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邀斗
李火云虽然说的疾言厉色,却深知不是万圣公主的对手,况且万雷山是通风大圣的地头,妖魔鬼怪还不知道有多少,若是孙履真兄妹不肯撑腰,休想囫囵过去。
他见孙履真有些不以为然,忙道:“小圣明察,那玉面公主本是个不孝不慈的人,她老子万岁狐王一死,她非但不守孝从制,反倒招赘了牛魔王入洞媾合;红孩儿修炼三百年,照人类算起来还未成年,却被赶到枯松涧另立门户,这是她作后母不贤。况且大圣奉佛旨上门借扇,她反率了妖兵顽抗,这不是死有余辜吗?”
“混账,不孝不慈犯了哪门子死罪?只许你们上门欺人,旁人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吗?”
明钦见萧摇情注意到他,这回又是替舅舅花千秋讨公道,人家非亲非故的尚且上前,他又怎好袖手旁观呢?及听李火云对花璇卿百般诬蔑,不由怒从心起,从来最无道德的人越喜欢拿道德非毁于人,是所谓以理杀人,比挥刀见血还要恶毒百倍。
李火云睨了明钦一眼,见他相貌文弱,就不怎么放在心上,皱了皱眉,轻斥道:“这里不关你事,休要胡言乱语。支县尉,你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影神图’之类的灵器,莫要让他要外面散播谣言,影响天庭的声誉。”
“这……”
支登天认出明钦就是芙蓉楼中火烧卢有道的修士,不由大吃一惊,他早将明钦的形貌转呈给几个冒牌雷将,四人不但没将明钦唬住,反而露出了马脚,受制于人,这些曲折哪会向他透露。支登天原以为明钦就算没被逮着,也必遑遑不可终日。哪料到会在这里碰上。
“怎么?”李火云察颜观色,心知有些蹊跷。
明钦瞄了萧摇情一眼,捋起袖子笑道:“世姐,原来这家伙就是谋害我舅舅一家的罪魁祸首,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听你方才说什么孝呀慈呀的,想必是个有道君子,今要拿你在舅舅跟前尽份孝心,君子有成人之美,料想道长必当乐意。”
李火云变色道:“原来你也是妖怪一路。”支登天连忙上前在他耳边密语一阵,点出先前那段过节。
萧摇情扯住明钦,小声道:“李火云不足道,孙履真兄妹可不是易与之辈。”
孙履真出来圆场道:“履真此来本是为了通风大圣的四千岁寿诞,大家同属四灵一脉,何必因为些陈年旧事伤了和气,女施主可否看我薄面,放李郡守过去。至于你的事情,还是写成诉状交与天庭公断为好,履真不才,可以代为禀呈,我孙氏并非轻诺寡信的人,施女莫非信之不过?”
孙行者本是个爱惜声誉的猴精,自古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像孙悟空、二郎神这等享誉三界的奇杰也都不能幸免,人传二郎神将乃妹三圣母压到华山下,让她骨肉抛分,为人诟病。孙行者欺兄害嫂,虽不乏人文过饰非,为贤者讳,细索起来亦是难是遁形。孙履真深知其中隐情,当然不想师傅背这个黑祸,若是萧摇情肯赴诉天庭,从此真相大白于天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萧摇情冷笑道:“刚才只说了一条,李火云便心惊肉跳,恼羞成怒。若等我把后两条说出来,恐怕小圣也不乐于助成此事。”
孙履真哦了一声,失笑道:“何妨说来一听。”
萧摇情眼眸宁定,无喜无怒的道:“第二,我要告孙行者和二郎神,仗恃天威破败积雷山、碧波潭两处。师出无名,滥杀无辜。”
李火云一听她要告孙、杨二人,反而长出了口气,乜了乜孙履真,有些兴灾乐祸起来。望向萧摇情的目光也充满了怜悯之色。
天庭向来以律条森严著称,而孙、杨两人却能凭借一身修为,独力与天庭相抗,一个大闹天宫,一个劈山救母,迫使天庭都不得不另眼相待,从而在仙界取得第一流的声誉。一个成了佛门引重的妖圣,一个是听调不听宣的草头王,两人和天庭的关系虽然不是特别融洽,在非常时期却是很可倚仗的,怎么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妖怪轻易得罪。
孙履真怔了一怔,叹道:“这也使得。自古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倘若我孙氏真有过失,也不当自逸于天条之外。”
萧摇情略感意外,转念一想仙家惯会冠冕堂皇的说话,哪怕证据确凿也有的是开脱之法,微哂道:“这第三么,我要状告玉皇大帝和西天如来,以大义之名行不义之事,驱遣爪牙,残害我四灵一脉。”
“大胆。”李火云一口打断,连忙拿出诚惶诚恐的姿态,拱手遥祝道:“方今三界清平,海内晏安,你这妖女不思感恩图报,愿玉帝、佛老千秋万岁,永保皇统,怎敢造作妖言,煽惑风气。分明是包藏祸心,罪不容诛。”
孙履真不悦道:“我一心好言相劝,施女何苦执迷不悟。依你这说法,莫说我力薄难任。放眼三界之中,又有谁人能接你的状子?”
萧摇情淡淡道:“我也极知这不白之冤难以洗雪,‘反也难,顺也难,委曲求全也枉然’。大仇难报却也不必急在一时,但这李火云恶贯满盈,今日休想逃出天去。”
“好,”孙履真点头道:“咱们修道之人终要在手上见真章。便由孙某来领教施主的高招。倘若我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还望施主网开一面,暂且放李郡守走路。”
“你要是输了呢?”萧摇情反问。
孙履真哑然失笑,他也走过西天之路,不知经历过几多艰险,不论修为还是实战经验在三界都是顶尖的,想要碰个对手都不容易,自不信萧摇情有能耐取胜。
陈关保从旁提醒道:“小圣兄弟,这妖女有一个什么‘磁针石’,能够吸附世间金铁,似乎非常厉害。你要和她赌斗,可要防着一手。”
孙履真暗吃一惊,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三界法宝光怪陆离,总有未经见识过的,这却不可不防。一个神妙的法宝往往能当作撒手锏来使用,不动则已,一出则非死即伤,他们师徒都吃过不少苦头,若非身体淬炼的超凡入圣,几近于金刚不坏,难免在阴沟里翻船。
第212章 奏功
话虽如此,孙氏师徒骁勇善战,平生不知会过多少仙佛妖怪,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萌生退志。
孙履真凝思片刻,旋又释然。定海神珍铁可是三界少有的绝世神兵,若非大禹治水后沉入东海不为凡俗所知,声光定不在十三神兵之下。故老相传,神珍铁是太上老君煅炼,后被大禹求去平治洪水,除了被青牛兕大王私携‘金刚琢’收去过之外,一向未曾失手。
由于书史缺略,儒生又不语怪力乱神,虽然盛称尧舜,对当时天人大战的枝节却不得备细。因见神珍铁能长短如意,遂以为是大禹用来测量海水深浅的,恐怕未得事情真相。
自三皇五帝以来,人族圣贤辈出,蒸蒸日上,极大威胁到三界格局,帝挚即位不久,六大妖神联合十二孽龙水陆并进,天皇帝俊竟坐观成败,之后尧帝临危受命,季女瑶姬屠灭十二孽龙,帝俊便公然左袒妖族,派出十大金乌皇子晒死瑶姬。而其间有对人族抱同情态度的要推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是盘古神王和太元圣母化生四大天尊之一,四灵中水族的主神。当年孙行者被黄风怪的‘三昧神风’吹伤,又曾遭遇铁扇仙的芭蕉扇,都是籍着灵吉菩萨的‘定风丹’才有一战之力。从中可看出这定海神针和定风丹乃是一种道理。
龙族纵洪水为害,兴风作浪,人类除了高垒深堑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禹的父亲鲧窃取天帝的息壤构造堤坝,事发后被帝俊派遣火神祝融诛死。流俗以为鲧用堵不用疏,治水无功,似亦未得真实,五行以土克水,修筑堤坝至今都是很实用的方法,绝非鲧获罪的根本。
息壤是帝俊之物,他阴助龙族借故杀死鲧这个能和龙族一较长短的大将,却未料到太上老君送给大禹一定海神针。龙族裹胁洪涛从龙关直下,肆虐九土,大禹开凿龙门,用定海神针化作巨闸截住龙族归路,洪涛成了无源之水,假以时日,自然便散入九州山川,不能为害,水族逆流而上,只有少数能够复返大海,因此有鲤鱼跃龙门之说。
然而这只是‘神珍铁’长短如意之一端,揆其定名宜必有使风涛偃息的威能,俗传孙行者步战为长,水战为短,大约于此神兵的个中奥妙还未能发挥尽致。
孙行者修成正果之后将神珍铁存放在花果山,作为镇山之宝。孙履真得通臂猿的指点领悟其中道机,学成诸般变化,颇知神珍铁的功果,自然不信什么‘磁针石’能和金刚琢相埒,收取他的神兵。
自古修行千年即便未受仙篆都堪称神灵了,若能得高人点拨,成就更加不可限量。当年红孩儿修行区区三百年,都让孙行者大触霉头。论起修行年月孙履真比之万圣公主颇有不如,然而他是佛门真传,因缘授受不比常人。
…………
“既是如此。我就来领教施主的磁针石。”
孙履真抬手从耳朵里取出神珍铁,那神铁迎风便长,化作一条碗口粗细,数尺长短的铁棒,两头镶以金箍,密纹着龙章凤篆,端得是乌金幽沉,流光溢彩。
萧摇情心知不能善了,冷笑一声,手振银叉抢上。神珍铁是出了名的沉重,有一万三千五百斤,这样的兵器只要能施展起来,定然让对手压力倍增。
神珍铁是太上老君煅炼,类似的兵器整个天界也找不出多少,萧摇情的三叉戟逊色许多,接战间也不敢和铁棒硬碰,斗不数合,便有些怯软起来,落在下风。
大凡兵器越重走的越是威猛一路,所谓一力降十会,惯于以拙破巧。孙履真这路棒子却有些不拘常格,大抵孙氏师徒修的是金刚佛力,骨骼虽小,最是浑身神力,不知疲累,当年号称大力的牛魔王都未能以气力取胜,铁棒拎在手上却似稻草一般,疾风骤雨,密不透风,外人看来丝毫察觉不出有万斤之重,千钧之力。
再撑持数合,萧摇情见他来势汹汹,百忙中使个分浪掀波的身法,银叉疾刺退了数步之地,幻了‘磁针石’出来,往道旁的山岩上一引。
孙履真棒法精强,将萧摇情逼的银叉散乱,正要卖个破绽将她生擒活捉,猛见萧摇情掏出一块碧绿玉石微微一晃,一股大力从铁棒上突兀传来,力劈的招式蓦地斜刺里撩了出去,去势如疾箭一般,卟的插进崖边的岩壁中,深几逾尺。
却是萧摇情见他神铁猛恶,不敢用吸字诀,以免收留不住,打出个好歹来,这个斥字诀奇兵突出将铁棒的势头引向一旁,孙履真不防有此,也是‘磁石针’名不虚传,他这两臂间千钧之力都转移到崖壁之上。萧摇情也不追赶,顺势退了两步,拱手道:“承让了。”
孙履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振臂将铁棒从崖上拔出,见萧摇情一副见好就收的样子,也不好不依不饶的胡搅蛮缠。挠着脑袋讪然道:“这……磁针石,果然有些门道。”
李火云做梦都未料到孙履真会落败认输,黑着脸道:“小圣,咱们是天庭仙宦,一举一动皆当以仙家体面为重,怎么能跟邪魔外道讲什么单打独斗。坐看他们左道凶肆。”
月孛星见孙履真面有难色,轻嗤道:“你慌个什么。待我会会她那个什么磁针石。”
说着走上前去,斜睨了萧摇情一眼,有恃无恐的道:“你这妖女真不晓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拦劫天庭命官,若是让你得逞了,天庭的颜面何存?我劝你还是就此罢手为好,我月孛星可不像师哥那么好相与,倘若动起手来只怕你性命难保。”
萧摇情脸色数变,自逃得性命之后她便想方设法寻求法宝向孙行者报仇,好不容易觅得这一块‘磁针石’,有望克制神珍铁,哪知孙行者早已今非昔比,麾下有的是精兵强将,长女月孛星一败华光天王名传三界,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萧摇情暗咬银牙,方要拼死一战。明钦打量月孛星,冷笑道:“你倒是敢夸口,想你们孙氏也是天界名门,怎么只会些车轮战的下三滥招数。”
月孛星绽唇一笑,露出编贝般的细密玉齿,她也不生气,悠然道:“你要是觉得我占了便宜,大可以并肩子一起上呀,若能胜得了我,莫说今日这事悉听尊便,日后遇上了我立马退避三舍。若是没本事,就乖乖让开道路,免动刀兵。”
第213章 刑天颅骨
月孛星眼睛微微一眯,念动真言,掌心盘旋着金光紫雾,倏时现出一个晶莹如玉的骷髅来。她曲指在头盖上敲了敲,仰了仰下巴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明钦行事素来谨慎,暗暗起疑:“不知这骷髅有何厉害?”
