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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斯在下     月老志txt下载     月老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 雷火电光

    明、谭两人见殷汝成使了个地行之法钻到坚土之下,一想他是老鼠成精顿时莞尔一笑。

    野庙外天雷滚滚,神威赫熠,雷鸣电闪,连环交落,打的暗夜中孤魂怨鬼天愁地惨,无处遁逃。

    明钦对神雷玉府的所为虽是不以为然,也明白这是天庭的兵刑部司,五雷法神鬼皆忌,无人敢轻忽视之。万雷交作之下野庙不时便要化作焦土,难得殷汝成有地行神技可以躲避灾劫,自是求之不得。当即跟随着跃入,谭凝紫稍一迟疑,也紧随其后。

    神雷玉府掌管雷劫,对于历尽艰苦希求仙道的修士来说,真是举之可使登天,捺之可使入地。便是再强梗自负也没必要拿一身修为开玩笑。

    殷汝成这地行之法可是看家本领,后来开了灵慧,修炼起道术,对一己的长处分外精习,驱动灵力之时,浑身散发着淡淡金色,好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尖锥潜遁起来恰似劈波斩浪一般。他先是向下深潜了百十丈,稍稍辨了下方向朝着万雷山遁去。

    明、谭两人都放出神识观察外间的情状,只见乌云滚滚之间,露出些甲介之士,各持尖锥利凿,照着松间柏下,鬼影幢幢之处,不时的摇雷布闪,雷火到处,直炸得土石横飞,魈魅呜聿,夜空下时而亮如白昼,时而昏黑如死。凄怆的鬼气弥塞寰宇,直冲斗霄。

    明钦皱眉道:“殷道兄,此间的阴鬼到底有何过犯,为何不发往冥府转生,任由神雷玉府滥施淫威,只怕不合于天道吧。”

    殷汝成摇头道:“像公子这般遵信天道的仙界已是不多了。不瞒你说,如今的转轮之法大不如往时了。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打摩夷天出了个什么全真教主,甚是个无道暴君,这魔头能剖比干之心,忍绝屈原之首,贪残暴虐,旷古绝今。他为了竞雄称长,使了个猪胎狗胞之术,盗采天地元气,催生了一辈无因之胎。”

    “怎么是个无因之胎?”明钦暗暗称奇。

    “你不听儒者说,人之初,性本善。是以凡人之生都有善根善念。著在阎罗籍,名登生死簿,何因何果,多少命禄,一一都有仙家算定。若是未录冥籍,便是偷生,仙家待之如同无知草木,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殷汝成顿了一顿,叹口气道:“更可叹的是天道好还,因果随缘而生,不增不减。这魔头坏事做尽,到了阳算耗尽,双腿一蹬呜呼了事,种下这许多恶因,却迟迟未得了结。魔头只以奴使万民为快,如今时移事易,后继者又以仙道太盛为忧,是以招揽了许多奸邪诡诈之徒,像什么灵感大王,如意真仙之流,一个喜欢吃童男童女,一个圈占了堕胎泉,于阴曹之外私设转生之衙,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

    “再者老魔对摩夷天茶毒太甚,死伤不下几千万众,至今未能明正其罪,早成了一段公案。许多枉死之人因果难定,迟迟不得发付转轮,集聚在万雷山中,每到天阴雨湿,万鬼夜哭,不胜惨怛。天庭不但不予主持公道,反使神雷玉府雷火震慑,如此昏天,不亡何待?”

    明钦听闻天庭堕落这般可惊的境地,一时默然失语。

    “钦之,快看……”

    谭凝紫一直留心以神识观察地上的情状,忽然看到暗夜之中走出一个雪白的光影,忍不住惊呼出声。

    明钦潜以‘神游镜’照耀四方,对谭凝紫话中所指,随即了然。只见无边阴翳之中漫然走出一个粹然的人影,辉光萦绕之中,依稀是一个苗条的女子,她朝着野庙不紧不慢的行去,视周遭雷电如同无物,漫山遍野的鬼哭也悄然喑哑起来。

    云层中的雷将似是发现了异状,倏时又聚起万道雷火飞殛而至,电光如龙、雷声如吼,直欲将天地撼动。纯白的光影好似万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那么柔脆又是那么坚定,待到一阵狂风暴雨的雷毒过后,那光影又渐渐清晰起来,她缓步走到野庙跟前,指尖透出微约的血气,在斑驳不清的门楹上题道: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书毕,欻然而逝。

    三人怔忡了半晌,殷汝成感慨道:“而今而后方信世间真有屈灵均那等衷心所善,九死不悔的佳士。‘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美人芳草,着实可伤。昔年贾长沙度湘水而吊屈原,谓是同病相怜,至于莽祖其贤德与文帝霄壤相悬,忍毒则胜过楚怀王百倍,斯人拳拳至此,可以无惭古人了吧。”

    佛陀以生、老、病、死为众生之所苦,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特以生死之外别有不可磨灭的价值。世人常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凡夫俗子能够参破生死玄关的终是少数,虽然佛、道各家都不以肉身死亡为生命的终止,凡人限于知见,却不能无所怀疑。

    事实上,通观三界万类,肉身的消亡大约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有所谓肉身成圣的说法,实质上也已脱离了血肉之躯的范畴,只不过和蝉蜕夺舍之法不一门径罢了。而生命的价值也不以生存的长短来衡量,以此来观察世间,则所谓喜亦未必可喜,悲亦未必是悲。

    死亡即不可避免,最好便是在一个恰当的时地死去,这便是俗说的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俗人徒以死法凄惨或含冤莫白种种为可悲,却不知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天理昭昭,鬼神鉴察,天道好还,无往不复。这也只是脱胎换骨的方式,超凡入圣的阶梯,生命总是要堪破了色相肉身,得失利害,才能成为伟大的神灵。

    明钦见那光影优游自若,连五雷轰击都难伤分毫,咋舌道:“这是何人呀,看这修为莫不是已有圣人境界?”

    五雷法又作雷劫,多少修行数百年的妖仙都难逃劫数,人类在修行之道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优势,自然更不敢撄其锋锐。

    殷汝成笑道:“再昏暗的夜空总有微芒的星辰,再恶浊的世道也有不肯同流合污的洁士,何况中夏从伏羲、黄帝以来人文化成之功既深且广,三界有灵之物谁不由衷歆慕。任他凶焰万丈,又何曾缺少过志人仁士呢?太清老子有言在先,‘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云销雨霁可以坐待。今晚我们要过‘烬余节’,神雷玉府照例要虚声恫吓一番,却也不必理他。”

第197章 地涌夫人

    神雷玉府的意图尽管在于虚声震慑,五雷法施展起来确是声势骇人,明钦三个虽然潜藏在数十丈深的地下,犹不时感受到大地的震动,仙家自言能够毁天灭地,实在是诚信不欺的。

    明、谭两人随着殷汝成在地底飞遁,行了约摸一刻钟时间,殷汝成猛得止住身形,招呼道:“前面是乱坟冈,阴鬼盘聚的所在,地底是过不去了,此间雷远风小,咱们可以上去了。”

    说完,又使了个飞窜之法,向地上急遁。

    明、谭两人跟着出来一看,这里已经深入万雷山峰岭,对面是一片高阜的山冈,一眼望去遍是贲起的旧坟,隐约的雷动之声如在天外,昏黑的夜色下别有一番凄寒。

    明钦心觉的不是善地,正不知何去何从。半空中陡然滚落两个硕大火球,砰砰炸到远处的高台上,四角的火盆立时熊熊燃烧起来,黢黑的旷野中方有了几分生气。只见那高台左首矗立着一座高拔的石碑,几逾三丈,字大如斗,下有灵鳌驮负,上有螭龙盘旋。明钦运极目力,只见得书首写着‘烬余碑’三字。

    石碑前塑了四个白铁跪像,垂头丧气,也不知道究是何人。

    耳听的阴风飕飗,鬼声骚动,无数惨怆的阴鬼从坟中飘荡出来,辗转议论道:“是观音娘娘回来了。”

    明钦见这遍地的新魂旧鬼,影影幢幢,难以计数,吃惊道:“好多鬼魅。”

    这时,一道白影从天际飞来,衣袂飘飘,宛然仙娥下降,众鬼大喜过望,纷纷稽首祝拜,面露虔诚。

    殷汝成低声道:“这是我家地涌夫人来了。”

    明钦心下了然,这地涌夫人原是金鼻白毛老鼠精修成,因在灵山偷吃了燃灯佛的香花宝烛,自号‘半截观音’。怪不得这些鬼魅有此称呼。

    地涌夫人降落到高台上,美目流盼,果然是丹脸绛唇,美貌惊人。不过一想到她是个吃人的妖精,便什么绮思叹赏都扔到九霄云外了。

    …………

    近时有仙家讲道,声称三界有一食物链,其间颇有高低上下之分,高级生物吃下级生物那是理所当然,下级生物吃高级生物则是大逆不道。人类是万物灵长,三界魁元,因此这吃人当然是不赦大罪。

    虽则人类自己常常免不了相食,就是一些声誉较好的人物都不例外。譬如,春秋霸主齐桓公自言遍尝世间美味,只是没吃过人肉。易牙就烹了他儿子进献。季汉昭烈在逃难之际也有人杀妻割臂进享。俗传孝子为父母起疴常需刮臂熬汤,相习成风,竟至传为美谈。直到晚近的太学祭酒蔡孑民都还准此而行,据说还颇有效验,不知于药理上有无实证。

    至于张巡竭力雎阳而煮其妾,程昱以军队乏肉而充以人脯,或者近代鄙猥之流统一标榜为义举的朱粲、黄巢都以吃人为乐,战乱、饥荒固然常使人沦于禽*兽而无可奈何,便是太平之时贪官污吏横行不法,跟吃人肉喝人血也没什么两样。

    总之吃人的事大可验证一个时代的优劣,人自相食,人道泯灭,真是让人不能直视,不忍闻听。韩文公诗说,‘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世人不知鉴戒,便永难逃脱两脚羊的命运。

    相对来说,妖怪吃人是彰明较著的。一者妖怪多是貌相凶恶,不类良善,一见就让人心生警惕。再来,妖怪一般也不会花言巧语,哄的人眼冒红光,顶礼膜拜,欢天喜地的自愿献祭。

    自从人族贤者辈出,坐领三界之后,四灵遗裔都沦为妖怪之流,除了少数智能较高,声誉较好的还能得人崇奉之外,绝大多数是江河日下,只能盘踞于穷山恶水,占山为王,人肉大概相当于人类的山珍海味,寻常妖怪是不常吃,也吃不起的。公允的说,人族机械之术堪称是万族冠冕,寻常猎户都能搏杀猛兽,任它羽翼之强,爪牙之利,和人族对抗已经没有多少优势。

    真正有地位、背景,神通精强的又是例外,大鹏魔吃了狮驼国满城人口,还理直气壮,自鸣得意,如来都要好言相哄。稍逊一些的像南极仙翁的白鹿、李天王的义女地涌夫人,一个要吃小儿心肝假手于昏庸的比丘国王,一个以美色引诱和尚破戒,与其说灵巧高明一些,不如说是势轻而胆薄。‘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个中岂无道理存耶?

    试想妖怪本来就喜欢吃人肉,况且是唐僧这种十世修成的好人,尝一脔便可长生不老。佛陀以此为诱饵,鲜有不中招的。依仙家的意思,吃人是重罪,不吃人的话或许还能当作流匪草寇看待,一吃人就是恐怖组织了,势必赶尽杀绝的。可是既以人道的标准来约束妖怪,未免有个‘不教而杀谓之虐’的话柄,在执行上又有些区别对待就不能不让后人皱眉了。

    …………

    地涌夫人使了个拘禁之法,高台上立时冒出许多伶俐敏健的小妖,大声参谒。

    殷汝成得了传唤,连忙引着明、谭两人簇拥上前,恭谨道:“夫人近来安好。”

    地涌夫人眼波盈盈的扫视过来,见明钦人物齐整,露出一丝讶然,腥红的舌尖在口中一挑,似乎有些食欲大振的意思。明钦看的心头一虚,脚底涌起一股凉气。

    “锦毛,我让你在狐王跟前听用,为何夜间闲逛。这两个外人又是哪里来的?”

