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世子降生(1)
(一)
从法善寺完成安产祈福归来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再次来到了暖阁里。
我坐在阁中,屏退左右,独自看着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
雨,也有它的生命吗?它是怎样开始的呢?从下坠的那一刻诞生的吗?从落到窗台上的那一刻结束的吗?但是,那诞生,是真正的诞生吗?那结束,是从此什么都没有了吗?
不是的。在诞生之前,它是云朵,在云朵之前,它是河流,在河流之前,它是露珠。
而当它落在窗台上,又滴落在土壤里的时候,它会变成植物的汁液,会变成翠绿的叶子,会变成明艳的花朵,会变成宫人们发簪上的点缀,又会变成刘申的笑容。它还会变成一个国王的好心情和因为心情好而带来的好脾气。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得到滋润。
虽然它不再是雨了,但它仍能实现广泛的滋润。
当我能看到这些雨滴的前生与后世,我也就看到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当我能看到雨滴不再是雨滴之后的滋润,我也就看到了你不再呼吸之后还在延续的生命。
于是,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仍然还在,它仍然在雕塑着我的生命,它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之流当中。它不是从你在悬崖上救到我的那一刻才开始的,它也并没有因为月光带着你跃下悬崖而结束。
看着对面的空座位,我的心里还会涌起悲伤,它从内部剜割着我。虽然它没有刀锋,也没有寒气,但它的搅动让我感到胸口真切的疼痛。
我坐在那里,默然地承受着这样的疼痛。
这样的承受。是有价值的。
若你没有真正承受过这样的痛苦,你就不会理解天下人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你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安定与和平的渴求。
它可以教育我明白,每个生命在面临疾病、衰朽和死亡时,那种切肤之痛,究竟是怎样的。
它可以帮助我看到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惊恐、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无助。
它可以让我明白,快乐并不是单独的事情。痛苦,同样也不是单独的。
每一种痛苦,它都是礼物。只有当我们不明白它是礼物的时候,它才是痛苦。
虽然悲伤还会涌起,但它渐渐地就不再能强烈地撼动我了,它也就不能再扼住我的咽喉。它的爪子就渐渐地从我咽喉上松脱下去了。
我渐渐地就可以平静地看着它的涌起,不再不知所措。
我从内部生起了一种信心。一种之前我只在你的冷静和果断里面看到过的信心。
我知道,我可以对付它。不会让它淹没。不会没顶。
(二)
随着产期的临近,我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专心在昭阳宫休息待产。
暖阁事件虽然已经过去,我和刘申表面上也已经和好,然而,我心中的芥蒂和他心中的惭愧,依然存在。帝后之间,都在不约而同地避免着更多的接触。
怀孕之后,为确保龙胎的安全,让婴儿一出生就具备安静的性格和良好的心态。遵照祖制的要求,刘申过来昭阳宫的次数应较平时大为减少。而且只能在白天的正午前后过来,也不允许在昭阳宫中过夜。每次他过来,我都恭敬而礼貌地伺候他,然而,除了恭敬和礼貌之外,别的东西就一概没有了。
刘申是何等敏锐和善解人意的君王。他看出了我礼貌的冷淡,心中且悲伤且惭愧,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和温存宠爱,未见得会增加我的安全感,反而会破坏我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于是。他就更进一步地减少了亲自来探视的次数,改用其他远程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关切和期待。
伴随临盆时刻的到来,我行动不便,身体经常不适,常有不规则的腹痛,有数次试痛持续时间较长,程度剧烈,宫人们都认为我时辰到了,将要发动分娩了,火速传召了御医进来,然而却只是产前试痛,休息一阵子,就自行平息了,并不是正式的分娩阵痛。几经反复,昭阳宫上下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刘申也被这反反复复搞得心神不宁,他每天都会数次派来身边的内侍,详细询问我的情况,也不断督促着太医院的大夫一日三次四次地进宫诊视伺候,稳婆奶妈之类的,都已早早选好,召入宫中随时待命。
他下旨吩咐昭阳宫的内侍总管,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情况,也无论他当时在哪里,只要太医院确认我是真的临盆阵痛发作,就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来知会他。他也令人传话给我,说我临盆的时候,他必定来昭阳宫坐镇等候,亲自迎接他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公主的出生。这是他身为皇帝和父亲的权力,我不管愿意与否,都只能谢恩领旨,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推脱拒绝。
(三)
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只有一件职责,我是没有放弃的。
每天早晨,我都会去昭阳宫隔壁供奉着夫家与娘家历代祖先的祠堂履行责任。
那时候,新朝刚刚建立,太庙还在兴建当中,皇室先祖们的牌位,暂时都还存放在宫中的小祠堂中,刘申祖先们的牌位,被迎奉安置在祠堂的正堂中,陈家和崔家祖先的牌位,则安放在祠堂的厢房中。
每天早上,我都会乘坐凤辇,穿过昭阳宫侧门直通隔壁祠堂的甬道慢慢过来,代表刘申,亲自清理供桌,然后在祖先们的牌位前点燃一支长长的香。
上香之后,我会跪在拜垫上,凝视着案几上的香烟袅袅。
我的心很平静。有好几分钟,或者更久,我都会用那样的姿势跪着,一动也不动。
在上香的那一刻,我就是在与历代祖先们接触。
我知道他们并不在那些牌位里住着。他们就在我生命里住着。
我的身体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祖先,不仅有血缘上的、感情上的,还有心灵上的、精神上的。每逢接触到他们的时候,我就不会感到脱离了祖先的生命之流,也不会感到脱离了子孙的生命之流。
我就深刻地意识到,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并不是单独的浪花。我们都是生命洪流的一部分。我们就是生命洪流本身。
跪拜和上香完成之后,我就会在香堂里闭上眼睛静坐一会儿,或者,为所有的先祖们,所有的亲人们,血缘上的、情感上的、精神上的、心灵上的,诵几卷经。
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个真切的感受,仿佛他们所有的人,都统统坐在我的身边。我处在他们的爱的包围当中。
虽然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我马上就要面对第一次生孩子的风险,但是,我不应该感到孤独。(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章 世子降生(2)
(一)
那天晚上,刘申处理完政务,从外宫回来,到了吐蕃贵妃的宫中,吃了点夜宵,刚准备熄灯睡下,就听到贵妃宫中的内侍主管在外面急切而胆怯的声音。
他问:“什么事情?”
内侍主管跪在寝室门外小心翼翼地回答:“启禀陛下,昭阳宫中刚刚来报,太医已经确认,皇后陛下掌灯时分突然见红,羊水已破,现时正在密集阵痛,即将临盆分娩了。”
刘申忽地一下就掀开被子坐直了起来。
他大声呼喊:“掌灯!掌灯!”一边叫喊着,他一边就急急忙忙地在地上找鞋子。
吐蕃贵妃也马上跟着起身,伺候刘申更换衣服,同时,传召内侍主管进来禀告详细情况。
“皇后情形怎样?上次诊视,太医院不是回禀说,应该还有个两三天才到日子吗?”
刘申一边在吐蕃贵妃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心急火燎地问。
内侍主管说:“昭阳宫的人说,皇后陛下掌灯时分用了晚膳,要回去卧房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虽然左右及时搀住,未有摔倒,但是受了一点惊吓,回去卧房之间,就突然腹痛流血,稳婆还没有赶来,羊水就已经破了。现时情形瞧着不太吉祥。昭阳宫里说,他们来报之前,皇后已经晕过去一次了。”
刘申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如纸。
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医呢?稳,稳婆呢?全都去了吗?她晕过去救醒了没有?为什么这么迟才来告诉我?”
他高声说:“快给我备辇!不!快给我备马!我现在就去昭阳宫!”
吐蕃贵妃赶忙劝刘申冷静。她说:“皇后初次临盆,昭阳宫上下都很紧张了,皇帝再如此张皇焦急,岂不是令昭阳宫上下更为慌乱?还望皇帝保重身体。心平气和,如此去了那边坐镇,才能给皇后增加心安和勇气,令世子顺利降生啊。”
内侍主管也急忙回答说:“太医和稳婆现时都已经在那边了,皇太后也派了身边的人在那边候着消息,皇太后稍候也便前去昭阳宫。皇后一时疼痛闷绝。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太医说现时并无危险,不会有事,请陛下放心,不要着急。”
刘申这才稍稍冷静,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强自按捺下去。
他匆匆更换了衣服,便出门率领贴身内侍和侍卫,飞马直奔昭阳宫而来。
(二)
恍恍惚惚之中,我觉得有人把我抱在了怀里。有人握紧了我的手。
我睁开了眼睛。
我的头发湿得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
我听到自己的呻吟声忽远忽近地在空气中漂浮上下。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连最靠近的东西也无法看清楚。
我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有气无力,软软地靠在那个人的怀里。
“琴儿,琴儿,听到我吗?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到了刘申的声音。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我动了一下,突然意识清明了一点。我意识到那个紧紧抱着我,握紧我的手的人,是皇帝刘申。
我在肚子里一阵强过一阵的密集绞痛中,声音颤抖而微弱地说:“汉王。”
刘申急切地说:“我在。我在。”
我的目光投射向他的方向。但是依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他说:“琴儿,你不要害怕。我都会在。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
我挣扎着想要推开刘申,我虚弱地说:“汉王,你是九五之尊,产房血污之地,你不能。在这儿。”
刘申说:“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不要去管那些。”
他吻着我满是冷汗的额头,他在我耳边喃喃说:“我们不要管那些。琴儿,你有危险的时候,我只能在这里。我在别的地方没法活下去,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哪儿也不能去,直到你不再有危险。”
(三)
疼痛终于停止了。我渐渐地看清楚了刘申。
他在睡觉的衣服外面胡乱披了一件袍子,就赶过来了。
他没穿袜子,光脚套了双靴子,且左右都穿反了,但他丝毫未有觉察。
他的头发也没有束好在发冠中,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
我说:“琴儿让汉王担心了。阵痛刚开始,大夫说这是初产,时间会长一点,离开临盆还早呢。汉王日间处理朝政辛苦,不如再去睡会儿吧,琴儿开始临盆了,再遣人去报知汉王。”
刘申摇头说:“我不困。我都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你要是觉得困倦,就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可以安心睡。”
我想说我不困,但是,我的眼睛已经自行闭上了。
“怎么回事?皇后的气色为什么这么不好?怎么如此疲乏无力?”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刘申在外面咆哮的声音。我不记得以前听到过他这样对人咆哮。我觉得他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理应做点什么安抚他。但是我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没听到太医的回答,就睡着了。
(四)
我在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再次清醒过来。
有人在用手肘部压着我的肚子。巨大的推力带来了肚子里无法描述的剧痛。
我觉得整个身体都快要从中剖开,分为两半了。
我从未听到过自己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死死地抓住刘申的胳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在他的胳膊上。
我感觉到他胳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同样紧缩成一团的,还有他的心。
整个昭阳宫都能听到我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疼痛再次停止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行了。
我浑身大汗淋漓,躺在枕头上呼吸艰难。
“汉王,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强令着自己,慢慢松开了刘申的胳膊。
刘申用力握住我的手,他的眼里都是眼泪。
他安慰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琴儿,我知道你现在痛得很厉害,第一次生产,女人都会痛得很厉害的。但是,你放心,越是疼痛,就表明孩子快要出来了,你们都不会有事的。孩子出来,你就不会再痛了。稳婆这样推着肚子是要帮助你快点结束痛苦。你要保存体力,配合稳婆的动作和节奏,用力向下推孩子。”
我喘息着说:“我想见舅妈和妹妹。”
刘申说:“皇太后已经派人去召她们了。她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再坚持一下,到天亮的时候,就能见到她们了,说不定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也已经降生了。”
我在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烈宫缩中,凄凉地呻吟着:“可是我坚持不到天亮了。”
刘申声音颤抖着说:“你能的。琴儿,我们能的。”
我听到自己发出野兽嗥叫般的可怕长嚎,整个身体瞬间绷得笔直。我竭尽全身的力气,死命抓住刘申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肌肉当中,他的衣服都被我拽得移位了。
内侍想要过来做点什么,但刘申断然阻止了他。
刘申任由我这样死命地揪住他不放。
我的头用力往后仰去,我使劲向上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摇晃着双腿,绝望地想要摆脱那种疼痛,然后又无力地重重跌回到床板上。
我的手从刘申的胳膊上松开垂落下去。
我再一次失去了知觉。(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世子降生(3)
(一)
朦胧当中,我听到他在走来走去。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好像一直听到刘申在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其间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好像是有东西跌落在地下,砸得粉碎的声音。声音很响亮,而且刺耳。
我觉得耳鼓一阵颤动。我清醒过来。
我看到内侍、宫人、稳婆和太医院的大夫们都惊恐地趴伏在地下,不敢抬头。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刘申已经不再能控制自己。我内心有一种力量催促着。
我开始无力地挣扎,并且发出呻吟声。
于是,很快我被扶着坐起来了一点。
我睁开眼睛,看向刘申。冰冷的汗珠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淌,就像是春天的冰川溶化成溪流。
刘申立刻丢开他正在倾斜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的对象,走到了我的床边。
我用所剩无几的力量,奋勇地说:“汉王。”
刘申跪倒在我枕前,他伏在枕头上开始失控地饮泣。
我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汉王不要责罚他们。”
刘申哽咽着说:“你说得对。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你这样受苦的!”
我伸出手,抚摸着刘申的额头。
我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
刘申摇头说:“是我造成的!那天我是故意的!我明知你小产不久还没完全康复,你娘家新丧期间心里非常难过。这种情况下,我本应该好好照料你,让你的身心得以休养恢复的。可我当时昏了头,我就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让你立刻怀上我的孩子!”
