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再见道济(上)
(一)
道济和李大夫走后的第二天,北线大营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你在中军大帐中静静地躺着,看着帐外飘舞的漫天雪花。你觉得它们每一片,都异乎寻常的晶莹通透,格外优美,闪耀着天国的光辉。你心里很清楚,这就是你一生当中的最后一个冬天。你没有可能再看到另外一个冬天了。
有一件事情,是你没有想到的。
你的师父道济离开北线的汉军大营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清川。他绕道来到了运京。他来见了我。
(二)
道济进入运京的时候,刘申的信使正飞马跑出城去。
道济和信使在城门口擦肩而过。
信使是去给你送信的。
刘申在信里告诉了你一件你一定会很关心的事情:我怀孕了,且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我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刘申是特地等我的身孕进入了安全稳定的时期,才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这是我嫁给刘申之后的第一次怀孕,也是刘申后宫里的第一桩怀孕喜事。
刘申和太妃都非常高兴。
前三个月,胎儿的生长情况非常健康,孕期反应也不太重。但是,我精神上却很恍惚。怀孕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某种绝望。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将会永远被固定在这个身份上,没有任何希望再回头了。
因为整天伪装将为人母的喜悦实在是太累了,我以身体疲倦,喜欢安静为名,闭门谢客,整天都待在自己的宫室里。
听说道济突然来访时,我感觉非常惊讶。想不到他老人家突然不远千里跑来见我!
我振作起自己的无精打采,破例安排在内廷接见了他。
(三)
看到道济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距离在崔家的初次相见只有数年时间,他看上去却明显的苍老了,就连迈上长长的台阶时,甚至都有些微微的气喘了,那种望似神仙中人的飘然气度,似乎减损了很多。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他是道济,我一定会要认不出他了。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疲倦的神情,我心里觉得一阵凄楚。然后,我又想起他和你的关系,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宫女们奉茶待客之后,我请道济坐了下来。
各自寒暄几句之后,道济看着我说:“君夫人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
听到这话,我忽然有点克制不住眼泪,就好像一个委屈的女儿听到父亲的问候一样。
(四)
“我是从大将军那里来的。我在北线的军营那里待了一个月。我看到了他,便也想到君夫人,横竖也是无事闲人,就想来看看君夫人好不好。”道济说。
我说:“这是大将军精心给我安排的生活。怎么会过得不好?我在这里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一切都非常好。”
道济说:“你们很久没有互通音讯了吧?”
我说:“汉王和大将军之间,始终都有音讯往来的吧。”
道济看着我。我觉得他眼神里有一些很柔和的东西。
我说:“是大将军托付您来的吗?”
道济摇头。他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五)
道济说:“景龙这孩子,从小就在清川长大,就和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如今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你们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最近常常想,如今你们这样的生活,若是你们的父母亲们在世,看了心里会如何感觉。”
道济说:“君夫人还记得与贫道的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在崔家的宅院里,我打开门,看到你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地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是有多么深的。而他醒来后所说的话,表明他对你的感情也是同样的深。我反复地想过了。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让你清楚明白地知道。你不要再误会他。”
道济说:“此时此刻,你们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的误会与芥蒂了。”
(六)
于是,道济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你母亲罹患头疾讲起。
他告诉了我,你母亲如何忍耐着病痛,坚持生下了你,之后又如何病重不起,你小时候是如何的先天体弱,常有病苦,你母亲是如何担心你,如何重托你父亲。
他第一次告诉我,你的母亲并不是病逝的。她是自缢身亡的。
你母亲病重期间,崔家集一带的军事形势很不稳定,那时的乌林登木汗还没有做到勿吉人的汗王,是冲锋陷阵的主要悍将,他数度带领军队侵袭汉地。
崔家集那时候常有敌军来袭,每逢敌军来袭,父亲便要组织抵抗,又要掩护庄内妇孺老病转移。
你母亲病得不能移动,每次转移都痛苦不堪,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有一次,因为要保护她离开庄集到安全的地方,父亲和她都因为行动迟滞而陷入了敌人的重围当中,是当时在燕塘关做总兵的我父亲及时驰援,才救了他们夫妻。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救了你的父母。从此我父亲和你父亲就成为了挚友。
在这次危险的遭遇当中,你父亲受了伤。你母亲对此觉得非常歉疚。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丈夫。她自知病重无有生机,便决心不要再拖累丈夫。
勿吉人被我父亲击退之后,父亲和她回到了家里。她再次把你托付给父亲之后,在深夜时分,趁众人疲惫睡去的机会,用一条床单将自己缢死在床头。等你父亲发现出事时,她的身体都已经完全冷硬了。
你父亲抚尸大哭,悲恸万分,痛切自责,觉得是自己失职,没有看护好妻子,才会发生这样悲惨不幸的事情。
看着怀抱中死去的她,看着哇哇大哭的你,父亲的心都粉碎了。
安葬了你母亲之后,父亲广请四方高僧大德,为她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并在她墓前沉痛发誓,今后不再另娶正室,让她永远都是崔家的女主人。父亲发誓,一定要将她留下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好好抚养成人,继承崔家的家业,传宗接代,报效君国,光耀门楣。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再见道济(中)
(一)
从此后,父亲就把对你母亲的歉疚和思念,都倾注到了你的身上。
但是,你一直身体都不好。3岁的时候,你的一次高烧引发了剧烈的头痛,你七窍流血,四肢抽搐,皮肤淤青,几乎死掉。
就在那一天,师祖和道济因事来拜访父亲。是师祖和道济救了你。他们为了救你,还在大宅里留住了40多天。父亲和清流宗两代宗主的深厚友谊,就是在这40多天里面发展起来的。
在师祖和道济的精心照顾下,你终于转危为安,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你自己长大之后,也完全都没有记忆了。但是,比我们都年长的景云,他什么都看到了,他也什么都记得。
你痊愈之后,师祖和道济办完找父亲帮忙的事,便要告辞回去。临行前,师祖和父亲谈了一次。师祖认为你虽然痊愈,但是病根未断,如果不持续治疗和精心调养,恐怕不久之后还会复发,恐怕难以养大成人。父亲听了便很焦虑。
这时,丁友仁舅舅建议说,不如就让你跟随着师祖和道济去清川,去做清流宗的弟子。
丁友仁说,这样,一方面可以让师祖和道济持续地调理你的身体,去除病根,一方面,也可以学习清流宗的本领,不惟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将来也能在岭南战事当中帮得上父亲的忙。
师祖很喜欢你的聪明锐利,尤其喜欢你在病中表现出的异于寻常孩童的坚忍和冷静,他同意让道济收你为徒,让你成为清流宗的弟子。
为安顿好你在清川的生活,舅舅丁友仁亲自去清川考察了一番,他对清流宗的道风和清修的环境都非常满意。然后,道济再次来到崔家集,把你接去了清川。
就这样,你在清川生活到成年。在那里,你得到了师祖和道济的双重教导。你很快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许多独特气质,在众多的弟子当中脱颖而出。你特别突出的地方,就是你面对死亡和危险,总是格外冷静,有非常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从很小的时候起,你就没有让自己失控过。
你总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因而也就能够很好地控制事态。你极其敏锐和准确的直觉,也令师祖和道济非常惊喜。你得到了他们的器重和喜爱,由此也得到了他们双重的传授和教导。他们几乎是把清流宗的看家本领都对你倾囊而授了。
(二)
随后,道济告诉了我,你当年在家里头疾发作,病重垂危,被他救护苏醒之后,与他的那场谈话。
你说,对于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得太晚了,你已对我有所承诺,如今却无法做到了。你感到非常难过。你让道济不要告诉我这件事情,在你死之前,永远都不要告诉我。你说希望跟道济回清川,不要让父亲和我再次目睹你发病时的剧烈痛苦,你不忍再看我们因为你的痛苦而备受辛苦与煎熬。
道济告诉我,我们其实早在互相倾心之前,厄运就是已经注定的了。
你就是带着那个厄运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白头偕老的。我们从来都没有那种可能性。我原本就是在死亡吞噬你的间隙当中,认识了你的。这就是道济第一次见到我红肿的眼睛后,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的原因。
那天,道济还和我说了你在清川养病期间的生活,说了你的迟疑犹豫,说了师祖和你的谈话,说了你的独自静坐,说了你如何预感到家中出事,如何身体并未痊愈就匆匆赶回崔家集救出了我。
他把他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情,全都如实地对我说了。
伴随着他的讲述,这些年来,我心里所有的迷惑全都云开雾散,所有的疑问顷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你在清川养病期间不给我写一个字,为什么你在燕塘关期间不肯娶我,为什么你要去望原关救援杨彪,邀请刘申来访,为什么你要把我再三地推给刘申,为什么你要利用张凤鸣的刺客们试探刘申对我的心意,在中元节,在上元节,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你在燕塘关外的山岗上,想要亲吻我,想要和我亲近,但却最终克制没有,为什么你要带我去金风寨去参加会盟,为什么把我嫁给刘申,为什么此后就永绝音讯,不再见我。
所有的迷惑一瞬间都有了答案。我被这个答案震惊得足足有几十分钟都说不出话来。
道济陪着我沉默着。
(三)
我终于能够开口了。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说:“景云早就知道,姨娘也知道,父亲和舅舅也都知道,就连汉王也都已经知道。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毫不知道。”
我说:“为什么我这一辈子总是什么都比别人知道得更晚?”
我说:“他为什么对我瞒得这么紧,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道济说:“他不想让你伤心,更不想让你为他付出一生。”
道济说:“他知道,若你了解了这件事情,你绝对不会同意离开他。你一定矢志做他的寡妇,为他守持终身。为了你的幸福,他情愿你误会是他背叛了誓言,是他抛弃了你,是他利用了你来换取军事政治的利益。”
我说:“他宁可我误解他!他宁可我那样对待他!”
我悲痛欲绝、追悔莫及地说:“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怎么可以在金风寨回到宅院之后,让他出去,自己跪在房间里失声痛哭让他听到,怎么可以把他送给我的袖箭掷还给他,怎么可以在金风寨最后相处的日子里,一再赌气不主动和他说话,怎么可以来到运京之后,和他音讯隔断这么多日子,一句安慰温暖的话也没有传递给他!”
我说:“我怎么可以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这样对待他!”
我被涌上来的酸楚噎住。我被不断涌上来的酸楚一再地噎住。
第三百七十六章 再见道济(下)
(一)
跌坐在椅子上,一动都能动地过了很久,我才喘回这口气来。
我问道济:“他现在情形如何,病情怎样了?他还好吗?”
道济说:“我感知到他的最后时刻越来越近了,金风寨拔营北进时,宗门送去给他的混元丹也都再次用完了,于是,我主动启程前去帮他最后一把。我到达北线军营的时候,他已经生命垂危,气息奄奄,我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月。”
道济说:“我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连不能用的办法,也都试过了。”
道济说:“再留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
道济说:“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的气色一定变得很难看。
道济忙说:“不过,我离开的时候,他情况还好。”
我说:“那么,他还有多久?”
