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冬天来临
(一)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感觉刚刚穿上衬衣没有多久,就穿厚毛衣加呢大衣了,随后,凛冽的寒风和连绵不断的苦雨一起到来,气温每个星期都在急剧下降。人们急急忙忙地出箱柜里翻出羽绒服和棉袄。很快,第一场雪就飘落了下来。
我很喜欢下雪。我觉得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就是为下雪而生的。白雪覆盖下的城市,显得特别庄严而有气度,明代的城墙在风雪中益显巍峨,千树万树的银装素裹,随风摆动,片片飞雪落入滚滚东去的江流和半冻结的大湖,更在肃穆之中,为这个城市平添了几分温柔的妩媚。
伴随冬天的到来,我日益感觉到很多事情正在快速地发生着变化。但我依然不太明白,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让我吃惊的变化是:在新学期开学当天还对我们的交往发出过严厉而隐讳的警告的汪指导,仿佛是突然地就改变了心意。
对于我们之间的目光交换,他不再插入其中,加以隔阻,而是经常视而不见。哪怕我们的目光交汇会延续很久,他也不闻不问。你对我单独的技术辅导也恢复了常态,我们在办公室相处很长时间,汪指导也从来不会中途进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避开,乃至故意促成我们的单独相处。
他为什么会改变了心意呢?我现在觉得,他对我们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
他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阻止我们继续发展下去的坚定,好像短暂的秋天一样,说消失,就突然消失了。
(二)
第二个令人吃惊的变化就是,刘雯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出双入对。
第一次,我在你住的地方碰到了刘雯丽。当我进屋的时候,看到她戴着袖套,穿着围裙,正在你房间里忙活着帮你大扫除,她给你换了炭盆里的木炭,在炭炉上帮你烧水,帮你掸去天花板和窗台上的灰尘,擦抹家具,晾晒被褥。
刘雯丽看到我,就笑着脱下袖套和围裙,准备要离开,但你却对她说:“辛苦了大半天,你坐下歇一会儿再走吧,一起聊聊。”
你拿出一盘话梅糖和蜜饯招待我们。我们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和雯丽姐都看着你。你回避着我们的目光,你谈笑自如,表情没有变化。但你心里的沉重,我们两个人都能透视得到。
有一天,我离开之后,刘雯丽问你:“你最近好奇怪啊,为什么要对抗自己?你明明想和她单独在一起的,为什么不让我回避?”
你说:“帮个忙,不要问,好吗?”你说完之后看了一下刘雯丽。你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然后你退让了一步。你说:“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总是能率性而为,是吗?有些事情,太关心的时候,很难作出最妥当的选择,需要离开远一点,冷静地思考一下。”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刘雯丽在你心里看到一种叫做忧郁的东西。它的浓度很高。它把你粘住了。
刘雯丽心里一阵悸动,然后她就放弃,不再问了。
(三)
因为汪指导的视而不见,我们的交往又恢复到了博桑之前的样子。我们可以有一些时间单独在一起。
又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对我总是格外好。你的温存,飞速地超越了恋人的阶段,有时候,我觉得你对待我的态度,就好像我们已经是恩爱了几十年的夫妻那样。
你对我有求必应,你对我无微不至,你对我呵护周全,你对我温言软语。你好像格外珍惜我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越来越像一个无微不至的恋人。你让我觉得处在幸福的巅峰上。我因为如此幸福而不由得感觉害怕。
那段时间里,我开始经常想象将来嫁给你的情形。我想象自己将会成为你的妻子,你孩子们的妈妈。我将会向刘雯丽那样地戴着袖套,穿着围裙,拿着锅铲或者鸡毛掸子,为你做饭菜,为你打扫房间,我将会为你浆洗衣服,我将会在灯下等你归来,我将会侍奉你的父母,将会接送我们的子女,将会看护他们的睡眠。我将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我将会搀扶你的步履蹒跚。
每当我觉知自己正在这样浮想联翩,我都会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面红心跳。我会赶紧把这些想象收敛起来。我对自己说:“看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指导明明说过,学习,明道,远比相爱重要。”
(四)
从开学到初冬的那段日子里,你对我的态度就是这样在忽远忽近当中变来变去,显得很犹豫,非常不稳定。
你一直这样变来变去的,最后,让我都有些迷惑了。我很担心你。你到底怎么了?
同样的担心也存在于雯丽姐身上。有一天,刘雯丽对你说:“我说,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能总是对心心这样不稳定。”
刘雯丽说:“你不了解女人的心,女人是不能这样去对待的。你这样忽远忽近,会把她揉碎的。无论如何,对她更接近或者更疏远,两者之间,你只能下定决心,选一样。”
我的确是被你揉碎了。
但那不是因为你对我忽远忽近,而是因为我看到你快被什么东西揉碎了。
我默默地承受着你给我的任何温度、任何距离,只要这能让你感觉轻松一点。
我希望用我的始终不变,弥合你被不知名的原因所车裂的创伤。
我任由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我直觉上却深感不安。你对我的情感一直都是那么稳定的,从无动摇。你这段时间的明显波动,必定有它的原因。能够让你这样的人内心波动的原因,必定非同寻常。可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那个原因。但是,你不可能一直这样不稳定下去,你不可能一直这样自我矛盾和犹豫迟疑。
我直觉,有些事情将要发生了。它已经迫在眉睫。过去的平静已经来日无多了。
(五)
随着天气的迅速变冷,你的房间也越来越寒冷。你又感冒了一次,咳了一两周。
因为这是一栋比较老的宿舍了,电路负荷比较低,无法安装空调系统,在汪指导的努力下,后勤处给你的房间配发了一个小炭炉,还有200斤木炭。虽然每天烧炭除灰比较麻烦,但是木炭炉燃起来之后,整个房间还是立竿见影地暖和了不少。
你很喜欢这个老式的木炭炉,因为它除了取暖,还可以用来烧水做饭,倒也有它的便利之处。你说你很喜欢听开水壶在炉子上鸣叫的声音,看着水蒸汽在房间里袅袅上升。你觉得这很有家的氛围。
那时候,你下班后经常坐在木炭火炉边取暖,一边在一口小吊锅里自己煮着白米饭。沸腾的米汤咕噜咕噜发出清香的气味,让人心神清爽,有时候,整条走廊都弥漫着大米的芳香,我每次远远闻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有时候,你看书或者写东西太入迷的时候,懒得那么麻烦做饭,就用钳子夹上几个土豆或者一个大白薯埋在炭盆的灰烬当中,慢慢地把它们焖熟,然后就着白开水,蘸上白砂糖把它们吃掉,权作晚餐或者早餐。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并不富有,但其中的快乐,却并不比现在要少,自得其乐的时候,还是很多的。
你焖土豆的火候掌握得很好,总能焖到外面的皮并不焦糊,而里面的核心都已经熟透了。
我那时候问过你,诀窍是什么。
你用火钳拨弄着灰里的土豆,你说:“把心放在它身上,就可以感觉到里面的火候了。就好像在里面变得香熟的,就是自己一样。”
但我一直没能焖到你那样的水平。每次当我焖的那一只土豆从灰里拿出来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微微一笑。因为它看上去完全就像是数百万年前生成的化石一样。
每次你都是把你焖好的金黄香熟的土豆剥出来留给我吃,而你自己吃我焖的那个外表焦黑,里面散发着糊味,但也同时带着生涩的“化石”。
我每次都很惭愧自己的笨拙。但你每次都说:“这次已经比上次好多了。再焖两次,就会非常好吃了。”
后来,你胃口越来越不好了,焖好的土豆或者白薯,你自己都不想吃。你总是在旁边看着我吃,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尝。
再后来,你吃固体食物也比较困难了,而木炭燃烧的烟味也常常加剧你的恶心。在汪指导的帮助下,你房间里换了一个带铁皮通风管的蜂窝煤炉子。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了吧。
现在,我焖的土豆还是不怎么好吃,外貌始终看上去好像风化了200年以上的冰川烁石一样。如果没人事先知道它们从前是土豆,我确定世界上没有人敢咬它。不过,好歹里面都还是弄熟了,也没有糊,也算是多少有点进步吧。(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一章 翻毛皮靴(上)
(一)
有一件事情是你过去常常用来自嘲的。
这件事情就是:你明明是因为不想成为职业军人才会走入执教生涯里来的,但在你执教的短暂时光里,很多师生却都认为你曾服役于军队。有一次,你无奈地摇头说:“看来我是离不开它(指军队)了。”
造成这种错觉的原因,主要是你挺拔端正的气质,但你下雪天常常会穿的那双翻毛皮靴,我想,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那双皮靴是你个人物品当中罕有的奢侈品。它的价值甚至超过你的自行车。它也是你从家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之一。
它是你父亲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一件礼物。那是一双东欧某国的军队为高级军官定制的皮靴,质地精良,款式考究,用料上乘,设计优美。
同样时髦的质地和设计,在当时的国内很难看到。
当你穿上它走在街上的时候,常常引起频繁的回头注目。
它是该国和我国的一次军事互访中,你父亲得到的一件个人礼物。但因为尺寸稍大,你父亲几乎没有穿过。
当你的身高终于超过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就想到可以把它传给你。
你穿上这双皮靴出现在家里客厅中的时候,全家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每个人心里都涌上一个念头:这双皮靴就是老天爷为你定制的。
和后来所有的人看到你穿这双皮靴的感觉完全一样,它把你内在的英武和威严气质衬托得完美无暇。
你父亲当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你很久,然后他颤抖着嘴唇说:“你小子就是应该参军!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你是天生的军官!”
