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离宫出行(下)
(一)
车厢随着马车的前行而颠簸着。
我们在封闭的车厢里,彼此相对。
你说:“琴儿。不要。”
我说:“有一天,你带我骑着月光到了燕塘关外的山岗上。当时,你应该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你说:“没有。”
我说:“我知道,过去你没有让它发生的事情,今生都不会再发生了。我知道你今天也不会让它发生。我只想知道,那一天,究竟有没有事情,是你没有做完的。”
你垂下了眼睛。
我看着你。
我说:“那一天,你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地都在等待着你。从那时起,我就满心盼望地等着。我一直在等着。我等得都已经寸寸成灰了。”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说:“我早知道我永远也等不到它了。我现在只是想知道,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还是真的有事情没有发生。”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有,还是没有。”
你看着我的泪水。你说:“有。”
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说:“是什么?”
你说:“我当时,心里很想,吻你的嘴唇,吻你的全身。我想,也许在你出嫁之前,我可以让你的生命中,有那么一天,成为我的女人。”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我说:“你为什么放弃了?”
你说:“我怕做了之后,你这一生,就会忘不了我。”
你说:“对不起。琴儿。这个亲吻,是我今生欠你的。来生,我一定会还。”
我说:“那,我就会继续等。”
你说:“我发誓,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空等一生。”
我摇头。我说:“下一生,你会忘记你刚才所说的。”
你说:“不会。我不会忘。”
我说:“在这样的雪山下。”
你说:“好。”
我说:“在曾经的花海中。”
你说:“好。”
我说:“我们一起骑马去。”
你说:“好。”
我说:“在夕阳的光线里。”
你说:“好。”
我说:“那时,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说:“好。”
你的眼睛里有了眼泪的波光。
你转头看着板壁。
我说:“你一定要来。不管我那时会在哪里。”
你说:“我会来。不管你在哪里。”
我说:“即使一方疾病。”
你说:“好。即使一方疾病。”
我说:“即使身份不宜。”
你说:“好。即使身份不宜。”
我说:“你都不会再让我等待。你会做完它。”
你说:“好。我都不会让你再等待。我会做完它。”
我说:“誓不再相负。”
你说:“好。誓不再相负。”
那一天,我们就这样,做了来生的约定。
(二)
我流着眼泪。我伸手解开披肩的带子。我伸手解开高耸的毛领。
你看着我露出的脖颈。你看到你母亲的护身符。你颤抖了一下。
我把那护身符取下来,拿在手里。我看着它。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它的上面。
我流着眼泪说:“自从出嫁那天,你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这些年,它就片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它一直都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从来都没有取下过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我说:“我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
我看着你。我把它递还给你。我说:“哥哥,这是你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爱。你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天就戴着它。它护佑你度过了那么多的难关。现在,我把我全部的生命和最深的爱,也加在这里面。你再替我戴着它吧。一直戴着它。永远不要摘下来。”
你看着我。我说:“让它代替我,陪伴你,走完最后一程,到尽头,到永远。”
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伸手接过了它。你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说:“好。粉身碎骨,我都会戴着它,再也不会摘下来。”
你说着,就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把它放在贴着你胸口的地方。你说:“直到最后一次心跳。直到最后一次呼吸。直到最后一个念头。”
我泪流满面,无法言语。
你伸手帮我把脖子上的毛领重新扣上。你帮我重新系上披风的丝带。
你握住我冰凉的双手。你说:“不要这么难过,琴儿。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痛苦。那个最后的时刻,它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每天晚上睡着的那一瞬间一样。”
我说:“我多想,多想陪你跨过那鸿沟。我想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你说:“没有可能的。琴儿。每个人都只能自己跨过那一刻。父母亲如此,我也如此。将来,你也要自己跨过,那个时刻。”
你说:“每个人那时都必须将如海的深情,全部放下,靠自己的坚强和勇气,去走完那最后的路程。”
你说:“琴儿。我们都要有自己的坚强和勇气。”
(三)
你对刘申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天的队伍里,的确有着忠于刘申的眼睛。
刘申和你在北线最后会晤后,回到运京。回宫的当天,便有我宫中的内侍前去向刘申密告了当天的情形。
那名内侍说:“汉王,在往返的路上,大将军和君夫人始终乘坐一车。车帘是拉着的。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后来,他们又一起去了湖边散步,也没有随从跟着。他们沿着湖边的木栈道一直向前走。雾气隔断了随从们的视线。”
刘申听了,便平淡地说:“那么大冷的天,大将军正病着,君夫人小产不满两个月,不拉着车帘,你让他们长时间吹着山里的寒风吗?”
刘申看着那个我宫里的内侍。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君夫人有亏待过你吗?”
那名内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趴伏在地。
他叩头如捣蒜道:“奴才罪该万死!汉王饶命!汉王饶命!”
刘申说:“自己掌嘴100下,然后去总管那里领罚。”
刘申说:“以后你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有再说,那就是你今生的最后一次说话。”
那名内侍叩头如捣蒜道:“谢汉王开恩!谢汉王开恩!奴才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名内侍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刘申召内侍总管入内。
刘申把事情告诉了他,然后吩咐总管说:“这个内侍你处置吧,找一个单独干杂活的地方安排他。不能让他再接触任何重要的人和事还有东西,也不用苛待他。我不想再看到他。君夫人要是问起,也不用和她说明内中情由,免得她烦恼,就说是我有事差遣,调走了他。”
刘申说:“以后听到宫中有人擅自妄议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懂得怎样处理,是吗?”
总管低头道:“奴才明白。汉王放心,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宫中的奴才,敢于议论这样的事情。”
刘申说:“如若再有,唯你是问。”
第三百九十章 宝镜湖(上)
(一)
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车轮在碎冻的石子上碾过。
你脸色发白。你闭上了眼睛。你斜靠在车厢板壁上。你伸手抓住了窗下的扶手。
我说:“怎么了?”
你痛得没有声音。
车子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被震得肋骨都一阵疼痛。
天旋地转,你没办法再坐稳了。你向侧面滑倒下去,倒在座位上。
“停车!快停下!”我说。
(二)
我用手绢给你擦着脸上滚动的汗珠。
我说:“你不要动。就这样躺着吧。不要把药吐了。”
你找不到我声音的方向。你困难地想要找到我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握住你的手。我说:“我在这儿。”
我握紧你的手。你的手上也全是冷汗。
我说:“你跟着我的声音。我在这儿陪着你。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三)
吴顺和谢双成架着你下了马车。
你在疼痛和窒息中寸步难行。你坐倒树下的雪地里。你靠在谢双成身上。
吴顺说:“现在有空气了,这里有很多的空气,你努力呼吸啊,努力地呼吸。”
你在谢双成怀里晕了过去。鲜血从你鼻孔里涌流出來。雪地上很快就一片殷红。
我伸手捂住了心口。
我也觉得快要死了。
(四)
你呼吸着。你看着头上覆满冰雪的松枝。许多雪末随着寒风的吹过从树枝上飞扬起来。你感觉到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你的脸上,眼皮上,额头上。你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激。
你意识中的浓雾散开了点。你脑子很沉重,累得直想睡过去。
“不!不要睡!”吴顺抓了把雪,他轻轻地拍着你的脸,他说:“醒醒!不要睡过去!”他说:“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会有效了。”
(五)
药物生效了。你的脸色缓和了过来。
“能动吗?”吴顺问。
他说:“我们扶你再上车去躺会儿吧,外面太冷了。”
你点头。
(六)
你抓着扶手坐了起来。你疲倦地伸手按着太阳穴。你摇动着头。
我说:“怎么,还是痛吗?”
你说:“不。”
你说:“不痛了。”
一昼夜之间,这是你第六次用镇痛药了。现在,它发作起来是这么山呼海啸般的凶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就算是这样强效的镇痛药,一次也只能管用2个时辰了。
(七)
“车子怎么了?不能走了吗?”你问。
我说:“刚才那下很厉害的颠簸时,车辕颠得错开了。现在需要抬起车来,到底下去修一下,并不要很长时间。”
我说:“你能下车了吗?”
你说:“能。现在真的不痛了。”
(八)
我们站在雪地里。我看着雪地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你看着我。你心里想,应该让我的注意力离开这片鲜红色。
于是,你问左右:“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的吗?”
左右回答道:“回大将军的话,树林的那边,有一个很美的高山湖,叫宝镜湖。穿过树林就可以看到湖水了。吐蕃人传说,真心相爱的人一起去湖边,可以在湖水里看到他们的未来。”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我说:“好。”
(九)
我们站在雾气弥漫的木栈道上。道路旁是湛蓝的湖水,远处是云雾中的雪山。四周是冰雪覆盖的森林。四野无声,一片宁静。
你说:“好熟悉的景色。看上去好像清川。”
我心里一阵绞动。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地向前走。我看着你有点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
你这样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碎裂一次,而我的心碎裂的时候,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就会出现一道微小的波纹,小小的涟漪就此荡漾开去。
我们走到湖边。我们并肩站在湖边,站在木栈道的尽头,低头看着脚下这片天蓝色的湖水。
我们一起看着那包容天地、映照古今的清澈见底的湖水。
我们看到自己的倒影双双出现在水中的古树参天和天空云朵之间。
我看了看你。我们互相看了看。这时,那倒影开始发生变化了。
先是你的倒影发生了变化。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具倒在河流中央大石上的骷髅,河水翻腾中黑色的泡沫,所有的骨架都散开脱落了,节节横陈,头部在大石的中央,空空的眼窝正面对着上面的天空。看着这诡异的景象,我的心都要不能跳动了。
然后,我的倒影也发生了变化,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再以后,也变成了一具双手合在胸前,平静如睡眠地躺着的骷髅。
那个传说!它是真的!你会死在一条河里。而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着。
我们静默无声地看着湖水里的两具骷髅。我们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站在岸上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具骷髅。它们此刻就在。它们此刻就是。它们此刻就存在于我们的衣服里,存在于我们的血肉下。我们就是它们。
这传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水中的这具骷髅,也会仍旧爱着那一具骷髅吗?
当那个藏在我们身体里的真相,露出真容的时候,我们还会爱对方吗?
