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麻雀(上)
(一)
放电影的第二天晚上,全队的活动是:在大礼堂里集合,听当地的一位老红军讲长征的故事。
汪指导带着小车司机去接那位老红军时,你和基地的魏老师、小刘老师负责在礼堂维持秩序。
在等待老红军到来期间,我们在小刘老师的指挥下,开始分组拉歌。歌声一阵一阵地在礼堂里回荡着。
这位魏老师,枪法也是非常了得,曾经也是职业运动员出身。他的业余爱好是钓鱼和打鸟。每天清晨,同学们都常见他提着汽枪在树林里找鸟射杀,串成一串,提回家下酒。鸟儿瘦小无肉,其实没有什么可吃的。
有的鸟被打落下来后,并没有完全死透,被放在开水里褪毛时,会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让人不忍相闻。
魏老师很倾倒于你的枪法,他曾数次邀你早上一起去猎鸟,你都找了托辞委婉推拒了。这时候,闲着无事,你又站在身边,魏老师便再次约你。你再次找了个理由婉拒了。
魏老师说:“你枪打得这么好,却不从事竞技运动,也从来不用它打活物,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宝刀深藏,太可惜了吗?”
你笑了笑,说:“有用的。”
你说:“练习射击,可以训练高度的精神专注,从而帮助我们及时发现,并,快速击倒内心的空虚和怯懦。”
你说:“真正的射击,要打倒的标靶是在里面的,不在外面。”
魏老师若有所思地说:“在里面?不在外面?”
他说:“学射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你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同学们当中起了一阵骚动。
你和魏老师都闻声向那个方向看去。
(二)
正当我们在室内唱着歌,等待故事会开始的时候,有一只小麻雀仓皇地从窗子外面外面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落在我身后的周建头上,周建发出一声大叫,随即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男生们纷纷站起来追捕那只麻雀。
小麻雀惊慌失措地在室内一阵乱撞,扑扇着翅膀想从追捕者们手里逃出。但是,它看上去好像受伤了,有一边的翅膀仿佛是折断了,飞不了多高就很快落下来。
最后,它精疲力竭地掉落在窗台上。
你看到男生们向它扑了过去。你说:“不要伤害它。”
你朝那个方向走去。
可是,还是太晚了,周建一把把它抓到了手里,他喊道:“我抓到了!抓到了!”
在一片喧闹声中,很多同学凑过去看那只麻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周建说:“它的脖子已经折断了。”大概是大家拥挤的时候,周建不小心使劲太大了。
随后,我就看周建在人群中满脸笑容地学着麻雀折断脖颈之后歪着头的那种样子,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我悲伤地看到那只很小的麻雀,头歪歪地、翅膀摊开着,软绵绵地被握在他的手上。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高兴呢?
为什么大家不会感到悲伤?
这时,你已经走了过去。你分开人群,走到周建的面前。
你对周建说:“把那只麻雀给我。”
你环顾四周说:“大家都坐回自己的座位去。不要喧哗,继续唱歌。”
男生们四散离去,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宋看着你手里那只死去的小麻雀,悲叹了一句:“好可怜,这么可爱的小鸟。”
你低头看了看小麻雀,检查了一下它,它确实已经彻底断气了。
你轻轻提起它受伤的翅膀看了一下,发现那上面有一个被气枪洞穿的伤口。
是魏老师的气枪。这是一只早上被魏老师射伤的小鸟。
它在挣扎中度过了怎样的一天,但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得到救护。
你抿了抿嘴唇。你再次说:“大家继续唱歌吧。”
你把那只小麻雀握在手里,走到礼堂门口。
魏老师看你走了过来,说:“那麻雀呢?给我下酒吧。”
你没说话。
魏老师说:“它反正死了。”
你说:“它太小了,没什么肉。”
魏老师说:“可是,它本来就该是我的猎物,我记得早上把它击落了,我在树丛里找了半天,没找到。”
你说:“送给我吧。”
你说:“可以吗?”
魏老师笑了笑:“你没有吃过麻雀吧?炸麻雀很好吃的。你可以试试。让大师傅帮你弄一下。煮汤也很营养。”
你说:“谢谢了。”
魏老师说:“觉得好吃了,下次跟我一起去打鸟啊。”
你笑了笑。
就在这时,场内响起了一阵掌声,原来是汪指导扶着那位老红军走进了场地。
魏老师和小刘老师赶紧地迎了上去。
在一片掌声中,我看到你握着那只麻雀,悄悄地转身走出了侧门,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三)
“指导,你不开心吗?”故事会散了,同学们纷纷走出礼堂。
我紧赶几步,和你走在一起。我看着你的神情,问你。
你说:“没有。”
我问:“那只小鸟呢?”
你说:“我把它埋在那边的树林里了。”
我看着你。
你低头说:“如果我快一点过去,也许就能救到它了。它只是翅膀断了而已,并不致命的。”
我说:“麻雀性情很急躁,就算及时过去了,也不一定能救到它。它可能还会惊慌逃窜的,会撞在玻璃上。”
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飞进来过一只麻雀。我看着它从南边的客厅外疾如星火地飞了进来,像飞逝的流星一样,一头撞在北边的窗子玻璃上,发出很响亮的砰的一声,然后,它随之像一块石头一样垂直地落了下去。当时,我心里一惊,急忙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但就在我起步的时候,那只麻雀又从地面上飞了起来,<再一次惊慌失措地撞向北边的玻璃,然后又是碰地一声,再次落了下来。”
我说:“我能感觉到那一刻它心里的极度惊惶和孤注一掷的那种绝望。”
我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进我家房子的,又在这些玻璃的丛林里面迷失多久了,受了何等的惊吓,以致于如此的亡命,连让人帮忙它出去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我说:“再次落下的麻雀,掉在了纸篓当中。我走去看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它在我的注视下,圆睁双眼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我的面前变成尸体了。”
你静静地听着我讲这个故事。
我看着你说:“指导,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的。”
我说:“你别难过。”
你看着前面的路灯。你说:“好。”
虽然你说着好,但是,我知道,你依然在感到难过。
我也感到很难过。(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一章 麻雀(下)
(一)
那天,故事会散场之后,我们一起沿着路灯通明的道路,穿过基地的训练场地,返回宿舍。路上,我给你讲了一个麻雀的故事。随后,你也给我讲了一个。
你说:“看到魏老师,我就想起我的姨父。他也是一个打鸟的爱好者。”
你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有一天,姨父来家里做客,他带了一支气枪。我一直都很着迷他那把气枪,有时候他心情好,就会带着我在院子里打一下可乐罐玩,有时候不开心,就不让我碰那把枪。”
“那天,他和爸爸一起,扛着气枪出去,回来的时候,姨父手里提了一串小麻雀,它们的羽毛还没有长全,还没有自己展翅飞翔的能力,大概是从窝里被掏出来的。”
“姨父很高兴地对我妈妈说:我们中午有下酒的菜了。妈妈出来,把小麻雀提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听了以后,让人觉得心脏都快冻结了。他们在厨房里,把这些小鸟用开水烫死了,以便可以很容易地去掉羽毛。”
“我听着那种叫声,呆坐在门口,觉得心里堵得慌。”
“后来,又过了一会儿,我家窗外来了一只大一点的麻雀,它不断地撞击着窗栏上蒙着的金属纱窗,不断地发出哀哀的叫声。”
“妈妈说:那一定是觅食回来的老麻雀,来找它的孩子们了。那只大麻雀在窗外努力了大约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吧,年代久远,我不太不记得了。它在外面折腾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有千万根针在刺着心脏,整个心脏都变得千疮百孔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良心,什么叫作天良,什么叫作良心的折磨。”
你说:“午饭的时候,妈妈递给我一只小碗,里面躺着一只死去的小麻雀,光光的脑袋就是那样歪斜着,我只记得它非常瘦小,几乎一点肉也没有。实际上,吃它根本就不能让肚子饱起来。所能释放的味道,看上去也如此缥缈。为什么要吃呢?”
你说:“最后,我也没吃那只麻雀。因为恐惧,我恐惧它最后的叫声,恐惧它的妈妈在窗外的叫声,恐惧它被煮熟的,无毛的脑袋。”
“姨父看着我不动筷子,便说把那只麻雀拿给我爸爸吃算了。他说,这傻孩子真没福气,这么好的东西消受不了。他对我说,麻雀的味道很鲜美,肉是非常嫩的。”
“姨父走了之后,妈妈悄悄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吃那只麻雀。我说,我不喜欢吃没有吃过的东西。妈妈说,我知道,你是心里不忍,妈妈知道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
你说:“我看着妈妈。她对我是那么关爱,我若擦破一点皮肤,她都会心疼得要死,都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可是,她却在厨房烫死了那些小麻雀,让小麻雀的母亲在我们窗外那么凄惨地号叫。她为什么不觉得有良心的愧疚呢。但是,这些话我都藏在心里,一个字,也没有敢对妈妈说。”
“我只对妈妈说,那些都还是很小的麻雀,刚刚出生不久,几乎都不会飞,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一眼。妈妈就说,儿子啊,你是童话书看多了。高级的动物吃低级的动物,这就是自然规律。这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不吃低等动物,我们人类怎么生存下去呢。”
“我就问妈妈,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一种更高等的动物,他们把我也当面抓走去吃了,妈妈您会伤心吗?妈妈听了,就说,你这孩子,我们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就是最高等的动物了。我说,如果是外星人抓走我呢。妈妈就在我脖子上敲了一下,说,胡思乱想,你在哪儿见过外星人了。妈妈说,不吃麻雀也随便你了,可不要给你爸爸听到这些胡言乱语,不然,可不是轻轻敲打一下你这么简单。”
你说:“那次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窗外又来了一只麻雀,应该是那些小麻雀的父母。它们在我家窗外悲号了好多天。最后我爸爸生气了,拿起我小时候玩的弹弓枪,朝它们吱呀乱叫的方向射了几发弹弓。它们知道人类已经起了杀心,再不走就是说死路一条,于是,就深怀着恐惧和不舍,一边悲啼着,一边飞离了我们家。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了。”
讲完了这个故事,你说:“心心,我知道,你刚刚在想,小鸟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的同学还觉得那么开心,而不是像你和小宋那样,感到很悲伤。”
你说:“但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从小就被父母告知,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我们随意处置低等生命的生死,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观点的熏陶。慢慢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观点是他们自己的。然后,终其一生,他们就会捍卫这个观点,排斥其他。”
我听你这样说,心里觉得说不出的悲凉。
我说:“凶残和冷漠,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吗?”