当时你还没有在青海见过那位红衣喇嘛,所以你也并不反对父亲的话,你心里也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是属于军队的。
不止一次,我看到学校的老师或者同学们,眼睛盯着你的这双皮靴看着,执着地追问你在军队里的时候是否做过野战军的军官。当你回答你从未入伍的时候,每个人无一例外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二)
关于你这双皮靴的来历,学校里也流传过很多版本的猜测。
有些人认为,这双看上去十分奢侈的皮靴,有可能来路不正,因为凭你过去的履历和你现在的工资,你是弄不到,也买不起这样的东西的。他们猜测,这是你在黑市上买到的走私货或者人家销赃的东西。这种观点最为普遍。有些人甚至拐弯抹角地向你打听,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安全的渠道,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这样品质的好东西。
而有些人则猜测,这双皮靴才代表了你家庭真实的背景和社会地位。
在持有这样观点的人眼中看来,你应该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王子。也许,是你显赫的家庭为了某种深远的栽培目的,特地让你出来独自闯荡,体会人生艰难的。
这一种观点也得到有力的支持。因为无论是你的学识还是你的视野,都让人很难相信你没有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你温和的性格和你的谈吐,也在暗示着你家庭的教养水准。
而你,对于这两种猜测,都一笑置之,不作辩解。
(三)
关于你的这双皮靴,我一直都没有拍过照片,所以今天也很难把它呈现在这里。只能描绘说,它带有马丁靴的款式,有着闪亮的搭扣。它的靴筒上部有一些外翻的皮毛,穿起来非常暖和。
你穿着它的时候,双手常常随意地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或者裤子的口袋里,那种神情,不知道有多少次让我感到怦然心动的眩晕,让我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事隔这么多年,当我想起你的那种神态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有点呆呆的。
我说不清你的这种神情里面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但我就是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什么呢?也许可以这样来形容吧:就像是一个人早起梳头的时候,突然在镜子里看见身后的墙壁变成了陡峭的万丈冰峰一样,而冰峰的悬崖上,还正在缓慢地盛开着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
我感到震撼,感到莫名的亲切,为之心醉神迷。
我知道,很多女子,包括雯丽姐,包括小宋这样的女生,包括那些经过你时回头来看你的女老师们,包括在食堂打饭时,特地给你多加一勺的女服务员们,也一样为你穿着靴子的英俊挺拔而心醉神迷,然而,她们不会有像我这样深邃到难以自拔的古老倾慕和痴迷。
她们的迷醉,是非常浅表的,不像我那样,深入万物的根系。
(四)
有时候,我沉浸在这样复杂而难于解释的感觉当中,自己都觉得自己看上去太过呆头呆脑了。这让我感觉到某种程度的羞愧。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继续看着你。如果再继续看着你,我所有的思想都要停止了。
我将会不能再听懂你的话,我也不能再回答你的话。我心里将会充满你,我会被渴望你靠近我、拥抱我的**所席卷。
我将会被在你身边的幸福所窒息。我将无法呼吸。我将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我将会怎样。
所以,每当这样甜蜜的慌乱自心底涌起的时候,我总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面。
我看到这双靴子一左一右地交替出现在我的视野。我看到它们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
我记得那些脚印里面的每一道凹凸,每一条曲线。
我看到我们的脚印在我们的身后并排紧挨在一起,它们从我们身后一直向过去的时间里延伸着,长长的一串,直到消失于视野。
于是,我觉得世界如此圆满,生活万事如意。
我就这样,把一个少女的初恋里所能够包含的全部眷恋,都贯注在对你这双靴子的低头注视与记忆铭刻里。
我在写这一行的时候,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们在雪地里踩踏而过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轻微声音。
那真是宇宙里最亲切的一种声音。
每当我听到它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孤单的。
它们就意味着理解,就意味着信任,就意味着陪伴,就意味着安全。但它们远远不止意味着这些。它们似乎还意味着某种极其源远流长的东西得到了满足。
我的幸福里面掺杂着很深的疲倦。有一些叹息,还有一些眼泪,从我不知道有多深的内心深处升涌上来,让我鼻子有点发酸,而咽喉也被什么梗塞着。(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二章 翻毛皮靴(下)
(一)
有时候,我的发呆和心里的纷乱慌张是如此明显,你不用看到我的脸也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每当这时,你就会停下来,你就会看着我。
有时候,你就会问我:“冷吗?”
你就会摘掉手套,你用手触触我的脸。你会帮我把围巾系得更紧一点,有时候,你还会脱下你的大衣,披在我身上。
而每逢这种情况发生时,我都会抗拒着躲避。我坚持让你穿上你的大衣,而你总是表示你身体强健,并且已经走得全身发热,你不需要大衣。
我们总是为此而争执一会儿。有时候我就服从了你,而有时候,你就服从了我。无论结局如何,都产生大量的甜蜜。让人长久难以忘记。
有一次,你看着我出神的样子,你被这种出神的样子所深深触动。你觉得这里面也有某种神秘的东西让你心跳不已。
于是,你轻轻地问:“在想什么?”
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滴眼泪违逆了我的心意,它自行从我的眼眶里滑落下来,顺着我的脸蛋流淌下来,在我嘴边流下一点咸咸的涩味。
你用手套擦去我的这滴眼泪。你问:“为什么哭了?”而我的回答,是第二滴自行滑落的眼泪。
亲爱的你,我当时一定让你困惑了吧。女人的眼泪总是会让爱她的男人困惑的。但我当时不能对你解释那滴眼泪所代表的涵义。
我当时觉得,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解释它所涵盖的一切。只有另一滴眼泪,可以解释前面一滴的眼泪。
眼泪就是上帝赋予恋爱的女人的一种独特语言,用来将女人拯救出那种艰于表达的细微波动的囚禁。
当我已经到了今天的岁数时,我知道了一件事情。其实,要解释,也很简单: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对你哭了。
让你看到我的疲倦与脆弱,是我在漫长的千年跋涉与追随里面,表达信任与接纳的终极方式。
当我开始表露我的真相,我就开始接纳了。我的壕沟开始填平,我的吊桥开始放下,我的城门开始打开,我的道路开始舒展,我的枝叶开始发芽,我的花朵开始绽放,我的春天开始向你的原野蔓延,我冻结的心泉开始重新汩汩流淌着向你奔涌。
那两滴眼泪,就是从那里而来的。
它们是我全部身心涌向你的先头部队。
(二)
也有些时候,你用吸引我注意力转向别的方向的方式,来帮助我离开那种心慌意乱的发呆状态。
有一次,你在我发呆的时候,弯腰从地上抓着一团雪,你把它搓成一个雪球,你在手掌中把它握紧,你四周看了看,你把它投向我们即将路过的一处松枝,它的命中带来了松枝的晃动,许多的积雪从上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一些冰凉的雪沫突然之间刺激到我的脸上。
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更多的雪从上面倾泻下来,掉落在我的毛线帽子上,并洒进我的脖子里。
我轻轻惊叫了一声,随后一阵忙乱的瑟缩。
而你笑着帮助我拍打着头上肩上的积雪,你用手套帮助我把脖子里的雪拂出去。
当你在我的棉衣上拍打的时候,我逐渐停了下来。
我站在雪地里,我看着你。你也逐渐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你也逐渐停了下来。
然后,我们就站在雪地的微风里,我们彼此看着对方。我们的眼光就会交织在一起。我们同时感到,非常困难将它们分开。
我们同时感到,我们的生命之间没有了边线。我们进入某种密不可分的状态。分隔变成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就像想用一把刀将一条河流一截两段一样。
时间就这样,从我们的身体里面川流而过,见证着我们的浑然一体和珠联璧合。
(三)
然后,你的嘴唇动了一下。我看到你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的白汽。你的眼睛看向别的方向。
我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我的脸蛋也冻得红红的。我也低下了头。
我看着你的靴子尖。我看到它们从地面上抬起了一点,它们在地面上轻微地、犹豫地左右摆动了一下,扫平了一小片积雪。
然后,我看到它们向我的方向迟疑地迈进了一小步。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然后,我隔着手套感觉到你抓住了我的手。你的胳膊的力量传导于我。你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说:“看,那边的屋檐下有很多冰棱。要不要去摘一点?”
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你想说的。
(四)
我抬起头来。我对你说:“你东西掉了。”
你说:“什么?”然后你低头向地上看,你回头向身后看,你伸手摸口袋。
就在你分神的时候,我飞快地蹲下去,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松松地捏了一个雪球,轻轻地向你的脖子扔了过去。
我看到你伸手阻挡了一下,然后雪就散了开来,它们迷住了你的眼睛,并灌进了你的脖子。
你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凉意刺激得叫了一声,然后你松开了我的胳膊,你开始揉眼睛,你解开最上面的扣子,往下抖落雪沫。
而我就笑着从你身边跑了开去。我说:“看谁先摘到冰棱!”
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的屋檐。
我听到你的靴子在我身后踩踏着积雪。你追赶着我。
我听到你在我身后大声地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了!”
我在前面回过头来,我一边继续跑着,一边问你:“什么话?”
你说:“不能——相信——女人的话!”
而我笑着说:“那是——你——先开始的!”
那就是我们的冬天。
(五)
后来,我一直都很喜欢穿靴子。我也一直都很喜欢在雪地里面走路。
有时候,在空旷无人的所在,我会倒过来,后退着走路。
我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自己在过去的时光里留下的脚印。
现在,旁边再也没有另外一行了。
说来也真是很奇怪啊。当你的脚印紧挨在我的脚印旁边的时候,我的眼泪,自己落了下来。而现在,脚印只剩下了一行时,它反而,却流不出来了。
无论如何,我都很喜欢冬天。
今天是圣诞节。全世界都在纪念引领他们走向正路的天人之师。
所有指引正道的老师,都是值得顶礼感恩的。
而身为写作者,故事,就是我最高的致谢。(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三章 冰棱
(一)
事实证明,在有些事情上,跑得最快是没有用的。
那天,当我用一个雪球的突然袭击赢得了时间,抢先到达屋檐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个子不够高。我踮起双脚,我向上跳,但我够不到最长的那条冰棱。
就在我一再向上跳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手套出现在那条冰棱上。
你轻轻地抓住了它,你看着我呼出的白汽,和我红扑扑的脸,我听到一声脆响,我的心随之跳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你把它送到了我的面前。
你说:“还要更多吗?”
(二)
我们一起躺在雪地上,在新下的初雪上印下我们的影子。在英文里,这个叫做make-snow-angel。
你说:“刚刚冰到你了吗?”
我说:“没有。”
我说:“我有没有冰到你?”
你说:“没有。”
你说:“我现在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很暖和。从来都没有这样暖和过。”
我说:“我也是。”
你仰倒在雪地上。你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断有从高处落下的雪沫飘落在你的衣服上,你的脸上。
你说:“真想这样躺着不起来啊。”
我说:“大地是最好的床。”
你闭上眼睛。我侧过脸,看着你。有雪沫轻轻地落在你的眉毛和鼻梁上。我伸出手套,轻轻地帮你拂拭掉。
你闭着眼睛说:“心心。”
我说:“什么?”
你说:“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在流浪。并没有人放逐我,但我一直在流浪。就像这些雪花,从天上落下来,不知道将会降落在何方。心里总是空空的,不能深想。如果深想,就会觉得有点慌。”
你说:“因为有点慌,所以,从来不愿意深想。”
我听了你的话,我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怜爱。我坐了起来,我看着你。我轻声地叫了一声你:“指导。”
你睁开眼睛。你迎视着我的目光。
我说:“你现在仍在流浪中吗?怎样才能帮你结束它?”
你说:“不需要帮我结束它。”
你说:“自从遇到你,我的流浪就结束了。现在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片雪花,将会降落在什么地方。”
我说:“那,你将会降落在什么地方?”
你笑了一笑,你也坐了起来。你看着我,你问:“为什么要问我降落在什么地方?”
我说:“因为那样就可以去找到你了。”
你听了,你低下头。你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你拍了拍落在肩膀上的雪。你看着远方。
我在侧面看着你。我说:“不想告诉我啊?”
你说:“哪有。”
你看着我说:“你不用去找我。”
你说:“因为我将会降落在你的身旁。”
你说:“那就是我降落的地方。”
(三)
雪下大了。身下的雪迅速在增厚。
我们看着雪花自高空飘落。
你说:“真美啊。”
我说:“就像坐在飞毯上起飞一样。”
你用手套捧起一捧洁白的新雪,你把它随意地洒在自己身上。然后你重复这个动作,看上去好像你想要把自己埋葬在雪下。
我心里突然一动。一个黑暗的影子从万米高空投射在我心里的雪地上。
我飞快地伸出手,阻止你了。我说:“不要。”
你看着我,你说:“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说:“小时候,我家的阿姨告诉我,做这个动作,是不吉祥的。”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笑着说:“不要这么迷信吧。”
我说:“不是迷信。”
我说:“是一切太美好了,就像达到完美的顶峰。我心里始终不能安定。总觉得这样的美好不可能是真实的。”
你说:“那么,它是虚幻的吗?”
你伸手拉住我的手。你用力握紧它。
你说:“是虚幻的吗?”你再一次把我握得很紧。
我看着你。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确定。有时候,夜里我都不敢入睡。我害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只不过是春梦一场。有时候,我离开你回家的时候,当我背向你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会觉得我背对的那个世界,其实是不曾存在过的。我会突然觉得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一束海市蜃楼的光。每当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时,我就再也不能向前走下去了。我就会回过头来,看看你是否还在那里。”
你说:“结果呢?”