道济说:“要看下一次什么时候发作。”
他说:“纵然一直都不发作,他也不可能再看到明年秋天的叶落了。”
一根长钉直插入我的心窝。我失去了呼吸。
我失神落魄地跌坐在椅子里。
(二)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道济的声音:“君夫人,你要坚强啊。这是他深切期许你的。你要像你父亲的女儿那样坚强。马上给他写一封信吧,马上设法送给他。你们也许还有最后的时间,好好地告别。你们应该有力量,面对真实的情况,好好地告别。勇敢地告别。彼此坦诚地告别。”
道济说:“君夫人,你还有机会,告诉他,你会坚强地活下去,不会辜负他所有的苦心,你还有机会,让他走得心里安详。”
道济说:“我离开这里后,会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来见过君夫人了。我把什么都说了。君夫人也什么都知道了。你们不应该相互隐瞒了。”
道济说:“没有一个坦诚相对,襟怀坦白的告别,你们都会留下终身的遗憾的。”
(三)
这就是我和道济的第二次见面。
他给了我全部的答案。他说我们都是勇敢的好孩子,我们应该像战士那样,有一个坦诚相对的、襟怀坦白的告别。
我们在最后的时光里,应该面对真实,面对分别,面对死亡。
我们应该有一个从容的告别。一个坚强的告别。一个深情的告别。一个无惧的告别。
但是,我并没有道济以为的那样勇敢和坚强。
事实上,我很辜负父亲,也辜负你,我一点也不勇敢,一点也不坚强。
我没有力量面对真实。我承受不了突然展现的真实。
虽然道济走了以后,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但是我承受不了。
我被这个消息彻底地击垮了。
(四)
道济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流产了。我失去了一个男婴。
拜大哥昔日的算计所赐,到第三天晚上,我才娩出胎盘。
我流出的血从房间里一直流到了20米外的走廊上。
我差一点死了。
道济不知道我当时已经怀孕了。
你接到刘申的信时,刘申所高兴的那个孩子,那个你关心了很久才来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道济来前那一天夜里,刘申给你写完信之后,就带着吴仁明连夜动身去了南线。他们要在那里攻打峒城治下的另一座城池。
我流产的时候,刘申不在运京。
我在那生死一线的两天两夜里,可把汪太淑妃给着急坏了。
我很羞愧。我并不总是父亲的女儿。我也配不上你的深情。
现在,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了。我的这一生,能够配得上你的引领和你的深情吗?
第三百七十七章 生命垂危
(一)
吴顺陪着你在雪地里漫步。
你们一路默默地走着,只听到战靴踩踏在积雪上的声音。
你们停了下来。
你看着面前的茫茫雪原。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你们的肩膀上。
你们听着吹过大地的北风。
吴顺说:“风太大了,你不能在外面走这么久的。回去吧。”
你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好壮观的雪景。”
吴顺说:“是啊。”
你说:“可惜,我以后都看不到了。”
吴顺看着你。他说:“不会的。冬天还很长,还会下更大的雪。”
你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你对吴顺说:“叫文书处给我拟两道奏章。第一道,祝贺汉王要做父亲了。第二道,报告汉王,我要启程回燕塘关。请汉王结束攻城战之后,驾临燕塘关与我见最后一面。如果还赶得及的话。”
吴顺睁大眼睛看着你:“啊?”
你不顾吴顺的惊讶,继续说:“飞马传信给舅舅,让舅舅帮忙把总兵府收拾出來,我回去后住那儿。”
你说:“我们后天启程吧,一路都沿着汉地的城池走,通知沿线要塞关城,随时做好接驾汉王的准备。”
吴顺说:“是。可是,这都为什么?”
你说:“汉王的来信上说,琴儿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她快要做母亲了。汉王和太淑妃都很高兴。”
吴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你说:“顺子,我看到它了。它很快就会再来。等它再来的时候,我的末日就到了。”
吴顺哽咽道:“不。”
你说:“此刻,我死在前线,非常不利于士气。我打算回去,死在燕塘关。那是除了清川和家里之外,我最喜欢的地方。”
你说:“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给我足够的时间回去燕塘关。”
你说:“也许,我哪儿也回去不了,只能死在路上。”
你说:“顺子,人生,真的很短啊。短到,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做不了。”
你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眼看到太平新朝的建立,未能看到汉王世子的出生。但是,也没有关系吧。”
你说:“这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平静地对吴顺说:“走出很远了。我们该往回走了。”
(二)
中军大帐。你穿了军中的便服,在吩咐吴顺随后的事情。
你说:“我离开北线大营,出发前往燕塘关三天后,给全军各部主将紧急传令,说我病危将死,从此刻到丧事结束,令他们坚守职责,未奉汉王诏令,不得擅离岗位,全军高度戒备,暂停一切军事攻击,勿给敌军任何可乘之机。全军等候汉王和新主帅的军令。”
你走到月光面前。你伸手抚摸它的鬃毛。你很多天都没有骑过它了。
你吩咐吴顺:“让它也随我回去吧。它本是汉王的心爱之物,如今,我用不上了。我死之后,把它还给汉王吧。”
你拍了拍月光的背。你说:“对不起。不能再骑你了。”
(三)
汉军护卫着你的亲兵马队在如水的月色下行进在雪原上。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
你靠在马车车厢里。你闭着眼睛。关文良坐在你身边。谢双成骑着马跟随在车旁。
关文良看着你。他轻声地问:“要不要车子慢一点?”
你摇头。你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关文良轻轻地用毛巾给你擦汗。
关文良从车厢里探出身来,他和谢双成说了点什么。
谢双成加快速度,飞驰到队伍的最前方,询问领队的将官。
谢双成问:“前方最近的城池是什么地方?”
领队将官答道:“是黄龙要塞,据此还有20多里。”
谢双成说:“通知驻军守将来见大将军,通知地方官为大将军准备休息的地方,并做好万一的准备。“
(四)
“还有20里就到要塞了。你怎样?还能坚持一会儿吗?”
吴顺握着你的手。
你眩晕得无法睁开眼睛,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珠。你困难地点头。
关文良吩咐驾车的马夫:“再走慢一点,走稳一点。”
关文良听着你暴风骤雨般的心跳,你的胸膛起伏着,你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空气,疼痛扼住了你所有细胞的呼吸,你觉得自己沿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长楼梯向下滚落,你在静默无声中和疼痛殊死搏斗着。
军医处刘统领说:“脉象很乱,而且心跳过快,必须要有镇痛药,让身体的应激反应松弛下来,不然很快会心脑缺血的。”
(五)
黄龙要塞的驻军将领率队出关赶过来迎接你的到来。
此刻天已经快要亮了,远远地已能看到要塞在晨光中的轮廓。
吴顺迎了上去。
黄龙要塞的驻军守将抱拳说:“要塞里都准备好迎接大将军一行的到来了,但不知大将军情况如何?”
吴顺懊恼道:“情况很糟。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谢双成赶来请示道:“两位统领,大将军的情况非常不好,马车不能再走了,颠簸会加剧疼痛,他会心跳猝停的。”
吴顺断然道:“换人用担架抬。只有几里路了。”
(六)
吴顺亲自寸步不离地陪在你的担架旁边。
他鼓励你说:“前面已经能看到要塞的城墙了。少主人,你千万要坚持住!”
吴顺对关文良说:“再拿一床毯子给他盖好,保持他体温不要下降。”
谢双成和马车夫一起,并肩坐在前排的车辕上。他不时地提醒马夫:“走稳一点,尽量不要颠簸,再稳当一点。注意马匹的脚下不要滑倒。”
(七)
你的亲兵队一行进入了黄龙要塞。
你被抬入守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安静的暖榻房间。
你已经神志昏沉,虚弱到呼吸都非常困难了。
看着你的情形,吴顺吩咐说:“让房间保持温暖,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传令关闭要塞所有城门,不准任何人无兵符出城。所有士兵都在军营待令,不准擅自离营,做好战斗准备。”
吴顺下令:“速拟奏章,用八百里加急速报汉王,说大将军眼前在黄龙要塞,情况危殆,如果没有镇痛药救命,性命只在旦暮之间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起死回生
(一)
你在黄龙要塞的暖榻间里苏醒过来。
你看到了满脸焦虑的吴顺。因为过度悲伤和着急上火,他的嘴角都起了一长串的小水泡。
你微弱地说:“顺子。”
吴顺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紧紧握住你的手。他说:“你醒了!我们已经到达黄龙要塞。你现在就在要塞里。”
他说:“信使回报说,汉王和吴仁明应该已经在南下攻城的激战之中。眼下战况不知如何。不知道汉王能不能见到我们的信使。就算能见到,他,可能赶不到来见你了。”
你虚弱地说:“没关系。我要嘱咐汉王的事情,早都写了书信了。”
你眼神涣散地说:“我马上要去见父母亲了,不能再为汉王分劳解忧。”
吴顺心中大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他抽泣道:“不!不!少主人!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会得救的!上天不会就这样抛弃你!你会得救的!”
你平静地说:“不要哭,顺子。这并不是坏事。死了,我就不会再痛了。”
(二)
短暂的清醒之后,你很快又再次陷入了深度昏迷。
看到你气息奄奄的样子,吴顺心知大事不好,恐怕连今天也过不去了。他悲从中来,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内心疼痛,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
就在吴顺悲痛欲绝、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有个亲兵匆匆来报:“吴大统领!关统领令我来报,说要塞外来了一支军队,雪天昏暗看不清对方旗号。”
吴顺霍地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你,判断了一下,你是否能听到他的说话。然后他断定你已经失去知觉,听不到接下来的对话。
他便问来报信的亲兵说:“对方人数多吗?”
亲兵答道:“不太多,但行进速度非常快。”
吴顺对帐中伺候的卫兵们说:“去通知谢统领进来,你们和谢统领都要在这儿守着他,寸步不离,我上城去看看。”
(三)
风雪交加的城头。
卫兵们远远地将对方队伍的旗帜指给吴顺看。
关文良对吴顺说:“看!现在能看清楚了!那是我们的旗帜!是我们的人!
吴顺辨识了一会儿,断然说:“是孙浩成!”
他说:“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四)
虽然是下雪的天气,孙浩成却跑得浑身热汗蒸腾。
他用闪电般的速度穿过了护城河的吊桥,直冲入城门。
看到吴顺站在城门内,他用力勒住马,勒得疾跑的马前蹄腾空,长嘶了一声。
战马前蹄落地后,他从马上跳了下来。
顾不得和吴顺见面寒暄,他一迭声地大叫:“快!救命的药来了!军医!快!”