道门有一路‘呼名拿人’的本事,源远流长,十分厉害。名就是魂,至少也跟神魂有紧密联系,所以有些中了邪的人,要跑到高处唤他的名字,俗作‘叫魂’。屈原有‘招魂’一诗,便是据此风俗而作。
一些修行者则根据这种原理修炼出拘魂的法术或法宝。封神战时,商纣大将张桂芳最是精擅此道,一呼对手姓名,无不应声落马。法宝则有太上老君的紫金红葫芦,玉净瓶,若是应声答口,瞬时被装了进去,贴上封条,一时三刻化为脓水。
但是这类手段似乎有个问题,若是交手之时不知道敌手姓名,或者叫了名号,对方畏怯不肯答应,这又该怎么是好?
萧摇情显然想到这个破绽,扯住明钦的衣袖,摇头道:“不要随便答口。”
月孛星莞尔笑道:“既然不敢答应,那不是低头认输了吗?其实我要拿你,你答不答应也是一样。”
萧摇情心头凛然,这种呼名道姓的打法多少还有一些前古时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风范,不像后日争斗毒药暗箭无所不用其极。呼名只怕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意思,并不影响宝物的效力。
萧摇情骑虎难下,踌蹰不决。明钦自知修为有限,和孙氏兄妹相较起来,恐怕只有隐遁逃命的份。
“还不散开。”
月孛星面上似笑非笑,掌心在骷髅顶上咚咚敲击起来,明、萧两人首当其冲,只见那头骨的孔窍中烟雾缭绕,一片空澄之色,霎时间仿佛置身于无量高的空际,一阵头晕目眩。
这还是月孛星没有特意锁拿两人的神魂,否则三日内便要神消气散。你道这骷髅为何这般厉害?三界内道法最强的要算神庭中的主神,盘古神王和太元圣母以下,要数四大天尊和八大天神,八大天神:天、地、风、雷、水、火、山、泽。
天就是刑天,刑是型范的意思,天指皇天鸿钧,刑天犹言次天,他本是鸿钧的兄弟,大名鸿烈,爵位自次王。皇天鸿钧逼宫失败,逃出神庭之后。刑天鸿烈和帝俊争当神王,帝俊斩掉了他的头颅,葬到常羊山,常羊,犹言藏阳也。刑天虽然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但是已经无能为力了。
刑天代表的是天之元力,头颅中的神力自然非同小可。华光是佛殿灯芯,火灵之体,若不是这等神物,哪能胜得过他。
萧、明两人接触到刑天头颅的元力,好像置身于没有边际的空域,神魂萎靡难以措力。本来修士上天入地,以泛游四极为乐,不应该害怕高处,但人的承受能力总有个限度,仙道无非是拓展了这个限度罢了,在千百丈的高空任意往来还不算难事,真要到了茫无边际的宇宙又是另一种光景,况且刑天头颅将人慑入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加深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月孛星敲击颅骨信步而走,骷髅孔窍中喷出霞光云气,好像一头莫可名状的怪兽,数丈之内氲氤旋生,有置身云端之感。谭凝紫想要上前助力,稍一靠近便觉得头晕目眩,神魂一阵飘荡。
一众小妖眼见主将被制,离的近的吃醉酒般软倒在地,稍远的怪叫一声,四散窜伏而去。
正在无计可施的关头,半空中蓦的迸出一道神光,砰然打到颅骨上,月孛星如受电击,扭头喝道:“颜舜英,你做什么?”
敢情仙车中还坐着两个人,只是外间两不相让,无暇注意于此,两人似乎事不关己,一直也没有现身,直到月孛星敲击天颅,大展神威,这才挺身而出。
两人都是年轻的美貌女子,正是多时不见的燕秋晴和颜舜英。
颜舜英保护卢有道巡行诸天,因卢有道在芙蓉楼被一把火烧的狼狈,躲在地皇县装病。燕秋晴在县衙任职,和她常有接触,交情便日见亲密起来。
这次支登天率众迎接李郡守,颜舜英是西河帅府将门之女,和孙氏兄妹素常有些来往,当然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两人早前便看到明钦混在萧摇情的队伍里,当着地皇县一干公人的面本不好厮见,可是月孛星祭炼起刑天颅骨这等利器,颜舜英深知其中厉害,怎么好见死不救。
颜舜英也有天眼神通,天眼有五行之质,神妙各不相同。颜舜英眉心有一条淡淡金线,不细看难以察觉,发起怒来能迸射金光,无坚不摧。
萧摇情和明钦被刑天颅骨强慑多时,早就摇摇欲倒。颜舜英以金光震撼法阵,月孛星怀怒收功,燕秋晴和谭凝紫便齐齐冲了上去,扶着明钦一脸关切。
“钦之,你怎样了?”
明钦摇了摇脑袋清醒过来,大怒道:“这猴妹子竟敢暗算于我,看我砸她两锤出气。”
燕秋晴按住他肩头气恼的道:“你给我老实点,不许逞能。”
明钦本有些如梦初醒,闻言看清是多时不见的玉人,惊喜道:“秋晴姐,你怎会在这里呢?”
燕秋晴脸颊一红,轻声埋怨道:“坏小子,你是不是早把我给忘了。”
这时,颜舜英也上前和月孛星说明缘由,“明钦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这刑天颅骨的厉害,难不成真要害他性命?”
月孛星笑了笑,颜舜英是她约来的帮手,自然不能得罪,舜英的父亲可是西河元帅,缓急可调派西河精兵,在这天河界哪个神仙愿意与她交恶。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还有什么揭不过的,只是李郡守要借路上任,还需他通融一下。”
颜舜英点了点头,不知明钦如何又跟万雷山的妖怪扯上关系,这还真是个会惹祸的主儿。
燕秋晴和谭凝紫也算悬空岛上的旧相识,后来荆眉妩被引介入天女门,燕秋晴则和凡间联络另谋出路,分道扬镳之后还没有见过。
“你没事吧。”
颜舜英没好气的盯了明钦一眼,把月孛星的想法说了出来,萧摇情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原本以为这趟下山可以手到擒来,谁知和李火云同行的还有一众高手。后来倒是试探‘磁石针’能否对付‘神珍铁’的意图居多。
第214章 天汉云阶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各退一步,双方讲和了。
明钦和萧摇情道明辞别缘由,她虽是百般惋惜,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李火云和支登天等人坐回仙轿,有惊无险的还往县城行去。孙履真兄妹却是留了下来,他俩是专程为了通风大圣的寿诞而来,李火云同行只是适逢其便,碍于旧情罢了。
颜舜英和孙氏兄妹相交莫逆,兼之她出身灵霄阁,对于妖界的动静也颇为留意,此行是否有些特殊使命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燕秋晴得知明钦要到天女门去,神情顿时有些闷闷不乐,悠悠道:“钦之,我想回家了。”
“回家?”明钦愕然道:“哪儿的家?下界吗?”
“是啊,”燕秋晴悄然叹道:“天界怪没意思的。”
明钦笑道:“从来都说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晴姐来天界也没多久,怎么就动起凡心来了。”
燕秋晴摇头道:“我看这天界中流连不去的,都是心有欲求,衙门里蝇营狗苟,让人烦厌。反不如下界来得自在。”
“这份差事不如意,可以换份别的呀。”明钦忍不住握着她的柔荑,商量着道:“就算要走,过段时间,咱们一道回去好不好。”
燕秋晴面颊微红,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和众人离了十步距离,颜舜英和孙氏兄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谭凝紫则若无其事的站在远处。她心头有些甜蜜,又有些委屈,柔唇微撇悻悻的道:“一向也不见你对我怎么着紧,这会儿又来献什么殷勤。”
明钦心念电转,回想这些天来的曲折经历,俗事缠身固然是有的,对她也委实有些慢待。
“其实我是一刻都不想离开你的,你怎么不信我?”
两人近在呼吸之间,甘言蜜语时几乎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燕秋晴心思大乱,她平日喜欢以豪气自许,结交的也是颜舜英那样的巾帼女杰,可是和明钦姐弟一同行来,患难扶持,感情大有越于男女私情之外的地方,连她自己也分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明钦那些似真似假有些淘气的说话听起来分外受用。
想到附近耳目众多,谭凝紫、颜舜英多半留心着两人的动静,缩手想将明钦甩开,谁知他倒厚起脸皮,笑嘻嘻的不肯放手。
挣拒间两人转到一片茂树后面,地上岩卵遍布,有些绊脚,明钦借势扶着燕秋晴柔滑的腰肢,轻声道:“晴姐,当心。”
“当心什么?”燕秋晴娇啐一声,站直身子,眼波迷离的道:“倒是应该当心你这个坏小子。”
明钦揽着她的柔腰紧了紧,肌肤相贴衣领间透着淡淡的芬芳,目光下视见她丰挺的胸脯微微起伏,情怀激荡下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迢递崖吧。……方才支登天看到咱们关系亲密,恐怕会对你不利。”
燕秋晴有些意动,想了想道:“你到天女门是拜师学道,带上我又算怎么一回事。况且你又没答应娶我,我才不要粘你那么紧,哪天你厌弃我了,我也能全身而退不是。”
明钦听她说的有些伤感,不由眼眶微热,搂紧了她丰腴的身子,默不作声。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来到近处,两人恰好静默下来,一丝一毫动静都听在耳中,燕秋晴赧然推开明钦,整理着衣饰转了出来。
颜舜英站在外间盘桓不定,望见燕秋晴松了口气,谑笑道:“怎么一眼没见又躲到哪里幽会去了,我是否来得太不是时候呢?”
燕秋晴和明钦之间的亲密举动早被颜舜英撞破多次,倒省的在她跟前遮掩。抚了抚发烫的脸颊,若无其事的道:“钦之上迢递崖找他姐姐,我和妩儿也是旧识,托他捎几句话。”
颜舜英笑道:“天女门么?那可是美女如云的所在,你不怕他从此一去就乐不思蜀了吗?”