    殷汝成忙道:“回夫人的话。这位公子是狐王的外甥,小人正是奉了狐王的命令来接他进山作客的。”

    地涌夫人轻哦一声,浅笑道:“公子来的倒巧。今晚鄙地同庆‘烬余节’,我方且从外面寻了些野味,正好请公子共餐。”说着衣袖一拂,慑出一阵烟雾,雾散之处两个人影滚落到高台上,另有一个模样小巧的少女跃了出来,挥手驱散眼前的迷雾,娇声嚷道:“总算是出来了,真真闷死我了。”

    少女身量未足,脸容却极精致,满头乌发结了个垂鬟分髾髻,约以金环,一身藕色的半臂,纤细的腰肢束着一段红绫,说不尽的灵秀气韵。

    殷汝成笑着礼见,“小人见过贞英小姐。”

    “免了吧。”贞英见这里人鬼杂沓,俏脸一红,微窘的摆摆手。

    地上两人一个作道士打扮,一个赤面黄须,有几分妖怪的模样。几个小妖一拥而上,以麻绳绑定了按倒在地。高台两边升起滚油的大锅,下面聚着木柴,烧得正旺。

    两人一看这架式,唬的魂飞魄散,赤面怪叫道:“敢问上仙,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加害于我?”

    殷汝成也觉奇怪,问道:“夫人,这两人是哪里的恶贼,往常有何过犯,还请夫人和大家说明说明。”

    地涌夫人笑道:“这两人说起来都有些声名。本也是西方界域的同道,即便未曾谋面,也该有所耳闻。一个曾在通天河弄神,原是观音养的金鱼,自号‘灵感大王’。一个是牛魔王的兄弟,霸占了堕胎泉的如意真仙。”

    “原来如此。”

    殷汝成是个老成的人,虽则万岁狐王说过,一入妖界万古非议,当妖怪没个干净的,也干净不了,若能在满足自身贪欲的同时顺便做些激浊扬清的事,又有何不可?

    大约是前古以来,人类和四灵积怨很深,几千年来一直抱定不接触、不妥协的态度,生生划出一条鸿沟,到了后来便是谈妖色变,半点都不了解了。妖怪为了谋生存,固然有积极向人类投诚的,结果多半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结局让人寒心。譬如六耳猕耳之事。

    因之万岁狐王又标举出惩恶而不扬善的态度,稍稍对妖怪有所约束,其实惩恶即是扬善,不作恶也是善行。是以地涌夫人之流信从其说,稍能改易其行,但是这回掳的这个灵感大王,可是受观音菩萨庇护的,孙悟空尚且要放他一马,这要拿来烹杀了,万雷山以后怕是休想安生了。

第198章 病出有因

    从来世间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死的神鬼,只是凡人生老病死自家习见熟知,神鬼的潜消澌灭不能详察罢了。

    凡人生儿育女又叫传承香火,皆因魂灵吸食香火存活,若是没有子孙歆奉,便不免归于虚寂。这乱坟冈许多孤魂野鬼,冤抑深埋于地下,摩夷天主不予闻问,仙家又不许发往转生,春秋时节更无儿孙祭扫,不知遭受了多少风霜饥苦。一听地涌夫人要拿二人烹食,自然是欢天喜地,馨香祷祝。

    地涌夫人漫视众鬼,心头升起一丝骄矜之意。她虽是修行有成的妖仙,伴随着四灵霸权的衰落,妖族的处境真如丧家之犬一般,便是寻常凡夫也常常喊打喊杀,鄙弃至极。哪怕是尊奉李天王为父,在陷空山无底洞称雄一方的年月也未曾受过人类如此崇奉。这一番景状着实让她对将来的大举生出信心。

    三界之内强权与公理并存,千万年来的人、妖大战可说是弱肉强食的表证,必至双方势均力敌,斗则两伤的地步才稍稍言及公理,或者及一方完全沦灭,另一方会基于慈悲、恻隐之心稍留余地,观彼方必是万劫不复,丝毫不能为害了。

    上古之时四灵之族先得神道传承,争强赌胜,其时人类诚然是蝼蚁之微,不足齿数。到了四猴混世,人类才稍浸道术,而后燧人氏取天火,伏羲纪人文、神农鞭百草,法天象地,已足以和麟凤之类并驾齐驱,最终在三界取得一席之地,佛陀称之为‘五虫’,不亦宜乎?再及黄帝而制作之道大备,英杰贤圣辈出,唐尧、虞舜便起而捍御妖族,力驱海神,射杀金乌皇子,传檄天皇帝俊,分封诸神,统御三界了。

    再看四灵对人族的态度从贱视到平视,再到仰视、畏伏,一衰之后往时辉煌便一去不返了。后世妖类生于人族统御之域,想要修成仙道,也得读人族之书,修人类之形,正所谓人文化成之功,即便再怎么死灰复燃,也难以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这便是文化的根本胜利。

    其实四灵之族也有相当的文化,譬如麒麟有河图、玄龟有洛书、凤凰有丹诏、天书,人类则胜在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再自行涵融,发扬光大,而不存此疆彼界之见,所以终能在三界中占有至高之地位。

    且以中夏文化最具有延续性,书传记载至于五六千年,新生之人只要能稍知文言之技巧,便能通贯四五千年历史故实网罗心胸,和凡人目见耳闻限于寿命只得三五十年相较,真是神鬼莫测之功。

    乃至始皇一统以来,士儒严夷夏之防,申彼我之见,存贱视之心。一至晚清西人以坚船利炮轰开国门,乃不能不平视之,自察为般般不如,又不得不仰视之。这种情景和四灵衰亡如出一辙,二三学者又鼓吹废文言、弃文字、自绝于历史、人文,其势非至于亡国灭种不可。

    新生之人不能通观历史,囿于三五十年的所见所闻,便以为古史尽是**黑暗,一无可取,视吾夏人文为天然不如,从此永持一仰视之心以对西人,可哀可痛,更不待言。

    试想中夏之种族文化,若与美洲印地安人相类,应该亡种了吧,若与印度、高丽、安南、缅甸之流相若,也要亡国了吧。中夏之所以不亡,难道是西人特别怜念于我,于我大发慈悲、德善之心吗?

    三界之中强权与公理同在,必是强权不足以威服,才会诉诸于公理。中夏之不亡,实是其文化土壤还能诞生英才杰士,相与维持的缘故。

    世人往往重创发而轻因袭,却忽视了学习、模仿亦是一种重要的本领,孔子不是说了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举一隅不以三隅,则不复也’。

    且中夏社会与政治息息相关,政治环境永远在变动当中,不趋于好,即趋于坏。结果便造成王朝更替,循环往复。近代有闻人说,“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

    这一段话乍听来似乎正确,细较起来却全然不对。首先这话根本否定了史家的品格,视作史的都是谄谀狭隘的人,无非显得说这话的人轻浮无知罢了。

    文文山《正气歌》中说,“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前者说的是齐国大夫崔杼弑杀庄公,太史秉笔直书,被他杀掉了。太史的两个弟弟接着记载,也遭了毒手。末一个兄弟又坚持来写,崔杼才无可奈何的罢手。当时另一个史官南史氏听说太史全家都死光了,便带上竹简来完成这件事。后者说的是晋国赵盾之弟赵穿弑杀灵公,史官董狐认为赵盾身为正卿,应负责任,直笔书之。

    这两位史官都是作史的本朝人物,一个兄弟骈死,前赴后继,一个不苟且取容,直笔明罪。又何只是不肯恭维当权呢?至于司马迁上接黄帝至于汉武,遭罹宫刑,不稍迁就,著成信史,照耀尘寰,谁人不知?

    中夏素有私家著史的传统,虽然自班固断代为史以后,官方开史馆修史成为风气,但所谓正史的二十四史大都是在易代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本朝人著本朝史’,至于限于网禁不得不用曲笔,也可以通过史料互证明其是非。这也是封建归于一统**加深,势不能不有所避忌。

    二十四史固然良莠不齐,从体例到史法多有缺憾,但它只是渺如烟海的史料中一小部分,且能流通千百年至今无可替代,至少说明其记叙的历史大体可信,而非以私意纵横其间。

    明白这个道理,便可知朝代长而好人多并非因恭维曲饰,朝代短没好人也并非是蓄意诋毁。恰是因为一个时代好人多、较有气象,朝代才能绵延长久,反之,一个时代没什么好人,朝廷如何能够维持?

    倘若我们肯将历史仔细观察,不难看出治乱相循的脉络。阎浮世界由阴阳两仪之力相互作用,见于政治社会,便是建设力和破坏力,两种势能相互抵触从而造成一治一乱的局面。从汉兴至隋亡,唐兴至元亡,明兴继起每期大约有七八百年,正与夏商、周秦之运数大致相符,中经几度振作,史称治世,建设力不敌破坏力终至于一种惨绝人寰的局面,譬如商之纣王、秦之二世、隋之炀帝,元之末世,时人以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可谓沉痛。

第199章 恶有恶报

    所可注意者一是政治之极端败坏常至于遭受异族入侵,节节败退,两晋之于五胡,两宋之于契丹、女真、蒙古,明末之满人,清末之西人,历历可证。同时在破坏力凶恶万状、生民劳苦方深的时候常能激发起补救气运的人物,不论一身志业成败几何,皆足以不朽,且能得到后世相当的尊重。譬如:诸葛孔明,文文山,张苍水等等,真可谓千古皎然,永志难忘的。

    吾人若能以此种眼光观察,可知汉、唐、明三世以来,中夏的处境确是每况愈下,常患振作力不足。皇明开国气象大不如汉、唐,继之者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夏,文网严密,钳制惨毒,只维持一不死不活的境地,当西人叩关,中夏实当三四千年最虚弱的时刻,明清以降七八百年之末运,一败涂地也就不足奇怪了。

    …………

    “说起这两个败类的罪行呢,想必大伙也有所耳闻。”

    地涌夫人抬手平止焦躁不安的众鬼,怒形于色的道:“灵感老妖在通天河作怪的时候,惯会擅作威福,逼令百姓进献童男童女给他吃。三界尽知观音菩萨有送子之名,想那无子的人家竭尽财力,哀哀求告,怀胎十月,方才诞下一儿半女,中间不知经历多少辛酸。老妖名为观音门下,却阳奉阴违,明知故犯,真可谓罪加一等。若不加以惩治,岂不于观音菩萨名声有损?怀疑她个名为送子,实为杀胎?”

    “至于如意真仙,胆敢圈占天生山水,勒索钱财,与流匪草寇何异?两人新近被仙家收编,于阴曹之外私设转生之衙。凡是新生麟儿皆要收取苛税,倘若不与,或是一碗‘落胎泉’药死腹中,或者强掳婴孩,供他自加享用。如此耸人听闻的劣迹真是千古未有的奇闻。千刀万剐不足以偿贷其罪,来人呀,把这灵感老妖给我扔到油锅里炸一炸。”

    “慢来。”灵感大王骇然道:“往日虽有恶迹已在菩萨座前悔过。而今我在‘转生衙’任事,受得是‘七曜府’的任命,全是依律法办差,上仙若要见罪,须是上诉天庭,辩个是非黑白。何苦难为小王呢?”

    地涌夫人冷笑道:“你这寡廉鲜耻的孽畜,你也是在菩萨座前听过佛经的,如何不明白是非善恶?分明是积习难改、怙恶不悛,那无德业的七曜府招揽的就是你这般衣冠禽*兽,你既是情愿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便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左右、只管听他聒噪什么,还不快下到油锅里滚个稀烂,与众位冤魂做碗鱼汤。这个可是观音菩萨养的金鱼,满肚子的民脂民膏,肥美的很呢?”

    几个小妖听说如此,立时馋涎欲滴,齐齐哟喝一声,将灵感大王高高架起,卟通一声惯到滚沸的油锅里。

    灵感大王惨叫一声片刻便原形毕露,没了声息,若论他的本事原不差地涌夫人多少,一则是水里物种,上了岸法力大打折扣,二来地涌夫人有备而来,她撺掇的这小女孩李贞英可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看似年纪不大,却是艺出名门,兼且哪吒一身法宝,被她拿了‘混天绫’出来玩耍,昔年哪吒尚在幼小,道法未成,便以此宝缚住了东海龙王三太子剥皮抽筋,这金鱼灵感又如何逃得过,姐妹联手,自然手到擒来。

    俗话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道者修行术法希求长生、个个爱惜羽毛,如意真仙一看灵感大王须臾了账,深知这凶神言出必践,不是戏耍。手脚一阵冰冷,慌忙道:“上仙,你可不能害我。我不是妖怪,我是得道的全真。”

    “休得狡辩,你是牛魔王的兄弟,如何不是妖怪?”