(十)
我说:“所有到这湖边来过的人,看到的,最后,都是这个景象吧。”
所有海枯石烂的爱情,所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有情深似海的爱情,所有千古难遇的相知和默契,所有的恩爱和甜蜜,所有这些,世间无数男女心驰梦绕,孜孜以求的东西,它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结局。从来都没有过别的结局。
不管古往今来多少的诗句、多少的故事、多少的篇章书写过多少华丽的过程,令人唏嘘的,令人倾慕的,令人悲悲喜喜的过程,它们,都不过是虚妄的自欺,它们在真实的层面,都会归于,这个湖水中的结局。
这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在湖水中看到的东西。
这个,根本不需要算命,就能知道的结局。但是,我们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个结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不愿意去多想的。我们的痛苦就来源于常常要逃避真实。
因此,也可以说,我们的痛苦,归根到底,都是属于咎由自取。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宝镜湖(中)
(一)
那天,我们沿着宝镜湖岸边雾气弥漫的木栈道并肩漫步。
我们一起回顾了许多的往事。
你说:“其实,大哥挥拳打我的那一次,我心里就怀疑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我不愿意多想。父亲给了我一个在兵营训练太艰苦太疲劳的解释,我就接受了它。”
“我确认自己有不治的重疾,是在师父救醒我之后。但那时我也还没有完全死心。即使是回到清川养病期间,我也并没有完全死心。”
“我想,既然之前的十几年都能控制好没有发病,说不定,以后,没有了那些艰苦的训练带来的疲劳之后,还能控制好,再坚持十几年不发病。在燕塘关伤愈后,初次骑马时摔下来,与马太医谈话之后,我开始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没有机会娶你,让你做母亲,陪你白头到老了。”
你说:“在刚从清川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非常确信,自己有让你一生平安幸福的能力。非常确信,自己比夏文侯的儿子更有能力,给你平安幸福的一生。我非常确信自己不会变心,非常确信自己能够保护你,非常确信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和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动摇了我的这个信心。我发现,保护一个人,给一个人幸福的一生,都同样是那么困难的。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只要我一转身,就会有意外伤害到你,它一次又一次地差点吞噬掉你。”
你说:“在我们和顺子飞马逃出庄镇的那个雨夜里,我肩头和肋下都中了带倒钩的狼牙箭,我看着箭雨在我们四周密集地飞着,我想为你挡住它们,可是我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连身体也没有办法坐直。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也让人精疲力尽,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密集地围绕着你。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它们不要碰到你。”
“后来,顺子在哨站给我做了一个手术。我看着他切开我。看着皮肤被切开之后,里面的血管、筋脉、粘液、肌肉、骨骼被暴露出來,我看着组成自己身体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一样是坚固的。只有一寸锋利的金属,就可以让这个脆弱的组合,无法再运作起来。只要一寸金属,就可以摧毁它。”
“在手术的疼痛当中,我开始认识到,就凭这样的身体组合,这种危若累卵,随时可能被刺穿折断的组合,是不足以成为你终身的依靠的。它是靠不住的。”
“认识到自己其实靠不住,是很痛苦的。但它是真的。我从一次次受伤,一次次痛倒的折磨当中,认识到,它无可辩驳地,是真的。”
你停下脚步,你面向我,你的双手扳着我的肩膀。
你说:“琴儿,有血肉的,有呼吸的,会死亡的,都不能成为你的终身依靠。如果你心里希望依靠着这样的东西,来实现一生的幸福。那这个希望,就会处在随时破灭的恐惧和危险当中。”
你说:“琴儿。我不是你的依靠。汉王也不是。就连你自己的身体,也同样不是。如果你把一生对于幸福的期盼,寄托在依靠别人或者自己的血肉之躯的想法上,一次次失望,最后的绝望,都是必然会跟着发生的。”
你说:“杀人越多,自己也越靠近死亡,我就越看得清楚: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可以作为幸福的依靠。权力、臣民、能力、子女、门第、友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这漫天的冰雪,看上去气势浩大,但只要春天一来,很快就消融于无形。”
我说:“如果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靠,那么,幸福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你说:“只是人们以为的那种幸福,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人们的不幸福,原来都是因为期待了错误的、不可能的事情?”
你说:“是这样的。”
(二)
我说:“如果彼此相爱、白头偕老,这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为什么要忍耐着病痛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呢?”
你说:“因为我想回来,让你的悲伤平息,让你恢复平静,然后,就可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东西。然后,你在平静的时候,就可以自己,也亲眼看到同样的东西。”
你说:“琴儿,我回来也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因为短暂的几天满足之后,我们还是会分离。即使没有战争,即使没有疾病,即使没有盟约和汉王,我们最终也会分离。这一天的痛彻心扉,或者会晚些天到来,但早晚都总会到来。从我们彼此相爱的那一天开始,这一痛,就已经在所难免。”
你说:“期望甜蜜延续,恐惧痛苦分离,这就是错误的期待。我回来无法满足你的这个期待,我回来只能告诉你,它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要停止这样去期待。”
你说:“琴儿,此痛不可避免,分离也无从逃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都承担起来。知道它们是必然会发生的,从容泰然地,把它们勇敢地承担起来。不要被它们击垮,不要被它们所淹没,不要被它们窒息。”
“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三)
先皇一直以为,那天我们在宝镜湖边散步时谈的是爱情,以为我们在倾诉分别多年的相思和牵挂,倾诉内心的炽热和激情。但是,我们那天却并没有谈很多爱情。我们当天所谈的,大部分是有关生死,有关悲欢离合的道理。
你千里迢迢奔波回来,就是想在永别之前,和我,好好地探讨一下有关生离死别的人生道理。
到了今天这样的年龄,我深觉欣慰,那一天我们谈的是道理,而不仅仅是爱情。
只有能引领对方看到道理的爱情,才是好的爱情。余者,都是无意义的痴缠而已。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宝镜湖(下)
(一)
那天,你在湖边对我说:“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我说:“哥哥,道理上,我都能明白你所说的。可是,我没有力量做到安稳如山,泰然相迎。”
你说:“我也一样,并不总是拥有那样的力量。但只要我们不断地控制自己,不断地把自己从错误的期待、错误的想法上拉回来,面对真实,总有一天,我们的力量会充盈。就像新汉军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所向无敌,要经过反复的、艰苦的训练。”
我说:“那么,忍耐,就是训练?”
你说:“是的。忍耐心碎,忍耐悲恸,忍耐内心的绞拧,忍耐的身体的崩溃,这都是训练。”
你说:“琴儿,看着我。当你看着我被疼痛击倒的时候,心里不要想着,他要死了,他在受苦。心里要想着: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他爱的女人。我有坚强的内心,和顽强的精神,我不是那么容易被粉碎被摧毁的人。我会配得上父亲和他的一生。”
你说:“前一种想法会让你越来越没有力气,你也就越来越没有办法帮到我。而后一种想法,却能让痛苦越来越没有逼迫你的力量,你也就能以你的安定和你的坚强,帮到我。选择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要让痛苦,牵制了你。”
你说:“我还会在你身边待若干天。我不知道随后的几天里,还会不会发作这样的疼痛。在承受疼痛的时候,也许我外表上看会很虚弱很痛苦,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的心里,即使在最痛的时候,在痛如五马分尸的时候,也依旧有着这样一片宁静无波的蓝色的湖。它依然是静谧的,安定的,明亮的,清澈的。”
你说:“如果你再看到我这样痛苦,你要记得,我那时并不在那种痛苦里,我其实是在那痛苦之下的宁静的湖边,我在那湖水的旁边,等着你,来和我相会。你要看到痛苦之下的那个我。我在等着你,来到那湖边,和我相会。就像此刻。”
你说:““琴儿,来那痛苦下面的湖边,让我牵到你的手。你会来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我会。我会来。我看到了那种力量,也看到了那条道路。我一定会来的。”
(二)
那天,在木栈道的最后一段上,你对我说:“琴儿。这一生,以这血肉之躯,我无法陪你走更远了。此刻就是最远的地方。但是,前面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另有佳境。你能够一个人走更远的。上天让我离开你,或许就是让你走更远。”
你说:“虽然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达的。我会在那条路的终点等着你。也许,那是一个新的起点。”
你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琴儿,你有力量让自己离开不幸。这力量在你自己那里,并不在我这里。你要在自己的内心,去发现它,去找到它,去使用到它。”
你说:“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琴儿。当你能够带给别的生命幸福时,你也就自然而然地从不幸中离开了。当你能给予别人勇气时,你也就同时离开恐惧了。”
这就是那天你在湖边的栈道上对我说的。就是你在镇痛药的极限用药量支撑下,千里迢迢地奔波回来,对我说的。
(三)
就像所有的道路都有尽头。故事里亦复如是。
不知不觉中,木栈道就走到了尽头。
我们面对着广阔的湖面。
在湖光山色之中,在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我们的痛苦和欢乐,也都渺如尘烟。
寒冷像冻结了的雾气一样悬浮在水面上。空气里都带着甘甜的冰霜。
我忍不住在披肩下打了一个寒战。
你转头看着我。你说:“冷吗?”
你伸出胳膊,那只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腰肢,把我紧紧地拉向你的怀抱。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伫立在湖光山色之间。宁静而完美。圆满而对称。
那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一刻。所谓千金一刻,说的就是这样美满幸福的时光。这种时光,就象是酣纯的蜜糖,只要一滴就能改变整个湖泊味道的本质。
令人陶醉的幸福感就像刚掘出的泉水一样从我内心里汩汩溢出,它不断地高涨,高涨,高涨,淹没了我一生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并且继续高涨、高涨、高涨,直至穿过深邃的时空,滋润着此时此刻对你们讲述往事的我,滋润着所有的叙述和表达,滋润着此后生生世世的爱与感恩。
那就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四)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圣经.彼得前书】
“惟有道是永存的。所传给你们的福音就是这道。”【圣经.彼得前书】
(五)
我说:“这湖真美啊。就像是天地之间的一滴眼泪。”
你说:“把我葬在这里吧。就在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我喜欢这儿。”
我说:“好。我会照你的意思做。我会替你办到。”
(六)
后来,你死后,我还和刘申一起去过宝镜湖畔。我们是去祭扫你的。
那时已经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个春天了。湖边的寒气还是一样的浓重,但春光已经从无名的小花中顽强地绽放了出來。
面对着你无字的墓碑,无法评说的一生,风流云散了的一生,我站在那里,看着光线在参天大树的顶端流动变幻,听着溪涧流动的声音,还有林间小鸟的鸣唱。
一切都还是同样美好。只是这世上不再有你了。
我们还会遇到吗?还会记得吗?还会认得吗?还是,全部都湮灭了?
(七)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藏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八)
跳到故事的外面来吧,现在我是这本书的作者,我不再是琴儿,我现在是唯心。
有一天,我外出旅行,在飞机上随手翻一本杂志,看到一张风景照片。
那是一个高山间的湖泊,湛蓝的湖水倒映着秋天的山色。
看到它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翻动。就像一只昆虫被蛛网粘住。
我久久地看着这照片。忽然,我看到了一点什么。一块无字的石碑,伫立在风景的尽头。
就在那时,我开始泪流满面,并且无法停止。
尖锐的悲恸刺上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后来,这图片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它牵引着我。就像磁铁被南北极吸引住。
我终于忍不住旅行去了那儿。我走进了照片的画面里。我找到了那块石碑。我在它面前站着。我的手接触到石头的凉意。
就是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喷发出来。我颤栗着被它们淹没。
那天,我跪在这块石碑前,痛哭到完全发不出声音,视网膜都快要从眼睛里剥落。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个时刻。
当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也就无法再继续过去的生活。没有可能,再那样去生活。
(九)
“我不害怕今生即将结束。我害怕它从来不曾开始。”
(十)
有关这面湖水的篇章,是我最早写完的篇章之一。我早在2006年6月就写了它。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呢,住在一栋湖边的房子里。在那儿,有个精心布置的、专心写东西的安静角落。书桌前的窗户,正面对着屋后的花园。阳光灿烂。
我在一张描画着小鸟的古董小书桌上,放了一台电脑。
穿越屋后的花园,就是波光盈盈的湖泊,和变幻无穷的阳光与流云。我就是在那里,膝盖上盖着毛毯,肩膀上裹着披肩,身后是壁炉里的火光,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写下了它。
它终于从我心里的世界里,流淌到了这个世界上。
现在,这篇章最早的文档,还存在那房间的那台电脑里。它已经很古老了。世界的日新月异早就把它和它承载的古老的悲伤,远远地抛在了角落。
而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回到那张有着美丽手绘画的书桌前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第三百九十三章 圆觉寺(1)
(一)
圆觉寺的大雄宝殿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跪拜在佛前。
我仰望着那尊巨大的佛像。那是用整根原木雕刻而成的。那棵树,至少有80米高,有超过2000年的树龄了。
我仰望着佛陀满月一样的面容,感受到内心无限的安静。
这安静不是指没有声音,而是内心深度的安祥平静,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极致,却自有一种通天彻地的声音,有着难以表述的震慑力。
图布丹大喇嘛,面容慈祥,身形微胖,走起来,步履坚定,虎虎生风。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们将会前来。关文良已经到这里给我们打了前站。他在等着我们。
当他深邃而温和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他对我千生万世的轮转命运已经一目了然了。
礼拜供养之后,我在大喇嘛的引领下,在你的陪同下,逐一亲手点亮王室供养佛前的长明灯。
每点燃一排灯,殿上的磬声就清脆地响一下。我的心里也就随之震动一下。
所有的灯光彼此交相辉映,互相含摄,把我们无数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在地面上,就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无数化身一样。
点亮了最后一盏灯后,我站在那里,看着成排成行的灯铺满大殿的两侧,心里觉得温暖而安定。
有种特别亲切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好像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时刻。
我回味着那种熟悉感。我很确定它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但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我在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当中沉沉浮浮。
就在这种模糊的恍惚当中,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百千万劫供养,千辛万苦到此,历劫生死情根,何不当下顿断?”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
你看着我。你问:“怎么了?”
