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可估量的错误
一张桌子,两个人。
凌涓神情紧张地望着雷钧,而后者,长时间的一言不发。
“然后呢?”
雷钧慢慢用手捂住脸,他的样子像是即将哭泣,但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雷钧……”
“不要逼我了,再让我回想一遍,我会疯的。”
凌涓闭上嘴,默默望着雷钧,后者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然后,我被小武送回了家,见到了我的妻子。”
“见到简柔了?!”
雷钧努力扯了一下嘴角:“简柔?不,我在那边没娶她。”
“啊?!”
“我娶了苏虹,局长,我竟然娶了苏虹,你能相信么?简柔也还在,可她成了我的情妇,连同蕾蕾也跟着变成了私生子……”
凌涓已经惊得无法说话!
“局长,那是一场噩梦,不折不扣的噩梦,你能想象自己最坏的人生是什么样么?你能想象自己究竟能堕落成什么样么?我现在已经得知了。”
“……”
“所以,我给你的回答就是:我不同意。”雷钧一字一顿地说,“我坚决不同意时间轨道置换这种行为。”
凌涓沉默了片刻,说:“可这只是其中一种人生,雷钧,如果我们再寻找其它轨道……”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雷钧目光灼灼望着她,“只会更加糟糕,就算弥补了如今的遗憾,不久你就会发现,一定有更大的遗憾出现在别处。”
凌涓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局长,我们都失去了亲人,我们都遭受了这种痛苦,但我们不能拿别人原本幸福的人生来改变这一切,至少我无法接受……简柔是失踪了,我找不回她,但我也不愿拿方无应和苏虹的人生去交换,我不愿看见朝夕相处的同事变成一只实验室的白鼠。”
“你说的对,我们的确不该那么做……”凌涓慢慢说,她复杂的表情逐渐变得坚定。。
沉默。
雷钧有点不忍,他想了想:“但是小鹏,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将此事公之于众。”雷钧神sè坚决地说,“让控制组的人一同参与搜救,我不相信我们找不回他!只不过目前我们俩干的事,得瞒着他们……”
凌涓顿了顿:“你是说,时间轨道置换的事情?”
雷钧点头:“我们得把这事儿处理干净然后才能通告大家,局长,公之于众的只是小鹏那件事,时间轨道发生过置换这一点,只需你我知道就可以了。”
“……”
“这几天,我先想办法把痕迹抹掉。否则我担心会出乱子。”
凌涓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放心,我会提出辞呈的。”
“局长?!喂,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凌涓勉强一笑,“我有我该承担的责任,哪怕只是小鹏那件事。”
她说着,站起身,这时候凌涓忽然眉头一动!
“等等,有个地方我没听清。”
“什么?”
“你遇到的那个我,她是怎么和你说小鹏的爸爸的?”
“呃……就说一起打过网球。”
“不是,那后面一句……”
雷钧想了半天:“说,果然年龄来了,体力耐力都赶不上年轻人。”
“哦……”
“怎么了?”雷钧问。
凌涓摇摇头:“不,没什么。”
她的表情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接下来一周之内,群众普遍反应雷副局长有点不大对头。
“他问我有没有害怕过他。于是我想了想,就问他究竟需要我呈现出哪种害怕,并且附加报价若干呵呵!结果他就很愤怒地说他哪种害怕也不需要并且不会为我的害怕付账一分钱,然后就……就气冲冲走掉了。很莫名其妙吧?”(小武)
“他这几天都不太肯看我,神经兮兮的!好像我哪里得罪过他似的,见面恨不得要绕道……怎么搞的嘛!”(苏虹)
“他特意跑来问我为什么喝酒喝不醉,于是我就告诉他此事属于国家一级机密所以不能透露给他!哈哈哈!结果没想到他忽然露出一副肚子疼的表情,然后还叫我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被抓进实验室提炼药物,靠!他以为我是大号的海王金樽?!这家伙!”(方无应)
于是这群八婆在反复讨论之后,得出了一个可以勉强解释以上怪事的结论:雷钧的男xìng更年期提前了。
因为男xìng更年期的提前(这也太荒唐了吧!),雷钧最近的行为也显得有些诡异,继凌涓频繁加班之后,他也开始出现长时间呆在仪器室里的状况,小武挺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自己帮忙,但是左思右想,他还是没把这话问出口。
一直以来,雷钧都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领导,个人界限非常分明,从不喜欢把自己的责任推诿给下属,所以小武觉得这种时候,做好份内的事儿就可以了,如果太多嘴,可能还会给雷钧和凌涓带来不必要的烦恼。所以当他和苏虹勘测出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小漏洞之后,小武就决定自行解决问题。
苏虹问他要不要控制组一起去,小武说没什么必要。
“三反五反刚结束,四清和文革又还没开始,本来是很平和的阶段,叫那么多人过去倒容易引起注意。”小武说,“我一个人悄悄过去,也就一天时间,把漏洞补好就回来。”
苏虹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但此事还是不能不通知雷钧他们。
雷钧听了之后,意见与小武相同,但是他建议小武弄一点那时候的全国粮票以及伪造一封介绍信。“不然万一被察觉,照样有生命危险。”
然后苏虹就根据工作程序,伪造了一封邮电部直属某某通讯设备厂的介绍信,格式和印章完全参照五十年代的规格,以及三十块钱人民币,还有一些全国粮票,当然,也全都是五十年代通用的。然后为了以防万一,她又给小武弄了个假工作证。
她甚至还给小武弄了套蓝sè中山装,衣服看起来旧旧的,肘部还打了个补丁,如今这款式已经不太好找了。
“哟,看起来还真像个红旗下长大的有为青年。”她笑嘻嘻地说。
小武自己打量着镜子,反而觉得有些别扭。他的人生里只有两个阶段,五代十国,以及现代社会。1953年这种绝不是古代,又不算现代化的阶段,对他而言反而是最陌生的。
事实上,谁都没去过那个年代。尽管在此处工作了这么多年,小武他们频繁往来的都是清末之前那三、四千年,近代虽然也是必学功课之一,但他们都没有穿越这段历史的经验。
“对了,能背两句语录么?”苏虹忽然问。
小武愣了一下:“没系统背过,就看过一些主席的作品,呃,《纪念白求恩》、《论持久战》、《别了司徒雷登》,还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这就不错,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就行,反正语录也是六十年代才兴起的。”
苏虹说完,又暗想,让李后主背语录,是不是有点太……太苛求了?