(五)
点点滴滴的甘露进入了你的生命。
它流经的地方,干涸的裂缝弥合,荒凉的沙漠变成了绿洲,它带着牛奶和蜜露的滋润和温柔,轻轻地包裹了你千疮百孔的心脏。它一路流过你所有的血管。它像轻柔的海浪涌上沙滩一样,在你脑子里轻轻地奔涌。
你感到了母亲的手在轻抚你的额头。卡住两个太阳穴的铁箍慢慢地松开脱落了。脑部深处铅块一般的沉重也在白色的泡沫中慢慢地消融。
所有被碾压的血管都或者了舒展,血管壁重新挺立起来,变得饱满充实,血液通畅地从血管里经过,所有通畅了的地方,疼痛像太阳出來之后的雾气一样,消散无踪。
你感觉到四肢的僵硬和麻木像冰雪融化一般地从身体上退却下去,被剧烈疼痛捆住发黑发直的舌头也重新变得柔软和灵活。眼球后面的爆炸感收缩回去。眼球重新安稳地回到了眼眶里。眼眸的充血也消散了。
整个世界的飞旋也慢慢停止了。天地重新分开,万物清澈如洗,一切都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于是,你从那个混乱的、动荡的、没有光线的世界里回来。你发觉自己身在方方正正、梁椽齐整的汉式房屋里,躺在垫着皮毛褥子的床上,吴顺和孙浩成轮廓清楚、位置稳定地出现在你视野里。
吴顺看着你重新变得清澈的眼神,忍不住喜极而泣!孙浩成浑身热汗,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你就在他们的抽噎声中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六)
“跟我来。给你看!”孙浩成说。
吴顺跟着孙浩成来到他的马队旁边。孙浩成示意所有的人把马鞍两侧褡裢上的皮扣全都解开。
吴顺的眼睛顿时都直了,他喃喃地说:“天啊,这是什么?”
“是药!全部都是药!”孙浩成兴奋地回答。
吴顺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弄到这么多的?”
孙浩成回答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芾罗国的国王决定接受戎先汗王的劝说,脱离勿吉人的控制,臣服汉王。”
孙浩成说:““芾罗国是这药的主要产地。国王决定把今年的出产,全部进贡汉王,换取大将军的保护。这里只是一半,还有一半在路上。我们拿到就拼命地跑回来,回到大本营,才知道你们已经启程出发,向燕塘关方向离去了。我们一路拼命追赶,所幸没有耽误,正好用上!”
吴顺看着这么多的救命灵药,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喃喃地说:“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会得到上天护佑的!”
(七)
就这样,你对扩大战争的反对、对联姻和开放贸易的力主和支持,终于结出了甘甜的果实。
这果报在遥远的地方成熟之后,又折返回来,回到它开始形成的地方,在你弥留之际,救回了你自己,多给了你半年的寿命。
我对联姻的赞同和支持,也给我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我们得以见了最后的一面,我们终于在坦诚相见的情况下,有了一次深情的告别。
所以,任何饶益天下的事情,诚如你所说的,是都应当奋勇去做,全心全意地去做的,因为,在天下得到饶益的同时,我们自身,也必然得到饶益,虽然这饶益可能是以我们不能认得的方式和面貌回来的。
(八)
如果你们能看到我的世界里那些渐渐消逝的美好,你们就能体会到现在所拥有的幸福。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失魂落魄
(一)
婚后第一次怀孕痛苦地失败之后,我陷入了全面崩溃的状态。不仅身体每况愈下,而且精神日渐恍惚。
我不想说任何话,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参与任何活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没有反应,就连汪太淑妃和身边的侍女也认不出。
我像一朵被拦腰剪断了枝茎的花一样,一天比一天枯萎,活着的**,也一天比一天淡薄。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之后,我的婆婆非常担心。她终于失去了镇静。她分别给刘申和你写了信,她在信里说,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人回来管管这件事情。如果你们都继续在外作战,对此置之不理,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将不会看到活着的我。
她发出信之后,就心急如焚地等着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不断地过去,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已经几乎不吃东西了,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我害怕离开房间,拒绝迈出宫门哪怕是半步,我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我黑夜里也不要点灯。我就这样待在黑暗里,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
太医诊断说,小产造成的身体损伤还是其次的,主要是受到强烈刺激,悲恸过甚,造成心情郁结,无法开解。若不能解开心结,这样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婆婆的信发出去12天后,刘申的人没有回来,回信倒是送来了。他很抱歉地说,之前因为正在和敌人激战,战场情况惨烈而混乱,信使没有办法找到他。他几天前刚看到信,他心里很难过,恨不能马上回来,但是,一来南线战事正在成败关头,他若离开前线,恐怕士兵以为他是畏惧危险,逃离战场。若军心动摇,士气一泄,恐怕此战就要告败,他不能分身离开;二来因为连日劳累,他也生病了,发烧高热,起不来床,实在是无法长途奔波回来看我。
他另外给我写了一封信,对我多方劝慰,说他打完此仗,退烧之后,就立刻回来看我,这次小产虽然痛苦,但没有影响生育能力,孩子我们一定还会有的。刘申在信中让我振作坚强,调养好身体,等着他回来。
汪太淑妃看了儿子的信之后,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失望。着急的是战事吃紧,儿子也病得这么重,失望的是,我现在连当面说话都没有反应,又哪里能够明白他信上的意思呢。
而你那边,就连回信也都没有。
我婆婆不知道的是:我不是因为小产而深度抑郁,而是因为深度抑郁而小产。
惶恐无计之下,我婆婆把我们的舅妈接到了运京,希望我见到娘家亲眷,心情会有所纾解。
可是,我连舅妈也认不出來,我拒不肯再次见她。
两位老人家和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急得无可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你突然满身征尘地从北线回来了。
你带了一支200人的马队,风驰电掣地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了。
(二)
你只用了正常日程一半还不到的时间就从黄龙要塞赶了回来。
你在路上一定是心急似火,昼夜狂奔。
你们像一阵狂风一样地卷进了运京城,在运京的街市上扬起一路黄尘,直奔王宫。
你进城后,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就直接去谒见了我的婆婆。
这是你生平第一次进运京城,也是生平最后一次。
刘申的母亲第一次见到了被传为天神的你。她看到你的出现,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她流着眼泪告诉了你我这些天的情况。
你站在那里,听着她流泪的述说,你的心碎裂成了无数粉末。
汪太淑妃说完之后,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你深呼吸了一下。你说:“请太淑妃不要着急。臣会去谒见君夫人,会替汉王安慰她,劝解她,她只是太看重这孩子了,一时接受不了。她不会有事的,她会坚强起来,我会在这里陪她一些天,直到她想开了。太淑妃请放宽心。有臣在,君夫人不会出事的。臣会助汉王守护好君夫人。”
你的语气和你的神情当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坚定自信。
汪太淑妃不由自主地就冷静了下来。她心定下来之后,就注意到你的气色似乎也不是太好。于是,她说:“大将军长途奔波回来,一定非常辛苦吧。不要在这里辛苦地站着了,去休息一下,再入宫来看琴儿吧。”
你说:“臣不用休息。臣还是先去谒见君夫人吧。”
(三)
激战间隙,信使终于在混乱而凶险的战场上找到了刘申。
于是,刘申差不多是同时看到了来自运州和北线的报告。母亲告诉他,我流产了,而且因为流产陷入了深度抑郁和精神恍惚,希望他立刻回去救救我;而北线的军报说,你在黄龙要塞已经生命垂危,你希望能和他见最后一面。
本来就已经为国事和南线的战事呕心沥血、疲惫不堪的刘申一下子就被这两个坏消息击倒了。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但他神志还清醒,他不能决断留在战场鼓舞士气好,还是回运京救我好,还是到北线去面对你的死亡和丧事好。想到你如果死亡,整个战局可能发生的急转直下和种种变数,他心里真是万分焦虑。
随军的太医竭力阻止刘申前往任何地方,劝他留在军营调养。
吴仁明也拼命拦住了刘申。
吴仁明叩头劝谏说,现在大战未定胜负,若汉王为了妻子而离开战场,必定难以让天下将士归心,且可能被认为是临阵脱逃,导致兵败如山。
吴仁明又劝谏说,北线路途遥远,且天气下雪,道路结冰,若大将军病危,汉王未必能赶得及去黄龙相见,若汉王走到半路,远离南北两线大军时大将军不测,反而不利汉王临机处置紧急情况,不如汉王就留在南线大军之中,至少能控制到汉地疆土的大局不发生变化。
吴仁明说,若是汉王带病去北线,再中途病倒,则南北两线都可能因为突然失去主帅而发生战局混乱,则国家危矣。
刘申听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且因为发烧,的确身体疲弱无力,难以活动,就耽搁了一个晚上。
结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北线新的紧急军报再次传来,刘申得知了新属国归顺和你转危为安的消息。刘申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整个人精神大振,烧也就跟着退了。
又过了一天,他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再次担忧起我的情况,考虑起要不要回运京,何时走比较好的问题。
他再次仔细读了一遍母亲的书信,结果发现一个新的细节:母亲原来同时也给你写了信。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他拿着母亲的信坐在那里。
他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终于决定不回运京。
他给母亲和我写了信,派信使火速送回去。看着信使飞马离开了军营,他又提笔给北线的你写信。他说本来准备立刻离开南线去见你的,尚未动身就接到了新的军报,知道你已经脱离危险,他心里非常欣慰。但是他仍旧不放心,等这边的战事结束,就去黄龙见你。他把我生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你。
他说,大婚之后,你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多少音讯往来。琴儿的郁结远非自小产之日始,而是多时的积累从这一个出口爆发而已。
他说,要解开她的心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的了。如果你身体能够支持,你回去一定比他回去更能解决问题。毕竟,你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对我更了解。因此,他托付你,回一趟运京,去安慰我,帮助我身心康复。
第三百八十章 伏虎罗汉
(一)
在黄龙要塞,你服药之后,疼痛停止,你一下子就昏睡过去,睡了整整2天,等你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南北两线一大堆的军情在等着你。
吴顺向你汇报了这几天的情况,他很好地临机处理了你的病危和脱离危险期间的全军应变事务。
你对他的处置很满意。你看着吴顺发黑的眼圈,心里充满了歉意和感激。
又经过了一两天的调养,你的情况进一步好转。你能够坐起来了。
这时候,信使送来了汪太淑妃、汉王和道济的书信。
你先看了太妃的信,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你陪着我经历过那样的场景,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然后你拆看了道济的信。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突然小产的原因。你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头脑一片空白。道济的信从你手里滑落下去。
等你镇定下来,你再拆看了刘申的信。你看了他言辞恳切的拜托,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回去的用心。
几经思索,你带着对刘申深深的感谢,不再犹豫了。你决定立刻动身赶到运京去。
你放弃了临死前都不要和我相见的决心,你决定去和我见最后的一面,去给我最后的安慰和鼓励,去给我最后的爱!