你说:“不是。我一直相信,善良和温暖才是人类天性本有的部分。而凶残和冷漠,是人类迷失了天性才会有的。
(三)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
我说:“指导,听说中国过去有段时间曾经发动全民打过一阵麻雀,是吗?”
你说:“是的。我父母那时都有参与。他们拿着铜盆,一路不断地敲,把麻雀惊扰到飞出来,然后再用枪打。那个时代,培养了一大批打鸟的爱好者和吃鸟的爱好者吧。”
我说:“可是,为什么要全民如临大敌地对付这些小生命呢?”
你说:“因为,当时的研究结论是:麻雀是害鸟,会吃掉农民辛苦种出来的粮食。这个结论,得到了当时的领袖的肯定。可是,时间又过去了一段之后,不同的结论出来了:麻雀好像还是益鸟。因为大量的解剖发现,它其实更多地是食用影响粮食产量的昆虫。所以,全民打麻雀的运动,就慢慢停了下去了。但,在此期间死去的麻雀,都已经死去了。究竟死掉多少麻雀,大概,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吧。当时,参与行动的人口,大约也有2个亿以上吧。”
我说:“身为渺小的生灵,命运真的很悲惨。”
你说:“是啊,很悲惨。”
(四)
你站了下来。你看着前面渐渐拉远距离的人群。
你说:“心心,要不要去看看那只小鸟埋葬的地方。”
我点头,我说:“我正想去看看它。”
你拉了我的胳膊一下,你说:“这边走,跟我来。”
我跟着你,离开了有路灯的水泥路,走上了侧旁的小径。
(五)
我们并肩站在小树林里,面对着一个迷你的小坟茔。
你说:“就在这儿,也许,它以前就住在这些树木之间。这儿,也许就是它的家园。”
你说:“我擦干净了它身上的血迹,把它的翅膀和脖子放好,用一块眼镜布包着它,放在眼镜盒里,然后把它埋在这里了。”
我看着那小小的坟茔,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眼泪从我眼里滚落下来,掉在小小的坟茔上。
你看着我的眼泪。
你说:“它会谢谢你的眼泪的。”
我说:“也会谢谢你的安葬。”
我说:“希望它来生能托生到更好的地方,不要再做卑微的生灵了。”
你说:“希望所有卑微的生灵,都能托生到更好的地方,不再受到伤害,也不再伤害其他。”
我看着天上的星河,说:“不知道,在宇宙之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你说:“一定有的。就像有黑暗就有光明,有黑就有白,有不完美的世界存在,就一定有它的反面存在。”
你也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你说:“一定有完美的世界存在。就在时空当中。”(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二章 铁路惊魂(上)
(一)
高山基地的集训结束后,我们乘坐一辆大客车返回城市。
一路上大家都在情绪高涨地唱着歌。
大家唱了一首又一首。刚开始还是唱的比较正统的歌,慢慢地就唱起了流行歌,开始还在唱国内的流行歌,慢慢地就唱起了港台和国外的流行歌。
当客车经过一大片长满荷叶的水域时,男生们正在放声高歌着“我们是快乐的单身汉”。当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公路,迫使客车不得不停下来等它们经过完毕时,男生们已经在咆哮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了。
汪指导和你坐在车子最前面靠近车门的地方。我坐在你们后面一排。
当男生们开始唱“baby,baby,lovememore,marrymetomorrow”时,汪指导脸上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他对你说:“这些小子们好像太疯了。你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啊?”
你笑着说:“唱唱歌而已,没什么问题吧。”
汪指导有点犹豫不决地说:“这个年纪唱这种歌,还是不太好吧?”
你看着汪指导笑着说:“不是一直在呼吁不要采野花,走正当婚嫁渠道嘛。”
汪指导看着你,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不注重思想品德修养。”
你看着汪指导的神情,再次笑了起来。你说:“那么,我变成坏人了吗?”
汪指导压低声音说:“我看,离着也不远了。”
鸭子的仪仗终于路过完毕了。客车又重新启动起来。
你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汪指导的肩膀。你说:“好,我接受批评,我去给大家发点水喝,一喝水,他们自然不唱了。”
(二)
你走了过来。你把瓶装水递给我的时候,客车正在拐过一个大弯。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声音,猛地急刹住了。
因为刹车太急,又刚完成转弯,全车的人一下子都前仰后合起来。
你猝不及防,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撞到了我的身上。
你的额头重重地在行李架下面的扶手上碰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响。
我“啊”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我刚站起来就被你一把按在座位上了。
你说:“大家都坐好,不要乱动。”
然后,汪指导和你都到了前面的驾驶室,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机指着前方说:“前面有很多警察和路政。他们示意我们停车。”
隔着前方的大玻璃,我看到果然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朝我们走来。
更前方的位置,已经停了不少的车,其中有几辆长途客运车。车上的乘客已经纷纷下来。许多人急急忙忙地朝前走,好像赶着去看什么。
汪指导和你赶紧下车,迎着那几个警察走了过去。
我在车上看到你们在彼此交谈。
那几个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前面的方向。其中两人佩戴着“铁路公安”的标识。
过了一会儿,你和汪指导都回到车上来了。
你从座位上拿起你的上衣,你说:“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汪指导点点头。
汪指导对我们说:“前面有个铁道岔口,出了一起交通事故。现在正在处理中。交通暂时被封闭了。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汪指导对你说:“如果前面堵车很多,一时不能放行,那么我们就需要倒回去绕路走。”
你说:“嗯,希望不要绕路。绕路的话,我们中午就到了不了家了。”
汪指导说:“大家耐心地坐在车上等。一会儿就知道前面的情况了。”
你穿好上衣准备下车的时候,你看到我盯着你的额头看。我满眼睛都是想要和你说的话。
你看了我一秒钟,你在迟疑中。
这时,s突然站起来说:“指导,我和你一起下车吧。”
汪指导说:“同学们都坐在车上别动。不要走散了,不然突然要开车通过了,就集合困难了。”
s大声地说:“报告汪指导,我是,我是,我是…….”
汪指导说:“搞什么鬼?”
s身子一挺,大声地说:“报告指导!我要尿尿,早就憋不住了。”
车上的男生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女生们也都红了脸,偷偷地发笑。
汪指导无可奈何地看着s,说:“好吧,那你跟着指导下去吧。”
s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地说:“汪报告指导。”
汪指导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我有点晕车,能不能下去透透气。”
汪指导看了我一会儿,想起我去溪源野训那次坐车时的脸色,他踌躇了一下。
你说:“就这样,我带他们两个去吧。我会小心他们的安全的。”
汪指导看看你,又看看我,又看看s。
他说:“那好吧。你们快去快回吧。”
(三)
走到车上的人看不见的地方后,我们三个人站下了。
你说:“好吧,现在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下车?”
s回答说:“因为唯心看上去有话要对您说,可在车上不方便说,我帮她一下。”
你看向我。
我怔怔地看着你的额头。你发现我的神情有点古怪。
你问:“怎么了?想说什么?”
我说:“指导,你的额头。”
你伸手摸了一下刚才撞到的地方。你觉得一阵疼痛。你转脸问s:“我额头怎么了?”
s说:“青紫了一块,好像肿起来了,肿得有点高。”
你转过来对我说:“没事的。回去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
我用迷惑的眼光看着s。
s说:“嗯?我说错什么了?”
我惊讶地对s说:“你没有看到吗?”
s说:“看到什么?”
我说:“指导的额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带图案的印记。”
s大吃一惊,再次看了看你的额头,然后他断然说:“没有啊。就是肿了一点。”
你问我:“什么图案的印记?”
我说:“是,是,是,就是......”
我感觉呼吸困难,心脏一阵紧缩。
你看了看我的表情,你说:“我知道是什么了。”
s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们,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的脸色变了。你说:“有没有镜子?”
你看着我们两个。我们摇头表示没有带镜子。你用眼光在周围寻找。你看到一辆停在那里的卡车。你走了过去。你蹬上踏脚板。你和司机说了点什么。我看到你对着卡车的后视镜看。你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你下来走了两步,又朝卡车走去,再次踏上脚板,你又对司机说了一句什么。司机显然给了你一个否定的回答。然后你转身跳了下来。
你有点神思恍惚地重新回到我们面前。你脸色发白,好像被什么力量慑住了心神。你就这样站了半分钟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的神情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于是,我叫了一声:“指导?”
s也叫了一声:“指导?”
你抬眼看了看我们,你看我们的样子好像身在梦中。
又过了差不多半分钟,你才恢复过来。
你问s:“你真的不能看到什么?”
s非常仔细地盯着你的额头又看了看,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问我:“你看到的,是那个护身符吗?”
我点头。
你说:“我刚刚也问了卡车司机。他也只能看到青紫,看不到那个图案。”
你说:“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吗?”
s迷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看到什么?什么护身符?”
你没有回答他。
我也没有。
那天,你母亲的护身符就这样再次显现在我们当中。它是来向你示警的。它是通过我们即将要看到的事情来向你示警的。它要再一次按照你母亲的心意履行保护你的职责。
我们两个都看到了它的显现。
但我们两个都没有明白它要对我们说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三章 铁路惊魂(中)
(一)
护身符印的再度出现,在我们心里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它令你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是在做什么。
但你始终就是你。最初的震惊过后,你冷静理智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你想起了我们下车是要做什么的,你也想起了车上的人正在等着我们回去作出决定。
于是,你镇定了一下自己,你决定把这件不能解释的事情暂时搁下。
你从身份的游移和记忆的模糊中把自己拔了出来。你又回到了身为老师的你。你又把你的使命和责任重新担了起来。
你拍了拍深陷迷惑和混乱中的我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同样深陷迷惑和惊讶中的s的肩膀,你说:“好了,这事我们先不去管它。”
你对我说:“我很好,我没事,那个图案的印记,我觉得不会伤害我。别人也不能看见。所以,就让它去吧,现在不要再想它了。车上的人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你说完就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在你的期待当中对你点了点头。
然后,你说:“现在我们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
我们经过了停在前面的许多车辆,我们这才发现被堵住的车队已经这么长了。
我们经过了差不多120辆各种型号的车,才终于看到了一个铁路的岔道口。
岔道口附近停了很多警车,还停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的后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车顶上的标识灯闪闪发亮。
在离开岔道口不远的地方牵起了一根隔离线。不少人拥挤在那根线的后面。站在后面的人都在踮起脚朝里面看。一些窃窃私语在人群里浮动着。
你看到救护车,心里产生不好的感觉,于是你对我和s说:“你们两个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s看着那边的大阵仗,吐了一下舌头。他说:“肯定是出了一个大的事故,也许还有人受伤了。”
他说:“该不会是两辆货运列车相撞了吧?”