我说:“结果,你每次都站在那里。我每次都看到你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说:“我就是因此而要一直站在那里的。我会一直站到你不再能看见我了。即使当你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后,我也会继续在那里站一会儿。”
你说:“心心,就算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也是曾经以某种形式显现过的。一旦我曾经显现,就会进入你的记忆,存储在你记忆的深处。就像种子埋入大地。虽然有时不可见,但其实并未消失。等新一轮的春天到来,种子就会萌芽,伸出地面,重新与过去的播种者相会。”
你说:“虚幻也罢,实存也罢,我是不会消失的。不能在身边陪你的时候,我都会在记忆里陪着你。那个孤单隔绝的魔咒,已经被破掉了。你不会再回到孤单里了。”
亲爱的你。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是吧?你的确是永远不会消失了。在我的心里。我不会让它再发生了。
(四)
我看着我们刚刚摘下来的几条冰棱。它们在雪地上发出晶莹的光。
我说:“天气真冷啊。都这么久了,它们好像一点也没有融化。”
你伸手拉我。你说:“起来?”
我说:“做什么?”
你说:“刚才你作弊不能算。我们重新比赛一次。”
我说:“那怎么叫作弊呢?你腿长,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你说:“这次是公平的。我们比用冰棱玩飞镖吧?”
(五)
你四下选择投掷的目标。你的眼光停住了。
最后,我们决定用冰棱投掷一颗残留在树上的松果。
我们猜拳决定先后顺序。结果是我胜出。
你在有关赌博的项目上,运气从来不如我。
于是,我先投。
我选了一根尖而小的冰棱,我瞄准之后,将它投掷了出去。一阵雪花坠落之后,我发现自己命中了。我的冰棱嵌入了那颗松果正中央表面的孔隙里。它和松果一起,在摇动不已的枝条上起伏着。
我笑着看着你。我说:“喏,后掷的人要吃亏了啊。因为我把位置都占上了。你的冰棱没有落足的地方了。”
你看着我,你说:“试试看吧。”
你两手拍了拍。你挑选了一下,你选了那根最长的冰棱,就是你摘下来送给我的。
然后你瞄准了一下,你挥动前臂将它平稳地投掷了出去。
我看到它准确地击中了我那根冰棱的尾部中心,它的力道和重量一下子就让那颗松果离开了松树的枝条。只听见扑地一声,两条冰凌和那颗松果一起掉落在了雪地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
我为你热烈地鼓起掌来,我说:“指导,你真是太棒了!”
你拍了拍手套上的冰渣,你说:“如果你不先击中,我也不会击中的。”
我说:“那为什么啊?”
你笑着说:“因为它会去找你的那一根的啊。因为你在哪里,它就会想也在哪里。因为它的目标不是那颗松果,它的目标就是和你的在一起。”
这话,今天我也要对你说。
我的目标,也不是写一部庞大的小说。那不是我的目标。
我的目标也是和你在一起。
在很长的时间内,写作,就是我的冰棱飞镖。它是用来找你的。
(六)
因为全球变暖的关系,多年来已经很少能在南方的城市里看到冰棱了。
出来工作之后,我第一次在南方看到冰棱,是在一座高山上。在通往山顶寺院的小卖部屋檐上,我再次倍感亲切地看到了凝结在风中的大量冰棱,长长短短,晶莹剔透。
因为冬天将会大雪封山,游人也会很少,小卖部在半个月之前就关门了。据说,最寒冷的时候,冰棱的长度将会超过60厘米,而且十分粗壮。
重新看见冰棱,才发现心境已与年少时代大不相同。
小时候,一看见冰棱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掰一根下来,拿在手里玩弄着。可现在,一点这样的**也没有了。就想这样地看着它,悬挂在那里,静静地在风中凝结,在阳光下溶化,不想去干预它。
看着同行的人雀跃着去掰下它们,我心里产生出一种轻微的惋惜。
听到冰棱断裂所发出的脆响,感觉到它断离的疼痛。
这点疼痛,牵连着我。
但我也没有去阻止他们的欢笑。因为,我从他们的欢笑里面,也听到我们过去的欢笑,也不想去打断它。
真正幸福过的人,才会懂得珍惜别人的幸福。(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四章 雪坡(上)
(一)
在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们会步行从那条有凶恶的松狮狗的道路回家。每次走这条路,都是你提议的。而我从来都是答应你的。虽然我心里很害怕那条大狗狂叫着追着我的脚后跟呲牙,但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走的一条路。
这条路上的人也最少,一路几乎都不会碰到人来回头看你的靴子,这一点让你很放松。而这种放松,就让你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你知道吗?在我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大多数时间你都表现得像我的长兄一样,可有时候,你也会表现出你孩子气的一面来。
每逢这种时候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因为,这里面包含着深刻的信任与认同感。
一个人只有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流露出他的童真之心。
我喜欢看着你这样放松。当你这样放松的时候,那种笼罩你的沉重,也就不再压在你的肩膀上了。而我们之间11岁的年龄差距,也就在那种童真的氛围当中,消弥于无形了。它也不会再压着我了。
你冬天喜欢选这条路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它有一个很急很陡的下坡。你特别喜欢从坡上快速俯冲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你简直是陶醉于这个。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们沿着这条路回家的时候,路面上的积雪还没有一个人踩过,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人类从未抵达过的星球。
一些植物从雪下面顽强地露出头。
我们交错地走着“之”字形,在积雪上踩出一些交织的斜线。我们走出一段之后,就回头看着我们用脚印在大地上画出的图案。
你笑着说:“谁说你不会画画的啊?这不是很漂亮吗?”
你说:“以后我不替你做美术作业了。”
我说:“那你下次打篮球的时候,就和柴老师说说啊。”
你说:“说什么?”
我说:“让他不要介意有人在作业本上走路啊。”
你笑了一下,你伸手在我的毛线帽子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们倒退着走,继续看着那些图案。
我说:“要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好了。”
你看了我一眼。你说:“是啊。这样,将来你就可以带儿子女儿啊、孙儿孙女啊来看看这条路。你就可以告诉他们,当年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奶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你严肃地看着面前,好像真的面对着满堂儿孙一样地说:“不容易啊,很曲折的!”
你模仿没有牙齿的老太太的声调,说:“瞧,它都折成这样啦!”
你话音刚落,就感觉一个雪球轻轻打在你的肩膀上。
你回头看着我。我扭过头不看你。
你笑了起来。你低声说:“这么暴力啊?虽然练着射击的,可我从来没有教过要行为倾向暴力啊。”
我说:“谁让你胡说的。”
你笑道:“怎么是胡说呢。”
你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不想它们消失掉呢?”
我说:“如果它能一直印在这里,当我不能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来看看这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确信真的有人曾经陪我一起走过。这不是发生在梦里的。它是真的发生过的。千真万确,有大地可以做出证明。”
你听了,你被话里的什么打动了。你心里很痛惜我那种面对幸福降临的惶惶之感。你再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真心真意、全心全意迈出的每一步,都会铭刻在大地上。每一步,都直通永恒。”
(二)
我们继续慢慢地掉过头来,默不作声地走了一小段路。
感觉气氛有点闷。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沉重,好像连视野中的天色和光线都阴暗了下来。
我不小心在一堆树根上绊了一下。
你一把将我拉住了。你说:“小心!”你接触到我的目光。
然后,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你忘记把我松开了。
我很想就此再次投入你的怀抱里。但我站着没有动。
一阵凉风从我们当中穿过。
雪地里,一切很寂静。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松开了我的手,你笑了一笑。
你想打破这种氛围。你往四周看。然后,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个大下坡。
你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说:“等着我。”
(三)
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出现了一枝竹子。
你把叶子摘掉,只留下一根光光的杆子。然后你啪地一声用力将它从中间掰断了。
我看着你做这些。
我问:“在做什么?”
你说:“简易雪橇板。”
你说:“那种感觉和踩旱冰滚轮不一样。”
你说:“雪地的翅膀。它可以让你在雪地上起飞。我小时候常常玩的。”
我看了看那个惊险的大坡。我心惊道:“你不是要从这里滑下去吧?”
你抬眼看了我一下。你笑着说:“说对了。”
(四)
我看着你麻利地卸下靴子上的带子。
你扣紧靴子上的所有皮扣,确认它非常跟脚。然后你用带子把两截竹杆牢牢地绑在你的靴子底下面。
你绕鞋带和打绳结的动作让我看得眼花缭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绑东西和可以打这么复杂的绳结。
你看着我怔怔的样子,你把打绳结的动作放慢下来,让我看清楚。
你说:“这是登山的时候常常会用到的。自己看书学会的。”
然后,你就给我解释什么叫做双鱼结,什么叫做双套结,什么叫做意大利半结,什么叫做八字圈结。
你一边示范着绳套的结法,一边解释着不同绳结的用途和特点。你还说了一些没有中国名字的绳结,但我现在全都忘记了。
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对你倾慕万分。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觉得很有趣。
于是你笑道:“做什么睁这么大眼睛啊?不怕看上去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啊?”
我咬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俯身抓雪的动作。
你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你笑着说:“好吧,我形容不当。你说过我不是语文老师的。”
我听了,就笑了一下。然后,我们恢复和平。
我继续看着你绑鞋带。
我说:“一根绳子就能这样变幻无穷,真像一个魔术。”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着说:“这是男人玩的魔术。女人也有女人的魔术。我看女人织毛衣的时候,对女人也是五体投地的啊。”
我说:“你看到哪个女人织毛衣的?”
你笑了笑说:“是我妈妈。不是刘雯丽。”
我笑了笑。
你看着我微微上翘的嘴唇,你心里动了一下。你心里的那点震动立刻传导于我。我抿了一下嘴唇。
你看到了,你低下目光继续绑鞋带。说话之间,你就绑好了。你站起来踩着竹杆走了两步。你试着在地面上滑动了一下。你的脚腕部分摇动了一下。你又弯腰调整了一会儿。现在你觉得满意了。
你跃跃欲试地看着那个大坡。
我顺着你的眼光看向那个大坡。我的心一下子悬吊了起来。
但我看着你的神情,我什么也没有说。(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五章 雪坡(下)
(一)
当你站在坡沿上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一面急敲的战鼓。我觉得它响彻了四周白雪覆盖的菜田,就像建筑工地上沉重的汽锤一样。
你对我扬了扬手。你笑了一下。然后呼地一声,你就从坡上消失了。
一阵旋风刮过。许多雪沫从坡下飞扬起来,像一阵上升的烟雾。
一声轻轻地惊叫直冲我的喉咙。
我忍不住向前踏了两步,一直跟到坡顶的边缘上。
但我不敢真的往坡下看。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让那声惊叫破关而出。
然后,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向下看去。我看到你站在坡底,你满脸都是胜利的兴奋,你向我挥着手。
(二)
你一步一滑地重新爬上雪坡,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站在我面前,你喘着气。你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我看着你的去而复返,我看着你的失而复得,我呆呆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伸手抓住我的左手。你的手套上沾了很多雪沫。
你说:“看着很陡,可雪面很好滑,没有危险。”
我不说话。我看到你右臂后面的衣服上沾了一些雪。我伸出右手替你轻轻地拍掉了。
你把我的右手也抓在你的手套里。你隔着手套也能觉出我双手冰凉的程度。你紧紧握住它们。
你说:“这么担心,为什么刚才不劝阻我?”