    地涌夫人轻嗤一声,目光中冷芒闪烁。三界中的生灵皆有是否智能的分别,一般无智能的五虫之类通称为动物,只有珍稀异常或者濒临灭绝才会受到仙家特别保护。有智能的动物才能称作妖怪,因其通晓术法,行事乖张,仙家倒有几分敬而远之,地位又在凡夫之上。

    妖界少了许多伦理约束,大抵以弱肉强食为多,是以地涌夫人敢于仗恃神通烹杀灵感大王邀取美誉,另外,也是她背靠李天王这棵大树,有恃无恐。

    四灵遗裔和仙家渊源极深,天庭有二十八宿,罡煞星斗泰半都有四灵血统,灵山也有八部天龙在佛前皈依。一个妖怪要想在妖界树植党羽,没有仙家的默许是断然没有可能的。

    地涌夫人在陷空山为妖时,曾逼取唐僧婚配,不料被孙悟空察知端细告上天庭,李天王是矢口否认,几乎恼羞成怒,后来遮掩不过又推说忘记有此一女,演技也真是炉火纯青了。想他儿女不过三四个,义女仅此一人,又是燃灯特赦、佛陀牵线,推说忘记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李天王父子统帅天兵天将,维持三界秩序,暗中将妖界女魁认作义女,里通消息,掌控局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根本无须辩白。

    所以说妖怪能登堂入室,显贵于人前的毕竟是少数,就像地涌夫人这样的一旦危及李天王的身家地位也会毫不犹豫的舍弃,至于妖界内斗火并死几个妖怪自是毫不起眼。而人类名义上是三界之主,绝大多数皆登籍造册,接受天庭律法约束,若有妖怪吃人的事情传扬出去随时都有可能掀成轩然大波,遭受天庭的制裁。

    地涌夫人只道如意真仙是巧言乞活,为了慎重起见也不得不问个明白。

    如意真仙慌忙道:“我虽是牛魔王的兄弟,但却不是妖怪,我们兄弟本是神农炎帝的后人,只因遭遇蚩尤之乱,辗转逃难到西方。众所周知,人皇伏羲、女娲兄妹有一半雷龙血统,所以现龙蛇之相,我祖神农氏相传有牛首之相,也是流有夔牛血脉的缘故。而我因资质愚钝,古神血脉一直没能觉醒。而今只是个纯纯粹粹的道士,上仙若是杀了我,恐要担上莫大干系。”

    现今三界在修行方法上完全依赖于道书,世间流传的拳术像形意、八卦、太极之类,法门皆从法天象地中来,而后人苦修多年,往往不得要领,从而怀疑起斯术的真假,中间也有些缘故。

第200章 今夕何夕

    假如现在有一本羽族遗留的无上道术,准此修行可以化身鲲鹏之力,上接青天,须臾万里。拿给凡夫修炼,穷年皓首都未必成功。为何?天生没有羽翼。使雏鸡效鹰搏之术,结果定然是化虎不成反类犬,这是很简明易知的事情。

    兴周大将雷震子,相传是文王义子,将星下凡。云中子传他本领,让他到深山寻找兵器,结果误食两枚仙杏,须臾化身风雷双翼,生成妖魔之象。看官细想一下,便知道仙杏断然没有变化异相的功效,事实上不过是激发了他的血脉神通罢了。

    阎浮世界万事万物都准于太极化生的原理,有侧重而无偏至,单以血脉气力来讲,四灵堪称是界内登峰造极的物种,远非人类所能望其项背,直到在智能一端极力发煌创设出器物之学才彻底掩过四灵。

    社会上许多概念常在演变之中,诸如君子、小人、流*氓,原本是社会上一种阶层,久而久之,固定的阶层消失,反而成为一个道德意义上的介定。妖怪这个概念也如出一辙,单从外观上是难以介定的,天界许多仙家从外观上完全符合妖怪的范畴,甚至也曾经当过妖怪,一旦被仙佛收编亦可理直气壮的向同类喊杀喊打,若从伦理上考较起来,这种行径大约就不算奇怪了。

    只是这一层关系仙家并没有律法可依,所以灵感大王虽然被收编了,但是妖身还在,若是龟缩在仙佛庇荫之下还好一些,如今直接被炖出原形,就算观音菩萨亲自问罪,也难以如杀人论处。

    地涌夫人听如意真仙说的有板有眼,不由犯起嘀咕,大凡妖怪都喜欢叫一些大王、大仙的绰号,即是称佛呼圣也多有悍不畏死的敢于为之,准此而论,如意真仙倒是没有多少妖气。

    她眼珠子一转,笑吟吟的道:“如意老儿,你残害了难以计数的无辜婴孩,依律早该下焰摩地狱,只是大魔国这一辈主事的缺德鬼未赴阴曹,权且让你苟且残喘一时。我本待今日烹杀了你,让你死个便宜。叵耐你或者真是个人身,这样吧,我且让众鬼在你身上收些报偿,若是你忍不得疼,现出原形来,可就怪不得我了。”

    “你想怎么着?”如意真仙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打个寒噤。

    地涌夫人阴阴一笑,拂袖道:“你去吧。”说着慑起一阵怪风,将如意真仙投入万鬼丛中。那些孤魂也是饿的狠了,个个眼冒绿光,立时蜂拥而上,揪住如意真仙争相啃食起来。

    在人们的印象中,鬼魅往往都是披发墨面,阴森可怖,也不是全无道理。皆因鬼魅依赖香火为生,香火之途又被仙佛垄断,若是没有后人祭祀,境遇便和乞丐无二,面貌自然也就相若了。

    明钦冷眼旁观,心头禁不住一阵恶寒,深恐被这女魔头盯住了,不好脱身。

    “锦毛,我看这鱼怪也煮的差不多了,撒上些盐巴,做一锅功德汤,人(鬼)人(鬼)施上一碗,也算一场阴德。”

    地涌夫人志得意满,淡淡的吩咐道。

    殷汝成答应一声,指挥着一众小妖撤下柴禾,蓄满沸水,再放了些盐巴、野菜,满满的熬了一锅,唤过众鬼排起长队,挨个盛上一碗,回到坟头吸食。

    世间凡夫多吃谷物肉菜,很少以食气为生的,有之,便是为人诟病的烟鬼,浸淫一深则面目黧黑,骨瘦如柴,亦见人们对鬼物的生活并不是全不了然。

    地涌夫人和李贞英也盛了一碗,站在一旁悠然吸啜。殷汝成笑呵呵的招呼明、谭两人,说是要喝上一点,暖暖身子。要说这灵感大王是观音菩萨渡化,灵性远非泛泛鱼类可比。众所周知,唐僧是佛陀弟子,吃他一脔肉便可以长生不老,灵感大王的善根固然不能和唐僧相比,至少亦不亚于凡间的珍馐美味。

    明钦干笑着谢绝了殷汝成的好意,中夏之地受周孔礼教陶染千年,对一切有灵之物皆存有恻隐之心,早被视作文明当然之义,若不是亲眼所见,或许还能将灵感大王当作妖物看待。这一番景状看在眼里,只好敬谢不敏了。

    吃人肉这事,若非绝望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就是麻木不仁到极点,凶残酷毒到极点。相反的,有人为了文明的希望,宁愿绝食而死。人格之相别何啻渊壤。

    谭凝紫看着递到面前的一碗腥汤,里面飘着几片浮肉和鱼翅,脚下一软退开两步,慌忙别过脸去,光洁的额角有些苍白。

    明钦走近谭凝紫身边,小声道:“你没事吧,不过是条鱼精而已,……或还对修为有所裨益。”

    “别说了。”谭凝紫对他怒目而视,“你也不许喝,听到没。恶心死了。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明钦笑了笑,心道:古人说,‘君子远庖厨’。又说‘眼不见为净’,真是半点不假。

    从来三界中弱肉相食,不但妖怪吃人,人也吃妖怪,真是说不清楚的。观西游一记,想吃唐僧的不乏逍遥法外,像玉华洲的九灵元圣,从没动过吃唐僧的念头,几个干孙儿事败被杀,反倒被剥皮拆骨,放血煮肉。无怪百姓感愤的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当一些消极堕落的观念一次一次被现实验证,浸淫于俗情,为善无利益,为恶得恣睢,久而久之,社会的恶力便会压倒善力,群道崩溃,秩序紊乱,古所谓礼崩乐坏,史不绝书,结局必然酿成人道惨剧,率兽食人,经历一番惨痛,人们才会痛定思痛,制礼作乐,这即是治乱相循,屡试不爽的一般心理。

    人说西人注意于事物真相,中夏致力于道德教化,不过是浅见肤识。

    中夏历史已有五六千年之久,致力于道德教化所谓周孔礼教的发生实不过二三千年,想此前三四千年必然对历史变革有一番反复查验,方才找出礼乐教化这么一个颠扑不破的法门。

    世间从来没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是商周以前文献缺失,后人徒然惊诧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之学奇丽璨灿,不悟此前若无相当的积累沉淀,哪能遽尔有此影响后世二千余年的深博学问呢?

第201章 打神鞭

    事物真相,即是‘知’也。道德教化,即是‘行’也。两者有侧重而无偏至。大约一般人的观念总以为知而后行,可以免过。中夏的礼乐教化成熟于周秦二三千年以前,自然于‘知’的程度上或者不如西人邃密,然而不能谓未经一番‘知’的功夫,无所独见。

    譬如古人言性,有说性善,有说性恶,固然于认识上有所分歧,然而不论是孟子要发其善端,还是荀子‘化性起伪’。在行动上却同一致力于积聚善力。皆因人类要昌明发展,必须得完善群道,建立美善的秩序,和谐共处。即便识力再精进,诸如基督上帝讲人性有种种恶处,也须人忏悔以求善。

    一些人因为恶德、恶行沾沾自喜,好像侵夺了他人,占了世间偌大便宜。多么愚陋可笑。三界总是善者为主的,哪怕已经被邪恶遮蔽到难通声息的地步,只要一念良知未泯,往往就能起死转生,焕发出无量光焰。人们常说,邪不胜正,并非仅是一个美好愿望,皆因人类本就是依赖善道维系的,如果哪一天人类熄迹,宇宙毁灭,必是恶力膨胀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一人作恶而得利,心志不坚定的效仿他,随波的跟随他,谄媚无耻的膜拜他,人人都来作恶又该怎么样?相信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为恶的人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为了利欲驱使。行善的人各不相同,中夏致力于创设一个伦理道德的环境,佛家则阐明因果报应,让人看到行善的好处。同一都有利益,作恶当然不如行善了。

    西人于认知一途似有莫大野心,吾人说当局者迷,想认清人类自身种种奥妙,只怕还任重道远。中夏常说知足而止,所以对自然的利用多属因势利导,这从数千年前的大禹治水便可见一斑。因而生产能力亦止步于农业社会,这都是不足为古人过错的。

    …………

    地涌夫人烹鱼分汤,倒像是哪位大善人赈济灾民一般,坟场一时群情欢悦,往来施受络绎不绝。

    正在宾主欢洽的时候,滚滚雷动之声攒集而至,数乘雷云战车驾着烟尘冲到平冈上面,百十个甲胄鲜明的雷府天兵飞奔而下,挥动着雷鞭电棍大声叱喝起来。

    这套刑具原有个名目,昔日姜子牙奉乃师元始天尊之命辅佐武王伐纣,执掌封神一榜。元始天尊曾传下几件宝物,‘打神鞭’便是其一,此鞭长三尺六寸五分,有二十一节,每节有四道符印,合为八十四道。俨有震慑众神的功效。皆因姜子牙是阐教三代弟子,道术低微,不足以服众,之后又因功大而未能封神,所以有这超然于神道之上的符信。

    姜子牙一度作为武圣人受到历朝历代的祭祀,后世便衍生出‘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的金锏、龙头杖之类,又有‘如朕亲临’的尚方剑,免死的丹书铁券,等等。

    为人习见的要数仙吏手中这种尺余长的短棍,虽然比不了‘打神鞭’的威煞,对寻常仙民自有种震慑力。

    众鬼一见雷府天兵来势汹汹,兴许都是吃过亏的,慌忙就地一滚散作袅袅青烟,急急逃到坟堆里去了。

    一个长官模样的雷将抬起锃亮的皮靴踩到坟头上,摇着雷鞭大骂道:“你们这干不开眼的鬼奴,深更半夜的跑出来搅扰什么,害得本官不得安生。……众雷卒听了,把那带头闹事的鬼奴给我统统枷起来,待本官回去好好审问审问。”

    说话间,身边跟上一个紫色袍服的仙吏,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神情有些局促,忧心忡忡的道:“竺二哥,听说这万雷山是一位大妖圣的地盘,上峰的命令不许咱们深入山中,今晚咱们打了五六千记‘雷光霰炮’,量这些鬼奴已经知道了厉害,不如趁早收兵了吧。”

    竺自峰仰天打个哈哈,摆手道:“殷老弟,你想在神雷玉府混出个名堂,老这么畏首畏尾可是不行。有我们竺家给你撑腰,犯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吗?什么妖圣不妖圣,左右不过是个穷乡僻野的妖怪,在这摩夷天大魔国的地界,除了七曜府那些个老人,谁敢跟咱们竺家叫板?”