他这样想着,好像有点兴奋了起来。这种场景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心里开始想着第二天的报纸和广播上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他心里想着,那时他就可以作为现场目击者而被大家包围了。
就在s有点想入非非的时候,我看到你瞪了他一眼。你的这一眼立刻就让他清醒了。s再次对你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
你说:“你们两个不要走散了。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三)
你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之后,我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抓住了。
我感到不能忍受。我忍不住要朝你的方向追过去。
s一把拉住了我的手。s说:“指导让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不能去。”
我说:“我得去!我不能在这里!”
s说:“不行,那边可能会有死人。”
我说:“你不明白!我必须得过去。”
我说:“我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知道那件事情一定和我有关。”
我说:“我必须去看看那件事情。只有看到,才可能知道它到底哪里和我有关!”
我对s说:“既然你帮我下了车,就求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去看看吧。我只看一眼就回来,指导不会知道的。”
s心里本来也就很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听我这样恳求以后,他也犹豫了起来。
他想了一想,然后就做出了决定。
他说:“那好,我陪你去吧。”
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违反了你的命令。
我们两个就这样一起奔向了出事的地点。
(四)
那天,我是三个人中最后知道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我并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貌。因为你和s把我挡住了,所以,我也就没能完整地知道护身符想要告诉我的全部事情。
我和s离开你让我们等待的地点后,就一前一后地钻入了隔离线前围观的人群。
我在穿越人群的时候,听到有人叹息说:“太可怜了。”“是啊,太悲惨了。”
有人在议论说:“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这样一条路呢。”
有声音说:“听说是殉情呢。”
我一边想着你的额头,一边听着这些事情,心神一乱,转眼s就不见了。
我在人群中用眼光找了一下s,但没有看到他。
于是我就独自设法向人群的前面挤去。
在靠近人群的边缘时,我突然看到了s的背影。我看到他奋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他在人流的缝隙里闪动了一下,然后就被遮挡住了。现在他应该已经站在隔离线的旁边了。
我叫了一声s的名字,也朝那个方向挤了过去。几分钟以后,我也成功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当我看到隔离线的时候,从侧面看到s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他的脸上写满惊愕与恐惧,他好像是被什么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突然之间,他看到了我的出现。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就朝我这边扑了过来。
他拼命地向人群里推我,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心心,回去!回去!你不要看!”
但是他已经说晚了。我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点点现场的情况。
在人与人的夹缝里,我看到隔离线后大约五六米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整个人。我只看到一个人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一小部分。这条胳膊和这条腿用一种不寻常的姿势组合在一起,好像这个人的身体在做着奇怪的扭曲。我看到这个组合的第一眼就在暗自纳闷他的身体应该怎样摆布才能做到这样组合。
但随后,我就惊恐地认识到:这是一条死人的胳膊和一条死人的大腿。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脏又是一阵抽搐的紧缩。
从衣着上看,这个人应该是一个男人。从袖子上看,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中式上衣,从裤腿上看,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中式裤子。他的袖子和裤腿都向上翻着,露出了一些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
那些肌肉的颜色非常苍白,毫无血色地死气沉沉,让人看了立刻联想到肉铺里那些盖着蓝色检疫章的猪肉,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在溪源基地的值班室里做过的那个噩梦,那些没有皮肤、肌肉纤维暴露的怪物紧紧地按住我。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截胳膊和这截大腿的肌肉上,飞溅着点点猩红的鲜血。那些鲜血已经处于半凝固状态,它们以一种怪异的垂滴形状悬挂在那些肌肉上。
就在s推我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原来我想象那条胳膊和那条大腿的后面应该有一个人的身体。但事实上并没有!
我刚刚从人缝里看到的,是一条从身体上断开的胳膊和一条断掉的大腿。它们是被某种力量抛掷到这种状态来的。
(五)
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立刻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眼球血红如火的怪物,它驾驶着一辆巨大的钢铁机器朝我冲了过来。它像一阵飓风一样地卷过我的身边,直扑站在那一头的你。我看到它朝你直撞了过去,伴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你的身体被它撞得向后飞了起来,你被撞得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沉重地砸落回到地面上。当你落回到地面的时候,那辆钢铁机器从你的身体上碾压了过去!我看到一大滩鲜血从那钢铁机器的轮子下流淌出来。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我尖叫道:“不!不!”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被你的手掌捂住了。我听到你在我耳边说:“快走,不要看。”然后,我感觉你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身不由己地就被你拉着,彷佛腾云驾雾一样地向后倒退了回去。
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它突然就变得像一片云一样地,从地面上飘了起来,上升到了空气中。
就在我向上飘去的时候,我看到你额头上那个护身符的印记在闪闪发亮。它发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就像它在黑水河的月光下从你的脖子上垂落下来时一样。
那种红光带着某种晦涩的凶险感向我放射过来,让我产生被活埋的窒息感。(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四章 铁路惊魂(下)
(一)
我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全身发抖。我两腿一个劲地发软,一再要瘫软下去。如果不是你使劲地架住我,我已经瘫软下去了。
s蹲在我身边不远处哇啦哇拉地呕吐着。
他身体的轮廓变得模模糊糊。
当他呕吐完毕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s变成了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的空白脸孔。这个空白的脸孔上带着两条清晰可见的眉毛,这两条眉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很近的地方盯视着我。
我觉得虚空当中突然伸出一只利爪把我的心脏紧紧地握住了。它抓住我的心脏把它捏得突突颤抖。它尖锐的指甲一直戳进我心肌的深处。它抓住我的心脏往外撕扯着。片刻之间我的胸膛就被鲜血注满,一片狼藉地变得血肉模糊。
我听到自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你焦急地问:“心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不能回答你,我靠在那棵树上,我顺着那棵树向地上坐去。
我感觉到你飞快地离开了我,你朝我们车子所在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恍惚当中,我感觉到s在对我说话,又感觉到你在对我说话。
我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二)
有什么东西被塞入了我的嘴里。
一种亮光从我的舌下放射出来。它像一条温暖的火龙一样顺着我的血液在体内游走。它经过的地方都被一点一点地引燃了。许多美丽的小火苗开始在各处神经里跳荡飞舞。
我觉得被打散的一些热量又重新在血管里集聚起来,身体里失散的各个部位又一点一点地聚拢回来。
一个又一个身体的部分零零散散地又回到了我的意识里,最后回来的那个部分是心脏。
我开始感觉到胸膛的轮廓,随后感觉到其中内容的空空荡荡,然后,那种空洞就逐渐地被什么填满。
我感觉血液和热量重新注入了那个空洞,我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指,然后,我看到了你的脸。
我看到了你额头上那个护身符的印记。
它的颜色越来越黯,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很淡的阴影。
它就像电池快要用完一样,有气无力地、难以为继地闪烁着。
它的光芒越来越弱,痕迹越来越淡。
它不再浮现在你的皮肤上,而向你的皮肤里面隐没而去。
它像一颗即将死亡的流星一样,拖着稀薄的、哀伤的长尾巴,向你的生命里隐没而去。
当它最后在你的额头上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到时间里面传来一声清晰可辨的深长叹息。
(三)
你抓住我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你刚才的脸色太可怕了。你眼睛都没有光亮了。”
你问我:“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说:“对不起,指导,我们没听你的话待在原地。”
你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带你们来的。”
我用眼光在周围找着s。我记得他刚刚在呕吐。他一定看到比我看到的更可怕的事情。
你说:“s回车上去叫小陈老师了。”
你说:“你现在虽然缓解了,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自己走动。我需要小陈老师帮忙。”
我在心里紧张地思考着,要不要对你说刚刚看到的可怕的事情:一个双眼通红的怪物驾驶着一部庞大的钢铁机器把你撞飞了,然后从你身上碾压过去。
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对你说。
我问你:“前面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说:“有个人卧轨自杀了。”
你说:“有个附近的农民,因为妻子病故悲痛难当,在这里卧轨自杀了。”
你说:“不要再问这件事情了。把它忘记吧。”
我说:“它走了。我刚刚看到它走了。”
你说:“什么走了?”
我说:“那个护身符的图案。它离开你的额头了。而且,我还听到它在叹气。”
(五)
那天,我们的大客车最后还是绕道回去的。
因为一路耽误,我们下午两点才到达。
你只把在前面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汪指导和小陈老师。
其他的同学都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前面交通事故导致道路封闭,车辆积压太多,所以才需要绕道。
他们只知道我因为晕车和劳累而引起心脏小小地不舒服了一次,服药后就缓解了。
他们不知道你和s当天所看到的景象:
一辆有15节车厢的货车把那个卧轨的人从中间碾碎了。他的四肢和身体分离着抛掷在铁轨的两边。他的内脏和鲜血飞溅在两边的路基和树木上。他的血肉被车轮带着散布在那一段长达200多米的轨道上。他的头完整无缺地仰在他最后躺倒的路基上。
他的神情很安详。他的眼睛至死没有闭。
他看上去只有20多岁。他在凌晨时候完成了这次死亡。
当地人发现后,立刻报警保护了现场。
我们堵车的时候,警方正完成了勘查和判断。他们刚刚弄清楚了卧轨者的身份,他们初步得出了自杀的结论。
(六)
绕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就低落下去。唱歌停止了。大部分人因为前一天玩得很累,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床太早而开始打瞌睡。
车上的座位也调整了一下。s上车之后就一言未发地蜷缩在你原来的座位上,汪指导和他坐在一排看护着他。
s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什么后遗症,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
他只是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而已。
他放弃了长大后报考军校从军的坚定意愿。他此后一直从事医疗器械的国际贸易。他的妻子是一名妇产科的著名医生。他的命运就转向了注定的方向。
他在毕业前夕转学离开了我们学校,回到录取比较容易的原籍地参加高考。
他就从此离开了射击队。
和我一样,他从此再也没有开过一枪。
我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和他见面,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在北京的酒吧里重新见面。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盖着你的上衣平躺在车的后座上休息。
你和随队的小陈医生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前面靠走道的座位上看护着我。
我们虽然有交谈,但没有再就当天发生的两件重要的事情进行任何交谈。
之后,你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始终回避着这个话题。
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护身符印的再度出现和目睹残酷的死亡在你心里究竟引起了什么样的波澜。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看到你被一辆庞大机器撞飞碾压的事情。我觉得它太凶险了,太不吉利。凶险到我连重复一遍都心存恐惧。不吉利到我想一想就全身发冷。我反复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可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没法说服自己相信,那只是偶然的幻觉。
这两件如此重要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就和我们生命中的很多重要时刻那样,在其意义未能被觉察的情况下,过去了。
生命中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凶险和意外,主要问题就在于人未能做到全知全能。
这就是凡夫和觉悟者之间最重要的差别所在。(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五章 铅笔画
(一)
读中学的时候,我的画画水平一直很差,所以,每逢美术课布置了作业的日子,我都有点沮丧。
尽管你常常帮助我完成作业,但我始终还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完成的。
你第一次帮我做美术作业,是在那一天的中午。
我们一起坐在运动场大看台的水泥台阶上。
你在我身边看着书,而我膝盖上放着画夹,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棵小树,试图在天空的背景下看出它的轮廓线条是如何分布连接的。
我看了很不短的时间,但我看的时间越久,就越不能捉住那个轮廓线,我没法抓住它,然后把它放置在纸张上,事实上,当我不断地看着它,我只看到它越来越淡,乃至消失融化在天空中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我感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说:“怎么了?”