我看着你,看着大喇嘛胸前硕大的念珠。
我说:“没什么。可能是路上乏了。觉得有点心神恍惚。”
大喇嘛听了,便邀请我们到客堂去休息奉茶。
(二)
在客堂参拜了大喇嘛,彼此落座奉茶之后,大喇嘛亲切地看着我们。
他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君夫人和大将军想来已经不记得老僧了,可老僧却还记得你们小的时候啊。”
我和你对视了一眼。你说:“**师在我们儿时见过我们吗?”
大喇嘛点头。他说:“老僧曾先后参加过君夫人和大将军母亲的超度****。”
他说:“那时候,老僧还在汉地行脚求学佛法,停留在崔家集一带的汉地寺院中挂单。老僧两次受定国公所请,随落单寺院僧众一起,到过你们崔家。那时候,君夫人还是婴儿,尚在襁褓当中,固对老僧渺无印象,大将军也尚是稚童,对老僧也当记忆朦胧。不过,你们的舅舅丁友仁,应当能够记得老僧。”
大喇嘛说:“当时,你们的舅舅曾经问过我两件事情,一是有相士曾说,君夫人天生凤目,命主大贵,不知是否可信;二是大将军自幼羸弱,不知道能否顺利长大成人。”
我们再次对视了一眼,能知道这两件事情,想来他说的,果然实有其事。
他笑道:“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如今,你们舅舅当年心里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不需要再来问老僧了。”
你再次起来,对大喇嘛一礼:“原来大喇嘛在我们幼时就曾超度过我们的母亲。君夫人与我,理当为母亲再谢大喇嘛慈悲。”
于是,我也跟着起来,对大喇嘛再礼再谢。
(三)
你说:“久闻圆觉寺大喇嘛曾与老汉王笃交深厚,老汉王时来请教国事,今日有缘相见,又是先父故人,不知可否请益二三事,愿大喇嘛慈悲指点。”
大喇嘛说:“大将军请讲,老僧但知,必定知无不言。”
你说:“未知战事结束之后,天下的太平,能够持续多久?”
大喇嘛看了看你,说:“当有二百余年。其间虽有零星战事,但无战乱之虞。”
他说:“此数亦非定数。人心太平,世间的太平自然绵长持久,人心纷乱,自然天下纷乱也就随着而来。但看人心。”
你说:“在下一生戎马征战,杀人无算,似在下这样的人,未知有没有资格亲近佛门,供养三宝?像在下这样满身血债的人,站在寺庙里,不会玷污佛门清净吗?”
大喇嘛说:”佛门讲究普度众生,纵然对佛门没有亲近之心的众生,也要慈悲救度,怎么会拒绝任何有心求法的人呢。”
大喇嘛说:“佛门供养,其义宏大,并非只有供养寺院财货一途。大将军能以早日终战,开启太平为平生之志,虽有夷族灭国之力,却并不穷兵黩武,新开战端,这都已经是饶益众生的慈悲之举。饶益众生是一切诸佛的根本大愿,大将军此心,早已与诸佛之心彼此相应,虽无供养之名,却已有供养之实。”
大喇嘛说:“只是,以杀止战,虽然一时快捷,但却播下大量仇恨的种子,这些种子,当来机缘凑合,还会演变为新的厮杀征战,并不是根本之策。就等于只是割去了地面上的草,却留下了地下的草根,来年春风一起,依旧丛生满园。大将军想来于此,早已深有体会。”
你说:“确如大喇嘛所示。只是,不知根除战乱,长久太平的根本之策,却是什么?”
大喇嘛说:“世间的战乱,起源于人心的纷乱。若要根除战乱,还需要从人心上着手。诚如大将军已然领悟到的,人心不安,国土难安。”
他说:“人心好争,世间就难免你争我夺,人心无争,世间才能无祸无殃。”
你说:“大喇嘛开示,一语中的,在下深有所会。只可惜,此生醒悟已晚,蹉跎岁月,满身罪恶,心愿难成。深愿来生,有机会远离杀戮,奉献于教化人心之使命。”
大喇嘛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说:“善哉善哉。大将军有此领悟,有此悲愿,实在是天下苍生之福。”
第三百九十四章 圆觉寺(2)
(一)
那天,我们在圆觉寺请教图布丹大喇嘛的时候,你又问:“最后一事,未知汉王与君夫人,将来子嗣如何?”
大喇嘛一笑,说:“此事,大将军问老僧,不如问君夫人。汉王与君夫人青春正盛,琴瑟和谐,将来何愁子嗣不盛呢。此事不问可知。大将军尽管放心。”
你看着我。我的脸绯红了。
大喇嘛说:“大将军问太平,问佛法,问国本,就没有要为自己问的问题吗?大将军不想知道,自己后来会怎样吗?”
大喇嘛看着你。
你说:“后来怎样,在下心里知道。在下会自己处理好。”
大喇嘛慈祥地看着你。他说:“大将军这样透彻果决,老僧很是敬佩。”
(二)
大喇嘛转向我,他说:“方才,大将军问了许多问题,君夫人也有问题想要询问的吗?”
我站了起来,恭敬一拜道:“信女确实有问题要请教。不过,只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师。”
大喇嘛说:“君夫人请讲。”
我说:“请问**师,如何战胜死亡?”
大喇嘛看着我。
我说:“信女唯有这一个问题,想到知道答案:如何破除生死之困,免受死亡碾压。舍此一问,别无他问。舍此答案,别无所求。”
大喇嘛由衷赞叹道:“君夫人这个问题,真是好问题啊。”
他说:“佛经三藏十二部,浩浩汤汤,所回答的,全部都是君夫人刚才的一问。佛法便是破生死之法,舍此一法,也是别无他法。”
大喇嘛说:“君夫人既然有此痛切之问,当来可深入经藏,精勤求学,一念至诚,自然会感到明师指点,得其门而入,终至释然无惑。路漫漫其修远兮,愿君夫人此去,始终记得此问初衷,不离不弃如此弘愿,一路坚持不懈,无有倦怠疲厌。”
我再拜道:“深谢**师指引。信女此愿坚固,纵历生死沉浮,永无动摇,必当累世精勤,求得释然无惑。”
(三)
大喇嘛再次看看你,说:“君夫人与大将军一路车马劳顿,礼拜参问,想来早已身劳神乏,如今天色已晚,夜间道路冰冻,下山危险,不如就在寺中休息吧,明天老僧还可以引领两位贵客去参观一下寺院的其他地方。”
我看着你。
你说:“也好。明日还有抄经斋僧等事,君夫人亦奉旨要一一完成。就烦劳寺众了。”
大喇嘛说:“先王当年常来寺中造访老僧,因难耐山中苦寒,先王曾在后院起造两间暖室,引热泉穿地绕室,即使是在隆冬季节,室中也温暖如春,正适合君夫人与大将军小住。关统领来此相告时,老僧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君夫人和大将军一路劳乏,便可先去休息,待斋饭弄好,老僧再来请君夫人和大将军用餐。”
是夜。我们就宿在寺中。
那是我第一次在寺院里面过夜。
老汉王建造的暖室,果然温暖如春,床榻虽然是席地铺就的,但却没有一点湿气,绵绵不绝的暖意,从脊背下升起来,脏腑之间的寒气,一时俱散,非常舒服。
我当夜睡得非常沉,一夜无梦,就连外面半夜北风呼号,再降漫天大雪,也浑然不知。
这是道济来访之后,我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四)
那天,我们去休息之后,大喇嘛和他的随侍弟子,还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侍者说:“师父。”
大喇嘛说:“嗯。有什么话想说?”
侍者说:“请教师父,以两位施主的问话来看,谁的境界比较高呢?”
大喇嘛说:“依你看呢?”
侍者说:“弟子认为,大将军所问,都是世俗之事,而君夫人所问,乃是出世间之事,自然是君夫人更加与佛有缘。”
大喇嘛说:“凡事不能仅从表面现象来判定。”
侍者疑惑道:“师父,此话何解?”
大喇嘛说:“对有些人来说,出生入死已经不成其为问题,所以自然不需要问;对有些人来说,生生死死,依然是大问题,所以,自然第一关心,急切要问。”
他说:“来问世俗之事的,未必就是没有出离世间的人;而来问出世之事的人,也未必就是超凡脱俗的人。”
(五)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昨日之种种,已永远消逝在身后。
关文良守候在你所住的暖室外的走廊上。他远远地看到大喇嘛带着侍者和一个小沙弥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关文良上前见礼道:“**师这么早。”
大喇嘛说:“关统领也很早啊。大将军还没有起身吧。”
关文良说:“大将军身体不好,昨日一天劳乏,让他多睡一会儿再用斋饭吧。”
大喇嘛说:“大将军夜来睡得不好吧。”
关文良恭敬道:“**师是真人,小的不敢欺瞒,的确睡得不安稳。”
大喇嘛说:“老僧此番特地过来,乃是有一物相赠,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的。”
关文良眼睛一亮,道:“是什么?”
大喇嘛说:“是药。”
(六)
大喇嘛问:“大将军是否正在服用西域产的菲斯散?”
关文良惊讶道:“**师怎么知道?”
大喇嘛不答此问,接着问关文良:“平时服用时是否用清水兑开粉末?”
关文良回答:“正是。”
大喇嘛摇头,说:“此种服用方法,原自西域传入,适应于西域人种的体质,于汉人体质,并不是十分相合,导致药物功效不能完全发挥,镇痛效果不能达到预期。”
关文良,忙问:“请教法师,应该如何服用才是呢?”
大喇嘛令小沙弥奉上一个酒葫芦,说:“关统领,这是本寺窖藏多年自酿的药酒。以龙筋藤等多种药物泡制而成。之前原为寺众跌打损伤镇痛而治,因为效果好,传播于山民中,多有疾病痛苦难当者,亦来相求。所以,后来又改了多次配方,针对各种不治之症的剧烈疼痛,颇有缓解疗效。”
大喇嘛说:“关统领下次给大将军服药时,用此酒兑20倍温水后再加入平常服用的菲斯散,趁温热时服下,便可将两下的药力融合,令药力发散加快,镇痛效果更明显,更持久,若是痛极无法忍受,可直接将此酒取一盖之量,与菲斯散混合服下,每半时辰一次,连续三次,必可见效。”
关文良感激不尽地双手接过酒葫芦。他问:“**师如何知道大将军的情况?”
图布丹大喇嘛回答说:“每个人的身体情况,都写在脸上。日间但看大将军气色,老僧便知,他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他心中所想之事,若要实施,恐怕在极痛发作频繁之下,难以遂愿。老僧愿助他一臂之力,令他心想事成,此生无憾。”
大喇嘛说:“老僧知道大将军现时正疼痛极甚,药石无效,无法起身,关统领如果信得及老僧,请即刻一试,必可药到痛止。服药痛止之后,务令大将军卧床一日休息充分,不可再有任何劳乏,并按现有的服药频次,兑酒后连续服用三五日,之后,自会见到良好效果。”
关文良心下大喜,感恩涕零,连连称是。
第三百九十五章 圆觉寺(3)
(一)
清晨起身,梳洗装扮完毕后,我便到你的住处前来看你。
关文良在廊前跪迎我的到来。
我问关文良:“大将军他还在睡着吗?”
关文良回答说:“是的。”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说:“昨夜又不好吗?”
关文良回答:“入睡时还好,半夜后不太好。**师凌晨时亲自送了药酒过来,服用之后,才安稳睡了。”
我说:“让他睡吧。他太辛苦了。”
关文良说:“君夫人要进去看看吗?”
我说:“不进去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恐怕进去惊扰到他。我今天在偏殿抄经,他若醒了,伺候他吃点东西,来知会我,我再来看他。”
关文良说:“遵懿旨。”
(二)
我带着侍女们,一路朝偏殿而来。
寺院中负责管理抄经的侍者问:“君夫人发愿抄写何种经卷呢?”