    原来这竺自峰就是竺仕蘩的二哥,那姓殷的仙吏不用说就是澹载园的学生殷天良了。他见竺自峰这般趾高气扬,自信满满,想到不久便要和竺仕蘩成婚,踏入竺家的门庭,登时觉得前景一片光景,腰杆不由挺直了些,跟在一旁唯唯诺诺。

    坟场中的鬼魅一见神雷玉府这般阵仗,强半逃了个无影无踪,有那手脚慢的不免和雷府天兵撑持起来,无奈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在雷鞭、电棍的威迫下都被驱赶到高台附近。

    竺、殷两个在一众天兵的护卫下来到近前,竺自峰这才发现高台上站了几个美貌女子,在荒郊野外的坟冢间自然格外赏心悦目。他也不识得地涌夫人是个吃人的妖精,颐指气使的问:“你们都是什么鬼怪,见了本官竟然不知回避?”

    地涌夫人微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我万雷山撒野。”

    竺自峰哟的一声,怪笑道:“少爷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的美人,有性情,我喜欢。……本官接到举报,说尔等胆敢在万雷山聚众闹事,煸惑过往行旅、图谋不轨。是真是诬,总得带回雷府见个分明。”

    地涌夫人笑吟吟的道:“随你回去倒也不妨,只恐你那神雷玉府庙宇太小,请得神去送时却难?”

    “好大的口气。”竺自峰仗恃家世,只道这女流不知深浅,坐井观天罢了。若是得知他是大魔国七曜府中的人家,哪有不俯首帖耳的道理。他的修为稀疏平常,只看得出地涌夫人有些妖气,李贞英半大不小的自不能引他注意。

    “雷将大人,救命啊。”

    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传至,如意真仙形容狼狈的冲了上来,却被几个雷府天兵大喝着拦住,雷鞭交落登时着了几棍。鞭头都带着符箓,砸到身上,恰似雷电加身,体质差些的挨不了几下便要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如意真仙被丢到万鬼丛中受众鬼噬嗑吸食了不少精气,好在修行的是正道法门,根基不错,这个真仙的名号还是有几分货真价实的。被天兵一阵虐毒,慌忙自报名号,大叫道:“快别打,是自己人。我是‘转生衙’的牛主事。容我通禀通禀。”

第202章 雷府仙狩

    大凡天界仙官都有天庭授篆,等闲也是冒充不了的,如意真仙被几个雷府天兵押解到近前,毕恭毕敬的掏出仙篆交与竺自峰验看,竺、殷二人传递了看过,情知并无差错,竺自峰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既是‘转生衙’的主事,怎么深更半夜的跑到万雷山来,和这些鬼奴掺和在一起,莫不是对天庭的政令暗怀异心吗?”

    “大人切莫误会。”如意真仙慌忙辩解道:“下官也是被这里的妖怪无理绑来的,一同遭难的还有位灵感大人,已经被这妖怪胆大包天的烹杀了。”

    “这干妖怪竟然残害天庭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竺自峰勃然大怒,目光扫过高矗的石碑,随即在几个跪立的石像上定了定,气极败坏的道:“你们这些个妖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铸造我家小平仲大人的跪像,他老人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心怀黎民,摩夷天上下至今称颂不绝,尔等怎可欺心至此,到底是受了谁人唆使?”

    这小平仲可是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闻仲跟前第一个得力的人物,官拜雷府副总领。从前周室衰微,齐桓公头一个起来匡扶王室,专赖管仲的辅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得齐国的声望一时无两,后来齐国又出了一个晏婴,虽是长不满五尺,却气度恢宏,和管仲后先辉映,恰巧他的字叫平仲,品行

    事功旗鼓相当,太史公便将两人合传。

    小平仲先前在大魔国位至参知政事,名望和晏平仲相仿佛,后来天庭将他调至神雷玉府,大得闻仲的赏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声誉还是顶好的。

    古人常说,盖棺论定,其实又谈何容易。管仲、晏婴可说是历史上较有作为的政治家,一个得到孔子极高赞扬,说是‘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一个被太史公推崇备至,‘虽为其执鞭,所歆慕焉’。这种的政治声誉自然免不了有人要来比附。

    相较之下,闻仲的生平所为真是无足称道的,孔子说殷商有三个仁人,根本就没提这号人物。大约后代**既深,需要这么一个所谓的忠臣样板,闻仲的名头遂而增高显大了。

    自古有功臣、良臣、忠臣、社稷臣,闻仲只怕是哪样都算不上。小平仲的心性和闻仲相似,都是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不惜以血腥**无辜平民的。可笑的是历史上总有一些趋炎附势的贱儒推许为忠臣,闻仲的所为是名符其实的助纣为虐,除了忠于他自己的权势地位以外何曾对殷商王朝和帝辛纣王有半点补益?

    因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瓜葛,不明就里的人们或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自觉不自觉的将几个比附在一起,前有管仲,后有晏平仲,雷府有闻仲,当然也可以有小平仲。听其言、观其行,政治品格何啻又云泥之别呢?

    白居易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从来‘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许多历史人物立身不牢,将良好的声誉一旦付之流水,或者持节不终、横被污名,代不乏人,足以引起一般文人墨客的凭吊和叹息。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一人的行事大抵由其性格决定,相对成熟之后便很难有大的改变了。有人饲养猛虎不让它吃生肉、见血腥,养的像小猫一样乖巧漂亮,一日放松了戒心让它舔舐身上的伤口,老虎一闻血腥仍不免凶性毕露,暴起吃人了。

    一个人的生平行事总是从他平素所树立的品性而生出来的,况且许多引人侧目的大举动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害了的,有的人非要当成偶然的失误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地涌夫人对竺自峰的叫骂自是不以为然,微微哂笑道:“自古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又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几个家伙罪恶滔天、三界生灵谁人不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也不必枉费唇舌。……你们雷府天兵这次进山,想必又有数千头新羊入账,可以卖上不少钱了。若是不肯见好就收,惊动了此间的通风大圣,到时悔之晚矣。”

    竺自峰变色道:“你这妖女,竟敢巧言诋毁我们雷府天兵,你可知道编造谣言抹黑仙官是个什么罪名吗?”

    原来鬼物非常戒惧人的唾弃,大约因为他们本身没有生产能力,需要依赖香火为食,中间又有公祭和家祭的分别,若是在历史上恶名昭彰、遗臭万年的往往只有流堕饿鬼道中,受业火饥虚之苦。

    从来有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说什么‘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骨子里以为只要能获得生的享受,对世间造成多大的伤害也再所不计。这样的人固然是对善道教化嗤之以鼻的,只有等身亡之后做了鬼发现还有新的生命历程,生平做过的罪恶并不能归于尘土,反而会像附骨之蛆一样追索着他赔偿,那时节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鬼向来被称作异物,和人类从体质是有很大不同的。体重要轻上很多,唾沫沾上就像油渍一样很难清洗。因而唾沫作为一种遭人唾弃的表证,就和凡间的囚犯在脸上刺了字一般。《搜神记》就记载了宋定伯抓到一个鬼,唾了他再变成羊卖掉。

    带着唾记的鬼物只有服从劳役希求仙官的减免,而事实上万雷山许多无主游魂摩夷天根本就不与登录仙籍,被神雷玉府捕抓之后变成羊转手就卖掉了,若没有利益可图,雷府又怎会劳师动众的出动这么多天兵。

    “公子,这边雷府仙狩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咱们人微言轻,不必与他争执,还是先回‘惊飙洞’见你舅舅万岁狐王吧。”

    殷汝成皱着眉头,扯过明钦低声说道。

    明钦讶然道:“山上不是有个什么通风大圣吗,雷府天兵这般搅闹,为何他不肯出来主持局面?”

    殷汝成摇头道:“欺虐下民的勾当三界哪里没有,些许无主的游魂通风大圣怎会放在心上?从来主明则臣直,当今的官家可是个讲理的?雷府出动上百号天兵,雷光霰炮就打了数千发,若是不给他们抓些游魂变羊卖钱,隔三岔五还要来搅扰。此间便不得安生了。”

    明钦大失所望,原本以为妖王个个神通广大,被雷府欺上门来,应该大动干戈才是,听殷汝成的话头便是闹到天明也没甚波折了。

    道行之士遁术精奇远非雷府天兵能拘执的住,殷汝成的‘地行术’更是神出鬼没,将身一缩带起一阵迷沙,钻入地层之中倏时已到数十丈以外。

第203章 万岁狐王

    雷府天兵在万雷山中四处抓拿游魂,气势汹汹,甚嚣尘土,若论道法修行明钦和谭凝紫都不俗劣,即便是雷将、仙吏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可是一来好虎架不住群狼,再来仙家灵器精利远胜凡俗,像那‘雷光霰炮’便是真仙之体都难以招架,地涌夫人那样的千年老妖尚不欲轻撄其锋,明钦又不是不知利害的初生牛犊,即便再怎么义愤填膺,面对甲齐兵锐的雷府天兵亦是无可如何。

    明、谭两个又不识得万雷山的路径,且在九地之下更是两眼一抹黑,跟在殷汝成身后乱转。

    约摸行了顿饭功夫,来到一个花木掩映的所在,三人现出身形,就见数步以外的岩石上站着一个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身披鹤氅,相貌清癯,风度绝佳。

    殷汝成恭身道:“狐王大人,老殷将令甥带来了。”

    明钦心知这文士就是万岁狐王了,只见他三绺长髯,衣带当风,十分秀逸出尘,心中暗暗纳罕,拱手笑道:“晚辈见过狐王。”

    万岁狐王从大石上落下,握住明钦的手臂热络的道:“近来得妹子传信,说你来了天界十分放心不下,让我留心照看。日前卜了一课,知你从此经过,真是再凑巧没有了。咱们舅甥虽然素未谋面,我和你师傅嫡亲兄妹,她待你如同己出,到我这里千万不要见外。”

    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门亲戚,可以暂且托庇总归是一件好事。万岁狐王风仪秀朗、言语可亲,又是极容易引人好感的,明钦虽然暗怀戒心,面上却也笑脸相迎。

    花树后有一处洞府,门额上镌着‘惊飙洞’三字。万岁狐王将明钦让进洞来,只见里面也是雕梁画栋、玉砌红墙,全然一副富贵门庭的样子。

    前时万岁狐王让殷汝成前去迎候明钦,一面在偏厅里准备了茶饭,恰好这日万雷山要度烬余节,家宴较往日丰盛一些,顺便为明钦接风洗尘了。

    万岁狐王引着两人叙着家常往偏厅走去,道旁楼阁洞开,走出一个宫裙妙丽的佳人。鬓插珠花,肩飘披帛,瑶步娉婷,恰似芝兰玉树,又如镜花水月,一颦一笑无不娇美动人。

    修道之人多能伐毛洗髓,好像蚕蛹化蝶、鳞鱼变龙,质美一些是毫不出奇的。三界之中姻缘媾合更多的并不在容貌颜色,而在于气质,气质不同像人妖、仙凡,不能说绝无美好的结合,相较之下究竟还是极少的。

    “世叔,这位相公便是你的大外甥吗?”女郎含笑相询。

    “正是我甥儿明钦。”万岁狐王微微颔首,引介道:“摇情也不是外人,她是我老友万圣龙王之女,只因家遭不测,才随我来到天界躲避。”

    “原来是万圣公主,失敬。”明钦心下狐疑,传言这万圣公主因偷盗祭赛国的佛宝,被猪八戒一钉耙打死了,那‘上宝逊金耙’可是太上老君亲自打造的,一耙上来能让人神消气泄,神鬼难当,这可不比万岁狐王假死避祸,却不知中间又有何曲折。

    万圣公主苦笑道:“《西游释厄传》在下界流传已久,世弟忽听这话,大概是要心疑白昼见鬼了吧。”

    她曾上大罗天盗取过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聪明机敏可见一斑。明钦的些许异色自是瞒她不过。

    说话间,众人来到偏厅。洞府里也用了一些仆佣,衣着整洁不知是人是妖。厅心摆了一张八仙桌,几个女佣络绎来往,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整桌菜肴,几人围着桌子坐定。

    万岁狐王缓摇扇羽,轻笑道:“我是食素已久,平时也不常招待客人,不知道幼钦你口味如何。今天咱们万雷山同庆‘烬余节’,这腊肉便像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元霄的汤圆万万少不得的。其他的也只是寻常菜蔬。你有什么特别爱吃的菜式,我让佣人现做,全当自己家中,千万不要认生。”

    “我看这家宴已经很丰盛了。”明钦婉谢道:“甥男这回到天界来,还从没过过佳节呢?我知那粽子、月饼多半有些典故,不知这腊肉又是何缘起?”