我说:“因为你高兴做,不想影响你的快乐。”
你听了,你深呼吸了一下。你看了看我。然后,你又深呼吸了一下。我感知到你的心里有些什么在涌动。但,你也没有说。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三)
“让我也试试?”后来,我说。
你听了,你迟疑了一下。然后你说:“好。我带着你一起滑。”
我坐在一根树桩上。我不住地呵着气,暖和着冻得发痛的指尖。
你单脚跪在雪地上,你在帮我固定竹杆。你检查稳固的程度。你说:“好了。站起来走走?”
我在你的搀扶下,试着滑动了一下。
你纠正我的姿势。你提醒我要注意把重心落在竹杆的圆心位置。
当我们并肩站在坡顶边缘的时候,我看着下面,一片白晃晃的,有点刺目。
你侧过头,你看了看我。你抓住我的手。然后,你再次提醒我要注意平衡身体,保护脚腕。你告诉我下滑的时候身体要尽量下坐,降低重心。你叮嘱我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松开你的手。你说:“抓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你看着我的神情。你说:“放松点,心里想着向上飞,不要想着往下落。”
话音未落,你就拉着我,向坡底冲落下去。
扬起的雪沫和呼啸的风声立刻淹没了我。
在一片高速的混乱当中,我忘记了你交代的一切。我唯一记得的就是紧紧地抓住你的手。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你胳膊的牵引和保护。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尖叫回荡在身后的雪坡顶上。然后,我就失去了平衡。我稀里糊涂地撞到了你身上。
我接触到了地面。我掉进了昏头昏脑的惊慌当中。
就在这时,我听到你说:“我们已经到坡底了。你滑得不错。”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正从旁边的雪地上站起来,你把手伸向我。你说:“摔疼没有?”
我隔了一秒钟才明白你所说的。我看着你,摇了摇头。
(四)
我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你突然停了下来。你摇晃了一下。我看着你。我觉得你的脸色有点变了。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下。你笑得有点勉强。然后,你离开我。你朝一边走去。你背向着我。你弯下了腰,双手撑住了膝盖。你眼睛看着地面。你不吱声。
我心里一阵紧张。我走向你。
我轻声问:“怎么了?摔伤了吗?”
你摇摇头。你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觉得你的呼吸不均匀,而且速度有点快。
我摇了一下你的胳膊。我说:“哪里不舒服?”
你隔了一会儿,说:“有点反胃。”然后,你直起身来。你说:“已经过去了。”
你看着我,再次笑了一下。这一次比较自然了。
你说:“大概刚才速度太快了。”
我看着你,在心里评估着你说的话。
你抬头看了看天色。你说:“不早了。今天不玩了。”
(五)
解靴带的时候,你动作比刚才要慢了很多。你解一个扣结解了差不多3分钟才解开。
你重新把靴带穿到靴子上扣好。然后你过来帮助我解绳扣。
我看着你越来越慢的动作,我说:“你是不是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自己能解开。”
你听从了我。
你顺着树干坐了下来,背靠在树上,看着我自己解开绳扣。
我一边解着绳扣,一边看着你。你额头上汗津津的。
我觉得你很不舒服,而且十分疲倦。就像是在博桑那天,你独自爬雪山回来的时候一样。只是你奋力克制着自己,尽力不在表面上流露出来。
现在,我们并肩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夜色开始缓慢地降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脚步踩踏积雪的咯吱声。
我感觉有种沉重在你的心里开始堆积。有乌云包围着你。你在心里想着什么事情。你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有点放慢了下来。
我停了下来。你跟着也停了下来。但你还沉浸在自己所想的事情当中。
我轻轻地叫了你一声。
你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事?”
我动了一下嘴唇,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我努力了一下,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呼吸了一下,决定放弃说。
这时,我听见你说:“我听到了。”
你说:“我明白你想说的。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小心的。”
你说着,向我伸出了你的手。你看着我,示意我。
我看了你一会儿,我笑了一下。然后,我伸出手,在你的手套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说:“我们说定了。”
我说:“说定了。”
你握住了我的手。你就没有再松开了。
(六)
那天,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完了那条小路,一直到我们必须分手的路口,你才松开我的手。
你说:“路上小心,明天见。”
我说:“你换一条路回家吧,走街上,人多点,沿途还有公车,你累的话,或者还是反胃,就坐公车回去吧。”
你点点头。
我说:“明天见。”
你说:“明天见。”
然后,我就离开了你。我一直向前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我对自己说:“不要回头。”我每走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不要回头。”
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后面牵引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指南针抗拒着磁力一样,身心分裂地向前走着。
终于,我还是不能抵挡自己内心的那种冲动。终于,我还是回过了头。
我看到你在越来越浓的夜色当中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看到你远远地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心里一阵缠绕纠葛。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你的名字。我在心里再次说了一声:“明天见。”
(七)
那天晚上,再次下了鹅毛大雪。
我在窗口看着雪花纷纷飘落。我在想着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脚印,现在应该已经被新降的白雪覆盖掉了。现在,没有人再知道我们曾经从那里走过。
第二天早上,你在老地方等着我。但你晚到了5分钟。
看着你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平常的一天又那样度过了。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走了另一条路。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下雪天走过那条有松狮狗的小路了。你也没有再那样冒险过。
我喜欢冬天。不论是和你在一起的,还是没有你在一起的。每一个,冬天。(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六章 离别的开始
(一)
市中心医院。
“要用麻药吗?做这个检查有点难受的,不少人会害怕。”高雄的母亲问你。
你说:“不用吧,上次检查也做了,我还能适应。”
高雄的母亲说:“确定不用?”
你笑笑,说:“和平时感觉到疼痛相比,这个不算什么了。”
(二)
你从检查台上坐起来。
你重新套好衣服,你从检查台上下来,回到诊疗室等待着。
高雄的母亲隔了一会儿也回到了诊疗室,她把检查的结果拿在手里端详。
她说:“你想要看看这结果吗?”
你点头。她把结果递给你,说:“发展有点快啊。”
你低头看结果。你点头。你说:“是啊。”
高雄的母亲说:“到这个阶段,手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确定不要试试放化疗吗?再耽误,就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你说:“一死而已,不用那么麻烦吧。我没有那么不甘心。”
高雄的母亲说:“你会比之前更频繁地感觉到不舒服和疲惫。有时候,疼痛会非常严重,超乎你的想象。”
你说:“放化疗也并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吧。”
高雄的母亲看着你,点头说:“有可能无效。但是,也有可能能缓解一点。至少,是存在缓解一段时间的可能性的。”
你说:“放化疗的过程,也同样不好受啊。还是算了吧。人各有命,各安其命即可。您给我多开一点止痛药吧。我自己会肌肉注射,而且很熟练。我读书的时候在军队大院里学过急救。”
高雄的母亲说:“好吧。如果你已经做好了选择。”
她拿出处方单,提笔开着处方。她说:“小伙子,你很特别。”
你笑了笑,说:“是吗?伯母。”
她看着你灿烂温暖的笑容,说:“你心跳那么稳定。你是心里,真的没有害怕。”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心里能这样稳定,一点害怕也没有的。”
她说:“饶是见惯生死。我自问,也做不到。”
你笑笑。
你说:“我这人感觉迟钝吧。”
后来,高雄的母亲一直都记得你。
她说:“他真是与众不同。他不是内心紧张,外表上装作不害怕。他是真正的内心没有任何恐惧。你看他的眼睛,看他的笑容,听他的声音,你就能强烈地感知到。他的内心,极为深厚,极有力量。”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表现更好的人了。”
(三)
你走出诊疗室,在电梯间等着电梯。
电梯门开了,高雄匆匆忙忙地从电梯里冲出来,和你迎面相遇。
高雄说:“说好让我陪你的,你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叫一下我。我有时间的。”
你说:“我自己来没有问题啊,何必耽误你的事情呢。我连老汪都没有告诉。”
高雄说:“哎呀,你现在都什么状况了,还说这样的话。”
你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必死的,情况一直如此,目前也是如此,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啊。”
你温暖地笑笑,说:“不用这么紧张,放松点。既然来了,你就陪着我回去吧。”
电梯再次停下来,门打开了。
你拍了拍高雄的肩膀,说:“走吧。”
高雄看着你。
你说:“如果你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就快点进来,帮我按一下1楼好了。”
高雄跟着你走进电梯。你朝他点点头。他伸手按下了1楼的按键。
他看着你。你笑了,说:“看,你已经帮到我了。”
高雄看着你,叹了一口气。
(四)
你坐在场地的长椅上。你拿起耳塞。你慢慢地戴上。
你拿起枪。你举起枪。你的整条胳膊都在发抖。你无法让准星对准靶心。
你坚持了一下。你的胳膊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你几乎拿不稳枪。它几乎从你手里掉下去了。
你放下枪。你靠在椅背上。你闭上眼睛。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指导,你心里最理想的射击境界是怎样的呢?”我问。
你说:“震雷破山而不惊,白刃交前而不惧,视名利如过隙,知生死如溃瘤。就算是世界正在眼前毁灭,自身正在分崩离析,也能稳定地打出这一枪。”
你心里浮现出我们对话的情景。
你调整了一下呼吸,你再次睁开眼。
你看到标靶像波浪一样地在对面翻滚着。你无法成功聚焦。你感到有汗水流下来,进入眼睛。疼痛在内部啃噬你。
你稳定了一下自己。你用双手握住枪柄。你再次举起枪。
你扣动扳机。你连续打出五发子弹。你放下枪。你坐在椅子里呼吸。你动弹不了。
你听到一点声音。你看到靶纸慢慢地向你移动过来。有人按下了滑动键。
你困难地回过头。你看到汪指导在身后。
他默默地将靶纸拿下来,递给你。
你看了看。五发都在靶心的10环圈内。有四发差不多打在同一个地方。一发稍微偏离了一点。
汪指导在你旁边坐下来。他看着靶纸,听着你时长时短的呼吸。
他说:“感觉不舒服的话,就别练了。”
你说:“我并不是在练枪。”
汪指导看着你:“什么?”
你说:“我是在练心。”
(五)
你骑车带着我回家。
“今天,我们还要走那条有松狮狗的路吗?”
你说:“你很想要走吗?”
