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吉诺弯刀TXT下载吉诺弯刀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吉诺弯刀全文阅读

作者:万法唯心     吉诺弯刀txt下载     吉诺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探病

    可是,那天晚上,我没见到你。

    你院子里有一股熬中药的气味。你的房间已经熄灯了。我遣来的侍女来迎接我,说你已经睡了。

    吴顺正从你房间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轻手轻脚地把房门带上。

    我说:“顺子,他怎样了?”

    吴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侧面的厢房。

    我带着侍女,跟着吴顺到了他住的房间里。

    我问:“孙大夫呢?”

    吴顺说:“刚走不久。喝了孙大夫药,好不容易才刚睡着的。这大半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问:“大夫怎么说?”

    吴顺咬牙恨道:“一提起这个我就牙根痒痒。大夫说,大公子那一拳打得实在是太重了,他给打到脑震荡了,还不知道有没有造成内脑的损伤,要卧床观察。就算没有脑损伤,肯定也要躺上好些天休息调养了。现在先给药止了吐,缓解疼痛,让他能够睡会儿。出血应该是已经彻底止住了。孙大夫说,现在也没有太多可做的,先让他好好睡一夜,明天早上,大夫再过来看他。”

    “大哥打他之前,他就觉得头痛了,是怎么回事?如果有脑损伤,会怎样呢?”

    吴顺说:“孙大夫说,他脉象还是正常的,应该是这些天连续训练太过劳累了。他凡事身先士卒,又要操心营地里的各种事情,还要关照累倒的兄弟,还要筹划经费、申请物料、处理文书,他又劳心,又劳力,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辛苦得多。每天都是这样拼命,就是铁打的人,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昨天他带队半夜过后才回到营地,又处理事情一个多时辰,稍微眯了一会儿,天不亮就又起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路上连口水都没时间喝,回来后又是见人,又是贺寿,实在是太辛苦了。大夫说,若有脑损伤,可能会行动困难、部分瘫痪、失明或者说话困难。大夫吩咐,晚上睡一阵,要叫醒他说一两句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颤。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想不到你在军营是这么拼命的。你那么强壮的人,在军营,该吃了多少苦才会给累成这样啊。

    我忍住眼泪,说:“大夫开的药方呢?”

    吴顺把方子递给我看了。我一边看着方子上那些止痛、安眠、止吐、克制晕眩、健脑的药物,一边眼泪簌簌而下。我祈祷道:“他的理想还刚刚开始呢,千万不可以伤到内脑。”

    吴顺恨道:“大公子竟然趁他不舒服的时候,下这么重的手打他要害部位,真是太狠毒了。一个人得有多恨另一个人,才会用这样大的力气出拳啊!”

    吴顺说:“大公子出拳的时候,心里一定是恨不得一拳打死他的。”

    吴顺说:“小姐,我知道,少主人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要保全大公子,也不让老爷生气。可是,有句话,我想提醒小姐。少公子日夜跟一个对他心怀这么深的仇恨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大公子一心想要他死,早晚都会是一个大害。这件事情,不管少主人什么想法,小姐,你不该替大公子编故事瞒着了,必须要让老爷知道。否则,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我看着你黑乎乎的房间,心里完全同意吴顺的说法。可是,今天中午的筵席上,父亲已经喝了不少酒,晚上留舅舅住宿,晚饭席间,两人又喝了不少。看舅舅的程度,就知道父亲也清醒不到哪里去。想必这时候父亲已经在姨娘的房间里睡了。

    我说:“今天父亲喝多了,已经睡了。我明天就去和父亲说。他若明天还不能下床,想瞒也是瞒不住了。再说孙大夫也都知道了。”

    吴顺说:“小姐,你也辛苦一整天,担心一整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我晚上会一直守着他的。大夫来看过之后,他情况也好点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小姐放心去睡。明天白天再过来看他吧。”

    唉,还能怎样呢?就只能先这样了。希望你明天能好起来。

    我又嘱咐了你院里的下人们几句,就告辞带着侍女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看着我离开了院子,吴顺独自在心里犹豫:要不要把你不久前在军营的那次突然晕倒告诉大夫呢?要不要告诉你父亲或者我呢?

    那一晚上,我根本都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心都在想着你。你现在怎样了呢?明天会好一些吗?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第六十二章 旧疾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发生。已经有人先于我,而告诉了父亲。

    这个人就是给你看病的孙大夫。

    孙大夫来求见的时候,父亲刚刚起床洗漱了,还没有梳头换装。闻说孙大夫这么大早来访,心知必定是府中有事,赶快着人请他进来,自己披了件外衣,就出去相见。

    孙大夫一见父亲披衣而出,便忙告罪说:“国公,这么早就来打扰,实在是冒昧。不过,有件事情,孙某不能不马上前来相告。”

    父亲说:““先生哪里话。我们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讲究这么多礼数做什么呢。什么事情,先生尽管说。”

    孙大夫问:“国公知道昨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吗?”

    “昨天?”父亲说:“不是给景云的母亲过生日吗?”

    孙大夫问:“昨天,府中的两位公子仿佛是冲突了。原因和过程在下不太清楚,可是大公子把少公子打伤了。”

    “啊?!怎么回事?”

    听大夫讲了昨夜出诊的情形,父亲大吃一惊:“怪不得昨天景龙一整天都没露面。原来他没有去黄桑峪口。”

    最初的吃惊过去之后,父亲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父亲对孙大夫说:“我这个幼子,头脑清楚,他是从来不办糊涂事的,他绝不会在宾客盈门时生事。必定是景云生事的。我马上就叫他来问清楚!”

    孙大夫说:“国公且慢。两位公子为何冲突,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国公可有想过,就凭大公子,怎么可能打伤少公子呢?他应该无论如何不是少公子的对手才对啊。”

    父亲回过神来:“是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孙大夫说:“在下问过少公子的从人了,说是当时少公子突然身体不适摔倒了,大公子是在少公子非常不适的时候打伤他的。”

    “不适?”父亲一个激灵,心脏瞬间紧缩起来,背上一阵冷汗,宿夜的一点残酒登时就全醒了。

    他看着大夫。他的脸色变了一变。他说:“你是说,他头痛?”

    孙大夫点头道:“正是。”

    父亲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发青,有好一会儿不能说话。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过神来,他说:“你诊过脉了?是,还是不是?”

    孙大夫说:“暂时不能确定。脉象上看,似乎不是。症状上看,很像。”

    “不会的!”父亲喃喃地说,“不会的。我的预感不会是真的。”

    父亲说:“这么多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复发过。我叫他回来的时候,道济也说他情况很好,没有什么异常。他回来之后,你不是也查过多次吗,一直都很好啊。道济给的混元丹,他也一天都没有停过。”

    孙大夫说:“是的。不久前少公子带了几个兵爷回来时,我还给他把过脉,脉象都很强健,没有任何不正常。”

    父亲说:“就没有别的可能导致相似的症状吗?”

    孙大夫说:“确有别的可能。听少公子的从人说,这些天他们在清风寨的训练非常艰苦,累倒的士兵,远远非止一二,少公子凡事身先士卒,劳心费力,可能是有些劳乏过度了,加之为了赶回家来参加寿宴,前天又没有睡过什么,可能只是一时没有休息好而导致偶发的头痛。他打小就是有病根的,颅内本就有些隐患损伤,劳累过度后,头痛得比平常人厉害,也是可能的,未必就是复发。现在从脉象上看,也只是劳乏过度,没有别的迹象,难以确诊。国公应该记得当年的情形,此病起病之初,脉象是不明显的。”

    孙大夫说:“以昨天的脉象来看,与当年夫人起病时,还是颇有不同,所以,孙某也拿不准,不敢确诊。毕竟,少公子在清川这么多年,练过多年的童子内功,气息深厚,还有混元丹一直护着,又更年轻强健,和夫人的体质完全不同。退一万步讲,纵然是复发,也不见得就发展那么快,或者程度那么严重。”

    父亲说:“希望只是一时劳乏啊,希望不是。先生知我只此一子可堪造就。这么多年,我忍痛割舍父子之情,让他一直在清川,一直在道济师徒身边,就是为了此事,就是为了要保全他啊!”

    孙先生说:“在下明白。所以,在下心有疑惑就立刻来告知国公了。眼下没有确诊,国公也不用心急太过。少公子昨天头痛时,不巧被重击头部,头部受了不轻的震荡损伤,后来的再次流鼻血、持续呕吐、疼痛恶化,也可能是因为脑震荡而引起的,并不是第一次头痛的延续。”

    “这个畜生!”父亲怒道:“他明知道他弟弟是有病根的,还下这么重的手伤他头部!”

    孙大夫劝解说:“唉,事情已经发生了,国公也不要太生气,孩子们之间,冲突也是常有的。大公子也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失手,未必就是存心要打得那么重。在下此来,也不欲令国公父子失和,只是提醒国公,务必要告诉少公子切切不可劳乏过度啊。此病若是从胎里带来的,尤其忌劳乏,劳乏越甚,发作就越凶猛,越棘手难治。不管是与不是,少公子都一定不能太劳累了。”

    父亲感激道:“先生此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还请先生这些天照顾好他,勿令加重。今后,我一定会更多留心他的。”

    孙大夫说:“这个自然。不过,就算不是,就算这次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内脑损伤,他也必须卧床多静养几天,不能好一点马上又去兵营那般劳乏了。国公一定要看住啊。在下会给他开一些补益之药,不论是与不是,都防患未然。道济师父给他的混元丹,也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多谢先生。”父亲说,“我一定会和他好好谈谈,让他在家好好休息调养的。”

    孙大夫说:“在下要相告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国公若没有别的事情,在下这就告辞了,过去再看看他。”

    “孙先生!”孙大夫走到门口,父亲又叫他回来。

    “先生,无论是与不是,此事,都不必张扬。特别是,不必让景龙自己知道。没有完全确诊之前,都不必让他知道。丁舅爷早饭后就要回临水,暂时也不必让他知道,免得他担心害怕。就说,景龙还在峪口没有回来就是。”

    孙大夫拱手道:“那是自然。此事紧要。在下会守口如瓶,不会不知分寸的。”

    父亲难过地说:“他是个好孩子,上天不会这么残酷,让我这么早失去他母亲,又早早失去他。”

第六十三章 安息香

    “去把这个点上。先王赐的上等西域安息香。放在靠近床的地方。他会睡得好一些。”

    父亲吩咐完下人之后,就在你床边坐了下来。

    他看着你。有很长时间,他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你的脸了。在你脸上,他辨识出你母亲的下巴、嘴唇和鼻子。一阵心酸直冲咽喉。

    你感知到父亲的到来,但是你痛得什么反应也做不了。

    你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你全身心都沉浸在和它的搏斗当中。你只能完全地静止不动,让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能量消耗,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抵挡住它。你觉得只要稍微动一下,哪怕是睁一睁眼睛,翻一下身,说一句话,它就要击垮你,而你就要全线溃决,被它冲卷着,掉进那个无底的深渊了。

    你听到父亲在问吴顺情况。吴顺说,鼻血是完全止住了。但是,你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孙大夫早上来的时候,你和他说话,还自己坐起来喝了点粥,可是大夫走之后不久,你又开始不舒服了,你把喝的粥都吐了,然后就这样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闭目躺着,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开目视物,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父亲仿佛是在问吴顺打架的事情。你听到吴顺的声音在轰隆隆地响着。他们的对话就像雨点一样打在你朦胧的意识里。你不时地被某个词触发的熟悉感惊醒了一点,但是,你想不起来那熟悉感后面到底是什么。你在这些没有语义的声音里时而被推到很高的浪尖上,忽而又被压在深深的浪底下。你模模糊糊地觉得把自己和世界系在一起的缆绳,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开掉。你知道自己应该勾住什么,让这个联系不要断开去。但所有的岸边都是滑滑的,你找不到可以着力的地方。