    “相习成俗罢了。”万岁狐王淡淡道。

    万圣公主道:“难得今晚有世弟造访,世叔何不将璇卿妹子唤出来,整日呆在那‘七宝葫芦’里面,不通声息,不知难过成什么样子呢?”

    花璇卿就是万岁狐王的女儿玉面公主,因曾招赘牛魔王为夫,在西行除妖行动中大受牵累,她的修为远不及万圣公主,被猪八戒一耙打出原形,香消玉殒。不过四灵之裔多有续命之法,从来那些九头九尾的妖怪生命力之强超出凡人想像,萧摇情和花璇卿一个是龙裔,一个是狐种,血脉在妖族中堪称上乘,万岁狐王及时保住了她的魂魄,放到七宝葫芦里调养,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肉身,不能像萧摇情行动自如了。

    万岁狐王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碧玉葫芦,拔下塞子,柔声道:“璇儿,你幼钦兄弟现在洞中作客,你可要出来见见?”他早前使了个假死避祸之计,连女儿都瞒过了,虽说是为了她安全着想,哪知后来还是生出大变,心里不能不暗怀歉疚,对于女儿自是加意呵护。

    过了片刻,葫芦中冒出一阵青气,缓缓凝成一个纤弱的人影,花璇卿号作‘玉面公主’,自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浑身透着一股娇楚韵致,也许是化作异类的缘故,身形看起来愈加单薄,脸容也大现苍白。

    猪八戒是三界有名的色胚,可是干起辣手摧发的事来最是行家里手,追溯起来总是世间有一般人对女性极端轻贱,视作玩物,倘不肯低眉顺从,便不惮于横暴摧残。

    “幼钦见过表姐。”

    明钦对花璇卿没什么好恶可言,和颜悦色的施了一礼。

    花璇卿尚是鬼身,也许是老子太精明强干的缘故,她生来守着百万家私过日子,修为自然强不到哪儿去,以致于恢复起来极为迟缓,坐到椅子上都有些飘忽之意,身边坐着这么个不能端碗动筷的,不免让人食欲大减,即便明钦奔波了整天,正想着大快朵颐呢。

    “表弟是从下界来的吗,今要到哪里去?”花璇卿见明钦样貌文雅,不由好感大生,轻启红唇,温声细语的问道。

    “我是跟几个朋友一道来仙界玩耍的,现在想到天女门拜师学艺。”

    明钦看了看谭凝紫,这位冷美人也是个闷葫芦,一路上不言不语的,存在感极低。

第204章 灵魂禁咒

    花璇卿微微愕然,‘噗哧’笑出声来,解颐道:“据我所知,迢递崖天女门从来都是女子立派,何曾收过男徒。天河界三大宗派,天女门、鹊仙宗、金牛派都和牛郎、织女渊源不浅。外间传言,织女私配凡夫,使得王母娘娘妒恨难平,因此金钗一划,翻覆出银河天堑,更稀奇的是这银河之水藏了‘灵魂禁咒’,若是喝上一瓢,从此性取向大变,所以天女门只收女子,金牛派全是道士,牛郎织女再难复合,你说可笑不可笑?”

    “表姐这话是何处听来?快别信口乱说。”

    明钦啼笑皆非,想来一个宗派太过神秘,总免不了有些流言蜚语,不过说到西王母以灵魂禁咒使得牛郎织女永相仳离似乎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只是这法子可恶毒的很了。

    断袖分桃之事虽然古已久之,但人们仅仅当作猎奇之谈,并没有很深的了解。两性话题涉及**总归是被人讳言的,何况同性相恋带有一些不太光彩的印象,若是激的谭凝紫恼怒起来,可就不好收场。

    其实淫之一字只是过多的意思,并没有特别难言的地方,譬如霪雨就是雨水过多,连绵不绝。不过养生一说由来已久,中庸、节制为人所乐称,过于放纵总是伤生害命、弊害甚多。登徒子与丑妻多生儿女,尚且成了好色的代称,同性寻欢自然更容易给人以淫滥的观感。

    谭凝紫沉默半晌,忽然开言道:“天河界传言,确实有‘灵魂禁咒’之说,门中也确实有一些姐妹行假凤虚凰之事,但她们并不是淫*荡不检的人。”

    明钦怔了一怔,想不到谭凝紫不但没有矢口否认,反而竭力澄清起来。几人面面相觑,免不得有些尴尬。

    萧摇情淡笑道:“如今三界风气宽容,对于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多能平心看待,贵派女子众多,有些亲昵的行止也在所难免,璇卿妹子言语孟浪,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

    谭凝紫悠悠叹道:“灵魂禁咒不知从何缘起,我门得天孙传承,历代师长多有深受其害的。几位道听途说只怕不知根底,我身为天女门掌门大弟子,不得不为之辩白。性取向是先天形成且难以改变的,她们喜欢女人就如同你们喜欢男人一般无二,这并不是特殊的癖好,而是无可奈何的事。”

    明钦面色古怪,猛然想起谭凝紫和庞韶之间的异样,微微恍然起来。

    谭凝紫看明钦一副有悟于心的神色,偏是难以辩白,不由地又气又怒,明媚的眼眸泛起泪光。

    万岁狐王轻咳道:“花某修道有年、足历九州,也算有些见闻。据我所见,谭姑娘说法虽是不错,这样的先天性向却十分有限。从前那些娈童,多是被势利引诱逼迫而来。好此道的都是喜爱其姣好如妇女的一面,从不见什么须眉男子充当其间。”

    “换而言之,娈童只是一种类似妇女的玩物,远远谈不上同性相恋。我看三界之内并没有什么同性之恋,你看那些声称同性伴侣的人,多半也有些攻受之分,可见只是肉身相同,灵魂仍是相异的,也许只是灵魂在转世的时候没有处理好罢。所以贵派若是les之风过盛,未必全是灵魂禁咒的缘故,或者倒是门内风气所致。”

    “狐王识见通达,只是仍然有些误会。”谭凝紫解释道:“狐王所说同志之间的阴阳之别其实也是不确的。真正的les并不会把对方当作男人看待,也不会看重那些男性化的特质,而仅仅是欣赏对方作为女性的柔美、精致。当然我不是les,我只是没有找到喜欢的男人。”

    明钦失笑道:“咱们又不好男风,好比镜里观花,水中望月,如何能说得清。想来总是各人的好恶,事不关己罢了。”

    万岁狐王捋了捋胡须沉吟道:“从前倒还没什么,晚近从外天域传来一种猩猩血之毒,十分凶厉,不幸染中的绝难苟免。此毒在男同之间极为猖獗,甚至祸及许多无辜女子,所以仙家不得不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

    明钦心念微转,想起在天女门学道的荆眉妩心头咯噔一跳,既然天女门拉拉之风很盛,别人倒无甚相干,若是荆眉妩让人掰弯了可是很难接受的事。暗暗打定主意这次上迢递崖一定得把她接出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凡人喜欢听一些无稽之谈,信口诬人,津津乐道。流俗成风,也无可究诘。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确是无可奈何的事。”

    萧摇情大生感触,款款说道:“譬如我和璇卿妹子的事,而今已成三界一桩公案,《西游记》一出,更不知多少人骂我们罪有应得。实情却尽有大谬不然的,说出来谁肯相信。”

    “愿闻其详。”明钦生起好奇之心,饶有兴致的道。

    “市井传言,我家盗取了祭赛国金光寺的佛宝舍利,却不知这佛宝原本就是我家的,所谓盗取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萧摇情叹息道:“说来话长,昔年龙族全盛之时,大到江河湖海,小到一城一国,莫不有龙王镇守。世叔雅号‘万岁狐王’,自是称赞他修道日久,寿元绵长。我父王号为万圣,却是因为龙族有这么个祭祀鬼神的庆典,父王便是主祭之人,因此封地唤作祭赛国,亦是祭祀酬神的意思。”

    “佛宝是高僧大德真元凝结之物,道家称之为元丹,佛家则唤作舍利,可以用来超渡亡鬼。父王特地建了一所金光寺供奉。国无怨鬼,自然风调雨顺。祭赛国能得四方进贡,一则是父王位尊,一则也是仗赖佛宝通灵。后来龙族衰落,恐遭神、人的报复,只得让出祭赛国,搬到乱石山碧波潭居住。佛宝本是无主之物,惟有德者居之,父王初不欲据为己有。只是那国王不是个贤明之人,九头驸马势蹙来投,颇思有所振作,父王一心爱我,这才将宝物收回,却不料遭致杀身之祸。”

    萧摇情谈起旧事,精致的妆容有些黯淡起来,情绪透着一股感伤。

    万岁狐王摇头道:“人族古来有许多志洁行廉,智慧渊溥的人士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千年以降日趋堕落,无德失耻的也很不少。近些年坊间流传的一些戏剧,更是自欺欺人,落笔荒唐。有人因摇情在《西游记》中形象不佳,便乱泼污水,捏造她初许西海龙子,私通九头驸马的恶事,诬人于奸盗,这不是逼人去死吗?自古‘同姓不婚’,昭彰易明,又有个《猪八戒佚事》,以东海龙女婚配西海龙子,不察四海龙王皆是兄弟,岂能公然为此败坏伦常之事。真不知是陋学无知,还是愚氓易欺。”

    “九头驸马原本是六大妖王中的凶水九婴之后,当初妖族和龙族结盟,共御人族,两人因此许婚。后来九婴败死,九头驸马无处容身,摇情不以贫贱易心,放到人世间亦是大可称道的。有一不善,而众恶归焉。世俗之情何以不能相容至于如此。”

第205章 灵宝难成

    萧摇情咬牙切齿的道:“可恨天庭为了斩除异己,不但将我阖门诛戮,又要逼取佛宝的咒文,将我母拘絷在金光寺塔顶,百般荼毒。我母也深知守此秘密尚能苟且残喘,倘若吐露实情,必然难逃一死。我不能救母亲逃脱苦海,真是枉为人子,愧生世间。”

    明钦听万圣公主说的入情入理,不似作伪,也自将信将疑。万岁狐王念及万圣龙王一家的惨状,摇头咨嗟,大生感触。倒是花璇卿面带冷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钦小心试探道:“传闻表姐夫平天大圣被四大金刚拿往西方,也不知判了多少刑期,舅舅和表姐可曾为他打点一二,早些释放出来夫妻团圆。”

    花璇卿轻叹道:“你看我这副鬼模样哪有本事与他打点。况且他得罪了天庭玉帝,羁押在灵山佛祖跟前看管还好些,他儿子红孩儿做了观音菩萨的善财童子,总还有些香火之情。若是被遣返天宫,还有的罪受呢?我原本图他神通广大,可以执掌门户。谁知他却背着我资助九头虫图谋不轨,若非爹爹洞烛机先,早定脱身之计。我死了还是个糊涂鬼呢。”

    萧摇情面有惭色,歉然道:“也是我们对天庭估算不足,料不到中枢反应如此之快,且又通告灵山,合兵进剿,这才一败涂地。”

    西行除妖诸战役大都是先引蛇出洞,再援引普天神将,擒王枭首,扫荡巢穴。一来易于让妖怪们放松警惕,难以广泛联合,从而个个击破。二来不致于激起妖界强烈对抗,酿成三界大战。除了一些天神佛菩萨的家人弟子坐骑妖兽,牛魔王和九龙虫都算是妖族极具实力的魔头了,一个是后起七圣之首,一个是凶水九婴之子,不论是神通修为还是在妖界的号召力都是屈指可数的。

    妖界的大魔神们往往对天庭灵山没什么恭顺之心,说暗蓄反心谋图不轨自不是空穴来风,说揭竿而起、高张反帜却也不至于,若是天庭姑息以待,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唐僧师徒路阻火焰山,孙悟空上门求借芭蕉扇,牛魔王与他大斗一场,中途还歇手到碧波潭万圣龙王处赴宴,丝毫没有察觉到天庭已经通告了灵山,调兵遣将了。牛魔王和万圣龙王于会商议,尚以为无关大计,可以小心免祸,哪知回去便被仙家布下天罗地网,一鼓生擒。到了进剿碧波潭,则由天庭暗中调派二郎神兄弟,谎称是打猎路过,想那灌江口和火焰山相涉何远,这也不必深究了。非说打猎也是有的,不过猎的正是万圣龙王一家罢了。

    花璇卿嗤笑道:“从来做贼的讲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你们倒好偷个佛宝还搅出一场血雨,祭赛国上下人心惶惶,天庭岂有不加罪的道理?况且你还胆大包天偷取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简直不知死活。有心人都知道西王母比之玉帝和道祖还要难缠十倍,铁扇仙何等的简傲自负,在蟠桃会上使酒骂了西王母几句,便被贬下凡来。三界中被她借故黜落的神仙都不知有多少。”

    萧摇情平素颇以智计自诩,被花璇卿奚落了几句大感难堪,沉着脸道:“咱们四灵之族固然是今非昔比,但也不能伸直了脖颈,任人宰割。天庭政事腐秽,三界负冤叫屈的如同恒河沙数。无非是天庭掌握了法宝秘奥,只好无奈隐忍。当时若是几件先天灵宝研制成功,积雷山、碧波潭两战也不会死伤那么惨。”

    “真是志气可嘉。”花璇卿撇嘴道:“我看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这千万年来,修士不乏精通炼器之术的,又有哪个炼制出先天灵宝来。即便太上老君也只炼制一些兵器、丹药,若是番天印、阴阳镜之流的灵宝可以仿制,早就可以充斥仙界,人手一枚了。灵宝研制不出也就罢了,别又闹出什么差错,血雨霏霏,前车可鉴呢?”