燕秋晴回头瞄了明钦一眼,抿了抿嘴唇轻哼道:“他敢——”
离情别绪种种惆怅难以分说,只有留待当局者各自体味。
在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眼波纠缠中,明钦和燕秋晴无可奈何的分了手,一个随着颜舜英和孙氏兄妹径上万雷山,一个会合谭凝紫直奔迢递崖。
路上明钦情绪有些低落,谭凝紫性子清冷,即便有所察觉,也不怎么会宽慰人,两人不言不语的,行程倒快了许多。
两界山中山势连绵,相传有十万之多,诸峰林立,难以细数。一路上闷头赶路,行了足有三五百里,眼前山势渐高,气温也寒冷起来,抬眼望去,山峰高矗天际,深入云霄间,层峦雾嶂,难以尽望。
谭凝紫指点道:“这是天汉峰。相传银河之水便是从峰顶泻下,我天女门居于九千余尺的迢递崖上,你随我来吧。”
明钦手搭凉篷向峰上瞭望,只见得云岚窈深,渺可不极,峰头盘绕着五彩云雾,蔚为壮观。谭凝紫对山道极为熟悉,明钦紧随其后,健步如飞,偶尔回头下望,千奇百怪的云彩仿佛触手可及,恍惚间似乎在云端行走。
沿着山道行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倏忽眼前已没有了道路,微茫间只听得波涛翻滚,仿佛从足下传来。
“那里有云阶。”
谭凝紫指点明钦往空际细看,数十丈间无可借力,虚空中飘卷着雪白的云彩,犬牙交错,蜿蜒向不可知的界域。
“小心一点。”
舟行水上,车走街衢,这是凡人眼目容易看见的。空中却没有醒目的标识,若是不识云路,走失了还是小事,倘若误入雷间风漩之中,几何有性命之忧。
谭凝紫乘风御剑,明钦展开凤凰金翅跟着,横掠过宽阔的河水,稳稳落到云阶之上。这云阶也不知是何人开辟,约束在虚空中不即不离,落足有些滑不溜脚,足心饶有弹力,乍一踏上真是不太好走。
明钦两步迈得紧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平衡大失,‘哎哟’一声往河中栽去,惊乱中谭凝紫出手如电,飞快的在他腰间一抓扯落回来。失笑道:“都提醒你了,这云阶有些打滑。”
“果然有些古怪。”
明钦抹了巴汗,心头有些后怕。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银河水,若有个行差踏错可真不是玩的。谭凝紫从小在天女门长大,这云阶是走惯了的,当然不觉得凶险,明钦不知厉害,未免有些大意了,连忙收拾心绪,小心翼翼的揣磨起来。
“没事的,有我呢。”
清冷而笃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掌心一凉多了一个柔若无骨的玉手,明钦微微一怔,扭头正好看到谭凝紫的面纱被天风卷起,皎洁的面容上笑靥如花。
第215章 在水一方
明钦沉下心来,对云阶的奥妙不难把握,只是这云烟浩渺,虚不受力,予人一种不真实的感受,实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云阶上也没有劲风,也没有冷雾,脚下响起恻恻的流水,好像一曲婉转的乐章,分外动听。
过了片刻,明钦又发觉另一种奇妙,云阶似在徐徐上升,用不着举步,自然向天际飘移。
等到心境平和下来,才发觉手指仍缠在一起,四目相对,两人都感到少许不自在,谭凝紫轻轻一挣,绵软的纤手便小鱼般滑了出去。
明钦大感有趣,不觉笑出声来。谭凝紫发觉这个举动太着形迹,娇怒的瞪了他一眼,柔唇微启欲言又止。
“师姐,你听,好像有琴声。”
明钦急忙岔了口,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偶尔有几许琴音散入云间,初时微不可辨,留神静听了一会儿,却渐渐清越可闻。
谭凝紫轻嗤道:“这又何足奇怪,我还知道弹琴的是一个美貌女子呢?”
明钦恍然道:“那操琴者莫非是门中的师姐妹?”
“你不会自己看吗?”谭凝紫没好气的往前一指。
明钦怔了一怔,原来这云阶上升看似徐缓,其实却迅如奔马,只是摆荡舒扬,稳健到不易察觉罢了。这会儿功夫已不觉行了百数十里,远道上现出一个烟雨空濛的亭子,亭中依稀坐着一个云裳霞帔的女郎。
“这是我秦师叔,她和师尊不比寻常。你可要小心说话,不可开罪了她。”
云阶升到近路越发舒缓下来,谭凝紫低声叮咛了几句,一拽明钦从云阶上飞跃而下。
“凝紫奉师命携同明公子回山,见过秦师叔。”
谭凝紫站在亭外,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本来男子有伯仲叔季的排行,女的称姑便可,只是天女门纯一女子立派,格局和世间宗派大略相似,长幼之序也不可不加详。
“紫儿不必多礼。”
女郎坐在亭心的石凳上,手抚琴弦,似乎还沉醉在琴曲的余韵里。听到谭凝紫上前礼见,才收拾情怀起身相迎。
大凡男子总会留意女子的容貌,有时只见侧影,或是惊鸿一瞥,便心觉其美,转见其面貌庸陋,些许美感便荡然无存了。皆因面貌是一人精神所贯注,眉眼肤色、鼻耳唇形,纵不能种种无瑕,也须得恰到好处。
一人之容貌肌肤皆有可观,是所谓天生丽质,再以礼仪范其行止,诗书调其态度,授以声艺乐舞,辅以书画琴棋,世间男子大约没有从风而靡的。
然而这还不过是一个寻常才女,大约态度、举止总还是些细枝末节,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不独男子为然,古来的奇英烈女也莫不广其心志,恢宏其才气,至于嫫母、无盐,丽质得于千万人之下,而光影偏能一扫侪俗,辟易千人,真可见造物无偏私,惟在自树立了。
一人先天秉受之五行,大约都有些偏而不全,温吞者有之,燥烈者有之,凡人若不知涵养约束,任其偏气荡肆,温吞者可能至于鄙猥,燥烈者可能至于暴戾,这和养气之说似是而非,庸人充其鄙猥、暴戾之气以为个性,结果不免要害人害己。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让世间女子怨愤难平的。考较起来,‘才’只是偏气,‘德’是全性,‘德胜于才为君子,才胜于德为小人’,这种看法由来已久,也不独刻削女子为甚。然而男子出身行事,当天下之任,终不能无学,是才是德只能归于见道之深浅。劝女子于不学,大约还是老子无为的旧招数。
方今三界崇尚个性,却不知人心如面之不同,本就是天然都有的。且人人各不相同,不足相羡即不必相师,又何足称道呢?
长久以来明钦遇到过外秀内芬的美人着实不少,譬如谭凝紫的清冷、燕秋晴的劲爽,自有让人歆慕的地方,与眼前这位秦师叔相较起来,便觉多了几分锋芒,时不时刺你一下,不太好受。
这位秦素晖生得粉黛红颜,姿容绝佳。打扮的也很素淡,予人以十分齐整的感觉。难得是既不傲睨,也不娇慵,举止娴雅,语声温和,无一毫矫揉造作的态度,殊不易得。
“近日鹊仙宗和金牛派的道友来门中议事,掌门让我在此迎你们一迎。”
秦素晖打量着明钦,含笑道:“明公子相貌好生俊秀,莫非有纯狐血统?”
“纯狐是什么?”明钦奇道。
“纯狐是四灵中的古老种族。”秦素晖道:“传言龙族有三皇,天皇十三头,地皇十一头,人皇九头。毛族有九头狮,鳞族有九头虺,介族有九尾龟,羽族有九头凤。九是数之极,因此这些九头、九尾的种族都是三界中煊赫至极的存在。九尾狐自名为纯狐,意思是不与别种通婚,虽则可以维护血脉中的神性,传承却也极难。例外的是涂山女娇曾经嫁与大禹为妻,叛夏自立的后羿之妻据说也是纯狐之女,但她是不是九尾血脉就很可疑了。”
“依你这般说来,这血脉真是极罕见的。”明钦纳罕道:“前辈认我有纯狐血脉,想必不是无的放矢吧。”
“也没有什么。”秦素晖淡淡笑道:“只是觉得你能够得到月老遗授,应该有些缘故。”
明钦了然道:“可惜我是师傅捡来的,从小无父无母,难以解答前辈的疑问。”
“不妨事的。”
秦素晖怕他触动心事,心下有些歉然,转口道:“你姐姐前日拜入云师妹门下,大家也不是外人。你今献宝投师,我和掌门师姐深表欣慰。只是诸天论道大会在即,鹊仙宗和金牛派的道友多有往还,这时候引你入门,恐惹有心人注意,滋生变数。是以我和掌门商榷许久,得出一个万全之策,不知公子肯否听从。”
明钦此来早打定主意万事以探望荆眉妩为先,‘比目鱼环’本就是身外之物,暂时寄放到天女门也不妨,至于她们有何考量,只好姑妄听之。
“前辈有何计划,但讲不妨。”
秦素晖面庞微热,反手幻了一幻,慑出一件真丝宝绣的天衣来。天女门乃织女的女儿所创,织作天衣的本事自是天下无双。
一件上佳的天衣好处众多,入水不濡,入火不热,金铁莫伤还是小事,一者可以使凡夫俗子上天入地,一者又是神仙品阶的标志。是以织女下凡休沐,牛郎得了老牛计策,藏匿了她的天衣,织女便无法回天了。
许多神仙并无真实道行,在天界生活全靠天衣,失了天衣便像鸟儿没了翅膀,无法驾云。再者天衣也是神仙的法衣仙篆,若是无此凭借,即便上得天来,天将也不敢放入天门,天帝且要治罪。
第216章 化雄为雌
‘天孙锦’可是天女门的镇派之宝,一般只有入门数年以上,或者立有功绩,掌门才会赐下一件。现在连大门都还没迈入,人家便迎在半路送上一件,真可谓是隆遇了。
秦素晖将天衣抖散开来,招呼明钦道:“你先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明钦大感受宠若惊,迟疑道:“我看这衣裳不是凡物,无功受禄,有些不太合适吧。”
秦素晖笑道:“公子不必谦让,这是我门中的规矩。列我门墙,理当有所嘉惠。”
明钦接过天衣干笑道:“如此,晚生谢过前辈。”
秦素晖轻嗯一声,吩咐道:“你先把旧衣脱了吧,这样穿起来不舒服。也看不出样式。”
明钦大为窘迫,他和秦素晖毕竟是初次相见,怎好当着人家的面宽衣解带呢。
秦素晖故作不知,谑笑道:“我闻‘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公子恋栈旧衣莫非是有情人所赠?”
明钦老脸一红,身上这件衣袍还真是在祖龙皇陵的时候晏轻舞送给他的,盘算起来也没穿多少时日。他胡乱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满口道:“挺合身的,我这件穿惯了的,不如等到了门中再换吧。”
秦素晖望着谭凝紫打趣道:“想必明公子是脸嫩怕羞了,咱们还是背过脸去,免得他春光外泄。”
谭凝紫眼眸含羞,走开两步,别过身子娇哼道:“臭男人换衣裳有什么好看的。”
明钦见两人真个背过身子,这时也不好辩解,连忙去了外袍将天衣罩到身上。秦素晖听到动静,反而转了回来,走到跟前帮他仔细整理。
天孙锦质地轻软,柔若无物,丝缕雪白一尘不染,上面绣着银光闪闪的云纹,光辉绚烂,夺目极了。样式和道袍相若,只是没那么宽松,大约天女门不比寻常道门,对衣饰的美观还是有所讲究的。
谭凝紫也回过身来,偷眼打量,眼眸中光彩连闪,不由噗哧一笑。
明钦见两人神色怪异,更是满心不自在,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谭凝紫若有所思的道:“你这么一打扮,还真像我门中的姐妹。”
明钦愕然道:“前辈你不会想让我男扮女装吧,这可使不得。”
秦素晖忙道:“我门中本不拘衣裳样式,因为很有些百合弟子的缘故,衣着普遍要中性一些。我和掌门商量着让你稍稍委屈一下,因我门没有收过男弟子,门人先入为主,多半也不会怀疑。这样便可以省去许多周章。否则掌门想要引你入门,必得和几位长老互通声气,求得她们的首肯,介时又必须交待你献宝的缘故,人多口杂,日后难免泄露出去,多生事端。”
“此计大妙。”谭凝紫附和道:“钦之,你这样入门,走动起来也方便一些。不然等师尊会过几位长老,还不知牵缠到什么时候呢?”
明钦一听也是,况且到了这种地步,为山九仞,怎能功亏一篑,心想:这师徒三个不知是不是串通好了赚他入门。叹了口气,不放心的问:“中性一点就可以吗?”