我说:“它没有了。”
你说:“什么没有了?”
我说:“线条。”
你又看了看我,疑惑地说:“线条?没有?”
你拿过我的画夹,往上面看了一眼,你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我咬了咬手中的铅笔。
你说:“你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我有点泄气地说:“一棵树。”
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很惊讶,因为从我在纸上勾画的东西中,实在是很难看出那是一棵树,即使如你这般了解我的人,也是一样。老实说,让我自己承认那是一棵树也比较困难。
你说:“你觉得困难在哪儿?”
我说:“我没法把景物和背景分开,那个边界线,我总觉得不真实,也不稳定,它总在若隐若现,而且不断变化。每次柴老师让我们写生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拿着一把很钝的刀,切一个滑溜溜的玻璃球,它不断地从我的刀下面跑掉,弄到最后我手里的刀也很想跟着它一起跑掉,就像一次控制不住的私奔一样。”
你听了,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我看了你一眼,我说:“笑什么啊?”
你说:“我在想,柴老师听了你这样说之后该如何回答。”
我说:“他回答说:唉,那你就随便画吧。至少,不要让你手里的铅笔私奔了。”
你再次忍不住笑了。
那天,我在纸上画的是一些纵横交织的网状线条。
在网格的缝隙里,我写着:“为什么每当我想抓住什么时,一切就从这里漏掉了?”
(二)
现在,我的铅笔转移到你的手里了。
我看着笔尖在你手中飞快地移动着,很快一棵树的轮廓就生动地出现在白纸上了。
我觉得那就像是一个魔法一样。
我惊讶道:“指导,你学过画画吗?”
你说:“没有专门学过,业余爱好罢了。”
我说:“好专业的笔法,比柴老师画得还要好。”
我现在理解为什么你和柴老师也会是好朋友了。
(三)
现在,你开始在树枝上画叶子。它一点点地变得枝繁叶茂。
你说:“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我说:“因为你现在看上去就像造物主一样。”
你笑了起来。
你说:“你会不会在课堂上这样表扬柴老师啊?”
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你在纸张上继续画。
你问:“想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我觉得美术课没有什么必要。”
你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于是,我说:“因为我们就在无数的画里面生活着。而且,每一幅都比我们所能画出来的要更加好看。”
你看了我一会儿,我听到你心里有溪水在流淌,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说:“有时候,我看着那张白纸,舍不得下笔涂抹它。”
我说:“我觉得,那张白纸本身就是一件无以伦比的艺术品。”
“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实际上,我觉得那张白纸里面藏着很多很多的画。它同时展现很多很多的画。”
我说:“每当我的笔落在上面划出一道线条,就有一张真正的杰作被我掩盖掉了。它就因为这道线条而被我摒弃在外。”
“这根线条就像是一扇关上的门一样。”
“当线条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有越来越多的画从纸张上流逝掉了。”
“最后所有的线条合拢起来,就变成了一个牢笼。就有点像一个捕鱼的过程。无数的鱼群密密麻麻地从线条中间涌流而过。最后,捞上来的只是一个可怜的落网者。”
“而这些落网的景物就在线条的渔网里面惊惶地挣扎着。无助地回忆着过去的无限与自由。”
(四)
我听到你也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看着你。
你一边画一边说:“有一件事情是必须承认的。做你的美术老师,是一件很有难度的工作。但做你的语文老师,会感觉很幸福。”
我轻声地说:“那么,做我的训练指导呢?”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了一下,你说:“会多得到一次接受中学美术教育的机会。”
(五)
那天,后来,我还说:“事实上,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个挂一漏万的过程。”
“每当一个音符被标定的时候,无数的声音就消失了。”
“每当一句话被写出来的,无数的潜台词也都被隐没了。”
“所以,在所有的艺术里面,都能够看到那种创作者的心灵孤单。虽然有时候,这种孤单是用繁华眩目的热闹外表形式来加以表现的。”
“当每一件艺术品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我们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要多。”
“但明知道如此,我们为何还要创造呢?”我问。
你说:“因为创造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创造能增强我们的存在感。”
你说:“把遍布我们四周的画、诗、音乐转移到纸张上、琴键上,这个行动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这就是艺术创造的那个最根本的动力。也就是所有艺术都带有孤独痕迹的那个原因。”
“因为我们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觉得方向可能被我们的这种急迫搞反了。也许我们不加证明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存在。”
那天,你说:“不止艺术而已,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有不试图加以证明什么的时候,才是真实自然的,也才有真正的享受。就像在射击运动中,当一个选手不想证明自己是优秀的选手,也并不在意最终的名次时,他才进入真正的射击状态。而一篇精彩的文章在被写出来的时候,作者心里很少是想着要证明自己多么聪明,也不会考虑老师的评分的。”
“有句话说,人到无求品自高,也就是在表达这种不试图加以证明的境界吧。”
(六)
那天你帮我画的铅笔素描,最后得了92分。
在作业本上,柴老师潦草地写着:“8=6(对分寸和边界的把握)+2(作画中的专注)。”
后来我把作业本递给你。
你看着这个公式,笑了一下,没有评论。(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六章 唐卡
(一)
唐卡是西藏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以天然颜料按照古法秘传的模式和图案,绘制在天然织物上,形成大小不等的卷轴画,小的如手掌大,大的可以覆盖满半个山坡。
我第一次见到唐卡图案,是在柴老师的画夹里。
柴老师是我们美术课的教师,年龄不大,人也长得斯文秀气,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站在人群中,相当醒目。
就为了这两撇小胡子,他不知道受过多少规劝,挨国多少次批评,但始终坚持不剃,无怨无悔。
柴老师同你和汪指导都算是不错的朋友,你们常在一起打篮球,因为你和柴老师都是单身,来往就更密切一点。
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柴老师一直都是心里有数的,他也从来没有就此说过什么,遇到周围的同事议论此事的时候,他都一概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言他。
那天,柴老师下午课后来训练场找你,商量晚上的一场篮球赛中让你替他上场的问题。因为柴老师晚上还要去参加一个培训班的听课。
他进来的时候训练已经结束了,你正在指导办公室对我进行技术辅导。
看他进来,你就停止了辅导,先和他打招呼。
然后你们开始谈篮球赛的问题,我坐在旁边等着你们谈完。
柴老师的大画夹就放在你桌上。
他一向行事随便,大画夹随手一放,放得也不怎么牢靠。正说话间,只听见扑通一声,大画夹从玻璃板上滑了下来,掉落在地上。里面的画纸散落了一地,被穿堂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俯身去拣拾那些画纸。
我在地上和椅子上拣起两三张柴老师自己的素描之后,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色泽美丽的印刷画,上面画着各种佛菩萨护法的形象。它们一下子吸引住我了。
在我们帮忙柴老师把画纸重新夹回夹子里的时候,我问:“这是什么啊?”
柴老师回答我说:“是唐卡的图案。”
那就是我第一次听说“唐卡”这个词。
(二)
我美术成绩一向不好,但和柴老师的关系却挺融洽的。
柴老师是少数从来不用分数标准来评价学生的老师之一。
事实上,他都不怎么把学生当成学生看,无论大小良莠,一律视为朋友。为此,他私下里也很受同学们的爱戴。
你们执教的课程都属于边缘性的课程,美术尤其边缘,但你们两个却都在同学们中有很不错的人气和威望,亲和度有甚一些非常知名的王牌教师,这一点也挺有意思的。
在这种融洽轻松的气氛当中,当天我们有过一些关于唐卡的谈话。
你之前和你父亲去青海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东西,所以你们就对我解释了一些有关唐卡的问题。
不过,你也有你好奇的事情。于是,你问柴老师:“为什么要在一个神像的后面画上很多的小神像?”
柴老师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依稀听到有人说过,这代表每个神在每个宇宙里面都有一个投影,表示无处不在的意思。
柴老师还说起一个奇怪的解释。他说,曾经有同行和他解释过,这还有别的寓意。寓意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止一个存在,每个宇宙里面也同样有一个我们自己存在。“我”就是“我们”。换而言之,每个人身后都是影子重重的。
在柴老师说出“每个人身后都是影子重重”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那正是我面对你时所产生的感觉。
说完这个解释,柴老师自己就先表示迷惑不解,他说:“怎么会有多个宇宙呢?宇宙不是无穷无尽的吗?它应该就是涵盖一切了,怎么还不止一个?”
他说完就看着你。你说:“别看我,我不擅长解释。”
你把眼光投向我,你说:“不过,这儿恰好有个人,也许正好擅长解释这个。”
于是,柴老师看着我。
我的脸红了起来。
(三)
我说:“蒙两位老师的信任和鼓励,我试试来解释这个问题吧。我们先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始。请问,这个房间里有几个我?”
柴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
你闻言笑了一下,你没回答。很显然,你不认为只有一个我存在。
见你笑而不语,柴老师狐疑地看着你问:“难道你看见两个?”
你再次笑了笑,你说:“当然,远远不止一个。”
柴老师四下看看,说:“其余的心心在哪儿?”