    萧摇情脸庞通红,原来祭赛国那场血雨并非万圣龙王和九龙虫有意为之,而是灵宝炼制之间出了差池,造成丹炉爆炸,彤云炽火弥散空中,激成暴雨下降都成赤色,从而引起天庭的警觉。

    封神之战以后,天庭形成规模庞大的神仙机构,数千来更日趋完密甚至冗余,先天灵宝久已没有出现于人前,私家炼至灵宝更是天条明令禁止的事,道者纵然有能力仿制出先天灵宝也根本没有条件。

    万岁狐王不想在花璇卿跟前过多谈论这些生杀之事,她神魂孱弱,极易疲困,稍坐了一会儿便告罪回到七宝葫芦中去。几人漫无边际的聊了片刻,加之天色已晚,狐王遂安排仆佣带着明、谭两人到客房休息。

    明钦见万岁狐王话不枝蔓,更丝毫没有提及月绝书的事,反而觉得有些反常。先天法宝之所以珍奇无比,威力巨大,完全是由于其中蕴藏着先天元力,后人不明就里,难以仿制的缘故。

    月宫天子在天界地位超然,四尊八神以降也算是硕果仅存的了,盘古、鸿钧时代的神庭,差不多也只有太上老君和西王母能至今屹立不倒,东王公尚且投闲置散,八神更是分崩离析,势力几乎都烟消瓦解,不占地位。是以月绝书一出,不论知与不知都暗怀凯觎,万岁狐王听说明、谭两人要到迢递崖去竟然无一语涉及此事,和他的睿智明断可是太不相符了。

    明钦暗怀心事这一夜也睡不安稳,到了天明,谭凝紫便来敲门叫他及早启程。明钦亦无意久留,谁知找仆妇一问,才知道万岁狐王和萧摇情天未亮便带了百十个小妖出洞去了。

    “该不会是劫盗去了吧。”明钦哑然失笑,世间万类要想立足于世总得有个营生,妖怪占山为王倒是情理中事。

    仆妇言语支吾,只管摇头。明钦又问何时能回,也只推说不知。

    两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的回到偏厅里等候。过了片刻,又有仆妇送上餐饭,问两人有何要求,礼数却也周到。

    两人随意吃了一点,谭凝紫放下碗筷,凝眉道:“钦之,这万岁狐王既是你舅舅,在此作客原没什么不妥。不过咱们还有正事,不好在此多所耽搁。不如留书一封,先行赶路吧。”

    明钦点头称是,心想万岁狐王不在家也好,省得面辞不下,去留两难。

    两人溜进书房,借着纸笔写了一张便笺。

    “舅父大人钧启:甥男有事先行,容后再会。不及面辞,再拜。依依。”

    然后用镇纸压了,避开洞中的妖丁、仆妇,趁隙夺门而去。

第206章 大道通天

    万雷山重岩叠嶂,地势险峻,潜伏了不少妖禽猛兽。照理说应该畏避难行才是。

    不过仙界有大别于凡间的地方,凡间土地广袤,官府往往治力不足,到了乡间僻野就需要礼制自行约束,组织乡勇自卫。因此险山恶水之间易于强盗盘踞,官府也难以纠治。

    相较起来,仙家的能力强胜百倍,昊天玉帝统御三界,远近服膺,内无变乱,这劫盗的勾当是难以通行了。不过若说仙界再没有劫盗的势力又不合于事实。古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拿来形容劫盗亦在再恰当没有的。

    推说起来从来有百害无一利的势力要算流*氓,而流*氓之所以难治,皆因他是于社会无孔无入的,做官就是贪官污吏,行商就是奸狡之徒,为民又是盗匪恶霸,而这些流*氓势力又极容易臭味相投,打成一片,所以有官商勾结、官匪勾连,归根到底无非这一股流*氓气质作祟。

    据说如今仙界堪称是遍地黄金,因那主持天庭的截教门徒都是些湿生卵化之流,文化极低,所以流*氓自尔大行其道,大发横财,以往只晓得打家劫舍的流*氓强盗也衣冠楚楚的高谈国计民生,做起生意来。当然骨子里还是无大变化的,甭管他嘴上唱什么调子,总还是本行的习气,‘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也许是万雷山鬼怪太盛的缘故,幸而没有被仙家圈占起来,大建牌坊。从前一些文人墨客常喜欢发思古之幽情,这和神仙思凡下界的道理是很相近的,随着人类的器物文明日趋精进,种种繁密的律法和人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让一些人感觉到作茧自缚的痛苦。

    老子在数千年前就察觉到这种苦痛,从而发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的感触,可是器物文明在和自然胶葛数千年之后终于又突飞猛进,为了便于世界竞争的需要,除了迎头赶上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事实上器物文明除了一些便利以外,并不能给予人类更多的安适之感,孔子曾经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竟不知何时才能得一根本解决。

    …………

    万雷山地处偏僻,除了一些凶禽猛兽很少人类踪迹。对于明钦和谭凝紫这样的道行之士来说,反而觉得一路坦夷。他们在山中修道多年,不免觉得凶禽猛兽易与,人心谲诈难防。

    行了半个时辰路程,眼见便出了山口,前方现出一片崭削的山壁,高可数十丈,树荫蔽天,山径狭窄,瞧起来甚是险恶。

    谭凝紫松了口气,和颜悦色的道:“过了这一带就是‘天孙峡’了,咱们抓紧赶路,最迟晚上也该到了。”

    明钦轻哦一声,想到不久就能见到荆眉妩,顿时心情大好。

    一声隆隆响声传来,几驾仙车从山道间缓缓驶了过来,这仙车造作精巧,履险如夷,仿佛古人乘坐的轿子,所以又叫作仙轿,沿着山径七拐八折看似迂远,却也来得甚快。

    两人不约而同缓下脚步,站到道旁宽阔的所在,打算让过仙轿再行赶路。就见前面的仙轿堪堪拐进狭道,山顶陡然响起一阵轰隆大震,几块磨盘大的巨石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仙轿躲闪不及,轿头立时被砸塌半边,横在道中。后面的几驾仙轿不防有此,慌忙中纷纷停定,挤作一团。

    仙轿中的人反应也是极快,后面的仙轿一停,立时冲出几个身手利落的大汉,将中间的仙轿团团护定。

    仙轿中坐了一个形貌高大的道士,生得方脸大耳,面皮红润,戴着金灿灿的道冠、紫袍宽绰甚有威仪,腼着肚腩靠在软椅上微微有些发福。

    变起仓猝,道士猛吃一惊,直起身子问:“怎么回事,支县尉,这都什么年月了,难道你地皇县的治下还有劫盗不成?”

    陪在他的身边的正是地皇县的县尉支登天,他最近也有些焦头烂额,雷府的四大天君忽然追究起学宫驾车撞人的案子,把他儿子拘絷了起来。刚刚打点停当,御史台又接到举报,说已故白县丞拿了他许多不法证据,还好他支家的能量大,免官的文书下到县里却被主簿留中不发。同车的道士却是新调来的郡守,据说跟天师府关系非凡,今要路过地皇县上任,阖县仙官自然得好生奉承一番,一早便由支登天率着仙轿跑到五十里外迎接,主簿、县令则领着大小仙官在驿馆等候。

    支登天料不到一向太平的地界出了变故,陪着小心道:“郡守大人请稍安勿躁,待卑职下去察探一番。”

    李火云摇摇头推开车门,皱眉道:“我看这就是有人蓄意为之,留在车里未必安全。”

    话音未落,果听的四面传来喊杀之声,许多舞刀弄剑的小妖大声鼓噪从山壁上滑下,树荫里冲出,呜呜怪叫着围杀上来倒也颇有声势。为首是一个手提银叉的女将,穿一袭月白色的皮铠,头戴鱼鳍盔,身姿窈窕,极有风韵。

    “怎么是她?”

    明钦目瞪口呆,原来这女将就是万圣公主萧摇情,他觑目打量,却没有找到万岁狐王的影子,更不知她为何要拦住这队仙轿的去路。

    李火云一下仙轿,支登天手下的便衣缉查个个如临大敌,众星拱月一般将他护卫在核心。

    李火云一看头前的仙轿被砸的不成样子,大怒道:“都围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

    支登天恍然大悟,想到那仙轿中坐的是李火云的两个徒弟,指着一众缉查叱责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郡守大人的高足有没有伤损。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

    好在李火云的徒弟都有些修为在身,不等众缉查上前,两个灰头土脸的男女倒从残破的仙轿里挣脱出来。

    两人却也仪表不俗,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面容娇美,只是形容狼狈,稍稍有些减色。

    “关保,金儿,你俩没事吧。”李火云脸色稍霁,关切的问。

    “徒儿学艺不精,却劳师尊挂念。”两人惭恧的摇摇头,感慨道:“想不到这仙家地域也有强人劫盗,真是闻所未闻。”

    “没事就好。”李火云宽慰道:“你俩随为师来到仙界,务必要小心谨慎,不可骄惰。……支县尉,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斗胆挡住我们的去路。”

第207章 狭路相逢

    三界中向来有五虫的说法,所谓毛、羽、鳞、介、倮,都是指其体表形态而言,在轩辕黄帝创制衣裳以前,人族大约还有一个皮革或草叶蔽体的时期,禽畜未进化的至今仍只能以体毛肤革来御寒,称之为‘天衣’。

    人族自打有了衣裳毛发便日趋退化,而今遍布三界,以肤色划分,又有五类种别。中夏则为黄种,体毛最细少,人常以为是种族进化较美善的凭证,然而未经详密之考察也不易妄下结论。

    至于仙界的四灵族裔即便能直立行走,稍通人理,形貌和人族仍有明显区别,体毛繁密也至为明显。支登天久在仙府,对地皇县辖下的仙民结构十分稔熟,打量着群情鼓舞的小妖,见他们都是抡刀挎剑,顿时嗤之以鼻,睁目大喝道:“本官乃是地皇县的县尉,你是哪里的土司,竟敢坏我的仙轿,截我的去路,想造反不成?”