    就在你觉得所有的缆绳都要松开的时候,你忽然被什么拉住了。受到这个触动,你脑中的一片迷雾里,忽然又有了一点清明。随着那点清明的逐渐扩大,你心里又明白了,那件拉住你的东西是一股穿透力非常之强的香气。它就像是一根救生索一样,笔直地穿透了你脑中黑色的浓雾,在那雾中开辟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你努力地让自己的意识攀缘住它。你努力地攀紧了那特别的香气。它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进入你的肺腑,不断扩大着那条路。

    你再次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你听到父亲对吴顺说:“你守了他一夜,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在这儿守着他。”

    你再次努力了一下,你把意识一圈一圈地缠绕在那香气上。你觉得胸口的恶浊和反逆正在变得淡薄,那个堵住空气进入的东西,正在消失。越来越多的新鲜空气涌入了你的肺里。

    你感觉到有什么动了一下。随即你意识到那是你的手。是父亲把它握住了。你感觉到父亲皮肤的温暖,感觉到他皮肤上的皱褶,他握紧你的力量。你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力量靠了过去。你靠在那个力量上,心里一阵松弛。

    你听到父亲说:“现在就只有我们父子俩了。景龙,你觉得痛得厉害就出点声吧。你想怎么出声都没关系。不要这样辛苦地忍着。吴顺说,你连一声都没有哼过。父亲知道,那是有多困难的。”

    父亲说:“你不用怕让我担心忧愁。我们是父子。你的身体感觉到有多痛,我的心也就同样感觉到有多痛。我们是一体的。”

    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席卷过来。你痛得像被五马分尸,心里只想能够立刻断气结束这痛苦。你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垮塌下去,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土崩瓦解的虚脱感中,你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强直地一阵抽搐,你迷迷糊糊地呓语了一声“母亲”,两行眼泪顺着你的脸颊流了下来。你觉得头被人扶起来了一点,有人在你嘴里塞进了一条毛巾,你下意识地死死咬住毛巾,把想要失声大叫的冲动拼命关在咽喉之中。你恍惚中感觉到父亲紧紧抱住了你。父亲在你耳边说:“再忍耐一下,儿子。它马上就过去了。马上就会过去了。父亲和你在一起的。你母亲也和你一起。我们都和你,在一起。”父亲的眼泪连续不断地落在你的皮肤上。父亲紧紧把你抱在怀里,泪水纵横地说:“惠英,惠英,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他受这样的痛苦。”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你高度僵直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了。你松开了咬着的毛巾,它掉落在枕头上。你全身大汗淋漓,成串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滚落。随着疼痛的减轻,你慢慢地恢复了清醒,但是还没有恢复力气。

    父亲小心地给你擦着满脸的冷汗。你看着父亲,你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父亲说:“不用说话。你要说的,父亲都听到了。父亲知道你想说你不要紧,也知道你想说自己不孝顺累父亲担心,还想解释打架的原因,还想说这都是误会,不用因此破坏家庭的安宁。还想请我顾及姨娘,不要因此惩罚景云。”

    父亲说:“儿子,你不用辛苦地把这些话说出来。父亲都能听到。父亲都答应你。我不会着急,不会对景云大发雷霆,也不会责怪姨娘。凡是你心里希望父亲做到的,父亲都会为你去做到,都会按你的心意去做到。”父亲说:“你是我的儿子,你所有的心意,父亲都是明白的。”

    父亲说:“父亲还知道,你心里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儿子,你是太辛苦了。你不用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父亲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但是,这场战争,它实在是规模太大了,持续得也实在是太久了。要让它停下来,也是需要时间的。你不能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父亲说:“父亲知道你的意志力很强,但是,你的身体却未必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重压。有些事情,父亲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你的母亲怀你的后期一直在重病当中,她本来就是个纤弱文静的人,体质本来就并不强健,你生下来,体重很轻,本来带着胎里弱的。从小你就不能太劳乏,一劳乏就会生病。你生下来后,你母亲一直病重无法照顾你,其他人的照顾,始终也不能比上亲生的母亲。你那时候常常生病。你母亲很担心。我也很担心。就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你也还在生病,你啼哭了一个晚上,声音都快哑掉了。你母亲流着眼泪哀求我,她说,她知道自己是必死的,没有办法看到你长大。她恳求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少病少灾,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能够长大成人,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能够替我们家光耀门楣的男子汉。她不能说话的时候,就用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看着我的眼睛。”

    父亲说:“所以,你母亲死后,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和你舅舅,几经考虑,最终决定把你送到清川,去跟随你的师父和师祖。当你的师父把你带走的时候,你骑在他的马上,你在他的怀抱里回头看着我。你的眼睛里面都是泪水。我看着你跟着他越走越远,心里的那个滋味,你做了父亲以后,才能够真正地体会。”

    父亲说:“儿子,你是不能太劳乏的。虽然现在和小时候相比,你已经强健了很多,但是,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有它的极限的。你不能越过那个极限。越过了极限的话,身体是会要发出抗议的,它会向你示警,恳求你让它休息。”

    父亲说:“孙大夫早上来和我谈了。他认为这一次就是你身体的一个强烈示警,它需要休息。你的这次头痛,就是一个向你传递的身体信号。只是不巧,景云正好在那个时候伤了你,让你后面受了这么许多额外的辛苦。但是,你不要担心,大夫说他确定你只是劳累导致的神乏体虚和头部震荡损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等你休息几天,头部受的震荡损伤减轻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父亲说。“我已经派人去和清风寨的傅统领说了,他会帮你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你可以住在家里安心休息,等完全好了再回去。家里毕竟什么条件都要好些。”

    父亲说:“我也会推了所有的事情,这些天都会好好地陪着你。我们父子长久地分离,相处的时间,也实在是太少了。”

    父亲说:”当年,你母亲病重的时候,总是睡得不好,人消耗很大,老汉王听说了,便赐了我一些这种西域的安息香,它是用各种名贵的安神息痛的药物制成的。你母亲用了很有效。因为稀有难得,没有用完的,也都珍藏着。现在,都给你吧。它会帮到你的。每天点着它睡,就可以睡得安稳了。”

    你微微睁着眼睛。你看着那些香。袅袅的香气从薰香铜炉的鹤嘴里绵绵不绝地吐出来,在空气中弥漫开。你看着父亲。你的嘴唇再次动了动,你说出了声音。你虚弱地说:“父亲。”

    听到你说出的“父亲”,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的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我放弃了进去看你的想法。我默默地看了窗子一会儿,然后转身悄悄离开了你的院子。

    父亲已经知道了我原本要去告诉他的事情,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不苟言笑的父亲,心里是多么地深爱着你。

    如果说,在那些你最艰难的时刻,有谁,曾经有力地帮助过你的话,就是你的父母亲,而不是我。

    父母亲的爱,是任何其他的感情都不能比拟,也无法替代的。

    如果,我的父母亲还活着,那么,是不是后来那些失去你的日子,也会过得容易一点呢。

第六十四章 惩处

    “孽子,给我进来!”父亲怒吼一声。

    景云心惊胆战地迈步走进了家中的祠堂。这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作为庶子,他只有每年年节的祭祀日,才能随父亲步入这座祠堂,而作为侍妾的姨娘,从来都没资格进来过。

    听说并非祭祀的日子,父亲就召唤他去祠堂,景云心里一阵寒战,心知必定是打架东窗事发了,此去必遭严厉惩处,绝无逃脱的可能性。

    他赶紧对身边的小厮说:“你马上去告诉母亲,父亲要打死儿子,请母亲立刻到祠堂来救我!晚来一步,我可能就活不了命了!”

    看小厮一道烟地离开后,他这才强自镇定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硬着头皮一步一磨蹭地,向祠堂走去。

    听到父亲的咆哮,景云的双膝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儿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让父亲这样生气。”

    父亲见他进来,便吩咐从人:“给我把门关上!”

    祠堂的大门咣当一声沉重地关上了。景云惊恐地看着仆人把门闩闩上。

    “你干的好事!”父亲愤怒地走过来,一把揪住景云的脖领子,不容分说地把他向灵牌供台方向拖行了好几米,把他用力往前一扔,景云就扑跪在了供台前。

    景云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声泪俱下地说:“父亲饶命!儿子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教训!”

    父亲指点着他,怒道:“你,现在,当着列祖列宗,给我讲清楚:你和你弟弟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你下这么重的死手,想要一拳打死他?他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景云爬行到父亲脚下,伏地颤抖道:“父亲明鉴啊,儿子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兄弟一时言语不合,他对儿子动手动脚,儿子知道他功夫了得,心里害怕,一时情急,就挥拳抵挡了一下,也就一下而已,不想他摔倒了,把鼻梁碰了一下,便血流满地。儿子见他这样,觉得闯祸了,儿子就赶快走了,免得和他那个随身的小野人发生冲突。儿子就只挥拳挡了一下他而已,绝对没有下过狠手啊!父亲!”

    “住嘴!”父亲听了他的辩解之后,更加火冒三丈,喝止道:“你还敢狡辩!难道我是没有眼睛的吗?他给你打得鼻青脸肿,流血呕吐,倒在床上一天一夜都还爬不起来,难道这些都是他自己摔的吗?”

    景云继续分辩着,想要拖延时间,他说:“儿子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会那样,天地良心,儿子真的没有下过狠手打他!”

    父亲盛怒之中抬腿一脚就把景云踹倒在地上,说:“你的意思是他在装模作样骗我吗?难道孙大夫也会骗我吗?孙大夫确凿无疑地说,他是被你重击之后导致的脑震荡。何况还有人证在!岂容你抵赖!你要我叫琴儿进来对证吗?”景云本想说琴儿本来就是帮他的,可是心里一转念,决定不说这句话。

    父亲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年,我是何等地信任你,栽培你,成就你,从来没有因为你是庶子身份,就让你在家里受半点委屈。你弟弟回来之前,我专门找过你,我当时和你谈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景云啜泣道:“儿子不敢忘记,父亲教训儿子尊卑有分,长幼有序,让儿子友爱弟弟,全心辅佐帮助他,管好家里的事情。”

    父亲愤怒道:“亏你还记得,那你做到没有啊?!啊?!做到没有?!”

    父亲说:“自从他回来之后,你一直心怀不满,对他不亲不友,我心里一直是有数的,合宅上下人等,也都有目共睹。之所以没有管你,一是我相信他能够容得下你,能够处理好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二是我也相信你,相信你分得清好歹,分得清尊卑,面对他的一再维护忍让,你会被他的兄弟情谊感动,你会惭愧回头。我不想让你感觉,父亲是偏爱他的,而不疼惜你。我对你是一再容忍,一再地给机会让你改过自新。无论是你弟弟,还是为父我,都给了你不计其数的自省机会,可是你呢,你是怎样对待我们的信任和宽宏?!你心里,可有一时一刻把他当成是你亲兄弟,可有半分半点,顾惜到父亲的血也同样流在他的身上!”

    景云被父亲训斥得无辞以对,只好伏地哭泣道:“儿子糊涂,一时想错了!请父亲饶恕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父亲痛心道:“我们崔家,人丁本来不旺,父亲这么大年纪,就只有你兄弟二人承欢膝下,只有你们兄弟二人啊!你们两兄弟,本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能互相体谅,就必须要在家里宾客盈门的时候,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打得这样血流满地。你,你就不怕把我们崔家的脸,都丢尽了吗?!丁家舅爷,当天就在我们府上,他对你母亲的生日,可是全心捧场,对你母亲,可是尊敬有加,他是一等侯爵,论身份,论地位,不知道比你母亲高出多少,可那天你也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地敬重你的母亲!可你呢,你就在那时,把你弟弟打成这般重伤,还是趁人之危,在他身体那么不舒服的时候!你的良心何在啊!你的本性何其凶残!看到他头痛难忍摔倒,你不仅不去救护帮忙,反而落井下石痛击他的要害,你难道不知道他从小就是有病根的吗?你没有看到他小时候几乎都要病死吗?你不知道他的头部是不可以这样重创的吗?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吗?啊?!看到他伤成那个样子,我实在是不敢告诉丁家舅爷,若让丁家舅爷看到,我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打死你这个逆子来向他谢罪呢?景龙是他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妹妹舍弃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崔家传宗接代,难道我们崔家就用打死她儿子的方式来回报丁家吗?!你个混账东西!”