我摇头,说:“我是觉得你很喜欢那条路。我们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走过了。”
你说:“换别的路吧,老走那一条路,也觉得有点疲厌了。”
我说:“嗯,你选的路,我都会喜欢。”
后来,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很少再选有松狮狗的那条路了。
因为你体力不济了。你不能再顺利载着我骑上那个陡坡,也不能再快疾如风地甩掉那条咆哮的大狗。
(六)
我们到了分岔路口。
我看着你,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格外的眷恋难舍。
你停下车,把车子架好。
你从路边捡起一根硬一点的草棍。
你在地上划了一条线。
你说:“从这条线开始,向前走10步。”
我看着你。
你笑了一下,你鼓励说:“开始走。”
我在10步外停了下来,回过身望着你。
你说:“心心,离开我,你要习惯离开我。”
你说:“如果不离开我,你就不能到达更远处。”(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七章 难受
(一)
这一天,训练完了之后,你按照惯例在办公室分别对s和我进行技术指导。
下午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点无精打采。你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要小一些,而且,较长的句子都不能一口气说完,中间要断开来,稍微歇一会儿,才能接着说下去。你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我觉得,你几乎是强自振作地完成了整个训练进度。
我的心思其实一直都在你的身上。
想着你曾经说过的,专注于射击时你是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也不可能存在,我尽量掩饰着,努力地一次又一次把注意力从你身上抽离出来,投注在瞄准射击上。
我觉得你已经洞察到了我内部和自己的这种战争。
要是在平时,你一定会过来对我提出收摄心神的要求的。但是,这一天,你没有。我觉得,这是因为你力不从心的缘故。你的力量集中于别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力气再来分心说我。
我收拾完自己的枪械,回到指导办公室门前时,s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对他的指导已经完毕了。轮到我进去了。
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强烈地感觉到你已经非常疲倦了。你说:“我们开始吧。”
(二)
你说话的声音比在场地里巡视时还要小。
你的眼睛一直看着手上的记录纸,没有和我进行眼光的接触。
你对我说着说着,就有点乱了,你好像遇到什么严重的困难,语句不能延续,逻辑也有点错乱。
你在这种断续和错乱中,又强自坚持着说了两三句,然后你就不能继续了。你就不得不停住了。
你看着训练记录,停在那里,用力呼吸着,说不了话。
然后,你把记录本放在桌上,你在桌前坐了下来。你仰头靠在座椅上。你眼光定定地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我看了看没有关的门,看到外面还有几个速度较慢的同学在打最后的几枪。
我在零星稀落的枪声里小声问:“你怎么了?”
你隔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说:“没事,有点累。”
我看着你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说:“今天怎么这么累呢?”
你说:“昨天在汪指导家和几个打篮球的老朋友聚会,大家兴致很高,我也不好意思单独先走,待到两点半才回来。”
我说:“你们又喝酒了?”
你说:“陪他们,略喝了一点。”
我看着你。
你感觉到我的目光,你抬起头来。你说:“我没喝很多。大概是没睡好吧。”
我说:“你一会儿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看了看外面,小声说:“我自己回家就好了。”
你突然用力抓紧了椅子两边的扶手。你勉强点点头。
我看着你因为用力抓握而有点发白的指关节。我说:“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看着天花板,一口一口地呼吸着,不能回答我。
我觉得你感觉到的不适要比你肯表现出来的严重很多。我感到心脏一阵纠结的疼痛。然后我说:“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你努力出声,说:“有点胃疼。”
我说:“是不是很痛啊?”
你摇头。
我说:“去医务室看看吧,拿点止痛片。”
我马上又说:“不不,你就在这里休息,你再忍耐一会儿,我帮你去拿药吧,我很快。回来。”
你说:“不用了。歇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问:“胃不舒服就不要陪他们喝了。看你这么难受。我也很难过。以后都别再陪人家喝酒了,一点也不要喝了。。”
你闭着眼睛回答说:“以后再也不喝了。不管什么酒,和谁一起,都不喝了。你别难过。”你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几乎微不可闻。
我知道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但我看着你,心里一阵柔软。我叹息了一声,决定认可你的说法了。
你说:“对不起,今天的技术辅导,明天再一起说吧。”
我说:“好的。别骑车了,今天你坐公车回去吧。”
你点点头。
我说:“我再陪你说说话吧。”
你勉强笑了一下,你说:“你先回家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好点了就坐公车回去。”
我说:“可是,我不放心,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再次笑了笑,说:“没事的。酒精不会一直在身体里,过了这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你说:“明早我还在老地方等你。”
你说:“回家吧。我看你走。”
(三)
那天,我走到训练场门口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你的办公室一下。
我看到门还是开着的。灯也还是亮着。
我看到你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右手握拳,用力顶住胃部。你一直这样趴着,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有事情就在那天开始发生了。
整天晚上我都在想着你。我心里充满了想要打电话到你住所问问消息的冲动。我借口倒垃圾走出了家门,到了楼下的公用电话机旁边,我甚至都已经握住了话筒。但是,最后一刻,我还是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舍弃了内心的冲动。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上楼来,重新回到书桌旁写作业,但你在所有的试卷和练习册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地起床,匆匆忙忙地赶往我们平时约好会面的地方。我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了20分钟,直到最后一刻。
你没有在那里等我。你也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们班也没有体育课,上课的时候,我不住地看向操场,但好像也没有看见你的身影。
下午,我在训练场地终于见到了你。你看上去已经从那种状态里恢复过来了。你的声音再次变得铿锵有力,生机勃勃。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压在心里的千钧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我们再次能够单独说话的时候,你并没有解释早上究竟为何没有来。我也没有问你为什么。因为我看出你不想回答。你不想回答的时候,你是不会回答的。你给出的回答也等于没有回答,所以我也就没有问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一定每天都一起回家和去学校了。你有时会在那里,有时候会不在那里。
你越来越多的时候,不在那里等我了。
你一直没有解释过那是为什么。
我也没有追问过你。我直觉到,那个答案,肯定是我不想知道的。而你,正是因为这一点,没有主动对我说。(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八章 疲倦
(一)
伴随岁末年初的临近,你的病情逐渐明显起来。为了克制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你开始服用镇痛药物,并注射吗啡类的止痛针。在镇痛药的作用下,你总是感到十分疲倦。你总是渴望随时随地倒下来睡觉。你的生活规律因此而被彻底改变。
你现在每天中午都需要午睡,而且是一吃完午饭就要马上找地方倒下睡觉。有时候,你实在太困了,连午饭都不想吃就睡了。你也放弃了每天早上的凉水浴和晨跑习惯,你一直在床上流连到最后一分钟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你因为贪恋最后一分钟的睡眠,常常也没有时间吃早饭。
那时候你的车还没有丢掉,但你就已经开始不是每天都会骑车来上班了。因为你害怕自己迷迷糊糊地骑车撞到别人。在公共汽车上,你有几次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结果坐过了站。
还有一次你在车上打瞌睡时,身上的几个口袋都被小偷翻过了,不过没偷走什么东西。你因为不断借钱给我,一直都并不宽裕,你身上通常都没有什么钱的。
每天晚上你也不能看书看到很晚了。你房间的灯常常很早就熄灭了。
这一点连你周围的邻居们也都注意到了。
你从不迟到的好名声在这时也受到影响。迟到开始频繁起来,以至于变成家常便饭。校方对你的不满也就慢慢严重起来。
你当时是唯一常常迟到的临时聘用教师。教务处长一直都觉得这是你越来越恃才傲物、目无规章的表现。他甚至还怀疑你和刘雯丽夜生活混乱,以至于影响了你白天的工作精力。
你为此遭到多次点名批评和更多次不点名的批评。但你从来没有分辩过什么。你总是接受批评,并且道歉。
你又买了一个闹钟,开始双重叫醒。但你的困倦如此沉重,以至于即使是两个闹钟一齐响也不能让你听见。
有一天,你隔壁的老太太在走廊上遇到你,她对你说:“我说,年轻人啊,如果你不想那么早起床,就不要响那么多那么久的闹钟啊。闹得我每天早上心里都慌慌的。连我家的小孙子都给你吵醒了。”
你深感抱歉地笑笑。以后,你就把两个闹钟都压在你的枕头下面,每天早上你就在它们紧贴耳朵的喧闹声中,和你的困倦缠斗着。
(二)
学校方面对你的不满在一次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达到了顶峰。
因为你在校长作一个政治意义非常重大的报告的时候,竟然公然睡着了。
那天的会议安排在下午2点半开始,你整个上午已被时而严重时而隐约的胃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你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你一连服用了几次镇痛药。
11点45分下了最后一节体育课之后,你已经困得天旋地转,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倒在体育教研室角落的一张长椅里睡着了。身边人来人往、午饭的响铃声全都没有吵醒你。
2点半的时候,你还是没有醒。
大家都去开会的时候,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女教师想起了角落里毫无动静的你。她走过去推醒了你。她说:“喂喂,开会啦,还睡呢?赶紧起来,要迟到了。”
你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像梦游一般地来到了会场。
当校长的声音开始念那个漫长的报告时,你只听到一片嗡嗡的响声。你觉得无数字词从你脑子里滑过,但你一个字的意思也不能明白。
你一直强自睁着眼睛,但眼皮重有千钧,它们受到地心引力的巨大牵引,不住地要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听到一声扩音器尖锐的啸响声。
坐在你身边的另一个体育老师用手肘捅着你。你这才突然醒了过来,你发现自己刚才又睡着了。
那位老师低声对你说:“校长让你站起来回答问题呢,还不快站起来!”
你迷迷糊糊地地站了起来,你的意识还在睡梦当中。你视线模糊地看着校长的轮廓在远处的台上晃来晃去,地平线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校长一直期待地看着你。但你完全没有动静。
等了一会儿,校长觉得尴尬起来,于是不得不咳嗽一声,他说:“我的问题你没有听清楚吗?”
你迷惘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没有听清楚。”
校长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神情。他对全场说:“大家刚刚有谁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吗?”
全场无人回答。
于是校长对你说:“年轻人,你看,大家都听到那个问题了,为什么就你没有听见呢?”
你用力推开你头脑里的那块石头,你说:“对不起,校长,我刚刚好像睡着了。”
你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错了。”
你的诚实在全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
校长本来想借此好好教育你一番的,可你这样直截了当,并且已经认了错,他倒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什么了。他又咳嗽了一声。
这时,汪指导站了起来说:“校长,昨天晚上我让他加班做一个示范课的教案,他通宵没有睡觉。”
校长看了看汪指导。
汪指导看了看你,然后看着校长。校长和汪指导的眼神对视了一下。
然后校长语义多重地对你说:“年轻人,要爱惜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请假不来,不要在会场上睡觉。”
他说:“纪律就是纪律。我们大家都是为人师表的人,要带头做遵守纪律的楷模。不然,又怎么去教育学生们呢?”他说完,再次盯着你看了一眼。
你当时脸上写着的疲惫和困倦如此明显,他判断了一下,觉得那真的不像是伪装的。于是说:“你不要开会了,去休息吧。”
你心里转动了一下,你觉得这种语气里面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你太困了,你顾不得这些了。你的身体听到这句话以后恨不能立刻就倒下入睡。
于是,你也不再挣扎了。你就在大家的注视下,离开了会场。
当那天的会议结束时,大家回到教研室里,看到你还是躺在长椅里睡着。
于是,一些老师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去了。
汪指导看了看你蜷缩在长椅上的睡姿,他出去找了条毯子,回来给你盖上了。
(三)
下午4点半的时候,汪指导摇醒了你。
他担心地看着你,问:“你还好吧?我现在要去靶场了,你这样子还能去吗?”
你试着从椅子上爬起来,但是你失败了,你再次倒在长椅上。
汪指导看着你这样子,说:“下午不要去训练场了,也别睡在长椅上,去值班室好好休息会儿吧。晚一点,我让柴老师给你买点面条什么的送过来,他会陪你回家。”
你睡眼朦胧地看着办公室,你说:“人呢?”