你决定不顾身体的虚弱,用最快的速度穿越大半个广袤的国土面积,到我的身边去。
(二)
你对吴顺说了你的决定。
吴顺听了,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又是焦虑。他喜的是,你终于肯去见我,终于肯对我坦诚相见,令一切迷惑和误会冰释,忧的是你现在的身体能否支持这样辛苦的长途跋涉。
你说:“不用担心。上天既然救了我,就不会让我死在路上的。上天给我多一点的寿命,就是为了让我完成所有今生应该完成的事情。”
吴顺又咨询大夫们的意见。军医们说,如果大将军执意回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孙浩成送来的药带足量,一路上不管疼痛与否,早晚定时服用两次,应该可以支撑大将军回到运京,一路上不会太受疼痛的折磨。
但是,军医们也明白回禀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将军如果这样长途奔波,必定还是有损元气的,必定会加快最后时刻的来临。也就是说,如果你决意回运京,就要用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来支付代价。
你听了大夫们的话后,对吴顺说:“如果此去能够让她获得坚强生活下去的勇气,用生命来支付代价算得了什么呢。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过,用我已经所剩无多的寿命,换得她圆满的寿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你说:“我不能让她在我前面死去。我不能辜负她的父母亲,也不能辜负父亲的重托。我必须回去,把坚强、勇敢、忍耐和温暖,重新注入她的生命,让她认识到她本来就有的力量。我要回去帮助她。”
于是,你就在生命的尽头,带着你最后的温暖和深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了运京,飞向了自金风寨分别之后你的心就一直日思夜想的地方,飞向了我,飞向了你深爱的我,飞向了想你想到快要灰飞烟灭了的我。
(三)
这是你一生中速度最快的一次行军。比你两进草原作战,狂飙千里闪电奇袭时的行军速度还要快!
你和你精锐的卫队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从刘申广袤的国土上飞掠而过,速度快到连在前面沿途传递命令的信使都差一点落到你们的后面去。
信使刚刚奔驰到下一个关隘传完你即将到来的命令,你们的马队就已经抵达了关隘的门外。
你们一路将疾驰到口吐白沫的战马丢在沿途的关隘,更换了力量充沛的新马,继续昼夜奔驰。
连日的疾风狂奔终于让你已经日渐衰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快到运京时,你们跑过了冀州府之后,行至一处群山环抱的山谷时,你觉得不行了,你头痛得连菲斯散也镇压不住,你脸色煞白地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了下来,晕了过去。
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僧房里。吴顺告诉你说,你当时的情况非常吓人,无法再上马行军,荒郊野外他们也怕你会有危险,于是就近寻找可以落脚让你休息的地方。卫兵们在半山腰找到了深山里的一所清净寺院,名叫菩提心寺。方丈得知你们的身份和来由时,恭敬地迎入了你们,将你安顿在最安静干净的僧房里,并亲自为你诊脉处方,助你苏醒恢复。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和调养,你终于苏醒了过来。你虚弱得连坐起来都非常困难。马队只能被迫停下来,在这个山间的寺院里再度驻留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你的情况好转了。你在关文良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听吴顺给你介绍这两天的各方面情况。这时,你才得知,这座菩提心寺现时的方丈,竟然就是在两汉国土名闻遐迩的一代高僧,人称“伏虎和尚”的广济禅师。你还在清川学艺的时候,就早已听师祖和师父多次提到过广济禅师,他是你自小一直心仪仰慕的世外高人,想不到今日因缘际会,不意相遇在此荒山野岭。
你在内心深深感谢上苍的指引。等吃过简单的斋面,身上有了点力气,你便在关文良的搀扶下,带着吴顺,前来拜见方丈广济禅师,感谢相助救治的恩德。
(四)
广济禅师在方丈室接待了你。
寒暄已毕,你表达过感谢之后,恭敬谦谨地表明了自己清流宗弟子的身份,表达了对广济禅师的仰慕之情。
你说:“在年少的时候,晚辈就听闻过许多有关禅师的传说,对您仰慕已久。今日有缘得见,真是倍感荣幸。人们都称您为伏虎罗汉。听说,您年轻时在山中修行,山中的猛虎能和您同眠一穴,它们跟随在您身后游荡,全都不伤害您。“
你说:“清心之难,莫过除嗔。人心嗔毒,实为天下战端之祸首,不去除人们的彼此伤害之心,纵然能够以战终战,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战争之祸根,无法连根拔除。晚辈虽然有几分把握能够以战终战,但对于如何去除人们心里的互害之念,却始终迷惑不解,一筹莫展。晚辈早就想来请教禅师:您是如何赤手空拳地,就顺利去除了猛兽的伤害之心呢?”
方丈微微一笑,道:“贫僧并没有去除猛兽的伤害之心,贫僧只是去除了自己对它们的伤害之心,如此而已。”
方丈说:“传说总是有添油加醋的夸张之初,所谓伏虎,其实没那么神秘。”
方丈说:“30多年前,贫僧曾在此处的深山独自禅修。那时候,这里还荒无人烟,就只有密林深深和猛兽出没。有一天,贫僧找到一处山洞,干燥、僻静、冬暖夏凉,心想这真是一个禅坐修行的好所在,于是就在那里打坐。坐了一会,洞口一阵腥风传来,睁眼看时,吓了一大跳,三只硕大的野虎正从洞口走进来。”
方丈说:“它们把洞穴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而洞里并没有别的出口,它们也发现了我。贫僧心想此番必死无疑了,不过这样也好,它们吃饱了,就一时不会伤害别人了。于是就闭起眼睛来发愿,愿以血肉供养这些老虎,愿它们得到温饱,愿它们早脱此畜生身,愿它们早日得道,不再以啖食其他生命为生。”
“发愿之后,贫僧就安心地坐在那里,等着它们扑过来撕碎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于是再次睁开眼来,看到三只老虎都在我的身边趴了下来。它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懒懒地睡在地上,完全没有要吃我的样子。从此之后,我们就共用这个山洞了。它们睡觉,我修行打坐,互不相扰。”
“白天,我出去找些野菜野果来果腹时,它们便也跟着我出去。给周围的山民看到,传来传去,就传得神乎其神了。”
你听了之后,就对方丈躬身一礼。方丈问:“施主为何如此?”
你说:“向您的勇敢致敬。为了自己的利益,消灭掉所有的敌人,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能为了敌人的利益,牺牲掉自己的所有,才是真正的勇气,是更大的勇气。”
方丈听了,便点头说:“善哉善哉。施主能有这样的见解,真是难能可贵。”
方丈说:“自他双利,即为仁。无我之仁,方为勇啊。”
(五)
关于那天你在菩提心寺和广济禅师的谈话,我是后来从吴顺的口中得知的。
吴顺说,你们见面之后,彼此契合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你在菩提心寺停留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天三夜,但你们却有过两次的深谈。一次是禅房对坐品茗而谈,另一次则是沿着寺外的小径并肩漫步而谈。
谈话的内容吴顺并没有全部听到,听到的那一鳞半爪,他也是不甚明白,只是依稀记得前面的那个伏虎故事,其他的,都因为不能理解而记忆不清了。
吴顺说,他只是直觉到你和广济禅师的这两次深谈,让你在很多方面豁然开朗,洞然明白,你深觉受益匪浅,对方丈的执教不胜感激。
三天三夜的休息调养,让你的元气有所恢复,你又可以上马赶路了。
考虑到我的情况危险,汪太淑妃正在宫中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地等待,你也不能再在此地多做停留。身体恢复之后,你便与广济禅师依依而别。
广济禅师率领僧众将你恭送到山门之外。
你和广济禅师相约,如果今生还有机缘相遇,当再来此地请教心地和平之法。如若今生无缘,当来必定还来寻找禅师,投于座下学习。
但这,就是你与广济禅师的今生永别了。你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此地,继续意犹未尽的深谈。
关于你和广济禅师两次深谈的内容,我也是多年以后,带着世子前来菩提心寺拜谒广济禅师的时候,方才听禅师说到。
你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向广济禅师请教的问题,让我听了之后,热泪盈眶。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在生命的尽头,你心中所想的,是我的痛苦,是天下人的痛苦,你孜孜以求的,是令我、令天下人解脱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提到过、问到过自己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真正的英雄,就是这样的。他能够彻底放下自己的痛苦,去担当起别人的痛苦,去担荷起天下人的痛苦。
第三百八十一章 金风玉露
(一)
从汪太淑妃的宫里出来,你使用了刘申给你特权。
你上了马,你骑着月光在宫里的甬道上飞驰着。
你穿过了宫里的广场和大殿,你穿过了无数的栏杆和通道,你用光线一样的速度,在无数宫人敬畏的、惊奇的、慌乱的目光的注视下,直奔我而来。
整个宫廷为你的到来所震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传说中有如下凡天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你。你就是那个令所有内侍宫人自动匍匐于刘申和我脚下的威力之源。你就是刘申王权最坚实的基础。你就是那个太平新朝的希望。你就是史册中的国之干城!
你迅捷如风,来得如此之快,沿途通报的速度根本都赶不上你。
你径直到了我的宫室门口。你飞身下马。
黄门通报的声音尚未落下,你就已经迈入了宫门。你就已经到了我居住的正房的门口。
你越过急急忙忙匍匐跪迎在门口的内侍和宫女。你一步就迈入了昭阳宫的正房。
但是,房间里是空空荡荡的。我并不在里面。我也不在卧室。
你伸手抓起一个跪在地上的、距离你最近的内侍。你问:“君夫人在哪儿?”
内侍在惊慌之下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在花园。”
你松开内侍,说:“请带我去。”
内侍忙不迭地说:“是,是。”
你跟着内侍匆匆地向内宫深处走。
你问:“不是说君夫人一直都不愿离开房间吗?”