看着小武进了转换室,人影消失,苏虹这才回到办公室里,人送走之后,她还必须勘察跟踪数据,确定对方到达目的地才算完成任务。昨天雷钧上的是夜班,凌涓开会去了,卫彬今天得去院里参加论文开题报告,那小子为此紧张了一个礼拜。
所以上午的办公室里就只有苏虹一个人。
打开监测仪器,寻找到固定的点,苏虹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头。她又重新启动了一次仪器,等到搜寻的点终于停下来时,一瞬间,苏虹以为自己看错了显示。
“不会吧?”她轻声自语,心却开始忍不住怦怦跳起来,苏虹第三次重启仪器,等到搜寻的亮点停下来,再度出现在刚才那个点上,苏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她的手指有点发软,深吸了口气,苏虹拿过旁边的通讯器材,费力掰了两次才把开关掰开,立即,她就听见另一端传来极大的嘈杂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是与身在chūn秋时期的同事进行联系,苏虹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刺耳的干扰声。
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小武已经过去一刻钟了,苏虹不禁有些焦急,她把通讯器搜索范围打到最大,随之而来的嘈杂声也大得惊人,但cāo作者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她试探着对通讯器说话:“……小武?小武?听得见么?”
良久,那边传来模糊的声音:“苏姐?滋……滋……我……滋……现在是……”
小武的话音完全被干扰声给打断了,苏虹只能捕捉到零星的几个字。
“小武?那边是不是出了问题?”她继续问,手指却不受控地紧紧抓住通话器的底部。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武的声音重新出现:“……错了……滋……苏姐,这是抗……滋……滋……上海……滋……鬼子……”
尽管在噪音的强烈干扰下,苏虹也听出了小武声音里的恐惧!那几个破碎的字词,无一不吻合了苏虹眼下的勘测结果!
苏虹觉得浑身血液哗哗乱流!
她“当啷”一声扔下通讯器,两步冲到办公桌电话前一把抓起电话,拨通了控制组的号码!
“这里是控制组。请问……”
“小于!快把方无应找来!”
那边的人明显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
“苏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了大问题!”她握着听筒,浑身颤抖着说,“时间出了错!弄早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方无应的声音从听筒里窜出来:“苏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队长,小武他……我……”
“别急,慢慢说。”
“他没有去1953年,他去的是1943年!”苏虹在电话那边,都快哭出来了,“现在人在沦陷区!他掉进鬼子堆了!……”
“……”
于是,因为仪器误差或者某种更加不可知的因素,他们把南唐后主李煜,送去了抗战时期已沦陷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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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三千里地山河
牛毛细雨。
小武沾染着一身粘腻的雨丝,凄惶无助地踯躅在狭小弄堂里。
他身上的中山装已经湿透,原本的深蓝sè几乎变成了黑sè,对面就是华丽的饭店高楼,可他身处的却是上海的“下只角”:杂乱,肮脏,穷困……贫民窟的一切可怕样态全都呈现在他面前,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无论在他人生的哪个阶段。
但为了躲避搜查,小武只能钻到这里来,他没有“良民证”,一旦撞上rì本人,随时可能被毙掉。
这里是贫瘠与富有并存的上海。他能看见被扔在路边肠穿肚烂的孩尸,死掉的猫狗,麻绳一样干掉的大便,一个乞丐在漆黑乌脏的自搭灶台前弯着腰,拼命吹着,里面没有冒出火焰,只有滚滚青烟,他手里的破布袋里装着什么,也许只是发霉的杂粮。有撕裂心肺的婴儿啼哭传来,那是饥饿难忍的哭声……
沦陷区已经没有战事了,只有满街半垂的太阳旗,在雨中丧气如垂暮老者。
一阵寒风袭来,小武缩了缩肩膀,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仪器的运作出了严重问题,他来到了中国河山已被侵占的抗rì阶段,至少此刻,在他所站的这片土地上,主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他来错了时间。可这,又是多么讽刺!
他,一个亡国之君,来到了一个亡国灭种的时间。
有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听起来像是一队奔跑着的士兵,小武有点慌,这种状况下没法和rì本人正面对抗。他四处望了望,前方左转有条狭窄的弄堂,他咬咬牙,冲着那弄堂奔过去……
刚进弄堂口,小武就觉察不妙,因为他听见了一声枪响!
枪声很闷,听起来像是加了消音器,若不是对枪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小武不可能察觉到。再等他抬头一看,狭长的弄堂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背对着他,身着黑衣,头戴礼帽,手里举着一柄通称掌心雷的手枪,另一个被枪口逼着,已跌倒在地,他的肩头正往外涌着汩汩鲜血!
小武怔了怔,那持枪者回身看见了他,二话不说举枪瞄准了小武!
这是一条细长的巷子,走到这儿小武再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当口,那原本倒地的伤者忽然奋而跃起,以一根断裂的铁棒,**猛击持枪者的后脑!
持枪人被那一下,打得“扑通”倒地!受伤的人又补了一棍,等到第三棍快要落下的时候,击打者终于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地上……
小武瑟瑟发抖、面无人sè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在他脚下不远处,持枪者蜷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那两棍**过猛,黑衣者的头颅几乎被打得稀烂!