刘申说:“我看着你一声不出地那么难过,心里很痛苦。我想。只要你有了孩子,你就能得到安慰,你就能有勇气,你就能不再那么难过!所以,我强迫了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还是强迫你服从了我。我太鲁莽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害死你!”
刘申说:“你后来的几个月情况都很不好。你也不愿意见到我。我感到非常的内疚。我不知道怎么改正和补救。我不能面对你。在你的整个孕期,我很少来昭阳宫,可我并不是要冷落你,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的错误!”
刘申说:“我现在知道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魔鬼!你这些痛苦全都是我自私自利、一意孤行造成的!”
他说:“求上天来惩罚我吧,来惩罚我罪不容赦的这个凶手!你是没有过错的。”
我闭上了眼睛。我气若游丝地说:“汉王。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无辜的。”
(二)
我又一次被他们扶了起来。哪怕是移动一毫米,我也觉得痛若凌迟。
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我无力喊叫,只能艰难地一口一口倒着气。
他们把一碗味道很古怪的液体倒进我嘴里。我本能地推开扭头。
刘申在我耳边说:“琴儿。你努力喝了这晚参汤吧。它会让你有力气的。你要是一直这样没有力气的话,孩子是生出不来的。”
一股透明的热量在我身体里开始流动。我濒临停止的心跳又得到了新的动力。
我翕动着惨白干裂的嘴唇。我问:“胎儿是横位吗?”
刘申低头不语。
我说:“告诉我吧。”
他啜泣道:“是站位。”
我说:“不用管我了,救孩子吧。”
他说:“不!不!琴儿,你不要离开我!你能做到的!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要放弃!”
我声音微不可闻地说:“我不行了。”
然后我又一次昏厥过去。
(三)
刘申已经到了他心理承受的极限。他的表现越来越失控。
这时已经到了平日上早朝的时间,内侍匆匆从宫外进来,传递宰相魏国清和三公九卿的请旨,询问刘申今天是否会上朝,敦请刘申前去武英殿决断若干大事。
不待内侍说完。刘申就暴躁起来。
“这个时候不要拿这些事情来烦我!”刘申一脚把传信的内侍踢倒在地。
他额头上青筋暴跳,脸色赤红地咆哮道:“他们不知道吗?我的女人快要死了!我的女人和孩子都快要死了!”
内侍从未见过刘申这样狰狞的表情。他大吃一惊。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起来,拔足就要向外面传话去。
在这紧要关头,刘申忽然及时地清醒过来。他说:“给我回来!”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下。他换上了平时和颜悦色的常见表情。
他对内侍说:“不,不。你出去告诉魏丞相和众位大臣,就说我现在心很乱,不能妥善决策,恐怕乱中决策,贻害天下。让他们代我斟酌,说我相信他们。”
(四)
内侍仓皇从昭阳宫逃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皇太后的仪仗远远迤逦而来。
皇太后看着内侍魂不守舍、跌跌撞撞的样子,立刻着人喝令他停下,向他询问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为儿子的心乱而难过,也为儿子最后关头的清醒而欣慰,更为生死一线的媳妇和孙儿担心。
皇太后吩咐了几句,放走了惊慌失措的内侍,直入昭阳宫而来。
心神散乱、神情疲惫的刘申,跪在昭阳宫正殿的门前迎接母亲。
皇太后询问了我的情况后,抓着儿子的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刘申痛苦地伏在了母亲的怀抱当中。
皇太后不禁心中悲伤,流着眼泪说:“汉王。皇帝啊。母亲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可是你已经在这儿守了整整一夜了。你是一国之君。外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国家、千百万的臣民在等着你去尽到职责啊。你是琴儿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你也是全天下人的父亲。你要保重身体。”
皇太后说:“皇帝啊,你也不是大夫,在这里也无能为力,不如就顺应魏丞相他们的延请,且去前朝处理国政,母亲在这儿替你守护着琴儿母子,有了孩子平安落地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外朝报知你。又或者,你去随便哪个宫中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了,吃点东西,再过来看她的情形。”
刘申断然拒绝说:“母亲,您不要劝我。儿子是哪儿都不会去的。琴儿就是我的性命,她的呼吸就说我的空气。没有她和孩子活着,儿子是断然不能活着的。我只能在有她存在的地方活着。”
皇太后看着儿子的泪流不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这性子,还真是像你的父亲啊。”
她说:“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在这里守护着琴儿母子吧。我们一家人,在生死关头,都抱团在一起,不离不弃。”
刘申闻言点头,他伸手捂住了脸。
泪水从他的指缝里倾泻出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世子降生(4)
(一)
光线明亮了又黑暗,黑暗了又明亮。
我在生死之间的那扇门里往来穿梭。有时候我已经掉入了死亡,然而突然之间,又被什么力量用力拽住,拉了回来。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我只是感到无法忍耐的疼痛反复地碾压着我所有的神经。我只是想要摆脱它粉碎我。
刘申使劲地摇晃着我,就好像我是他手中一个晃来晃去的布偶。
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脸。他大声地呼唤着我。
他说:“琴儿,你清醒一点,你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一下!我们再试一次。我们再努力试一次!还记得吗,你答应过他要长命百岁的。我知道你答应过他要长命百岁的!你不能让你答应过的人失望。你要努力做到你的承诺!”
(二)
我被他摇晃得天昏地暗。
我已经痛得一秒钟都不想要活着了。
我突然醒悟到,我好像在一声声地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想提到你的名字。我想把它永远锁在心里。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你。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喊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仅叫了,而且还哭了。我一边失声痛哭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的名字。
我一声声地,凄惨悲切地叫喊着你的名字。
我的意识在抗拒着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去阻挡它的自行发生。
但是,也没有关系吧。
在死前一直喊叫着你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吧。
对于我们之间的爱情,我缄默了一辈子。我什么都不能对人说。
现在,你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在你死后,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再活着。
(三)
就在我脑子里稀里糊涂地过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我听到刘申对我说:“没关系的,琴儿。你想叫什么都尽管叫出声来吧。如果有什么人能给你力量,不管是什么人,若他能够给你力量。让你忍耐下去,坚持下去,你就全力地想着他吧。你什么都不要顾虑,什么都不要担心,就这样,一直全力地想着他。不管多么痛苦,都全力地想他。”
他说:“当你全力地想着他的时候,你就不会感觉到这么痛苦了。”
我的眼泪密如暴雨地流淌了下来。
(四)
在产程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非常痛苦。
当婴儿的脚开始娩出。稳婆伸手抓住婴儿,把他用力从我裂开到几经粉碎的骨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血流成河。
我一声一声地叫着你的名字。
我一边痛不欲生地挣扎和流泪,一边叫着你的名字。
我叫着你的名字,就彷佛那是滔天浊浪中唯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板。
刘申不顾所有人的劝说,他亲自上了我的产床,他坐在我身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紧紧地环抱着我的腰,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在剧烈的痛楚中垂死挣扎和拼命吼叫。我抓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在那里留下了数十道指甲痕。
但是,不管我怎样挣扎,他都没有放开我。
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和我一起在生死边缘奋斗着。
每次我陷入意识模糊的边缘,因为剧痛和疲惫而要放弃时。我都听到他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
他说:“琴儿,我们已经坚持了那么久,现在孩子就快要出来了!如果你放弃了努力,如果你死了,那他的牺牲就全都白付出了!”
他说:“他的英灵会听到你的声音的。他会在天上保佑你度过难关的。他是不会让死神把你这么快就带走的!所以。你一定要全力地想着他!用整个生命,拼命地想着他!”
事实上,在这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当中,我就是那么做的。当感觉到无法耐受的痛苦时,我就全力地想着你。那么沧桑的岁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就是这样,走过来了。
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断气的那个瞬间,我听到刘申说:“不要放弃啊,琴儿!你就当这是他的孩子吧!你就当是为他在生他的孩子!”
就在刘申的这句话语声中,我竭尽了全部的力气,向下猛推,在天崩地裂的疼痛中,发出一声长达两分钟的、划破了整个王城的高分贝尖叫。
当我的叫声跌落下去的时候,我腹中的这个婴儿,被稳婆成功地从我的产道中拖拽了出来,在一片血污当中,响亮地哭喊着,降生到了这个时间上。
我生下了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
我和婴儿都成功地活着。
刘申做父亲了。
我们做父母了。
(五)
当我的长子,一个健康白胖的男婴,终于被收拾干净,粉红柔嫩地被递给刘申时,刘申全身颤抖,涕泪纵横。
刘申激动不已地抱着他,跪在我身边,彻底失去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嚎啕痛哭了。
这是我在他的一生中,唯一地一次看到他这样痛哭。
生命中所有的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
为了什么而在流淌着。
(六)
从那一天起,我和刘申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互相隐瞒着了。
没有刘申的宽宏和仁爱,我们母子都没有办法活下来。
仁爱,比相爱,更为重要。
(七)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刘申满脸泪痕犹在地坐在我的床边,低头看着他怀中的襁褓,襁褓里有个满脸皱纹,正在不断挤眉弄眼,露出各种想哭表情的小家伙。
我微弱地说:“汉王。”
刘申抬头,他看到我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琴儿,你给这个国家,生了一个世子。琴儿,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儿子。”
“琴儿。你看。”刘申激动地说:“这是你的儿子。我们的第一个儿子。”
刘申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红扑扑的小婴儿的脸蛋送到我的面前。
刘申说:“你看,他长得多像你。看他和你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大眼睛。”
刘申说:“谢谢你,琴儿,谢谢你忍受了这么漫长的痛苦,谢谢你,用生命,为我生了这么可爱的儿子,为新朝的太平永固奠定了根基。”
那个婴儿在接近我的时候,突然娇嫩地哭了起来。他捏着小拳头,咧开小嘴,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他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动着。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的眼泪大雨滂沱般地向下流。(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世子降生(5)
(一)
刘申看着我的泪水滂沱。
他说:“琴儿,不要哭。月子里哭,年老了眼睛会不好的。”
刘申说:“看,我们的儿子,他要你抱呢。”
我被扶了起来,虚弱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我把这婴儿小心地抱在怀里,就像怀抱着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抿了抿嘴唇,打起了小小的哈欠。
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都曾经地这样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吧。
“真是母子连心啊。”刘申说:“你一抱他,他就不哭了。”
(二)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发黑,手臂变得没有力气。
“快,先把孩子抱走去喂奶吧。”刘申赶紧对奶妈和宫人们说。
他对我说:“琴儿,我们等下再看他吧,你刚刚经历了那番折磨,你需要多休息。我们一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申对宫人们说:“你们都先退下吧,让皇后安静地好好休息一会儿。”
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刘申。
我们夫妻彼此对视着。
我看着刘申。我的声音飘忽无力地说:“汉王。”
刘申说:“琴儿,我在的。”
我微弱地说:“靠近我一点。”
刘申说:“好。”
他俯身靠近了我的脸颊。
我说:“再近一点。”
刘申说:“好。”
他再俯下来了一点。我感觉到他脸颊方向传过来的热量。
我说:“抱我起来。”
刘申说:“好。”
他抱住了我。
我伸出发软发酸的胳膊,我轻轻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们的眼睛相距很近很近,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睫毛的闪动。
刘申感觉到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说:“琴儿。”他的胳膊上加了力量,他把我更近地抱在他的胸口。
借着他抱紧的力量,我用力地把头向上抬起了一点。
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嘴唇。
我找到了他的嘴唇,我在上面印上了一个湿润的亲吻。
刘申全身一阵颤抖。一阵剧烈的颤栗瞬间就滚过他的全身。
他说:“你。你在,你刚刚在,主动地吻了我?”
我不说话。我用第二个更深情的亲吻回答了他。
刘申颤抖着说:“是你自己吻了我。我没有要求你。我没有,我没有主动。”
我说:“是的。汉王。”
刘申说:“你自愿地吻了我?主动地吻了我?”
我看着他,我说:“是的。汉王。”
刘申说:“你是自由的?”