内侍说:“启禀大将军,这段时间君夫人的确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很奇怪。今天君夫人和往常都不一样。大早上的就自己起来,同意给她梳洗,又自己出门,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奴婢们和君夫人说话,她也好像没有听见,奴婢们等只好跟着她,她自己到了花园里,然后就一直坐在秋千椅上晒太阳。”
虽然我还没有从心神恍惚中清醒,但是你的接近已经让我有了感知。我已经感知到了阳光和温暖的来临。我就像花朵本能地会朝向阳光一样,本能地感知到了你的来临。我本能地意识到应该等待温暖的来临。我本能地知道应该梳妆打扮起来,应该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等待一个童话的降临。
我坐在秋千椅子上,我心不在焉地轻轻地摇动着椅子,慢悠悠地在随意晃着。我的裙子在草地上荡来荡去,头发上发簪和耳边的流苏坠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降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童话。但是,我的整个身心都已经绽放了,我等待着它。
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此生还能再一次地在你的臂膀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命里还有这样的灿烂,这样的幸福,在朝我走来。
正如痛苦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一样,幸福也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降临。虽然,那是最后的幸福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二)
你走进了园子里,在随侍我身边的宫人当中,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和骚动。
但是我神思恍惚中,根本没有觉察到。
你伸手制止了宫人们的出声。
你站在那里,看着我在秋千椅上轻轻地荡来荡去。
你看着我封闭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你看着我深陷下去的眼窝,看着我失去了光采的脸庞,看着我没有血色的嘴唇。
你用马鞭示意左右都退下。
你走到我身后,站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枯萎,我的凋谢,我的消瘦,我的憔悴,我的悲痛,我的心灰意冷,我的走投无路,我的无法宣泄,我的静悄悄的沉没。
你站在那儿看着我。你在心里判断着惊扰一个梦游者会不会有危险。
然后你深呼吸了一下,你朝我跪拜了下去,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君夫人。”
你伏地行礼说:“臣,回来了。”
我没有听到你。但我感觉到了什么。
我迟缓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你。可我没有认出你。
我茫然地看着你,眼光穿透了你的身体,看到远处的什么所在去了。
我迷惑地看着你靴子上、甲胄上的灰尘。看着你满脸的汗。看着你的马鞭。
分别数年,你的外貌已经变化得这样沧海桑田,就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看着我的茫然,你的眼泪涌了上来。
你站了起来。你声音颤抖地再次叫了一声:“琴儿。”
你说:“我,回来了。”
你说了这一句之后,顿感喉头发紧,一时没有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你不能出声地站在那里,内心的冰湖开始飞快地裂缝。
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曾这样地站在我面前,不能再看着我,也不能不看着我。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那个人,那人的眼神。
你把头扭偏过去了一点,你的眼睛看着别处。你低下了头。
两行眼泪顺着你的脸颊流下来了。
那天,你跑得全身大汗淋漓,满身征尘地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着。
我看着那行眼泪从你眼眶里涌出来。我生命的深处发生了强烈的坍塌。
有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迷惘地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我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流下的眼泪。
我的困惑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你奔驰了这么多昼夜之后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
你痛得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你流泪道:“对不起,琴儿。对不起。”
你说着对不起。你的眼泪不能控制地往下流。你用手背擦去眼泪。然后又有眼泪流了出来。你又用手背去擦。它们不停地涌流出来。
你举起胳膊,用手挡住了眼睛,就好像要挡住强烈的光线一样。
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心里,我也就一点一点地融化。
然后,突然之间,我就认出了你!
我睁大了眼睛。我看着你。
我微微张开了嘴。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收缩成一颗原子。一阵强烈的冲击波席卷全身所有的细胞。
我双膝一软,整个人就瘫软下去。
我失去了知觉。
我就像一片秋叶从树上飘落一样的,毫无生气地落入了你的怀抱里。
就像叶落归根一样地,回到了我永恒的归宿里。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互诉衷肠
(一)
你抱住了我。
你紧紧地抱住了晕倒过去的我。
你用整个生命,紧紧地抱住了我,抱住了向深渊坠落的我。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在我向深渊坠落的过程中,你都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视野,用你的生命拉住我。我们的生命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其来地,就彼此融合。然后,我的生命就会发生升腾,我的灵魂就会从深渊直达天堂。我就会变得犹如中秋的满月一样,明亮圆满,清辉朗照。
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相逢?
你曾经多少次这样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过?就像你曾经多少次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过?
我落入你的怀抱里,就像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
从此,我就不再是一滴水。我就有了大海的磅礴,有了大海的深邃,有了大海无穷无尽地兴起潮汐与波浪的力量,和,能够排山倒海的气魄。
(二)
我隔着眼皮,感觉到你注视的温度。
我感觉到,你从全身的细胞里涌现出來。
你充满了我从外部到内部的全部所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每一个昏暗的、明亮的转角处。
你在所有的方向注视着我。你在我生命的深处和里面注视着我。你在所有的历史和未来里,注视着我。
我睁开了眼睛。我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
我看着沧海桑田的你。离别之后这些日子,这些年,你向我刻意隐瞒的一切,你和刘申一起刻意向我隐瞒的一切,顷刻之间,就全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雾。
有一万把刀,不,是亿万把刀,在我的心里搅动。那种痛若凌迟的搅动,能令日月无光的搅动,能令三千大千世界洪水滔天的搅动。
死魔、病魔,请不要这样折磨他!来折磨我吧!来屠戮我,来凌迟我,碾碎我!
我不要被你放在太平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愿意直入地狱,承担所有无法承受的,为你承担起所有难以承受的!
我现在之所以出生在这里,经历了所有的事情,就是因为那时我曾经这样愿望过。我现在依旧,这样真诚地愿望着。
想到这就是为你分担的,所有的痛,也就完全不再是苦。我就能怀着一颗温暖的、柔软的、安静的、平和的、明亮的心,在所有的痛里面,安之若素。
能为你分担,这些,就都不算什么。
当一个人心怀最真切、最深沉、最坚定的心愿,想要解脱另一个生命的痛苦时,所有的刀山火海,所有的粉身碎骨,这些,都根本不算什么。
(三)
你看着我。你说:“他们告诉我,你从失去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你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你说:“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琴儿。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听到过你对我说话了。”
我无法拒绝你,就像一株植物无法拒绝阳光雨露。
我怎么能拒绝你呢?就算你要我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度此生,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于是,我说:“你是真的吗?还是一个梦?”
你说:”是我。我回来了。”
你说:“我特为回来陪着你。让你好起来。让你不再这样难过。”
我说:“会不会,等一会儿,梦醒的时候,你就会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不会。我会留在这儿。会天天进宫来看你。你想要看到我,就可以召我来。你睡着的时候可以看到我,你醒来之后还是可以看到我。”
我看着你。我说:“真的?不要骗我。我已经被你的杳无音讯折磨坏了。我的心已经满地碎片了。”
你说:“是真的。”你说:“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但是,我可以相信你的保证吗?
谁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而什么只是梦?
在梦没有醒来的时候,随便什么本来不是真的,看上去全都是真的。
所谓梦,就是以为,一切幻境,都是真的。
(四)
我说:“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紧紧地瞒着我?”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命运?为什么要把我始终隔绝在外?”
你说:“何必要制造更多的痛苦?何必要卷入你?你本来就不必跟着我一起沉没。”
我说:“可是,你无法将我隔绝在外,不管相隔多远,当你经历时,我也必同时经历。我们是一体的。”
你说:“那么,你就需要勇敢和冷静。不勇敢和不冷静,只会让我们在痛苦面前更难堪,而不会更有力。悲恸和绝望,它们不能改善任何事情,只会让我们更加地不堪一击。”
你说:“琴儿。这结局是我与生俱来的。我对你的誓言,从一开始就只是我想要做到的,而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你所期盼的美好结局,它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白头偕老的。我不可能陪伴你走完今生。它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说:“没有损失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意外发生。我们无法失去本来就没有的东西。”
你说:“琴儿,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会和我们分手的。我们无法不经历分离。一切本来都会全部失去。父母、爱侣、孩子、一切。失去,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你说:“所以,别让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打败你。”
在我们久别重逢的那一天,在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里,你对我说,一切本来都会全部失去。你说:“别让这样一件寻常的事情,打败你。”
你说:“琴儿,请你勇敢起来。我们不能败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我们以为一切正常的,都是不寻常的时候,我们就是失常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在我失常的时候,告诉我,什么是正常的人。
你爱我。刘申也爱我。刘申的爱里面,有很多的宽厚和温暖。但是,没有你这样的力量。他有不让我垮下去的温暖,但没有让我自己站起来的力量。
而我呢?我能给你们什么呢?
我给过你们什么?
第三百八十三章 岭南王府(上)
(一)
德鲁湖会战之后,刘申在运京赐给你一座宅邸。
但是,你只是在回来见我最后一面的那段日子,才在里面住过。其余的时间,它都是无主的。
丁友仁舅舅选了个能干的管家,带着几十个男女仆役帮你打理和看守着那个府邸。
你死后,因为没有子嗣,它也就一直空着。
后来,刘申过继了我们的第四子给你,我们的那个儿子奉旨搬去了那座王府住,那儿才热闹了起来,有了人气。
你从清川回来之后,去峒城,在兵营,在战场,你差不多从来都没有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你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享受过,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刘申在世的时候,我只在为你举办葬礼的时候,去过那座宅邸。它并不庞大,也不巍峨,是很清雅朴实的那种建筑风格。它在一个深深的巷子里,门前是青石板路,淡灰色的砖墙上有着很多的拴马环。和运京诸多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相比,它一点也不醒目。
后来,刘申的王朝倾覆时,王公大臣们聚居的巷子里都发生了大规模的血腥屠戮,每家每户都是哭喊震天,血流成河,街道和巷子里到处都是火光和倒毙的尸体。
唯有这条巷子在黑暗中保持着冷清和安静。
叛军在巷口安排了卫兵,不让乱兵接近这座府邸。
我的这一支儿孙及其眷属,都屏声息气地躲在宅院里。
他们在黑夜里听着邻近巷子里的马蹄声和惨叫声,看着火光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人人瑟缩颤抖,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恐惧地看着大门,等着汹涌的乱兵潮水从那里破门而入。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士兵接近这座宅院。就因为,它名义上,是你的。
那些北汉新军的将士们,他们虽然背叛了刘申的子孙,但是他们仍然敬爱着你,由此,也没有伤害与破坏所有和你密切相关的东西,包括我的陵墓,我这个儿子及其眷属,包括那大殿上空着的椅子,包括各地的战神庙和壁画,包括,你那没有任何文字的墓碑。
就这样,虽然你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早早去世了,但是,你在我们都死了以后,却依然还在人们的心里活着。
你不仅在生前保护着我,在死后,在我们都死了以后,依然还在保护着我。
无私无畏,是世间最好的保护。
(二)
你从宫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岭南王府。
丁友仁为你安排的管家,老早就带领一众男女仆役,列队在大门前迎接你的归来。
你简单地慰劳了一下管家和仆役们平时打理宅院的辛苦,给大家打了赏,然后便随着管家参观整个府邸。
你跟随着管家,走进了你的卧室。它布置得很简单,和你在燕塘关总兵府的午休房间的布置很相似。你知道这是舅舅吩咐过管家了。
你看到床铺之后,便全身脱力,再也迈步不动了。连日来昼夜驰骋的深度疲劳,再次喷涌出来,把你整个身心都吞没了。
你脸色苍白地说:“很好。这儿布置得很妥当,也收拾得很干净。你们辛苦了。”
你说:“我实在很累了。我想要睡会儿。你们都下去吧。其他的一切事情,除了紧急军务,都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你说着,就一头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管家看着吴顺。
吴顺说:“帮他把靴子脱了,拉上窗帘,盖好被子,闲人都出去,让他睡吧。”
吴顺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已经沉沉睡去了。
随后发生了什么,你都完全不知道了。
(三)
你醒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着灯花。吴顺的影子在墙上微微地晃动着。
你说:“顺子,怎么没去休息?”