    父亲说:“幸好你弟弟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糊涂,这件事情才没有在当天闹大,没有闹得尽人皆知,没有让你母亲颜面尽失,成全了她一个风光的大寿。而你,你事后完全不知反悔,就算是知道孙大夫来过两趟了,就算是知道他伤重到起床都起不来了,你还不闻不问,你连他的院子,都没有去过一步!你还关心他的死活吗?你心里是想要父亲老年失子,你才会称心如意吗?!”

    景云还想争辩。父亲当头喝断说:“闭上你的嘴!你做出这等事情,不可能逃脱家法的惩罚!给我面向祖宗的牌位跪下!现在,我要代列祖列宗教你懂得什么是身为人子该有的行为!”

    景云抖抖索索地跪在灵牌前。那些灵牌上显赫的爵位,有如泰山一样,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有如地面上的尘埃。

    此时此刻,他心里非常恨你,无数次地在诅咒你,若不是你假装伤得这么重,若不是你赖在床上装模作样不起来,今天,自己也绝对不会被父亲这样痛骂,不会有这番羞辱和恐惧!他深恨自己,为什么那一天不痛下狠心,一拳就结果了你,为什么那一拳就没能打死你!

    父亲对左右说:“去拿家法来!”

    随从悄声对父亲说:“老爷,姨娘来了,就在门外,要不要……”

    父亲断然说:“去传我的话,叫她老实待在外面,听我怎么教训她的好儿子!这是我们崔家男丁的事情,不关她的事。她若敢有啰唣,立刻给我逐出门去!去拿家法!”何用下人传话,父亲吼得这么大声,站在外面的姨娘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父亲口气这么决断,又听说连“逐出门去”这样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心知父亲这次真的是发了雷霆之怒,决心要管教景云了。姨娘哪里还敢出声惹事,只好按捺着满心的惊惶,流着眼泪在门外无声地站着。

    “啪!”一声脆响。父亲手持皮鞭,用了全身的力气,结结实实地给了景云一鞭子。就算隔了一层大门,祠堂外也清晰可闻。姨娘听得全身一阵发冷,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但却捂住嘴,一点也不敢哭出声。

    脆响之后,大哥的后背上出现了一道深达半寸的、血红的鞭痕,被打的部位,应声皮开肉绽,鲜血狂涌而出。他咬紧牙关,身体哆嗦着,痛得双目盈泪,也没有敢发出半点叫痛的声音,生怕招来第二鞭更狠的。

    父亲拼尽全身力气抽过这重重一鞭后,便把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身为长兄,你哪里还有一点友爱之心!打你这一鞭子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兄弟的痛苦,也就是你的痛苦。你在这家里的快乐和风光,不可能通过伤害你弟弟来得到!”

    “起来!”父亲对他说:“这一鞭子,也是打给你母亲听的,也让她也知道,应该更加用心地管束你的种种不规矩!我们崔家,祖祖辈辈多少代,都从来没有出过残害手足的人。我不能让这件事情在我的儿子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以后绝对不允许在我崔家出现!你若再敢对家里的兄弟姐妹做什么,要么,就在祠堂伏法,以谢祖宗,要么就给我滚出家门,永远都不要再叫我父亲了!下次再做,你也绝对不可能不连累到你母亲!如果你对你母亲还有一点孝心,就不要再做这些勾当,让她跟着你蒙羞受辱!”

    父亲说:“现在,从这里出去,立刻去看你的弟弟,去向他道歉,去谢谢他的原谅和友爱。如果不是他不顾自己痛得死去活来,还在想着求我不要惩罚你,你今天所应受的惩罚,远远不止是一鞭子这样简单的!开门,让这个逆子滚出去,改正他自己所犯的错误!”

    祠堂的大门打开了。大哥爬了起来。他看着父亲。他向父亲施了个礼,就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忍着后背上火烧火燎的钻心疼痛,迈过门槛,看到姨娘眼泪汪汪地站在祠堂的门口,脸色煞白地全身发抖。

    景云默然无语地跪下来,朝母亲磕了个头,说:“儿子对不起母亲,让母亲担心了。”

    姨娘看到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心疼已极,忍不住想要去照拂他。

    父亲从祠堂走了出来,喝止道:“让他去!让他先去改正自己的错误!他既然有胆量残害骨肉,就要有勇气承担这样做的后果。犯错误都要付出代价的!”

    姨娘一听,便不敢去拉景云。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饮泣着说:“儿子不肖,老爷管教的是,妾身向老爷告罪。但是,儿子可以慢慢管教,唯愿老爷息怒,不要为这事气坏了身体。”

    景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父母一躬,便拖着踉跄的脚步,一路向你的住处走过去。

第六十五章 道歉

    大哥像梦游一样地从祠堂那边走了过来,一路上对所有的下人视而不见。

    他从下人们身边经过。下人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看着他后背上可怕的鞭痕和殷红血迹,悄悄地在他身后交头接耳。可他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

    在通往你所住院落的长廊上,他遇到了我。我正想去你院子里看望你。

    我听说了父亲召唤景云去祠堂的消息,也听说了姨娘慌慌张张地赶往那边去的消息,照理说,我应该陪着姨娘去,因为她毕竟是我养母,她这样惊惶时,作为女儿我应该在她身边。

    但是,我不想去。我恨景云。为了他这些年对我所做的,为了他从你回家后所有对你做的,为了他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今天的结果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是罪有应得的。我不想去给他求情。我希望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心非常坚定。

    可是,看着他脸色苍白、心神恍惚地这样走过来,看着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我的心里,突然又觉得很不好受,刚刚对他的仇恨之心,瞬间又淡薄了下去。甚至,我发现自己,对他还有几分怜惜和同情。我对他,毕竟还是有感情的,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不管他现在变得如何不可理喻,真的看到他受苦,我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恻隐之心。

    我迎了上去,想要对他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样说。

    他看着我走近,他用死蛇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喃喃地说:“大哥。”

    他的嘴唇终于有了点活气。他冷冷地说:“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看着他,感觉非常痛心。

    他看着我的表情,他说:“你是去看他的吧?母亲和我在祠堂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是去看他。你,根本都不想过来祠堂,哪怕是过来看看热闹。”

    我低头不语。

    他说:“琴儿。你的心,就像冰块一样冷。”

    这句话像匕首一样刺进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伤心,眼泪也随之涌上了眼眶。

    他说:“收回你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吧。难道你现在不是很高兴吗?父亲终于替你们报仇了。我终于罪有应得地受到惩罚了。你应该笑,你应该到他那里去,跟他一起笑。”

    我摇头。我难过地说:“我并不高兴,大哥。我觉得很难过。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不是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要弄到这样的田地。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平平安安,那是多珍贵的福气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

    “相亲相爱。”大哥说:“你对我母亲和我,能够相亲相爱吗?我母亲养育了你十多年,她刚刚在祠堂外泪流满面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哥看着我,阴冷地说:“不是亲生的,毕竟就不是亲生的。无论你对她多么好,她都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

    又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心。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大哥厌恶地伸手推了我一下,说:“让开。”

    我被他推在一旁。我看着他像幽灵一样地从我身边经过,飘飘荡荡地朝你的院子里去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很不放心,于是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也朝你的院子走去。

    大哥跨过门槛,走进了你住的厢房。他对着迎出来的吴顺,翻了一下眼白。吴顺看到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再看到他的后背上鲜血淋漓,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从吴顺的身边走过,径往你躺着的内室而来。

    大哥从门外一步就跨进来。他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你的面前。他跪得这样重,以致于膝盖下都扬起了一阵轻轻的微尘。

    你听到这咚的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你艰难地动了一下。跟进来的吴顺赶忙过去,小心地扶着你慢慢坐了起来。天旋地转,你根本就坐不住,只能虚弱地靠在吴顺肩上。在身体挪动造成的又一阵剧痛当中,你满脸是汗地喘息着,视线不清地看着大哥。

    你们互相看着。你们在各自的难耐的痛苦中,互相看着。

    大哥猛然地趴伏在地上,他朝你用力磕了一个头。他是这么用力地磕着这个头,以致于他的额头马上就变得又青又紫了。

    你再次动了一下。你心里想着让吴顺去拉他起来,但你痛得舌头僵直,怎么也说不了话,想推吴顺一下也没有力气,而吴顺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哥从地上抬起头来,把那个青紫发黑的额头对着你。

    大哥说:“对不起。少主。我不该以下犯上动手打你。谢谢你宽宏大量不计较,也谢谢你在父亲面前为我说情,让我免受处罚。我身为长兄,却没有一点友爱之心,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我会洗心革面,再也不会做伤及兄弟姐妹的事情。若我有做,就让我利刃穿身,不得好死!”

    大哥说完这些话,又咚地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头。这一下,声音之响,就连吴顺的心里也跳了一跳。

    他磕完这个头,就站了起来。

    他不再看你。他转身向门外走。

    在你的目光中,他迈过了门槛,一步步地走到外面去了。

    我站在你房间前的竹丛边。我看着大哥拖着脚步,跌跌撞撞地从你的房间里出来。

    我看着他走近我。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青紫的额头。

    他用梦游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这种眼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一阵深深的难过。

    他说:“我在你眼里,居然看到了难过。你还会为我难过?”

    他喃喃地对我说:“告诉我,我到底是有父亲,还是没有。”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嘲弄的冷笑。他说:“进去看他吧。他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他再次伸手把我向旁边推开了一点。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转弯的地方,不见了。

    我突然听到吴顺在里面焦急的声音。小厮们在院子里一阵混乱。

    我赶紧进了你的房间,看到你正趴在床沿上剧烈地呕吐。你吐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小厮架着你,吴顺轻轻地帮你拍着背,试图让你感觉舒服一点。

    我站在你床前,心如刀绞地看着你这样呕吐。

    我也看到你床前的地面。在大哥刚刚磕过头的地方,有一点血迹。

    我看着那血迹。我又看着你。我在你床前跪了下来。我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开始哭泣。

    吴顺和小厮小心翼翼地扶着你重新躺下。

    吴顺对小厮说:“他只能躺着,不能再挪动身体,不能再坐起来。”吴顺把安息香炉放得更靠近你。他转身去把门重新关好。你倒在那里,呼吸沉重,汗流如注,脸色灰白。

    我看到你这样,心都碎裂成无数片了。我趴在你床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簌簌落下。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的眼泪汹涌滂沱,无法止住。

    我忽然感觉到什么。

    隔着朦胧的泪花,我看到你的手,你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因为痛得全身无力,你只是微微地握着它,没有一点力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

    你嘴唇动了动。我看着你苍白的嘴唇。

    你恍恍惚惚地、非常轻微地,几乎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微弱地说:“别哭。”

    你说完这句话,就又意识模糊了起来。你又一次一动也不动了。你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就好像是你已经睡着了。

    但你的手,一直都抓着我的手。而我,也就任由自己的手,留在你的抓握当中。

    我就这样跪在你的床前,直到你再次在安息香的氤氲的香气中,昏昏睡去,手指慢慢地舒展松开了。

    我跪在那里,感觉到你们兄弟各自的痛苦。它们就像两个非常靠近的漩涡。而我,就处在这漩涡的中间。

    它们早晚都会吞没我。

    如果我们无力援救他人的痛苦,那些漩涡,就早晚都会吞没我们。

    我们的命运,就是他人的痛苦。

第六十六章 士气

    “统领。”傅天亮出现在你的卧室门口。

    吴顺扶着你坐了起来。你说:“傅兄,你怎么来了?”

    傅天亮说:“统领,你怎么样了?听说你累得病倒了,弟兄们都很牵挂,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

    你说:“真是太谢谢弟兄们了。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孙大夫不放心,一定要让我再卧床休息几天,不让我就回军营去。弟兄们都在辛苦训练,我躺在这里,心里非常不安。”

    傅天亮说:“统领,这段日子,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是应该好好休息。”

    你说:“我这一病,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

    吴顺代你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些天的病况。

    傅天亮说:“顺子,我看统领的气色还是不太好,还是扶统领躺下说话吧。”

    你没有拒绝。你躺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你问:“军营的情况如何?”