救了他的伤者则昏倒在一旁,身上yīn丹士林布做的大褂,已经被血染湿了一片……
终于反应过来,小武几步奔上去,一把扶起伤者。
子弹打在右肩,不是什么要命的位置,但那子弹本身极为要命,从流出的血的颜sè可以判断,子弹切了口,灌了毒,又封上了铅。如果不是看了好几年军械和武器杂志,又跟着方无应学了很多这方面的特殊知识,小武不可能立即判断出这一点,曾经方无应给他看过这种子弹的制作方法,以及它在人体伤口内造成破坏的照片。
“得赶紧把子弹取出来,不然他会被毒死的!”小武脑子飞快运转,他干脆弯腰一把抱起伤者,撒腿往巷子深处跑。有好几家后院的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子弹和中毒的部分弄出来,这人终归还是有救的……
然而小武想错了,他抱着那伤者,连续敲了三家的后院,却没有一家肯开门。甚至他能透过稀疏的木板看见后面的人影,但无论如何哀求,里面却始终冥寂无声。
谁也不会给自家惹这么大的麻烦,尤其在如今这种年代。
敲到第五扇门,小武已经快绝望了,可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
“……进来吧。”
不熟练的中文加上一双蓝sè眼睛,小武愣了一下,那是个修女打扮的外国人。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挑剔的余地,于是只得咬咬牙,背着伤者走进院内。
年轻的修女关上院门,迟疑地看着他。小武放下伤者,低声解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
修女点点头,又往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进屋再说。小武迟疑了一下,扶起伤者,将他搀进屋内,然后放他躺倒在地毯上,这时候小武才发现,这是一座教堂的附属建筑。
“剪刀,纱布,或者……阿摩尼亚有么?”小武实在想不出能在四十年代的教堂里得到什么医疗救助,他连盘尼西林都不敢指望。然而修女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带来了纱布、酒jīng、药棉和剪刀。
得先给他把子弹取出来。小武这么想着却有些不敢下手,他没给人做过手术,而且现在也没有麻药……
没办法,时间紧急只有硬上。小武弯下腰,把嘴唇贴近伤者的耳朵:“……忍着点,我帮你把子弹取出来。”
原本昏迷着的伤者听见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那几个音节太微弱,小武并未听清,转瞬他又昏迷过去了。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伤口冒出的血开始散发古怪的味道,小武咬咬牙,为了避免对方疼极咬到舌头,他掰开伤者的嘴,将毛巾塞了一点进去,然后撕开伤者的衣服,拿过剪刀和棉花……
放在托盘里的是一颗子弹,以及一些已发黑的肌肉组织。在小武这个外行的整个手术过程中,那名修女始终伴随在一旁,不断送来干净的水,拿走血迹斑斑的药棉,擦拭被污染的地板,虽然有好几次,她的模样都像要晕厥过去……
把伤口包扎好,结束手术,小武此时的额头已经满是大汗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外科医生,倒像个屠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通乱折腾,是否把伤者往死亡深渊里又推了一把……
但整个手术过程中,受伤的男子只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和呜咽,他没有过分挣扎,就算刀插入最深处时,也没有太大的反抗举动,只任凭豆大汗珠不断从惨白的额上滚落。
到了现在,小武才有点空闲好好看看这个惨遭“蹂躏”的年轻人。他非常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张可以称之为清秀的脸,肤sè白皙干净得像个学生。不,也许真是个学生,连装束打扮,都像那些随时可以被鼓动着去游行示威的大学生。
“……他会死么?”修女低声问。
“不知道。”小武疲倦地摇摇头,经历了刚刚那一切,他觉得自己眼下也快死掉了。
一直弯着腰紧张地做手术,小武浑身僵得像石块,他支撑着站起身:“……谢谢你,嬷嬷。”
年轻的修女迟疑了片刻,说:“你们先躲在这里吧。”
“您是哪国人?”
“德国人。”修女慢慢说,“玛利亚。”
她指指自己。
“您真仁慈,如同您的名字。”小武苦笑,“GutenTag(早上好),真抱歉我只能说两三句德语——您懂中文?”
玛利亚摇摇头:“中文,一点点,我懂英文……”
俩人正说着,却听见外面一阵纷扰,有大力砸门的声音,伴随着嘈杂的rì语!
小武脸sè大变!
“是rì本人!”玛利亚慌忙转身,小武一把抓住她,他改口用英文:“NO!不能给他们开门!”
“可是他们在砸门……”
“他们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玛利亚犹豫起来,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的rì本兵开始朝着门放枪!
玛利亚飞快奔了出去,小武跟在身后!
“他们在放枪!”玛利亚浑身瑟瑟发抖,“他们会冲进来的!”
话没说完,一发子弹呼啸着打在旁边的砖墙上!
“小心!”小武一把将玛利亚拉在身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やめろ!(住手)”小武用rì语叫起来!
门外的枪声,停止了。
小武听见外面一阵低低的rì语,他知道再躲不过去了,只得捂着伤口,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队rì本兵,约莫七八个人,为首的看起来是个军官。
小武瞪着他们!他的右臂还在往外冒着鲜血。玛利亚跟在他身后,惊恐地望着那些rì本人。
军官一脸络腮胡子,脸sèyīn沉得像锅底,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视着屋内。
“誰だ?おまえ.(你是谁?)”军官用rì语问。
“玛利亚修女。”小武指指玛利亚,又指指自己,“教堂杂役。”
“rì本人?”
“中国人。”
“会rì语?”军官盯着他。
“是。”小武说。
军官的脸sè有点改变:“做过留学生?”
小武只得点点头。
“看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没有?”军官问。
小武回头看看玛利亚,修女摇摇头,他也跟着摇摇头。
军官不再看他,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停在了一滩血迹前。
小武的心怦怦乱跳!那是刚才受伤的青年留下的血!
“是我的血。”他故意抬起左手,给rì本兵看伤处,他的手掌上全都是鲜血。
军官走回到他身边,一言不发看着他。
小武有点心慌,他想了想,用rì语说:“玛利亚修女是德国人,阁下。你们刚才差点shè杀了她。”
这句话,起了微妙的作用,轴心国的联盟在军官心里看来还是很抵事的。他想了想,冲着下属挥挥手,rì本兵们把原本竖着的枪放了下来。
“你,明天过来。我们给你治伤。”军官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凡是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都是良民。刚才只是误伤。我们会给你治伤。”
“谢谢,我自己能……”
“明天过来,到安防站来。”
军官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门。
那群rì本兵跟在他身后一个不落退了出去。看着他们走掉,玛利亚这才飞快上前,关上了门。
小武痛苦地咧了咧嘴,子弹从他的胳膊穿了过去,并不需要手术,但留下的那个透明窟窿让他很是疼痛。
回到屋内,这下轮到玛利亚给他包扎伤口了。
“其实还好,没有当场爆头。”小武嘶嘶吸着冷气,又安慰她,“有人被杀死在清早的大街上,他只是去上班而已,那个rì本人也只是想练练枪。”
玛利亚的神sè很是凄然。
“等我一下,我得去找点东西。”小武穿好衣服,又去里间,收拾出受伤的青年早已被扯烂的大褂。
玛利亚惊讶地望着他!