我说:“柴老师,您不能朝外面看,您要朝心里看。朝自己和别人的心里看。”
我说:“这房间里不止只有一个我。”
我说:“首先,有一个我自己心目中的我,然后又一个柴老师心目中的我,然后还有一个指导心目中的我,这就有三个我了。”
柴老师想了一想,说:“嗯,有点道理。”
我说:“其实还可以数出更多的我啊。”
我说:“比如说,这房间里的地面上有一些蚂蚁在爬。每个蚂蚁的眼中都会有一个我。”
“这房间还有很多种类的细菌。每种细菌的感觉里也都会有一个我。”
“这样拆分下来,房间里少说也有上百万个我了。是吧?”
“而且,同时也会有上百万个柴老师和上百万个指导。”
我说:“如果每一个观看者的眼中都算一个世界的话,那么,我就在上百万个世界里都有投影了。”
“两位老师也都有啊。”
“如果一个我可以变成这么多我,一个宇宙为什么又不能变成无数个宇宙呢。有句古诗叫千江有水千江月,就是解释这个唐卡图案的。”
柴老师听到这里,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看着天花板,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你拍了一下柴老师的肩膀,你说:“是你先提问的啊。回答你,你又这个样子。一点师道尊严都没有。”
柴老师眼睛看着你,满眼睛都是想要对你说的话。
你看着他的模样,你笑着对我说:“帮我出去看看器械都收拾好没?”
我点头出去了。
在走廊上,我回头看了一下房间。看到柴老师低声和你说了一些什么。你瞪了他一眼。柴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
那天我们一起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你自行车后面,我问你:“我走以后,柴老师和你说什么呢?”
你笑了一下。
我说:“你们肯定在说我。”
你说:“你肯定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说:“是你让我回答的,柴老师如果笑话我,就是你坑害的。”
你笑道:“坑害这么严重的词都用上了。”
我不吱声了。你停下车来,你回头看我。
你说:“生气了?”
我还是不吱声。
你轻声说:“刚才,他对我说,以后我成家了会很省钱的。”
我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你。你笑道:“他说每个月我只要有一粒米就够吃饭的了。因为有人会把它变成几百万粒米。”
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你说:“我说了你肯定不想知道的。”
(五)
关于唐卡的事情发生后大概有一两个月,我看见柴老师就有点脸上发烧,上美术课都不是很好意思抬眼看着他。
从那以后,你就常常代我做美术作业,而柴老师也就假作不知地给它打高分。
现在,这一切青春故事,都如梦如幻地过去了。
就像我在写着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无边无数世界,全都如梦如幻地流逝过去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七章 凡高(1)
(一)
在这一生里,就如同前一生那样,我们相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这些短暂的日子还不断地被各种事情岔开和打断。所以,我们的快乐时光是非常稀少的。
因为它是如此稀少,所以,它的每分每秒都被我永久地铭记在心里。
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时刻里,有一些日子总是看上去比别的日子更加醒目。
3月30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那年3月30日,我们一起去看了一个画展。
这个画展是由荷兰王国的大使馆主办的。它同时在国内的8个城市举行。
画展的主题是向中国的美术爱好者介绍文森特.凡高。
当时文森特.凡高这样一个在37岁的时候因为精神错乱而开枪自杀的画家,在国内还没有后来那么高的知名度,对他感兴趣的人也没有后来那么多。
为了保证画展期间有足够的人流前往,显示出足够深厚的国际友谊,教育局通过行政命令分派看展览的门票。它被作为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落实到基层。
体育教研室也分派到两张门票。
这两张票的抵达立刻在办公室里引起了一阵推推搡搡。
本来去看看画展也没什么,但不幸的是,它与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冲突了。有些人是因为职责所在,必须去参与春游的组织活动,而有些人是因为更喜欢春游中的热闹而不愿意牺牲时间去看沉闷的画展。
在汪指导的耐心询问下,两张票在办公室里传了两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汪指导手里。
正在汪指导准备感叹“怎么没有一个觉悟高的站出来”的时候,你从外面走进来了。你一下子就把他的难题解决了。
你说:“票给我吧。两张我都要了。”
当汪指导带着内心的感谢把票递给你的时候,他看见你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令他感到诧异。
同事们的眼光也都投向了你。汪指导说:“你喜欢画画?”
他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个?”
你笑了一笑,还没有出言回答,就有一个女教师嘻嘻笑着在旁边替你回答:“他不是喜欢画画吧,是想趁机和女朋友约会吧。”
于是,教研室里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有老师对你说:“什么时候悄悄地谈了女朋友啊?”
他们说:“哪天也带来给我们看看嘛,别藏着啊。”
你笑了笑,你说:“我是真喜欢画画。”
汪指导说:“真的假的?说几个画家的名字听听?”
你说:“国内画坛,我喜欢吴道子和吴冠中,国外,我喜欢塞尚、凡高和莫奈。”
汪指导依然略带狐疑地看着你:“塞尚?凡高?莫奈?”。
你说:“不信,下次我可以画给你看。另外一张票是帮我夜校同学要的。凡高的原作,还从来没有在中国国内展出过。对于喜欢凡高的人来说,这画展是无价的。”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汪指导在铃声里把两张门票递给你,压低声音地对你说:“我可提醒你啊,不要不能自拔,小心风言风语。”
你看着他笑了笑。你低声说:“我会处理好的,放心。”
(二)
3月30日上午10点,学校春游的大客车朝着目的地飞驰的时候,我们在画廊的台阶上相会了。
你站在那里,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表。
你手里拿着票和主办方分发的中英文介绍资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你看到我背着运动包穿过马路,向你的方向飞跑。
你马上迎了过来。
我们在第二级台阶上互相遇到。
我站在你面前急促地呼吸。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喘得说不上话来。
你说:“干嘛跑成这样?”
我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请假费了很多工夫,我来晚了。”
我说:“我怕你等太久着急了,怕你以为我不来了。”
你说:“下次不要这样跑了。要点喝水吗?”
我们在画廊门厅的饮水处喝水。
你喝了一口,然后你说:“把杯子给我。这儿的水是凉的。我去那边服务台帮你兑点热水的。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饮水机电源是开着的。”
在我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画展真的很冷清,差不多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因为今天已经不是开幕式了,所以现场没有看到什么重要的领导。
我看到一些人在入口处登记一下单位和姓名,转身就走了。另一些人进去了五分钟也就出来了。很显然,他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点个卯的,对凡高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
整个展馆里静悄悄的,就好像这里一直以来都是空置的房间一样。艺术家要找到知音,还真是很困难啊。怪不得凡高的画生前并没有卖出高价。
等你回来,我喝完温开水之后,我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了。
你递给我一张门票和一份资料。
你说:“一会儿进门登记的时候,记得写化学组徐老师的名字。”
你说:“你先进去慢慢看吧。从第一展区看起。看完不要出来,待在最后一个展区那里。”
你说:“我在凡高最后的《自画像》那里等你。”你指点着说明资料上的一幅画说。
(三)
现在我们都在展厅里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为避免给人家看到我们在一起,我们进去以后就各奔东西。
我从展览的第一区顺着看起,而你从展览的第六区倒着看起。
所以,那天,我们就是沿着不同的时间顺序经过着凡高悲惨的一生。
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凡高的一些铅笔素描和早期画作。
那种铅一般的沉重和令人抑郁的昏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地压着我。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层高8.5米的展厅里走动,而是在一个地下煤矿狭窄黑暗的甬道里,背负着某种非常沉重的东西缓慢地爬行。
四周的空荡无人和寂静无声,加重了那种层高低矮、空气缺少的感觉。
我沿着展板慢慢地走动着,就像独自一人摸黑走在北极冬季的永夜里。
我不禁油然而生对一个氧气面罩的渴望。
我一边看着一幅幅昏暗不明的画面,一边心里想着维也纳晨曦初露的森林。
我想着凡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年轻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世界末日一样阴暗的白天。是什么遮蔽了阳光的透射?是什么让他的心里如此灰尘漫天?
那么多人喜欢凡高,可见,很多人的心里,都有这样阴暗的黑影。
艺术家只不过是表达了人们感觉难以表述的东西罢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八章 凡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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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章 凡高(3)
(一)
我们并排坐在画廊院子角落里的一条长椅上。
我也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的事情。
你双手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双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脸色苍白,你刚刚在洗手间吐了。
你吐过之后,神志清醒了一些。
你吐过之后,我就慌乱了。我不知所措地陪着你坐在那张偏僻的长椅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你的自行车静静地停在我们和世界之间。
(二)
你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你说:“对不起,我一定吓到你了。”
我说:“指导,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你说:“现在好了。”
我说:“刚才你是怎么了?”
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说:“我突然就感觉非常难过。那种难过一下子就在头脑里爆炸开来。它一下子就把我炸毁了。”
你说:“然后,我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旋转了起来。在旋转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自己。”
你说:“我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些漂浮的微尘和碎屑。它们在很厉害的旋转当中开始聚合在一起。它们越聚越紧,像一个铁箍一样牢固地挤压在一起。”
你说:“它们深深地箍进我的头脑里,产生出巨大的压力。”
你说:“它们的压力让我从里面开始沸腾了,然后,它们高速地膨胀开来,我感觉自己被爆炸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我说:“是刚才那幅画上的很多漩涡引起的吗?”
