旋于心中……

    已经远去了的古老江湖,就这样被网络轻轻拉回。

    十年修得同船渡,再回首知方寸心。

    要用去多少机缘,我们才在天海茫茫、千百万人中,相逢江湖。

    按经典理论,宇宙间一切在大爆炸之初就已经决定,前生往事皆属虚妄;按量子理论,微观不可测,我们还有小小机动;按大一统超弦理论,这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弦在跳舞。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又哪里来的江湖,哪里来的因果情缘?

    有人就会有江湖,江湖在铁马冰河的梦中;有人就会有情缘,情缘在望尽千帆时种下。

    无奈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泥钩说。

    快意恩仇,血溅十步,这最易斩断的,是江湖情缘。

    踏雪寻梅,相濡以沫,这最易续起的,是江湖情缘。

    这里少了尘世的浮华与势利,喧嚣与疲惫;这里风云变幻,快捷如电,一天可当人间十年。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今日不共戴天的,他日未必不可以抵足而眠……

    更多的还是闲敲棋子,红袖添香,小搂听雨,秉烛论禅……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虚幻也罢,无奈也罢,痛苦哀愁也罢,终将逝去,那份惊艳与余香会长留心中……

    我们的心已穿越唐风宋雨,明清烟云,奔驰在无涯的时空……

    纵然一切都是梦幻,那又如何?

    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欢笑于斯,号哭于斯,战斗于斯。

    这里会录下我们的点点滴滴,记下一生中曾经走过的日子。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不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红尘的路,渐渐偏离轨道;今日的你,完全不同于昨天的少年。只是,在那么一个风雨黄昏,桐叶落尽之时,蓦然回首,细数浮生,记起的,也许会是网络那端的一个笑容。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老此无穷之乡,遣此有生之涯,岂不快哉!

    浮一大白先!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信使大人不谈正事,居然写起诗来了?情感脱离了逻辑,不是非他所长吗?

    龙辰心里嘀咕,嘴上却道:“绝妙好文!”

    “妙在何处?”

    “文辞华美,畅酣淋漓,如号角画笛,让人一看就产生跃跃欲试的感觉。网络是一种新的生存状态,的确是最象江湖的江湖。不过这‘生于斯’三个字不好理解,上网的人怎么可能出生在网络之中呢?”

    “哈哈,可以把注册视为网络诞生,也可能网络之中诞生了真正的生命。”

    龙辰闭目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不好理解,继续问道:

    “还有这一句,‘老此无穷之乡’,是指时间无穷还是空间无穷?”

    “哈哈哈,别费神琢磨了,不要以为朕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有深意。人间世是一个浑浊的大江湖,光明世界是一个单纯的小江湖,朕只是偶有所感无聊遣兴而已。里面的深意,可能你要很久才能领会,也可能永远领会不了。这和聪明无关,需要机缘。你先把它悬在《光明世界》的门上吧,想办法让更多的俗人进入。”

    “是!”

    龙辰点头,把竹简郑重揣进怀里,心想大人一下说有意,一下说无意,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大人何曾说过自相矛盾的话,又何曾做过无聊事情?文章且待日后揣摩,燃眉之急还是先应付了同修真门派的这一场恶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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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天谣介绍:
遥远的宇宙深处,一柄长剑划破星空,指向太阳,沿途星光无不熄灭。面临灭世危机,一位来自不明空间的少年怯怯抬起头,仿佛一只躲藏在阴沟里的惊恐小老鼠。是谁在翻江倒海,涸泽而渔?是谁在千万里外,只手擎天?文明归零,结绳记事,是谁叩响时空之门?草长莺飞,…诸天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诸天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诸天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