秦素晖打量着他道:“发式还要变更一下,喉结的话我可以用幻术帮你修饰,若是打个耳洞,戴上耳饰就更好了。”
“耳饰就不必了吧。”明钦苦着脸道:“我觉得可以这样,你们发髻繁复,即便现在改了,我自己也不会弄,不如戴顶帽子,也遮得过了。”
“这倒好办。”
秦素晖一想也是道理,回到石桌旁边拿起一个皮制的香包,这香包看似小巧,里面却包罗万象,她一边凝眉思忖,片刻便翻出许多胭脂水粉,钗钏头饰之类,看的明钦心惊不已。
“有了。”秦素晖摸出一个摺着的纱帽撑了开来,帮明钦解下纶巾换了上去。又剪了一片生绡贴在喉结上,缓缓揉了几揉,便和肤色一般无二了。
“到了门中你就说是我甥女,有什么关节都由我和紫儿帮你遮掩。”秦素晖叮咛了一声,沉吟道:“这声音是很难装的像的,且言多必失,就委屈你装个小哑巴吧。我这里有一颗‘还素珠’,你含在嘴里,免得一不小心开了口露出毛脚。”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粒萄葡大的雪白珠子,促狭的道:“来,张口,姨姨喂你糖吃。”
明钦脸颊微烫,不觉张开嘴来,秦素晖不疑有他,笑容可掬的将‘还素珠’送入他口中,明钦吞的快了,嘴唇飞快的在她指尖啄了一下。秦素晖呆了一呆,雪腻的玉颈都粉红起来,连忙低头整理起皮包,心头砰砰直跳。
谭凝紫将两人神态看在眼里,走近明钦身边,轻咳道:“秦师叔是师尊的密友,你能够投在她的门下,也是一场好机缘。”
明钦咀嚼她话中的意思,渐渐明白过来。敢情这秦素晖是掌门禁脔,估摸着也是一朵百合花,这等迥绝俗尘的美人竟然不喜欢男人,着实是大煞风景。
秦素晖摆弄出那些胭脂水粉或许想要给明钦描画一番,闹出这一番尴尬,顿时收敛起嘻闹之心,明钦也如获大赦。她收拾起瑶琴、皮包给这个便宜外甥拿了,三人登上云阶,直奔天女门而去。
…………
诗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似乎这牵牛、织女两星乃是一双情侣,为何后来又有牛郎、老牛,而老牛大有神异,施展手段助成他这段婚姻,中间必然大有缘故。
织女又叫天孙,即是天帝的孙女。看官现在当知天帝并非万世一系,彰明较著的有皇天鸿钧、天皇帝俊、东君大羿,泰皇帝尧,昊天玉帝,推究起来,织女应是皇天鸿钧的孙女,宙斯的姐姐。因为他父亲和皇天一道叛逃神庭,未能在位,所以织女的封号不称公主,直言天孙。
牵牛星本是河鼓上将,深受鸿钧倚重。皇天失位后,被黜落下界,化为老牛。其后刑天鸿烈和天皇帝俊争夺神王,无暇顾及织女,老牛因趁她下凡休沐之机,促成她和牛郎的一场姻缘,远离神庭争斗。
但是织女掌握‘云锦天衣’的技术,无人能够取代,古书上说,她嫁人之后废了织纴,这才被责令归天,只许她一年一度相会。嗣后,牛郎披上老牛的皮,追到天上,这也可见天衣的不凡,而老牛是河鼓上将转世,不可再得,织女能将云彩织成天衣,取之不尽,亦可见地位的重要,难怪天帝之位数易,而织女之任不变。
这段故事中举足轻重的要算西王母,她虽然有些狗拿耗子,倒也不全是无的放矢。牛郎趁着人家洗澡的时候把衣服藏起来逼婚,这也真够猥鄙了,若不是看在已经有了儿女,且最后鼓起勇气披着牛皮追到天上,西王母断然不会法外施恩。
其实也不独牛郎为然,中夏一些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男子往往是猥鄙有余,无甚可称,牛郎织女、白蛇传、孟姜女、梁祝齐名并称,女的尽是光彩耀人,男的多半百无一用。一者可能世间本就郎才女貌的不多,有道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取仙女’。且门当户对,人才般配的不易引人同情,王子灰姑娘,女神穷diao丝,更能让人憧憬。再者,帝王将相的故事泰半编入正史,稗官野史仅是拾遗补阙,意旨有别,内容自也和正史大不相同。
第217章 穆穆
天阶徐徐升到尽处,面前现出悬崖平地,着目遍是奇花异卉,瑶草茂树,蜂蝶翩然花间,足有枫叶般大小,群鸟徘徊树上,叽喳鸣叫,毫不畏人。
山峰上气候和暖,如入世外桃源,果然是神仙界域。
明钦随着两女往花树间行去,中间有山石铺砌的道路,蜿蜒迂曲。行了数百步,转过两重牌楼。前方现出一片竹林,林木掩映间可见许多清整的房舍,天女门多年经营,弟子虽然不算太多,局度气象已是难得了。
仙家来去自如,自然不必搭甚围墙,四面惟以花树栽植,点缀颜色。
几十个弟子三五成群,有的讲论剑艺,有的推抨斗棋,有的蹴鞠,有的投壶,笑语盈耳,很是热闹。
明钦暗暗纳罕,心说:“这天女门不研习针黹女工,怎么玩的有声有色的。”想要问个仔细,嘴唇微动陡悟含着东西,只好把话语咽了回去。这‘还素珠’也是件灵宝,含了一会儿便觉得舌底生津,神清气爽。又想这物事是不是秦素晖自己含的,想到这里,不由心头微荡。
“我带你们去见掌门。”
秦素晖知会他一声,引着两人往众弟子玩闹的间隙穿行而过。一些弟子瞅见三人,连忙向秦、谭两女打招呼,对明钦的来历亦是纷纷揣测。
场中有三五弟子穿着紧衣短打,踢一只毛毬,往来翻飞,好似穿花蝴蝶。中间那少女一身红装,头系抹额,精致的眉眼满是专注的神色,雪白的脸颊上微现细汗。她身段窈窕,两条**尤其修长,纤足连踢,腰肢轻摆,活力十足。胸脯鼓鼓囊囊的很见规模,随着弹跳动如幼兔,绝是个艳光照人。
明钦瞧的眼热,不觉腰间一痛,却是谭凝紫冷不妨的拧了他一记,低斥道:“你不看着道路,两只眼晴贼兮兮的乱瞄什么?”
明钦想要辩白,偏是嘴里含着珠子,这才体会到哑口难言的苦处来,轻哼一声,表示不服。
那红衣少女踢罢多时,围观少女称扬不尽,她心中得意,一式‘海底捞月’将那毛毬踢飞出去,娇呼道:“叩叩,接着——”
旁边一个模样娇小的少女正在欢欣鼓掌,不妨她一脚踢了来,慌忙挺着胸口去拦时,那毛毬去势甚疾,早从她肩头飞了出去。
红衣少女泄气的道:“这么大胸都接不住,笨死了你。”
明钦三人刚要转过花丛,不妨那毛毬斜刺里飞了来,秦素晖刚好和几个弟子言笑晏晏,无所察觉,眼见就要砸到她后背上。明钦一眼恍见,连忙一个疾跃,飞身将毛毯挡了下来,毛毬在胸口一磕,已是强弩之末,随意用膝盖掂了两下,脚弯一勾踩到地上。
秦素晖突觉得背后欺近一个人,也是唬了一跳,红衣少女几个眼见出了祸端,都慌忙跑了来,一个玄衫女子在几人中算是年长的,连忙上前告罪,“抱歉啊,秦师叔,差点惊了你。”
秦素晖紧了紧黛眉,摆手道:“你们去玩吧,小心一点。”
玄衫女子应了一声,走到明钦跟前捡起毛毬,疑惑的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莫非是鹊仙宗的师妹吗?”
秦素晖接口道:“她是我外甥女,今后也要投在门下。你们师姐妹多亲近亲近。”
“那是自然。”玄衫女子笑道:“我叫陈庭芝,掌门师尊坐下排在第二,不知新师妹怎么称呼?”
“她姓花,花明钦。”秦素晖轻咳道:“她幼时得了场怪病,落下聋哑之疾,从此口不能言,我还要去面见掌门,就不多谈了。”
人说姓氏有雅有俗,花这个姓要算沾些脂粉气的,秦素晖灵机一动,还真是无甚破绽。明钦心想舅舅姓花,不知师傅为何弃而不用,或许妖界本没有这许多讲究。总之随母舅姓氏也说得过去,并不算谎言欺人。又道:你只让我装哑巴,现在怎么成了又聋又哑,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别人问起我哑语来,我可是不会。
陈庭芝愕然半晌,唏嘘道:“花师妹相貌如此灵秀,竟然是个哑人。真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她生得齿白唇红,容貌颇美,兼之有一种沉静的风度,言语温柔,耐人寻味。虽则比不了秦素晖、谭凝紫的风格独至,和红衣少女倒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明钦见她眉目含情,态度可亲,暗道这莫非也是一朵百合花,对我一见钟情了不成。可惜姑娘我是个哑巴,可要减色不少。陈师姐一番美意只好付之流水了。
红衣少女从陈庭芝手里接过毛毬,娴熟的掂了掂,唇角轻轻一勾,脆声道:“掌门这会儿正跟鹊宗、金牛两派的客人议事,怕是见不了你们呢。这位花师妹瞧起来是个会家子,何不与我们一起踢几脚耍耍。”
秦素晖微笑道:“她只是生性憨直,手脚麻利些罢了。哪里是穆穆你的对手。况且她初来乍到,我还有许多事情要交待,以后你们师姐妹同师学道还怕没有机会玩耍吗?”
“也罢。”穆穆睨了明钦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既然人家不肯赏脸,那就当我没说。”
看着穆穆等人来回传踢着毛毬走远,秦素晖暗暗松了口气,招呼明钦走开几步,才低声道:“穆穆是清绝掌门的侄女,穆家是七曜府中的显贵,她祖父为‘摩夷八老’之一,穆穆天资聪颖,修为不俗,可是下任掌门的有力人选,因此和紫儿不太合睦,你最好回避着她一些。”
明钦讶然道:“若是穆穆做了掌门,这天女门岂不成了她私家产业,可是穆家这般显赫,谭师姐怎能与之抗礼?”
“上一科紫儿代表本门出战‘诸天论道会’,争夺‘重明铠’,结果铩羽而归,门中免不了有些飞短流长。尚幸‘重明铠’终了无人夺得,也见是主会邀请的守铠高手神通精强,输与前辈名家倒算不得丢人。”
秦素晖瞄了一眼神情汗惭的谭凝紫,沉吟道:“今科论道会又是一个绝大变数,若是派中能有人奔逸绝尘,一举摘得‘重明铠’,掌门之位就十拿九稳了。”
谭凝紫默然无语,眼眸中神色变幻,复杂之极。
秦素晖轻柔一叹,满目怜爱的道:“紫儿从小就天分极高,十几岁上就突破天人境界,本门十大神通并习两种,比起清绝掌门当年也不遑多让。但是‘诸天论道会’的规则有些不近人情,只以修为境界化分对手,而不论其它。也是门中没有恰当人选,小辈中自然以紫儿超逸群辈。只是论道大会纵横三十三天,包罗三教九流,紫儿的阅历和临敌经验都嫌不足。后来又因为遗失‘天孙云锦’自责太甚,以致生出心障,至今未能突破真人境界,殊为可惜。”
第218章 惊鸿
正所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前科论道会时天女门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谭凝紫能在天河界崭露头角足以使本门提气,自然被寄予厚望。这回许多师妹都迈入天人境界,穆穆更有天人八重的修为,背后再有穆氏这样的名门支持,夺取‘重明铠’的希望便大上许多。介时若因名额有限门中长老左袒哪个便是未知之数。
再者前科闭会之后,许多选手都突飞猛进,进入真人境界,谭凝紫其时年纪虽轻,却只排在八强之后,今科若和一众天人境选手争强赌胜,岂不是泯然众人,其情何堪。
谭凝紫强笑道:“紫儿不肖,辜负了师尊和师叔的一片厚爱。荆师妹根基极佳,又得云师叔悉心传授,此次‘论道会’足以代本门出战。穆师妹更有大才,若她能夺得‘重明铠’,掌门之位自该由她来坐。”
嘴上虽这么说,任谁都能听出言外的失落之意来,秦素晖柔唇微启,还要宽慰几句。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回廊下面,几个绣衣背剑的女弟子侍立在议事厅外,透着闭掩的窗门隐约可以听到人声。
“两派都来了什么人?”秦素晖招手将一个女弟子唤到身前,她和穆清绝为了安置明钦可谓煞费苦心,后来得了两派的拜贴,才快刀斩乱麻的定下计策,还没来得及和访客照面。
“回禀师叔,是青牛派的轩辕道长和鹊仙宗的惊鸿仙子及一些门下弟子。”回话的女弟子一张圆脸,肤色白净,也是穆清绝的亲传,和秦素晖十分熟悉。
谭凝紫黛眉略紧,接口道:“来的可是在接天崖看守‘月绝书’的轩辕弥明?”
“正是。大师姐如何得知?”
“有过一面之缘。”
谭凝紫连忙和秦素晖递个眼色,将明钦悄无声息的引入门中,本就是为了防备青牛等派有所察觉,轩辕弥明眼光老辣,若是跟明钦一照面,难保不认出他来。
“既是如此,我们呆会儿再过来吧。”
秦素晖也没料到两派的来客中竟然有明钦的熟人,当即示意两人转身就走。
谁知刚迈出两步,议事厅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一个眉目清丽的小道姑跳了出来,扯住一个女弟子的衣袂忸怩的道:“师姐,借问你家的茅房在哪里?”