我说:“**师昨日教示,万事源于心。信女故而发愿,代天下苍生抄写心经200遍,供养诸佛。”
在檀香的氤氲中,我提笔一字一句地抄写着玄奘法师翻译的《心经》。
虽然不明白其中意思,但却觉得非常亲切,字字句句深入血肉,铭刻在心底。
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外面也雪住天晴了。
侍女们过来献茶,并劝说道:“君夫人抄累了吧。且喝点茶,出去走走,歇歇手眼,回来再抄吧。”
(三)
我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凭台远眺雪中的山景。
寒风吹动着额前的头发。
我深深地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呼吸,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啊,每天重复那么多次,我们甚至都感觉不到。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觉得,能够顺畅地呼吸是一种深深的幸福,从来都没有为此感恩过,喜悦过,满足过。
可是,对深陷极痛折磨当中的你来说,能够顺畅地、平稳地呼吸,就可算是非常珍贵的享受了吧。
“君夫人在眺望山景吗?”
我回过身来,见图布丹大喇嘛和侍从弟子正立在身后不远处。
我行礼道:“是的。眼睛花了,出来望远,调节一下。”
我说:“谢**师凌晨亲送药酒,纾解大将军病苦。”
大喇嘛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拔除诸苦,是本分事。”
(四)
图布丹大喇嘛引领着我参观寺院的各处院落。
寺院中的腊梅迎霜傲雪,开放正盛,淡香飘溢,沁人心脾。
我们于花间一边走着,一边说话。
大喇嘛给我介绍寺院的缘起、发展和种种掌故传说。
大喇嘛说:“君夫人昨日还有一问,没有说出来吧。”
我说:“**师洞察入微,信女确实还有一问。但是,不知道所问是否如法,思之再三,不敢开口。”
大喇嘛说:“君夫人是想要知道,大将军此番离开之后,今生还有没有缘分再次相见吧。”
我吃惊道:“是的。**师如何知道信女心中所想?”
大喇嘛微微一笑,说:“君夫人与大将军此番别后还有一面之缘。不过,时间久远,非短时可期。”
我说:“信女还能见到他吗?”
大喇嘛肯定地点头,说:“还能的。”
大喇嘛说:“若大将军胸前的护身符始终不离身,将来,你们就还能再彼此相见一面。”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大喇嘛竟然连我们在车上交换护身符的事情也洞然知晓,喜的是,不管怎样,将来我们还有相会之期。
我说:“多谢法师。”
大喇嘛看着我的欣喜,说:“君夫人,世间的事,得失难料,悲喜不定,见到未必是欢乐,不见也未必是损失。希望君夫人通达此中道理,欢喜时能保持清醒,悲恸时能豁达自解。”
那时候,我不知道,图布丹大喇嘛所说的一面之缘,并不是在那一生完成的,而是未来世的溪源峡谷之会。
因为我始终心怀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你临终的时刻陪伴到你,所以,我最终,还是在你临终的时刻,出现在了你身边,送了你最后一程。虽然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时间。
(五)
与**师交谈过后,我再度回到偏殿,焚香洗手,用金笔工整地抄经。
抄完心经最后一遍的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想刚刚全神贯注抄经时,心里充满了正在书写的每一个字,一切烦恼杂念,悲喜忧怖,俱各不起,澄澈清明,而又一尘不染,那种境界,让我想到当年你教我打坐时,闭上眼睛,随息数息时所感受到的。
我坐在那里,尚在回味方才的心境时,侍女来报,说你醒来了,在吃东西。
我便起身去看你。
(六)
在走廊上,我看到谢双成从暖室内出來。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到我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想要躲闪过去。
我的目光追着他。
他只好低头跪在走廊边,却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我走过去。我说:“拿出来。是什么?”
他再次踌躇了一下,慢慢地把那东西拿到前面来:一只被鲜血浸透了的枕头。
我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胸口。
谢双成叩头低声道:“君夫人保重。”
我睁开眼睛。我说:“他现在如何了?”
谢双成说:“出血刚刚止住了。”
(七)
我在你的床前坐了下来。
看到你的脸色,便知你昨夜情形如何。
你靠在枕头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我轻声问:“昨夜疼得很厉害吗?”
你说:“不。”
我难过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沉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不差人来告诉我?”你
你说:“你需要睡个好觉。”
我垂泪凝噎。
“有个,新消息。”你微弱地说。
你看着吴顺。他把我进来时正在读给你听的文书呈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我看到了刘申的字迹。他在南线打赢了。他们攻克了那座城。现在,他们的战线最前沿,距离峒城只有不到300里了。刘申的剑,已经指向了他亲弟弟的胸口。
这算是好消息吗?不算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生死疲劳
(一)
面对刘申的捷报,我不知道应该是悲还是喜。我看着你。
看着你的虚弱,吴顺替你说:“后面还有。”
于是,我又再看下去。
刘申说,他过三五日就动身往黄龙要塞去,他拟在那里召开一次全**事会议,布置南北两线最后阶段的作战。等你到达,会议就召开。刘申询问你何时能够从运京动身。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看着你的虚弱无力,你的苍白没有血色,心里又是一阵粉身碎骨的疼痛。
前线需要你。国家需要你。可是,你病得这么痛苦,现在疼痛早已不是数月一发作,也不是一月数次发作,甚至都不是数日一发作,而是严重到一日数次发作,你怎么还能再回到战事当中去呢?你怎么经得起再一次的长途跋涉呢?
我流泪说:“我来给汉王写信吧。汉王没有见到你的情况。你一定要留在运京静养。你不能再回去参加战事了。”
“琴儿,死在后方,是军人的耻辱。”你看着我。
你说:“我要去,帮汉王,最后一把。”
我摇头。我流泪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这样走。父母亲在天上也不忍让我这样送你走。路上如果出事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说:”死于君国之事,原是人臣本分。”
你看着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落。
你说:“我不会在路上出事,我会,会活着,见到,汉王。”
你躺在那里,困难地喘着气。你喘得难以再说话,你的整个肺部都在因为呼吸困难而着火燃烧。
(二)
吴顺扭过头来。他看着我。他恳求地看着我。
我不能再反对你了。于是,我把刘申的信还给了吴顺。
我说:“好吧。你再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如果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回运京。向太淑妃辞行后,你们就去见汉王吧。”
我不能再留你了。必须要和你分开了。若我再留着你,你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去中止战争了。刘申在南线攻克坚城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如果失去你,战争速度会迅速放慢的。如果战局打成这样时,你突然在后方去世,刘申便会如在疆场生死关头,顿失一臂,后面的变数。谁能预料?
正如汉王不是属于我的一样,你也同样不是属于我的。
我必须把你最后的时间,留给刘申,留给军事,留给国家。
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无论我多想留在你的身旁,我都必须让开了。
我不仅没有可能和你共度今生,没有可能和你破镜重圆。没有可能和你白头到老,我就连陪你走最后一段路。看着你的最后一次呼吸,握住你的手,送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我必须松开你的手,看着你的背影,走向最后的战争。
就在我说”好吧“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当年,我父亲匆匆回来向她告别,说马上就要率兵出城,去消灭战争时,我母亲的心情。就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吧。
那种看着深爱的亲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的心情,那种必须放手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所有在战争中的母亲,所有的妻子,所有的女儿,所有的孩子,那种心情,就都是这样的吧,那种疼痛,就都是这种程度的吧。而你此去,就正是要去平息这样的痛苦,让它不用再一代又一代人地绵延下去了。如大喇嘛所预言的,让它至少能暂时平息200余年吧。
的确,用杀戮是不能中止杀戮的。但是,要中止痛苦,却往往是必须用痛苦,去换取的。
是的。这一生当中,我是经过考虑后,自愿嫁给刘申的。虽然决定之前没有人征得过我的同意,但是最后我还是自愿的。我也是经过考虑之后,自愿和你永别的,虽然我心里一万个不舍,亿万个不舍,浩瀚如星空一般地不忍,但是,我最后还是自愿的,自愿的,把最后的相守,供养了天下苍生。
明白应该怎样去做,是容易的。但是,真的去践行其事,却常常是很艰难的。
(三)
在寺院的第二个晚上。
你因为摆脱了疼痛且疲倦已极而沉沉地睡着,而我,因为迫在眉睫的永别,而彻夜都醒着。
外面的雪地把夜晚的天空映得比平时都亮。
我听着寺院里的僧人们很早就起来了,他们在大殿里做着早课。
我听着他们的唱诵和鼓声,深觉生死疲劳,尘世无有一物,不是痛苦。
(四)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
我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我用脂粉点掉大大的黑眼圈。我想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展露出最美的容貌。
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在你面前精心修饰容颜,这是我第一次为你这样做。
我想让你看到那一生最美丽的我,美丽到,配得上你的如海深情。
我对着妆盒上的镜子插好头上的花簪。我看到你出现在镜子里。我停了下来,看着镜子里的你。
一天一夜的休息之后,你看上去好了一些,嘴唇有了点血色。但是你的眼窝仍旧是深陷下去的,就连两颊也都陷落下去了。
我看着你。心里痛得就像是踩在无数刀尖上一样。
你在镜子里对我说:“琴儿。”
你说:“这簪子,很衬你,很漂亮。”
在一生当中,你只有数次说过我很漂亮:我初入军营之前试穿骑马装的时候,我们在花海当中并肩飞驰的时候,我出嫁回门,你看到我头发上簪着的小花朵的时候,还有,就是此刻。
但是,你见过我无数不堪的时刻,你是在我那许许多多的狼狈不堪的时刻里爱上我的。
你看着我因为心痛而不能动弹。你看着那花簪在我耳边轻轻地摇晃着。
你在我身后说:“见过真正的我吗?琴儿。”
你和我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影像。
你说:“镜子里面那个疲惫的我,让你很伤心,是吗?但是,你在那里面,是看不到真正的我的。”
你说:“真正的我,并不在那个疲惫的我里面。”
你说:“若要见到真正的我,你必须知道,那镜子里的影像,它其实不是真的。你必须能够知道,它其实并不是我。”
你说:“当你肯离开那镜子里的影像,肯回过头,你就会看到真正的我。”
你说:“这只是一面小的镜子。而窗外那一个世界,它才是一面大的镜子。真实,并不在镜子里,但也,就在镜子里。你不要太注意那镜子,而深陷其中,无法回头。不然,就会错失,真实,就悄悄地站在你的身后。”
我回过头。我看着你。我说:“那么,现在,我面对着的这个疲惫的你,是真的吗?”
我说:“我现在,是面对着镜子呢?还是背对着镜子呢?”
你疲倦地笑了一下。你伸手把妆盒盖上了。
你说:“你知道眼前的,只是镜子而已,就是背对着它了,就是回过头了。”
我站了起来。我面对着你。
我们相对而立,互相看着对方。我的嘴唇开始颤抖。
我颤抖着说:“再抱一次我吧。”
你看着我的颤抖,你说:“好。”
于是,我扑进了你的怀里。你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们紧紧地拥抱着。
我说:“我爱你。”
你说:“好好活着。”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把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命。(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割舍恩爱
(一)
我说:“你走前还会进宫来见我吗?”