吴顺说:“你醒了?想喝点水吗?你嘴唇都干裂了。”
他说:“我不累。看你很疲倦,怕你不舒服,在这儿守着放心些。这些年,常在外面打仗,这样一直守着你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你想要起来。吴顺说:”还早呢,你再睡会吧。这些天昼夜都在赶路,实在是太辛苦了。”
你说:“那药呢。”
吴顺说:“在这儿。给你备着了。”
吴顺伺候你服药。你放下药碗。你说:“睡不着了。”
吴顺说:“进宫见到君夫人了吗?小姐,她还好吗?”
你摇头。
你说:“这件事情,也许是我做错了。也许现在这样,对她并不是最好的。”
你说:“究竟怎样才是最好的呢。”
你闭上了眼睛。
吴顺看着,心里充满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你心情沉痛地说:“现在想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四)
“少主人,带小姐离开宫廷几天吧。”吴顺说,“想个办法,带她出去几天。她在那个坟墓里关闭得太久了,快要窒息了。让她出去透透气,离开那些让她窒息的。她会感觉好一点的。”
吴顺说:“你们也可以好好说说话。在那座冰冷的王城里,人,总是太多了。“
你看了看吴顺,没有说话。
吴顺说:“让她在你身边喘一口气。后面,她还有那么长的一生,要独自挣扎。”
你默然点了点头。
吴顺说:“我让徐先生和天亮兄来帮你们安排吧。只是,太淑妃那里,汉王那里,你要亲自去说好。”
你看着吴顺,你说:“顺子。”
吴顺说:“这样安排,不好吗?”
你摇头。你说:“这样安排很好。”
你说:“最近我常想,顺子,如果没有你始终在我身边,我这一生会变成怎样。”
(五)
房间里水汽蒸腾。你躺靠在木头的浴盆里沐浴。
“水还要热一点吗?”吴顺说。
你摇头。
吴顺看着你。他说:“我们就在外面。有事情叫我们吧。”
你点头。
你把头仰靠在木枕上。水汽笼罩了你的脸。你呼吸着温暖的空气。你看着那片白茫茫的水汽。
你想着白天见到的那个我。你想着当年站在悬崖上惊魂未定的我。你想着说家里人都很好没有不快乐的我。你想着提着纱灯站在院子里等你回来的我。你想着策马疾驰裙裾飞扬的我。你想着被捆在梁柱上被蒙住眼睛的我。
你想着甩开父亲,对景云击发袖箭的我。你想着把右手藏在背后,站起来看着你走进门来,在你肩头泪水滂沱的我。你想着隔着门瘫软在地上,无声地悲痛欲绝的我。你想着头上簪着悬崖下开满的小花的我。你想着把护身符摘下来,重新给你戴上的我。你想着在刘申身边看着那些盛开的桃花的我。
分别后这么多日子,你从来没有放纵过你自己这样地想着我。你一直都在努力地不要想我。我的影子一出现,你就努力把它推开去。你从来都没有允许过自己,用这么多的时间来想着我。
你数年如一日地精心修筑着这城墙,这堤坝,可是,我们重新相见的第一天,它就土崩瓦解了。我充满了你的心。你再也无法抵挡我从你的心里犹如泉水一般地汩汩涌现。你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心潮汹涌,刻骨想念。
你在心里说:“琴儿,对不起。我不得不把你一个人留在运京。不得不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得不离开你。不得不离开你的人生。我不能陪着你慢慢变老。我不能在你白发苍苍的时候搀着你走。所有这些我承诺要和你一起走的道路,我都没有机会去走。你必须一个人走。你必须勇敢地一个人去走。”‘
眼泪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流。你靠在满屋子的雾气茫茫当中,任由这些眼泪,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能征服天下的,不算是英雄。能控制自己的,才是真英雄。
第三百八十四章 岭南王府(中)
(一)
隔着木门。谢双成端了参汤进来。
他看到吴顺坐在木门外。
他看着木门后面的水汽蒸腾,又看了看吴顺,用眼睛问他:“这么久了,不要紧吧?”
吴顺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吴顺用眼睛回答道:“不要惊扰他。他需要一个人。”
你在房间里,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
你从纷纭的心事当中重新回到了现实。
你振作了一下精神。你坐直了身体。
你用手捧起热水,你把热水拂在脸上,把那些眼泪,都洗掉了。
(二)
和你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多想能留在这故事里。
但是,不能留啊。必须往生到净土去,才能饶益到你,饶益到全体。
不能往生到净土去,就是辜负了你。
等我在西方极乐世界的七宝池内、莲花瓣上,化生紫金色身的时候,这故事,所有的故事,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三)
我惊讶地看着舅妈。我说:“舅妈?您怎么会在宫里?”
舅妈抚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她看着我重新变得清澈明晰的眼神,合掌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君夫人你终于认得人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还是太淑妃英明果决啊,果然,只有他回来,才能救得了你!只有他,能够治好你的心病!”
和舅妈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你出宫去之后,我听内侍说舅妈已经在宫里有些日子了,于是就马上召见了舅妈。
入夜,宫门下钥了,外臣不能进来。我和舅妈便在宫室内秉烛长谈。
郁闷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可以对一个亲近的人,说说憋在心里的话。
我垂泪哽咽着说:“舅妈,您还没有见过他吧。他变化得那么大,那么惊人,就连我,都几乎认不出他了。”
舅妈安慰说:“每个人都是会改变的。这些日子,你也变得很多啊。舅妈刚来见到你时,也都差一点要不认得你了。”
我说:“舅妈,他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实在是太艰苦了,叫人看了,怎么忍心。”我的声音再次噎住了。
舅妈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随即,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伏身趴在了舅妈的怀里。
舅妈抱住了我,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肩头。她掉着眼泪说:“琴儿。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了。”
我说:“可是,舅妈,我哭不出来。他快要死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哭不出来。”
(四)
谢双成帮着你穿上柔软的家居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宽松华丽的衣服,更加显出你的憔悴与消瘦。
你接过他递过来的参汤喝了。
你说:“他们都来了吗?”
谢双成说:”都来了。在花厅候着,吴大统领先去那边陪着他们了。”
你说:“请他们都入座吧。先穿酒菜,我马上就来。”
谢双成领命去后,你独自在书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克服着从内向外散发的虚弱无力感,调整呼吸,平息着自己悸动的心跳,平伏了一下汹涌的心潮。
你再度冷静下来,回到了你大将军的身份上。
(五)
岭南王府的花厅。灯火通明,燃烛高照。
你设宴宴请留在运京的文武旧部。
菜过三味,你站了起来向大家祝酒。
徐在田、傅天亮,还有在运京的所有你的旧部文臣武将,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你举起酒杯。
你说:“这一杯,敬各位。感谢这些年,为了战争的结束,为汉王,为汉军,各位在运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我,代表国家,代表军队,由衷地感谢你们的帮助。没有你们,就没有汉军的今天,也没有新朝的曙光。”
你说:“我,先干为敬。”你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随着祝酒。
你让左右把酒杯再次斟满。你再度端杯。
你说:“第二杯,说告别。人生百年,终归一别。此次回到运京,与各位再次相聚,重新济济一堂,当此时也,多年来与各位的相识相知,同生共死,无数场景,全都历历在目,让人不胜感慨。此生匆匆,能与各位相遇,同心协力,为成就汉王的太平新朝而做了一些事情,是我今生的荣幸。这次离京之后,我恐怕没有机会再次回来,也没有机会再与各位相聚同饮了。就此同饮一杯,以为告别。”
你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听了,心下凄然,皆各默默,含泪同饮干杯。
你第三次举起斟满的酒杯。
你说:“第三杯,说拜托。汉王、新朝、君夫人、未来的世子、天下的太平,在此,景龙就全都托付给各位。希望各位在我身后,恒守初衷,效忠汉王、照顾琴儿、拥护世子,君臣同心,上下协力,共建繁荣昌盛的太平新朝,勿令天下纠纷再起,割据再起,勿令战端重开,生灵涂炭。各位若能于此尽心尽力,我,当来在九泉之下,也必深深感激。”
三杯过后,傅天亮代表众人说:“恳请大将军保重身体,从此就留在运京,安心静养。太平曙光初现,新朝气象已成,属下等,深愿能与大将军一起共贺汉王登基,一起迎来新朝元年的第一个春天。属下等,实不忍见,新朝建立,将军别去。”
你说:“新朝开立,汉王登基的那一天,我也会和你们在一起的。汉王踏上金殿王座的最后一级台阶,那就是我。我会一直在那里,保卫汉王,守护太平,与各位,在一起。”
你说:“众位的心意,景龙心领感恩。然则,身为军人,最好的结局,乃是精忠报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安心静养,病死床榻。景龙戎马一生,生在战场,自然,也当死得其所。希望各位成全我一个光荣的结局,让我能以战士而生,以战士而死。”
左右最后一次斟满了各人的酒杯。
你高举酒杯,朗声道:“让我们文臣武将,同饮此杯,为汉王,为新朝。汉王万岁!新朝万岁!”
众人皆举杯同声祝愿,声震屋宇:“汉王万岁!新朝万岁!”
第三百八十五章 岭南王府(下)
(一)
宴请结束后,你亲自送诸位文臣武将到王府门口。
傅天亮单独留了下来。
在等候你送客归来的时候,他和吴顺在偏厅单独交谈。
傅天亮表情严肃地说:“顺子,可否帮我一件事情?”
吴顺说:“太客气了,傅兄请讲。”
傅天亮说:“可否帮我去和大将军说说,带我回前线吧。我在运京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看着你们追随大将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心里实在是非常惭愧,也非常不安。在新汉军旧部当中,你我和张保都是最早追随大将军的人,如今到了他最后的关头,我们也当善始善终,护卫他走完最后一程。”
傅天亮说:“张保现在调防南线,贴身拱卫汉王,没有办法分身跟着他,那,就让我和你一起陪着他吧。帮我求求大将军,这次,也带我一起去北线吧。”
吴顺摇头道:“傅兄啊,这话我不能帮你去说。你要明白他的苦心啊。少主人一生光明磊落,心中别无牵挂,唯有君夫人,是他不忍就此相别的,也是他不能放心的。在众将当中,他一直最看重你的稳重可靠,细致周到,一再把君夫人托付给你照顾。”
吴顺说:“如今君夫人深得汉王恩宠,在运京地位稳固,都是因为大将军功勋卓著,满朝文武,无人能及,又因为大将军闪电速度,雷霆手段,无人不忌惮,无人不敬畏。若是将来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人世了,天长日久,人心难测,世事多变,君恩无常,君夫人没有了大将军的支持和保护,万一有事,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孤立无援,身陷险境呢。”
吴顺说:“傅兄,大将军实是将最重的责任托付给了你。徐先生虽然机警多谋,毕竟是文弱书生,若有急难凶险,关键时候,需要流血流汗时,不一定派得上用场,还得有个能文能武的人,守护在君夫人身边,为她考虑,给她提点,护卫她周全。傅兄,随少主人慷慨赴死容易,而帮他在我们身后悉心守护君夫人一生,实在是更艰难的任务啊。你要深入体察他的用心,用整个一生,来替他完成这最后的任务,让他就算是身在九泉,也能心安。”
吴顺又说:“汉王如今也在战场,将来还有峒城决战,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若汉王万一不测,留下一众女眷,孤儿寡母,君夫人的处境也会同样危险。你一定要在运京坚守,随机应变,保卫君夫人和未来的世子。有你在这里守护着,少主人此去北线作战,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够专注地去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傅兄,你肩头的重担,重于泰山,你对他的帮助,比我更大、更至关重要啊。”
吴顺说:“傅兄,陪他死,替他生,我们分而任之吧。我会代替你和张保,护卫他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心跳。无论生死,我都会追随他,不会让他孤单无助。”
傅天亮听了吴顺的这番肺腑之言,便站起来,拱手致礼说:“既然如此,天亮必不负他。天亮会用一生,护卫君夫人,拥立世子,也会一直忠于和护卫君夫人母子,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心跳。天亮若在,君夫人和世子,都会平安。我们分而任之!你放心吧,也请大将军放心!”