    萧摇情轻哼一声,振着银叉道:“来的可是火焰山的土地,这里有故人求见。”

    支登天怔了一怔,回头望着李火云露出询问的神色。

    李火云脸色微变,随即镇定下来,干咳道:“本官初来乍到,平素在天界没什么亲故,我等不要中了歹人的奸计。支县尉,你在头前开路,若有奸人敢图谋不轨,立即格杀,不得有误。”

    说完,便打开轿门,大马金刀的坐了回去。

    支登天精神一振,摆手让一众缉查排开阵势,个个手执着半尺长的火枪,严阵以待。这种‘穿云枪’全是以仙家手法炼制,充以灵石火籽,应手即发,威力胜过弓弩十倍。

    从来两相较技,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穿云枪可谓是兼而有之。机括一发,毙敌于百步之外,比之强劲的弓弩犹有过之,更勿论长不逾丈的枪矛了。而小巧敏捷,不可提防之处又胜过一应暗器,真是糅合短、长,险强俱胜。

    可惊的是使用起来又十分便利,不比长枪大戟,或者无影暗器,要想有所成就必得数年苦功不可,且资质绝佳的人也未必能修炼到这种地步。是以世人极称仙界已进入灵器制胜的时代,亦不是张大其辞。

    而妖怪修行多半还要依恃其种力,若是豺狼虎豹修成人形自然较人类为强,若是狐兔獐貉之流,气力或许还不如常人。是以许多妖兽即便稍有智能,往往还受制于山居的猎户,也是毫不奇怪的。

    支登天手下虽然不多,眼见群妖皆是手弄金铁,器械銛利相差十倍,只道这些小妖不识厉害,底气更足了几分。高声嚷道:“郡守大人跟你们没什么亲戚好认,都给本官闪开了,免得送了性命。若敢道半个不字,让尔等血溅五步。”

    他掌管全县缉盗,到底见过些世面,话音刚落,便手起两枪,砰砰打到近前小妖手捉的钢刀上,火籽迸射,势可开碑裂石,两个小妖惊呼一声,钢刀拿捏不住掉落在地,刀背已经弯的不成样子。

    萧摇情面寒如水,冷冷道:“看来你是倚恃利器不讲道理了。看你是地皇县的仙官,我本不想和你为难,你若是现在退走,我还能留你一条生路。”

    “好大的口气。”支登天目光灼灼的盯着萧摇情,嘴唇一阵发干,他早注意到这个美貌非凡的女郎,只是李郡守跟前不敢太过放肆,见她一副凛若霜雪的模样,一团邪火噗噗冒将上来,摆手道:“这女匪首竟然毁坏本县的仙轿,从犯可以不究,主犯必须伏法,来人,把她给我绑了,贼盗若敢抵抗,可鸣枪射击,就地格杀。”

    明钦和谭凝紫站在十步之外,眼见双方就要大动干戈,不由暗暗担忧。先前在芙蓉楼解救沈荷裳和澹容瑜,明钦和支登天曾交过手,识得穿云枪的厉害。他刚才突开两枪打掉小妖的钢刀加以震慑也很见威力,反观萧摇情的部下小妖即便体格强胜一些,面对铦利的火器也休想扭转局面。

    人族得利器的资助得以和四灵相敌而战胜,从石器到铜器、再到金铁,伴随着利器的锋劲则是争斗的残酷和同类的戕害,细想一下又哪里分辨的出人类在利用武器厮杀还是利器在操控人类相残呢?到底中夏有文明气象,很早便发明武以止戈之意,又有偃武修文的政理,乃谓自知者明,自胜者强。无奈西人并不以金铁之利为止端,俟利器得一番改良之后,遍世界虐毒同类,为护国保种起见,中夏亦不得不更新自卫之能力。

    仙家之的制作大抵以阴阳五行为基础,和世间以机关算学为依据的枪炮似乎并不相通。阴阳五行在中夏发生极早,后来被儒家、道家、阴阳家各自吸收了一部分,泛滥入医学、风水、术数诸多领域,可惜不但没有越加明晰,反倒越来越神秘糊涂了。只有弓弩、火炮的制法用的还是机械算学,其中的渊源流变追溯起来必是极深的。

    太元玉女原是盘古巨神的妻子,两人在开辟之初化生了主宰世界的四象八神,后来盘古归化,精魄演化成日月、山川、江河。皇天鸿钧、后土姜嫄成了神王神后,太元玉女升格成升太元圣母,之后皇天鸿钧暴戾恣雎、以神威自圣,一些天神怀怒出走,流徙到四方,将仙道传授于凡人,造就了赫赫有名的四大古国。

    皇天鸿钧和太元圣母持道不同,势不免矛盾激化,结果鸿钧跑到奥林波斯山另立神庭,太元圣母称制,是以世间流传太元圣母即是鸿钧老祖,其实鸿钧是天、太元是道,是故太上老君《道德经》发明‘地法天、天法道’之义能大得太元圣母的宠信了。

    至少从名义上来看,太元圣母不便也不欲为神王的,像则天女帝即便作了一任帝王,到了晚年仍不得不还政于李唐。在此社会结构中本就无可传承,况且道家讲究谦退,亦可想见太元圣母的为人。

    太元圣母虽然不参与行政,传下的道教真可谓是万世一系。两大弟子,一个是元始天尊,掌阐教,一个是通天教主,掌截教。两教一管天,一管地,一掌生,一掌死,大约还不为谬说。

    到了战国之际,遭逢数千年未有的大变,亦可谓是神仙历劫之时。像老子三大弟子,孔子、杨朱、庄周,后两人便在此时张大其说。和杨朱齐名的是墨翟,墨翟是墨家的钜子,有许多主张像天志、明鬼、兼爱、非攻。大抵是和儒家针锋相对的。

第208章 磁针石

    世人常说孔子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其实并不准确。孔子的学问综合了往古以来的六艺之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即便‘儒’这个名目也是早已有之的,大抵夏商之时掌管神教,勾通天人之间的是巫觋。周公制礼作乐、排摈了这些怪力乱神的成分,神道一变而为礼乐,主持礼仪的就成了一辈多才与艺的师儒。

    杨朱则是老子的弟子,他的学说里很有道家的色彩。是以一个人再如此天姿卓绝,也难以凭空创设一种学问出来,文化总有一个承袭增损的过程,只是越往古代书籍传写不易,甚至远在没有文字的时候只能凭籍口耳相传的方式,后人便无从知道其师徒授受的详细情形。

    孔子、杨朱都是如此,墨翟又何莫不然呢?翟是指一种雉鸡,墨学又很有宗教色彩,从阐、截两教各得道之一体分庭抗礼的情形看来,无疑是得了通天教主的传承。

    中夏流传的阴阳五行的论理向来称作玄学,和泰西蔚然大成的科学颇有短长抵牾,一般认为墨子遗经记载了许多机关、算学、物理、光学的智识比较富有科学色彩,可是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后,这一派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墨子主张兼张、非攻,常能为小国抵御大国侵伐,是以十分注意战守之法,他制造的守城器械是工圣鲁班都莫可奈何的。

    后日泰西兵强天下,非其种者俱惨遭蹂躏,中夏亦莫能例外。其间强弱之势虽有种种根源,兵械之不如却是最明白不过的。

    截教的传承本是极盛的,封神之战中实力之强远非阐教所能望其项背,阐教门人虽然斥之为左道旁门,交起手来却每每落败。然而截教终归于凋丧略尽,全因不识顺逆之数,局度狭小,遂遭到一切仙家势力及西方教的联合压制,虽说是‘天亡之,非战之罪’,也颇有自取灭亡的因由,难以激起普遍的同情。

    然而截教的师授法门毕竟是太元圣母的真传,本教虽然于封神一战土崩瓦解,墨子承其余意也曾和杨朱阐扬老子道德一样宣教于世间,及至始皇一统,两大显学即同告衰落、后继无人。

    反是皇天鸿钧逃到希腊北部的奥林波斯山另立神庭,到了孙子宙斯神王血脉流入凡间渐具文明形态,后来虽经变乱,国破种亡难以血食。大道法门却被后人传承研习,几经周折竟然据科学之法创造出一套器物文明,比之仙家手段也不遑多让。

    …………

    明钦昨晚听了万圣公主一番言辞,也觉得万圣龙王一家并没必死之罪,无非是强弱易势,时运不济罢了。眼见她领着一干妖兵和支登天对峙起来,不免有几分担忧。

    阴阳五形之说在中夏宣扬的神乎其神,道、儒、阴阳各家全都借重于它,甚至医卜星相也推之为至高理论,揆其实质则从经验而来,甚至不如科学得之实证为深切著明。义和团饮符水、念咒文,自以为有神佛护佑,刀枪不入,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仙界广御三界,耳目应不算蔽塞,不知萧摇情为何要做出这等螳臂当车的举动,置之于极危险的境地。

    支登天一声令下,两个缉查仗恃着枪械之利耀武扬威的冲了上来,手臂一长向着萧摇情捉去。

    “恶徒敢尔。”

    萧摇情柳眉微扬,银叉舞动恰似银蛇匹练倏往倏来灵动已极,两个缉查方觉眼前一花,肩背已被叉背抽个正着,哀呼一声跌出老远。

    “妖女竟然反抗,你不要命了。”

    支登天勃然大怒,抬起穿云枪朝着萧摇情身旁喽罗疾射,砰訇响声中火苗吞吐,火籽喷发肉眼难视,分明是杀人立威的架式了。

    萧摇情冷笑一声,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浑身蓦然散发出一团碧色劲芒,光晕流转好似一片硕大的盾牌,半空中的火籽好像被照妖镜射住一般现出行迹,嗡然一声鸣响遁去踪迹。

    一个缉查大叫一声捂住面孔,殷红的血迹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剧痛难忍。

    “这是怎么回事?”

    支登天惊愕莫名,抓住缉查的手臂扯落下来,只见一颗火籽射在颧骨上,深可见骨,血污满脸触目惊心。

    萧摇情冷笑道:“支县尉,我既然拦住你的去路,便不怕你火器凶恶。这是我和李火云的恩怨,你最好不要插手,倘若冥顽不灵,可莫怪我辣手无情了。劫余之人,本不惮杀生害命。”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反弹我的火籽?”

    支登天骇然变色,疑虑丛丛。他身居县尉多年,深知穿云枪的厉害,从没听说一种法宝能将穿云枪打出的火籽挡回。故老相传有手绰飞箭的本事已是不可思议,而箭枝长可尺余,劲疾又远不及火籽,尚属人力之能及。火籽包藏阳砂,爆射开来寻常鬼怪都不敢抵挡,更别说于空射还,反中敌身了。

    萧摇情叹道:“若不让你知些厉害,料想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且看此物。”

    说着冷淡一笑,从胸甲中取出一块拳头大的玉石来。玉石形如心脏,光华如碧,萧摇情托着玉石往身前一举,轻喝声:“收——”

    几个缉查端着穿云枪凝神戒备,猛觉得一股莫名吸力传来,手腕一震,登时拿捏不住,穿云枪眨眼即没,睁大眼睛看时,玉石上已经吸附了两支铁枪,萧摇情目露讥嘲的望着众人,抬手将铁枪剥落下来,丢给身边的小妖。

    这一手着实慑的支登天等人瞠目结舌,萧摇情缓缓说道:“遥想当年神州陆沉,十万百姓同心死难,山海皆变为赤色。苌弘碧血,自有一段精魂不灭。石者,铁之母也。石有慈与不慈之分,慈石,见铁必吸,亦是因为浸染精魂之故。‘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我遍访厓山寻得这一块‘磁针石’,专为对付那齐天大圣的‘神珍铁’,你几把铁枪又算得甚么?还不快让李火云出来领死。他残灭我世叔摩云洞,钳没他百万家财,名为土地仙官,行的是盗匪勾当,还想逍遥法外吗?”