你说:“我想是的。”
你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晕眩过,特别难受的感觉。”
你说:“那个景象好熟悉啊,我一定在什么时间看到过那样子的世界。”
你说:“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又想不起来。”
我说:“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你说:“胃里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是不要紧了。”
你的确见过那样高速旋转至面目全非的世界,在你前生头疾发作的时候,在你前生临终的时刻。
(三)
我们一起回到了你的住所。
画展的中文说明书被展开着,放在你的书桌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看着它。
在画展的内页上,印着凡高的另一幅名作《麦田上的乌鸦》。
我看到你在深呼吸。你的难过又一次呼啸而来。你不能抗拒自己被画里的什么东西抓到。你在那阵难过里再次感到晕眩。你难过得趴在桌上不能动弹了。
你很快又一次吐了。
(四)
你倒在床上,手里还抓着那张印有《麦田上的乌鸦》的说明书。但你闭着眼睛不能再看了。
我看到一滴眼泪悄悄地从你的眼角滑落下来。它无声地顺着你的脸颊流淌下来。它扑地一声落在你的床单上了。它在你的床单上浸染开来。
亲爱的你。你想起什么了?如果那些让你这么难受,那我希望你把往事都忘记,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说:“觉得难受的话,就不要再看了。”
你说:“这些画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想要记起更多。”
我说:“我不想看你这样难受。我的心,都要粉碎了。”
我轻轻地掰开你紧握着说明书的手指,轻轻地把它从你的手里拿开了。
在我把说明书从你手里拿走的时候,你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你的力量让我不能挣脱。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你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我。我就这样停留在你的手中,陪着你,坐在你的身旁。
那天,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久。
在你睡着之前,你迷迷糊糊地小声说了一句:“琴儿,别离开我。”
你的这句话像一阵惊雷,轰隆隆地滚过我的心里。
我心里的那片麦田立刻在狂风中摇摆倒伏起来,掀起了万丈金色的波涛。它的浪头立刻就淹没了我。我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清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了获得清醒,我们总要付出各种代价。
(五)
关于你在《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你后来过了几天才能平静地对我说。
你说的时候神情很迷惘,让我心里感觉很哀痛。
你被它古老的芒刺穿透。
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这样被它反复地穿透。
它因为穿透了你,因而也就把我也连带地穿透了。
你说:“画面上的这个地方,或者非常类似于它的地方,我以前到过。”
你说:“我看到过同样大片的金黄色在风中波动。那片波动的金黄色上方,笼罩着蓝色的光线。它们飞快地向身后退去,还带着快速的颠簸。”
你说:“有一些深远的黑色压在我脑子里。它们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它们却在像泥浆一样地流动。”
你说:“有银色的光芒挂在天际。它在快速地旋转着。就连平稳的大地也在波动和弯曲。”
你说:“那时,我好像和什么在一起,贴着大地向前飞行,迎面扑来很强的大风。安静的原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我的惊扰而惊惶地飞起。一些黑色的念头,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追踪在我的身后。”
你说:“我用流星一样的速度,在那些黑色的念头前面拼命飞啊飞啊。那种速度都快把我的灵魂撕裂了,但它们一直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它们的利爪一再抓住我的后背,它们的尖叫钻进了我的耳朵。”
你说:“在那些黑色的翅膀后面,还有一些友好的东西也在追随着我。但那些友好的东西跑得较慢。没有那些黑色的念头涌现得那么迅速。因此,他们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你说:“我就这样在金色的海洋里被四面八方的黑色包围了。当无数的黑色的翅膀在我周围尖叫着降落的时候,它们就覆盖了我。我就在那蓝色和银色的光线当中,被疼痛和晕眩吞没了,我就倒下在那一片尖叫的黑色里面了。它们的利啄顷刻间就分食了我。”
你说:“就是在这时候,我心里涌出一个名字。:琴儿。”
你说:“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心里荡漾。彷佛是一个久远的心事。彷佛是一位失散的亲人。”
你说:“我心里知道,即将和她永别了。那永别已经在发生。我万分舍不得她的离开,但我又必须推她离开。”
你说:“就在我心里特别纷乱的时候,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我好像渴望这个接触很久了。好像累生累世都在渴望这个接触。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
你说:“当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章 凡高(4)
(一)
我知道你从《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我和刘申新婚之夜时,你彻夜骑马飞奔时所见的世界。
你什么都说对了,就是有一件事情对应错了。
你当时受到这幅画的名字影响,一直认为那片金黄色是麦浪。但是那并不是凡高的麦浪,那是金风寨的花海。
那就是我们一起在那个小站下车后,一起进入和停留的那片花海。
你记起了你当夜心里的痛楚和你的剧烈晕眩。你也记起了当夜始终浮现在你心里的那个名字。
你和你前生的心在那天连通了。你握住了今生的我的手,你记起了前生爱情的痛苦。
我目睹了你在我前生的新婚之夜,所独自经历的身心痛苦。
我感同身受,深为怜惜,但却依然,无能为力。
比起前生,我所能多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二)
从那次画展以后,凡高就成为我们之间的某个特殊的符号。
每次说起凡高的时候,我们心里就会同时产生某种共同的悸动。
后来,我们还在一起看过很多的凡高。
每次看到凡高在阿尔、在圣雷米,特别是在奥维尔时期的那些光线和漩涡时,你都会涌起那种不可解释的身心难过。
所以,后来我虽然一直非同寻常地喜欢着凡高,但却一直只喜欢他的巴黎时期。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是平静而理性的。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既没有纽南和安特卫普时期的阴暗昏沉,也没有那种令你难过不已的漩涡。
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像一面平静的、倒映着五光十色的风景的湖。
从此以后,《星月夜》和《麦田上的乌鸦》这两幅画,就成为对我的生命具有特别意义的一个象征。
我经常把它们随身放在钱包里,或者挂在居所的墙上。
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些画,但在我心里,它却是铭心刻骨的两世回忆。
它们,是你的照片。
是只有我知道的,你的照片。
(三)
和你一起看的那次画展,因为你发生了事情,我没有看到第6区的最后,我没有看到凡高在画里的死亡。
你离开我8年半之后,在那个城市,又举办了一次凡高的画展。
那次,我一个人去看了。
因为凡高早已经死去了,永远不会再有新作,所以展出的,大部分还是上次同样的东西,还是按照上次的顺序排列分布。
这次去看展览的人比上次多了很多。
很多的人在画作前流连忘返。
但在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却永远都不会再有你了。
我一个人看完了最后一块展板。
我目睹了凡高的死亡。
我看到他在画布的漩涡里面,对准自己开了一枪。但他没有立刻死掉。他还受了时间不短的煎熬。他还在被击穿的痛苦当中,和他的兄弟谈论了艺术。
1890年7月29日凌晨,凡高终于不能支撑而停止了呼吸。
在他死去之前,他说了一句令我潸然泪下的遗言。他说:“悲伤永不停止。”
(四)
凡高死亡的时候,年满37岁。
你从来没有能够活到这个岁数过。
你在很多的一生里面,都没有能够活到过这个岁数。
这就是命运为那15万死去的勿吉人问你索要的偿还。
它那么多年以后,都没有放过你。
你早知道它不会就此放过你。但你知道这一点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因为你不知道舍此之外,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
(五)
后来,我去过荷兰王国。
当天下午,阿姆斯特丹的天气阴沉,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小雨。
我独自骑了一部自行车,前往凡高的故居参观他的纪念馆。
我沿着地下室新开放的展区,一幅一幅地看完了第一次展出的那些早期画作。
我坐着电梯来到楼上的展室。
我长久地停留在《星月夜》和《麦田上的乌鸦》这两幅画面前。
我感觉到强烈的孤单,还有内部的无限空虚。
我一直待在那里,看着这两幅画,直到闭馆的时间到了,保安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是的,我需要帮助。可我需要的帮助,是他身为凡人,给予不了的。
我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人流,谁能给予那样的帮助呢?
我想成为那样的帮助者。
我从纪念馆里出来,归还了租来的自行车。
我撑着一把伞,慢慢地沿着城市里的河流岸边散步,穿过了很多的房子、小船、桥梁,穿越了这个城市的红灯区,看着那些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风情万种地站在玻璃橱窗里招呼外面的客人。
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死的湍流中倍感孤独呢。
不是。他们全都同样的孤独。
只是,很多人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孤独。更没有勇气,去破除那样的孤独。
(六)
那天,我沿着小河的岸边走了很久,最后进了一间咖啡馆。
穿过咖啡馆里窃窃私语的那些人群,我在一张桌子边见到了高雄。
他穿着防雨的风衣,端着一杯红酒坐在那里。他已经在那里等我有一会儿了。
他看见我走过来,说:“我一接到电话,就从巴黎专程驱车前来见你,请你吃饭,就不能给我一个稍微明显一点的笑脸吗?”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说:“阴雨天面带微笑不那么容易。”
他说:“你怎么过来的?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我说:“从凡高纪念馆那边走过来的。我想要一个人沿着河走走。”
他说:“人生的路很长。总是一个人走,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我说:“我没有一个人走啊。我和游客的人流在一起走。人多,就能不孤独了吗?”
他说:“跟合适的人在一起走,至少,一起走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孤独。”
我说:“谁是合适的人?”
他说:“反正永远不会是我,对吧。”
我说:“你是另外的人。”
他说:“另外的哪种人?”
我说:“适合一起吃饭,并且为吃饭付账的那种人。”
高雄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现实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变得更现实吗?”