“小师妹可是要方便?”那女弟子见她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忍不住笑着打趣。
小道姑似有所察觉,盯了她一眼,撅着小嘴不吭声。
随后几个男女陆续走了出来,大约会议是散了。
轩辕弥明形貌威猛,一副猥髯不怒自威,站在一群妙丽女子中间分外显眼。
鹊仙宗的弟子都穿着五彩霞衣,宽袍广袖鲜艳夺目。步趋之间好似行云流水,翩跹可喜。
嗣后两个姿容绝佳的女郎并肩走出,低声谈说。左首的女子不过三十许人,一身灿烂云锦,白如霜雪。肩若削成,鬓似刀裁,满头乌发绾作一个道髻,插一条白玉簪,丝缕不乱。脸庞好似美玉雕成,瑶鼻挺直,唇线紧抿,透着一股端谨的味道,眼眸大而有神,眉飞入鬓威严十足。
右首的女郎亦有风仪,穿的是淡金色褙子,绛红的绮裙系到腰肢,更显得腿长腰细,不盈一握。头上梳着朝云髻,光洁的眉心点一个梅花妆,杏眼桃腮,透着一股清媚之意。
看两人的打扮不难看出左边的是天女门掌门穆清绝,右首的自然是‘惊鸿仙子’檀照夕了。
“这不是秦师姐吗?既然来了为何过门不入呢?”檀照夕唤住秦素晖,似笑非笑的道:“莫不是照夕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秦素晖淡淡道:“惊鸿仙子风华绝代,天河男儿无不折腰。若说得罪哪个、仙子又何曾放在心上。最近听说仙子要和戏家公子谈婚论嫁,真是我辈的幸事。”
这番话看似恭维,暗里却讥讽檀照夕作风不佳,且从温柔娴雅的秦素晖口中说出可见怨愤之深。
檀照夕莞尔一笑,颜色不变,悠悠道:“我们女子纵然如何神通广大,才艺不凡,终要找个如意郎君才是安处,世人抛绝五情无非为了求仙访道,我等仙家又有何求?师姐就算恨我,也不能把从前的所为翻悔改过,何不省下心力重新为自家打算呢?”
秦素晖料不到她言语开通起来,若是一味横眉冷目倒显得自己心胸不广了,微微哂道:“仙子今要飞上枝头,成凤作凰,识度竟也今非昔比了。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呢?”
檀照夕叹道:“师姐说我是富贵易心,又怎知不是前度错看了我呢?”
穆清绝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机锋,“红绡、雪练,你俩引轩辕师伯和檀师妹并几位师侄到客房歇息。”
尘心一听长长松了口气,她在厅中听众人谈论大事没有插嘴的份,不觉多喝了几杯茶水,一跑出来就急着找茅房,谁知檀照夕和秦素晖言语往还起来,还不知要耽搁多久。这会儿穆清绝吩咐弟子知客,她便迫不及待的拽着轩辕弥明的大袖,连声催道:“爷爷,快走了。”
轩辕弥明皱了皱眉,朝着穆清绝拱手道:“方才商议之事,还请穆掌门尽快调兵遣将,三大门派才好相互策应,共襄盛举。”
“轩辕师伯放心。”穆清绝颔首道:“清绝即刻便召集几位长老拟定计策。”
“如此老夫就静候佳音了。”轩辕弥明见孙女挤眉弄眼,小脸憋的通红,苦笑的摇摇头,跟着她大步离去。
“慕雪,我记得秦师姐还是你家中长辈,还不快去拜见。”
檀照夕望着众弟子中一个穿着雪裳的,笑吟吟的指了指。
这女子双十年华,容色明艳。原来是多时不见的秦慕雪。秦家也是摩夷天的世家大族,细算起来,秦素晖还是她未出五服的姑姑。
“慕雪见过姑姑,谭师姐别来无恙。”秦慕雪上前和秦、谭两人礼见,目光自然转到一旁的明钦身上,见他背对众人,心头大感疑惑。“这位师姐是……”
明钦暗叫不妙,轩辕弥明爷孙好不容易走了,谁知又跑出个秦慕雪来。轩辕弥明粗枝大叶的,尘心又急于脱身,都没注意到他。秦慕雪却心思细腻,天女门掌门就在跟前,哪个弟子敢背对众人,可不大显蹊跷?
“慕雪,我多时未回家中,你爷爷、父亲都还好吗?”
秦素晖不欲她纠缠此事,连忙拿起她的玉手嘘寒问暖。秦慕雪受宠若惊,这位姑姑可是家主的掌上明珠,从小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比之她旁门庶出的境遇简直是天上地下,以往相见也不过问候一声,并没多少来往,难得她开言动问,连忙乖顺的应答起来。
第219章 应援
“穆师姐,这位姑娘也是你门中之人吗?”檀照夕注意到明钦有些异样,饶有兴致的问道。
秦素晖接口道:“她是我外甥女,今天刚到门里来,还有些认生。”
“是么?”檀照夕知道她父亲只得一女,至于同宗姐妹必是有的,却不便究根问底,让人厌烦。
秦素晖又道:“她从小生了场大病,落下个哑疾,性子又有些孤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仙子可不要放在心上。”
“岂敢。岂敢。”
檀照夕听说如此,便不再多话,欠身告了个罪,引着一众弟子缓步而去。
“绿绮、紫绫、你俩分头去请六位长老,为师有大事要与她们相商。”
穆清绝遣退几个弟子,容色稍和,“素晖、紫儿,你们随我进来。”
几人回到议事厅中,谭凝紫机警的阖上房门,秦素晖苦笑道:“我没料到两派来人都见过明公子,真是百密一疏,几乎误了大事。”
厅中陈设甚是清雅,主位摆着一张方桌,正堂悬着一幅卷轴,画的是仙袂飘飘的天女,左右放着几把交椅,几案上还放着残茶。
穆、秦两人隔着方桌落坐,穆清绝打量着明钦道:“这事已经过去了,素素也无须太过自责。只是往后注意一点,不要让两派有所警觉。此次两派乃是有所为而来,六大长老稍时便至。明公子入派的事只好往后放一放。”
“不知什么事这般要紧?”秦素晖心中一奇,谭、明两人也都侧耳静听。
穆清绝轻叹道:“个中原委说来话长,数百年前,修罗之族趁着天家内乱挥师南下,帝释恪守祖训,不肯迁都避祸,兵败殉国之后,诸王虽欲收拾局面,无奈人心浇漓,命数难补,终至于神州陆沉,山河变色。只有几个孤臣孽子倔强于蛮烟瘴雨之间,誓不削发易服。这些个帝释苗裔和南疆几个妖圣积不相能,从来争斗不断。这几个妖圣三界皆闻其名,对于他们的底细却未必清楚。”
“昔日尧舜之时,中夏颇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人称‘四凶’。当孽龙纵水、妖神兴祸之时,四人总是不肯齐心协力扶保华胄,因此被帝舜流于四夷,正值东君大羿击杀六大妖神,群妖无首,四凶籍着妖蛮之力,自名妖圣,东方禺狨王傲狠,西方牛魔王饕餮,南方鹏魔王浑沌,北方狮狏王穷奇,再加上被海神招作女婿的蛟魔王丹朱和帝舜兄弟象,以及方今声名赫赫的孙行者,结拜作妖界七大圣,当其盛隆时,三界无人能制。”
“七大圣往时各踞一方,遥相呼应,不过自从天庭借着佛法东传的机会,联合灵山大肆诛除西方妖魔,牛魔王的势力几乎荡然无存了。至于什么东夷、西戎久后也都不成气候。只是沧海桑田,无时无变,不但世间生灵,死后三魂各归于天界、地府。便是古城、楼阁或者化于云影,或者深埋黄土,世人津津乐道海市蜃景,真是毫不奇怪的。”
古人说,‘上下四方为宇,往古来今为宙’。所以这宇宙一名实是合空间与时间而言之。世人每于空间的变换易于察知,而于时间的流走不甚在意,大约以一者是物质的,可以目见,一者是无形的,难以触摸吧。然而在广大宇宙中,时间的流走亦和空间的广漠息息相关,没有一者变换而一者静止的。譬如飞升天界看似逾越了天人界域,暗中却也是数百年光阴变换。
三界生灵莫不自生自长,若有一个造物存在。而人类总不满足于这种无所知觉,常欲于生存寻求一个意义。以万物言之,则万物皆从于自然,莫能自外,当然也没有所谓的意义。譬如生、老、病、死也是生命之故常,而佛陀惟以为苦,锐意超脱于宇宙常规之外,道家讲长生久视,也是一样的道理,其中的智能之士孜孜以求,于是造就了一辈神圣仙佛,虽然未足与造化相抗,到底是凌蔑万物,自居于所谓灵长的位置。
自往古以来,有修行了道白日飞升的,也有物故灯灭清魂上浮的,于是便造成这煌煌仙界。其民人也无非从凡间而来,因此这人情物理亦和凡人习知的无多大不同,实是并不奇怪的。
穆清绝又道:“这些年来,狮狏王、禺狨王失了故居之地,因南疆山深林恶,小国众多,都和鹏魔王聚到一处,兵力雄强。摩夷国从前原是一老大帝国,四夷无不宾从,对外政策又极温和,周围小国贪他物产丰饶、往往以内附为荣。可惜被修罗族荼毒一场,又被莽祖的恶党惨虐一度,颇有些醉生梦死的光景。譬如一人家境富裕,当家的偏是个贪婪猥琐之徒,邻国度他外强中干,自要时时欺凌。这三大妖圣颐养多年,久不兴风作浪,至此也有些伸腰蹬腿的意思。”
“禺狨王辟下有一个有鼻国,北边多有帝释后裔聚居,因唤作‘苍梧野’。很不为彼国所容,他今为图自保,向三界天家血裔求助,咱们天汉三派和织女渊源不浅,织女又名天孙,是鸿钧天帝的孙女,和帝释本是血脉相连。本门素来以正道自居,怎能置先祖骨血于不顾。”
帝释天众是天皇帝俊所封,又称天家,为八部天龙之首,八部中龙众是地皇祖龙后裔,天众是皇天鸿钧后裔,后来帝俊退位,他的族裔也都并入天众之中,乃至修罗盛极而衰,一些族类也混入天众。所以如今摩夷国的天众可说是一个很宽泛的指向,毕竟盘古神王开天辟地,三界中谁非其血裔儿孙,又何分鸿钧、帝俊?
秦素晖恍然道:“南疆战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还误伤了不少边州仙民。不过人说七曜府已经调遣天兵天将陈师边境,震慑宵小,想来有鼻国也该有所收敛,掌门且不必太过担忧。”
穆清绝轻轻摇头,反问道:“倘若有鼻国依然故我,素素以为七曜府又会如何作为?”
“这……”秦素晖沉吟道:“七曜府行事虽则有些不孚人望,但于军国大事上倒还不甚怯懦。昔年与罗刹、鹰吻、竺月、新天等国皆有交锋,总还胜多败少,有鼻国纵然仗着几个妖圣撑腰,难道不怕触怒天庭。”
穆清绝失笑道:“你若把希望寄托到天庭身上,这仗不用打已是输了。以我所见,今日可大不同以往了。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往时七曜府不惮兵戈,总是他无所顾惜,民气可用。如今么,可就难说了。我看这一回调兵就不是与有鼻国交战的,反是做给自家人看的居多。倘若再有侵扰,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第220章 献宝
明钦听穆清绝谈论起南国战事,心想这莫非和杜芳惜有些干系,她带着沈荷裳返回苍梧野,欲拜天南神尼为师,这数日光景想必已是到了吧。
穆清绝道:“我和两派道友商议,欲调遣门中精锐南下应援,只是‘诸天论道会’开放在即,对任何宗派来说都是绝佳的机遇,失之交臂殊为可惜。值此多事之秋,我也感分身乏术呢?”