我说:“自由的。”
刘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手足无措。他伸手捂住了眼睛。他把头埋在手掌里。
“终于。琴儿。你终于,肯自愿地吻我。”他说。
那是这一生里。我第一次主动地、自愿地亲吻刘申。
就从那个亲吻开始,我真正成为了刘申的妻子。
虽然你仍然铭刻在我的心里,但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和刘申,就成为了真正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我,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三)
那天,在我们夫妇深情的亲吻之后,
我对刘申说:“汉王。那副盔甲。”我说,“我脱下了。”
死亡最终会脱下所有的盔甲。
无私的爱,也能脱下它。
我们必须放下自己的痛苦,才能去爱别人,才能让别人感受到我们的爱,和温暖。
(四)
从那一天起,我不知道自己可否算是爱上了刘申。
不知道他是否算是得到了我的爱情。
但是,他肯定是得到了我身为妻子的由衷的亲情和柔情。
我当天的深情亲吻。深深铭刻在刘申的生命中,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当我们都越来越年老的时候,刘申不止一次地谈论过他内心的感受。
有一次,他在我昭阳宫里闲坐喝茶,和我一起追忆往事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人要到年老的时候,经过了许多岁月的教化与折磨。才会明白,其实,很多曾经让他们痛苦的东西,也是弥足珍贵的。”
他说:“琴儿,就像你这样。一生对我永远不会有铭心刻骨的爱情,但你却始终陪伴着我,跟随着我,走过所有的欢乐和痛苦,荣耀和屈辱,平安和艰险,和我同生死,和我共命运。这需要多么柔软温热的心,才有力量做到呢。”
刘申说:“每次听你亲切地称呼我汉王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一生里,其实,是始终有着真情的陪伴的。这种真情,它发自于一颗善良的心,对人生痛苦的深切的悲悯。和爱情相比,它反而是没有占有欲的,反而是没有排他性的,反而是没有芒刺与火焰的。它是宁静而深广的,是洁净而清澈的。”
年老时的刘申对我说:“是我年轻的时候,有目无珠,只喜欢那些光华夺目的东西,而不懂得珍惜,这平淡无华的。”
他说:“我现在常常想起太子出生的那一天,你让我把你抱起来,你在我的怀里,那么虚弱,那么苍白,那么气若游丝地看着我。你说让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然后,你把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你吻了我。”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那一刻,我有多么震撼。我心里所有的藩篱,全都在那一瞬间,被你推倒了。从父王宣布册立新的王后,宣布立弟弟为继承者,从我弟弟宣布我是叛国者,从他的军队在身后穷追着我。无数的箭矢从我身边飞过的那些时刻起,我在心里建立起的所有的藩篱,所有的沟壑,所有的城堡和要塞,全都被你的这一个吻,轻轻就推倒了。”
他说:“如果这世上有什么甘露。是可以滋润所有干涸的心的,你的那一吻,就是这样的甘露。”
他说:“它的润泽,顷刻就浸润到了我内心的最深处。顷刻之间,沙漠就变成了江南,刀剑就变成了花朵。”
他说:“琴儿,你不知道,你那一瞬间,给予了我太多。太多。多到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刻生命的完整、饱满、丰盈和清澈。”
他说:“后来,我一直很感谢你的这一吻。你在这个吻里,教会我明白了,因为爱情做不到的牺牲,因为慈悯和感恩,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付出。”
刘申说:“所以,我现在。在越来越靠近死亡的时候,就越来越想听你用过去的称呼来提醒我。提醒我回顾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提醒我记得从这一生里所学到的。”
他说:“对所有生命的、深广的悲悯,是一个人所能献出的,最深的爱,是一个君王,所能留给身后的世界的。最好的礼物。”
刘申说:“在我这一生所有的女人当中,唯有你,能够听懂,我现在是在说什么。唯有你,从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就能够听懂,我心里想要说而无法说的,不能说的,不知道怎样说的。”
(五)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都亲吻过所爱的人吗?
你们在亲吻所爱的人的时候,你们的身心百分之百地都存在于这个亲吻里吗?
你们曾用全部的灵魂、全部的心力、全部的情感、全部的真诚,亲吻过你们所爱的某一个人吗?
如果你们曾这样地亲吻过她或者他,如果你们用这样的亲吻对她或者他说过:“我的至爱,此时此刻,我为了你,全体都在,全部都在,全心都在。”
如果你们这样地用行动来表白过,那么,你们的这一个亲吻,就足以深入到对方生命的根基里,就拥有足够的力量,永远改变对方的生命轨迹。
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从来没有。
你们吻了孩子无数次,你们亲吻了无数的女人,但你们从来都没有,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这样的亲吻过。
你们从来都没有。
(六)
世子满月之后不久,我便又重新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夜深人静,世子睡着的时候,我又会像从前那样独自进入暖阁,在那里按照你教过我的打坐方法,盘腿端然而坐,不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昭阳宫的内侍总管悄悄地把这个新情况禀报给了刘申。
刘申听了,便命人在我进入暖阁后,立刻过来叫他。
暖阁的门再次被人从外面被推开了。
我睁开眼睛。我再一次看到刘申出现在门口。我坐着,向他欠身致意。
他说:”他们告诉我,你现在又经常独自把自己关在这里。“
我说:”是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刘申问。
我说:”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安静地坐会儿。“
刘申说:”介意我陪你坐会儿吗?“
我说:”汉王请坐。“
刘申在我面前桌案前坐了下来。不久之前,那个位置上坐的还是你。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不能再看着刘申。
刘申说:”这样坐着,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当我闭上眼睛不看世界时,我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刘申说:”喔?看到自己的什么?”
我说:“汉王何不亲自一试呢?”
刘申闭上眼睛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他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眼前一片黑漆漆的。”
我说:“汉王这不是看见了吗?”
刘申疑惑道:“看见什么?”
我说:“看见了一片黑漆漆啊。”
我说:“那就是我们心里的黑暗。”
刘申看着我。他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
我说:“但是,我们坐在这里,并不是要看内心的黑暗。”
刘申问:“那么,要看什么呢?”
我说:“要看光明。要看那个能够看到内心黑暗的光明。”
我说:“那片内心的黑暗,它就是内心的光明。”
我说:“当我坐在这里,通过眼前的黑暗,看到内心的光明时,我就会明白,生活中的黑暗,其实,它也同样,就是生命中的光明。”
我说:“所以,这样坐着,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面对曾经的你,静静地坐着的时候,我总是能够透过生命中最深的黑暗,看到生命本有的光明。
这就是我经常要待在这间暖阁里的原因。
我将在这里训练,直到有一天,触目所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光明。
那天,刘申在暖阁里陪着我,默然地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问过我在暖阁独坐的事情。
他知道,我已经开始找到了那个解决内心痛苦的方法,我正在奋勇努力,走出那样的悲伤。(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四章 繁花似锦
(一)
刘申建立统一国家、开创太平新朝之后的第二个春天,天气比往年都要温暖,加之风调雨顺,各地的春花都开得异常茂盛,较之往年,花朵大,数量多,花期空前的长。全国城乡各处,无不花树掩映,落英如雪,缤纷满地。
这种百年不遇的繁茂,逐渐达到了举国瞩目的程度。久历战乱的全国各族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提篮将酒,在繁茂的花树丛下,聚会宴饮,歌乐传杯。各地规模盛大的花会接连不断,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各各喜气洋洋,共赏奇景。
这种举国同欢的热烈氛围,和刘申一统天下,强势建国的情势相当呼应,被天下百姓普遍视为是上天对他英明政治的嘉许肯定,也是新的王朝将会兴盛发达的吉祥征兆。
各地官吏纷纷上表向刘申朝贺。
一开始,刘申没觉得花事的繁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在全国上下一片持续不断的称颂之下,他也就渐渐地有点相信,这是自己贤明治国的感召。
刘申言辞上虽然非常谦逊地再三表示,自己德行不具,如此祥瑞应当是天下人心思定的共同感召,但心里却是非常高兴,加之自建国后,朝政方面文武同心、发奋图强、励精图治,万事顺利,我又为他诞下了健康可爱的世子,所以,整个春天,他的心情都非常之好。
整个后宫都沐浴在他极好的心情当中,充满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二)
当全国上下的歌颂赞叹一如春江潮水般地浩荡起来时,有官员上疏建议刘申举行祭祀花神的仪式,感谢上天眷爱,为天下臣民进一步祈祷国运永昌。
刘申同意了这个请求。
他在运京举行了隆重而俭朴的皇帝祭天祭花神的仪式。之后,又在皇家的园林上林苑中举办了大规模的赏花宴,宴请各地的缙绅贤达及70岁以上的长寿老人。
后宫里,在那一天,也举行了近年来最盛大的宴会,各宫妃嫔和朝廷命妇,济济一堂,陪伴着皇太后,簇拥着我怀抱中的胖嘟嘟的世子,观赏伎乐,传鼓流杯。
一时间,整个后宫花团锦簇,燕语莺啼,充满了笑语欢声。
席间,刘申命内官送来了几百枝鲜花,赐给女人们数花瓣占卜祈愿。
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一时,席间花雨缤纷。
各宫的宫眷和百官的内眷们,纷纷送给年幼的世子礼物,伴以种种美好的祝福。
皇太后看着这莺歌燕舞、三代同堂的景象,心下大喜,笑得合不拢嘴,大行颁赏。随后,她老人家又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追随先王四方征战、颠沛流离、艰苦奋斗的青春岁月,感慨如今的鼎盛繁华,先王已经先她逝去,不能亲眼得见,心中百感交集,落下了悲欣交集的眼泪。
众女眷慌忙围拢上去,温言软语地劝慰皇太后,最后,还是小世子抱住祖母的脖子,在祖母泪水纵横的脸上使劲地亲了若干奶香四溢的甜吻,这才令皇太后转悲为喜,重新开怀大笑了起来。
(三)
夜里,刘申结束外面的种种接见、颁赏和应酬,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先去上阳宫皇太后处问安之后,就到我和世子居住的昭阳宫这边来。
他喝了一点酒,带了三分醉意,看上去神情有点疲倦,但满脸红光,春风得意,依然沉浸在非常兴奋的状态之中。
我们一起去看过在厢房的摇篮中酣睡着的世子,彼此搂抱着,享受了一下为人父母的那种成就感与幸福感,便重新回到卧室,对坐喝茶。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分享一下游园中的种种趣事见闻。
我一边替他沏茶醒酒,一边听着他滔滔不绝。
他现在高兴得就像个孩子一样。这是很少能见到的情况。
我心里涌现出一种很柔软的东西。
我带着这种很柔软的心情,隔着茶案,看着他。
(四)
忽然,刘申打住了话头,眼睛看着一处地方,沉默不说了。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花瓶。
他指着那花瓶说:“琴儿,这是不是我白天送来给你占卜用的花?”
我说:“是的。汉王。”
他说:“怎么?你没有拿它来占卜吗?”
我说:“没有。我叫人把它带回来,养在花瓶里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这算是一种抗旨吗?”
我低下了头,看着桌上的茶杯。
我低声说:“琴儿无有抗旨之心,亦无辜负汉王恩典的想法,然而,还是未有遵从汉王的旨意,以花瓣占卜,擅自另作它用,请汉王恕罪。”
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变了。
刘申心里那种很热烈的东西,迅速重新变凉了。他感觉到某种五味杂陈的复杂。
他意识到,花事的繁盛,并没有在我心里引起和他共鸣的那种欢喜。我由花事的繁盛,联想到的,是你依然孤单地葬身荒野,正在不知处的地方腐烂变成白骨,而并没有联想到是刘申的德政得到了上天的嘉许。他感觉到一点酸溜溜的嫉妒在内部刺着他的心脏。
然后,很快,他也感觉到了一点惭愧,自责道:我怎么能这样得意洋洋呢,怎么能够贪天之功为己有。天下的繁华安定,是这么多人一起浴血奋战的结果,是那么多人付出了生命所换来的结果。他想到了你最后给他的信,想到了你们在阳泉关护城河的吊桥前举杯而别的情景。他心中也涌起了一阵与我共鸣的悲凉。
他在这种复杂里面,自我开解了一会儿。然后,他轻叹一声,说:“别生气,琴儿,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我伏地表示感谢他的宽恕。
刘申说:“起来吧。其实,你今天过得并不快乐,是吧?参加这样的活动,让你心里觉得特别累。是吧?”
我想要回答。
刘申伸手阻止我。
他说:“不要回答我说,汉王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感到快乐了,是吧?你也没有什么需要祈愿的了,是吧?”
他说完,在灯光下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眼神里,有点什么让我心里很是难过了一下。
于是,我再次伏地礼拜说:”汉王。”
(五)
我说:“不是那样的。臣妾有东西想要祈愿的。”
我说:“汉王送来的花真是美丽极了,看到它这么动人,臣妾心里就不由得希望。”
“希望什么?”刘申看着我。
我说:“当时,琴儿就身不由己地希望,它能够一直这样美好地活下去。所以,我就不忍心把它撕碎求欢,而是把它原样带回宫中,把它养起来了。”
我说:“琴儿知道它很快就会枯萎的,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它能够多活几天。就算几天之后一样会死,至少,也能死得安详完整一点吧。”
我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一直美好地活着。琴儿的祈愿就是这样。”
我说:“但是,琴儿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实现。不必占卜,也能知道。”
刘申听了,他低头喝完了杯中的茶。
他心里的阴影开始散去了。
他重新变得温暖体贴起来。
他说:“就算它最终还是凋谢了,但,至少,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它曾经美好过。我们会长久记得那曾经的美好。”
他对我笑了一下。
他说:“好了。不说这些事情了。累了一天了,我们一起去睡吧。”
我给他脱下外衣的时候,刘申看着我。
他说:“你说得对。琴儿。你提醒得很对。就算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更不可骄傲自矜。”
他说:“所有的繁华都是短暂的,安息才是真正的归宿。”
他说:“要为天下人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能就此洋洋自得,失去了那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奋斗之心。我应该常常想起那些已经凋谢的生命,我应该始终,都让他们的理想,在我心中活着。”
这便是我深深敬重刘申的地方。
作为一个圣明的皇帝,他常常敏于觉察到自己的过失,而不是只能看到别人的过错。
(六)
春天很快过去了。那一场繁盛的花事也就随之进入了人们的记忆,然后,在那里,也慢慢地消失了。
春天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我们。
那一年的繁花似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五章 超度法会
(一)
新朝建立的第二年夏天,溪源会战结束的纪念日,刘申以国家的名义和皇室的名义,为溪源三百勇士安排了49天的超度法会,祭奠和追荐亡魂。圣旨确定,由你和我最后去过的圆觉寺来承办本次超度法会,皇帝皇后将亲自出席祭奠。
刘申的旨意传达到圆觉寺时,宣旨的使者发现,这超度法会已经开始了。
图布丹大喇嘛已经率领僧众,在圆觉寺里开始了为北线终战之战中所有死者超度的隆重法事。
720天是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很多死者被亲人忘记,他们留下的空白,重新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琐事填补上。
我后来常常想,我断气之后,过了720天之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多少人因我的消失而难过吗?