    傅天亮回复说:“此来正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统领,统领想要的火药,怀州府都拨付到库了。”

    你的眼睛亮了一亮:“怀州府怎么说?”

    傅天亮说:“这里是怀州府的府文,我带过来了,请统领过目。怀州府说,我们需要多少,都可以报数上去,怀州府会奉旨筹措,不会有所缺少。”

    吴顺接过府文说:“统领还没有大好,看东西费神,还是我念给统领听吧。”

    你听着吴顺念完府文,对傅天亮说:“看来,峪口于统领的弹劾,起到作用了。”傅天亮会心一笑。你说:“傅兄,你代我写封信给于统领,衷心致谢。”

    傅天亮点头领命。吴顺说:“这几天,于统领每天都有派人下来问候统领的情况,捎话说,听说统领病倒,他很担忧,本来应该亲自来探望,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营地,希望统领早日康复,再到营地相叙。”

    你说:“回信也一并替我致谢,说我已经安好无恙,谢于统领的关心。”

    傅天亮说:“现在火药来源已经解决,但是,清风寨原有的库房实在是太小了,装不下现在这么多的火药。要扩建火药库。按照统领原来的部署,火药库要新建在山洞中,并从洞中开掘三条通道运送到山战的各个方向。施工难度还是有的,需要地方征发民工,而且需要钱。征发民工,需要怀州府的同意,可是钱,怀州府想必是不能解决。”

    你说:“民工方面,先从父亲的封地和安临县抽丁吧。过两天我会亲去怀州府,拜访一下薛大人,获得从地方征发民工的许可,应该并不太困难。所需费用,我再想想办法吧。”

    吴顺说:“你要先安心养病,不要在病中还为这些事情劳心费力。”

    傅天亮听了,忙说:“是啊是啊,顺子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周到了。先等病好了,统领再来操心这些事情吧。统领病体虚弱,好好休息。”

    你看了看吴顺。你再次感到内在的虚弱。你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

    傅天亮看着你的脸色有点发白,便说:“统领,你累了,再睡一会儿吧。我和顺子出去聊聊。”

    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吴顺对傅天亮使了个眼色。吴顺示意小厮过来照看着你休息,自己轻轻地站了起来,和傅天亮两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

    傅天亮对吴顺说:“统领这次好像病得不轻,都好几天了,精神还这么不好,整个脸颊都陷下去了。而且,统领的脸怎么了,好像受伤了?”

    吴顺恨恨地叹了口气说:“唉。家里的事情,他也不让我往外说。总之,这次他是受了不少苦。”

    傅天亮见他说不方便与外人说,也就忍住,没有再追问下去。

    吴顺问:“他一直都惦记军营,说不知道兄弟们士气怎样。”

    傅天亮说:“兄弟们这阵子的确是太辛苦了,虽然没有叫苦喊累的,但士气,难免有些低迷沉闷。我正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家振作呢。”

    吴顺说:“他精神不好,不能久谈。我代他说吧。其实,统领对此已有安排。”

    傅天亮问:“什么安排?”

    吴顺笑了一下,说:“统领的这个安排,可是士气低落的特效药,保管药到病除。”

    傅天亮好奇地说:“喔。统领什么妙招,可否透露一二。”

    吴顺说:“还要请你帮忙先做点准备。俯耳过来。”

    傅天亮和吴顺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傅天亮的脸上逐渐放起光来。

    傅天亮欣喜道:“果然如此,军心必然大振。”他说,“我很期待。顺子,你放心,我回去一定都准备好。希望统领早日康复,我们在营地恭候贵客驾临!”

第六十七章 一刻千金

    自从那天在祠堂受罚之后,有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哥。

    听说,他拒绝孙大夫的治疗,而叫了镇上另外的大夫。他也拒绝停下外面的差事,在自己院子里养伤。他比之前更加勤勉地忙碌于外面的差事,并且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办差之余,除了每天早晚给父母的请安,他一进内宅就躲进自己的院子,不像之前那样,走路带风,好像总是哪儿都在。

    祠堂的事情发生后,姨娘对父亲的态度,更加恭顺,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每天的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姨娘还几次带了滋补的东西,去你院子里探望,对景云的行为多次致歉。但是,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姨娘和我之前,已经有了些许芥蒂。她对我更多了几分客气,少了几分亲密。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若要具体列举什么变化,却也真是说不出来。我心里经常会回响起景云的讥诮:“毕竟不是亲生的。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这让我心里觉得很不好受。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能够待下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在阴沉郁闷的生活当中,唯一让人欣喜的事情就是:你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在孙大夫的精心照顾,和父亲的亲自陪伴下,卧床调养了五六天之后,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除了精神不太好,虚弱疲倦之外,别的症状都消失了,尤其是那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剧烈头痛。第七天的时候,傅天亮抽身从军营过来看你,你已经能够坐起来接待他,和他谈话。傅天亮离开后,又过了四五天,你已经差不多痊愈恢复,可以起床行动自如了。你恢复了行动自如之后,就想马上回去军营。但是,父亲和孙大夫都坚决不同意。孙大夫再三要求你必须还在家里卧床休息至少六七天,而且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能再一次地造成头部损伤,若重复受伤,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后果也会很严重,可能会形成永久性的脑损伤,影响肢体或者神经功能。他们也不同意你进行需要大量脑力活动的任何事情,看书下棋谋划事情,一律都在禁止之列。父亲特别嘱咐吴顺和你院里的下人们,务必严密地看住你。他们忠实地执行着父亲的要求,严格地把你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院子里,尽量劝你卧床休息。

    那几天时间,每天早上起来,你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吴顺和你院子里的小厮就会过来,劝你再回到床上去睡觉。如果你不同意,他们就施展车轮战法,锲而不舍地反复劝说,直到你无可奈何地同意回到床上躺着为止。这一躺就必须躺到午饭前才允许你起来。午饭后,由吴顺或者其他小厮陪着你再去院子里走走,然后又施展车轮战法,劝请你再去床上躺着。晚饭后,天刚黑,吴顺就带人过来伺候你洗漱,让你早早上床再睡。你怎么抗议也没有用,只能郁闷地倒头再睡。充分的休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你的脸色日渐红润,陷下去的两颊也重新丰满了起来。那种生机勃勃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你脸上和眼睛里。你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刚从清川回来的那些日子一样,健康而精力充沛。

    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你院子看你。

    有天上午去看你的时候,看到你正在和吴顺蘑菇,你向吴顺央求道:“小爷,我是真的睡不着了。你们不能总这么逼我,你们总得让我一天到晚有点清醒的时候!”而吴顺毫不动摇地回答:“孙大夫说了,睡不着你就闭着眼睛养神。反正躺着不许起来。”你说:“躺着也很累的!你没听傅兄说吗?汉王下拨的火药都要陆续运到了。我得回去,好多事情要处理。至少,你得让我写几封信。”吴顺不容分说地把你按倒在床上,拿起被子就给你盖上,坚定不移地说:“睡觉!写字费脑子,大夫说,你想都别想。”你看着吴顺,叹口气道:“这和冬眠有什么区别啊。”

    我的侍女听了,便在身后嘻嘻笑道:“有区别。区别可大啦。冬眠可没有美人相伴在侧。”我的脸红了,赶紧呵止说:“不许没规矩瞎说。”

    你看到我进来,便要从床上起来,吴顺伸手再次把你按倒在枕上,说:“躺着!”你瞪着吴顺。

    吴顺说:“瞪眼也会累的。去,把眼罩给他拿来戴上。”

    “你这是趁人之危。以前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你恨恨地说。

    我看着你们斗嘴,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我来说个和吧。哥哥呢,你就好好地躺着,不要让他们为难。顺子呢,也不用这么威风八面。眼罩呢,就免掉了吧。”

    我说:“我知道,哥哥每天这么躺着很闷,我来帮你解解闷吧。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你郁闷地说。

    “不要牢骚了,谁让你是病人呢。”我说。

    你说:“我真的已经好了,都可以一步蹿上房了。”

    我说:“好了,知道你能耐。可是咱们得听大夫的。孙大夫若说你还没有全好,能蹿上房也不算全好。先喝点汤,好不好?”我让侍女把端着的汤盅拿过来。

    我接过汤盅,舀了一小勺,在唇边略试试,说:“快喝吧。现在不烫不凉,温度正合适。”

    你说:“这是什么?”

    侍女说:“是小姐亲手炖的冰糖燕窝。”

    你说:“我早都没事了,何用吃这样贵重的东西。”

    我说:“贵重的东西就是这个时候派用场的。你要是不喝,我这一早上就全都白忙了。”

    你听了,就不言语了。你瞪着吴顺,恨恨地说:“小爷,可以恩准我起来喝汤不?”

    我看着你把燕窝汤都一勺一勺地喝了。

    侍女接过喝空的汤盅,笑道:“少公子您就慢慢等着吧,小姐在厨房还准备了好多材料呢,接下来还有木耳汤、枸杞汤、川弩汤、天麻汤…….”

    你看着我。我在你的目光下低下头去。

    你说:“明天,你也炖点补养的汤,叫人去送给大哥吧。那天我看他背上,也伤得很重,不知道这么些天痊愈了没有。”

    吴顺恨道:“你受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全都是拜他所赐,还要给他炖汤?!”

    你说:“他那天也是出于误会,并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是我自己先就已经头痛了,看上去才有点吓人。”

    吴顺道:“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帮他说话。”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你会吗?”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默然点头。我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我会的。”

    “喝完了汤,我是不是又该躺下睡觉了?”你忧伤地问。

    我说:“躺下是要躺下。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听我弹弹琴吧,可好?听琴可以清心安神,你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了。”

    我示意另一位侍女把抱来琴架好,把弦调好。我问:“想听什么?”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不用这么辛苦。”

    我说:“我不觉得辛苦。弹琴本就是喜欢做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

    吴顺接道:“更何况,还是对着知音的人。”

    你再次瞪了吴顺一眼。

    你说:“你弹的曲子,我都喜欢听。”

    我说:“那,就弹一曲清雅悠远的,你听听是什么吧。”

    那天,我坐在你床的对面,凝神静心,弹了一曲《古刹》。

    琴声犹如山涧的清泉飞漱,淙淙流响,整个房间瞬间就空旷起来了,仿佛充满了森林的气息。

    你靠在枕头上,静静地听着。

    看着我专注地弹,看着你专注地听,吴顺对小厮和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吴顺轻轻地带上了门。

    房间就只剩下了我们,还有清亮的琴音。

    那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一生当中,我只有在你伤病的间隙里,才能短暂地陪伴一下你。我深知,你彻底痊愈之时,也就是我们再次分别的时候。

    这样的时刻,是转瞬而逝,不复再来的。

    我把对你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了此时此刻的每一个琴音当中。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寄托在这琴音当中,进入你的耳,你的心,进入你的生命,和你融为一体,变成你的心情,变成你的记忆。

    旧山松竹老,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曲弹毕,余音绕梁。

    我们彼此相对,互相看着对方。

    你说:“好美的琴声。让我想到清川的白云流水,阵阵松涛,还有道观的飞檐,隐没在无数的树冠之间。”

    我说:“这曲子,就叫《古刹》。”

    你说:“琴儿。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有福气。”

    我说:“我不希望你有伤病。就算一直没有机会陪到你。”

    你说:“坐过来吧。”

    我起身离开了琴凳,坐在你的床边。

    你看着我。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大哥来道歉那天,看着你在我床边捂着眼睛,泪水纵横,我感觉,就像是万箭穿心一样。对不起,让你夹在我家的这些事情之间,为难伤心。”

    我看着你。我低头。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

    你说:“多想时光就这样停止,不再流动。”

    你说:“让这一刻,就成为永恒。”

    良辰一刻值千金。

第六十八章 邀请

    (一)

    “琴儿,再过两天,我要回兵营去了。”你说,“弟兄们都在艰苦奋斗,我要去和他们在一起。再说,火药库的事情也要马上处理。傅兄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必须要回去了。本来答应带你去临水舅舅家小住的,这场病耽误了这么多天,只好推后了,我先回兵营,以后再带你去舅舅家吧。”

    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就行。父亲和孙大夫都同意你回去了吗?”