他说:“无所谓你怎么说。你毕竟来了,没有让我在这里空等。不管你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拒绝,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他把餐单推到我的面前,他说:“看看想吃点什么吧。好的食物能让人心里暖和。特别是有人为之付账的那种食物。”
就是在那一天,高雄说:“心心,总有一天,你会想念我的,会想念这样的时刻。”
他说:“因为,我不会永远坐在你的对面。”(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一章 图书馆(上)
(一)
就像恋人们即使近在咫尺,也仍会觉得彼此之间存在令人焦虑的距离那样,我们那时候虽然几乎能够天天在一起,但仍然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大量的分离。
这种感觉上的分离就像一把锐利的刀一样,把我们的生活切成一段一段的。
所以,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的生活时,从来感觉不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这种概念。
我的记忆里,时间都是一段一段地过去的。
每个“一天”都被切分成很多独立的单元:你不存在的单元,你存在的单元只能看到你不能和你说话的单元,只能和你说话但不能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你说话也能够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大家一起和你说话,也能够和大家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和你说话,也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你在和大家说话的时候也对我说话的单元,你在注视着大家的时候也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什么话都没有和别人说,你只对我说话的单元,你什么都没有注视只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不仅对我说话、注视着我,而且还靠近着我的单元,你的手碰触了我的手的单元,你的呼吸进入我的呼吸的单元,我们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的单元,世界不存在于我们的视野里的单元。
我就是这样地理解了cell。
(二)
为抗拒这种分离的切割感,我们像许多恋人做过的那样,想了很多办法。
恋人总是有无穷的智慧和无穷的动力来实现和对方的靠近。这种智慧和动力的源泉如此深邃和古老,以至于他们在灵光四射,才华横溢的过程中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焕然一新。
其中一个能让我们更靠近的办法,是我们同时想到的。
自从你帮我弄到借阅证之后,我就常常会去图书馆看书。
但这些时刻,我常常不会是独自的。我常常是受监护的,或者有陪同的。
这本来是我们活动的一个禁区。但后来我们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个禁区变成了一条通衢。
这个办法就是,我把我的活动事先通知你。然后你在我前往的时间,自行前往同一家图书馆。当我坐在那间阅览室里开始翻阅大部头的时候,你就在正对着我的另外一栋楼的另外一间阅览室里坐下来。明亮的灯光将会把你投影在我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它也会把我投影在你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栋楼的距离和复杂的地理环境,通过两扇窗户的玻璃,互相看着对方和自己在一起。
第一次我们这样尝试的时候,非常顺利地就成功了。
当我抱着一本很重的书在那个区域的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你抱着另外的一本书在另外的楼里也坐了下来。
我看到你在玻璃上向我微笑。你悄悄地对我做了一个问候的手势。然后,你把你抱着的那本书的封面向玻璃转了过来。
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写着《世界著名油画作品精选》。
你把那本画册翻开了一页,我看到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全身铠甲的古代骑士,我看到他骑着一匹脖颈修长的战马,手里高举着锋利的战刀,他正在和一条接近他的黑色的毒龙作战。他正试图把那条毒龙一劈两半。
你再次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你用手势示意我看书,你对着玻璃无声地用唇语对我说:“我在这儿。”
但我没能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你。因为我听到身边的监护人咳嗽了一声,有个权威的声音说:“特意过来看书,就要好好看,不要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的技术指导时间,我问你晚上看的是什么书,你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我。你问我晚上看的是什么书,我也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你。
下一次我们去图书馆的时候,就互相换着看。我借阅你上次看过的那一本,你借阅我上次看过的那一本。然后,我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互相谈论彼此看书的收获和心得。
我们就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来满足并肩阅读的那种向往。
(三)
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和你共同看过了许多你喜欢的油画。
后来,不管我住哪儿,我居所的墙上总是挂着很多油画。我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它们每一幅都承载过你欣赏的目光。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是这样喜欢各种油画。
你在所有的画种当中惟独对它情有独钟。
你喜欢它的原因和光有关。
你说:“只有在这个画种当中,才能如此细致微妙地表现光的流动与变化,才能纤毫毕露地看到什么叫做流光飞舞,才能看到各种颜色在光线的移动和变化里诞生和消隐。”
你说:“在看这些油画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圣经》上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光。没有其他的画里能找到这么多的上帝之光。”
“那种令世界能被我们看见的光。”
“那种令你能被我看到的光。”
“那种令你能在玻璃上显现于我眼前的光。”
“那种能令我们分隔于两个世界,但仍能彼此陪伴的光。”
你因为这道仁慈悲悯的光而喜欢油画,而我因为你的喜欢而也喜欢上了油画。
虽然后来我们这种光的约会很快就中止了,但我对长于表现光的油画的喜爱却一直持续下来。
它跨越了你的死亡,跨越了我的遗忘,一直照耀着我的灵魂。
它从此就成为我的终身爱好。
每当我面对着一幅流光变幻的画,我就看到那道能折射出你的光。
在你死后的岁月里,油画就成为我们阴阳两界之间的那扇玻璃窗。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总是沉浸于看各种油画。
我在买画方面的一掷千金、不惜代价给很多认识我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此,我曾经被多少次地被评论为小资情调。
但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我对于你的追念。
那就是只有我能够穿越其间,并且看到你的,光。(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图书馆(下)
(一)
光虽然是无孔不入的,虽然是快到可以让时间倒流的,但它却仍旧是很脆弱的。
它可以穿过浩瀚的宇宙和万古的时间,但却常常穿不过一页复印纸张。当你深情地注视某物时,只要在你眼前挡着一张复印纸,你的目光就被阻断了。
所以,我们那时候借助光而完成的约会,其实也是很脆弱的。有各种各样的因素经常干扰到它。它从来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的。它常常因为一些意外而失败了。但这就让它变得更加神奇而珍贵。我们也就因此而更加沉迷。
它失败的原因真是多种多样。有时候是因为窗外突然起了一阵凉风,某个坐在我身边的读者因为穿着单薄而感觉寒冷,于是起身把那扇窗户的玻璃关上了。有时候是因为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从窗户上漂到长条桌面上,打湿了书页,于是管理员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有时候是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个区域的座位全都坐满了,我们无法坐在让对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的地方。有时候是因为某盏日光灯的灯管坏了,缺乏投映所需要的足够明亮的光源。
还有一次,是因为一扇玻璃在昨天被一个小孩的弹弓射碎了。那天,我在应该有你的位置,就只看到一窄条窗框后的水泥墙。
就像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常常看到的那种铅灰色的、沉重的、不可逾越的墙。
(二)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找到了有关黑水河还没有断流的那个时代的很多资料。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风云人物,像走马灯一样地在我眼前经过。我阅读着他们的故事,比对着我零散混乱而且时觉稀薄的前生记忆,就这样困难地把头脑中飘渺隐约的印象,和史书上、传说中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大致对应起来。
有一天,我终于在历史资料上读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山谷里发生的事情。我读到追逐着你的吐蕃战士,被看不见的雷霆闪电击中,头部突然爆开粉碎,脑浆迸射,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马上栽倒下去,无法再伤害已经失去知觉的你。
我读到了和那个雷雨天我瞄准靶心时所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的描写。这些描写是上千年前留在史书上的。没有可能造假,也不可能是巧合!哪有这么巧的巧合呢!
我面无血色地坐在那里。那果然不是幻觉。我那一天没有打上靶纸的10发子弹,它们在另外的时空里击中了正确的目标。
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后开枪射死了那时追杀你的吐蕃人!
就是我自己!在你前生20岁的生日那天救了你!
就在我找到自己失踪的子弹那一刻起,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彻底改变了。
我不仅不能和同龄人再有共同语言,我和当时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也就都不能再有共同语言了。
当你明白了你生从何来,死去何方以后,你就会懂得为什么你不会再和常规世界有着共同的语言。
(三)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开始深入而系统地阅读那些我热衷于看的历史书。
你读完第一本官史之后,就发现你也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你选择的第二本就是我选择的第二本。
后来,我万分惊讶地发现:你选择阅读的路径和我之前的选择完全一模一样。
如果我们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是死亡中途把你夺走,你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追上我的阅读。
在史书记载的提示和触动下,我们一定能在失散了很久之后完全想起对方的细节的一生。
但可惜我们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们就像前一生那样地没有这种机会了。
你在我后面的追随阅读,在第12本的时候就永远地中止了。
那一本书,就是你那一生最后阅读过的一本书。
你的书签最后停止在第122页。
在你书签的后面那页,123页,就是一章有关正德皇后的专章。有关我作为正德皇后的一生的一个长达22页的专章。
你在距离我死后的封号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了。
你最终没有能够看到我过去年代的封号。
死亡的帷幕,再次突然落下,就像剧场所有的灯光瞬间就全部关闭了。
我们今生的约会注定也就突然地结束了。
生离死别的痛苦,它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四)
也就是那时候,我借阅了很多的中外古典诗歌,尤其是各种爱情诗歌。
很多女孩陷入恋爱的时候,都会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
那些诗歌就像镜子一样,照出她们那一刻内心美丽的光华。
她们在这些诗歌的镜子面前流连忘返,惊讶于爱情之光让自己焕发的魔法绽放。她们发现自己在恋爱当中美丽得就像女神一样。
我那时候也很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但我一边很喜欢照这面镜子,一边也深深感觉到它还是黯淡无光。
爱情诗歌里面最让我不能满意的地方,就是那种分离感。
通常是有一条很鲜明的界线划分开男女双方。他们好像站在一条巨大地质裂缝的两边,各据一侧万丈悬崖的边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在充满激情地遥远唱和。
虽然动人,但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美人的脸上长了一个锉疮。
我每次读这样的诗篇的时候,手里总是忍不住要拿着一个橡皮擦。
我实在是很想能够伸出手去,进入书页里面,把那道沟壑抹平。
抹平之后我还意犹未尽,我还想要进一步去擦掉两侧男女人物身体的轮廓。
不仅把身体的边框擦掉,也要把眼睛、鼻子、嘴巴的边框全都擦掉。
不仅要把能够看得见的所有边框都擦掉,而且也要把看不见的边框擦掉。把那种各自悬浮在双方意识中的“你”“我”的分别擦掉。
当所有的一切都被擦掉之后,我还想进一步回到书页的外面,把浮现在页面上的所有文字,也都逐一擦掉。只剩下一大片无穷无尽的虚空,所有的事物都在这虚空当中互相渗透和互相贯通。
当你处于虚空中的某一点,你就同时处在虚空的任何点上。(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三章 在你身边的慵倦
(一)
那时,在和你恋爱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照着镜子的。我照镜子的时候,想要把镜中影像和镜外的我之间的那个边界消弭和打破。
我想要的是镜里镜外融为一体的那个状态。在这个空虚而致密的状态当中,看上去四面空空,但却针插不进,水泼不透。
分不清何者是你何者是我。分不清什么是观察者,什么是被观察者。
完全的浑然一体。带着清醒,但却不可分割。
这种感觉不大像爱情诗歌里面描绘的感觉,反而很像锡克教经书里面描绘的那种情况:“我像专注的飞箭命中靶心,投入你的心识当中。”
你让我产生自我消溶的感觉,而我并没有死亡的感觉,反而感觉如同挣脱了某种狭小的牢笼。就像美人鱼跳入海水,不再能找到自己的身体,但却也并未感觉自己成为了碎裂的泡沫。
那时候,你对我的这个习惯感到好奇。
你问我,为什么读诗歌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个橡皮擦。
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你。
我的回答就是把那个橡皮擦轻轻地向你砸了过去。
我说:“为了在你看书走神袭扰人家的时候,回击一下你啊。”
你躲避着那个橡皮擦,你把它隔空抓在手里,然后对我笑着。
你说:“橡皮擦的杀伤力太小了吧。不如你抬头看着我吧。”
你说:“如果你要杀伤我,就这样看着我吧。”
(二)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宇宙的稳定和平衡。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宇宙的框架是可以信赖和可以大致感知的。无论从宏观到微观,尽皆如此。
它是精妙的、系统的、有序的、均匀的、符合逻辑的、可以度量的、可以阐述的、缓慢而舒展的、开放而可以了解的。
人生的过程,就像在一条已知航道的河流上行驶,虽然并不具体地知道下一秒钟会体验到什么,但大致知道后来的事情。
我会大致地知道在什么地方会遇到湍流,在什么地方会遇到危险的浅滩,在什么地方一块巨大的石头将会突然出现在航道的中央,而我们仍然有时间来得及绕开它。
所以,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常常是很安定的。因为安定而静止。
我常常产生一种十分慵倦的状态,想要沉睡在你的怀中,保持这种不动的姿态。
虽然我也知道前面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我从不为此感到恐惧。
就像我们常常不能在上学的路上顺利碰面和互相陪伴,这并不能引起我内心的恐慌和焦虑。
我没有那种独居苍茫的星际当中,旷古孤单,四顾茫然的惊恐,感觉不到没有回声的寂静压迫耳鼓。
那时候,我在宇宙里面虽然也是同样渺小的,但我却是有位置的。
我感到自己恰好就在我的归宿里。
所以,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就是一个禅师所说的。他看着天空飞扬的鹅毛大雪,看着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懒懒地从空中落下来,他赞叹说,大雪片片,每片都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那就是我的心境。
我自虚空降落,像一片倦归的羽毛,在风中漂泊已久,现在终于落到我在宇宙中应该安住的家里,处在我的出生之所和死亡之地。
我一直都在合适的地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虽有小小意外,我也都很平静。
因平静而温柔,就连呼吸也不会引起流动,我的轻抚没有一点重量。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类似某种超越了常见语境的宗教的体验。
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我想就只能说是“有依有靠的”。
我一方面看到自己影子般的虚幻和灰尘般的渺小,一方面也感到自己的虚幻和渺小后面还藏有某种广阔无边的、持续不断的、永恒存在的东西。
你就像一条纽带一样把这表面的东西和背后的东西连接了起来。
你让我无论是在现实生活的世界里,还是在超越现实生活的世界里,同时都感到自由而自在。
我往来于两个世界的时候,都没有进入陌生人家里的那种戒备感和害怕感。
我觉得宇宙在各个层面上都亲切熟悉得如同从小就生长其间的家庭一样。
(三)
有一次,你说:“心心,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看上去总是有点懒洋洋的?”