小武没出声,他钻进后院,来到院门口,仔细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院门。
抱着那堆血迹斑斑的烂布,小武一直走到接近后面巷口的地方。
那个被伤者杀死的持枪者尸体,仍然横在那儿,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
小武蹲下来,挖掉尸体手里的枪,开始脱那人身上的衣服,他只有一只手可用,所以很是费力。但就这么连扯带拽,他也把那人的衣服给囫囵弄了下来,最后,小武将沾血的青sè大褂扔在了他身上。
现在弄堂里只剩下几滩血迹,以及一具衣衫褴褛、头被砸得稀烂的死尸,并且几乎看不出模样。这种无名尸在如今的上海并不难发现。只有倒霉的卫生队才会来关注它。
抱着那堆黑衣服还有礼帽,小武悄无声息回到了弄堂深处。他锁上院门,又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放心进屋。
玛利亚诧异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这堆东西!
小武不管她,只笑笑走到桌边,开始抖露衣服里头的东西:掌心雷,消音器,格斗刀,连围巾都沉甸甸的,一抓到手就能感觉里面的钢丝……
他甚至还弄到一张“良民证”:陈天兴,男,34岁,住址是霞飞路XX号。
“良民?”小武嗤之以鼻,“rì本人说他是良民我都不信!有良民往兜里装掌心雷的么?”
可不管怎样,这张良民证对小武是有用的,明天他可以拿这玩意儿去哄骗那个rì本军官,小武可以断定这身份是捏造的,尽管他并不能断定死者背后的真实身份。
然后,当他再度向玛利亚修女道谢时,小武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武海cháo。”他说。
小武说得很慢,但是对方仍然无法发清楚第二个和第三个字的音,“武”这个姓氏听起来又像是个叹词,比如whoop。
小武叹了口气:“好吧,不折磨你的舌头了……我姓李。”
这下,玛利亚发出的音节非常清晰,她大概联想到了普通姓氏lee。
“李……什么呢?”
“煜,意思是明亮的火焰。”他笑了笑,解释道,“brilliant。”
他第一次,在现代社会使用了真姓名。虽然小武肯定玛利亚是不知道李煜的。
“brilliant,他呢?叫什么?”玛利亚指指旁边还在昏迷的伤者。
“我不知道。”小武摇摇头,“等会儿他醒了,再问问吧。”
当晚,小武一直守在伤者身旁,他不敢睡,因为害怕对方突然出现高烧或者痉挛,虽然即便那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武想搜查一下对方,找到他的身份证明,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时,他也再次试图和同事们取得联系,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通话器里完全没回音,无论他怎么尝试。
“怎么?难道我就这么被扔在1943年了?”他苦闷地想着,拿过修女送来的干面包,啃了一口。战时一切限制供应,玛利亚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一部分给了他。
“不能和家人取得联系么?”玛利亚有些担心地问他。
小武摇摇头:“失败了。”
玛利亚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就暂时留在这里吧,外面很危险。”
“多谢你的面包。”小武有些赧然,“总在这儿吃你的配给口粮真不好意思。等这家伙清醒之后,我会想办法带他走的。”
“没关系,反正现在不能移动他。”
“嬷嬷,怎么此地只剩你一个人?”
“之前还有别的修女,但战事越来越紧,她们都迁回去了。”玛利亚说,“我最后一个走,下周的船票。”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
“我走之前,你们尽管留在这儿好了。”
“嬷嬷,你怎么会说英语?”
“婶婶是美国人。”玛利亚笑道,“我是孤儿,从小被叔叔婶婶收养。”
“那么,下周的船票是回德国?”
玛利亚点点头:“回德累斯顿。”
小武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德累斯顿在1945年被盟军疯狂轰炸,几chéng rén间炼狱,著名的圣母大教堂也在炮火中化为灰烬,这种时候回德累斯顿,无异于找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被关在柏林墙内的人们,至此,也将丧失zì yóu长达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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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次rì,小武去了rì军的安防站。
这次他终于得知,昨天见到的那个军官名叫苍川征一郎。然而此人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用锅底一样的脸sè对他,反而用生硬的中文和他聊天,并且给他找来了护士治疗伤口。
“rì军对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会给予无偿帮助!你回去之后,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们。”
听到这句话,小武才明白他态度改变的原因:他被安防站的rì军当作了亲民范例。
护士给他清理了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又给了一点消炎药。
护士离去之后,苍川就开始询问小武自称的“留学生活”,问他什么时候在rì本何处读过书,感觉如何,喜欢当地何种风土人情。
小武回答,几年前他曾在青山学院读过文科,但没好好用功,没过多久家里缺乏经费,就辍学回了中国。不过在rì本的两年他曾到处旅游,看了很多风土人情。
事实上小武根本没去过rì本,他在给苍川背诵外研社出版的那本《rì本世情》,小武庆幸自己曾在自学阶段,跟着磁带使用过这本rì语教材,苏虹和雷钧一致认为小武有语言天分,那书他几乎可以通篇背下来。
但他还是险些说漏了嘴,因为小武差点就把在秋叶原挑选电器产品的篇幅也给背出来了,幸好苍川并未在意他突然的停顿。
“怎么了?”他看看小武。
小武勉强笑了笑,指指伤口:“有点疼。”
“总会有一点的。”苍川满不在乎地说,“疼痛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可这疼痛是你们这些鬼子造成的!小武在心里愤愤诅咒,但他表面并未显露出来。
“给点止疼片好么?”他试探着问,“夜里,疼得无法入眠,太痛苦了。”
苍川沉吟片刻,点点头:“当然!当然!rì军要把你这样熟悉rì本的良民当做好友。”
结果下午,小武就带着消炎药和几片止疼片回到了教堂。
刚进屋,他就看见玛利亚和受伤的男子全都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等看见他进来,俩人全都松了口气。
“幸好你没事。”玛利亚说,“我们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没有人能从rì军安防站平安回家。”
受伤的男子仍然在床上,看见小武回来,他才慢慢把身体放回到榻上。
小武走过去,看看他:“你睡了一天一夜。”
男人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停在他的胳膊上:“rì本人给你包扎的?”
小武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顿了一下:“是的。他们还给了我药。”
他拉过凳子坐下来,开始掏藏在怀里的药:“磺胺,还有止疼片。我一直担心你的伤口会感染,不过至少今晚你不用苦熬了。”
“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小武笑笑:“死不了的,我没你伤得这么严重,况且明天还得去一趟。”
男人的目光有点惊异:“为什么还要去?”