(二)
送客归来之后,你请傅天亮单独到书房喝茶。
你们围着小炭炉相对而坐,铁壶中的水咕噜咕噜地开着。
你提壶给傅天亮的杯中倒水,水一入杯,满室顿时茶香四溢。
你说:“七师兄,好久没有这样对坐相谈过了。”
傅天亮双手奉杯,热泪盈眶道:“统领。”
听到他这样称呼,你略略怔了一下。然后,你笑了笑,说:“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我了。”
傅天亮说:“统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到孙湛明将军的飞虎军营中来挑选我们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在清风寨那些艰苦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第一次闪电一样地把我手中的刀夺走的那个时刻,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在军营里对我们说的那些话。”
你给自己也沏上茶水。你说:“是啊,那些日子,真是令人难忘。”
你说:“可惜,所有美好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转眼之间,我们,就该说永别了。”
傅天亮含泪说:“统领,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最杰出的军人。你会长久地活在汉军的历史里。”
你说:“这样的赞美,太言过其实了。”
你说:“没有人能永远活着,也没有军队能永远强大,更没有王朝和国家能永远繁荣。太平即将到来,但它还会失去。战争即将终结,但它还会开始。终有一天,人们还是会向彼此举起屠刀。”
傅天亮说:“如果那样,我们一生的奋斗岂不是终究要化为泡影,所有的牺牲和艰难困苦,岂不是到最后,都没有价值和意义?”
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为而奋勇为之,明知没有意义和价值,却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忍受一切。”
你说:“只要人们在渴望,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和平与安定,也值得我们,为此去付出一生的全部。”
你说:“人生短促,人命易逝,我们不把此生,奉献于美好的事情,难道,奉献给无聊或者无益的事情吗?”
你说:“就算在历史的长河湍流当中,太平的岁月,只是昙花一现,那,也值得我们去奋斗,去替人们争取,去助人们实现。”
你说:“一颗火石,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人们需要的时候,为人们擦出一点火星,点燃一片光亮。”
你说:“纵然太平将来还会得而复失,战争将来还会死灰复燃,我也,死而无憾。”
(三)
清风寨时期,张保和你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张保问:“统领,你和我之前见过的统领都很不相同。你从来不激起我们的暴戾,但却能让士兵们都保持士气。统领,如果你的力量不来源于仇恨,那么,你的力量来自于哪里?”
你回答说:“同情。来自于,于心不忍的同情。”
你的一生,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这两个字就是:不忍。
因为不忍见天下痛苦,你忍耐了无数的艰难困苦,你自己承担起了生命中的所有痛苦。因为不忍,而堪能忍。
所有能够忍受非常的艰辛痛苦的人,都有一颗不忍的柔软之心。
因为仁,而能勇。
(四)
那天,你对傅天亮最后嘱咐说:“师兄,琴儿,还有她的孩子们,我就托付给你了。请在我死后,继续守护她,守护他们。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太平根基
(一)
我睁开眼睛。看到你坐在床前。你微笑着看着我。
这场景好梦幻啊。它让我感觉已经脱离了尘世,进入了永恒的天堂。
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琴儿,你醒了?你看,我说过的,你醒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我在这儿。我不会消失。我还在你身边。”
我也握住你的手。你不再叫我君夫人,不再跪拜称臣,你叫我琴儿。这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燕塘关时期。我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你说:“你今天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整个人都有光采了。”
我说:“我是不会发光的。只会反射太阳的光。当太阳照耀着的时候,就自然有光采焕发。如果太阳时时照耀着,那光采,就会一直在,不会减损,也不会消亡。”
你说:“可是,太阳总是要下山的。所以,我希望你是一轮明月,即使是在太阳下山以后,也延续它的光,替代它,光照山川。”
你说:“太阳下山之后,人们就看不见它了。但是,对月亮来说,它始终都是可见的,始终都没有从天空消失过。因为月亮知道它从未消失过,因为月亮始终能够见到它,所以,月亮也就始终能发出它的光。”
你说:“用你的心去看,琴儿,不要用你的眼睛。你会看到没有什么消失过,即使是你看不见它了。”
是啊,要用我们的心去看,不要用我们的眼睛。
若我们能用心去观察万物,就会看到没有什么消失了。雨水落到地上不见了,那是因为它渗入当地,变成了溪涧与河流。溪涧干涸不见了,那是因为它变成了水蒸气,散发到空中,凝成了雪白的云朵。云朵消失不见了,那是因为它降落下来,进入了树根,变成了植物的汁液。很多事物都会消失不见,但它们也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面貌再次出现。它们始终都在我们身边。没有任何东西,能从“存在”变成“不存在”。
我说:“若我一直能够看到,一切事物都在如是循环流转,就没有什么,是会消失的。是这样的吧?”
你说:“是的。就像今天。它会过去,无法重来,但它也会变成记忆,始终存储在你的心里。琴儿,有关我的一切,都已经存在于你的心里。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记忆里来。我都会在那里等着你。只要你来,你都会见到我。我都会和你,面对所有你需要去面对的。”
你说:“我们不是,必须要有身体,才能在一起。”
我说:“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我若还有身体,你也就,还有。”
你说:“琴儿。”
你还要再说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你的嘴唇上。
我看着你。我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就这样,看着我,让我看得见你。只要这样,我就能痊愈了。你不用辛苦自己,一直对我说。”
只有在不能相见的时候,我才会有千言万语要在这里说。相见的时候,一字一句,也毋须再说。彼此落入对方的眼眸,就是一切已经实现。
所有的语言,都只有一个功能:连接。
你说:“好。我会看着你痊愈。所有的星星,那些在崔家大宅的屋脊上照耀过我们的星星。它们,全都是我看着你痊愈的眼睛。”
(二)
天色越来越暗,你又一次离宫回王府去了。
你说:“宫门快要下匙了。我得走了。”
我站了起来。
我说:“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你说:“会的。”
我说:“这次回来,你会给我多少个明天呢?”
你说:“这取决于你。琴儿。取决于你。如果你希望明天还看到我,我明天就还会来。”
我说:“那你就会一直留在运京,不可能去打完战争了。”
你说:“琴儿,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不回去打完战争。”
我说:“可那不是你的心愿。”
你说:“有些心愿,没有可能同时完成。”
我说:“我留你在这里,就是延长了战争。是吗?”
你说:“是的。”
我说:“我这样做,太自私了,是吗?”
你说:“也不是。我在这里,也同样是在结束战争。结束未来君王的母亲,她心里的战争。”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我移开目光,说:“其实,你不必为了我,搁置所有重要的事情,从草原回来。”
你说:“这同样也是重要的事情。作为未来世子的母亲,你心里的平静和坚强,对于国家而言,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心里的状况,也就是国家的未来。你心里没有和平,国家就没有健康的世子,国家没有健康的世子,太平就没有牢固的根基。”
你说:“我可以让战争停止下来。但是,停止的战争,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要让它不再发生,我需要你的帮助,琴儿,再也没有别人能给我这样有力的帮助了。你要帮我成就太平。”
你说:“琴儿,你要有平静的心,去为汉王奠定长久太平的根基,这根基,就是汉王的子嗣,教育良好、继承了汉王的宽厚和仁慈的子嗣。你是汉军的女儿,是汉军的姊妹,你的子嗣,才能得到汉军天然的拥护。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悲,一再地让这根基空悬,或者,毁损掉这个根基。”
你说:“琴儿,我们的婚姻不是为了自己,我们的生育,也同样不能是为了自己。愿以此身奉天下的意思,就是一生中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为了天下的利益而抉择而从事。就像汉王那样。没有自己,或者,能够克服,只为了自己。”
你说:“琴儿,真正的太平,不在我的马蹄下,而在人的心里。在你的心里。“
(三)
我独自坐在变得越来越黑的房间里。
宫人悄悄进来,准备点上灯烛。
我说:“不。不用点灯。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宫人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面面相觑,但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便遵命悄悄退了下去。
有些人,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能令所有的黑夜,全都明如白昼。“
第三百八十七章 柔肠百结
(一)
我看着内侍端着水送进来,伺候你服药。
我看着你随身携带的白色粉末。
我说:“这是什么?”
你说:“是西域新属国进贡的药品。”
我说:“是止痛的吗?”
你说:“是的。”
我的心一阵抽搐。我忍住内心的疼痛和涌上来的眼泪。我问:“你每天都在服用吗?”
你说:“是的。”
我说:“如果不用,会怎样?”
你如实说:“如果不用,我不知道能不能进宫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出了眼眶。
我难过地说:“你就是这样从那么远的地方昼夜驰行赶回来的吗?”
我说:“我真的是太罪过了。”
你说:“琴儿,就像你不惜一切,希望我身体的疼痛得到平息一样,我同样也不惜一切,希望能让你心里的疼痛,得到平息。”
我们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如果你在疼痛里,我也不会得到安宁。”
(二)
你在昭阳宫和我叙别的时候,汪太淑妃正在上阳宫展读刘申写给她的密信。
刘申在信上说:“母亲。儿子这次决定不回来了。请代我妥善向琴儿解释吧。大将军来日无多,此来就是永别。请给他们时间,不要打扰他们,让他们兄妹,能够单独在一起。”
汪太淑妃的眼眶里也有了眼泪。
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道:“我可怜的儿子啊,天下这么多女人,为何你就偏偏不能舍下她一人呢?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成全她到这样的地步呢?”