    你说:“早上我已经去见过父亲,也和孙大夫谈过了。他们都同意了。我已经全好了。”

    我说:“回去之后,你别再那样搏命了,一定不要太过劳累。还有,要记得按时吃药,混元丹要再改回两颗,还有孙大夫让你每天吃的药,还有,别忘记带上安息香,还有……”

    你笑了起来。你伸出一根指头,放在我的嘴唇上。你说:“你还有多少个还有呢。”

    我刚要开口,你就说:“琴儿,你跟我一起回兵营去吧。”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你。

    你说:“我说过,去临水之后,我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这惊喜就是,请你去兵营。临水虽然暂时不去了,但是,这个惊喜,还是要送给你。琴儿,我现在代表新汉军,正式邀请你,去看看你父亲曾经统领过的军队。你愿意接受新汉军的邀请吗?”

    我激动地说:“我,我可以去吗?父亲,会同意吗?”

    你笑道:“可以。父亲已经同意了。——不过,你只能去一个白天,晚上可不能在那儿过夜。”

    “真的啊?”我脸上光彩焕发,“你怎么能让父亲同意的呢?”

    “就是对父亲说了,父亲就一口答应了。”你说,“最近父亲好像特别好说话,除了留我养病之外,其他不管我想要怎样,他都是同意的。”

    我说:“父亲看你这次病得辛苦,心疼了啊。你起不来床的那几天,父亲真是着急得吃不下睡不着。”

    “是啊,也才十几天的时间,父亲就多了好多白发。我实在是太不孝顺了。回来一趟,不仅不能让父母高兴,反而出了这么多事情累父母操心。”

    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累父母操心的,不孝顺的,并不是你。”

    你说:“事情总归还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心无愧疚呢。看着父亲把外面那么多事情都推掉了,一夜一夜地守着我,我心里真是觉得十分愧疚。”

    我说:“所以,你下次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不要再让父亲心里疼惜。不。你永远都不要再生病。”

    你笑道:“傻丫头,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永不生病呢。”你说,“只是,不要因为身体生病,让心也变得病态,也就好了。”

    你说:“琴儿,去兵营之前,我们这两天,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去完成。”

    我说:“准备?”

    你看着我,笑着说:“对了。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打扮一下你,让你的光芒,照亮整个清风峡口。”

    (二)

    虽然我一生里最爱的人都和军营密切相关,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进过军营。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许多将要为了杀人而死去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心上人,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因此,不管我怎样地不喜欢它,它还是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去接纳,去了解,去理解,去习惯它。

    你带我第一次进军营的时候,我还不满15岁。我从来没有想到,20多年后的有一天,我会有勇气,竟然自己带领一小队人,闯入了这个杀气弥漫的地方,只为救出天下的君王。

    没人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三)

    侍女帮着我把白色骑马装的锁扣都用力拉紧,让它紧紧包裹着我的身体。

    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紧绷的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显露的身体曲线,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我伸手去拉背后的锁扣,我说:“这怎么能穿出去呢。我不要穿这样的衣服。”

    你看着我,你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从桌边站起,走了过来。你让侍女让开。

    你轻轻抓住我拉锁扣的手,把它放了下来。

    你说:“不。你要穿。”

    你轻轻地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铜镜。你和我一起看着镜子里的我,你说:“看哪,妹妹,你穿这个,有多漂亮。”

    我说:“可是……”。

    你说:“琴儿,听我说,我不是随便带你去军营玩的,这是你必须去通过的第一道考验。我们要很用心地对待它。”

    你说:“这是你与未来新军队的第一次见面。这对你的一生来说,非常重要。就像是打仗一样,此去,你必须要赢,不能输掉。”

    我能够理解你所说的“未来新军队”,但我不能够理解你所说的“非常重要”。

    你说:“琴儿,你和这支军队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你的命运和它的命运也将会彼此相连,互相影响。有些事,你现在还小不会完全懂得,但是,相信我,你和新军队的这一面,至关重要。你要在一瞬间取得胜利,赢得他们的效忠与爱戴,你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彻底地征服他们全体的心,并且,把你自己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心里。”

    你说:“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如果今后不战死的话,都会是显赫一时的人物,能够左右天下的兴亡命运。他们对你的看法如何,在一定程度上,将会决定你的一生。”

    你说:“为了在一瞬间征服他们,取得胜利,我们就需要了解他们的弱点。我们就要准确地打击到这个弱点。这个弱点就是:他们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所以,根据他们的弱点,我们就要使用相应的武器。你必须要像天仙下凡一样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美到令所有的人目眩神迷,美到让他们每个人都留下永难磨灭的记忆。”

    你看着镜子里的我,你说:“但是,我们也不能只用这一种武器。这武器虽然能在瞬间征服人心,但也同样能在瞬间制造危险。我们还必须同时用到另一种武器:雷霆闪电。在美到令所有的人都目眩神迷的同时,你必须还能表现出,令所有的人都凛然不敢冒犯的威严。所以,你还得拿上这个。”

    你从椅子上拿起一张白色的精致小弓。你说:“和这套骑马装一样,这也是特别为你做的。适合你的个头和力气。”

    你说:“琴儿,记住我今天的话。牢牢地记住,这辈子,永远都不要忘了:在军队面前出现的时候,你永远要让他们记得你是女人,也永远要让他们知道,你虽然是女人,但手里也紧紧握着死亡的闪电。”

    你说:“琴儿,跟着我,到你父亲的军队里去,去见那些士兵。给他们看你的美丽,给他们看你的温柔,也给他们看你的果断,给他们看你的无畏,给他们看你准确无误的、毫不犹豫的致人死命的能力。”

第六十九章 精心准备

    庄镇里的小校场。

    场地的中央竖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却没有挂着旗帜,而是挂了一串六盏红色的灯笼。灯笼在风中微微地摇摆着。

    围绕着旗杆的地面上,远远近近地用白色的石灰粉画了一些餐盘大小的圆点。

    我身着骑马装,手持小弓,骑着马站在校场的入口处。

    你骑着马和我并肩而立。

    你说:“一会儿我说开始,就夹紧你的马。让它用最快的速度飞跑。”

    你指着那串灯笼说:“看到那串灯笼了吗?抽出你的箭,这样搭上,拉开你的弓,瞄准它,射灭它!从下到上,一盏一盏地射灭它!”

    你说:“你是新汉军之父的女儿。你必须证明给他们看,你不仅血脉上是你父亲的女儿,而且精神上更是你父亲的女儿!你要让他们在你的身上看到你的父亲呼之欲出!”

    我有点忐忑畏缩地说:“可是,我的马骑得不好,跑得太快,恐怕会掉下来。”

    你说:“别害怕。不用担心摔下来。因为我会骑在你的旁边,我会一直跟着你飞奔。”

    你说:“注意力不要在马上,要在天空。每个人本来就能跑得比所有的战马都要快,没有任何战马的速度能够赶得上我们心的飞翔。让你的身体紧紧跟随着飞翔的心,和它完全没有缝隙,风就会成为你的翅膀,就会托着你在马背上飞翔!”

    你说:“琴儿,不要想着你是女人。要想着,你就是你父亲不死的精神!当你策马跑过那些士兵的面前时,你要激扬起他们浑身的热血,你要让他们为一个杰出战士不死的精神而热血沸腾!你要点燃他们,让他们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和欢呼!他们是你父亲播下的火种。你要替你的父亲去点燃他们,让他们成为熊熊烈火,变成草原上遍地燃烧的熊熊烈火。你要让他们明白,所有的汉地的女人,是如何地期待着他们的英雄气概和无畏精神!”

    你说:“现在,搭箭拉弓,做给我看。”

    我按照你的指点做了几次拉弓的动作。你帮我纠正。

    我说:“射程可能太远了,我不知道力气够不够。”

    你说:“琴儿,不要让你身上的女人来拉这张弓,你要你身上的你父亲来拉开这张弓。他就在你的臂膀上活着,就在你的手指间活着,他就是扣在弦上的这支箭,而那个灯笼,就是他未能完成的使命,未有实现的理想。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体去自己走完那最后的一程。你必须送他一程,用你的全部力气,全部的心,送他一程!”

    你说:“把弓拉到全满!让你的父亲能够重现在军中!”

    我们并肩沿着场地策马小跑。你一边跑,一边指给我看地下的圆点。你说:“记住这八组位置,记住马的步数和位置与旗杆的角度。每跑到一组的第一个点,你就抽出箭支,搭在弓上;跑到第二个点,就用力拉满弓,一定要拉到刚刚我矫正过的位置;跑到第三个点的前面,就回头瞄准,冲过第三个点就松弦放箭。”

    我们重新回到校场的入口处。我感到很紧张,呼吸有点急促,胸膛起伏着。我害怕做不到那么好,害怕辜负你的如此重托。

    你看到我的忐忑。你鼓励说:“相信自己,琴儿。你一定能做到。你曾做给我看过的。你天生就会!你生来就是你父亲的女儿!”

    “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你说:“现在我们一起跑!冲!”

    话音未落,我们的两匹马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呼啸而出。

    你始终并肩骑在我旁边,让我感到安全。

    你大声地鼓励我:“不要限制速度,放马跑!让它起飞!让你的心也起飞!向他们证明,你是这支军队的精灵,你配得上他们的爱戴和效忠!”

    我们像风一样地掠过了第一个圆点,我在心里暗自祈祷:“父亲,保佑我!给我力量和奇迹!”我沉静下来,把全部的心,放在手里的弓箭上。我默念着你说过步骤,抽箭,搭弓,举弓,拉弦,拉满,回身,瞄准,松弦放箭!

    八个圆点飞一样地闪了过去,我的每个动作做得恰到好处,连贯一体,一气呵成。当我跑过最后一个圆点时,一只白羽箭嗖地从我马上飞出,不偏不倚,力道十足地直奔旗杆,一两秒钟之后,最下面的灯笼应声而灭。你大声地叫了一声好,吴顺也在校场旁热烈地喝彩鼓掌。我的心瞬间激越起来,成功的喜悦在每一根血管中燃烧!我感觉到了空前的自信。

    你策马靠近我,说:“非常好,但是要稳住,心不要动荡,保持马速,我们现在回到起点,再跑第二圈。”我点点头。

    转瞬之间,我们又跑了第二圈,我再次重复刚才的步骤,又射灭了第二盏灯笼。

    吴顺忍不住雀跃欢呼起来。他兴奋的声音,吸引来了庄集部分守军的士兵。他们在场地外围了一个小小的半圆。

    我忍不住瞥了那边一眼,心里再次感到紧张。

    你说:“不要往那边看!你射箭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不要为任何事分心。就算天塌地陷,此时此刻,也就只有这张弓,这支箭!跟上我,第三圈。”

    我们并肩再次出发,又跑了第三圈,砰地一声,灯笼又灭!欢呼声从校场周围响了起来。

    然后是第四圈,直到最后一圈。当最后一盏灯笼也被射灭的时候,校场外已经是一片喝彩。

    我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终点,在那里勒马停下。马匹抑制不住飞驰带来的兴奋,还在那里不断地踏蹄嘶鸣。

    我用力地勒住马,可是有点力不从心,我有失控的惊慌感。

    这时,你从旁边骑了过来,你一把挽住我坐骑的缰绳。你的介入有如定海神针一样,立刻让那匹马停止了躁动。它瞬间就安静下来,喷着响鼻,老老实实地站了下来,朝你殷勤地摇摆着尾巴。

    “很好!你做得太好了!你真是太棒了!”

    你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你骑马站在我的身边。你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说:“琴儿,你会征服他们的!今后的岁月中,你一定要记得今天。你只有先赢得他们的心,才能用到他们!要从精神到气势,从情感到外表,全面地折服他们!”