汪指导说:“他们都在操场上课呢。我扶你起来去值班室睡吧。你安心休息。那边很安静。”
你说:“对不起,我又连累你了。谢谢你帮忙。”
汪指导说:“唉,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说着,他就把你扶了起来。他说:“小心走稳了。”
你说:“没想到吃了药会这么瞌睡。”
汪指导说:“总比不吃药强。”
你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汪指导向值班室方向走。你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
汪指导不停地对你说话:“嗨,嗨,现在别睡,我们很快走到了。”
你努力振作了一下,你说:“好。我不会睡着。”
话音未落,你就身不由己地再次睡着了。
那天,你整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
(四)
第二天早上,你还是迟到了,虽然只迟到了10分钟。
当你推门进来的时候,你看到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你的身上。
你低下了头。你什么也没有说,你走到你的办公桌面前坐下。
你打开抽屉,拿出了今天的课表,然后看着它。
今天你排了四节课,上下午都有。4点半之后又是训练。
你看着这张课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感觉坚持不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九章 电影院
(一)
第三个知道你病情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刘雯丽。
开会睡着事件发生之后,汪指导专门去找了校长谈了一次。他说,你在辛苦加班累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被当众批评,是不公平的。
校长说:“我事先也不知道他加班了啊。”又隔了一下,他说:“这事是我没处理好,让他受委屈了。我记起来了,你以前也和我说过,他是因为身体底子不好,承受不了太大的工作压力才放弃职业运动的。我们是应该要多照顾他的这个情况。这样吧,马上他的优秀青年教师的奖牌就发下来了,我们把仪式搞得隆重一点,让他风风光光地领奖,也算是挽回一点那天给他造成的影响。”
汪指导说:“又教体育课,又搞训练,两个人还是太少了,校长,我们再给射击队物色一个年轻老师吧,有两个人替手,情况会好很多。”
“还要加人啊?”校长有点为难地说:“你也知道现在上面对进人控制得很紧。我们很多年级都缺好老师,名额很宝贵啊。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班,还是更重要一些,要优先保障的。”
他看着汪指导,说:“不过,你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我会权衡考虑的。”
他看着汪指导的表情,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他说:“嗯?老汪?你们体育教研室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汪指导说:“没有。”
校长狐疑地看着他,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汪指导说:“哪里怪了?”
校长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瞧着有点不对劲的样子。”
他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工作太紧张了需要放松一下啊。”
他说:“这样吧。”他拉开了办公桌后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四张电影票。
他说:“喏,这是教育局组织包场放映一场内部电影。电影是日本出品的,名字叫做《金环蚀》,据说里面有很多思想不健康的观点和少儿不宜的情节,所以只能作为内部教育电影对教育工作者们来放映,未成年人也不得跟随家长观看。许局长前天给了我四张票,让我带家里人去看的,我和老伴儿都不太喜欢看电影,家里孩子也在外面读书,这票就给你们两个吧。你带着夫人,他带着那个漂亮的女朋友,周末一起去看看吧,轻松一下。这电影在外面是看不到的。机会难得。”
汪指导接过电影票,说:“谢谢校长。尽量照顾我们一个进人的名额吧,人选我们先物色着。”
(二)
那天训练完毕之后,你在技术辅导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和我说了。
你说:“我想请刘雯丽去看电影。一直以来她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也没什么可回报她的。”
我点头说:“好。应该的。”
你说:“本来想让刘雯丽和你一起去看的,可在场的都是教育局和各校的老师,而且不准未成年人进入。”
我说:“你们看了也是一样的。如果好看,回来告诉我故事就可以了啊。”
你说:“真的不介意?”
我摇头,我说:“如果介意的话,我会直接对你说的。”
(三)
那天,电影是晚上7点30分开始。你约刘雯丽7点15分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刘雯丽7点就到了。然后她就在大厅里等着你。你一直没有出现。
7点10分过后,陆续来了很多老师。其中几个人认识刘雯丽。大家都笑着和她打招呼。比较熟悉一点的人就问她:“怎么是你一个人,他还没有来啊?”一位女教师说:“这样可不好啊,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
刘雯丽就赶紧说:“原是我来早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呢。”
7点25分的时候,汪指导夫妇来了。
汪指导看到刘雯丽一个人站在大厅里面看海报,就走过去问:“怎么?他还没有来吗?”
他看了看表说:“马上就要开映了。”
汪指导于是说:“这样吧,你先拿着我的票进去看着吧,我在这里等他。等他来了,我好好批评他,让他进去找你,和你道歉?”
刘雯丽说:“不用了,他可能有事情耽误了,他不会失约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好了。您先进去看吧。”
看到汪指导还在那里犹豫,刘雯丽开始笑了起来。她往检票口方向推着汪指导。她说:“走吧。您和我在一起等,让不明白的人看到,要误会您,说您闲话了。大姐也要饶不了我的啦。”
(四)
7点48分的时候,刘雯丽独自坐在大厅里,低头看着地面,摆弄着她的手挽布袋的提手。
忽然,她看到一双运动鞋出现在地面上。她抬起头来。她看到气喘吁吁的你。你的额头上流着汗。
你说:“实在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雯丽站了起来。她在大厅昏暗的灯光下看了一会儿你。然后她说:“如果有事,不来也可以的。干嘛骑车骑得这么急啊?”
她说:“骑那么快有危险的,晚上天黑,路不好走。”
你说:“开映多久了?我们进去吧。”
刘雯丽说:“不是很久,没关系的。电影看不看开头无所谓,精彩的都在中间和后面。”
(五)
你们在黑暗中找座位。你们进入座位的时候引起一些小小的挪动和不满。
你一路小声说着抱歉。
当你们坐下来的时候,刘雯丽感觉到你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的电影的确挺好看。刘雯丽一会儿就给故事情节带着走了。
当电影演到银行董事长的女儿自杀时,刘雯丽心里又感慨又难过。她想和你说点什么。当她的眼光落在你身上时,她吃惊地发现,你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六)
周围一片座椅翻动的响声。
你感到有人在推着你。
你睁开眼睛,觉得灯光很刺目。你用胳膊挡了一下灯光。然后你才明白自己又睡着了。
你看到自己身上盖着刘雯丽的工作服。刘雯丽辫子上的绸带在你眼前跳舞。她俯下身轻轻推着你。她轻轻地对你说:“已经散场了,回家睡吧。”
你抱歉地对她笑了一笑。你站了起来。你眼前冒出很多闪光。你扑通一声又坐了下去。你伏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
你听到刘雯丽在旁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在一阵锥心刺骨的尖锐疼痛当中没法回答她。(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章 相拥而别
(一)
刘雯丽和你并肩走在冬夜寒冷的空气中。
你推着车,刘雯丽走在你的身旁。
你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清洁工已经把场地都扫完半个了。
你说:“我没事了。上车吧,送你回去。”
刘雯丽说:“现在时间还早呢。外面怪冷的,不如,带我去你那里坐坐吧。”
你看了看她,你说:“我那儿有点乱,你别介意啊。”
(二)
你把自行车在楼下的车棚锁好,带着刘雯丽进了楼梯口。
你说:“小心着点台阶,一楼楼梯口的那盏灯坏了,物业的人还没来得及换。”
一楼半的地方,你突然抓住楼梯扶手,有10多秒钟时间无法动弹。
刘雯丽觉察到了,从前面的台阶上回过身来问:“怎么不走了?”
她从台阶上急步下来,走到你身边。
你说:“没什么,我们上去吧。”
你们在走廊里。你掏出钥匙开门。刘雯丽帮你按亮走廊里的灯。
你的手哆嗦得很厉害,你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刘雯丽默默地走过来,从你手里接过钥匙,帮你把门打开了。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你顺着门向屋里倒了下去。
你感觉到自己碰到了地面。
(三)
然后,你突然又醒了过来。你发现自己和衣倒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刘雯丽坐在你的床头。她低头擦着眼泪。
你想要坐起来,但全身乏力,没有成功。
你看见刘雯丽手里拿着你的病历。
你的心里一沉。你有点迷糊地想:“难道我走的时候太着急了,忘记把抽屉上锁了?”
你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又睡着了。
(四)
当你一头倒进门里,然后昏昏沉沉地被刘雯丽搀起来,扶到床上睡过去之后,刘雯丽摸了摸你的头,觉得你体温有点高,她想给你找个体温计量量,就打开了你书桌上的抽屉,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体温计。结果她发现了很多事情的答案:
第一,你有点发烧,现在有37度5。
第二,你生病了,而且不久于人世了。
第三,你正是因此而陷入矛盾中,一方面想要给我最后的温暖,一方面又想要远离和冷淡我。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刘雯丽一下子就跌坐在了你的床边。
她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倾覆了。
就在那时,她明白了一件事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你的远离。但现在,她知道,远离还有更残酷的方式。
而她也远远没有准备好应付这一种的远离。
(五)
那天,刘雯丽在你那里待了很久。我不知道你们都谈了什么。
谈话的时间其实倒没有那么久。因为其间,你多次说着说着就迷糊了。
刘雯丽那天晚上差不多12点50分才离开你的住所。这个钟点,即使对于一个她这种年龄的女人来说,也是太不淑女了。
你坚持要送她回去。
你们在走廊的时候遇到一位下夜班回来的高中部老师,由此引起了好奇的目光和背后的种种猜测。你男女关系混乱的种种传闻,开端也许就在这里吧。
(六)
你们在夜半无人的街道走着。寒风刺骨,刘雯丽一直在黑暗中泪水涟涟,湿漉漉的脸被风一吹,疼得像被刀子割一样。但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走到一处很黑暗的地方,发生了一件让你手足无措的事情。
刘雯丽突然一转身就扑进了你的怀里。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一头就扎进了你的怀里,并且紧抓着你胸襟的衣服失声痛哭了。
你惊讶了片刻,然后,你就伸开胳膊,轻轻地把她抱住了。
你用拥抱安慰着她。你柔声对她说:“不要哭。每个人早晚都要走这条路。大半夜的,你这样一哭,别人听到了,还不知道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刘雯丽在你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颤抖,但她哭泣的声音并不大,听了你的话之后,她更努力地把饮泣声憋在胸膛里。
你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没有再说什么。
你知道,这场哭,是免不了的。说什么,也都没有用。
(七)
那天夜里,刘雯丽回去以后没有睡着。
在路上,她曾经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家里说,什么时候对她说?”
你说:“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吧。”
你说:“让他们多快乐一些时候。”
你说:“这种事情谁也无能为力,就不要延长许多人的折磨了。死亡始终都是难免之事。像面对日常生活那样,去面对也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你们分开之前,刘雯丽对你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对我说。”
你说:“真高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当刘雯丽穿过厂门,朝自己的宿舍走去的时候,你在身后又叫住了她。
你说:“喂,有句话一直很想对你说。”
你说:“我知道欠你什么。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欠你什么。”
你说:“对不起,没法还给你了。希望你能够幸福。”
刘雯丽的眼泪再次迸流了出来。
她说:“你不欠我的。你明白我的心,我就很幸福了。”
她说:“谢谢你今晚曾经让我非常幸福。”
刘雯丽是最早知道你的病情的人之一。此后,她一直信守承诺,帮忙随叫随到。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擅自说过。后来,我们曾多次见面。她也一直没有对我说。而我也非常理解当时她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
她是很好的朋友。无论对于你,还是对于我。
(八)
第二天,我曾经问过你:“昨晚的电影好看吗?是说什么的?”
你当时就顿住了。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你进场之后就一直在睡着,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你思索该怎样合适地回答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神情。
于是我说:“一定不好看。那就不用说了。复述不好看的故事,对复述者来说,就是再经历一次痛苦。所以,我不要听了。”
我问:“雯丽姐喜欢看吗?”