为她自己儿子的命运叹息过之后,她又不由得为我们俩的命运而叹息起来。
多么深情相爱的一对儿,却造化弄人,偏偏只能有这样的结局。
想到我们在昭阳宫里转瞬即逝的生死永诀,善良贤淑的汪太淑妃,也忍不住为我们的命运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三)
你强忍着头部越来越凶猛的钝痛,在岭南王府书房的灯下,提笔给刘申写奏折。
“汉王,君夫人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臣会替汉王守护她,直到她身心康复,能让太淑妃和汉王放心。臣想护送君夫人离宫数日,去宝镜峰的圆觉寺参拜,为国家祈福,为阵亡的汉军将士超度,为汉王求子嗣,让君夫人离开痛失爱子的伤心之地,去外面透透空气,散散心,不知道汉王意下如何?”
看到你的奏折后,刘申提笔回复道:“大将军建议甚合我心。刘申也正有此意,使者会随信宣旨,着琴儿奉诏出宫,前往圆觉寺,代表刘申,代表王室,供奉寺院,为国家祈福。还请大将军辛苦,亲自护卫她去。结束此处的战事之后,我先往北线去,在黄龙要塞等着你。待琴儿的情况稳定之后,我们君臣黄龙一会。”
刘申的使者随信宣诏之后,我也提笔给刘申回信。
“汉王的信,琴儿拜读了。琴儿没有小心照顾好自己,致使汉王子嗣受损,自责甚深,悲不自胜,累太淑妃虑,汉王担心,累大将军抱病千里奔波,万分惭愧。琴儿身心渐渐康复,愿奉旨前往圆觉寺参拜供养,为亡儿追荐,为阵亡汉军将士超度,为国家祈福,为太妃汉王祈求平安,为新朝祈求子嗣绵延繁盛。”
(四)
一番书信往来之后,圆觉寺之行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临行之前,你到上阳宫向太淑妃辞行,请太淑妃的懿旨。
汪太淑妃客气地说:“有大将军护卫君夫人前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这些年,我们母子第一要感谢的,就是大将军。若没有大将军帮着汉王,我们母子不会有今天。汉王父子的种种理想,想要实现,也没有这样顺利和容易。大将军是我母子的恩人。老身我,要替先王,替汉王,深深地敬谢大将军。”
汪太淑妃歉疚地说:“琴儿嫁到运京来后,一直身体不好,接连生病,如今又不幸小产,总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没有悉心照顾她周全,老身觉得,真的很对不起她为国捐躯的父亲和忠贞不渝的母亲,也很对不起大将军的托付。这是老身的真心话。”
汪太淑妃对你说:“老身一生只有汉王这个儿子,并没有女儿。大将军放心,我会把琴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顾惜。在这里,老身给大将军一句话:不论将来如何,她都永远是汉王的结发妻子,是这后宫的女主人。我母子决不做凉薄小人,令大将军痛心,令汉军将士寒心。汉王会永远记得有功于社稷的人,永不会辜负他们的牺牲与奉献。”
你看着汪太淑妃。你完全明白,她在表达什么,在承诺什么。
她知道你已经决心为国家而死,你已经决心在新朝建立前死在战场,这是她对你的承诺。若你为国家、为新朝、为刘申而死,刘申将承诺,确保我的王后地位,确保世子成为未来的储君。这是刘申母子对于整个军队的承诺。他们确保未来的储君,是两代汉军创立者的亲近血脉,与汉军血肉一体,荣辱与共。这一点,绝不会因为你的阵亡而改变。
你恭敬行礼,拜谢汪太淑妃一言九鼎的这个承诺。
你说:“臣领会,臣感恩,臣拜谢太淑妃及汉王对汉军的倚重与信任。”
(五)
以奏禀参拜圆觉寺之行程安排为由,吴顺到昭阳宫来觐见我。
金风寨一别之后,我终于又能和吴顺在一起谈话了。
我渴望着和他的见面,只有他,能够告诉我很多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我太渴望知道,彼此分别,不通音讯的这些年,你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
“拜见王妃。”吴顺进得门来,纳头便拜。
我急忙亲自下座,令人相扶看座。
我说:“顺子。一家人何用如此客套。你快起来吧。”
我看着吴顺同样黑瘦且沧桑的脸,心里一阵难过。
我问:“你脸上这道深深的这刀痕是什么时候有的?”
吴顺说:“恩图会战时留下的。已经都好了。”
我忍不住眼泪双流。
我声音颤抖地说:“该跪拜的,是我,是我啊!谢谢你,在刀光剑影中,一直护卫他,照料他,陪伴他。是我,应该替父亲,替夫人,深深拜谢你!”
吴顺听了,便也双眼流泪。
他哽咽道:“有些伤痕是能够看得到的,有些,则在心里,没有人能看得见。小姐这些年,也变化很大,久别重逢,让人忍不住心里难过。”
彼此相对难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说:“顺子,和我说说这些年你们的事情吧。我在深宫之中,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汉军,关于你们,关于他,我知道得不惟太迟,而且太少了。”
于是,吴顺就开始了他的长篇讲述。今天你们所听到的这个很长的故事当中,很大一部分,就都来自于他那天的长篇叙述。
听完吴顺对你这些年艰苦卓绝战斗生活的讲述,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说:“顺子,我的心好痛。快要痛成了粉末。”
“小姐.....”吴顺的眼泪也再次涌上来了。
他说:“我嘴笨,不懂得怎样安慰一个人。”
我说:“这样的心痛,是没有办法安慰的。只能自己,去承受。”
第三百八十八章 离宫出行(上)
(一)
圆觉寺之行的前一天,你再次进宫来,将准备好的供养礼单和和祝祷辞等送呈给我审看。你也向我讲述了这些天在运京的军政活动和与新汉军故旧的聚会。
午间,我留你在宫中吃饭。我特地吩咐御膳房照你平素的口味,做了你在家里时比较喜欢的菜肴。御膳房的总管过来听旨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其实你一直都是对饭菜鲜少挑拣的,还真是没有多少明显偏爱的菜肴。我想起之前你曾对我说过,在清川,一切时都是磨炼,一切事都是修行,就算是吃饭,也是训练自己不起爱憎的平等心。
大盘小碟放满了桌子。我们相对而坐。
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临水,回到了你伤愈之后,我们又一次在饭厅相对而坐的那个时刻。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从那以后,发生了多少的事情啊。那些美好的时光,全都回不去了。
你每样东西都略尝了一箸,又吃了半碗荷叶冬瓜粥,便停箸不吃了。
我看着你,心里非常难过。
我说:“这么清淡的饮食,你也不能吃了吗?你每天都吃得这么少吗?”
你说:“力戒奢华,生活清淡,本来就是圣人所倡导的。如今在运京,太平无事,又不用上疆场驰骋厮杀,少吃一点,没有关系,偶尔晕眩的时候,也不用吐得那么辛苦。”
我听了,便含泪默然无语。
你说:“琴儿,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出宫。”
这个时刻,我盼望了多久啊。自从到达运京,大婚迎入宫中后的那一天起,我每日每夜都在盼望着你的到来。在无数的梦境里,我都渴望着你有朝一日出现在这些高墙之间,渴望着你对我说,你会带我出去,我们会一起离开。
哪怕只是离开几天也好。
(二)
房间里砰地一声,好像是什么翻倒了。
吴顺一骨碌翻身起来。他叫谢双成:”快起来!去点灯!”
你看着吴顺和谢双成进来,你竭尽全力想要从床上支撑起来。你胳膊一软,失去了平衡,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
“快,给他药!这样疼法他坚持不了。”吴顺把你抱在怀里,大声地叫随侍的大夫。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疼痛终于再次被压下去了。
看着你脸色绀青地躺在床上困难地呼吸,大夫对吴顺说:“最好能够卧床静养,不要出城去山里了。”
吴顺说:“恐怕不行。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是王室的事情,不能随意儿戏。”
大夫叹息说:“那,只好每天中午再加一次药吧,间隔短一点,应该可以镇得住了。”
你苏醒之后,吴顺请示你说:“要不,推迟一两天去宝镜峰吧。等你的情况略好一点。”
你摇头。你说:“不用推迟。推迟的话,琴儿就会知道病情又恶化了。她会难过的。”
你尝试了一下,你还是坐不起来。你再次重重地倒在床上。
吴顺说:“再给他一点药吧,还能再加吗?”
军医迟疑了一下,说:“再加一次,每三个时辰用一次吧。再加更多,会不会安全,我也没有把握了。”
(三)
离宫出行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我换上了出行的装束,轻纱遮面,登上了刻着王室徽记的马车。
我听着车轮在青石的甬道上粼粼滚动的声音。
我听到宫廷卫队向你和车驾致敬的声音。
我轻轻地挑开了一角车帘。
我看到你骑马走在车子的侧前方。我看到月光的长尾,看到你的背影。
马队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巨大的宫门。
我看着那些宫殿的屋檐和围墙,慢慢地消失在身后门洞里浅灰色的天空下。
终于驰出宫城了。
终于驰出瓮城了。
终于驰出运京的正北门了。
终于把这座巨大的城池,把这座巨大的监狱,甩在身后了。
这些年来始终扼住我咽喉的那只利爪,顿时松脱下去。冰冷、甘甜而清新的空气涌入了五脏六腑。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颤栗。
在我发现自己哭了以前,我就已经喜极而泣了。
这时,我才知道,在运京的这些日子,自己有多么的压抑,多么的窒息!
(四)
我再次拉开了车帘,轻轻敲了一下板壁。
你策马走近我。你说:“君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轻声说:“我要骑马。我要下车和你一起骑马。”
你左右看看。你说:“不行。山路结冰了。你刚小产不久,也不能下来吹风。”
我说:“我不管!让我和你一起骑马。”
你说:“臣的职责是保护君夫人的安全。”
我说:“我想和你一起。想要看着你。不想再有什么隔着。哪怕只是一片木板,一层薄纱。”
你看了看我。你继续骑马。你说:“不行。”
你深知刘申的作风。他本人虽然不在,但这队伍里肯定会有忠于他的眼睛。
我恨恨地看着你。我说:“好狠心。”
你再次看了看我。你对我摇头。
我说:“害怕的话,那你也上车来吧。”
你说:“不行。”
我说:“大将军,你身为臣下,不可以抗旨不遵。或者让我和你一起骑马,或者你上来和我一起乘车。你只有两个选择。”
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你抿了抿嘴唇。
你说:“臣,谨遵君夫人懿旨。”
(五)
你在车厢里坐下。你坐在我的对面。你把车帘拉开了一点。
我说:“外面风大。我很冷。你说过我刚小产不久,不能吹风的。”
你看了看我。你把座位上的手炉递给我。你说:“拿着暖暖手吧。”
我抱过手炉。我说:“我还是冷。”
你把拉开的车帘关上了一点。
我说:“还冷。”
你说:“我不会把它拉上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一伸手,把车帘全部拉上了。
你动了一下。
我双眼圆睁看着你。
你迟疑了一下。你坐着不动了。
你看着车帘。
我说:“不要躲着我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目光转了过来,投注在我的脸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出现在对方的眼眸当中。
我们相距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