你说:“我明天出发前,还会再来向你辞行。”
我说:“好。我在暖阁等你吧。”
你说:“我走之后,你要给汉王写信,说我们去为国家和子嗣供养祈福过了。”
我说:“好。我明白。我会向汉王复旨,把一路上的过程都如实告诉他。”
你赞许点头说:“在宫里这些年,你长大了。”
我说:“岂止长大了。我觉得现在自己很老很老了,连路都快要走不动了。”
你说:“琴儿。”
(二)
我说:“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说的。”
我说:“我其实,只是想说,我现在很害怕。我很恐惧。我很恐惧看着你回到北边去。很恐惧看着你的背影在我面前消失。”
我说:“我只是想说,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我说:“就算是在那些最不堪的时刻,我也没有这样恐惧过。在那些时刻,虽然世界面貌狰狞,四肢上都压着恶意和暴戾,但是,我心里还有希望。这希望就是你还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不能接近你,但是你还是存在于同一片天地间。想着这世界上还有温暖和亲切的东西,心里虽然害怕,也不会漆黑一片,彻底绝望。”
我说:“可是,现在。我觉得世界的支柱,快要没有了。那是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我心里非常害怕。”
我说:“我知道不应该说这些话。我知道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知道无论怎样你都不可能留下来。你一定会在我眼前消失。你一定会让我看着你的背影从此消失,永不出现。我一定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看着所爱的男人就此转身离去,永不再见。”
我说:“我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我知道所有的这些都会发生。它会从我的心上碾过,就像我是地上的一片落叶一样。”
我说:“每个人早晚都会被生活这样碾压。到头来,没有人能够侥幸逃脱的。”
我说:“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把你留下来。只是因为。今天说过之后,这一生,直到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从此之后,这一生里。我还会说很多的话。我会说天气,会说季节,会说礼仪,会说风景。我会说不计其数的话。但是,那里面,就再也没有我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我今生真正想要说的话,今天,都对你说完了。此后的所有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话。”
你说:“我知道。”
你说:“琴儿。我知道你心里害怕。非常害怕。害怕那种深不见底的孤单,和无边无际的岁月,里面所有的日子,都并不是自己想要过的。”
你说:“如果你觉得很害怕,很难坚持,就到记忆里来找我吧。我永远都会在那里。你推开门,我就会在。”
(三)
我流泪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失声痛哭了起来。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
你说:“你是那么勇敢的。琴儿。在军营。新汉军的所有士兵们都曾经看到过,你是那么勇敢的。你不要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你不要被心里的恐惧打败。”
我说:“我不是勇敢的。我只是女人。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女人。”
你说:“你不是的。你对大喇嘛说。你想要战胜死亡。你连死亡都有勇气去挑战,你有那样的力量。你有力量。”
我说:“谁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你说:“为了让我们了解,我们能够承担起将会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你说:“我们就是为此出生到这世界上来。”
你说:“琴儿,不要想着从此都见不到我了。那不是正确的角度。你要想着。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从此,无数的女人就不用再这样心如刀绞地和她们的男人分离了。他们就不必被活生生地分开了。无数的男人也就不必再变成草原上和城墙下的尸骨。而这都是因为你的忍耐与放手才会发生的。”
你说:“是你的眼泪和心痛换来了他们的笑容。是你,把他们的痛苦都一肩挑起来了。”
你说:“有时候,站在一个角度,我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换一个角度来想,我们就会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我们也会有力量来做正确的事情。”
你说:“站在正确的角度思考,就是我们能够承担起一切的力量源泉。”
你说:“琴儿,战胜你内心的恐惧、孤单和悲伤,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给汉王生一些优秀的儿子。若是汉王没有优秀的儿子们,天下的太平会很脆弱,它会转瞬就失去。而我,还有新汉军的无数弟兄们,就会白白地死在沙场上了。”
你的话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心里。
我听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你那一生里,差不多从来没有说过,弱者的语言。
和你的英勇无畏相比,我感到惭愧。
我的眼泪停止了。
我低头。我说:“我明白了。我错了。”
(四)
我抬头看着你。
我说:“刚刚那些,都说错了。让我重新说吧。”
我说:“你千辛万苦地这样专程回来,如果是为了安慰我,开解我,给我力量的话,那么,现在,你都做到了。”
我说:“你都做到了。”
我说:“我会勇敢地活着,给汉王生很多优秀的儿子,教养他们长大,守护天下的太平,促成天下的繁荣。”
我说:“我会配得上父亲,配得上你。”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笑。你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很好。”
你说:“很好。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也会这样做。”
你说着,眼里也有了一些泪水。
你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回去,完成我的使命了吗?”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把堵塞在咽喉里的那点辛酸咽了下去。
我说:“可以了。”
你说:“那,明天在暖阁等着我吧。”
我说:“好。我等着你。”
你说:“我回去了。还有事情要在出发前处理好,徐先生和傅兄还在宫外等着我。”
我说:“好。你回去吧。不要太劳累,路上还会很辛苦的。”
你说:“知道。”
你后退了一步。你说:“那,我们,明天见。”
我说:“明天见。”
你再次笑了一下。你再后退了一步。你转过身,你走了。
(五)
我看着你离开我。
我靠在美人靠的栏杆上。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里所有的食物就都撒在了水面上。
我看着小池。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花瓣。看不见鱼群。也看不见你。世界瞬间就黑暗了。
我就这样,呆呆地,在那里坐了整个白天。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做任何举动,就像是整个生命完全被抽空了一样。
那是一种赤地千里的干涸。
道理上知道,和行为上做到,其间是有很大的距离的。并不是我们知道正确的事情,我们就都有力量去做到。有很多时候,我们会无力去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会被痛苦压倒,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承担起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没有力量站起来的一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由衷的愿望。希望终有一天,能有力量从一切痛苦当中站立起来,能有力量像你一样,回到自己的责任里去,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我由衷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天。(未完待续。)
ps: 备注:因为不熟悉上架后的操作,导致这个章节提前发出,然后又无法修改标题了。只好错乱一章了。这章应该是在《生死疲劳》之后,在《返回运京》之前。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看到这种错乱,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但平台不允许调整顺序,也就只好如此了。见谅。
又注:本章应分卷在《吉诺弯刀卷八:生死决别》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返回运京
(一)
辞别图布丹大喇嘛后,汉军的马队护送着我们的车驾离开了圆觉寺。
这一次,你不能再骑马了,你也不能再坐在我的对面。你只能半躺在车里。为了避免颠簸,在你头部的四周垫满了柔软的毯子和松软的枕头。
但即使如此,自从车轮开始滚动之后,你就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你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一路上也没有再说过话。
我坐在你对面,默默无语地看着你,爱莫能助地看着你,看着你陷落在难以忍耐的晕眩中。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对着,穿过了冰天雪地的国土,回到了运京,进入了雄伟的城门。在我们头上,是铅灰色的、浓云密布的天空。
(二)
我们在王城的正南门分手。
你府邸里的管家已经带着暖轿车在宫门口等着你。
我看着你被小心地扶上了暖轿车。那车载着你慢慢地离开了宫门。我的车驾停在那里。我目送着你府邸里的车渐渐地走远了。我隔着车帘,看着你越走越远,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心,也跟着你,走得很远很远。
“君夫人。”内侍小心地提醒了我一声。
我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我看了看巨大的宫门上那无数包铜的门钉。我忽然觉得这个住了几年的地方如此荒凉而陌生,就仿佛是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陌生星球一样。
我把挑起一角的车帘放了下来。我靠在椅背上。
车子粼粼地启动了。
我听着车轮碾过青石甬道的声音。
车驾再次驶入了这座庞大的城中之城。
在阵阵寒风当中,在遍地残雪当中,在天昏地暗的光线当中,长长的车驾进入了这座空旷的城。
巨大的宫门在身后再次慢慢地关闭了。
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的陵墓当中。回到了我的牢狱当中,回到了没有你的死水一般的生活当中。
(三)
我再次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我看着窗外的雪。
我觉得自己变得像千万年的干尸那样干枯,那样古老,那样僵硬,那样没有生气。无以数计的绝望,从心里的深井里面爬了上来。整个院子里都被目光阴险的秃鹫覆盖满了。
我感到发自内部的寒冷。寒冷渗透到了我的每一根骨头的每一个缝隙当中。
我长时间地待在父母们的牌位前。
我长时间地跪坐在那里。
我感到刻骨的孤单。
我长时间地看着你父亲的牌位。想起他临终时对我说的那些话。
你这一生,多么不幸啊。和母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父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所爱的女人,也不能,有临终时的告别。
我想着你的孤单,不知不觉地泪下千行。
(四)
随后的两天里,你没有进宫来。
内侍去打探之后,回报说你身体不适。不能起床。
不知道那两天,你是怎样度过的。
我吩咐内侍把宫里上好的燕窝送到了你府上,希望他们能炖一点燕窝粥,让你多少能吃一点补养虚弱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多少吃了一点没有。
(五)
第三天。你进宫来了。你是来觐见太淑妃,向她复命和辞行的。
照理说,我现在已经神智恢复正常了,应该也陪同在侧的。可是,我真的不敢去参加。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刘申的母亲面前失去控制。我已经被悲伤压得奄奄一息。实在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些必须要维持的东西了。
于是我在宫内的小花园里等着你觐见出来。我吩咐内侍总管等你从上阳宫出来后,就引领你到此处来说话。
我坐在许多的腊梅花下。我坐在花园的美人靠上。喂着小池中的鱼儿。许多的花瓣随着北风落在水面上。它们也飘落在我的裙子和头发上。
我把手中的面食碎末一点点地撒在池中,许多的鱼儿不远千里地赶过来,加入了奋勇争食的混乱当中。
我带着某种怜悯的悲哀,看到它们高举着张开的嘴,全神贯注地争夺着,尾巴发出啪啪的击水声响。
在任何世界。都有因为争夺而发生的残酷战争。不止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这个世界。
活着,就要这样你争我夺吗?就必须这样你死我活吗?
如果就是这样,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出生。
可是,怎样才能永远都不出生呢?那是我们自己能够控制到的吗?
(六)
我觉得身后有声响。
我回过头。你已经走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我看着你。你好像已经恢复了很多。你现在,除了更加消瘦了一些。看上去和疾驰回宫去见太淑妃的时候,差不多了。看来图布丹大喇嘛送给你的药酒,果然有效。
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你走近我。你伸手把一片落在我发髻上的花瓣轻轻拿开了。
我说:“坐吧。”
我们一起坐在美人靠上。我递给了你一点鱼食。你把它们撒在水面上。我们一起看着鱼儿们层层叠叠地聚集起来。
我说:“不知在它们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说:“一定不是我们所感觉到的存在。”
我说:“它们也会有忧愁吗?也能理解什么是离别的心碎,什么是徒劳的眼泪,什么是长久的思念,什么是内心的孤单吗。”
你说:“也许,它们也懂。只是,就像它们不能理解我们一样,我们也不能理解它们。”
(七)
我说:“和太妃辞行过了?”
你说:“是的。”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你说:“明天。”
我说:“你好点了吗?”
你说:“好多了。这两天都没有再痛过了。晚上睡得也好。”
我说:“真的?”