秦素晖浅浅一笑,柔声宽慰道:“帝释遗裔的存亡固然是一件大事,但本门毕竟是孤陲小派,实力有限,即便掌门率师亲征,若与三大妖圣相敌,只怕也没有什么胜算。七曜府既然无动于衷,咱们便只能略尽本份。万一遭遇酷毒,只好将他的孤寡老弱接应出来,别图安置。”
“素素所虑甚是。”穆清绝叹息道:“摩夷国究竟是天众的根本,倘若七曜府能出面收拾人心,比咱们这些江湖门派有用的多。只是他对本国的仙民尚且麻木不仁,又哪会顾念到种裔的死活呢?再者七曜府为了当国,本就是认贼作父了的,虎狼为面,鸱枭为心,巧言令色,惟利是图。你看他甘言蜜语煽惑百姓,有哪一句是兑现了的。”
“‘击壤歌’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炊,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吾人几千年前便懂的道理呢?奈何莽祖党徒生于文明昌化之时,反而懵若无知耶?所谓‘无彼教,则无斯民斯世’的说法,真是无知无耻到了极处。普阅古今,无论中外,哪一家朝廷不是食民膏,饮民血。所不同者,有的能做点人事,有的就只合与禽畜为类。”
“中夏自来是男耕女织,耕作可得米谷,桑织可得衣裳,有衣有食便可以维持生计。孟子说,五亩之宅,种上桑树,蚕桑吐丝,织成布帛,百姓就能有衣穿。不违农时,五谷蕃熟,畜养鸡豚,百姓就能吃上肉。再建设学校,教以孝悌之义,百姓就知道敬老爱幼,人人不受饥寒之苦,仁亲和睦,这便是王道了。”
有人说孟子说的太过简略,事实上平人所求也不过衣食两端,王道是一个社会普遍生活标准,自然不能求人人富贵。富贵必然要损人肥己,僮仆千百,人人都想役使人不愿为人役使,这于平等社会绝无可能。
世人常常艳羡骄奢淫逸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须以奴役一群体为代价,必不能周之于全社会。社会上群体创造的价值平均到人人则不足,聚敛到一部分人手里则富厚有余,争心由此而生,谲诈由此而兴,可见从前那些出人头地,做人上人的观念和王道政治完全是背道而驰,社会一般心理惟以此种为甚,无怪孔孟之道只成为画饼了。
近世国人有鉴于风气不振寻求衰弱根源总说是儒家孔教的过错,甚至有博学该通的学者也声言董仲舒、朱熹为千古罪人。然而孔、孟、董、朱危害如此之大,国人对其学说应该了如指掌,深以为戒才是,实际能读‘论语’‘孟子’的,多不过千分之一,至于董、朱就更是寥寥了。推寻数千年间各个朝代,能读书的总不会高过这个比例。
世人对于无知的小儿总觉得哄不如吓,一句某某要来吃你了,常骇的小儿不敢夜啼,至于某某身世为人究竟如何,便非小儿思力所及。百姓如此易欺,大约还有赤子之心未泯吧。
“百姓所求如此寡薄,还常常不能满足,皆因常有一朝廷加著其上,‘苛政猛于虎’,何其可哀。朝廷稍有益于百姓的,不过是治安与自卫。然而谚云:‘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贪官恶吏荼毒百姓又胜于盗匪。一切欲求全都仰赖于民,反倒大言不惭的以父母自居。彼与百姓有何功,何德,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
穆清绝感于帝释遗裔生事艰难,七曜府文恬武嬉,数其贪贼,不胜唏嘘。
秦素晖哂道:“当年莽祖为了谋夺摩夷国,甘愿拜罗刹大帝为父,孝子贤孙至今流传不绝。那些肉麻无耻的话真让人掩耳厌闻,我堂堂华胄竟长慑于这儿皇帝的淫威之下,炎黄二帝面目何存?”
“七曜府这般不成体统,赴援苍梧恐怕是难以成事。”
穆清绝有了计较,暂且放下此事,目光转到明钦身上,莞尔一笑,“听紫儿说,明公子得了‘月绝书’,造化玄机,真是难测。”
明钦将‘还素珠’吐到手里,终于有机会说话,“没什么‘月绝书’,只是无意撞入月宫天子梦境,赠我一块阴阳鱼。”
穆清绝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缓缓道:“自从月老历劫,天河界无数眼睛无不关注着月绝书的去向,月宫天子和天孙祖师颇有渊源,敝门对此物也是绸缪已久。公子若肯割爱,清绝不胜荣幸。”
比目鱼环是人人都想据为己有的宝物,若是轻易拿出来未免减价,明钦不置可否,岔口道:“我姐在织云仙子门下学道,不知近况怎么样?”
穆清绝毕竟是大家风范,胜私制欲之功卓有境界,虽然对比目鱼环早存必得之念,既将明钦领进门里,不怕他中途飞咯,当下不疾不徐的道:“令姐荆师侄是难得的修道美材,云师妹慧眼如炬将她收入门下悉心传授,进益当不在紫儿之下。来日‘诸天论道会’极有可能代表本门出战,若能夺得‘重明铠’,这掌门的位置便非她莫属。你虽将‘比目环’献于本门,终究还是你自家之物,想来公子不会和荆师侄分甚彼此吧。”
这番话说的十分动听让人几乎要心花怒放,明钦嘿然一笑,心知这话虚虚实实,是认真不得的。连忙逊谢道:“不管是资历还是修为谭师姐都是掌门的不二人选,家姐在危难之中能得织云仙子收留,授以道术,实是莫大恩德,倘能代宗门出战也是稍效微劳罢了,怎敢贪求掌门之位,似此出于非望,岂不让人耻笑。”
穆清绝大感讶然,想不到这少年如此谦退,没有丝毫志得意满的意思,和秦素晖交换一个眼色,暗暗点头。谭凝紫也没想到明钦会为她缓颊,不由心生感激。穆清绝那番话虽是为了安抚明钦起见,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总是让人倍感失落。
明钦适时将鱼袋摸了出来,恭谨说道:“天女门于我姐弟二人有恩,小可颇读过几年书,怎不知感恩图报的道理。自古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烈士’。‘比目环’本是天河界物,理应归于有德之人,听谭师姐说,掌门熟知此物端委,必能参透个中玄奥。”
第221章 长老
“你这孩子倒会说话。”
穆清绝喜动颜色,接过鱼袋观看了一回。鱼袋的材质非丝非革,式样粗朴,里面包裹着一块五彩美玉,雕的是比目鱼形。这玉佩是个通灵之物,往时能口吐红丝,还曾和神兵气机感应,自为幻化。常时倒和普通玉饰一般,看不出什么奇妙之处。
明钦见穆清绝摆弄着比目玉凝眉忖思,心想:她若是疑心我拿赝品诳骗,那可说不清楚。
“我听说东方有比目鱼,南方有比翼鸟,西方有比肩兽,北方有枳首蛇,这几样物种不能单独生存,必得成双成对,相濡以沫。”穆清绝望着明钦露出探询之色,“想那月宫天子掌管三界姻缘,于阴阳化合之道必有阃奥,这玉佩作比目鱼之形,不知可有什么深意?”
明钦想起和谭凝紫之间因足系‘软红丝’而出现的奇妙感应,眼目微垂,默不作声。
穆清绝约集几位长老商议南下赴援之事,不便于此时详察比目玉的妙用,恋恋不舍的拢进袖中,回神笑道:“难得你肯成人之美,本掌门也绝不会亏待你。你先跟着素素在园中住下,闲暇时让她指点一些本门的道法,看看能领悟多少,再作计较。”
穆、秦两人关系亲密,将明钦交给秦素晖照看,一者可以保守私密,以示信重,再来也可对明钦妥为约束,毕竟天女门是众香之国,倘若放任明钦四处游逛,难保不生出事来。
“我理会得。”秦素晖笑吟吟的点点头。
明钦对此安排也不甚在意,询问道:
“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一见我姐?”
“荆师侄一直在后山依从云师妹静修,这段日子或许还在闭关。你既然入了门,何愁不能相见。”穆清绝宽慰道:“等我布划好了眼前这事,也正想会一会云师妹,介时你跟我一同前往便是。”
“如此就多谢掌门了。”明钦拱手谢过。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外面的弟子轻敲窗棂,“启禀掌门,六大长老求见。”
“有请。”
穆清绝连忙拂展衣袍,端直了身子坐候。秦素晖则离席而起,在下首立定,谭、明钦两人就只能站到她身后了。
二三弟子将厅门推开,几个衣饰修洁的女道缓步走了进来。明钦扭头觑看,见这五六个女道年貌在三四十之间,姿容虽不难看,但都比不得穆清绝三女。
前面两人是掌门的师伯、师叔,一名支机、一名飞梭,后面的则是穆清绝的师姐、师妹。各唤作织缣、织素、织锦、织华。本来‘织云仙子’云轻素的资历修为都足以厕身长老之列,只是她奉命在接天崖守护‘月绝书’多年,又性情淡薄,很少过问门中事务,因而没多少根基。
六大长老走进门来,朝着穆清绝施了一礼,分左右坐定。支机长老身形高大,眉目粗砺,很有几分男子风采。仰身往椅背上一靠,开口道:“掌门召集六大长老聚会,想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穆清绝点头道:“近日有鼻国大肆进攻帝释遗裔,想必师伯也有所耳闻。青牛、鹊仙各派使者前来,约我门南下应援,清绝念天汉三派都是天家后裔,和苍梧毅族血脉相连,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料无不救之理。”
“掌门此言差矣。”支机长老皱眉道:“天女门不过是摩夷国中一个小派,七曜府乃摩夷天之主,救与不救只好惟其马首是瞻便是,倘若自作主张,岂不是目无天主,万一使得两国不合,七曜府降罪下来,掌门如何应对?”
“是啊,大长老此言大是道理。”
几位长老左顾右盼,纷纷点头称是。
织华长老扬声道:“我听说枕戈山城的况汉升在苍梧野贩售乌香,家资巨富,是彼处的三大毒妖之一,不知害得多少好人倾家荡产,这样的恶鬼救他作甚。况且苍梧野已被划为有鼻国地域,我门劳师远征,实属师出无名呀。”
穆清绝黛眉紧锁,似未料到几位长老意见如此之大。六大长老中自以支机、飞梭辈份最高,言谈最有分量。飞梭长老生的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穆清绝无可奈何,轻咳道:“清绝也是念在同宗血脉,血融于水,倘若见死不救,恐让六道非类耻笑。……飞梭师叔以为如何?”
“掌门师侄宅心仁厚,思虑深远,老拙深表赞同。”
飞梭长老颔首微笑,说着稍一停顿,见支机长老面罩寒霜,神色不善,意味深长的道:“不过支机师姐顾及七曜府见怪也不可不虑。依老拙愚见,还是莫要兴师动众为上,最好先派遣一二弟子到苍梧野打探一番,看那况汉升的所为是否尽公无私,再从长计议为好。”
织缣长老附和道:“三位长老所言均有道理。那青牛、鹊仙两派和我门貌合神离,此次教唆掌门赴援苍梧野,未必不是包藏祸心。如若我门精锐尽出,迢递崖空虚,设有外敌来袭,如何能够抵挡。山门一失,岂不将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将来有何见目去见历代祖师。”
此言一出,几个长老更不敢轻言赴援。穆清绝面红耳赤,只怪先前和两派来使商议的时候激于义愤,满口应承,如今六大长老泰半不予首肯,介时如何能调遣兵将,这么一来岂不是在两派面前丢尽颜面?
所幸她和秦素晖一番讨论已经打消了亲自应援的主意,又想檀照夕和轩辕弥明并没有明确调遣多少弟子,几大长老既顾虑重重,两派也未必肯全力以赴,念头略转,暗暗压下怒气,笑容可掬的道:“飞梭师叔所言深得我心。确实应该先派精锐弟子摸清虚实,再定进退。只是这人选担荷甚重,依我看非在几位师姐妹之间挑选不能成事?”
支机、飞梭两位长老都是长辈,穆清绝即便心头不忿,也奈何她们不得。俗话说,‘有事弟子服其劳’,话锋一转便将矛头指向四个同辈长老。
四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织缣强笑道:“愚姐情性疏懒,这些年修为不进反退,深恐有辱掌门重托,还是哪位师妹不嫌劳苦走此一番才好。”
织华面有难色,“小妹倒不是怕往来辛劳,神通较技也无所畏惧,只是我长年在门中教习,不熟悉外间路径,刺探情报实在非我所长,即便勉强下山,只恐徒劳往返,耽误了大事。”
第222章 音断
六大长老都是天女门中地位最高的人,所谓立功也不能加尊,况又各自心怀鬼胎,不肯用命,一听穆清绝要委以重任,忙不迭推诿起来。
穆清绝微微冷笑,脸色便不太好看,只是此举事关重大,四人都不乐承命,即便勉强哪个,正像织华说的,徒劳往返,贻误大事。也是非她所愿的。
“也罢,既然几位长老都不愿前往,清绝只好别寻良策。”
穆清绝悻悻然拿起桌上的清茶借以掩饰心头不快。秦素晖省起众人忙于讨论苍梧战事,茶水还是前度为两派使者备下的,连忙吩咐弟子撤下残沥换上新茶。
几位长老也都面无愧色,泰然自若的饮了一会儿,又扯些闲话,却无人再提南下的人选,自找不快。席间问及明钦的身份,秦素晖仍将前说敷衍了一回,几人虽觉得他身量高颀,不类寻常女子,门中因‘灵魂禁咒’的缘故,易钗而弁的着实不少,穆清绝又磊落劲爽,神采照人,众弟子染风向慕,明钦的装扮反倒颇得天女门家数了。
闲坐了顿饭功夫,几大长老才施施然告退。穆清绝低声骂道:“这些个庸奴竖子,平日里慷慨激昂,凛凛然高谈节义,有似不可凌犯。而今宗裔有难,要他略施援手便推三阻四。还谈什么守护山门,保全祖宗基业。倘若真有外敌进犯,当先屈膝延敌的必是此辈。”
秦素晖抿嘴一笑,提醒道:“清绝暂且息怒。这些话若是传到长老们耳中,恐其怀恨在心,暗生异志,倘若祸起萧墙,便悔之晚矣。”
穆清绝也深知六大长老耳目众多,议事厅又不是私密之处,激言切论后患无穷,今日这事亦可见她这个掌门形同虚设,怔忡良久,不由颓然一叹。
“师尊不必忧虑。”谭凝紫上前道:“紫儿愿赴南疆查探虚实。”
穆清绝柳眉舒展,眼眸露出欣慰之色,踌蹰道:“门中堪当此任的也惟有你了,只是‘论道会’在即,一半月内便要遴定出战大会的人选,到时你若不能赶回,岂不误了大事?”