小武有些不想说,但他停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他们把我当成亲民的机会了。”
“亲民?”
“不知道是上辈子没积德,还是被祖宗给诅咒了,估计是后者,总之我碰巧会两句rì语,苍川——就是来抓你的那个鬼子,是个中佐,他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话,所以要求我明天还得去换药,并且……陪他聊天。”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把目光移开,没说话。
这时候玛利亚把水端了过来,然后把小武带回来的药片,一片一片摆在桌上数了数,磺胺,四片,止疼药,两片。
“消炎药和止疼片外面不好买,都得出示证明。这些你先吃了,明天或许我还能再弄一些来。”
男人却不动。
小武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怎么?疑心我是汉jiān?”
男子慢慢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是愤青?”
“愤青?那是什么?”
“就是拿墨水瓶砸大使馆的墙面……总之,就是十分容易激动的爱国青年,rì本药片也是坚决不吃的。”
男人伸手拿过药片,塞进嘴里:“我办不到,激动是需要气力的,我没那么多力气白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冽,目光却十分沉静,和看上去的年龄并不相符。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鹰翼。”年轻人说。
“哪个字?英雄的英还是殷切的殷?”
“雄鹰的鹰,雄鹰的翅膀。”
“唔,好吧,我不追问你的真名字了。”小武说,“你管我叫‘小武’就行——杀你的那个人,我把他的衣服和东西都拿回来了,等会儿你可以看看,或许有你需要的。”
鹰翼的神sè似有震惊:“……你去搜查了尸体?”
“不光,还剥下了他的衣服,那身衣服扔那儿太显眼啦。”小武苦笑,“现在尸体该已经被卫生队收走了吧?不然会臭在巷尾的。”
“唔……”
“他的掌心雷也在屉子里,里面还有一发子弹,我取出来了,也是灌了水银的……”
男人如鹰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你是什么人?”
小武怔了怔:“我?这里的杂役呗。”
“哼,一个杂役不会知道掌心雷是什么。你在说谎。”
小武也笑:“一个普通人也不会被灌水银的子弹打中,那么难制造的子弹,拿来对付普通人太浪费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谢谢你救命之恩的同时,好奇揣测一下你的身份。”小武站起身,把剩下的药片收拢在了一起,此时,玛利亚已经出去了。
“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答案无非三种:军统,中统,共-产-党。”小武笑笑,重新回到床前椅子里,坐下来,“追杀你的是个军统吧,看他那身行头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盘,此时他们在上海的地下王国里势力最大,装备也最优良。另外,地面上的rì本人也在追杀你,这很明显。”
“结论是?”
“我真希望你是中统的人。”小武端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样你至少不会沦为最弱的那一群。”
“……”
“不用着急摸枪,我不会再往深里追究了。”小武摇摇头,“而且坦白说,我对这些也真没兴趣,联合抗rì都好几年了,那帮家伙私下里还在争斗,军统中统互相撕咬、抢夺势力地盘也罢了……”
男子慢慢收回抓着枪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懂rì语,你知道这么多,你什么都猜得到,这让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小武笑起来:“话都说出来了,你怎么不动手呢?”
“……至少你救了我,这让我没法下手。”
“一开始是你救的我。”小武眨眨眼睛,“一切因果皆在于此。”
“听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
“没怎么读,自己乱看些杂书罢了。”小武说罢,饶有兴趣地看看他,“你这样子,才像个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呢。”
“我没有学校。”
“什么?”
“中国已经没有学校了。”鹰翼冷冷说,“中国的课堂上也一样在流血。”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他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鹰翼扬了扬眉毛:“是你写的诗?”
小武苦笑摇头:“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诗,我的诗……也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诗又是什么样的?”
小武的脸sè愈加苦涩,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将剥下来的那包衣物和手枪找出来,交给了鹰翼。
鹰翼支撑着坐起身,一样一样检查着那堆衣物,他的神sè深沉似水,小武甚至看不出丝毫含义。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要起身吧。”小武说。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躺了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小武想了想,问:“他们还会来找你么?”
鹰翼的目光凝聚在虚空的某个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小武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很明显鹰翼不想回答他。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就告诉我吧。”小武说,“我不会问更多的事情,但可以给你帮些忙。”
鹰翼的神情,yù言又止。
小武等了一会儿,看他没出声,就起身出了房间。
玛利亚在屋外院子里等着他。
“似乎谈得不怎么样,是么?”她有点惴惴地问。
小武叹了口气:“他戒心太重,你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
“可你并不打算伤害他。”
“是的,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雨停了一天,此刻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武在院子低矮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暮sè沉沉的上海,他心事重重,目光比这雨雾更加迷惘。
“……你是想回家么?”玛利亚轻声问。
“想,可是回不去。”小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没有钱?”
“……和钱没关系,和现实的种种全都没关系。”
玛利亚听不太懂,也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只能闭上嘴。
俩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武自己都觉得很尴尬。
他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和鹰翼一来,把你正常的生活也被打乱了。”
玛利亚摇摇头。
这是个淡金sè头发,深蓝眼睛的漂亮女孩,但她身上的修女服装,又严格地限制了她奔放的本xìng。
“你把我们藏在这儿,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我是德国人,他们不敢把这里怎样。”玛利亚说完,深蓝sè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就仿佛说错了话。
“怎么了?”
“……我很想回德累斯顿。”她轻声说,“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太惨了,上周他们就在教堂里枪杀了一个老人。”
“他们?rì本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活的人死的人全都不认识。只几枪就打死了,然后迅速把尸体移走,连shè入墙壁的子弹都挖出来,再把墙壁重新填平,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死过一个人……却什么都看不出。一群人面无表情。”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这是个纷乱的时代,玛利亚,如今哪里都是这样,哪怕屈从了也一样会被杀戮,所以还不如不屈从。”
“……你也会杀人么?”
小武摇摇头:“没有杀过人,我……”
“什么?”
看出他表情的突然凝滞,玛利亚有点好奇。
“不,没什么。”小武摇摇头。
他杀过人。
潘佑和李平两个坚持强国抗宋的忠臣良将,最终被他这个南唐皇帝下旨,砍掉了头颅。
“嬷嬷……”
“嗯?”