你说:“真的。你看,我都能自己进宫,也能骑马了。”
你说:“琴儿,谢谢你送来的燕窝。炖的粥很清润,我每天早晚都吃了。”
我含泪说:“那就好。那就好。”
你说:“我走之后,那座岭南王府的府邸又空了。反正也是长期没有人住,不如你和汉王说说,把它派了别的用场吧。”
我摇头说:“汉王不会同意另作他用的,他一定会始终为你留着。”
你说:“大好的房舍,可惜了。天下那么多需要遮风避雨的人。”(未完待续。)
ps: 备注:今天上架,因为前期发布了较多的预存章节在系统内,设置了定时发布,而设有定时发布的章节不能进入vip分卷,只能重新调整分卷,导致发稿顺序有所错乱。这章应该是在《割舍恩爱》之后发布的。发布完毕之后也不能修改。只能错乱一章了。个人觉得这个后台系统是比较不好用的。但国情如此,也就只能将就了。
又注:本卷应分卷在《吉诺弯刀卷八:生死诀别》
第三百九十九章 暖阁
(一)
这个漫长的故事写了几个月,差不多有一百万字之后,我又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在能够这样平静如常地讲述出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粉身碎骨了很多次,很多次了。
一个人没有办法写出他真正深感悲痛的事情。因为当悲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是什么都不能写的。他只能像海啸中的堤坝那样摇摇欲倒,岌岌可危,他会失去写作所需要的从容。
所以,书写,也是战胜痛苦的一种主要武器。它能够把控制住我们的生命的痛苦,变成我们所能控制和驾驭的。
人类曾经有过的全部书写,都是战胜痛苦的奋勇努力,或者奋力挣扎。我一直都是这么看的。
所有的书写,都是死亡之海里,又一艘正在沉没的船只的倾覆中的风帆。
是的,现在我不是故事里的陈琴儿,我是写故事的唯心。这是我的心声。
下面,让我们再回到故事里吧。
(二)
暖阁。
天色越来越阴暗。房间里很安静。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听到纱帘飘动的声音,案几上的纸张在轻微地掀动。然后,它穿透了全身骨头的缝隙。这让我感到一阵异常难耐的、发自内部的、消融一切的空虚。
你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我看着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你把杯子放回到几案上。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我朝旁边移动了一小步,离开了座位。我低头向你深深地跪拜下去。
你在座位上动了一下,你站了起来。你站在那里,没有阻止我。
我拜伏在暖阁光洁柔软的地板上。
我说:“此时此刻。哥哥,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谢谢。”
我说:“看到路边盛开的小花,就会觉得真美啊,这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你的样子,不论是听到秋虫的鸣叫。还是看到一轮弯月挂在天上,都会想和你分享。就连平时不喜欢的喧闹,想起你会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向我走来,也会忍不住浅浅地微笑。”
我说:“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一切,就会忍不住想起你。风大的时候,想着你在北边会不会感冒,雨大的时候,想着它们是否此刻正浇淋在你的身上。睡觉的时候,还在祈祷,希望你一切平安,并且能出现在今夜的梦里。”
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是你,让我此生拥有了这样柔软而温暖的心情。所以,告别的时候。想要对你说,感谢你。深深地感谢你,让我的人生,曾经这样的美好。”
我说:“感谢你,引领我,到达这里。”
我说着,将双手举过头顶。交叠在一起,然后,用大婚时拜见夫婿、拜见君王的正式礼仪,隆重地,再次对你深深地伏拜下去。以额触地,静默不起。
(三)
你伸出手。
你说:“起来吧。琴儿。”
你拉住我的手。
我感觉到你手臂的力量。我顺着这股力量,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笑了一下。
你说:“你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跪拜我的时候,我以为今生都不会有下一次了。我以为从此都不会再见到你。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我记得你那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你抬头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此刻依然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
我的视线立时模糊起来,眼泪随即像大江溃决一般地倾泻而出。
你说:“不要哭。琴儿。”你说:“不要哭。”你说:“我跑了几千里路回来,就是想跟你说,不要哭。”
我哽咽着说:“一会儿,你走出这个门,我死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你摇头。你说:“不会。不会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在这房间。在这座位上。”
你说:“无论何时,当你想要相见,我都会在这儿。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听到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说:“所以,不要害怕。任何时间,都不要害怕。”
你说:“我相信你有力量看着我从这门里走出去。”
我努力抑制着从头到脚的颤抖。我点头。
你说:“那么,我走了。”
我想说好,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四)
就在我将要瘫软下去的那一瞬间,你突然猛地拉了我一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在你的怀抱里了。
你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用力地拥抱着我,我感到被你的胳膊箍得紧紧的,无法呼吸。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你的体温,你手臂的力量。你的呼吸降落在我脖颈侧面的皮肤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耳边说:“琴儿,我是如此喜欢你,如此不舍离开你。好好活着吧,替我们守护太平。你一定能做到的。”
在我身体和灵魂做出反应之前,你就松开了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我辨识出你的语意时,你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我,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你。
那一年,我还没有满22岁。
(五)
感谢你的师父道济。这个告别,是因为他,才会有的。
你离开之后,我的一生,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就此瘫软在地,或者,自己努力地站着。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不能让你的希望落空。不能让你最后的拥抱,落了空。所以,必须站着。
(六)
我清醒过来。我风一样地冲出了暖阁。
我带着梦游一般的神情,问身边的侍从:“宫中可以远眺的,最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内侍回答说:“回君夫人的话,最高处是在文渊阁的顶楼。”
(七)
我站在文渊阁的顶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那座巨大的、繁华的城。
我看到你的马队,穿过运京宽阔笔直的街道和棋盘格一样的住宅区、街市,从正北的城门里疾驰出去,奔向城外的茫茫雪原。
我看到吴顺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领队前行,月光鬃毛飞扬地跟随在他的身边。
你在队伍中间的马车里。
我只看到马车的车厢和它扬起的尘烟。我没有看到你。
我隔着那座巨大的城,目送着你们远去,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细线,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小点,直到你们消失在天地交际的那个边缘,消失在历史里,消失在我的世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八)
我回过身来,看到刘申的母亲汪太淑妃站在文渊阁顶层的门口。
她看到我回过身,她向我走来。她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她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琴儿。我的女儿。”
她说:“母亲了解。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年纪。母亲,也曾深刻地爱过。母亲,同样也是女人。”
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我哽咽着说:“母亲。”
于是,我就被刘申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我就泪流满面地被她,慈爱地拥在了怀里。(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小魏河军马场
(一)
吴顺在马车里打开地图。
你裹着皮裘的大氅,盖着毛毯,躺靠在车上,一边看地图,一边对吴顺口述着你对刘申在南线攻克最后的几十座关隘的战术建议。
吴顺在地图上贴上各种记号和标注。关文良在一旁记录着。
你拿过吴顺手中的细长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弧线穿越了敌军一字长蛇的关隘防线,绕行到峒城后面的产粮区,你在著名的大粮仓顺义仓上画了一个圆圈,你准备建议刘申不要一座一座城池地硬拼死战,要集中全部兵力,瞬间强行突破防线的一点,然后快速纵横到敌后,打掉峒城的主要军民粮食存储仓库。
你换过一种颜色的笔,在地图上画了很多的s线圈形成的迷宫。你准备建议陈守业和张保的部队用这样复杂的高速迂回,弄得敌军眼花缭乱,不能猜测北汉军的攻击意图,事实上,他们的部队没有什么攻击意图,只是要把敌人弄得心慌眼花,真正的攻击在吴仁明部,他们趁敌军注意被吸引的时候,直取洪州府。
你把南线最后的战争线路图和每一仗的打法,适合调用的军队和将领,都逐一地让他们记录下来。
按照你的方案,夏季结束的时候,南线的部队一定能从四面突破,瓦解南汉军队的顽强防线,包围峒城,发起对峒城的决战。
你对吴顺口授着长长的名单。那是战后全**事区划调整和各军事区划节度使及驻军将领的拟任名单及继任名单。
在你们向北线进发的途中,你一直在思考着最后的战事和战事结束后的善后、新朝建立后的驻军布防和边疆守戍,你把所有的这些想法都争分夺秒地记录下来,以防自己突然不测。
你让所有的这些事情占据了自己全部的大脑和时间,这样,就没有时间去感觉到生离死别的撕裂之痛。
你们的马队在巨大的北汉疆土地图上不断地向北移动。你们一路上穿过了结冰的河流、穿过了白雪皑皑的田野、穿过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城池、穿过了千家万户安定的生活。穿过了许多人的生命历程,你们奔向命运的归宿。
(二)
刘申不断地接到沿线州府的报告,说你的马队刚刚经过。他在地图上标注着你们的线路。他看着那条线路正在笔直地向他奔来。你们走得不算快。刘申判断你的情况不太好。他决定根据你们行进的线路,出要塞去迎接你们。
刘申的马队向南行进了340多里路,在小魏河北岸的光州府郊外终于迎到了你的马队。
你没有料到刘申会迎你这么远。你服用了大量的镇痛剂,因而陷入了沉沉熟睡中。吴顺的呼唤没有办法让你清醒过来。你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但意识仍然在睡梦中,对外面的事情没有反应。
吴顺不忍再叫你。他带队迎接刘申。
刘申下了马。他快步向你的马队走来。
他只看到吴顺,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他问吴顺你在哪里,吴顺如实回答说你服用了太多镇痛剂,现在睡得很深,无法唤醒,必须要等药物的安眠作用减弱后,才能清醒。
刘申走到你的车前,拉开车帘。他看到你。
他的心瞬间就抽痛起来。他嘴唇抖动了一下。
他把车帘重新放好。
他说:“不要惊动他。让他安稳地睡吧。我们慢慢往黄龙走吧。”
于是,两下的马队合在一起,护卫着你们君臣,向黄龙要塞走。
一路上,刘申向吴顺询问你在运京的情况。吴顺向他详细禀报了你的身体情况、你在运京的军政安排、我们的圆觉寺之行。
刘申默默地听着,未有置评。
(三)
是夜,你们君臣在黄龙要塞的前一站小魏河军马场休息。
这里是汉军重要的军马基地,它是根据你的建议。由刘申下旨建立的。孙浩成的一支部下负责这里的戍守和马政。
你被安顿在军营的大帐内继续休息时,刘申带着吴顺出去巡视了基地的战马选种、培育和训练情况。
刘申挑选了一些优秀的战马。开列清单,分赐给汉军中因为军功新近提拔起来的军官们。
刘申和吴顺从马场回来的时候,关文良在营门口迎接他们。
关文良说你似乎药劲快要过了,应该很快会醒来。
于是刘申便再次过来看你。
在你床榻旁边,刘申看到你的手指在轻微地动着。
关文良想要再次尝试叫醒你。
刘申制止他。
刘申说:“不要突然叫醒他,大夫说他心脉很弱。让他自己慢慢醒来比较好。”
于是,刘申就守在你的床榻前,耐心地等着你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刘申对你的恭敬态度,让汉军将士都深觉感动。
(四)
你终于睁开了眼睛。你看到一片云雾在眼前浮动。那片云雾渐渐地稀薄了。你看到一个人的脸。你努力聚焦视线。你看到了比较清晰的五官。
你辨识出那是刘申。
刘申的脸上露出很复杂的表情:震惊、心痛、感动、同情、忧虑、难过。
看你睁开眼睛,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听到他心里一块巨石怦然落地的声音。
你说:“汉王。”
你努力了一下。想要坐起来。
刘申伸手按住了你。他说:“不要起来。就好好躺着吧。我们之间不需要拘礼。”
他歉疚地说:“不知道你的情况已经这么......,这次不应该让你再次长途跋涉到北边来的。”
你说:“反正臣要回草原去的,也要经过黄龙,不敢劳乏汉王往来奔波。”
刘申说:“不。你不能去草原了。黄龙会议之后,你必须停止一切军务政事,好好休息。”
刘申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会在全国再找好的医生。”
你说:“谢汉王关怀。有些事情。纵然是一国之君,也没有办法改变。”
刘申听了,低头不语。
你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五)
你说:“这不是黄龙要塞。”
刘申说:“是的。我们现在是在小魏河的军马场。”
你吃惊道:“汉王迎了臣这么远!”
刘申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些年。你为了国家而奔波的路,又何止千里万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还在为国事奔忙着。”
刘申问你:“怎么样?你回运京之后,琴儿还好吗?”
你说:“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心情也平静了。她都好。有太淑妃和舅妈在运京照顾她,汉王不要担心。”
刘申说:“唉,我离开运京的时候,明明她和孩子情况都很好的,怎么我一离开就......婚后这么多年才有了身孕,而且又是男胎,难怪她会伤心。”
你劝慰刘申道:“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你说:“汉王,她身上流着的,是她父亲的血。她天生就有男儿的英雄气质在。不管在生命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她都能承担起来的。我相信她。也请汉王相信她。”
刘申说:“女人的世界远比男人的小,又重感情。失去重要的亲人,对于女人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了。我很后悔,这次她出事时没有在她身边帮到她。如果我在运京,她的情况不会变得那么糟糕。黄龙会议之后,我会回运京去陪着她。”
刘申说:“在她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我会留在她身边,守护着她。陪着她。”
刘申看着你。你明白刘申话里的意思。你们心照不宣。
你感激地说:“琴儿有汉王的呵护,真是她一生的幸运。”
刘申说:“我会守护她。你放心。”
那一天里,刘申对你作了承诺。他会守护着我,经历失去你的痛苦。
(六)
军马场的草地上。
你和刘申并辔而行。
刘申说:“怎么样?骑马还行吗?”