“论道会有荆、穆二位师妹出战胜我十倍,便是错过了,也没什么打紧。”谭凝紫语声平静,好似一弯冷泉。“南疆战事吃紧,紫儿倘能在其间稍效分劳,不负师尊之志节,上可慰师尊授艺之德,下可尽我辈立身行道的本分。”
穆清绝深知谭凝紫的隐衷,见她语意坚决,便不再阻拦,“你打算何时下山?”
“弟子身无挂累,随时可以动身。”谭凝紫说着不由瞄了明钦一眼。
穆清绝沉吟道:“这事我还要和两派商议一下,看看他们有何打算。你这次往来辛劳,居功至伟。可惜事涉机密,暂时还不能让门中上下知道。你且在门中休养几日,听候我的安排。”
“弟子遵命。”谭凝紫轻吁口气。
…………
明钦听了半天议论,却似局外之人,深觉无聊。直到谭凝紫主动请缨,方才有了些眉目。穆清绝自去和两派使者周旋,吩咐秦素晖将他安置下来。
迢递崖乃是一座绝峰,四大长老散居四方,把持一面,惟有掌门居于主峰,众弟子各归下院,隔日一进道场听讲罢了。
穆清绝的居处辟地极广,用度自然也十分清简。秦素晖和穆清绝比邻而居,房舍全是竹木之制,就地取材,篱落疏疏,颇有农家韵致。
明钦冒称秦素晖的甥女,依她而住是顺理成章的事。秦素晖将他安排在西边厢房,闲处下来两人相对不须再掩人耳目,反倒有些孤男寡女的尴尬,秦素晖匆匆交待了几句,便返身离去。
厢房中窗明静几,布设的十分清雅,木床宽绰结实,被褥都是新的,带着些清馨的花香。躺到床上正好望见窗外的几株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扫尘俗。
明钦将棉被垫高,和衣靠了一会儿,心念微动,随手摸出灵犀佩来。他离家已有数日,自过了万雷山就没有和姜琳姐妹联系过,如今到了天女门,自该报声平安,免其挂念。
想起姜琳的妩媚和姜瑶的娇痴,心中升起无限柔情。本来姜琳是冷若冰霜兼具英气的,可是一经分别些许嫌隙便随风而散,反于她的妩媚之处念念不忘,大约也是人情值得深思的地方。
明钦满心希冀的摧动灵符,谁知尝试数次竟然毫无效验,灵犀佩虽也泛起微光,却是全无感应。
“这玩意都没用过几次,该不会是坏了吧。”
明钦十分不甘,将‘通灵符印’取出来检查一番,可是其中奥妙非肉眼能看出端细,折腾了半晌,暗道:“我听龙女说过,灵犀佩的效用全由什么‘通灵道’暗中主持,一得附近有通灵道的祭台,二来‘通灵符’中得存有仙钞。迢递崖和地皇县相隔千里,又位于千丈高峰之上,或许山中未设祭台,是以屡试不灵吧。”
思量了半晌,也就无可奈何,取出‘金刚经’翻看了一会儿,心思总是不能宁定,羁旅无聊,那是不必说了。
看看天色将晚,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止步于门外轻轻敲了几敲。
明钦只道是送饭的,拉开门一看却是谭凝紫站在门外,熠熠的眸子瞥他一言,侧身蛰进屋子。
“住得还习惯吧,有什么缺乏的尽可以告诉我。”
“有劳师姐挂念。”明钦心中感动,想她不日又要南赴苍梧,实也是逼于无奈,可惜爱莫能助,惟有浩然一叹。
谭凝紫仰面观察屋内陈设,闻声转过身来,歉然道:“钦之,这回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是很承情的。门中的事都由师尊作主,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知道你对荆师妹记挂很深,想引你到后山探视一番,你可愿意?”
明钦心目一亮,欣然道:“正是求之不得。只是穆掌门说织云仙子正在闭关修行,咱们贸然前去,不会有甚妨碍吧。”
“你何时也谨小慎微起来。”谭凝紫嗤笑道:“既然你有此顾虑,那我便告辞了。”
“师姐。”明钦见谭凝紫作势要走,连忙牵住她的衣裾,讪笑道:“姐姐如此看顾,小弟惟有感激而已。”
谭凝紫拂开他的牵扯,低斥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你要见荆师妹,快随我来吧。”
第223章 仙凡
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后晌,众弟子都散归下院,小园中静阒无人,房门都悄然闭着。
明钦见谭凝紫步履甚快,料想秦素晖或许不在园中,顾不得前去说明,便跟在她身后溜了出去。
两人往时有些芥蒂,谭凝紫性情孤冷、少言寡语,明钦不愿蓄意讨好,因此话不甚多。这回她忽的通情达理起来,明钦心情好转之余,态度不觉太为改观。
“听说南疆战事胶葛,道门灵器威力巨大,师姐虽是道法高强,也须小心在意。最好不要跟有鼻国的蛮兵短兵相接。”
谭凝紫微微失笑,轻嗤道:“我这回南下本就是了为援助苍梧毅族的,不和有鼻国作战,难道还躲着看戏不成?”
明钦摇头道:“管夷吾三战三走,知者不会以为他胆怯。倘若他不惜性命,又哪里有后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桓公霸业呢?”
谭凝紫怔了一怔,那知己不消说是鲍叔牙,管鲍、俞钟都是千古称赏的知交美谈,他不勉励自己努力进取,反而劝她善自保全,既是冠着知己之名,倒也不是把她志气看小了。
“管仲乃将相之才,我不过是个过河卒子,只有尽我所能罢了。”
明钦笑道:“人说南疆瘴疠重重,且又毒虫猛兽很多,往往能杀人于无形,师姐可要善自爱惜呀。”
谭凝紫黛眉微凝,修道之人浸淫于术法刀剑之中,大抵没有特别怯战的。但那毒虫猛兽之类让人望而生惧的着实不少,尤其仙道日益昌明,将四灵遗裔都赶到深山恶林之中,几乎不通闻问,应对能力不免差了许多。
“你才来天界多久,几时又去过南疆了,乱道什么传闻,既然你对南疆这么熟悉,不如我向师尊请示一下,让你跟我一道南下。”
明钦唬了一跳,更不敢说这些传闻都是从杜芳惜那里听来的,支吾道:“小弟术法低微,只恐拖累了师姐,师姐你英姿天挺,定可马到成功。”
两人绕到后山沿着山路向峰顶走去,后山云遮雾罩的十分峻拔,相应的更少人迹,寻常弟子也都不会到这里来,行了数里山路,天色已经完全昏黑下来,一轮山月洒下淡淡的月光,山野间松风阵阵,大是清寂。
“这里很少有人来,小心脚下。”谭凝紫拂开道边的枯枝,轻轻叹道:“我不到十岁就来峰上随师傅学道,在师门中也算是勤勉用心的了。可是跟云师叔一比,却又差得远了。她在接天崖参悟‘摩崖石刻’多年,甫一回山就搬到人迹罕至的峰顶居住,似这般遗世独立的心性才可望长生大道。相比之下我这些年难以寸进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师叔的进境固然是高。平心而论,师姐的修为也是难能可贵了。”明钦感慨的道:“像你这般年纪,能迈入真人境界的应该是寥若辰星了吧。若是在凡间,即便有仙师传授也得一甲子以上的修行才能得此境界呢。”
“我还不是真人境界呢。”谭凝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
…………
仙是一切功果的统称,所谓超凡脱俗,是三界生灵的高级形态。儒、释、道三教对其意蕴多有阐释。
佛陀说,‘周天之内有五仙,天、地、神、人、鬼’。大约是因其地势不同而有所高下。鬼仙就是鬼灵,多出入幽冥,止于返生。人仙就是凡人中得传道法的,比如一些修行道派。神仙,从申从示,凡从示的都是和祭祀相关,享受香火贡俸的,申则是继长增高之意,因此神仙就是人仙中修成功果,得授仙箓的。
至于天仙、地仙渊源就深长了,换言之,神仙是现今天庭的当权者,天仙、地仙的地位或者更高,尤其天仙将三清、五老之流都涵纳其中,在三界格局中无疑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天仙和地仙起初并没有高下之分,易经上说天尊地卑,后世人受语境影响一望便以为天地有甚高下,其实也未必尽然。尊卑两字最初只是指高和低,仅是客观现实上的定义,心理上的褒贬必是历史变革中增附上去的。
《西游记》中有个镇元大仙,号称是地仙之祖,蓬仙三仙自称是神仙之宗,‘宗’的概念源于封建宗法,有百世不迁的大宗,有五世则迁的小宗。神仙之宗就是说他们是神仙中一个世系。地仙之祖顾名思义是说三界的地仙都是从镇元子那里传下来的。
他何以有如此尊崇的地位,这中间大有缘故。要说盘古神王(即元始天王)和太元玉女开天辟地化生万物,在昆仑山创立神庭。最显赫的要算四大天尊和八大主神,皇天鸿钧、后土姜嫄,以及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等人,本来轮不到镇元子来做地仙之祖。
到了四灵之世,争斗日繁,中间不乏有撼天毁地的,像共工怒触不周山,使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必定不是偶然事件,好不容易祖龙统一了四灵,他又穷兵黩武,兵锋直指神庭。
因此帝俊迫于形势将神庭迁到天界,他是羽族主神,太阳之火,无疑天界是他的势力所在,且有银河天堑,易守难攻。而其中不愿迁徙的神仙也大有人在,帝俊便封镇元子为神都留守,镇守昆仑神庭。
其中曲折也不必细说,到了祖龙驾崩,龙族实力大为收缩,帝俊重光三界,神庭却难以迁返下界了。论起资历,镇元子当然是地仙之祖了,且‘人参果’是三界灵根,帝俊狼狈出逃的时候未及移植天界,此后便成了镇元子私家之物,分量也是极为可观的。
由此可见,五仙的划分并非纯以修为深浅来评判的,儒家有圣、贤,释家则有佛、菩萨等分法,都未经天庭颁定,难以得到普遍的适用。
一般来讲,三界生灵首先有仙凡之别,凡就是凡人,广言之,则为五虫,即羽、毛、鳞、介、昆,虽然其中也不乏道德高深的,然而并没有用。仙则称为种民,广言之,则为五仙,天、地、神、人、鬼,比较起来应该是在三界占统治地位。
人非生而知之者,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且能推及一切生灵的。同样的,将相本无种,神仙亦同然。天地开辟以来,经过数千万年的物种混融,神灵血脉已经是万中无一了,像轩辕黄帝那样‘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的人翻遍史册都很难找到了。所以一切神仙大抵从修行中来,修行之阶当然不得不妥为厘定。
第224章 求凰
这五仙之说可以作为三界万方修行求道的标准,但于天界却不尽适用。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幽冥中人自然易得鬼仙,人世间易成地仙,都是地势使然的。
因此之故,天界的人于这天仙一道自然是捷足先登了。天界是仙道昌明的所在,对于修行境界的划分则要成熟的多。
明钦笑道:“师姐指的可是未经天师府的考核,我观你的修为比之初见大有精进,获得道箓必是十拿九稳的事。”
天庭对修行的界定种种不齐,名目繁多,要而言之,则必须通过天师府的考核,颁发道箓,否则任你修为再高也无人承认。
这种方法本是承袭已久,凡间为了考取功名有师徒、父子同考的,还有的屡战屡败,一经考中竟至于高兴的疯掉的,无怪昔人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当然仙家道行考核比之凡间的科考功名要疏漏的多,一来没有那种鱼跃龙门的份量,二来使钱替考、暗箱操作比比皆是。看那邓中几个都能伪造仙箓假冒雷将,可想而知监察灵官昏聩到何种程度。
“道行考核只是小可之事。”谭凝紫说着浅浅一叹,“我自家知自家事,真人境界谈何容易。”
修行的境界往往是有一定标准的,然而却未必能轻而易举的以考核得之。所以古来朝廷委派的主考官多以文章宗师充当,还未必能选拔到真材。何况那些乐于使百姓虚耗才力,盲聋无闻好方便其腐朽统治的呢?