大概,不会有几个人了吧。
在49天大型法会的最后一个七日之始,我跟随着刘申再次来到了圆觉寺,亲自参加祭奠仪式,并代表皇家,供奉寺院、经书和僧众。
一路上,随处触景生情,我心里的痛苦,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的。
虽然我一路默默无言,未有表达,但是刘申知道所有我没有表达出来的。
我们同乘一座马拉的銮驾,他坐在我对面,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碰我。
我看着座位下方,我看着车帘,我看着别的地方,我避免和刘申的眼神交汇。
我心里隐约有着一种绝望的幻想:只要我的眼神不和刘申的交汇,我就还有空间想象,能够想象,此刻坐在对面的人,仍旧是你,就像上次一样,仍旧有你,还活着,和我坐在一辆车上。
在你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来的表现就是这样差的。
不敢面对现实。不愿面对现实。
不能担荷起痛苦。更没有力量转化它。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有那么长的时间不敢回到所有往事曾经发生过的地方,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敢去你安葬的地方,不敢回到燕塘关,不敢再去金风寨。
好像不去面对,就可以认为断离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一样。
面对命运的无情,我实在是太胆怯了。
(二)
又一次地,我坐在圆觉寺中原来的经堂里,再次抄写着《心经》。
按照图布丹大喇嘛的开示,这是一张专门治疗人们心灵的痛苦和恐惧的特效药方。
我希望通过抄写,把这灵丹妙药的效果渗入到身心的每一个细胞中去,平息每一个细胞里痛苦的惊涛骇浪。
我希望通过抄写,让一切生命中这样的煎熬和疼痛,都能得到良药的救疗。
可是,我不能抵挡内心的悲痛。
你的影子不断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充满我所在的每个空间。
你的面容出现在字里行间。
你的声音开始在遥远的时光里回响。
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流淌出来,而且越来越多。
为了不让眼泪落到经文上,污损了抄本,我只能放下了金色的抄经笔,向后挪动了一下,坐在距离桌案较远的地方,等待心情的平复。
我捏着手绢,默然地坐在那里,等着撕裂身心的悲痛过去,以便重新能够开始抄写。
(三)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燕塘关舅舅家的宅邸里。
园子里搭箭的高台上正在演出着《无定河》的歌舞。
可怜无定河畔骨,犹是香闺梦里人。
而我们在之上,远离音乐之声,彼此面对。
你问我:“后来,那香闺里的人,是怎么面对这噩耗的呢?”
我说:“不知道。这歌舞里只表现了她听闻噩耗时的悲痛,没说后来她怎样了。”
我说:“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应该怎样。”
你看着我。你说:“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
我说:“彼此深爱的人,不是应该生死相随的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不是那样。”
你说:“活着的人,应该用生命去饶益到所有生死中的人,所有身不由己的人。不应该把它浪费在白白死去上。不应该为了无法抵挡内心的痛苦而去殉葬。”
你说:“即使是妇人,也不应该这样懦弱。我们应该去承担起内心的痛苦,去战胜它,去转化它,去平息它,而不应该,任由它做我们的主人。”
我看着你。我说:“这是你希望于我的吧。”
你说:“是的。”
我说:“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
你说:“这里面,我们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白骨。在哪里显露出来,都是一样的。在无定河的荒野里也罢,在香闺的暖床上也罢,它早晚都会一样地显露出来。”
我们并肩坐在高台下看着台上的表演。
我被歌舞者声泪俱下的泣诉所深深触动,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从侧面看着我。
你说:“哭了?”
我扭头不看你。
你说:“台上,那只是演戏。那演员,都是没事的。”
(四)
我睁开眼睛。
园子、高台、歌舞伎、观众,还有你,都消失在一片水雾蒙蒙当中。
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面前是许多盏灯。许多的小小火焰,在灯盏上稳定地燃烧着。
桌案上,是没有写完的《心经》法本抄录纸卷。
“故大将军说得对啊。这一切,只是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戏。人生就是一场戏。”
图布丹大喇嘛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我急忙拭泪起来,向他躬身行礼。
我说:“信女惭愧一时心乱,不知**师来了。”
图布丹大喇嘛看着我,说:“事已至此,时过境迁,还请皇后放下往事,节制哀伤。”
我说:“**师既然对信女心里所想的事情,洞然明白,可否请法师指点迷津?自故大将军两年前阵亡之后,信女愚钝,内心一直都非常痛苦,这种痛苦,深入骨髓,令人如堕寒冰地狱,不可对人言说,也无人可为开解。”
图布丹大喇嘛说:“阿弥陀佛。皇后,世上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寒冷,就有温暖。每种事情都有它的对立面。如此,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也就会有疗救这种痛苦的药物和方法。”
大喇嘛说:“身体的痛苦,要用药物来治疗缓解,内心的痛苦,也同样需要药物的帮助来解脱。皇后,请随老衲过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六章 庆祥法昌
(一)
推开一扇门,我跟着大喇嘛进入到一间巨大的书房当中。
房间里四面墙壁都摆满了书架。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很多叠用明黄的绢布精心包裹呵护着的线装本书籍。
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图布丹大喇嘛对我说:“皇后,请抬头看这房梁正中所挂的牌匾。”
我抬头向上看,在房间的正中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藏经阁”三个大字,原来是存放佛教经书的地方,所题的这三个大字,却是刘申的父亲、我的公公老汉王当年的亲笔。。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这里便是药号。一间超级大药号。治疗世上一切身心痛苦的灵丹妙药,和灵验处方,全部都收藏在这里,应有尽有。世间有八万四千种身心痛苦,这里就有八万四千种对应的疗救方法。”
我说:“这些黄绢裹着的匣子里是什么?全部都是经书吗?”
图布丹大喇嘛点头说:“是的。这便是佛门全部经典的总汇集,叫作大藏经。皇后也可以理解为,这便是佛门的《千金方》,是疗救身心痛苦的药方总集纳。各种各样的药方,用以对治各种各样不同类型、不同程度、不同症状的身心痛苦。”
我望着这满屋子的金色经卷,如同久病盼良医,当下便触动内心的深刻痛苦,不觉热泪盈眶,不由得心生极大的敬意。
我说:“信女可否乞请一观?愿恭敬求之。”
我虔诚地跪下,在藏经阁里的拜垫上,至诚顶礼卷帙浩繁的《大藏经》。
我祝祷道:“信女陈琴儿至诚顶礼,愿代天下苍生,乞请救疗一切生离死别之苦,一切临终忧怖之惨痛的法药,愿得一法,以平此千年万载,亿万生灵的共同痛苦。”
我说:“信女陈琴儿,愿得此法,以为良医,救护垂危,抚平伤痛,令信女今日之悲恸,此刻之无助,永不再出现在无尽时空任何一个生灵的身心之中。”
图布丹大喇嘛闻言不由得大为赞叹道:“阿弥陀佛,老衲十分赞叹随喜皇后这样无边无尽的救度弘愿。”
他说:“善哉善哉。经云,譬如大海,一人斗量,历经劫数,尚可穷底,人有至心精进,求道不止,会当克果,何愿不得?皇后有此大悲大愿,当来必得如愿以偿。”
(二)
我说:“那么,信女可否祈请披阅这些经藏典籍呢?这么多的经卷,信女该从哪一本着手学起呢?”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虽然志向坚定,但深入经藏,也不可任意而行。就像是一个人从未独自外出探险,现在要进入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并不是凭借一己之勇盲目乱闯,而是要请一个熟知当地环境和密林中道路的向导,以为引领。”
他说:“披阅经藏也是如此,需要熟知经藏的明师指点引领。”
他说:“又譬如,将来世子长大,开蒙入学,为了让学习效果更好,上书房必定不能让世子自己单独去读四书五经,必定要安排熟知经义的太傅为其逐字逐句讲解,在太傅的讲书引领下,世子方能领悟书中的深奥精微之妙处,方能得到儒家经典的心髓法味。若是任由世子自己随心所欲去读,必定是读而未解,解多谬误。”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若有心求法阅藏,必得要先求明师引领。所谓明师,乃指明白人,足以为后人师者,并不是指空有虚名的有名之人。”
我说:“**师可否推荐运京城内、方便信女求法听讲的明白之人,为信女前行引领之师?”
图布丹大喇嘛说:“先前皇后去过法善寺举行安产祈福仪式,法善寺的方丈莲花大师,便是善于说法的明师。”
我点头谢道:“谢法师指引,信女记住了。”
我又请问:“经藏如海,浩瀚无边,再请法师指点,信女这样的程度,该从何处入手求法?”
图布丹大喇嘛答道:“如今之医者学习孙思邈的《千金方》,学习之前,必先了解药王孙思邈这个人,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写《千金方》,他是怎样得到这些处方的,其间有多少的艰辛和不断的验证。初学的医者,必先要对孙思邈这个人,十分的了解,高度的认可了,才能满怀信心地学习他留下的救世处方,才能了解他的慈悲济世之心,才能真正以他为自己行医悬壶的榜样。”
他说:“学习经藏也是如此。学习之前,皇后应先了解佛陀这个人。了解了这个人,才能理解他对众生的开导和教化。”
他说:“佛门的根本上师释迦牟尼佛,并非是一个高高在上、神通广大的神灵。他是一个历史上真实的人,他是西方天竺国的一名王子,出身高贵、聪明过人,文武全才,相貌英俊,娶有娇妻美妾、育有健康可爱的小王子。”
“可是他却因为十分聪慧,很敏锐地了解到,纵然拥有了无上的王权,也不能保护自己、妻儿、父母、亲眷和国人,免受生老病死的碾压之苦。”
“于是,他断然决定,要舍弃个人的荣华富贵,舍弃一己美满幸福的生活,去找寻比君王的王权更强大的力量,解脱全体生命共同的生死之苦、烦恼之苦。”
“他违背了年老父王的心愿,抛下娇妻爱子,于深夜时分,骑着一匹白马,跃城而出,进入森林,脱去华服,出家求道,从此走上了为所有生命求索幸福安乐的根本之道的艰苦道路。”
“历经种种艰难困苦之后,他终于在37岁的时候,找到了这个方法,这条道路。他亲自抵达了彻底安乐的彼岸,然后,又回来,以过来人的身份,把他的发现,他的验证,他的实践方法,他走过的道路,一一如实地教给后来的人。”
“从那以后,他便以生命的幸福教育为职业,游行天竺各地,广为说-法,几十年如一日,率领僧团,风餐露宿,教化国民。”
他说:“这整部的大藏经,就是佛陀的教育之法,是他讲课的讲课笔记,还有大弟子们对讲课笔记的注释讲解。”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若想开始学佛,便要从阅读《释迦志》、《本生经》这样讲述佛陀生平的经典开始。学习,从了解老师开始吧。”
(三)
夜间,刘申和我也住宿在寺院当中。
虽然时值盛夏,夜间的深山,也颇有几分凉意,刘申便选择了再次住在圆觉寺老汉王修建的暖房当中。
但是因为怕我触目惊心,刘申令关闭了之前你住过的那间暖房,我们夫妇二人都住在我曾经住过的这间暖房里。
掌灯之后,我们夫妻对坐暖榻,交谈白天各自的活动。
刘申说:“琴儿,你都还好吗?”
我说:“琴儿都好。谢汉王关怀。”
刘申说:“本来我是不想带你来的。只是,既然是国家的祭祀,这些仪式程序,我们身份如此,都是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虽然往昔种种遗迹留痕,无不让你触景生情,益增悲恸,但也只能请你勉力忍耐,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忍耐内心的痛苦。”
我点头。我说:“琴儿明白。琴儿能忍。”
(四)
刘申点头。
他说:“听说,你随大喇嘛去拜谒了寺中的藏经阁,并且相谈甚久。”
我说::“是的。”
“琴儿,你不会.......”刘申欲言又止,他说的话讲了半截,就中途打住了。
但是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他是想问我,琴儿,你不会是起了厌倦红尘之想吧?
他是担心我,从此就起了青灯古卷之心。
我说:“汉王。”
刘申问:“什么?”
我说:“汉王知道佛祖为何不做国王,要去出家吗?”
我看着刘申。我说:“他为什么要离开娇妻爱子,不做国王,不管理天下,而只身出宫,去出家修道呢?”
我说:“为什么呢?”
刘申看着我。
他说:“琴儿,这些天你带着世子,又要管理宫闱,又要侍奉母亲,实在是太劳累了。等这趟祭祀完成了,你要好好休息一阵子,放松一下。”
我说:“汉王放心。琴儿心里,并没有汉王担心的那样想法。只是,琴儿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渴望知道,究竟为什么佛祖要这样选择呢?”
刘申说:“**师怎样回答你的呢?”