你说:“时间不长,跑得不很快,就还行。”
刘申说:“那我们慢一点吧。”
你们站在草场的边缘。看着军马场里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
刘申说:“真希望我弟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啊。当年你到峒城觐见他时,向他提出发展骑兵的设想,他嗤之以鼻,甚至都不肯给你机会把话说完。可是,现在汉军的骑兵。是多么的锋利如刀!我们真的在马背上打败了那些骑马的民族!”
刘申说:“看到这景象,我也不由得有点后怕啊。如果当年在峒城,他接纳了你的建议,重用了你,我现在,恐怕是连尸骨,也要荡然无存了吧。何其幸运,他竟然没有选择你。”
你说:“这次在黄龙和运京之间往返,穿越大片国土,看到四处百姓安居乐业,城乡一片太平,臣也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得以辅佐效忠这样仁爱的君王。”
你说:“可惜,臣福浅命薄,不能长久效忠汉王,不能长久地做汉王的手中剑、马前卒。”
刘申一阵难忍的心酸。
他说:“不会的。我还希望,等我们都变得像父王那样白发如霜的时候,能再来这草原上并辔漫步,闲话当年呢。”
他说:”我还打算,将来请你做世子的太傅呢。
刘申说:“天下这么大,战乱了这么久,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想想未来的新朝,我就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你一定要努力地康复,要再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汉王是仁爱明君,知人善任,待人宽厚,将来新朝开立,天下英才,必然景从追随,辅佐汉王,成就天下繁荣。臣虽然不能看到那盛世的景象了,但,就是想一想,心里也觉得非常振奋,为汉王,觉得喜悦。”
刘申说:“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新朝。不管将来如何,新朝永远都不会忘记大将军。”(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黄龙会议
(一)
时间轴上滚动播出情节,重复发生又被忘记。生长、死亡、被埋葬、再生长,这就是:坚不可摧的生活。
(二)
黄龙要塞的全**事会议。
这是终战之前刘申的北汉政权召开最后一次重要的全国性军事会议。
这次长达12天的会议,奠定了新朝200年的太平强盛。
你站了起来,面向刘申,面向全**队的主要将领们。
你说:“诸位。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可以聚集在一起,来讨论为祸了数代人的战争的结束。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让我们全体肃立,为在这场巨大的战争中死去的所有人致哀。不管是敌方的,还是我方的。他们都死在了天亮之前最深的黑暗当中。当和平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亲人们永远失去了他们。”
你说:“我们当中,还会有一些人死在和平到来之前,从而让我们的亲人们,他们今生的和平,变得不再完整。但是,纠正错误的事情,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如果不能一开始就不做错,后来的纠正,就是需要这样沉痛和这样艰难的。必须要有人,为之付出牺牲。”
你说:“在此,我们希望,全国的所有为政者,全国所有的人,能看到这牺牲,能记住这牺牲,能不忘记这牺牲,此后,一开始,就不要随便做错。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巨大的湖水中,没有人能知道它带来的动荡会最终发展到如何的规模。没有人知道,一次小型的军事冲突,一个愤怒报复的念头,它最后会演变成何种规模。”
刘申深表赞同地说:“是的。大将军说得很对。最近我下旨在收集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单。在和平到来之后,要把他们全体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立于全国所有的官衙里,立于太庙的甬道上,立于我处理政务的大殿外。有必要让这全体血肉模糊的亡灵,随时都站在我们这些为政者,我们这些领军者的眼前。提醒我们,错误的代价。”
你说:“但是,在和平到来之前,我们还要艰苦的仗要打。在南线,要结束战争,必须攻陷峒城,而在我们和峒城之间,还有36座坚固的城。在北线,要结束战争。必须瓦解勿吉人的统一领导,让他们变成一盘散沙的许多部落,为此,我们需要在他们逃窜到漠北之前,击溃汗王系的中坚力量,让他们失去汗王。”
你说:“南线战事,除了克城取胜之外,我们还必须再加上一个新的战略目标:减少伤亡。不仅是减少我方士兵的伤亡。也要减少敌方士兵的伤亡,更要减少敌方境内百姓的连带伤亡。因为。战争结束之后,这些敌方的士兵,都会是汉王的士兵,敌方的百姓,也都会变成汉王的百姓。敌方的城池就是我们的城池。”
“如果我们在最后的战争中,把峒城治下最富庶的地区、最繁华的地区。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和无人的荒村,在两汉人民心中留下的仇恨和将来的隐患且不说,就是战后的重建,也是惊人的工作,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的心血。消耗多少的财富。”
“我们必须要在最后接近峒城治下人口密集的繁华地区时,以最大的可能,减少对于农业、对于城市、对于人口、对于商贸的破坏,为战后的繁荣,奠定牢固的基础。我们是为了天下的繁荣太平而战的,不是为了毁灭一切而战的。”
“这就要求我们一定不能在每座城下都陷入和敌军的胶着苦斗,也不能采取焦土战略。那,敌人如果龟缩在城里坚守不出,我们怎么去打?还是老办法。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痛击他们不得不防护的地方,让他们出城来防护。比如说,打号称天下粮仓的顺义仓,让峒城断粮。”
“如果我们打顺义仓,峒城一定会按捺不住,调动周边城池的力量去保卫顺义仓,而城池里的精锐力量一出來,城池就空掉了。我们就可以开始攻城。如果他们不出來,也没有关系,我们就可以掐住峒城的咽喉,看他们能饿着坚持多久。在饥饿恐惧的压力之下,相信那些图慕荣华富贵的人当中一定会有叛徒。”
“而当敌军从城里出來,在原野上与我们作战时,我们的骑兵优势和远程武器优势就能充分地发挥出来。作战时,一定要集中力量,对付敌军的主将,一定要用各种雷霆手段,突击他,把他消灭或者生擒,用最快的速度瓦解敌军的战场组织,产生强大的心理震慑。”
“我们要组织最精锐的士兵和最优秀的射击手,来组成特别的打击小组,在战场上寻找机会,对敌方实施突袭斩首。要让敌方的每一个主将都清楚地知道,在最后的战争阶段,选择和我们对抗,就是选择自己的死亡和家族的连坐。”
你招手示意亲兵们拿来马车里你们绘制的那些作战地图,把它们挂在议事厅四周的墙壁上,展示给刘申及将领们看。
你说:“这里有一些地图,一共44张。现在,请吴顺对着这些地图,给大家详细地讲解每一场仗,我们应该按照什么样的思路去打,在每一个关键点上,应该如何抉择和行动。”
“人都是由心里的想法控制的。我们不仅要打击敌人的军队,更要打击敌人的心。要让他们在心里迷惑,在心里惶恐,在心里惊惧,在心里颤抖。”
“在南线,我们要大量地逼迫敌军投降。要让敌军选择投降,把完整的城池,完好的村庄,成建制的军队,都交给汉王的新朝。”
你说:“大家不要狭隘地理解个人的战功,认为不打仗就没有了个人的功劳。不战而能终战,才是个人最辉煌的战功。”
你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我们的追求。不战而胜,才是我们的追求!”
(三)
你突然站立不稳,双手撑住了前面的桌子。
一大滩鲜血落在桌面上。
刘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撑着桌子,竭尽全力地站了一两秒钟,然后就失去平衡,扑通一声倒在了桌子底下。
所有的将领都哗地一声站了起来。
(四)
你再次苏醒过来。你看到刘申面色忧戚地坐在你床边。
“真不忍,看着它这样吞没你。”刘申说,“会后,你还是跟我一起回运京调养身体吧。”
你说:“汉王,还记得我们会盟时的约定吗?为了纠正错误的事情,必须有人去做危险的事情,也必须有人去做正确的事情。臣来日无多,就让臣为汉王去做危险的事情吧,汉王春秋正盛,请汉王去为天下做正确的事情。”
你说:“臣负责让人们知道战争的恐怖,汉王负责让人们知道太平的美好。这样,以后,人们就不太容易,从一开始,就把事情做错。”
你说:“汉王,请允许我,用最后的时间,为太平的新朝再做点什么吧。”
刘申听了你的话,心里起了一阵波澜。他的眼睛湿润了。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浮现出两个字:兄弟。
让他产生有兄弟的感觉的,竟然不是他货真价实的亲弟弟,而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这个和他爱着同一个女人的人。
刘申说:“可恨我不通医术,也没有为你找到能够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你说:“能延长我生命的,并非医生,而是汉王。唯有汉王一直做正确的事情,我的生命才能够真正得到延续。”
你说:“请汉王在我看不到了的岁月里,一直做正确的事情。这才是汉王真正能帮我的地方。”
刘申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
他说:“我明白了。”
他说:“我会用一生,尽最大努力,去做正确的事情。”
刘申说:“我会用一生,去努力结束天下的痛苦,去开启天下的平安和繁荣。”
他说:“我发誓,会替所有消失在结束战争的过程中的人们,做到这件事情。”
他说:“我的生命,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他说:“请放心,我不会辜负所有的流汗、流泪和流血。我会做一个好皇上。”
你看着刘申。
你说:“那么,我们就都做到了这一生应该去做的事情。我们就都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刘申说:“是的。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你朝刘申伸出了手。
你说:“为此生无憾。”
刘申握住了你的手,说:“为此生无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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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除夕守岁
(一)
黄龙会议是你参加的最后一次全**事会议。
会议结束后,刘申亲自送你北去。
他一直把你送到了阳泉关。
你们君臣在一起度过了你此生的最后一个除夕和新年。
刘申在新年到来前,颁旨恢复了你的王爵。
你在黄龙会议期间,提出的攻克南线36城的种种战术,加上之前你的种种攻城战例,后来被徐在田整理集纳为一册《破城策》,成为了汉军演习所的经典教材,也是那个时代非常重要的军事典籍。
在此后的数百年时间里,汉人军队在城池攻防战中的战术思想,都受到你的深刻影响。
(二)
除夕之夜里,刘申宴请你,邀请你共同守岁。
你们君臣屏退左右,相对而坐,互相祝酒,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
那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新年。
你们互祝新春吉庆之后,刘申向你问起了峒城之战的打法。你向他预言说,那将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浴血战斗,你要他做好北汉军大量伤亡的准备。你告诉他,在最后的关头,他必须亲临战场鼓舞士气,他必须孤注一掷,宁死不退。你推荐了陈守业协助他指挥这次战斗。你说,陈守业的稳扎稳打和耐心坚韧,非常适合此战,这些年你刻意放手让陈守业在南线战事中闯荡磨练,成就他积累丰富的南线作战经验,将他锻造圆熟,就是为刘申准备着此时之用。
刘申问你,如果身体允许,可否在北线战事结束之后,亲自回来指挥攻打峒城的决战?
你摇头。
你说。即使身体允许,你也不会在结束北线战事之后,回来南边亲自指挥攻打峒城的战役,你不会为攻灭峒城的最后会战给予刘申任何建议。
刘申很惊讶。他问你为什么?攻灭峒城的战役可是天下安定前最后的大规模战斗,难道你辛苦了这数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就是为了峒城之战的最后胜利吗?此战若胜,那可是人臣所能立下的不可超越的不世之功!难道你要将这理所当然的不世之功,拱手让人吗?
他不明白为何你在最后的一刻要退出决战,就连战术建议也不能给出?