两人脚力甚好,荒野间夜风吹拂夹杂着芳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明钦见谭凝紫情绪低落,揶揄道:“师姐,你现在的样子可跟当初不大一样呢?”
谭凝紫轻哦一声,随口道:“有什么不一样呢?”
“记得在银鲨舰上初次相见,师姐你锋芒夺人真属生平仅见呢。”
明钦想起当初谭凝紫手执金错刀胁持了他逼问西河天将赶往悬空岛的意图,历历在目,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忽见谭凝紫娇躯一定,眼前划过一道璀灿的刀光,腰间的金错刀毫无征兆的激射而出,眼皮微眨的功夫,便觉得脖颈一凉,幽冷的刀锋近在呼吸之间,影芒映的面颊生寒。
“现在呢?”谭凝紫扬了扬眉毛,咄咄逼人的道。
“现在么……哎哟……”
明钦狡黠一笑,脚底似乎绊着一物,迫促间站立不稳反向着刀锋上撞去。谭凝紫微吃一惊,想要撤刀已是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明钦下巴一低夹住刀脊,顺势向旁边一掣。
谭凝紫又惊又骇,她生平也会过不少修士,从未见过有人用脑袋夺白刃的,只须她稍微用些机巧,以金错刀的轻利要伤明钦是轻而易举。也就是这一迟疑的功夫,手中一轻宝刃便被他夺了去。
“你……你不要命了?”
明钦取下金错刀,轻笑道:“师姐果然是面冷心软,倘非如此,我这条小命也就不在了。这回我以身试险,咱们是否可算作刎颈之交呢?”
“把刀还我。”
谭凝紫冷着脸从他手里夺过刀子,悻悻地道:“下次再敢乱来,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明钦摊了摊双手,忍不住笑道:“还有下次吗?”
谭凝紫心头微乱,冷哼了一声,大步往山顶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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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山顶松柏越是茂盛,谭凝紫展开提纵术,衣袂飘飞,捷如飞鸟,似乎要籍着山风吹去心头的万千丝绪。
明钦和谭凝紫隔了数步之距,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想到荆眉妩就在附近,不由揣想起稍时相见的情景,心中充满喜悦。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山顶,还未及找寻云轻素静修的山洞,清旷的山野间蓦地响起一连串铮鏦琴声。
“此间竟然有人弹琴,是织云仙子吗?”
明钦暗暗疑惑,前时曾聆听秦素晖的雅奏,看来天女门中多有人娴熟琴艺,倒也不足为奇了。
这琴声超逸放旷,时而如涓涓流水,如怨如慕,时而如清风朗月,披襟当风。宛转间如桑间濮上,喁喁细语,慷慨处又如鹰决鹿走,有几分吴钩看了,拦杆拍遍的意思。
明钦倾听了一会儿,莞尔笑道:“这琴曲也颇有几分底子了,只是念头太多,有些掺杂。”
谭凝紫扭头望他,“你也懂得弹琴吗?”
“略知一二。”明钦笑道:“只是许久不弹都生疏了,师姐若有雅兴,改日我便不怕献丑聊呈薄伎。”
谭凝紫轻哼道:“谁要听你琴了,你有我秦师叔弹的好吗?”
“秦姨自是方家。”明钦坦然道:“小弟或者也有一二可取之处呢。”
谭凝紫和明钦同行多日,对他的情性多少也有些了解,心想倒不是个言过其实的人,他既然在秦素晖跟前不肯显露,或者是有意藏拙。试探道:“那你倒说说这琴音里是什么意思?”
“这有何难呢?”明钦了然的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琴曲中表露的正是孤凤求凰之意。”
中夏的技艺学问多从大道中来,琴棋书画都是如此,最高的境界在于妙和自然,神鬼莫测。因而往往讲一个悟字。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思,钟子期必得之。
从中可知,不管是伯牙的弹还是钟子期的听,都是得之自然的,所以钟子期一死,伯牙乃至于破琴绝弦。后人学琴棋都只知道谨守图谱,学书画都只会临摹,正所谓墨守成规,甚至立什么门户之见,固步自封,就无怪人才不竞了。
世人都只说知音难觅,却不悟操琴者犹是难得。后人学琴不过是练几段名曲,照本宣科,琴间本来就没有意蕴,却要旁人听出意蕴来,所得的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罢了。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听过这段曲子,却来哄我对不对?”
谭凝紫虽然出身富庶之家,对于琴书却不怎么留心,当然无从知道其中三昧,不过她心思机敏,可不相信寻常之处都有伯牙、子期那样涵养。
“这琴曲我倒没听过,大概是凡间失传的吧。不过这三更半夜的倦鸟归飞,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却有人独自在高崖之上弹琴,若非思慕佳人又是所为何来?”
明钦哈哈一笑,转念一想,这崖上照理说只有织云仙子和妩儿姐姐了,不知这人思想的又是哪个,若敢对我妩姐心怀不轨,这可不能轻轻放过了。
第225章 神农令
山顶遍植茂松,地势平旷,放眼望去,重峦叠嶂尽出于脚下,好似万马来奔。
皎白的月光倾泻下来,山石上树影斑驳,一阵山风吹过,万千松柏莫不婆娑起舞,万窍号呼,仿佛和山间禽鸟相唱和。
明、谭两人顺着琴声潜了过去,只见一排松柏下面趺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膝上横一张古琴。穿了一袭缁衣,长发披拂束一条发带,有几分倜傥不羁的味道,颔下微有须髭,容貌很是清瘦。
让人讶异的是他身边站着一只修颀的白鹤,随着舒扬的琴曲时而搔弄毛羽,时而振翅起舞,看起来灵气十足。
“原来是他?……”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认出这缁衣男子原来是当日接天崖上看守‘摩崖石刻’的六大高手之一,‘琴箫双仙’中的‘鸣鹤居士’林相和。他和连憬玉都是神光教主的得力干将,多年前阎九一打着神光教的旗号在悬空岛起事,双仙受神光教主的指派鼎力相助,可谓是万岁山的元勋功臣。
双仙夫妻向来形影相随,林相和既然出现在这里,不知连憬玉是否也在附近。他到了天女派,不去面见穆清绝,反而在这山顶引弦独奏,自是让人心生狐疑。
明钦扯了扯谭凝紫的袖袂,正要悄然退走。蓦然觉得一股阴风从身后掩至,急观望时,四周又空无一物,谭凝紫也有所察觉,四目相对直觉得毛骨悚然。
林相和神通修为远在两人之上,他看似徜徉琴乐,心神俱醉,神念间却如古井不波,丝毫风吹草动都瞒他不过。
心神微动,指间一缓止住琴音,神念顷刻间飞越数里,极力搜寻那一丝异样的气息。
“是云仙子吗?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明钦暗暗皱眉,方才那气息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意,和织云仙子的心法大不相同,不知林相和为何会有此一问?照理说他的神识敏锐远胜两人,不应该甄别不出才是,难道是冀盼太殷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吗?
“原来他慕求的是织云仙子,可是这琴箫双仙不是天河艳称传为佳话的吗?”
林相和不闻应答,顿时大感失望,黯然道:“相和自知唐突佳人,行止荒唐。自从接天崖一别,相和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方悟这些年来和仙子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早已情根深种,是以斗胆前来迢递崖,遥向仙子居室,以琴音吐露衷曲。今夜已然是第七晚,仙子倘能回心转意,赐予一见。林某不胜荣幸感激。”
谭凝紫听他自陈慕恋之意,忿然道:“这人怎么恁地无耻,他是有老婆的,竟敢厚着脸皮搅扰云师叔清修。”
明钦哑然失笑,心说这都第七晚了织云仙子都没出来赶他,说不定还真有些意思。俗话说,‘烈女怕郎缠’,云轻素纵然修为深湛,毕竟没有断绝七情六欲,至于婚姻道德于追求情爱的人来说不啻是世俗桎梏,正可展示其不恤人言的勇气。
虚空中响起两声恻恻冷笑,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道姑站在一棵孤松上,捏一柄玉拂尘,飘飘然有凌云之势。
“林师兄请了。本仙偶然路过,未料到师兄忽然吐露衷肠,方知你对云师妹一往而情深至此。真仿佛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可哀,可哀。”
“你是……你是宝铎仙姑?”
林相和看清来人,不由暗吃一惊。这宝铎仙姑可是神光教主宠信的人,她原先也是天女门的弟子,只因和穆清绝争夺掌门之位失败,怀怒叛出师门。据说她窃取了天女门无上秘要——‘天则道经’,因此是门中极避讳的一个人物。
宝铎仙姑一挥拂尘,从松间飞身落下,仙家养尊处优,驻颜有术,大多是极注重仪表的。这宝铎仙姑却衣着素朴,容貌肌肤虽不俗恶,举止间却有种粗豪之气。
“难得林师兄还记得本仙,月绝书出世已有数月,师兄竟然无意回总坛述职,圣公他老人家对你可是惦念得很呢?”
林相和脸色微变,连忙谦抑的道:“只因我夫妻未能拿到月绝书,有负圣公重托。因此我和憬玉商议,让她先回教中复命,我则继续追查‘月绝书’的下落。”
宝铎仙姑轻哦一声,讥笑道:“师兄守在此处已有七日,想那月绝书必是落入云轻素手中,师兄处心积虑要打动她的芳心,想是要来个人财两获?”
林相和面皮一黑,恼羞成怒的道:“仙姑你多心了。林某虽然是圣公的属下,难道连做一点私事的自由都没有。至于‘月绝书’的下落我自会调查,不劳仙姑督责。”
“师兄真是离开总坛太久了。不知你可还识得此物?”
宝铎仙姑淡淡一笑,反手展出一块乌木令牌,一面镌着五谷嘉禾,一面画着镰锄。神光教昌言以光明照彻三界,生民安身立命首在于稼穑,是以千年王朝往往重农抑商。这块令牌乃神光教三符六信之一,威信仅次于圣公的‘真言简’。
“神农令?”
林相和是神光教十大长老之一,怎会不认得神农令,持此令牌的人都是被圣公委以重任,出来独当一面的,他心头叹自一叹,恭身道:“卑职不知仙姑身负使命,言语多有简慢,还望仙姑恕罪。”
“圣公训示众弟子,‘男女不为婚配而求慕,是为轻薄子’。师兄溺于儿女私情而贻误我教中大事,难道忘记了入教的誓言。上天生人,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你我有幸皈依法教,享沐无量之光明,可不要忘了三界数十万万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当中,亟待我等救拔呢?”
宝铎仙姑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直斥的林相和唯唯诺诺,讷口无言。话锋一转,冷笑道:“况且天女门沦于邪道,执迷不悟。你既然不能以光明教义严正规劝,使云轻素幡然醒悟,欣然来投,便应该为她驱妖斩邪,悉心渡化。怎么能便僻侧媚,低三下四的用这等靡靡之音自甘堕落呢?”
林相和一整容色,连声道:“卑职见识短浅,听仙姑一席话,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让我顿开茅塞。”
明、谭两人见林相和转变如此之快,直听的一头雾水,凡间以宗教煽惑百姓的络绎不绝,即便是素以智能自诩的士大夫、博学硕士也尽有入其彀中的,有道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贪念一生,往往利令智昏。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又说,‘听其言而观其行’,‘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邪教之惑人没有不宛转动听的,胜私制欲的功夫怎么能缺少呢?
林相和被人称作琴箫双仙,其人的素养本非泛泛可比,然而看他低首俯就,一若任人西东,大约便是神农令的威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