“肉袒出降以保命,或者誓死抵抗,哪怕最终还是会亡国……这两样,哪样更值得?”
玛利亚望着他,小武这一段中文太复杂了,她一时领会不了其中含义。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小武轻声说,他转过脸,继续望着暮sè里的细雨,他的目光隐藏着坚定,“可到现在我明白了,后者才是正确的。”
“果然,我没有看错你。”
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武一回头,看见了鹰翼!
“进来一下好么?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他说完,拖着病躯,转身蹒跚着进了屋内。
小武跟着他走进屋里,看着他重新回到床上。只是几步路而已,鹰翼已经疼得脸sè煞白,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平和。
“想求你一件事。”他仰起脸,望着小武。
小武用手把门轻轻带上,走到他床前:“什么事情?”
“想求你帮我跑一趟,给某个人传一句话。”鹰翼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说,“我现在,走两步路都很吃力,而且也不能出门。”
“没问题。”小武点点头,“明天我从安防站出来就去,我还可以先绕弯去买点东西,那样rì本人不会怀疑。”
鹰翼点点头:“好的,只要你在下午五点之前,到那个地方就行。”
“什么地方?”
“宜兴茶楼。”鹰翼说,“我等会儿画张地图给你看,很好找的。”
“嗯,然后?”
“五点左右你去那儿,二楼,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个老头儿,你到了那儿,先不要做声,拿两个茶杯,放一个在你自己面前,然后把另一个放老头儿对面,他若问你,你便说,这是祭奠亡友的。”
小武一边听,一边往脑子里记。
“接下来,老头不会理你,但他会念两句诗,记住,不管念得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你也要回答:好诗,好诗。”
“明白了。”
“然后,你要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告诉他。”鹰翼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说,“那句话就是: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小武傻掉了!
看他那副呆呆的样子,鹰翼有点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说,小武才慌忙道:“念……念过,呃,这诗是……呃,那个谁……”
“确切地说,不是诗是词。”鹰翼用一种看笨蛋的眼光看他,“李煜,知道么?李后主。这是他的《浪淘沙》。”
“……听说过。”小武吞了口唾沫,“我念书不太多,句子一长就记不住。”
搞什么鬼!
“咦?可刚才你还说写过诗……”
“我……我那是胡说的。”小武尴尬地擦擦手,“我只是听人念过诗,自己没写过。”
“嗯,没关系。”鹰翼笑笑,“没关系的,念书太多反而不济事,李后主自己就是个废物蛋。”
那一刻,小武有一种冲动,他想立即拔腿走掉!
“好,那你念一遍给我听: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帘外雨潺潺,呃……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
“罗衾不耐五更寒。”鹰翼又解释道,“就是说,身上的衣服耐不住清晨的寒冷。”
“……我不喜欢这诗。”
“是词,不是诗。”鹰翼纠正道,“我也不喜欢,但你明天要把这句话告诉那个老头。好,再背一遍。”
“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很好。”鹰翼点点头,“坦白说,这句词,是要救好几十条xìng命的。”
小武愕然良久,才道:“我……我会只字不漏地传达的。”
“那就最好。”鹰翼笑了笑,“李煜的词是很好,只不过,不合我胃口。”
《附录》
1、“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诗句来自台湾诗人李双泽的《少年中国》,创作于1977年,因为倾向xìng明显,曾经被台湾当局禁过。顺便,请允许我向249严肃致敬~
2、军统与中统,都是国民党的特工机构,军统boss是戴笠,中统是陈立夫陈果夫创立的。二者一直有内部争斗,抗战期间,中统势力主要集中在南京chóng qìng和江西一带,军统则把持上海,不过在王天木事件之后,军统就慢慢丧失了在上海的势力地盘。
3、写作的确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禅修,让我看清自己这颗兵燹不断的心。感谢所有给回应的读者,尤其是激烈愤怒的读者,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必须双手合十,道声多谢。
PS:脏话和主义之争我会删除,毕竟这是小说区,不是天涯。还有,德累斯顿那个是我弄错了,谢谢提醒我的读者,已经删掉那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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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南唐来的“地下党”
第二天上午,小武再次出现在rì军的安防站。他此行的目的除了换药,就是陪着那个姓苍川的少校聊天。
苍川征一郎离开rì本国内似乎很有些年头了,而且缺乏可以交谈的对象。他和小武说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不值得一提的蠢蛋,和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一群四国和东北野山里来的土佬儿,连贱民都征召入内,敬语用得一塌糊涂,纯粹是堵枪眼的废物。”苍川嗤之以鼻,他自己是大阪富豪家庭出身,母亲则是名门闺秀,公卿华族嵯峨子爵的独女。
“唔,简单来说,公卿华族这种存在,就是连房事过后,一切都得女佣进来收辍的寄生虫。”
苍川竟然如此形容自己的母亲,这让小武大大的惊诧,然而很快他也明白了原因:一切正因为,自己是个外国人。
苍川离开家族,参军到国外打仗,身为家中幼子却极瞧不起懦弱的贵族母亲和身为关西巨富、只知赚钱的父亲。他希望自己能在军队里爬上去,创立独属于自己的辉煌人生而不是站在家族的肩膀上。
只是他选择了一个错误之极的方式:他在侵略别人的国家。
当然,这一点小武不会当面指出,因为无论苍川在表面上展现得多么友好,他始终是个持枪的敌人,小武明白,对方随时有权一枪崩了自己。
“我没有什么童年,就像良种赛马反而会比一般的马匹承受更多严酷训练。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了。”苍川笑了一下:“喏,就是那种将妈妈称为‘母上様’(母亲大人),每天恭敬地用法语问候家庭教师的家庭。”
小武默默无语,内心却不自觉的唏嘘了一声。
他的童年同样如此,宫廷礼节是与生俱来伴随成长的,正式场合,父亲要称“父皇”,母亲要称“母后”,每rì早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问安,走到哪里身边都是宫娥与太监,稍有越轨的地方就会遭到申斥,说“不似皇子”……
“也许我不该和你说这些,唔,不过人总得说说心里话才能舒服,对么?”