    几年后,我跟随北汉王刘申远去运州之前,我们告别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对你说:“我不需要什么军队。”

    你回答说:“不。你需要的。作为汉王的妻子,你需要军队的支持。我只能让他们因为爱戴我而忠于汉王,而只有你,才能让他们将来继续坚定地忠诚于你和汉王的儿子!只有他们也认同你,也爱戴你,你和汉王的儿子,才能成为新汉军效忠的英主!”

    那天,在庄镇的校场上,在周围的一片喝彩和鼓掌声中,你眼睛熠熠闪光地对我说:“琴儿,这支军队,它是你父亲死后的不死之身,它也将是我死后的不死之身。这支军队,它是所有为太平到来而死的全体战士,共同的不死之身!”

    你对我说:“跟着我,去军营,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终结战争,去见识,去激发,去再现你父亲的不死之身!”

    你说:“虽然你是女儿之身,但是,你也绝对不是,什么都不能为天下人做的!”

    就是在那一天,你教会了我,一个人若有广利天下的勇气和弘愿,就算她是女儿之身,以蒲柳之质,也同样能为天下开启太平的年代,而去奋勇努力!

第七十章 夜明珠

    夜晚。小楼上。

    我再次取出那片银色的钥匙,打开妆台下的暗格,拿出那个锦袋。

    我打开锦袋的束口,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铺在一个妆盒里。然后吹灭了灯。

    没有点灯的房间,瞬间就充满了一种银色的柔光。

    盒子里,铺了满满的一层夜明珠,虽然珠子都不算很大,但是颗颗都是正圆的,而且具有非常好的光泽度,清辉明亮。

    我把它们捧在手里,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漏下去。

    这是老汉王在我12岁那年赐给我的。它们是我的嫁妆。它们是用我父亲的生命和母亲的坎坷换来的。

    在颁旨追封我父亲为二等勋爵的那一天,老汉王随诏书赏赐了这一袋夜明珠给我作为对父亲遗孤的抚慰。

    将来,能得到这袋夜明珠的男子,将会承袭我父亲的爵位。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把它们拿出来看看,独自对着它们思绪万千。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用它们。

    我宁可永远没有见过它们,来换得父母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你白天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它们。

    我想起吴顺说你拿出封邑收益来补贴军费的事情,又想起傅天亮不久之前的探病。很显然,就算你把自己的采邑收入全都搭进去了,你们的军费也还是拮据的。

    也许它们可以用在一个地方。比起充作嫁妆来说,那才是它们该用的地方。

    我想,父母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会同意我这样地去使用它。

    我再次点亮了灯。我仔细地数了一遍它们。不多不少,正好500颗。和你第一批募得的新汉军人数一样。岂不是天意如此吗?

    我把它们小心地倒回了锦袋中,再把锦袋束好,放入一个更大的皮袋子里,把皮袋子的束口也小心地扎好。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没有比太平重现,更加贵重的珍宝了。

    太平,才是这个黑暗的长夜里,真正的光。

第七十一章 初入军营

    我们并辔比肩,站在清风峡口的清风寨新汉军军营门前。吴顺和几个亲兵,跟随在我们后面。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耳边是溪水流下山坡的淙淙声,还有鸟啼虫鸣。

    有清凉的风穿过。我骑马装的裙裾微微飘动起来,耳边的珍珠耳坠也摇荡起来。

    你看着我,你对我说:“就是这儿,我们到了。”

    我看着紧闭的营门。营门是黑色包铁的,有数人之高,门上布满了尖刺朝外的铁钉。营门中间有个很大的圆形,圆形里面写着都斗大的“汉”字。

    门里面寂静一片,没有任何的声音。

    我侧过脸来,看了看你。我说:“这里面没人吗?他们都出去训练了?不在营地吗?”

    你朝身后的吴顺招了下手。吴顺一夹马肚,策马走近你。

    你说:“传令:开门。”

    吴顺说:“是!”他伸手取下背后挂着硬弓,拿在手里。他张弓搭箭,对着天空。他嗖地射出了一支响箭。一声尖利的啸响划过天空。

    随着这声啸响,黑色的营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分开了。傅天亮和张保带领几名军士长,从营门里疾驰出來。他们迎向你。

    你策马走向他们。

    他们在你面前停住了。他们向你行礼。

    傅天亮说:“全队列队完毕,恭迎统领归队及贵宾驾临!”

    我过了一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贵宾”指的,就是我。

    你回头对我说:“琴儿,我们进去。”

    傅天亮等人拨马闪在两旁,为我们让出道。当我们走过去之后,他们紧紧地跟随在我们身后。我们一行人驰马直入正营门。

    我抓紧了马的缰绳,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我努力地挺直了身体,感觉到耳垂上的珍珠随着马步的颠簸而来回的摇荡。

    马匹穿过营门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气温降低了,就连光线也阴暗了几分,顷刻之间,我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咽喉一阵紧张,坐下战马马颈上的鬃毛也一下子竖立起来。在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小弓上。手指碰触到小弓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杀气!这就是传说中两军对垒、生死搏杀在即的那种杀气!

    就在我心中一凛的同时,眼前出现了一整支盔甲鲜明、马刀出鞘的汉军马队。他们以标准的半月型战斗队形整齐地排列着,寒光闪闪地伫立在前方。所有的人、所有的马都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声息,乍一看,仿佛他们都是石头的塑像一样。

    我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从那个方向冲击过来,我的战马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我用力收紧了缰绳,控制住它不准后退。

    我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冲击力瞬间穿越了我的心脏。

    天啊,原来两军对阵时的气势是这样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看着你。

    你一催马,你加快了马速,瞬间你的马就疾驰起来。我也一夹马肚,紧紧地催马跟上你。

    我们像一阵疾风平地而起,向那支军队所在的方向卷去。我们的小小马队在身后留下了飞扬的沙尘。

    转眼之间,我们就接近了这支队伍,我们以流星般的速度紧贴着这支队伍,从他们的前面飞驰而过。

    当我们驰经他们的时候,当我经过队列末尾的第一个士兵时,所有的士兵忽然都举起了手里的马刀,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得犹如一个人一样。

    我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地响着,眼前是一路都是雪亮的刀光。

    就在我觉得有点目眩神迷的时候,这支队伍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陈将军!陈将军!陈将军!陈将军!”

    忽然之间,向我父亲致敬的声音,这种雷霆般的声音,就排山倒海地充塞了所有的天地,淹没了我的耳鼓!

    我觉得全身的血瞬间就沸腾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一生。父亲,一下子就从一个梦境当中模糊的幻影,从我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那把带穗的佩剑,从打谷场上那片曾经殷红不褪的土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我现在知道,父亲曾经戴过你们此刻所戴的头盔,穿过你们此刻正穿着的盔甲,他曾跃马持枪,站在新月形战阵的最前方。军营正中旗杆上的大旗曾在他的身后这样猎猎飞扬。他也曾用这样雪亮的马刀在战场上鏖战,用它劈入敌人的骨骼,让敌人飞溅的鲜血浸染遮蔽了战袍本有的颜色!

    我一下子就走入了他的生命里,他一下子就变得形象鲜明,历历在目。你说得真是太准确了。这就是父亲的不死之身!

    我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脸上。我感觉到内在的波涛翻滚,内在的惊涛拍岸!

    你说得没有错。我和这支军队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是与生俱来的。我是属于这儿的。生来就属于新汉军!我的一生和这支军队的命运,注定是不可分割的。

    我们在士兵们排山倒海的呐喊中穿越了整个队列,驰向最前方的高台。

    我们在高台前下了马。你向我伸出手来。你抓住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它,带着我,一步一步地沿着台阶走上了高台。

    当我们登上高台时,队伍里再次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呐喊:“欢迎统领归队!”

    面对新汉军的欢迎,你松开了我的手。你抽出腰间的马刀,刀锋向上,对整个队伍行了一个持刀的致意礼。

    士兵们的声音消失后,你走到了阅兵台的前方。

    不久之前,你就是在这里,用一场干净利落的格斗,为自己赢得了军队的敬佩与指挥的权威。

    你站在阅兵台前方的正中央。我睁大双眼,看着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军中的你。这就是后来一战成名,天下皆惊的你!

    你站在那里,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澎湃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当你站定的时候,整支军队的灵魂瞬间都集中到了你的身上。

    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了。

    你站在那里,就像一轮满月出现在中秋的天空上。

    整个校场瞬间都充满了你的光。

第七十二章 姐妹

    你说:“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已故陈士钊将军的女儿。”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整整1000只男人的眼睛!我生平都没有被这么多的男人盯着看过!

    我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烧,脸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你朝我走过来,你说:“琴儿,站到前面来。让大家看看你。”

    你再次拉住我的手,让我走到高台的中央。你的手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我感觉到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你的手上传递过来。于是,我挺直身体,站在你的身边,屏住呼吸,迎接着这未来新军队的第一次注目。

    你说:“女人不能进军营,这是军纪。但是,对于我们这支军队而言,始终有一个女人是例外的。这女人就是她,陈琴儿。为什么她可以例外?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创始人、奠基人,已故的陈士钊将军,就活在她的身上。陈将军的血脉,此刻,就在她的血管里奔流着。”

    我喜欢听你在军中说话。你在军中说话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威严和冷静,有种让人身不由己就要服从的无形的力量,和你在家里说话的口气,颇有不同。

    你说:“陈将军戎马一生,战死沙场,他并不是无后的。在他身后,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也留下了我们这支军队的种子。陈士钊将军,是我们这支军队和她共同的父亲。我们的军队和她,都是陈将军生命的继承和延续。她天生就是我们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她是这支军队的手足,是我们全体的姐妹!”

    你说:“陈将军一生清廉,阵亡时几乎没有任何积蓄,所以,他什么也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他一生征战,保护了岭南一关十镇的那么多人口不受异族的抢掠屠戮,但他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无父无母,一无所有。他在牺牲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一个女儿被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位女孩,她的存在从来都没有被父亲知道过,也永远都不可能再被她父亲感知到!”

    你说:“这个女孩,从小在我家里长大,是我的妹妹。我看着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她的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连把她抱在怀里,也没有等得及,只在临终前,看了她的脸蛋一眼。”

    你说:“琴儿从懂事以来,就有一个最深的愿望,她特别希望能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她父母就连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下来给她。她直到现在,对自己父母的长相,也没有任何的印象。对于她来说,父亲就是墙上挂着的那把佩剑,母亲就是每年她生日时要跪拜的那盏长明灯。我从清川回家后,她度过了14岁的生日。我问她,过生日有没有什么愿望,她哭着对我说,她想要去看看父亲阵亡的那个地方,她想知道当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说,父亲的英灵可能还停留在那个地方,她想站到那里去,或许父亲就能感觉到她。我带她去了。她跪拜在父亲最后倒下的地方,她伏拜在那片土地上失声恸哭。我看着她这样恸哭不已,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可以安慰到她。她站起来后,眼泪挂满了脸颊。她声音颤抖地问我,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残杀不已?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情,造成了世间无数的断肠,却怎么也无法停止下来?在她这样含泪的质问下,我感觉到深深的惭愧。我空有强壮的臂膀,空有一身的本领,却无法保护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无法让她不承受这样的痛苦,无法让她得享父母俱在的天伦之乐。正是深怀着这样的惭愧,我跟随父亲去了峒城,希望能够为尽早结束这场战争做点什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聚集在此,受苦受累的那个缘由。”

    听着你的叙述,我再次想起当天打谷场上的事情,我的眼泪渐渐地充盈了眼眶。

    你说:“今天,我带她到这里来,有几个目的:第一,我想让她来看看父亲,对父亲有个基本的印象。陈将军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留下的军队还在这里,我们的兵器、我们的盔甲,我们的半月形战阵,我们的马蹬,我们的刀法,我们的骑射基础,所有的这一切,无不包含着她父亲的存在,都是她父亲的另一种面貌。我们的手掌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老茧,我们的脚上,起过和她父亲一样的水泡,她父亲也曾像我们今天一样,这样笔直地站在阵列当中,也曾像我们这样高声呐喊,也曾像我们这样举起马刀。我们现在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父亲过去的生活,过去的奋斗,过去的理想。她看到了我们,看到了这支精锐的军队,也就宛如见父!我们保持这军队的精神,这军队的锐气,这军队的传统,也就是让她的父亲能够继续地通过我们活着,也就能让她隔着无法逾越的死亡,看见她父亲的栩栩如生!我们都是她父亲的不死之身!”