我说:“法师回答,佛祖自从在四门见过生老病死的种种痛苦之后,忽然就意识到,纵然身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君王,也无法阻止父母、妻儿、国民、乃至一只蜎飞蠕动的小生命,被疾病、衰老或死亡吞噬。即便是身为君王,也毫无力量,束手无策,不能保护这些众生,免受碾压。”
我说:“于是佛祖认识到,天下的生命,最根本的痛苦,还并不是不能安居乐业,享受太平。天下生命最根本的痛苦,还是无法免受疾病、衰老和死亡的折磨与逼迫。于是,佛祖领悟到,还有比做君王令天下繁荣安定,更值得一做的事情,还有比君王更大的力量,值得去为所有的生命寻找。”
刘申看着我。
我说:“汉王。原来,君王之上,还有法王。洞悉万法真相,能够饶益万法的,法王。”
我说:“佛祖必定是对亲人,对妻儿,有着最真挚的深爱,才会不忍见他们被吞噬,才会不惜一切,去寻找解脱的道路和良方。”
我说:“和佛祖这样的深爱相比,世间恩爱,都显得太肤浅了,也太怯弱了。”
刘申看着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说:“琴儿。故大将军曾和我说过,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说的,是对的。”
他说:琴儿,你的父亲,会因为你,而深感欣慰的。”
他说:“故大将军,也会。”
他说:“琴儿,在你身上的盔甲后面,还有一个勇士在。”
他说:“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了,在你女人身份之下的那个勇士。”
他说:“好的,琴儿,我已经了解了你意志坚定的、充满渴望的学法之心。你会如愿以偿的。相信我。我会让你满足心愿,得到明师的亲传。”
(五)
刘申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自庆祥六年开始,刘申新朝的宫廷中便正式实行了筵席讲经的制度。
每月初一、十五,皇室即会延请运京各大寺院之中的高僧入宫,为皇室宗亲中的有王位、爵位的男丁、青壮年的王位、爵位继承人和有身份的宗室女眷讲经说法,开演大藏经中的教义。
皇室于宫中文渊阁前设立高台,香花灯水恭敬供养,延请京中的高僧大德,登台说法,听者男丁,按身份尊贵和长幼顺序,由刘申和世子率领,于文渊阁前的空地上席地正坐,当面听讲,女眷则在我的带领下,于文渊阁内以纱帘隔阻,坐于高台侧面,参与旁听。其场面极为庄严肃穆,学习气氛十分严肃和浓厚,无有丝毫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法善寺方丈莲花大师出任了筵席讲经的第一任讲师,多次被请入宫廷,为皇帝世子和宗室显贵讲课答疑。随后,运京城中各寺院,先后有60多位法师入宫讲经。
在皇家行为的影响之下,全国上下,臣民男女,一时学法听讲,蔚然成风,高僧释法,遍布各地学府讲坛,盛况空前,史称“庆祥法昌时期”。(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世子开蒙(上)
(一)
太平的年代,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得飞快。
新朝建立后数年,刘申在全国进行了一轮农桑、水利、税赋和吏治方面的巡视,亲自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州府和一半的县郡,在魏国清、颜观心、徐在田等人的襄助下,把全国的政务打理得河清海晏、井井有条。
这一轮次大规模的皇帝亲巡后,他在运京休整了一段时间,日子也过得相对安定,算是他和母亲从峒城逃亡以来,待在宫中最持久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宫中多位嫔妃有了身孕,不久后,刘申和其他妃嫔的子女也都陆续出生了。
孩子们的不断降生,给宫廷里带来了勃勃生机,各宫各院,经常都能听到孩子们奔跑嬉闹中银铃般的笑声。
刘申心情大好,每天回宫以后,都务要先招孩子们来训诫一番,亲热一会儿,脸上总是春风和煦,对各宫嫔妃抚育儿女有功,也常有嘉勉赏赐。
唯一的遗憾,就是皇太后过惯了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日子,太平这一到来,每日儿孙绕膝,笑语欢声,身心这一放松,疾病就袭来了。
新朝建立后,皇太后一连生病了好几次,每次都拖延日久,消耗巨大,眼看着就日渐虚弱衰朽了下去,风韵犹存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光泽,就连手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青白,布满了老年人特有的皱纹和斑点。
刘申和我,虽然率领宫中女眷日夜精心侍奉,但皇太后的身体状况一直不见根本的好转。
每次离开上阳宫之后,刘申的心情都很沉重。他对我感慨说,过去苦难的日子,母子都是一路相依为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安定太平的日子,可以让母亲好好享受一下了,母亲的身体却又不行了,本来还想休整一段,带着母亲到各地走走,让母亲回自己的娘家故里去省一下亲,圆一下多年的思乡之梦,也好好封赏一下母亲的家族,但是,看母亲如今的身体状态,大概是无法成行了。
看着刘申忧郁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像皇太后这样明白事理的女子,也并不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有她老人家坐镇后宫,我心里也觉得更加有底气一些。想到皇太后可能日渐衰朽,终有一日弃世离开,我也和刘申一样,难忍内心的悲痛。
帝王皇后又便如何?面对亲人的衰老、疾病和死亡,就和蜎飞蠕动的小飞蛾、小蚂蚁一样,毫无力量,什么也无法改变。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拖走我们所爱的亲人吗?
很多人都认为答案就是如此,我们只能这样看着,直到自己也被死神拖走。
但是,我不相信就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
我坚信,必有救度生死的办法。如果那些关于神仙的说法是真的,如果那些关于高僧去世时化为虹光的说法是真的,如果当年佛图澄大师初到中土,在苻坚皇帝面前凭空变出清水中盛开的莲花,如果鸠摩罗什大师当众从容吃下一把铁钉,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就一定有人找到过那条道路、那个方法。
我渴望也找到它。我相信它存在。
(二)
新朝建立后的第5年,世子到了开蒙入学的年龄。
刘申在朝中的肱股之臣和饱学之士当中,经过精心的选拔,挑选出魏国清和当时的一代大儒薛仁昌等8人,分别拜为世子太傅和世子太保,又封授了8人为世子少保,并从宗师和贵族大臣家,为世子挑选了8人,作为世子侍读,陪伴世子入上书房学习。
世子太傅的职责,便是担任世子文科各门功课的主讲老师,负责为世子讲解各种开蒙的儒家做人处事的立身学问,并进行诗词文赋、礼乐仪轨等方面基础训练;世子少保的职责,便是担任世子武艺各门功课的主讲老师,负责教授世子骑射、格斗、用兵等方面的知识和技能。世子少保,则是世子文武课程的具体教练,负责考察世子的日常功课完成情况、进行阶段考核,对世子不能熟练的地方,陪伴着给予一对一,或者多对一的具体指导。
而世子侍读的作用更为重要,这些宗室贵族子弟,要么是家族显赫,势力强大,为未来皇帝所必须倚重,要么是个人禀赋突出、品性高洁,可以与世子共同成长,结下深厚的友谊,将来世子登基后可以重用为肱骨之臣,搭建自己执政的基础班底。
与民间百姓想象的不同,做世子,可不是荣华富贵、奢侈享受,做世子是一份极其艰苦的工作,从小就要为天下人的福祉,为国家的繁荣安定,而牺牲自己的童年乐趣。
世子自开蒙入学以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习武,之后回来给祖母、父母、各宫庶母请安,随后就径去上书房上学听讲,午间小憩,下午依然是习武修文,还要完成各门功课的种种作业,直到传晚膳,才过来陪着皇太后或者我一起晚饭,随后又是背书或者作业,直到宫中统一熄灯睡觉。每月大概只有两三天和讲课间隙可以让他略略放松,和侍读们一起做一些孩童的游戏。
因为世子比其他兄弟姐妹都要辛苦,学问武艺长进也更快,所以,他在兄弟姐妹们心目当中,自小就是与众不同的,别有一种长子的权威在。孩子们之间若有什么不决之事,或者冲突纠纷,都找世子来仲裁解决。兄弟姐妹们之间的君臣上下关系自此就打下了根基。
虽然很心疼世子小小年纪就要如此辛苦,要以稚嫩的肩膀,担负起天下的重任,但是,看着刘申天天早出晚归、勤于政务的以身示范,想着你决别时希望我协助汉王守护天下太平的再三嘱托,想着无数汉军将士和天下臣民在终战过程中的浴血牺牲,我也只能按捺下母亲的爱子之心,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配合上书房,日夜监督着世子完成自己的责任。
有时候,刘申或者我,还会亲往上书房听讲,前往较武场监督训练情况,考察老师们的授课水平,察看世子的学习进步程度。
各位讲师见帝后夫妇如此重视世子的教育,世子也如此听话尽职,也都各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对世子当严格则严格,当磨炼则磨炼,无不将毕生所学精华,对世子倾囊而授。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世子开蒙(下)
(一)
这一天晚饭过后,世子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桌前描红写字,我坐在一旁,一边给世子绣新袍上的牡丹花,一边陪着他练字。他在写白日上书房老师刚教的“修己以治人,修己以安百姓”。
这时,刘申在上阳宫陪皇太后晚饭后过来这边,他悄悄地走进来。
我想要站起来迎驾。刘申做手势让我不要动。
他悄悄地走到孩子的后面看他写了两个字。他伸手去抽孩子的笔。孩子的笔一下子就被他抽走了。
孩子回过头来看着他。孩子站了起来,赶忙下跪作礼说:“父皇。”
刘申说:“抓笔要用力抓牢,上书房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吗?还是你没有好好听话呢?”
世子请罪说:“是儿子没有好好听,儿子写着写着就忘记了。”
刘申说:“师父的话,就是父皇的话,你不听师父的话,也就是抗旨喔。”
孩子惶恐叩首道:“儿子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刘申说:“责罚肯定是要责罚的。父皇想想怎么罚你吧。”
他假装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然后说:“这样吧,你就去亲一下母后吧。辛苦她这些日子一直陪着你练字做功课。”
世子立刻遵旨。他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我的膝盖上。
我说:“哎呀,好了好了。下次记得听师父的话就.....”
世子不容分说地就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伸手把孩子抱住了。我搂着孩子坐在那里。
我看着刘申。我说:“汉王这叫什么责罚啊。”
刘申笑着说:“看,我们一家子这样多好。”
我不说话。
刘申伸手过来,把孩子抱到了他自己的怀里。
刘申开始问孩子的功课,问他知道不知道刚刚写的那些字,意思是什么,又问师父在课堂上都教了些什么,他有没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世子一一回答他。
刘申说:“看来,上学这半年,你学会了很多本事啊,真是让阿爹刮目相看了。”
世子顿时就眉开眼笑,很高兴得到父亲的夸奖。
刘申说:“不过,世子,你可知道,皇帝最了不起的本事是什么吗?”
世子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是写字吧?”
我忍不住在旁边噗嗤笑了一下。
刘申看着我。他说:“阿爹告诉你,皇帝最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够让人欢笑,让天下的人都展颜欢笑。一个君王,能让越多的人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就越是一个好的君王,一个伟大的君王。”
刘申说:“这个本事可比写字难学多了。有时候啊,我们学习了一生,也未必能学得好。”
世子忽闪着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问:“父皇,那您学好了吗?”
刘申说:“阿爹啊,学得不好。比如说,父皇努力了大半辈子,也都还没有本事让一个人欢笑。”
我看着刘申。我低头不说话。
刘申对儿子说:“不过,世子你可比阿爹厉害多了。你随随便便说两个字,就能让这个人满脸笑容。所以,阿爹相信你,将来做了皇帝,一定能比阿爹做得好。”
世子说:“父皇,这个不肯笑的人,是谁啊?”