他只是能听rì语的一个树洞,他不可能将苍川的任何事情告诉别人,作为一个被占领国家的百姓,随时可以被抹杀生命的蝼蚁,小武恰恰是最好的倾吐对象。
被苍川拉着叽里咕噜讲了几个小时rì语,从安防站出来,小武看看对面银行的大钟,已经四点了。
今天他又弄到了一点磺胺,可惜止疼片不能再要了。
握着玛利亚昨晚给他的一点点钱,小武沿着街道慢慢溜达,这是虹口一带,离鹰翼告诉他的地点还有些远。
一边走,小武一边想着鹰翼昨晚叮嘱过他的那些话,还有那句“帘外雨潺潺……”
这是最让小武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当年写下的这十几个字,成了他人沟通秘密的工具,而且现在他充当的几乎是个地下党的身份了。当然,小武对此并不反感,但是自己的作品被别人加入了不可知的神秘含义,作为作者本身,会感到困惑也很自然。
而且,居然是这首在他“后主”生命即将结束时,于极端苦痛的状态下写成的词……
到如今,那种内心滴血、绝望如灰的心境,他依然没能忘记。
在“黄天源”糕点店买了两块粘粘的米糕,小武七拐八弯又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了那家“宜兴茶楼”。
走进店里,他能听见里面的电唱机在放评弹:“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咿咿呀呀的调子婉转流畅,与现代音响播放的流行歌曲比起来,另有一种风味。
喝茶的客人并不多,小武直接上了二楼。就在楼梯口拐角处,他看见了那个老人。
那是个六十上下,又矮又胖的老者,头上有礼帽,戴着一副老花镜,身上藏青的旧袍子很有些年头了,但还算整洁,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退了休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正拿着一本线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当目光落在书名上时,小武在心里长长哀叹了一声。
那是一本明万历吕远刊本的《南唐二主词》。
但是走到这儿,想再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小武只得硬着头皮,在老者身边坐下来。
那一瞬,他感觉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向自己!
但再一关注,老者的目光已经回到他的书上。
小武放下米糕,他拿过两个茶杯,在自己面前放了一个,然后把另一个放在了老者的对面。
他提过茶壶,将两只茶杯全都倒上了茶水。
“咦?这是为何?”老者指指对面的茶杯,“还有人来?”
“没有。”小武摇摇头,一笑,“祭奠亡友罢了。”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的诗词本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吟哦的调子,朗声念道:“小楼吹彻玉笙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小武差点没把茶喷出来!
“好诗,好诗!”嘴里虽说着好诗,小武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这位小兄弟,似乎也是熟读诗词的人,那你看来,后主词里最好的是哪一句?”
“莫如‘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最佳。”
说完这句词,小武神情紧张地盯着老者,然而对方却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鹰翼在何处?”他忽然,低声说。
“受了伤。”小武松了口气,“我给胡乱做了手术,取了子弹,现在动弹不得。”
老者一怔,慢慢微笑起来:“你救了他。”
“总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小武疲惫地笑了笑,“况且之前他救过我。”
“是么。那你是他的……”
小武正想开口,忽然身后人影一闪,一个人坐在了那张没人坐的椅子上!
小武吓得差点把手中茶杯跌在地上!
来人竟然是苍川!
四下里,寂静无声,小武身边的老者倒还镇定,虽然面前忽然多了个rì本人。
“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啊,陈君。”苍川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压抑住快跳出嗓子的心脏,小武吞了口唾沫:“……是够巧的。”
“不好意思,看你们谈得很开心,我也忍不住上前来了。”苍川看看面前那杯茶水,“怎么?你们在等人?”
小武想否定,但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君,可否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
小武看看老者,一时支吾:“呃,这位……他……”
老者镇定地摘下礼帽:“老朽龙雨生。”
“这位是苍川中佐。”小武赶紧说,“呃,这两天我一直在安防站治疗伤势。”
他给老者看不便的胳膊,小武唇青面白的脸sè,已经把他内心的恐惧展示无遗。
“你们在谈什么?”苍川毫不客气拿过老者手里的本子,翻了翻,“哦,李后主,我知道他。”
他的中文不算好,音有点古怪,但字都咬准了。
小武勉强笑了笑:“我和这位老先生在谈诗词,都是巧遇。”
苍川点点头,他冲老者扬了扬手里的书:“不介意将这本书送给我吧?龙先生?”
龙雨生摇摇头:“尽管拿去好了。”
苍川将书塞进怀里,他站起身,看看小武:“陈君,我正好有车,可以送你回教堂去。”
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含义,平淡的语气里隐含着压迫。
小武没有办法,只得站起身来,冲着龙雨生一抱拳:“先告辞了。”
“后会有期。”
跟着苍川下了楼,小武觉得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上了车,开了一阵,苍川忽然冷不防问小武:“你认识那人?”
小武摇摇头,用rì语说:“不认识,我是去听评弹的,今天有《珍珠塔》呢,我就喜欢听那个。”
“那你怎么和他说话?”苍川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
“呃,是路过,我上楼时,听他在那儿念诗念错了,你知道,这个……按说,李重光与其父李……李璟,都是词人。”小武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刚才那位龙先生,把他们父子俩的词给弄错了,你知道,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是李煜的,这……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作品,可是他在那儿胡乱念……”
人的眼睛能辨真假,看出小武说的完全是真话,苍川的表情渐渐释然:“就为了这个?”
“呃,是……是啊,我不喜欢人家念错诗句,走到半路听见了也会不管不顾去纠正,我就这习惯。”
“原来是个书呆子……”
“啊?”
“没什么。”苍川挥挥手,“你真的不认识那人?”
“他说他叫龙雨生,呃,这……”
“是不是挺意外?像他这沪兴商会的会长,上海滩的商贸巨头,居然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苍川冷笑,“此人极难对付,有人说他是军统,又有人说,其实他和往来密切。”
小武吓了一跳!
“……不该惹这个麻烦,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念错好了。”
苍川笑了笑,却不再答话。
车停在教堂门口,小武下车,直到目送那辆车绝尘而去,他才丧魂落魄走进教堂。
小武见到鹰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被苍川跟踪了!”