    “第二,弟兄们,我也想让大家看看军队以外的牺牲。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在为开创太平而艰苦卓绝地付出。你们面前的这个女孩,她也同样地在为开创太平而艰苦付出。她的付出便是生为孤儿,永远不能拥有亲生父母的疼爱。她从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此付出了。也许她不会像我们军人那样战死沙场,但是,终其一生,她都将承受这样的牺牲!承受身为孤儿的人生重担。”

    你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和孩子,在我们军队奋勇向前的道路上,还留下了很多。她们,也同样是我们军队的一部分,也是太平的战士,也是太平的殉身者。她们承受的痛苦和艰难,也许,比战场上的死者,还要更深刻,更持久。死者死去,不过是一会儿的痛苦,可她们的一生,为了这些付出,流下过多少次的眼泪?!她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孤独挣扎,又是何等漫长的一场战斗。”

    “弟兄们,她们也是我们的战友,是我们要彼此救援,生死与共的伙伴。在我们每一个胜利的背后,都有她们付出。我们在因为胜利而得到荣耀的时候,永远都不要忘记了她们。没有她们的眼泪,没有她们的忍受,没有她们长久的、无助的孤独,我们也就没有可能取得成功。”

    “在太平到来的时候,很多人将会沉浸于繁华和享乐,会忘记她们的艰难,会忽略她们的痛苦。但是,我们不能。我们永远都不能!她们,是我们休戚相关的一部分,是我们死去战友和兄弟的挚爱与不舍,是我们自己的挚爱与不舍。她们为了我们的所向披靡牺牲了一生的幸福,我们不能舍弃她们。照顾死去弟兄的家眷,是我们军队的责任。对死去弟兄的家眷弃之不顾,和在战场上对战友见死不救,是完全一样的行为!以这样冷漠的心,这样自私的心,我们越是作战,就只会越是加剧这世间的残忍和黑暗,我们就无法用生命为世间铺就幸福生活的道路。那我们何必要在这里千辛万苦呢!何必要付出这么多的受伤、疲倦和汗水,去让我们的挚爱,我们弟兄的挚爱,生活在一个更残忍更黑暗的世间呢。”

    你说:“我们!1000只这么有力的臂膀!我们!这么多勇猛如虎的男人!如果我们连这样一个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孩,我们的眷属,我们的姊妹,都不能照顾,不能捍卫,不能保护,那么,我们还能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我们到底还能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

    你说:“好好看看这个女孩。如果汉地的女人们,如果汉地的女孩子,都能为太平时代的到来,而忍受终身的痛苦和巨大的牺牲,我们这些男子汉,又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我们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难道我们还比不上这些坚强的女人们吗?”

    你说:“弟兄们,请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你们比不比得上她们?!”

    “现在,琴儿,她就站在我们的面前,带着她父亲的眼睛,站在我们的面前看着我们。让我们来告诉她,我们能不能替代她的父亲保护她,捍卫她?!告诉她,我们究竟是能,还是不能?!”

    “让所有为太平的到来而牺牲与付出过的汉地的女人们,听到我们的回答!我们能不能捍卫她们,保护她们,给她们的孩子带来太平繁荣的生活,我们是能,还是不能?!”

第七十三章 嫁妆

    (一)

    “是的。”

    在我意识到自己开口说话了之前,我的声音就在校场里响了起来。

    这座军营自建立以来,校场上就从没有响起过女人的声音。所以我的声音,就是这里从未有过的声音。它一响起,立刻就注入了所有在场男人们的心。

    我面向眼前所有的这些男人们,开口说:“各位叔叔,各位哥哥,请你们告诉我,你们能不能为太平的到来,而像我父亲那样地,忍受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的牺牲?”

    台下震耳欲聋的回答声:“能!”

    你看着我。你一往情深地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继续对台下说话:“琴儿感谢你们英雄的回答。你们的回答,使得这一天,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一天。”

    我说:“在今天之前,在进入这座军营之前,在见到你们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父亲,今生今世,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哪怕只是一眼,永远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但是,进入军营之后,我知道我错了。”

    “进入这座军营的那个瞬间,你们在我耳边高呼我父亲名字的那个瞬间,你们万众一心地举起马刀的那个瞬间,你们给我这个震耳欲聋的坚定回答的瞬间,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的父亲,他还活着。他就在你们的身上活着。他就在你们的每一张面孔上向我显现,他就用你们的声音在向我说话。他就用你们的声音,大声地对我说:能!”

    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我站在这些男人的面前,眼泪夺眶而出。

    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地热爱过,理解过,想念过父亲!”

    我就站在那里,站在我的叔叔们和兄弟们当中,任深藏在心里14年的泪水尽情地奔流着。

    500个男人,500个出生入死、见惯死亡的男人,他们就那样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泪水奔流。

    我就是战争血淋淋的伤口。

    我就是终止战争的誓言。

    我就是和战争同归于尽的决心!

    (二)

    你看着我泪流满面。你轻声说:“琴儿。”

    我抬起头,把心里的悲伤用力压制下去。我擦去脸上的眼泪,继续对这些男人们说话。

    我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面对这么多男人说话。今天说过之后,想来很多年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那么,我就再多说几句吧。”

    “我想说一件关于父亲的事情。这件事情是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养母的。我养母后来又告诉了我。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防区,他本来是不必领军出击来救助这个防区的,如果他这样做,不惟现在还可能活着,而且不会受到任何的责罚。但是,他没有。他听到勿吉人入侵的消息,想都没有想,就开城出关去救援了。因为情况紧急,他走得很匆忙。他临走的时候,回到我母亲住的院子里,匆匆地和她告别。他对我的母亲说:‘我必须去阻止敌人。阻止战争的发生,就是军人的职责’。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家门。我母亲,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活着的丈夫,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的遗体!那是什么样的震惊和悲恸!我母亲悲痛欲绝,但却无怨无悔。”

    “我母亲对我的养母说,父亲的最后遗言就是:阻止战争的发生,就是军人的职责。他说的,是阻止战争的发生,不是挑起战争的发生!也不是支持战争的发生!我母亲说,就为了这句话,她丝毫也不后悔爱了我父亲一生,丝毫也不后悔为了给我父亲留下血脉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我母亲那时特别希望,自己腹中所怀的,是个男孩。她对我的养母说,如果她生产的时候不幸死掉了,请她在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一定要告诉孩子,孩子的父亲,他是为了阻止战争的发生,而去牺牲的!他不是为了挑起,也不是为了支持战争的发生!他是死于消灭战争的战斗!她希望生下的男孩,长大之后,能够去继续父亲的未竟之业,去结束这场毁灭了这么多生命的庞大战争,去挽救回更多的性命。但是,我,只是一个女孩。我无法做到母亲所期望的,也不能接替父亲去完成他的未竟之业。我为此痛苦了整整10年。”

    “各位叔叔,还有各位哥哥们,我现在站在这里,把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遗言告诉你们:军人的职责,是去阻止战争的发生,是去消灭战争!和我母亲一样,我也因为这一句话,而丝毫不悔做我父亲的女儿,丝毫不悔敬爱和怀念他一生!”

    我抬头面对着所有的男人,大声地说:“我,陈琴儿,我敬爱肯为消灭战争而死的男人!”

    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们的目光交汇了。

    是的。我爱你。我爱肯为消灭战争而死的男人!

    (三)

    我再次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我从身上拿出了一个皮袋。我把它高举到士兵们的面前。

    我说:“这个袋子里,装了500颗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它是先王在我12岁的时候赏赐给我的嫁妆,是先王代替我的父亲送给我的一生的依靠和祝福。它们的每一颗都是我父亲的鲜血和母亲的眼泪。”

    “现在,我决定把它献给这支我父亲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精锐军队。我把它献给你们!你们可以用它们来打造最好的武器和最坚固的铠甲,可以用它们来奖励军功,可以用它们来修筑工事,买最好的药物和食品,可以用它们来帮助安顿士兵们的家。凡能让这支军队所向披靡的,你们都可以随意地用了它们。”

    我说:“我相信,我的父母亲都会同意我这样地使用它们。这才是它们最好的用途。”

    “没有你们的胜利,我也就不会有美好的未来。你们的胜利,就是对我未来的最有力的保障和最好的祝福。你们为太平年代的到来而浴血牺牲的决心,那才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我把这个袋子放在了你的手里。

    这是新汉军创建以来,最大的一笔军费。你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想法,它都足以支持你去付诸实现。

    这是我对天下太平的祈祷,是我对你的理想的倾囊奉献。

    你心潮起伏地看着我。这件事情是我没有事先对你说过的。我思之再三,唯有在这样的场合献出这袋明珠,你才不会阻止和拒绝。

    你看了我好一会儿。你接过了袋子。

    你说:“琴儿,谢谢。”

    你攥紧了这个袋子。你后退了两步。你对我致了一个军礼。

    就这样,新汉军,这支未来将会无敌于天下的强大军队,跟随着你,对我行了第一次的军礼。

第七十四章 激励军心

    “但是,各位叔叔,各位哥哥,琴儿对未来,也有一个深刻的担心。这担心就是,对于未来,你们有没有足够的信心。正如琴儿今天亲眼所见的,你们的人数还非常少。与天下混战各方的庞大军队相比,你们的人数就是沧海一粟。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的心里,有着深刻的怀疑:我们这样一点人,到底能够做到什么?”

    “但是,小就必定不能成事吗?种子虽小,假以时日,聚以条件,却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更可以郁然繁衍,成为广阔的森林。抬头看看,我们四周苍翠的群峰,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最起初,也不过是一些微尘般的种子。我不过是一个女子,于军事打仗一无所知。但是,我由自己的亲身体会得到证明,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自己从来不知道的能力。如果有强烈的志向,有坚韧不拔的决心,每一个人都能成就自己所不敢想象的事情。”

    “现在,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给大家看一个证明。”

    我走下高台的台阶,在所有男人的目光中走向坐骑。我在他们的注视下翻身上马。我骑在马上,挺起胸膛,面向他们。

    我说:“我骑马不怎么好,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刚刚跟着你们的统领经过战阵时,我一直都很紧张,害怕失去对战马的控制,当众从马上摔下来。”

    我举起右手。我说:“这是我的手掌。这上面没有你们手掌上都有的无数硬茧。这是绣花奉茶的手,是留着美丽指甲的手。我从来都没有学过弓箭,也从来都没有像你们那样地练习过。在几天前,我从来都没有碰过任何一把正式的弓。我一点基础都没有。所以,哥哥对我说,我一定能够做到下面的事情时,我根本都不相信。我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却说,那是可能的。我能够做到。”

    “看你们前面旗杆上的灯笼,那串高悬在军营上方的灯笼。你们的统领对我说,只要有坚韧不拔的决心,和极其强烈的行动志向,我就一定能在战马的奔驰当中射落它们!”

    “他对我说,不要让你身上的女人来拉弓,要让你的父亲用到你的胳膊,用到你的手指。想象这箭壶里的每一支箭都是你父亲的生命,想象那旗杆上的灯笼,是你父亲未能完成的使命、未能实现的梦想。你的父亲已经没有了身体,他无法自己到达那些目标,他必须有你送他一程。”

    “你们的统领对我说,用你全部的心力、全部的生命,拉开弓,送你父亲一程,让你的父亲能够达成他的理想!他一直这样地激励我。现在我想让你们看看这激励的结果。”

    我从马上取下了那张小弓。和你们强悍的弓箭相比,它是如此的小巧玲珑。

    我向你投去询问的眼光。

    你朝我点点头。

    我抓住缰绳,夹紧了马肚,我用小弓打了一下战马。它长嘶一声,开始起步疾驰。

    我骑着它,我用全部的灵魂骑着它,从黑压压的队列面前掠过,从无数男人的眼光中掠过。

    我感受着背后你的眼光,感受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感受着流过面颊的风,感受着与旗杆的距离和角度。

    我从箭壶里抽出了第一支箭。我把它搭在弓上。我在心里默估着距离和位置。

    我越过了第一组位置的第二个点,我引弓瞄准,我把小弓拉成了满月状,我对准了最下面的那一盏灯笼。

    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和吴顺看到过我如何地使用过那管黄铜袖箭,没有人知道我几乎不需要瞄准就能直接命中标靶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对准了最下面的那盏灯笼,我松开了弓弦

    呼地一声,带着响哨的箭支就自我手里飞射而出,它笔直地穿过了空气,噗地一声射中了系着灯笼的绳子。

    灯笼应声从旗杆上掉落。

    整个校场上轰然响起了一阵欢呼!