刘申说:“喔,她和你母后最熟悉了,你去问你的母后吧。”
我看着刘申,抿了抿嘴唇。
刘申说:“不过,阿爹可不怪这个不肯笑的人,相反,阿爹一直都很感谢她。因为,每当外面的人个个都和阿爹说,父皇是天下最伟大的皇帝,是最仁德的皇帝时,阿爹就会来看看这个人。每当看到这个人,阿爹的心里就会清醒过来。其实,阿爹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阿爹,其实就连这么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也并没有成功地做到。”
(二)
世子睡觉的时间到了,我们夫妇抱着他到了他的卧室,各各亲吻过他的额头,看着他香甜地睡了,又重新回到我的卧室来。
我默默地帮刘申脱了外衣。我把外衣放好。我朝他跪了下去。
刘申说:“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呢。又没有外人,不要动不动就跪了。”
他拉着我,他说:“快起来吧。”
我说:“深谢汉王的宽容与爱护。琴儿很惭愧。”
刘申说:“是我很惭愧。是我,这么多年,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连让你开颜一笑,都始终没能做到。”
我说:“是琴儿天生不爱笑。汉王始终都做得很好。”
刘申说:“希望我这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们的孩子们能够替我做到。”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怎样应对,只便低头说:“汉王。”
刘申温存地对我说:“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一刻,我们再不亲热,就都要老了。”
他搂着我,在我耳边说:“琴儿,再多给我生几个孩子吧。如果不是怕你太辛苦,我真希望我们的孩子,越多越好。我希望自己所有的孩子,都是由你所出的。”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我和刘申先后生了8个儿子,6个女儿,如今存活下来的,还有5个儿子,4个女儿。我是他后宫女眷当中,与他生养最多的女人了。他对我的宠爱,从年轻时大婚,一直到他病重去世,从来都没有衰减过。
(三)
虽然在崔家做女儿的时候,父亲也为我请过私塾先生,教过我识字,写诗,也读了一些书,但那些书多半都是讲女德妇容的。像《论语》、《孟子》、《中庸》这些儒家的经典,以及《史记》之类的正史,我都无缘得到教授,只能从与父亲和你的交谈中,略略接触到只言片语。
但我一直很渴望学到这些人生的道理。
入宫之后,为防止宫中女子干政,一般来说,身为宫眷,也是不便公开学习这些典籍的,以免外臣有猜疑之心。我身为六宫之首,当然也应该给其他宫眷作出安分守己的榜样,满足于妇人应读应看的学习范围。
世子的开蒙入学,给了我一个特别名正言顺的学习机会,可以常常以监督世子功课为名,到上书房旁听博学鸿儒们给世子宣讲经典,开示儒家治国的精髓,更可以随刘申一起,听运京及各地的高僧大德,登坛宣说佛法,接受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根本教育。
这些学习的机会,让我觉得自己也跟着世子的成长一起,正在脱胎换骨,视野日渐开阔,性情日渐温良,真正是受益匪浅。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身为男子的好处。我暗自发愿,以后若能再投生人间,希望能转生为男子汉,能够便利地学习这些重要的经论,能够为天下人做更多的大事。闺阁的天地太小了,女身的局限太多了。我渴望成为像你和刘申那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段时间,每当我看到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时,心里都会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惭愧。
我觉得,那就是说我的。
与先皇的胸襟和仁厚相比,我需要反躬自省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所欠缺的,还是太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菩提心寺(上)
(一)
新朝建立后第四年,刘申选择了运京西北郊的风水极佳、风景秀丽的莽山,开始修建皇家的陵园,并将原先埋葬在峒城附近的先王陵墓和先王王后的陵墓,迁移至此。在先王夫妻陵墓的旁边,又开始为当今的汪氏皇太后修建身后的安葬之所。
刘申爱惜民力,虽然是皇家的陵园,但是凡事都尽量简朴,陵园比照当年唐太宗昭陵的规格,仅仅只修建了通往墓庐的甬道和相对简单的墓室,甬道两侧也只是遍植苍松翠柏,安放了一些守护墓园的石人石马,立有若干名家手笔的碑刻,记录墓主的生平和后人对墓主的评价,如此而已。这一举动,得到了汪氏皇太后的鼎力支持。汪氏皇太后多次慈谕,赞许皇帝的爱民节俭,认可皇帝的如此措施才是真正的孝道体现。
在刘申的带动下,全国婚丧嫁娶,一律盛行节俭风,一改南汉王廷统治时的奢靡铺张做派。
新朝建立后第九年,建国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的汪氏皇太后再次感染了风寒,从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了数月之后,终于不治,于仲夏酷暑时节撒手薨逝。
这是建国之后最大的一件不幸。刘申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感情甚为密切融洽,皇太后的薨逝让刘申觉得万分悲痛,他多次哭晕在母亲的灵柩前,并且破例辍朝七日,率领宫眷子女,为母亲昼夜守灵。
随后为汪氏皇太后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停灵一个月后,刘申亲率后宫眷属和朝中百官,扶灵至莽山皇陵,将汪氏皇太后埋葬在老汉王夫妻的陵墓之侧,并上尊号为慈惠圣母皇太后。
那时候,我和刘申已经生下了两个皇子,正怀着第三胎。皇太后的国葬举行完毕后不久,我就因为劳累而提前分娩,几经辛苦,生下了长公主。刘申前面的几个孩子,全都是皇子,头次得了个女儿,心中无限的欢喜,把漂亮的小女婴爱若掌上明珠,哪一天不抱抱亲亲,就像心里缺了点什么,睡觉都不安稳。
(二)
长公主9个月的时候,运京城发生了天花传染,城里的很多婴幼儿都感染了时疫,宫中上下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不仅严查进宫人等和送入宫中的各类物资,而且禁止各宫各院间不必要的往来,太医院每日都到宫中各处对衣物、空气、用具等进行严格的消毒,又开了许多预防性的汤药,令宫人内侍和女眷、婴幼儿们每日服用。
但饶是如此防守严密,吐蕃贵妃所生的皇子还是不幸感染了天花,高热10多天不退后,不幸夭折。吐蕃贵妃抱着皇子小小的尸体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刘申心里也是非常的难过。随后,又有一位嫔妃的小公主也感染了天花,虽然经过太医院的拼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从此脸上却布满了麻麻点点,惨遭毁容,不得不终身戴着面纱见人。随后,又有多名宫女和内侍被传染了天花。
宫中各院顿时人人自危。刘申非常担心子女们,特别是世子的安全。
这时,有朝中的大臣禀报刘申说,大约20年前,运京附近的地区也曾流行过天花,当时的幼儿感染率和死亡率也相当之高,民众恐慌无计,最后有人倡议去找当时这个地区的一代名僧,传说中得道的阿罗汉,伏虎和尚广济禅师求助。
面对绝望恐惧的民众,广济禅师说:贫僧只会坐禅,不会治病。但是民众哪里肯信,禅师便说:那好,贫僧便禅坐一座,为众生代忏祈福。
于是,广济禅师便在寺中闭门盘腿而坐,进入深定。
一天一夜之后,天空忽然黑云翻滚,暗无天日,随即闪电雷鸣,天崩地裂,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下了半日方停。雨停后云开雾散,天空清澈蔚蓝,阳光格外明媚。从这场大雨后,整个地区传染势头迅猛的天花,便停止了流传,染病的患者,也都逐一渐渐康复,再无一例新增的感染或死亡致残病例发生。
广济禅师由此被民众尊奉为圣僧。
朝中大臣告诉刘申,如今,当年平息这场瘟疫传播的广济禅师,正在深山之中的菩提心寺担任方丈。若想停止运京的天花传播,不妨试试,再去求助于广济禅师。
刘申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一个办法,不妨一试。但是,身为一国皇帝,亲自去求助广济禅师,还是有诸多不便。
于是,刘申便和我商量,由我带着世子,代表皇帝,不事声张,隐匿身份,不惊扰地方官吏和民众,悄悄地出城,潜行前往菩提心寺拜见广济禅师,言明心愿,表达诚意,恳请禅师帮助,救民于水火。
我听说菩提心寺和广济禅师,便想起了吴顺对我说起过,你回运京来与我诀别的途中曾在此留宿,并与这位禅师有过倾谈。我也很想去会会这位禅师,了解一下你们那次见面的详细情况,于是欣然领命。
在傅天亮和谢双成的护卫下,我带着世子,低调出城,带着刘申的旨意和皇家的礼品,秘密前往菩提心寺拜谒禅师。
(三)
和广济禅师见面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经洞悉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来意,再行表明,已属多余。
广济禅师见到我,也当下明白,我已经了知了他的洞悉。
于是,双方心照不宣,节省了许多的言辞口舌。
安顿了尚且不满10岁的世子去附近游山玩水之后,我便代表皇室,以皇室珍藏的多件稀世珍宝,对寺院和僧众进行了供奉。
广济禅师随后延请我至方丈,进行了有关此行来意的深谈。广济禅师表示,已经知晓运京附近地区天花再次流传的情况,并答应再率寺内僧众,集体共打一个“禅七”(禅坐七日),为民众代忏祈福,驱逐瘟疫。
谈完此时之后,广济禅师看着我的表情,说:“贫僧已经答应夫人的所请,为何夫人脸上仍不见喜色,戚容依旧?”
他说:“夫人,您觉得自己很不幸吧。”
我说:“是的。信女从小失去父母,后来接连遭遇挫折和羞辱,再后来又有不如意的婚姻,最后,还要经历所爱的人的死亡。我的确是觉得自己很不幸。”
禅师说:“但是,夫人,您感官健全,四肢完整,容貌姣好,生活优裕,地位尊荣,又有足够的闲暇时间,不必辛苦地操劳,不必一年四季常在饥饿和恐惧当中。和无以数计的生灵相比,您生活得很舒适,是很让他们羡慕的。您有着这样多的优越的生命条件,却把时间花在哀叹自己的不幸上,不觉得太浪费了吗?”
他说:“夫人,您何不试试,把时间花在帮助境况不如您的生命,缓解或者消除他们的痛苦上呢?花时间来哀叹自己的不幸,只能让人越来越感觉不好,但花时间来解除别的生命的痛苦,却会让您感觉越来越好,也会让别人感觉越来越好。人生短暂,时间宝贵,您觉得怎样使用它,更对得起自己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章 菩提心寺(下)
(一)
那天,在菩提心寺的方丈室内,我感谢了广济禅师的开示。
我说:“禅师所言极是,之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走出自己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关心和消除别人的痛苦。”
我说:“不过,我面有戚色,不仅只是因为个人的不幸,而且更是因为,心中有深切的疑惑,未能消解。此来也愿恭敬求教于法师。”
广济禅师说:“夫人且说来听听,有何深切的疑惑未解?”
我说:“我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永久地终止世界上的战争?究竟怎样才能停止人们之间的互相杀戮?”
广济禅师说:“夫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来这寺院的女人千千万万,夫人还是第一个提出这样问题的女人。”
我说:“法师在上,信女这问题就是为天下所有的女人而问的。我想替她们来求教:怎样才能停止把我们所爱的男人、我们千辛万苦生养的儿子们,送去战场上,怎样才能停止他们互相伤害?怎样才能让所有的人和平地共处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上?怎样才能平息人们之间的纷争和仇恨呢?”
(二)
我说:“信女很年轻的时候,爱慕一个男人。本来我们可以结为夫妻,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是这个过程被战争打断了。他离开我,投入了战争。他说,他会用生命去阻挡战争,他会尽他的所能让战争尽快结束。为此,他经历了很多痛苦,他也付出了生命,他也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我说:“我所爱慕的这个男人,他至今还曝尸在荒野之中。他加快了战争的结束,让它没有发展为一个绵延百年的噩梦。但他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因为这方法要牺牲太多的性命。这方法在熄灭痛苦的过程中,又制造出了大量的痛苦。他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但他至死也没有清楚地看到那个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我说:“几年前,我也第一次做了母亲。我抱着初生的儿子,就是您之前见过的那个孩子,看着他在我怀中那么稚弱地哭。他是那么微小,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看着他,我想到很多在战争中失去她们儿子的母亲。这个孩子,他出生在以许多人的死去而换来的太平之中,但不知道这样的太平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争。”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他长大之后,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发动者,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刽子手,会不会成为很多母亲的噩梦,和很多女人永久的伤痛。有时候,人在命运当中会是身不由己的。我们会成为我们儿时从未想到过的那种人。”
“所以,我想请教,作为母亲,我们怎样才能做到给孩子一个和平的未来?怎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们,永远都不要陷入战争的血腥和残酷?永远都不要向自己的兄弟举起刀剑?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太平万世延续,永不中断?”
(三)
听了我的问题,广济禅师喟然叹曰:“善哉善哉。夫人有此善愿善问,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啊。”
广济禅师说:“夫人,我们所经历过的这场浩大的战争,它并不是一开始就长得这样大的。它也同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在最初的时候,它只是一些微小的种子。它生活在我们的心里。它就在我们的心念中。我们与邻人的每一句恶语争吵,与玩伴的每一次游戏抢夺,就是那种子。那就是战争的起始处。”
广济禅师说:“当战争长成一个庞然大物时我们去扑灭它,自然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若能在它还很微小时,就熄灭它,代价就会小得多。那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去战争的起始处,在它还只是种子的时候,去终止它。”
他说:“只要能够停止我们心头和念头上的战争,我们就能终止外在的战争。”
那天,广济禅师对我说:“终止战争的最好武器,的确不是刀剑,而是教化,是对人心的教化。”
我说:“是教化?”
广济禅师微微点头说:“是的。夫人。是圣贤的教化。是使人圣贤化的教育和转化。夫人若想开创万世的太平,就请护持和襄助圣贤对人心的调伏和教化。”
听了广济禅师的话,我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似有所悟。
然后我说:“信女一定遵从法师的教诲,我愿意做圣贤教化的学生。我愿意恭敬地接受圣贤的指导,从自己的心念开始,终止一切战争的萌芽。但凡能助益护持圣贤教化的事情,信女皆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广济禅师连连点头,说:“夫人能有这样的心愿,真是很了不起。”
他说:“夫人天资聪颖,善能领悟不言之妙,愿夫人今后深入经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礼拜禅师,表示领受法教。
(四)
广济禅师又说:“其实,夫人所说的那个人,之前也到过本寺。”
我说:“信女知道。禅师与他,也有过一番肺腑深谈吧。”
广济禅师说:“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我心中一阵难过。
广济禅师说:“那时,他是在最后一次回来看望夫人的途中吧。”
我说:“是的。那次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广济禅师看到我的悲痛,安慰说:“往事已矣,夫人节哀。”
我问:“他也有求教禅师吧?他当时向法师求教了什么呢?”
广济禅师说:“除了夫人刚才请问贫僧的那些问题,他还问贫僧,有什么办法能够平息一个人痛失所爱的锥心之痛?他问有没有可以抚平或者缓解的办法。”
一阵更为深邃的悲痛涌了上来。
我声音颤抖地说:“是吗?这就是他当年所问的问题吗?”
禅师说:“是的。”
我问:“那么,他找到答案了吗?”