你说:“她好像很喜欢。”
其实,你也不知道刘雯丽喜欢不喜欢。因为你一直都在疼痛和昏沉中。(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一章 鸡汤
(一)
第三天,我在训练场地见到了来看望你的刘雯丽。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
她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筒。
她对你说:“乡下亲戚过来,带了两只老母鸡,已经杀了的,也不能放。”
她说:“我家人少,吃不了这么多,带一点过来,你也尝一口吧。”
你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只黑母鸡的故事。
你打开保温筒看了一看。里面的鸡头翻着白眼。你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你努力把冲上来的酸涩压制下去。你拿起勺子,迟疑了一下。
刘雯丽说:“香不香啊?我做的。怕太油腻了不好消化,我用纱布把里面油星都过滤了,一共滤了五次,现在这汤应该是比较清淡了。”
你听了她的话,就不再迟疑了。
刘雯丽看着你用保温筒里面的小碗喝了两小碗汤,深感欣慰。她说:“剩下的你带回去吃吧。就着这汤,下点面条,晚上就不用自己做菜了。”
你说:“味道很好,你手艺棒极了。果然很清淡,只有鲜味,没有一点油腥味。”
刘雯丽看着你,笑了笑,但她的眼泪出现在眼眶里了。
当她离开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我。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问她:“雯丽姐,你眼睛怎么肿了?”
她说:“因为你们指导前天请我看的电影太感人了,害得我一边看一边哭。我回家以后啊,一想那个情节,就还是忍不住要哭。”
她说:“你说我傻不傻啊。结果就这样把眼睛哭肿了,到现在都还难看着呢。”
她说:“这种片子真是不能看。幸好你还没有成年,不能看。”
她说:“有些片子,还是不要知道情节,比较好。”
那天,我目送着刘雯丽走了出去。
她真的是因为看电影而哭的吗?我觉得不太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二)
训练之后,我看着你。
我说:“你现在喝鸡汤了?”
你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一边说:“人总是会改变的吧。难为她那么有心,为了做这筒汤,她起码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吧。不能让她觉得心意被辜负了。”
你说:“而且,我刚刚觉得特别饿,所以,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我说:“又没吃早饭和午饭吗?”
你看了我一下,你低头说:“吃了一点。”
我说:“以前你让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情,还记得吗?”
你说:“记得。我让你从此不要饿着自己,不要再因此而在我面前晕倒了。”
我说:“现在,也请你为我做到吧。饮食要规律,胃才不会觉得难受啊。越是不规律,就越是容易反胃。”
你说:“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会饮食规律的。”
你再次说:“放心,我会做到的。”
(三)
《金环蚀》这个名字从此就被我记住了。
在我思念你的日子里,这个名字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
在你死后第三年,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在当地一家电影制片厂的片库里托人找到了《金环蚀》的片子并且看了一遍。
为了获得这种专场放映的待遇,我分文不取地为他们打了半年的案头零工。
它的情节还是很不错的,也能让人感动,但是,好像没有那种能让人感动到哭肿眼睛,两三天还不消肿的魅力。
我看完片子之后,在那里的一片漆黑中独自坐了20分钟才能起身离开。
无数记忆的乱麻缠绕着我。
我的一生就总是这样的。
当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总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我总是生活在和你不同的时间里。
当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很久很久了。
(四)
你提着刘雯丽的保温筒回到住处。
你从里面捞起鸡的尸体。你看着它佝偻的身体和爪子,翻白的眼睛。你找了个纸盒,把它装起来。
你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倒了。
你拿了一把铁铲,提着纸盒下楼去,在附近的小树林里找了个地方,挖了一个小坑,把纸盒埋了下去。
你重新把浮土盖好,用铁铲把土压紧。
你深知,不久之后,你也将被如是掩埋,消失于大地之中。
所有的生命,都是生死之间的囚徒,最后,都会殊途同归的。
(五)
我总是面向一个“你”在抒情。
是啊。我总是在面向你的。就像面对我精神生命真正的源头。我灵魂自觉的开始。我心灵审视的发端。
你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代指,你也不是一种象征。你就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活生生的生命。
你曾和我呼吸一样的空气,和我享受一样的阳光,你曾和我分担同样的烦恼,你也曾和我分享同样的欣喜。
在我进入青春之前,生命里最黯淡的时刻,最困惑的时刻,最烦恼的时候,最阴暗的时刻,你是那个陪伴我同行的人,你是那个照亮我道路的人。你是那个用行动用温暖让我看到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人,你也是那个用忍耐用死亡指引我同时看到生命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人。
你还是那个在你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在你消亡之前巨大的痛苦里,试图用你已经很微弱的生命,告诉我,生命之外另有宏阔的天地,告诉我生活之外另有更深邃的真理的人。
你同时也是那个在死亡之前,给我留下许多救生绳索的人。
你给我留下了高雄这样的兄长和朋友的守护,你给我留下对写作的坚持不弃,你给我留下很多的书籍和艺术,你给我留下许多有关你的记忆,你还给我留下你一生的全部财富,虽然你当时的财富并不是很多。
你在生前就对我说了很多你想在死后让我听到的话。你知道我会记住它们,并且会在今后没有你的岁月里,反复地回想和品味它们。然后,我的痛苦就会因此而减轻,我就会越来越理解你的意图。
你就是这样使用你比我年长11岁的智慧和力量来帮助和引领我的。
是的,我就是在这样的引领中,在这样超越了死亡的引领当中,在这样逆转了时间的引领当中,逐渐地长大的。
我就是在不断追念你,和不断理解你的过程中长大的。
那就是一个追随和发现你的过程。
我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逐渐达到了和你一样的年龄。
这本书,就是对这个过程的记录。
它是为你而写的,也为所有的生命而写。
真诚希望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朝一日,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启蒙者,这样的引路人,指引给他们,那条超越生死的、甘露般的道路,让他们放弃拒绝和疑虑,跟随着向导,迈步前行。(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二章 商调函(上)
(一)
你披着一件外衣,在灯下写东西。
这些天的晚上,你都在做一件事情。你把你执教期间制订的训练计划、测试记录和技术指导日记等资料都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准备在你不得不离开工作的时候,交给汪指导一份完整而详细的记录。
你还针对我们每一位队员的技术特点和缺陷所在,逐一写了详细的分析报告,提出了你对未来训练的建议。你希望把这些报告移交给前来接替你的新指导,给他未来的训练,做一个参考。
你抱着一个热水袋,暖和着胃部,希望能缓解一下时时袭来的疼痛。疼得厉害的时候,你就在桌上趴着休息一会儿。等捱过这阵疼痛,视线重新能够正确聚焦的时候,就继续书写。
你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写着,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忽然,你听到敲门声。
你放下笔,也放开热水袋,披上外衣,有点困难地起身,慢慢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你看到周老师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
你吃了一惊。你披着的外衣,从一边肩膀上滑了下来。
你伸手拉住正要滑下去的衣服,然后你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说:“周主任?没想到会是您。”
你把房门完全拉开,你说:“快请进来吧。”
(二)
周老师打量着房间。
你递过一杯茶。你说:“不好意思,事先不知道您会过来,没准备什么招待您的。”
周老师笑着接过水杯。他端详着你。那种端详是亲切友好的。但你觉得他的眼神内敛而锐利。有一刻,你想到自己的父亲。
周老师的眼光触及那个热水袋。他看着你,问:“怎么?这房间晚上很冷吗?现在气温还好啊,不算很低。”
你说:“我有点胃寒的老毛病,晚上比较怕冷。”
“干嘛一直这样站着?”周老师说,“你也坐下吧。”
你犹豫了一下,在周老师对面坐了下来。
你说:“没想到能这样坐在您的对面。小时候常常听到您的传奇故事。”
周老师笑了起来,说:“大家都是同行,奉承的话也就不必说了,若说传奇故事,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啊。”
你说:“周主任是我自小以来心中的榜样。有什么事情,您叫我过去吩咐就好了,怎么敢劳动您这么晚上门来。”
周老师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就直截了当,长话短说吧。”
周老师说:“你先看看这个。”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你。
你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有一份文件。你打开文件看了一会儿。你抬头说:“商调函?博桑那边,想要调我去工作?”
周老师说:“这封商调函,昨天就到了我案头上,等着我审批。今天,博桑的校长也专门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请求我能够批准并促成此事。他还没有找你谈过吗?”
你说:“上次在博桑,他和我多次交谈,隐约表达过这个意思。我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没有十分当真。回来以后,他倒是没有和我联系过。”
周老师说:“你也看过这封公函了,他们开的条件很优厚啊,工资待遇,就是我们这边给不起的,而且,你如果肯去,不仅能够解决正式教师的身份问题,而且可以给你破格评职称。以他们在国家这项运动中的地位,请求这些破格,应该没什么障碍。可能他们认为,你看了这些条件,绝对不会不同意吧,所以,就没有特别征询你的意见了。”
周老师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博桑那边的校长很赏识你啊,他和老汪一样,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迫切希望我能帮忙做做成校长的工作,也做做你的工作,让你能顺利调去博桑工作。他说,他在博桑和你谈过了,你并没有坚定地说不同意。”
周老师说完,就看着你的眼睛。你再次感觉到那种锐利。
你说:“我的确很喜欢博桑。如果条件具备,我是希望能在那里工作的。但我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就只是想了一下,它是不可能变成现实的。“
周老师说:“可它现在就要变成现实了啊。”
他说:“本来想和老汪一起过来的。今天临时有事到了这个附近,一时念起,就自己顺路过来了。事先没有打招呼,唐突了,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便。”
你说:“哪里,哪里,为我的这点事情,还烦劳前辈您辛苦跑一趟。”
(三)
周老师:“你的资料我看过很多遍了,情况也还了解。这个忙,只要你自己愿意,我是完全可以帮的。”
他说:“现在情况你都了解了,我看,你也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爽快人,那么,你现在能如实告诉我你的想法吗?你同意不同意去博桑?”
你顿了一下,你摇头。你明确地说:“对不起,周主任,我不能去博桑。”
周老师说:“你上次跟我说,不想回到职业运动。可是,这一次,你去博桑,也是做校队的指导老师啊,和职业运动虽然有点间接的关系,但具体工作内容,和你目前所做的事情,并没有区别。你也不是本地人,在本地也没有家眷拖累,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吗?”
你说:“说起来,我真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您多次关心我的问题,给我种种发展的机会,照理说,我不该这样不礼貌地再三拒绝的。可是,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也不太方便明言,只能希望您,希望博桑的校长,能够谅解。作为后辈,能一再得到前辈们的厚爱,我内心十分的感谢。”
周老师继续看着你。
你停了一下,继续说:“不管怎样,我知道这都是很失礼的,我真诚地恳请前辈们的原谅。”
周老师看着你脸上的表情,他说:“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可以说,一次比一次更为熟悉。我可以再直接一点吗?”
你说:“当然。”
周老师说:“是不是正如传言所说的,因为你爱上了唯心,留恋和她的朝夕相处,所以,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她?”
你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你看着周老师。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看。你们这样对视了数秒钟。
然后,你说:“我,我没想到您会这样问。”
周老师不说话。他等着你说下去。
你对这个问题显然感到意外,但你的平静并没有被扰乱。周老师觉得,你虽然吃惊,但并没有慌乱。你心里的某种东西一直很安定。你只是困于表达某种歧义甚多的东西,但你并没有什么希望覆藏遮盖的。
他期待地看着你。然后,他听到你说:“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你迎视着他的目光,说:“如果要最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是的,我不想离开她。现在尤其不想。”
你说:“我的确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她朝夕相处。”
你回答这个问题的速度和方式,给周老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三章 商调函(下)
(一)
周老师说:“很高兴听到你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周老师说:“你知道博桑对国家、对这项运动意味着什么,对吗?”