你说:“就好像天生柔软,没有骨骼。”
我说:“那是因为上帝还没有开始造我啊。”
我说:“因为我现在还是泥土。上帝还没有从你身上取下肋骨和我融合。”
你说:“在训练场,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说:“在训练场上,谁又能看到我呢。”
我说:“大家看到的,不过是我穿着的盔甲罢了。”
我说:“我是隐身的。只有你的目光,能够穿透结界,接触到我。”
(四)
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些流经心里的念头。我知道这些细微的起伏,用语言无法精确表述。我无法用语言让你听懂。
相反,我迷离的眼神,和懒散的姿态,反而能轻轻地将你卷入这股念头的溪流。
每当这时,你总是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的心神恍惚。
有一次,你在被我这样带进这种看不见的溪流里面的时候,你轻声地对我说:“心心,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有些时候与别的时候都非常不同。”
你说:“有些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们都在对方的意识里消溶。”
“这些时候,我感觉你既特别的熟悉,又特别的不可捉摸。”
你说:“你古老而神秘,就像从虚空中发源的河流,经过我。”
你说:“我身不由己地要被你带着去到某个地方。心里激动,充满期盼。我想这样一直跟着你走。就好像被你卷走,就可以抵达我的源头。”
在你的话里,我们都陷入沉默。
彷佛临近某种终极的起始时刻。
有什么将火焰吹进平衡当中,从而诞生了一个可供描述的宇宙。
我们突然同时感觉到,那个起始,很可能并不是偶然的。(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四章 动与静
(一)
日常生活,它并不是我们的全部生活。
在它之上,或者说,在它之内,还有一个更灿烂更辉煌更高远更辽阔的生活。
我们于此,很早就有共识了。
在爱你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像《西游降魔》里面的舒淇那样,发过那样日常的愿望。
我从来不止于希望有个男人爱我,可以和我过日子,我们生很多孩子,然后在子子孙孙的繁衍中走向死亡。
我从来没有那样希望过。
我希望和你一起走向那个更灿烂的生活。
追随你,陪伴你,走向那样的生活。
我一直都深深希望,和你一起,从日常生活中脱壳而出,实现一个羽化的升华。
我一直认为,只有能够彼此成就这个升华的伴侣,才是真正的佳侣良伴。
(二)
你在黑板上写了两个成语:“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你写完之后,回头看着我们。
你说:“这两个成语什么意思,谁能告诉我?”
很多同学争相举手。他们给出了那个标准答案:“行动的时候,活泼灵动得像兔子一样敏捷;安息的时候,娴雅安宁得像处女一样贞静。”
你说:“你们都同意这说法吗?没有人有其他的看法?”
我说:“指导,我有其他的看法。”
你说:“你不同意哪里?”
我说:“时间。我不同意时间。”
你说:“请说。”
我说:“时间不是那样区分的。我们可以同一秒钟里面,同时做到既动若脱兔,又静若处子。”
我说:“它们一直可以同时做到。”
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你走到我面前:“说说?怎样做到?”
我说:“此刻,我安静地坐在这里,四肢未动,心思平静。但是,与此同时,我跟随着大地一起,随着星球的转动而在转动,我不仅随着地球而自转着,我还围绕太阳而公转,此外,还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而公转着,我岂止在动!我一秒千里地飞旋!”
“而反观自身的内部,我虽然一动也没有动,但身上的哪一个细节没在动呢?心脏一直在跳动,大脑电波一直在兴起和消失,肺叶一直在处理着氧气的输入和二氧化碳的呼出,五官不断把各种外界的事物散发的能量吸收进来。大脑像计算机的cpu那样在运算着。体液也在分泌和循环当中,细胞都在运输和制造着。在皮肤的毛孔里,无数微生物在吃它们的早饭。它们吃饱之后,就心满意足地滑落到床单里。我的体温不断散入周围寒冷的空气中,而周围空气的寒冷也不断渗入我。围绕我的周围和内部,无数的运动正在风起云涌中。”
你看着我。你说:“听见了吗?大家。世界的面貌确因观察者的不同,而会迥然不同。”
(三)
你说:“洞察很好。”
你说:“那么,结论呢?”
我说:“所以,我既不是静止的,也不是运动的。我既是静止的,也是运动的。我何尝坐下静止过?我又何尝起来运动过?运动和静止不仅同时发生着,而且互相渗透和进入。运动在静止中,静止在运动中。它们之间有一条壕沟吗?没有!”
你说:“所以?”
我说:“所以,二元对立是错觉!是谬见!世界是一元无分的,不是二元对立的!”
你忍不住击节赞叹,你说:“多么勇敢的结论!心心,你知道你的结论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知道。这意味着,没有客观和主观的区分。所有的客观就是主观。所有的主观就是那些客观。”
你说:“所以?”
我说:“所以,这个世界,它不是客观的。它是我们的主观。而我们的主观,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这个世界,它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存在。它是梦幻般的。它是空的。”
教室里变得一片安静。
你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你一直看着我。
我知道,只有你是听懂我的。在所有的寂静当中,只有你听到我,你听懂我,你和我有共识。
果然,过了一会儿,s打破了安静。
他说:“指导,心心在说什么?”
s迷惑地看着我们。他说:“我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
小宋在s身后也发出了声音:“报告指导,我也没有听懂。”
你看着我,你说:“心心,你有时候,真的,常常,让我很吃惊。你震撼到我。”
(四)
你走回了讲台。
你说:“刚刚,心心跳跃得可能有点快了。我们再另举一个例子吧。比如,生和死。我们日常的观点,认为它们是对立的。我们认为如果正在活着,就不可能正在死。是吗?”
你指着我,你说:“但是,她根据自己的观察,她说不是这样。她说,活着的每一秒,我们身上都有无数的细胞在死,皮屑、头皮,等等,这些都是大量死亡带来的凋落。我们一直在活,也一直在死。我们一直在不断地出生,也在不断地死去。它一直都是这样同步发生的。它不是分成两截的。”
你说:“她的结论是: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它们是同一条持续的河流。不是两回事情。它们并没有区别。它们就是一件事情。它们没有不同。”
你看着我。你说:“你是这样看的吗?”
你说:“这是你观察到的结论吗?其实,生死之分是没有的。它不过是错觉罢了。”
我点头,我说:“是。”
教室里再次发出一阵嗡嗡声。
你说:“见地。正确的见地,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
在你的这句话撞击下,整个宇宙,就像烟雾一样,瞬间消散了。
我心情激动地站了起来,我问:“可是,指导,为什么明知道生死之分本是错觉,我们还会有铭心刻骨的生离死别之痛呢?”
你说:“因为心力不充足的缘故。”
你说:“因为训练不够,力量未充的缘故。”
你说:“就像激流中央的石头,当它很小的时候,虽然有着稳固的性质,但却依然会被湍流冲卷着滚动。只有当它很大的时候,才能在湍流中岿然不动。”
s愈加茫然地看着我们。他再次说:“什么叫做所有的客观都是主观,所有的主观即是客观?”
你回答他:“她就是说,比如在梦中,梦中的那个宇宙,和梦中的那个我,其实共有一个母体,其实全部都是那个正在睡觉做梦的我。梦中的宇宙,和梦中的我,不是对立的,是一体的。”
(五)
你看着大家呆若木鸡,绞尽脑汁的样子。
你笑了一下。你说:“其实,我刚写这两组成语,是想告诉你们,午饭时间快到时,虽然你们个个都想动若脱兔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狂奔向食堂抢好菜,但在铃声未响之前,你们都应该静若处子地听老师说。”
你在一片爆发出来的欢笑声中说:“好了,去吃饭吧,下课了。”
s从桌子里面拿出饭盒,他从我身边走过。他开玩笑地说:“圣女心心,你还用去吃饭吗?你就是宇宙!”
你说:“她今天是不用去食堂抢饭。因为中午我会请她吃饭。”
你说:“奖励她能够从平常的世界当中,脱壳而出。”
(六)
你把一个保温筒推给我。你说:“快吃吧。”
我说:“是什么?好香啊。”
你笑了笑。我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
我说:“八宝粥?”
你点头。你说:“今天是腊八节。你忘了吗?”
我说:“粥是指导亲自煮的吗?”
你说:“是。煲了好几个钟头。”
我说:“那太珍贵了。我舍不得吃。”
你说:“又不是白吃的。你吃完要回报我。”
我说:“怎样回报?”
你说:“你要牢记今天的体验:生死之分是错觉!你要用这个牢记,来回报我。你要牢记,不要忘失,不管今后发生什么。”
你说:“若你能做到,就可以有资格坦然地吃这一碗粥。”
你说:“让它进入你的身心,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让它成为你。让这个见地成为你本身。让它充盈你。你就会有无穷的力量。”
我说:“好。我会用整个生命,努力地去铭刻。我不会辜负今天所听到的教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