禅师说:“贫僧当时回答他说,解脱痛苦的那扇门,就在痛苦的最深处。”
广济禅师说:“当时,贫僧告诉他,如果那个人足够痛苦,她就能自行找到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他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贫僧说,那样的痛苦是值得去经历的。它是值得的。”
听到你当年对禅师曾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忙转头拭泪,说:“对不起,信女失礼了。”
广济禅师看着我的眼泪。
他安慰道:“现在,夫人,您已经找到那扇门了。他会深感欣慰的。”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后,对广济禅师再次作礼致谢。
我说:“谢谢法师告诉我这些。”
我说:“是的。信女会去寻找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而是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所有的生命。这就是我余生全部的事情和全部的意义。”
(五)
从方丈处告辞出来,到了客堂处的廊下,发现外面下雨了。
密密的雨点从银杏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
这无边无际的密集雨点,多像是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痛苦和哀愁啊。
我和侍女站在廊下,想等雨小一点,再出门去自己在寺院中下榻的客房。这时,广济禅师拿了一把雨伞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说:“夫人,其实,不需要等雨停或者雨小了才可以走,有一把雨伞撑开,就能自在地穿行在雨中了。”说着,他把雨伞递给我的侍女。
我看着广济禅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生命的自在,不需要等到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不见,只需要有一种不受诸苦的智慧,就可以了。
我恭敬地谢谢了方丈递过来的雨伞。
我说:“愿信女将来也能成为一个给人雨中送伞的人。”
广济禅师再度合掌赞叹道:“善哉此愿。夫人必定心想事成。”
以后,每逢下雨天,我就会想起广济禅师的话和这把伞,就会想起撑开伞,从容走入雨中的那个场景。
而每当想起这些时,压在心里的黑暗和沉重就会一点点消失,光明就从内部升起,充满了身与心。
其实,这把伞,每个人全部都有吧。
本有的光明和智慧,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
(六)
我和世子从菩提心寺拜谒广济禅师归来之后,广济禅师果然组织佛门四众弟子,广纳四方僧众,于菩提心寺中举办了一个大规模“禅七”法-会。
法-会期间,禅坐的道场出现了很多奇妙的祥瑞之兆,很多人都说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的金色容颜,看到了观世音菩萨,或者看到了龙王出没于云端。
禅七结束当天,整个京畿地区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暴雨期间,天空划过了数十万道金蛇狂舞般的闪电。暴雨停后,整个京畿地区的空气变得格外的干净而清新,到处充满了负氧离子那种森林般的味道。
暴雨停止后,天花在整个京畿地区的流行也就完全终止了,再也没有一例新增的感染,已经感染的患者也都逐渐康复痊愈,再也没有出现过致残或者毁容等不幸的情况。
一时间,都城万众欢腾,对佛门的法力无边,充满了崇拜,信仰坚固。
广济禅师,也被誉为大菩萨再来,一代活佛。大量信众潮水般涌向菩提心寺朝拜还愿。以菩提心寺为中心,逐渐在那个地区发展出了一个小小的集镇。这就是现在康宁县最早的县城。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去过康宁县吧。宗室年纪大的老人当中,很多人在致仕之后,都会去康宁县置天造宅,颐养天年,因为传说那个地区的空气和水,都格外清洁纯净,长期在那里生活的人,高寿者很多,而且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临终会有很多祥瑞。
先皇去世之后,皇帝也陪着我去过康宁县,一进那个县域,果然青山绿水,风光明媚美丽,与别处气场截然不同,在那里住了数日,果然就觉得神清气爽,很多身体上的小病痛,都不药而愈了。
然而,现如今的人,都只知道康宁县是个神奇的地方,却忘记了它之所以如此神奇的原因。
一个有福气的地方,必然居住着或者居住过有德行的人。
一个非常有福气的地方,必定出过大德之人。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每个人所在的地方,都会吉祥如康宁。
如果我们全体国民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所在的国土,便是人间的天堂。
可是,如今的人不思返修己德,自造一方福地,反而追求外部的神奇,每年春秋蜂拥而去康宁县,把一个小小的县城挤得人满为患,街衢水泄不通,这哪里是明智的做法呢。我希望我们宗门弟子,还有你们的长辈,今后,都要回光返照,善修己德,以德行滋润周围的环境,造就国土的康宁,都不要再去盲目参与这种愚昧的事情了。
福气都是从内在求得的,哪能从外面弄来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三见道济
(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距离广济禅师领众打“禅七”,消除了京畿地区的瘟疫之灾已经过去了四年多,在刘申和文武百官励精图治的共同努力之下,新朝经济发展、人民富足、文化繁荣,民风淳朴、人心良善,国力蒸蒸日上。
我也生下了和刘申的第四个儿子。现在,刘申的后宫已经为他生养了18个儿子和10个女儿,皇家子嗣众多,传承根基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宰相魏国清率领群臣奏请立即将满12岁的世子为皇太子,早定国本,明确尊卑,令后宫人心安定,外朝朝纲稳定。刘申依准了大臣们的奏请,于四皇子满百日之后,正式颁旨,册立世子为皇太子,并令迁入东宫居住,于上学之余,跟随父皇参与听政学习。
随后,我们夫妇又张罗着为太子择选太子妃和太子侧妃。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选定了魏国清最小兄弟的一位女儿和陈守业兄弟的幼女入宫,册立为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隆重的婚礼之后,两位性格和婉、谦让无争的女孩便正式成为皇室成员,陪侍太子居住于东宫,并与太子和诸位皇子、公主一起每日上学,只不过太子与皇子们所学为经略天下的圣贤之学,而两位太子妃和众公主所习乃妇德与女红。
每日上书房内书声琅琅,师生问答,诗赋唱和,好一派勤勉向上的德治气象。
(二)
四皇子满半岁时,我率领后宫女眷、众官眷属,在运京举行了大型的无遮法会,捐出自己的珠宝,换购了大量的食物、衣被、药品等,广施国内贫苦,大量放生带代杀动物,在河湖山林间为飞鸟虫鱼持续投食,延请高僧大儒在寺院和太学公开讲课,教化民众,为已故皇太后超度,为皇子公主们祈福。
为表率孝道、支持我们的善举,且兼庆祝皇太子册立,刘申也下令全国大赦,赦免全国死刑罪犯,取保审核后,释放部分轻罪罪犯,三年停止秋决,天下免赋五年。一时万民称颂,四方拥戴。
无遮法会后不久,有了个意外的惊喜。
你的师父道济云游天下,路过运京,再一次入宫来看望我。
多年不见道济,也没有音讯,听说他已入京,我真是喜出望外,立刻传令京都尹隆重接待,安置在京郊的白云观内歇息,并于次日传召入宫拜见他老人家。
看到道济的第一眼,我就感触良多,心潮起伏。
现在,他的头发全都白了,如霜雪一般纯白无杂,耳朵也不太好,需要大声地和他说话才能听清楚。好在腰板亦然笔直挺拔,眼睛也依旧炯炯有神,依稀可见当年的仙风道骨。
道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你。他一眼就看出我打算永生永世都不忘记你。
寒暄已毕,彼此谈起这些年来的状况。
道济是出家人,生活清净,无有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他又找到了一个传宗弟子,正带在身边精心培养,希望能让他成为第二个你,接掌宗门,传承道脉。现如今,这位年近18岁的新弟子,正在苦心修习金钟罩,并打算也去尝试一下,可否通过清流宗剑阵的考验。
道济说,这位新弟子,和你相比,虽然在有些方面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在心胸气宇和悟性敏锐上,到底还是欠你一筹,然而,他现如今已经年老,时间不等人,也只能且传授且雕琢。
道济听说我和刘申多有生养,便询问可否见见诸位皇子公主。我忙点头说当然可以。于是,便派内侍总管去上书房和女德院叫来正在上学中的太子和诸位皇子公主,一一拜见道济。道济见到孩子们,脸上笑逐颜开,拜见太子之后,便慈祥地逐一为皇子公主们观骨骼,察气质,一番慈爱点评,更送上了诸多衷心祝福的吉祥之语。
孩子们离开之后,道济脸上却笼罩了一层阴影。我看着他的脸色变化,有所觉察,请问他内中原因,他却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正面作答。于是,我便知道,这些孩子们,或者他们未来的后代,恐怕是命运当中有严重的挫折,说不定,结局不太好。道济不想说出,以免我惴惴不安。
我在心中自解道:刘申开立新朝之前,他弟弟的全家都死于非命,无有幸免,这桩血淋淋的惨剧,虽然真相扑朔迷离,但细细推敲,总是与刘申暗中的心思和无言的默许脱不了干系,总是不太厚道,有损阴德的事情。若是因此而遭受报应,我们的后世子孙命运不佳,那也终究是当年的咎由自取,也怨不得老天不公平。
道济对我怀中抱着的四皇子倒是格外的喜欢,对我说,诸位皇子当中,除了太子,就是这位皇子,骨骼最有福相,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福气,还要胜过太子一筹。
他问我可否抱抱这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婴儿。我当然点头同意。
道济便小心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逗弄着。
看着白发如霜的道济和粉嫩可爱的婴儿,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感慨。
(三)
这时,道济对我说:“皇后,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好多年了。忘记过去的事情吧。若不忘记的话,你会很孤独的。”
他说:“景龙都去世这么多年了。无论你怎样想念他,忠贞于你们的感情,他都不可能再感知到了。”
他说:“皇后,我知道你心智坚定,然而,你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人,是需要回应的。如果漫长的岁月当中,始终没有回应,总是没有,你的内心,就会很孤独,很空洞。”
他说:“而且,在此深宫当中,这种孤独是无法对人说的,就算是儿孙绕膝,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就算能够倾诉,也没有人能够宽解。”
他说:“没有人会注意你的孤独。”
他说:“也没有人会尊重。”
他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孩子,眼里有了一层流动的波光。
道济对我说:“忘记他吧,琴儿,你现在依然还年轻,你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生活。”
听了道济的劝说,我默然良久,然后缓缓摇头。
我说:“师父,我不会忘记他的。我不会让他就这样默默地留在荒野之中,陷入没有人记得的身后孤独。如今的这片繁荣安定,全都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众人无情善忘,我不能也那样。”
我说:“我知道,他生前一直希望我能够忘记他,选择其他的生活,但是,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有没有他存在的生活。如果我活着,就会和心里的他一起活着。我只能这样地活着。”
道济闻言叹息道:“你会为此受苦的。”
我说:“我知道。但是,忘记他,我真的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生活。”
(四)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第四个儿子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道济。他不时地露出小酒窝,对道济露出纯真可爱到让人不由得不心疼的笑脸。
他在道济的怀抱里充满友好地、开心地格格笑着。
道济忍不住也被那婴儿天使般的笑所深深打动。他勾了勾孩子胖嘟嘟的小小的手指头。
他说:“小皇子的眼神真清澈啊,毫无心机,毫无忧虑,温暖欢喜,让我想起景龙刚到清川生活的时候。”
我心里在再次涌起一阵酸楚。我低头用力忍住眼泪。
道济说:“有件事情,皇后,也许,你能帮景龙做到。”
我说:“什么事?”
道济说:“也许皇帝和皇后,能过继个皇子给景龙做义子。”
道济说:“崔家子嗣不旺,景龙是崔家的独生嫡子,景云死后,他就是一线单传,他阵亡之后,崔家就绝嗣了。景龙当年慷慨赴死之前,想必,心中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没能将崔氏一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道济说:“琴儿,也许,你能过继一个儿子给崔家接续香烟。
我心里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了。
是啊,我答应过父亲,要和你相亲相爱,为崔家传宗接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长久地深陷于失去你的悲伤之中,却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呢。为什么忽略了你的这个最大的遗憾呢?