你坦诚地对刘申说:这是为了你父亲。刘言虽然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君王,但也还不算是一个暴戾的君王,而且是你父亲定国公侍奉和忠诚的君王。他对你父亲定国公,始终也很尊重,颇为厚待。你父亲直到临终,也从来没有想过你日后会要更换效忠的君主。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你会帮助刘申,把刘言逼到今天的绝境。
你对刘申说:“先父临终前,向琴儿交代了不少事情,但是,他从来都没有交代过,要让臣效忠峒城。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根本无须交代。”
你说:“臣现在的行为。先父在九泉之下如若得知,一定会万分震惊而心痛不已。”
你说:“若是臣再亲手去覆灭峒城。臣的先父一定不能原谅臣。臣死后将会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老人家。”
你说:“之前的事情都是臣帮国家做的。唯有这件事情,臣希望能够不参与其中。臣想为了先父,而退出不参加峒城的作战。请汉王在这一点上体恤臣的不得已苦衷。”
你说:“臣知道,这样的姿态看上去有点虚伪,但臣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孝顺了。臣不能因为要孝顺长辈而任由自己做不正确的事情,也不能因为要做正确的事情而不对长辈表达敬意。”
你说:“臣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样的方式可以两面顾全。”
你说:“请汉王原谅臣在这件事情上的效忠,不能善始善终。”
你说:“微臣从小生活在清川,多年来都没在先父身边尽过孝道。回家后,又因为臣的缘故而导致家中风波不断,让先父在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之间。十分为难,内心难过。敌人袭扰崔家集和黄桑峪口时,臣又远在清川在养病,没能帮助先父配合于文涛统领共同做好联手协防,让先父诺大年纪,还不得不亲自上阵指挥,最后受了箭伤。如果臣一直在家,先父就不会受那次箭伤,而如果没有受那次箭伤,先父也就不会那么早去世了。”
你说:“臣连先父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赶回来见到,让先父身边没有儿子送终就离开世界了。先父把诺大的家业交付给臣。但臣也辜负了先父的交托,臣让它们都和敌军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泥龙之下了。”
你说:“不知道有多少次,臣梦到过从清川回家的那个晚上,臣看着烈焰在家里飞腾,士兵在院子里举刀屠戮,但是,臣却没有办法凭一人之力阻止他们。臣只能权衡利害,救了琴儿,离开了被屠戮的庄镇,就连先父的灵位也没来得及救出来,臣不得不看着它和先父的灵柩遗体一起,被火焰吞没了。”
你说:“先父一生对臣始终寄予厚望,但臣最后什么事情也没有为他做到。臣没有替他安顿好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姨娘,也没有照顾好他的另外一个儿子,没能和景云和睦相处,没能挽救他,感动他,友爱他,结果,让他一直陷在孤单和仇恨里,变成了君夫人的恶梦,变成了叛变国家的罪人。”
你说:“臣连一个像样的葬礼,也都没能给先父办过,就连亡母的坟茔也没有保住。虽然后来在燕塘关,臣给父母设立了灵堂,也做了追魂的道场,但,这都只不过是对自己惭愧之心的一个安慰罢了。“
你说:“回想起来,这一生,臣真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愧对先父的厚望和深爱。”
(三)
刘申说:“我理解。”
他说:“我何尝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儿子。何尝不是一样地令先王失望,何尝不是一样地,在死后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先王的在天之灵。”
刘申说:“是我。觉得自己比弟弟有才,在朝堂上常常不顾及他的颜面,与他公然政见相左,对他的权威造成了伤害。我也多方结交了朝臣,加剧了他的恐惧与不安。”
刘申说:“作为长兄,其实我从小都瞧不起他的体弱和平庸。很少用兄长之心来友爱他,教导他,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尊重过、体谅过他的母亲。”
他说:“先王在立长立嫡的问题上犹豫了很久,最后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相处,齐心协力。可我们还是让父亲失望了,弄到现在这样水火不容。”
刘申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常感到愧疚。如果要说不孝的儿子,我,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刘申说:“我也许做了正确的事情。但却没有用仁爱的方式来做到。我最后,也还是把正确的事情,建立在残酷的基础上了。”
刘申说:“每一次在南线攻克了重要的关隘时,我心里都觉得很高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弟弟心里的感受,我也从来没有同情过他的感受。我竟然对他一点悲悯也没有。发现这一点,我很吃惊。我怎么会是这样一种人呢?”
刘申说:“我小时候在史书上看到那些骨肉相残的事例之后,曾对先王说,他们的内心怎么会那么冰冷呢。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家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先王当时听了,深受感动。无数次地对人夸赞了我的仁孝。可能就因为我说过这样的话,先王认为我长大以后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刘申说:“可是,真可怕啊,我现在发现自己也变成这种人了。”
(四)
你说:“汉王。臣知道,请求不参与峒城之战,这种话。不是一个臣子可以说的。臣深知死罪。”
刘申说:“不,不,大将军。你是把我看成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才会对我说的。”
你说:“谢汉王宽宏不究。”
刘申说:“我准了你的请求了。”
他说:“峒城之战。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后的战争。我会亲自去了结它。我会去担起我的命运,我的责任。”
他对你说:“大将军,你就专注于北线的战事吧。”
刘申不知道,你早在第一次峒城觐见回家后,就把你观察到的城防弱点,破城的突破口,破城的战术全部和我说过了。因为我当时很惊讶你只在峒城待了一天,就把它看得这么透,所以我必定记住了你的话,而刘申亲赴峒城决战时,因为关心刘申,我必定会把你的攻城建议告诉刘申。
你太了解刘申的军事能力了。你知道,他的军事能力不仅远远弱于你,而且远远弱于汉军中的不少将领。你死之后,日久天长,难免有人会因为刘申的军事能力差而看不起他,或者更会因此而心生异志。
因此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在最关键的一战中,你必须给刘申一个机会,让他向全军展示他的军事才能,让全军对他刮目相看,震撼这些将领和部队,让他们之后久久不敢轻举妄动。
你就这样,最后一次表达了对父亲的敬意和歉疚,并且,送给了刘申一份珍贵的礼物。
后来,我果然在刘申临行前,对他说了你的攻城思路,刘申就按照你的思路,打赢了这场战斗。
刘申在此战中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和真知灼见,让汉军上下大为惊叹,想不到刘申有时候打仗也会有这么高水平的发挥。正是这个“有时候会有超水平发挥”,对于保持汉军对刘申的服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五)
在那次最后的除夕宴请上,刘申再三对你劝说,结束了北线的战事后,他殷切希望你一定要回运京养病,再也不能操劳国事军务了。
这一次,你答应了刘申。
你没有告诉他,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如果没有中途病死,你也打算和北线的战争同归于尽。在战争停止时,你将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会活着从北线回来。
你会帮刘申,消灭掉他建立新朝的最后一个顾忌:你自己。
你会让他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情况下,放心大胆地去开辟新的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
你在运京对留在后方的旧部们说,你将会是刘申王座前的最后一级台阶,那就是这个意思。
你后来对谢双成说:“因为我的作战,天下各方都死了这么多的人,他们都因为我,而无法迈入太平的年代了。我理应去陪着他们。我理应死于战争。我不能单独迈入太平的年代去享受。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你在心中默默地祝祷:“琴儿,你和汉王,一切守护着那些活着的人们吧。我,去陪那些死去的人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章 八进草原
(一)
“如果一阵风吹过去,又停息,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一片雪花落下来,又消失,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我们把所有这些曾经出现后的消失,都不称之为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出现后的消失称为死亡呢?”
“当我看着马路这一边的时候,那一边的一切就哗啦哗啦地和我错过,落入过去的时间了;当我看着马路那一边的时候,这一边的一切又都哗啦哗啦地和我错过,落入过去的时间了。如果我能够平静面对这些川流不息的显现与消失,毫无依依惜别之情,那,又为何不能接受我自己与所爱之人的显现与消失呢?”
“分离,如剔骨的刀。”
(二)
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春天,就在春寒料峭当中,来临了。
我坐在窗前,看着重重宫殿上的白雪逐渐地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屋脊和金色的琉璃瓦。宫人们在各处清扫着最后的残雪,把融化中的冰渣铲在车上运出宫去。
“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戎先妃子说:“草原上的草又要绿了,又会有无数的花,在原野上开放,那时候,整个草原都会溢满花香。”
“是啊,汉王,也快要回运京来了。我们又能见到他了。汉王不在宫里,就算是春天到了,宫里也显得好冷清啊。”吐蕃妃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思念和渴望。
她说:“君夫人姐姐,您也盼着汉王回来吧。”
不。我不敢盼望着汉王回来。因为他是和你在一起的。他回来,就意味着你出发到草原上去了。
但是,该来的时刻,总是会要来的。
(三)
你和刘申说永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准备出发返回北线大本营之前,你过来向刘申禀告行期。
你说:“汉王。新年已经过了。臣,要回到草原上去了。北线的战事,一路上臣都向汉王详细地说过设想了。汉王放心,夏季结束之前,我在北线一定结束战争。让汉王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注于峒城决战。”
你说:“今年的中秋,将会是这么多年以来,天下第一个没有任何战事的中秋。千家万户,吉庆团圆的中秋。“
刘申心头感慨万千,但千言万语,却无从表达。他沉默了片刻,只简单地说:“出发时,我来给你们送行吧。”
你伏地谢恩道:“谢汉王。”
(四)
你和刘申并辔而行。
你们君臣一起出了阳泉关的城门。
走过护城河的吊桥后。你们停了下来。你们下马。你们看着阳泉关的城墙。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汉地的城池。
你不由得想起峒城觐见时,和父亲一起,过了护城河,回马看着那城墙的情形。
从那时开始,你走过了一条多么艰难困苦的道路啊。
内侍奉上酒樽。
刘申举起酒樽。他说:“这一杯酒,是为大将军饯行的。刘申,祝大将军此去,旗开得胜。心想事成,能一举瓦解勿击人的部族联盟。停止北线的战争。刘申,会永远记得,所有汉军将士的牺牲,刘申对天盟誓,此生所作所为,绝不辜负他们!这杯酒。刘申,先干为敬!”
刘申端起另一杯酒。刘申把酒樽递给你。
刘申说:“大将军,请!”
你面对刘申,你困难地弯曲着曾经受伤的腿,你双膝跪了下来。你把双手举过头顶。你接过了刘申手里的酒樽。
你说:“谢汉王赐酒!臣亦对天盟誓。此去必然不负汉王重托。请汉王等着北线的捷报。”
你举起酒樽,将酒一饮而尽。
你把酒樽递给内侍。
你朝刘申深深地伏地三拜。
你说:”此去君臣再难相见,臣祝愿汉王万寿无疆,祝愿新朝繁荣昌盛。臣,就此拜别。汉王,多多保重!”
刘申的眼眶湿润了。
他伸手扶起你。
你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
刘申说:“若有来生,愿我们还能相遇,或为兄弟,或为挚友。”
你说:“臣与汉王,同有此愿。”
刘申松开你的手,对你深深一躬到地。
刘申说:“刘申,恭送大将军。大将军保重!”
你骑在了马上。
月光在原地优美地打了两个回旋。
你在马上对刘申再次一抱拳。刘申亦抱拳还礼。你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你勒紧了月光的缰绳。你转过了马头。你放开马,向前跑了起来。
你策马离开了护城河边。
汉军的马队跟随在你的身后。
刘申骑马伫立在阳泉关的城门下,目送着你们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他一直伫立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直到你们的马队扬起的尘埃也都消失不见。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
那是你一生中第八次深入草原作战。这一次,你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刘申在一生里,最后一次见到你。
(五)
我跪在佛堂里拜佛。礼拜完毕,我把手中的檀香线香在蜡烛上点燃,我恭敬地把它们插进了香炉。我重新跪下,准备翻开今日将要诵读的经文。
就在这时,身后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整个宫廷里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汉王回宫!”“汉王回宫!”
悠长的通报声,一进一进地从宫外传了过来。
我站了起来。我回过了身。
宫中有位分的妃嫔们都聚集在我的宫中,等候着刘申的驾临。
刘申回宫后当首先去汪太淑妃的上阳宫请安,然后才能过来和我们相见。
不久后,内侍总管进来宣旨:“传汉王口谕,着各宫嫔妃皆免迎驾,晚膳俱到上阳宫赴宴。”
我领着众嫔妃接旨:“臣妾等谨遵汉王旨意。”
接旨完毕,我对诸位嫔妃们说:“大家都起来吧,回去收拾打扮好,准备好晚间去太淑妃那儿见汉王。”
众嫔妃道:“遵君夫人懿旨。”
众妃嫔散去后,我让人给传旨的内侍总管打赏。
他小声地对我说:“君夫人,汉王说,先去拜见太淑妃,稍后即来君夫人这里,请君夫人安心等着。”
我说:“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