    我在马上远远地看到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亲爱的你,我绝不会辜负你。我会帮你点燃他们!

    我第二次骑马经过了男人们的队列。我第二次拉开了弓。

    第二盏灯笼也应声而落!

    每一盏灯笼都是你前路上的障碍,我愿意用生命,去帮你射落它们!

    我第三次骑马经过男人们。能感觉到,在马跑过的地方,我已经激起了一路的心潮汹涌,热血贲张!

    我第三次拉开了弓,在巨大的喝彩声中,射落了第三盏灯笼。

    我爱你。所有你的心愿,我都愿意去实现。所有你的梦想,我都愿意去成全。

    最后一次骑马经过男人们的时候,我是在一片狂热的欢呼声中穿过的。这就是决战前夕军队里面所需要的那种狂热,那种令男人不惜舍生忘死的狂热!

    我最后一次拉开了弓。我最后一次射出了箭。它命中了最后一支灯笼,射穿了它的外表,把它里面粗大的蜡烛一分两半,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那支一分两半的蜡烛从空中掉落下来,落到了另外的几只灯笼中间的地面上。

    于是,我被欢呼的狂潮淹没了!

    我站在这狂潮的包围当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是闺阁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有的时刻。是你把我从那个狭隘的世界里引领出来。

    隔着所有的欢呼声,我看到你。我们的眼光交汇了。你的眼睛湿润了。

    谢谢你!亲爱的你!谢谢你让我了解军队。谢谢让我见到父亲!谢谢你让父亲重生!谢谢你,让父亲在我的身上重生!

    我下马回到高台之上。现在,面对这支未来的无敌之师,我已经有了充分的自信。我说:“现在,你们都已经看过我的证明。请相信你们的统领!也相信你们自己!不管你们现在如何弱小,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终能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我相信你们,终能开创天下的太平。我就像当年父亲相信你们一样地,毫无怀疑地,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每一个人!”

    “我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艰苦训练,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就连你们的统领,他这么强壮,也累得病倒了十几天。”

    “但是,我们是没有极限的,每个人都是没有极限的。所有的极限,都是我们自己以为有的。只要我们坚信自己能,我们就一定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就像我死去的父亲,今天能在此地,能在我的臂膀和手指间重生,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钢铁意志面前,在大家同仇敌忾的牺牲勇气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绝乱世于终战,还天下以太平,我们,一定能!”

第七十五章 拜托

    (一)

    我站你简单的营房里。

    我面对着你。

    我们相距很近。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距很近。你看着我。

    你说:“琴儿,你今天真是太棒了!超乎想象的棒!你让整个兵营都沸腾了。你让整个军队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勇气、牺牲和坚定。以后,当他们怀疑和动摇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今天这个时刻,你策马飞驰、命中灯笼的身影,就会浮现出来,从内心深处,激励着他们。真不愧是陈伯父的女儿!你母亲若能见到今天的你,她一定会为生下了这样的女儿而骄傲的!”

    我说:“如果你不带我到这个世界来,这一切,都永远没有机会发生。”

    我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你而发生的。”

    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带我来这样的地方,只有你,才能让我看到这样的世界,才能打开这扇门,让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你说:“琴儿,这支军队,你得到它了。它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刀,以后,好好用它。”

    我说:“世界上,没有比哥哥更锋利的刀了。有哥哥在,我什么刀也不需要。”

    你说:“你会需要的。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没有人,能永远在。”

    (二)

    你拿出那个装着500颗夜明珠的袋子,你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琴儿,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这是你的全部所有。我们,怎么能拿走你的全部?”

    我说:“你知道,这些明珠,都并不是我所想要的,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战争的结束,就是所有人能够活在太平的世界中。”

    你说:“让我们怎样谢你才好呢。”

    我说:“不。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们。我一介女流,连长弓都拉不开,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若没有你们的流血流汗,我纵然愿意献出这五百颗夜明珠,也无法买到太平的到来。是你们的奋勇努力,让这些珍宝真正发挥出了它的价值,让它们能够变成天下人的福祉和快乐。这是真正的物尽其用。”

    你感动道:“琴儿…….”

    我看着你感动的表情。我心里对你涌起深深的柔情。

    你还想再说什么,我对你摇摇头,我说:“就不要再说感谢的话了。孙大夫开的药,他们都熬好,放在桌上凉了一会儿了,你要准时吃药。”

    我端起桌上的药罐,把汤药小心地筛去药渣,倒在碗里,送给你。汤药冒出的热气,飘荡在我们之间。

    你看着我说:“好,我就喝了。每天我都会按时喝。你放心。”

    你仰头咕咚咕咚喝药。我又拿起放在桌上的玉葫芦。我说:“还有这个。”

    你点头,把丹药也吃了。

    你放下碗。你看着我。你的眼光里有点什么非常特别的。我被你看得心一阵乱跳。

    你说:“琴儿,每次你给我倒的药,都一点药渣也没有。真是太细心了。能被你这样管着,我觉得,心里好暖和。”

    我低下头。

    你说:“真希望,一辈子,都有人,这样管着我。”

    (三)

    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我转过头,看了看你住的营房。

    这房间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铜盆架、一个兵刃架和一个挂盔甲衣服的地方,还有一张简易的桌子,桌子边有个地方可以放个简单的柳条箱。这就是全部了。你每天就是在这样条件简陋的房间里,承担着那样艰苦的使命吗?

    我走到你的床前,摸了摸床上的被褥,试了试床板。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黯淡下去。

    你走到我身边。你说:“士兵的住处是什么样的,我的住处就也该是什么样的。不应有特别的享受。”你说:“陈伯父当年在军中,也一直是这样的。”

    我说:“现在你有军费了,不能把士兵们的住处也弄得更舒服一点吗?”

    你摇头,说:“军队不是享福的地方。峒城和怀州府的奢靡淫逸之风,断不能传到军队里来。军队平时过得太舒服了,在战场上就会吃不了苦,就会没有决死之心,就会畏惧艰难和冒险。”

    你说:“军人是随时随地连性命都要放舍的,怎么能连舒适的床铺和被褥都舍不得?为了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舍生忘死,军人平时就要习惯吃苦,习惯忍人所不能忍,习惯舍人所不能舍。”

    我低头说:“我明白。”

    你说:“而这一切,都需要从军官自身做起。”

    我看着你。我说:“我全都明白。可是,我的心,还是好痛。”

    你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激荡。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琴儿……”

    我们彼此深情相视,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四)

    营房外,吴顺带着几个士兵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过来。远远地,他看到傅天亮和张保站在距离你的营房七八丈的地方,小声地在闲聊。

    吴顺奇怪道:“他不是叫你们一起来吃饭的吗?”

    傅天亮说:“是啊。”

    吴顺说:“那干嘛站在这儿不进去。”

    张保笑道:“进不去啊。”

    傅天亮笑道:“自己去看。”

    吴顺往你营房那边走去。不一会儿,他又折转回来了。他说:“他们现在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咱们要是一直在外面站着,估计站到天黑也吃不到午饭了。”

    傅天亮和张保看着吴顺。傅天亮问:“那怎么办?”

    吴顺翻着眼睛看天,拿捏着说:“如果你们求我呢,我就冒死去打一下岔。”

    傅天亮和张保互相看看,笑着向吴顺抱了抱拳,同声说:“求!”

    (五)

    “开饭啦!”吴顺一声吆喝传了进来。随着声音,吴顺带着送饭菜的士兵,推开营房门,一步就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傅天亮和张保。

    我吃了一惊,飞快把手从你的掌握当中抽离了出来,红着脸和你分开了一点。

    你也后退了一步,脸上也有点泛红。你看着他们,说:“你们来了。”

    傅天亮一向稳重,只是笑着点点头。张保笑道:“其实早来了。”

    你看了看地面,没有作声。我满脸绯红。

    吴顺走了过来,咚地一声,把一铜盆大小的海碗装的饭菜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豪迈地说:“小姐,这份是你的。”

    我看着那脸盆大的海碗和里面满满的饭菜,忍不住说:“天啊。”

    你看了吴顺一眼,笑道:“他这人的话你也信啊。顺子逗你开心的。这是大家一起分的。”

    你把傅天亮和张保正式介绍给我。我们互相见礼。

    大家分宾主坐下。士兵们搬了案几和坐垫进来,又分了饭菜送上,各个座上都斟了一杯清酒。

    你坐在正面的主位上,我坐在你的旁边。

    你说:“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是我私人请客,感谢大家。军中饭菜简单,也不宜酗酒,我们少少喝点,点到为止,大家吃饱就好。”

    大家都向你和我祝酒。我们也举杯回敬。

    你示意士兵再斟酒。各人面前的杯子又都满上了。

    你举起满满的酒杯,站了起来,说:“其实,今天我带琴儿来军营,又请各位一起和她吃饭,让她和各位认识,是因为有个请求,要拜托大家。”

    你说:“大家都是在军队里的人,都知道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战局复杂多变,情况难测。我们现在虽然不须参加作战,但早晚会卷入将来的战事。万一,战事开局后,父亲和我有个什么状况,顾不到琴儿,而她又身陷危险之中,我在此,特别拜托各位,务必请在百忙军务当中,纷乱动荡之际,想起她,照顾好她,护她周全。”

    你说:“琴儿是陈将军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骨血,任何时候,我们新汉军,都要以保护她为责无旁贷的使命。我们要让陈将军,能够瞑目于地下。战局纷乱,将来的情况,我无法预测。今日,先与大家郑重约定此事。希望大家,能够明白其中的道义所在,能够牢记在心,不负我今日所托。”

    你高举酒杯说:“为此重托,我敬大家一杯。我先干为敬。”你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你,感动得说不话来。

    傅天亮、张保、吴顺三人也端杯站起来,回敬于你。

    傅天亮说:“统领今日所托,我们都记住了。小姐请放心,将来不论有什么情况出现,新汉军,永远是你的家,永远是你的兄弟,永远是你的依靠。”

    张保附和:“是啊。统领、小姐请放心。我们全体,都必像保护自己的姐妹一样地照顾好小姐,绝不会在危难关头,弃她于恐怖与无助之中。”

    吴顺说:“不论发生什么,顺子都会誓死保护小姐的安全。”

    你抱拳对大家作礼,说:“多谢!我再干一杯,替琴儿的父亲,谢谢大家!”

    我感激得热泪盈眶,也站了起来,跟着你,恭敬地谢了大家一杯。

    就这样,在我初入军营的那一天,你把我拜托给新汉军了。

    你考虑事情,总是这样思虑周全,谋划长远。在战争还没有正式卷入你的时候,你就先行考虑过它开始之后的种种情形了。你连自己阵亡之后,种种重要的事情,也都事先考虑过,安排好了。

    事实证明,你这样深谋远虑,往往都是对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589/ 第一时间欣赏吉诺弯刀最新章节! 作者:万法唯心所写的《吉诺弯刀》为转载作品,吉诺弯刀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吉诺弯刀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吉诺弯刀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吉诺弯刀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吉诺弯刀介绍:
多方混战延续了数百年,人们渴望安定的生活,呼唤英雄重建太平。世家子弟崔景龙,从小道观学艺,成就闪电刀法、绝世将才。17岁返家走上仕途,但却不得重用,仅得500人马演练新军。但他就凭这500精锐新军、神出鬼没的疾风战法和精工制作的吉诺弯刀,创立了强大的汉军骑兵部队,横扫征战各方,吉诺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吉诺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吉诺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