我不由得一阵深切的惭愧。
道济毕竟是与你情同父子的师父,他一下子就点出了我还能够为你做的最重要、最有用的事情。
我感激地说:“多谢师父您提醒我。这真我的过错。”
我说:“既然您说,四皇子是诸皇子当中最有福相的,那么,如果您抱着的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成人,我就奏请皇帝,把他过继给崔家承嗣吧。皇帝现在的一个小小烦恼,大概就是儿子太多了。”
(五)
那便是道济最后一次进入运京。
道济那次在运京的白云观住了三天,之后他就离开了,去了通州与他的新收弟子会合,继续云游天下,遍访高人。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了关于他的消息。
后来,我年过半百去清川的时候,听清流宗的弟子们说,道济后来大概云游去了靠近漠北的雪山上,他隐居在那里,再也没有回过清川来,不知道你的师父,现如今是还寿比南山地活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是已经飘然仙去了。
就像不知道你的尸骨如今怎样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师父,他最后怎样了。
让我感觉到温暖和有依靠的人,一个一个地都离开了我的生活。
道济说得很对。如果我不忘记这些往事旧情,如果我不忘记你,我就会因此而孤单,而受苦。
人们都会因为不肯放弃所爱的事物而受苦。人们也会因为不能援救所爱于死亡而受苦。
这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痛苦。
这是天下苍生全部都不可避免的痛苦。
而我,很想为天下苍生,去彻底熄灭这样的痛苦。(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二章 昌平侯谋逆(1)
(一)
你生前给了我一支私人的卫队,由傅天亮统领,跟随我远嫁到运京。
那时候,我以为这支卫队更多是礼仪性的,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的用途。但是,刘申领兵出发,前去进行攻灭峒城的决战后,我开始明白你当年在金风寨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了:作为刘申的妻子,作为世子的母亲,有些责任我要去尽到,有些危险我也必须去面对。我不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人。如有必要,我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去动用这支小小的军队。
我第一次动用到这支军队,是在皇四子满16周岁的那一年。触发事情的起因,乃是刘申的舅舅颜观心最宠爱的孙儿昌平侯针对皇太子地位的谋逆作乱。
(二)
那时,刘申的儿子们已经有不少长大成人了,对于国家的未来,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心腹和朋友,开始接受外界各种各样的建议和游说。
当然,这时候,就难免有的孩子会结交到损友,并受其不良的影响。
颜观心舅舅最宠爱的孙儿昌平侯,年龄与皇四子相差不大,自幼陪伴皇四子读书,和皇四子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密。
受到颜观心的影响,昌平侯从小到大,对我也一直没有多少好感,言谈语句之间,和他的祖父一样,时有流露对我的轻视和不满。
有一次,皇太子率宗室青年子弟外出围猎兼习戎马,夜间在帐前点燃篝火,烧烤猎物,饮酒言志。酒酣耳热之际,昌平侯口不择言,当着皇太子的面,说了一两句对我不敬不屑的讥诮之评,内容涉及对我处女身份和婚前贞操的怀疑,隐约提到了在怀州府存档的那张婚书。从小和我关系很好、且十分重视孝道的皇太子,闻言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叱责了昌平侯的无礼,若非左右劝止,昌平侯就被捉拿下去,当场杖责了。
皇太子从小就善能克制自己,言行举止合于礼法的要求,很少这样怒火万丈,雷厉风行,昌平侯当场被吓得面色煞白,喝下去的酒全都化成一身冷汗流了出来。他浑身觳觫着,被迫向太子伏地叩头请罪,泣请宽恕,并收回刚才的不逊之言。
围猎归来后,皇太子将此事奏知刘申,并陈述意见,认为此事有关皇室尊严,应对昌平侯加以惩罚,以儆效尤。
昌平侯的这些讥诮和质疑,正好触到刘申的忌讳之处。刘申此生最大的不可与人言处,除了弟弟刘言一家之死,就是有关大婚前我的处女贞操问题,事关皇室龙脉传承的正统性,他再宽容,也断难容忍臣子去揭开这些皇室的隐秘,同时,也为维护太子的权威考虑,他当即准奏下旨,勒令颜观心对昌平侯严加管束,并令他祖孙三代一并上表请罪,反省对皇室大不敬的过失,将颜观心父子各罚俸禄三年,不许入太庙参加祭祀,将昌平侯的侯爵降级一等,令其在家禁足三个月,不得入宫侍读。
从此之后,昌平侯表面上惶恐自责,小心谨慎,但内心里,就对皇太子存下了怨恨,深为不满。他暗自担心,将来皇太子登基为皇帝,因为今日之事的冒犯,恐怕还会对自己及家族有所不利,更不用痴心妄想在皇太子的新朝班底中得到重用了。
他苦苦思索将来的自保求进之路,觉得要想挽回局面,只有一个方法了。那便是:设法构陷太子,离间皇帝与皇太子的关系,不择手段地促成皇太子被废黜,重新拥立和自己一直关系良好的皇四子为新任的皇太子。
为此,他利用一切机会,向皇四子灌输这方面的思想,挑唆他对皇太子的不满,诱惑他对未来的帝位产生夺位野心。
(三)
一开始,皇四子对夺位一事并没有什么与兄弟们不同的想法,也无有图谋野心,但架不住昌平侯和他那一帮鹰犬,日夜在耳边聒噪怂恿,慢慢地也就有了觊觎帝位的想法。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他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视长兄为敌手,对皇太子的种种言行举止,渐渐地也多有非议和不满,觉得皇太子在很多时候,不能对兄弟们平等相待,大有傲慢蔑视之意,与皇太子的感情日渐淡薄,关系日益疏远,公开意见相左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朝中的一些佞臣,察言观色,发觉皇四子有求进之心,便有不满皇太子的人陆续过来依附支持,暗中形成与皇太子阵营对立的一派朋党。昌平侯便成为这派朋党的中坚骨干。
此后数年间,昌平侯一党为促成新立太子,在暗中谋划了不少针对皇太子的陷害之计,虽然这些陷害最终大多没有成功,但在朝堂之上,也已经形成了一股暗流在悄无声息地涌动。
(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宰相魏国清虽然年纪老大,但是头脑清楚,目光锐利,看到了此事对于国家安定的危险性,觉得有必要让皇帝知道。然而,此事涉及皇子,非同小可。他思忖再三,决定要谨慎行事,在多方收集了人证、物证之后,才熬夜亲自写了奏章,拟秘密入宫向刘申面陈。
他觉得皇四子还年轻,平素为人也不算恶劣,不想因为此事,毁掉这个孩子的一生,故而在奏章措辞上,字斟句酌,希望能提醒刘申,大部分的责任在于昌平侯之流,皇四子只是年轻冲动,被人利用而已,颇有为皇四子开脱之意。
就在魏国清写好奏章,决定第二天晚上秘密进宫的时候,刘申多年积劳成疾,突然在上朝时心绞痛发作,晕倒了过去,随后病倒在床榻,多日不能起身理事,只能令皇太子监国,代为上朝,与大臣们商量着处理国事。
魏国清率朝中内阁重臣进宫探病,见刘申病得形容憔悴,精神萎靡,便知绝不可在此时举发昌平侯撺掇皇四子谋逆的事情,让刘申动怒,加重病情,乃至危及国本,只得无奈地把这事按下,将写好的奏章又原样带了回来,等待刘申病愈好转后,再择机奏报。
不过,他暗中招来了刑部、兵部、城防司等处的门生下属,交代他们严密监视昌平侯一干人等的活动,严密防范,以防他们趁皇帝病倒,作乱生变。
布置完毕之后,魏国清在府中思虑再三,觉得兹事体大,如此布置还是不太放心,于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便独自入宫,请求谒见我。
(五)
我在昭阳宫的偏殿接见了他,听他完整地呈报了多日以来的调查监视结果,看了他呈交的种种人证物证,我感到非常震惊,而且痛心,想不到我生的儿子,竟然也会做出像景云当年那种骨肉相残的混账事情!我不由得想起了你父亲当年在祠堂痛责景云的情形,深觉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胆大妄为的孩子。
但是,考虑到刘申的病情,我也赞同魏国清的处理意见,暂时不要让刘申知道此事。目前不妨内紧外松,各方协同严密监视,我倒要看看,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我对魏国清说,有些事情,身为臣躬,他若不方便出面来办,不妨交给傅天亮去做。
傅天亮就代表着我,这一点举朝皆知。
身为皇子们的嫡母,身为皇太子和皇四子的亲生母亲,我若出面管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没有人胆敢说些什么,而且,人人也都非常清楚刘申对我的特别感情,我因为与军队的种种关系而在后宫的特别地位,就算我做出什么断然处置之事,想要借此在刘申面前扳倒我,影响他对我的信任和尊敬,那也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我表示鼎力支持魏国清,一定要把这次谋逆事件处理在萌芽状态,不令它发展蔓延,祸及国家和百姓。
魏国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我的坚定支持和明确懿旨后,精神大振,对处理此事的信心,增强了百倍。
我对魏国清的忠诚谋国表示了深深的感谢,也代表刘申反省了我们夫妇教子不严给朝政带来的危害,为此,我向百官道歉,向天下人道歉。
魏国清听后,心里非常的感动,伏地谢恩,领命而去。
看着魏国清带着满头的白发,以老年人特有的蹒跚步伐,转身慢慢地离去,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和悲凉。
难道,骨血相残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吗?
为什么你无法避免,刘申无法避免,我自己的儿子们,也无法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三章 昌平侯谋逆(2)
(一)
然则,所谓小人,就是那些不懂自己和他人的真正福祉究竟何在的人。
魏国清的隐忍不发,并未换来昌平侯之流的自我反省和悬崖勒马。
皇帝的病倒,果然令他们欣喜若狂,跃跃欲试,他们连续数日,秘密开会直到夜深,策划如何才能利用这个绝佳的天赐良机,设计和内宫的部分宦官勾结,假传圣旨,骗皇太子率卫队持兵器入宫,然后里应外合,当场擒拿皇太子,诬陷皇太子想囚禁父皇,提前即位。他们的秘密信使以关心皇帝病情为由,频繁往来于宫中某些宦官的家中,内外联结勾串,完善行动细节,务求一举成功。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行动,在魏国清的监视网络严加防范之下,全都明如白昼。
眼见得这帮人招兵买马,蠢蠢欲动,谋逆之举已经箭在弦上,皇太子的处境十分危险,魏国清觉得必须马上收网,迅速采取行动,断然将阴谋中止于萌芽未发的状态了。但是,这就需要动用京城的军队,并且事涉宗室弟子与皇子,他和左膀右臂都不敢擅自做主,于是,魏国清又代表这些忠心的臣子们,簧夜秘密入宫来求见我,让我定夺如何处置。
(二)
魏国清到昭阳宫谒见的时候,我正在刘申的床榻前侍奉汤药。看着刘申消瘦的面容,疲倦的神态,想着此时此刻他的儿子和宗室至亲子弟正在做的事情,我忍不住地替刘申难过。刘申一生仁厚,对宗室虽然管束严格,然而从不苛刻,也从来没有动用过残暴的手段来震慑他们,可惜,总是有人不明白刘申的心意,不能体谅他作为皇帝的辛苦和为难,滥用了他的宽宏和信任,在他生病的时候,还要给他制造种种令人心烦的动乱,让他劳心费力,伤心难过。人性之黑暗,和人性之光明一样,都是无边无量,无穷无尽的吧。
心里这么想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也就有所变更。刘申是何等敏锐心细的人,当即就看出我表情的微妙变化。他喘着气问我:“琴儿,你有心事吗?这些天,我病倒的时候,朝中宫中,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忙摇头,我说:“没有。只是,琴儿见汉王病容清减,不由得心里难过,一时情不自禁,让汉王觉察到了。”
刘申听了,也慢慢摇头,说:“不。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说:“真的没有。汉王安心调养,不要想那么多。就算有什么事情,外朝也有魏丞相等忠心的大臣们会辅佐皇太子,善加处理。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能有什么事情呢。汉王宽心勿疑。”
刘申拉着我的手说:“这次病倒,身上是很难过,然而,每天你都在我身边,日夜侍奉,温柔照拂,我的心里,也觉得非常幸福。有时候,我倒情愿多生几场病呢。”
听了刘申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就挂上了睫毛。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我说:“汉王,我们是结发夫妻,情意深厚,照顾好汉王,是琴儿的本分。汉王是天下万民的福祉所系,照顾好汉王,也就是尽忠国家,饶益苍生,琴儿深知责任重大,怎么敢放逸懈怠呢。”
刘申握紧我的手。我也握紧了他的。
我们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刘申说:“琴儿,你不要担心,我自知此生寿数未尽,对天下人责任也还没有完成,不会就此扔下你和孩子们苦苦支撑的。我会好起来,你不要这样难过担心。”
我含泪说:“那是当然的。汉王春秋正盛,自然会很快康复,万寿无疆。臣妾和孩子们,都会日夜为汉王祈福。”
刘申说:“你不要走。多陪我一会儿。”
我点头道:“我当然不会走。我会一直陪伴在汉王身边。汉王安心休息。我会一直都在。”
我们的手彼此相握着,睡意逐渐包围了刘申,他闭上了眼睛,慢慢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他握紧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我看着他平静而疲惫的呼吸,把他的手掖进了被窝。我吩咐了他宫中的内侍宫女们,务必小心伺候,让皇帝充分休息,恢复元气,对种种细节,一一检查,交代清楚,又传旨让刘申喜欢的其他嫔妃过来守护伺候,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宫中去见魏国清。
(三)
魏国清的陈述,让昭阳宫的温度瞬间降低,气氛也便得凝重了起来。
魏国清说,他们已经决意行动,加害皇太子,为了挽救各方,不令事情闹大,我们必须要先斩后奏,先下手为强了。他跪请我做主决断。
我坐在椅子里,被儿子的执迷不悟和他手下的阴毒凶狠气得七窍生烟,我胸膛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
我不赞同魏国清调动兵马,入皇子府擒拿帮凶,搜查证据的做法。我觉得事情尚有转机,可以暂时不用闹得这样大,还可以在秘密状态下再尝试一下力挽狂澜。
我提出,擒贼先擒王,此事的主要推动者和坚定实行者,其实就是昌平侯一人,可以让傅天亮率我的卫队,设法抓到昌平侯,将他羁押起来,将我们掌握的前期证据,一一向他摊牌,让他明白知晓,自己的种种阴谋活动,从一开始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他们的谋逆举事,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在他明白情势之后,再和他谈,让他选择是继续一意孤行,掀起风波,还是反省忏悔,停止行动。我说,如果他知错忏悔,决心止恶向善,念在他年轻冲动,祖父和父亲又效忠朝廷多年的份上,看在宗室血脉相连的情面上,可以息事宁人,饶他不死,也可以不向皇帝举发此事,不动用京城卫戍力量大动干戈。他只要回去说服同伙悬崖勒马,交出同伙的名单,就可以允许他称病辞职,离开运京,去自己的封地禁足居住,保留爵位和俸禄,妻儿长辈不受牵连。他的同伙如果肯就此悔过,也不会以谋逆的罪名严加惩处,而会网开一面,视谋逆的积极程度,以其他名义加以处置,不会祸及妻孥亲族。
魏国清听了,觉得我这样做,过于心慈手软,这些人已经走火入魔,恐怕不能领会我的好意,反而会因为昌平侯的突然失踪,而打草惊蛇,提前举事,拼一个鱼死网破。
然而,身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我实在是不忍心见到这么多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喋血宫门,见到那么多无辜的人以谋逆大罪而遭到株连,也实在是不忍心让刘申身在病中,还要忍受儿子不孝和宗室背叛的心痛,我坚持先试一试。
魏国清争辩了一会儿,但他能够理解我作为母亲,作为妻子的心情,见我心意坚决,便不再坚持,表示服从我的懿旨。
于是,傅天亮被秘密传召入宫。我和魏国清向他交代了行动的意图。傅天亮当即表示,他将会安排卫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捉拿到昌平侯,将他囚禁于隐秘之处,教育他知错反悔,停止谋逆行动。
傅天亮说,只要他失踪的时间不长,在这个短的时间段内回心转意,他的同伙便不会觉察到事情有异,不会狗急跳墙。昌平侯如果识得利害,回去阻止他们,也不难做到。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就真有机会,将此事悄然平息,保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等刘申康复之后,再行奏报,做好种种善后工作。如此,皇室脸面可保,无辜者可免遭株连,而这些犯了错误的年轻人,也能得到一个机会,改过自新。
在傅天亮的支持下,我的心意便更为坚定。
我对两位文武心腹之臣说:“就算他们不仁不义,我们也要始终有情有义。我们都要向汉王学习,敢于用生命来实践:不仁不义,绝不自我们始。”
于是,大家意见统一,行动展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