    原来这李火云曾是火焰山的土地,他本是太上老君身边看炉的火工道人,只因孙悟空大闹天宫推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遂被贬下凡间。此人却精明得很,十分懂得因人成事,牛魔王反迹未彰,本无不赦之罪,更没有阖家诛戮的道理,可是万岁狐王是出名的富贵,李火云伺伏已久,于是便落井下石,撺掇猪八戒打死玉面公主,将偌大一个摩云洞占为己有。

    当地去了牛魔王这个大妖圣,无人掣肘,他方才成了名符其实的土地仙差。又利用万岁狐王的家财结好天师府,混得是风生水起。近些年凡间器利日谋更新,自然风貌大坏,不适于仙人居住,李火云才极力谋求升迁,得了个郡守之职,远来上任。

第209章 行者世家

    这磁针石是天下金铁的克星,内蕴阴阳两气,一端生出引力,一端生出斥力,只要挨着它的磁场,一者可以尽收金铁利器,一者又可使诸般锐兵难以近身。

    从前有一位忠良冤死,他的鲜血藏了三年化作玉石,玉石虽然是一种通灵之物,人们十分钟爱,但却未必有磁性。而寻常磁石又只有自性,没有灵性,世间磁石都能指示南北,这只是本能,未必能产生绝大神力。

    文文山自言,‘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只有丹心碧血浸濡千年才能兼具磁石神力和玉石德性,其消释世间兵铁的威能和佛家祭天金人、老君金刚琢相仿佛。

    太上老君的金刚琢被他的坐骑青牛兕大王拿到下界为妖,任何杀伤手段都奈何不得,连佛祖金砂都被收走。磁针石虽然没有这等海纳百川的气度,但他对金铁的专一纯粹又非别的事物能及。

    天庭对三界非同一般的掌控能力,便是建立在穿云枪为基础的新式灵器之上的,这种铁枪造价低廉,容易仿制,一枪在手,可以使一个寻常仙民具有和天人境修士相持的战力,堪称是道家点石成金之术的典范。只是过于以力为威也有极大弊病,仙吏行事大多横暴无人礼,每每引起仙民极大不满。

    所以然者还是天庭貌为道家之体,实质用的则是刻剥之术,天条戒律看似严密,其实不过是‘御札三道’,罚酒、罚俸、罚款。自从科举废除以后,又没有合理的选材制度。卖官鬻爵,醉生梦死。

    磁针石这等神妙全然出乎支登天意料之外,萧摇情手托‘磁针石’,恰似闲庭信步,默念口诀,璀璨的光华海浪一般涟涟而出,一众缉查把捏不住,穿云枪纷纷脱手而飞,陷进磁针石造设的磁场中。

    支登天等人失了枪械,战力立时十去**,百十个小妖欢呼一声,舞动刀剑扑了上去,众缉查措手不及,人数又不能匹敌,且小妖中多有虎豹熊罴,毛长体壮的,一个照面便被扑倒在地,溃不成军,叫苦连天。

    萧摇情放下心来,眉宇间露出喜色,闲暇间扭头望了退避在远处的明钦一眼,唇角微不可察的撇了撇。

    交战不过顿饭功夫,支登天一伙尽被反纽了起来,刀枪逼住动弹不得,只有李火云师徒躲在仙轿内,死锁了车门不肯打开。

    萧摇情缓步走上前去,一振银叉喝道:“李火云,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方要敕令小妖上前拿人,一阵仙车轰鸣声由远而近,众人愕然回望,只见一驾小山似的仙车从山顶疾冲而下,到了路径弯曲难行的所在,蓦地离地数尺荡开两只铁翼凌空而起,左右不过数息之功,飞一般闯了过来。

    这仙车裹着墨绿色的铁甲,双眼大似灯笼,比仙轿几乎高了一倍,来去如风好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明钦看这模样有些熟识,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仙车冲到近前,再度拔高,从堆叠着的仙轿头顶径直飞越,威风凛凛的压了下来,唬的一众小妖纷纷躲避,在场中腾出一个数丈方圆的空地。

    稍时,仙车稳稳落定,一双男女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男的身躯瘦小,毛脸雷公嘴,是个猕猴之类,女的高鼻深目、体态腴美,身量足有九尺以外,穿了一件华美的雪缎短衣,露出骨肉均匀的手臂和粉光致致的大腿,肌肤虽不十分白晳,却有种细润的光泽,瞧起来不像是中夏人物。

    萧摇情打量两人,微吃一惊,怀疑道:“你是……孙行者?”

    那男的体貌短小,却是机巧非常,闻言笑道:“你这女菩萨倒也识相,只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了。我是小圣孙履真,孙行者乃是家师。这是我师傅的令爱千金月孛星,你又是何人,为何劫持李郡守的仙轿?”

    这孙履真来头着实不小,他也是天生石猴,唐宪宗时奉佛旨保护唐半偈求取真解,一身本领得了齐天大圣真传。月孛星是孙行者的爱女,相传华光天王为救母亲扮作孙行者的相貌偷取蟠桃,天庭责令孙行者破案,悟空和华光天王交手,不敌他的金砖,倒是月孛星挺身而出擒捉华光,反败为胜。

    若论战力,孙悟空可说是三界顶尖的了,即便二郎神、牛魔王之流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胜。但是仙家赌斗,法宝往往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综合比较起来,孙悟空就常常吃亏。

    华光本是佛殿灯芯,天生火灵,三次显圣,神通广大。民间称为三眼灵耀马王爷的便是。其实在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华光曾是佑圣真君、真武大帝的佐使王灵官,孙悟空推倒八卦炉,要闯灵霄殿,被当值的王灵官截住大斗过一场。地位仿佛佛家的韦陀天,是道教护法镇山神将。

    月孛星能够生擒华光,虽然是凭借了一件厉害法宝,神通已是让人侧目心惊了。若是再加上孙履真,萧摇情真是毫无胜算。

    “原来是孙小圣。”萧摇情淡淡道:“我听说你扶保唐半偈求取经解,也是佛门有功之臣。一身本领青出于蓝,孙行者连‘神珍铁’都传了于你。这是要来打抱不平了吧。”

    孙履真嘿然道:“此间是仙家界域,并没有人、妖敌我之分,行事要当以天条律法为依准,李火云是天庭钦命的郡守,你为何要私劫官轿,不惧天庭诛罚吗?”

    萧摇情轻嗤道:“李火云对我积雷山、摩云洞阖宅生灵妄加屠戮,又私吞钱财献媚求进,执司受贿不检,我等求告无门这仇只好自己来报了。”

    “摩云洞?你是玉面公主的甚么人?”孙履真微微皱眉,孙氏师徒取经路上打死的无门妖怪着实不少,当时受风气影响,对于妖怪多是不分良贱,一概诛死。自是结下了不少怨仇,如今风气转移,这比账也成了仙家一段难解的公案。

    孙行者取经之后被佛陀封为斗战胜佛,成了联系佛道两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且‘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向只说他是天生石猴,无父无母,却未细想石头若无非常灵秀怎么能孕育出生命来呢?孙行者功成名就之后,便极力寻访他的生身父母,发觉他这一支也有古神血统,渊源不浅。

    如今孙行者受天庭信用还在二郎神之上,长子奇都、次子罗猴,长女月孛、小女紫炁,奉命监军十一曜中的四余,兵柄直欲和托塔天王一家分庭抗礼,着实是炙手可热。

第210章 牛魔无罪

    李火云师徒一见来了救星,登时大喜过望。打开轿门鱼贯而出,和孙氏兄妹热络厮见。

    “多亏贤兄妹及时赶到,否则我师徒三人定然性命不保。”李火云面带恳挚,感激涕零的称谢。

    孙履真微微哂笑,李火云的为人他也偶有听闻,却不好当面揭破,冲着关保姐弟笑道:“陈世兄,你俩没伤着吧。”

    陈关保摇着头道:“这仙家界域想不到也有强盗出没,连一郡郡守都敢劫夺,真是让人意外。”

    原来李火云这双徒弟和孙行者大有渊源。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时候,曾在通天河左近的陈家庄歇马。观音莲池中的金鱼自号‘灵感大王’在通天河为妖,每年要陈家庄供献童男童女享用。孙行者打抱不平、收伏了灵感大王,救下他们姐弟。陈家庄父老感恩戴德,造下生祠供奉唐僧师徒,因此便结下不解之缘。

    李火云为人八面玲珑,又要借重孙行者的名望,于是将陈家姐弟收为弟子,带在身边。

    世间的庙宇兴废无常,若能香火世代不绝,甚至成为圣地,自然是神仙乐享其成的事。李火云传授陈家姐弟一些道术,让他们为唐僧师徒的庙祠看守门户,孙行者方今贵盛,自然要投桃报李,后辈之间颇有来往。

    陈关保姐弟这次随师傅上天做官,少不得和孙氏通禀一下,恰好万雷山隐居着一位通风大圣,便是妖界赫赫有名的七大妖圣之一,他最近要过四千岁寿诞,妖界中有头有脸的妖仙都要来拜寿,孙行者成佛后天庭调用为大鸿胪,主管藩政院,因而派遣徒弟和女儿前来祝贺,并监察诸妖有无异动。

    孙履真兄妹是有所为而来,当然不愿在万雷山中和妖界势力大打出手,和颜悦色的道:“若说积雷山一役,当年皆因我师傅借取芭蕉扇而起,是非功过我也有所耳闻。而今仙界皇宇清平、国泰民安,玉帝谦恭下士、偃武修文,定不会允许冤抑沉埋,仙民哀苦无告。这位施主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将此事的原委写成诉状,倘若果然是执司之过,亦可申请天庭赔金,你看如何?”

    萧摇情冷笑道:“诉状鸣冤不过是小可之事。怕只怕这状子写好了递不出去,就算送上有司,也无人敢接。冤沉海底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招来杀人之祸。”

    “何至于此。”孙履真笑道:“不瞒施主,你我本是同类,虽则当今是人皇御道,天条明令,万类平等。你不必害怕,我自不会害你。”

    萧摇情淡淡道:“那我要状告李火云趁火打劫,谋我家私。残害摩云洞生灵五百余口,这一条可过得去吗?”

    “一派胡言。”李火云面孔阴沉,色厉内荏的叫道:“小圣你莫要听信这妖女栽赃。牛魔王一家都是妖界强梁,横行霸道,荼毒百姓。且要捉吃唐长老,阻挠取经大业。我身为火焰山土地,理应襄助孙大圣除妖降魔,伸张正义。这妖女不过是牛魔余党,贼心不死,今日胆敢劫夺天庭仙官,公然与昊天上帝为敌,合该依法纠办,以儆效尤。”

    孙履真微微皱眉,积雷山一役李火云撺掇猪八戒扫荡摩云洞,打死了牛魔王的爱妾,这一节着实让孙行者有口难言。他自从少年艺成和妖界几位大神通者结为兄弟,呼朋唤友不能说没有情谊。

    后来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到五行山下,饥餐铁丸,渴饮铜汁,尝尽人世凄凉,几个盟兄势尽而散,救不了也就罢了,苦熬五百年都未有一加探问,妖魔之沐猴而冠、天性凉薄也可谓尽致了。

    及至和牛魔王撕破面皮,生死相搏,绝非一朝一夕之故,而是积渐而生的怨怼。在号山枯松涧和牛魔王之子红孩儿相遇,红孩儿仗着三昧真火丝毫不讲情面,是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牛魔王夫妇难辞其咎。之后如意真仙和铁扇公主都因红孩儿之故不予落胎泉和芭蕉扇,亲见牛魔王又不肯通情。神通较技还有什么兄弟情面可言。

    大抵妖族和天庭广有仇隙,孙行者、猪八戒、沙悟净之流一旦被仙佛收编,自尔排摈于妖怪之外,而这些人既为同类所不容,转而对仙佛死心踏地,对同种屠戮凶毒比之仙家犹有过之。这和凡间绿林豪客鄙弃朝廷鹰犬的情景同一途辙。

    而孙、猪之流在三界之所以声誉极好,一是因为天庭在三界占统治地位,文人著书立说也都站在仙家的立场上,这些改邪归正之流当然极可称扬,置为型范了。二来唐僧师徒尽被封成佛菩萨,势利之情乐于称道,不免要涂脂抹粉、加以美化。

    妖族子弟即便心怀怨恨,不耻其为人,凡夫也无从知道、更不在意。当年孙行者和牛魔王义结七兄弟,积雷山一役的枝节平民难以知道,结局则显而易见。牛魔王被监禁,玉面公主一家死无余类。公开的说法是猪八戒和李火云带领阴兵干的,孙行者似乎不知情,但这个欺兄害嫂的恶名足够让人敬而远之了。

    当然天庭喜欢拿大义灭亲来恭维,天大地大不如天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玉皇大帝亲。如此一来,孔子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而直在其中。’‘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就太有人性了,太不符合宇宙真理了。

    大义是什么?大义就是仁。古人说,亲亲为仁。韩愈说,博爱是谓仁。灭亲又何来大义呢?

    平心而论,牛魔王一家并没有什么罪过。铁扇公主和如意真仙的性质并不一样,如意真仙霸占落胎泉索要花红酒礼,还可以说是强盗行径。芭蕉扇则是人自家的,当地百姓欲求风调雨顺,备着礼品求她施法禳解,也是很寻常的事。况且八百里火焰山的形成缘于天庭平妖不利,让孙行者踢倒了八卦炉,跟牛魔王、铁扇仙没一点关系。这原本是天庭的失德,应该及早治理才是,乃至拖宕了五百年不闻不问,只将一个火工道人贬下凡间了事。

    推本起来要治理火焰山的灾害,切近的办法就是请了铁扇仙出来,让她如法施为,扇个七七四十九扇永绝火患。乃至有些人就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高举取经大业的旗帜,你借也不得借,不借也不得借。牛魔王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里吃得了这个,虽然终被佛道两家联合拘捕,到底是虽败犹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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