你说:“我明白。”
周老师说:“每个公民,对于国家的光荣都负有责任,对吗?”
你说:“对的。”
周老师说:“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人生活,对你或者唯心都没有恶意,你能理解吗?”
你说:“我理解。您对我们都很爱护,都很成全,也很宽容。”
周老师说:“那么,我能更坦率一点吗?”
你说:“请说。”
周老师说:“你明白做老师的,有一个界限,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越过的吗?”
你说:“我知道。”
周老师说:“扪心自问,你越过了吗?”
你说:“越过了。”
周老师说:“越过之后,作为这件事里面的成年人,你采取过什么措施来控制自己,控制事情的发展吗?”
你说:“我也诚实地告诉您吧。我想离开这里,也不是一天了。事实上,从第一天感觉到可能会有这种麻烦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想要离开。”
周老师说:“现在,不就是离开的最好机会吗?自然而然地顺着这封商调函离开,名正言顺,不会引起任何流言蜚语和议论猜测。分开一段时间,不是对你们两个都好吗?”
你说:“之所以一直没能离开这里,实在是有几个原因:第一,老汪找个助手也不容易,我这样突然地一走,他这边又要陷入忙乱,他帮了我这么多,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兼顾一下老汪的需求;第二,我无法战胜您所提到的那种留恋。很惭愧无法战胜它。第三,是因为,我不能确定就此离开,是否对唯心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想伤害她,不想让她难过。”
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有种感觉,以前什么时候,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也断然离开过。但那一次的离开,却似乎给她造成了深刻的痛苦。”
你说:“每次我想到离开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强烈的内疚。会有个声音在心里反复呼吁,留下来吧。留下来,才是对她更好的。”
你说:“我心里一直很矛盾。抉择困难。”
(二)
你停住了。你看着地面。周老师感觉到你内心的波动。
你闭上了眼睛。你的身体在椅子上摇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周老师问:“怎么了?”
你有一会儿无法说话。你伸手抓过热水袋,按在胃部。你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看着地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周老师站了起来,他看着你开始发青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你在生病吗?你觉得不舒服吗?”
你说:“没事的。胃有点不舒服,暖一会儿就好了。”
你说:“对不起,听起来,表述得挺错乱的。但我,只能,用语言解释到这个程度了。”
你再次不能说话了。你弯下腰去。热水袋从你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
你失去了对呼吸节奏的控制。
周老师看着你无法隐藏的痛苦的样子,他说:“胃很痛吗?你需要到床上躺会儿休息下吗?”
你看着周老师,他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你感到汗水流进了眼睛,你很想躺下,但是你根本动弹不了。
周老师说:“放松点,我帮你。”
他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正在生病。如果知道,我今天不会过来问你上面的那些问题。”
他说:“没关系,别管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来,搭住我的肩膀,把胳膊给我,你慢慢呼吸,慢慢地站起来。”
他说:“你手边有可以止痛的胃药吗?如果没有,你躺下以后,我这就出去帮你到药店买。”
你很想对周老师说“不用麻烦您了”,可是,你痛得委实是语难成句。
你咬紧牙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你强令自己不要发出任何的声音。
(三)
“是这个吗?”周老师从你躺靠着的枕头边翻到一个白色的药瓶。他把瓶子给你看。
你汗如雨下,困难地点头。
周老师把药倒在你手心里,又递给你水杯。
你控制不住牙齿的颤抖。牙齿轻微地磕碰着水杯的边缘。
周老师说:“慢一点,慢一点。”
你松开水杯,失去力气地重新倒回枕头上。一种微微的甘甜在胃脘里散布开来。你感觉到自己紧绷着神经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你觉察到自己满脸都是汗珠。
周老师把干毛巾递给你,说:“怎么样?吃了药,感觉好点了吗?”
你接过毛巾,你点头。你慢慢擦掉脸上的汗珠。
周老师转动着手上的药瓶,仔细看着上面的说明。
你闭上了眼睛。你知道,周老师也将是知情人了。这件事情,越来越隐瞒不住了。
周老师的眼光从药瓶上抬了起来,他吃惊地看着你。
他说:“这?这是晚期癌症的用药?是吗啡类药?”
你虚弱地点头。
周老师的脸色变了一变。他再次看了那药瓶一会儿,他说:“确诊了吗?老汪知道吗?”
你再次点头。
周老师说:“成校长呢?”
你摇头。
周老师问:“那个,小女孩呢?她知道吗?”
你摇头。
周老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能答应博桑方面的吧。”
你点头。
周老师恍然,他痛惜地说:“我明白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真的很抱歉。我今天真是不应该这样突然来造访的。”
力气逐渐回到了你身上。
你微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早晚都是会知道的。”
周老师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实在是太遗憾了。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才华......我觉得很难过。”
你说:“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谢谢前辈今天帮忙照料我。”
你说:“很抱歉不能去博桑。您还记得以前在训练场我跟您说过的话吗?这儿就是我的终点,我哪里都不会有可能再去了。不管我答应去哪里,我都没有命再去了。所以,大家都是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有实际上的损失的。”
周老师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当时不明白,你对我说,你以后自然明白。”
周老师说:“你放心,博桑的事情,我来向那边的校长解释,你安心养病,这些事情,我和老汪都会帮你料理好。不管诊断是怎样的,你始终还是要积极治疗,不要放弃希望。如果可能,我觉得,你们还是早点让成校长知道比较好。”
你点头。你说:“谢谢。”
周老师说:“对于那个女孩,你有什么打算吗?”
你说:“她也会慢慢知道。我相信,虽然她还很年轻,但她也会坚强。我会帮助她。”
周老师点头。
他说:“是的。她也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我也相信她。这力量,有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你的。”
他说:“你很棒。不仅是技术上。你,名副其实,很强。”
你笑了笑,你微弱地说:“过奖了。”
(四)
你的葬礼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汪指导都不能从低迷的情绪中振作起来。
周老师知道之后,有天晚上专门去汪指导家里看他。
他们在一起喝了酒,聊了很多。
周老师把那次拜访你的情况对汪指导说了。
他说:“人老了,大概心肠就会变得坚硬起来了。”
他说:“现在想起来,我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地盘问他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呢。”
他说:“我碰到他心里最疼痛的地方了吧。”
他说:“在他身体那样疼痛的时候。”(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四章 艰苦战斗(上)
(一)
正如你所说的,我也会慢慢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疼痛发作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你也越来越难掩饰住病情的发展。
那天,训练结束后,我看到了你第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当中孤军奋斗的艰难困苦。
你的对手是你不能打败的东西。我们全都不是它的对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资格战斗。只要我们在坚持,我们就在战斗。
当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当我的手碰触到你的肩膀的时候,我也就走进了你的孤独的战斗。你此前一直将我隔绝的,那种战斗。
我身为凡人,几乎无法帮助到你的,那种战斗。
(二)
那天,完成了规定的训练动作后,我照例先去收拾枪械,更换衣服。等我收拾完毕,来到你办公室门前的时候,看到s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和s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但是,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的,你并不在里面。
我问s:“指导人呢?”
s说:“他刚突然说今天结束了,然后就出去了,他没和我说去哪里。也许是去卫生间了吧,或者临时有什么急事?要不,你等一下?他应该还会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很不安。我说:“我去场地看看。”
s说:“今天作业好多,我先走了啊。明天见。”
我点头说:“明天见。”
我在场地各处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你的身影。于是,我又回到了指导办公室门前。
我发现门再不是虚掩着的了,它已经关上了。
我拧了拧门把手,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上。于是我敲门。我说:“指导,我来了。可以进来吗?”
里面没有动静。我再次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应。但是,我仿佛听到里面有什么发出嘎拉一声脆响。你在里面吗?
我迟疑了一下,把门轻轻地推开。
房间的灯刚刚还是开着的,现在却被关上了,室内光线昏暗。
我在晦暗的光线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你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里。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指导?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说:“这灯怎么了?坏了吗?指导?我可以开灯吗?”
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答。
(三)
你刚从卫生间回来,你刚刚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呕吐。
那一刻,你正处在你生平感觉到的最剧烈的疼痛当中。它在你和s谈话的过程中发生,逐渐上升到肆虐狂暴的顶峰。它比你之前忍受过的疼痛强烈千百倍。
它一下子就揪住了你的意志,并且把它狠狠地摔向一架陡峭的楼梯下。
你在不断的翻滚当中,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跌落。
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跌落。你虽然很想抓住什么,但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住。
你在一阵比一阵更厉害的剧痛袭击下,心神散乱,恹恹无力,你无法再让自己继续处在谈话中。
你只得匆匆结束了对s的辅导。你挣扎着去了卫生间。你在那里呕了整整一池的血块。你看着那些黑色的血块。你打开水龙头,让流水把它们都冲进了下水道。
你直起腰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站在飓风中心的一只小舢板上。你被摇晃得头昏眼花,你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平衡。
当你终于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回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时,你觉得室内雪亮的灯光像箭雨一般朝你的眼睛射了过来。你觉得千万支利箭片刻间就密集地命中了你的眼球。
你不得不闭上眼睛,你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你摸索到了控制电灯开关,你按了一下,你让自己陷入了黑暗当中。
然后你就被剧痛彻底攻陷了。
你无法保持站立。你扶住办公桌的边缘控制着自己想要就此滑倒在地的愿望,你跌坐在椅子里。
剧痛像雪崩一样从高处溃决而下。它们劈头盖脑沉重地砸压在你的身上。你被吞没和埋葬了。
有一刻,你除了剧痛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痛得双手在桌面上直抓,恨不能把手指深深地抠入桌面里。
你抓到了一只铅笔,你用力地掰着它。它很快就在你的力量下嘎拉一声断裂了。
可怕的疼痛达到了令你分崩离析的程度。
你开始全身直冒冷汗,就连摇晃一下也觉得犹如万箭穿身。你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你完全失去声音了。
(四)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旁。
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你心里着急,你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站起来,可你的反抗立刻遭到疼痛的一拳重击。你觉得整个肋骨一下子塌陷进去。
你全身的力气立刻消失了。你不能再反抗地软倒在桌面上。
你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我在碰触你。
你感觉到我的慌乱。
你听到我在问你:“指导,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你说话啊?”
你感到这些景象和声音来自明亮的水面上方,而你正在向漆黑一片的水下沉没。你觉得周围的一切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就在你的意识快要熄灭的时候,就在我被惊慌捉住,声音里带着哭泣的时候,那只掐住你意志咽喉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就彷佛它从未想到会遇到抵抗,但却遇到了你一声不吭的顽强抵抗。它对此感到震惊和意外,它一时不知怎么对付你。于是,它突然之间就扭头走远了。
就如同你不久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生生拽入地狱一样,现在你又被一股同样巨大的力量突然从地狱里推了出来。
你一下子跌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你一下子跌回你的身体里。你一下子跌回了那张靠背椅上。你也一下子跌回了自己的声音里。你听到自己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你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
许多粗大的绳索从你身上的各个关节上松散开来,它们像不知从何而来一样,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殊死搏斗突然结束。你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疲力竭。你感到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酸痛不已。你支撑着自己离开了桌面,你无力地仰靠在椅子的长靠背上,你虚脱地微微喘息着。你满脸是汗,一些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你的脸颊滑落。你全身的内衣都已经湿透了,它们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那天,你就这样靠在那里,大约有10分钟都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周围很黑暗。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从来没有看到你这样疲惫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