鹰翼的脸sè也变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该办的都办了,对方,那位龙先生正问你眼下如何,苍川就出现了。”小武擦擦额头的汗,“他还把龙先生那本《南唐二主词》给硬拿走了,恐怕怀疑那里面有什么机密。”
鹰翼摇摇头:“那本书里应该没什么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已经借你的口告诉龙雨生了,应该不要紧。”
小武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鹰翼,苍川说,龙雨生是军统。”
鹰翼笑了一下:“他那么认为就最好。”
“但苍川也说,龙雨生有可能和共/产/党来往密切……”
“……”
看出鹰翼神情的变化,小武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药片:“这是今天的磺胺,对不起,止疼片我没弄到。”
鹰翼摇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该说谢谢的是我。”
小武挨着床坐下来,讪讪道:“我总觉得今天……好像把事儿办砸了。”
“没有,话传到了就算成功。”
“我明天还得去见苍川,或许可以从他嘴里套点什么出来。”
“不,你不要那么做。”鹰翼摇头,“一旦察觉你有企图,rì本人不会善待你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伤愈之后还能去找你的组织,我却不知道去哪儿好,要我陪鬼子聊一辈子天么?还不如他一枪崩了我来个干脆。”
鹰翼看看他:“听起来很复杂?能说说你的过往么?”
“抱歉……不能。”
“哦,那算了。”鹰翼说,“我忘记你也是有秘密的人。”
小武笑起来,他站起身:“我去拿晚餐。”
“啊……小武,少拿一点,我们俩分多了玛利亚的食物,她会不够吃的。”
“知道,没关系,我今天吃米糕,”小武笑了笑,“黄天源的。”
那天晚上分食物的时候,玛利亚问小武,下周她离开中国,他打算怎么办。
小武咬着那块米糕,半天没说话。
“或者,我这里还有一些钱……”玛利亚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要都把钱给我。”小武摇摇头,“我会去找工作的。你走了,鹰翼伤愈也会离开,到时候我无牵无挂,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
他觉得这话题实在太痛苦,索xìng站起身:“我去把教堂打扫打扫。今天一天在外面都没干活。”
身为杂役,哪怕是个假的,也得正经干些活,小武觉得自己吃了玛利亚的面包,总不能什么事儿都不替人家干。所以清洗鹰翼换下来的带血纱布和衣服,打扫教堂,上街跑腿买食物和整理rì常用具……就全都是小武的活计。
他做不到无功受禄。
拿着扫把走进教堂,他从最后一排开始扫起,傍晚的教堂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黑大衣的坐在第一排,虔诚地垂着头,他的礼帽边缘压得低低的,让人无法看清脸孔。
小武并未关注对方,只是弯着腰,耐心扫着地上的尘土,间或把歪了的座椅扶好。
外面雨还在下,恰是雨季,这种湿漉漉的江南天气通常都要延续半个多月。教堂此时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了。除了前排坐着的那位和小武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不多时,小武打扫到了前面,他沿着那人所在的排头,一点点往里挪。
在经过对方身边时,他忽然,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低语:“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凡是属于不结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结了果子的,他就修理干净,使枝子结更多的果实……”
小武手里的扫帚陡然停住!他直起身,惊异地瞪着那人,绝不是因为这段福音书,而是因为那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摘下原本压得低低的礼帽,冲他淡淡一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小武,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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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救援者驾到
小武怔怔看着那人,忽然怒火不打一处来!他抡起扫帚:“搞你妈的鬼!把我一个人丢这儿居然还来问这种问题!”
对方笑嘻嘻招架住他的扫帚:“喂喂,天父面前,不可动粗。”
“天王老子面前我也不管!”小武喘着粗气,忽然,就笑起来,“***,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又骂人!天啊你变坏啦!”
“怎么?没有我你们都很寂寞吧方队长?”
方无应摇摇手里的帽子:“真要命,人说三rì不见当刮目相看,我刮得都快要成瞎子了,怎么?1943年的压力过大,终于让你jīng神变异了?”
“你***才jīng神变异!”小武又想抡扫把,但这时胳膊上的伤终于疼痛起来,他扔下扫把,用手捂住伤处。
“怎么了?”方无应察觉不对,赶紧问。
小武咧咧嘴:“……鬼子赏给我的。”
他说完,又忍不住嘶嘶抽了口冷气。
“伤得很严重?”方无应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子弹穿过去了,留了个窟窿。”小武勉强笑了笑,“算是没要我的命——你们怎么才来?”
“确切地说是只有我过来了。”方无应解释道,“人越多越难搞,而且我和苏虹也找出问题的根源了。”
“怎么回事?”
“无线电太多了。”方无应耸耸肩,“这就是原因。不管是收音机的无线电还是国共两党的谍报无线电,都对联络造成了严重的干扰。所以在古代就没这个问题。”
“至少这一趟不是完全无价值。”小武说,“而且这个阶段的屏障我也加固过了。”
“仪器呢?”
“我不敢随身携带,所以处理完,就藏在不远处的贫民窟里了。”
“没关系,天路历程即将结束,”方无应安慰道,“反正今晚就把你带回去。”
“啊?不行……”
“怎么了?”
小武怔了怔,才说:“现在没法走。”
接下来,他就将在这边遭遇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方无应听。
“鹰翼的伤还没好,动弹不得,我这么一走,苍川肯定起疑心,到时候自然会派人来搜查教堂,一旦鹰翼被发现,连玛利亚都脱不了干系。”
那样,一害就害了两个人。
方无应踌躇了片刻,点点头:“那咱们就在这边多耽搁一些时候,苏虹和雷钧辟开的特殊通道应该可以维持几rì。”
“过两天就差不多了。”小武说,“先来见见他们吧。”
他说完又停住,上下打量方无应。
“怎样?挺不错的吧?”方无应有点得意,伸手弹了弹黑大衣上不存在的尘土,“像个混迹上海滩的浊世佳公子?”
“不像佳公子,像个坏蛋。”
“……”
身后跟着一脸郁闷的方无应,小武倒是显得神采飞扬,两天以来的绝望和悲观一扫而空。
“……我哪里像坏蛋啦?这明明是四十年代沦陷区最时髦的打扮!”
“四十年代沦陷区最时髦的全是坏蛋。”
“喂!……”
小武带着方无应进教堂里面,将他介绍给玛利亚和鹰翼。方无应不止带了药物,还带来了一些食物。
“他们都疑心你在此地忍饥挨饿苦不堪言,所以塞了我一堆吃的。”方无应从携带的包里取出食物,虽然都是压缩食品,但都撕去了外包装。
“太好了,这下不用再分玛利亚的口粮了。”小武兴冲冲地拿起食物嗅了嗅,又递了一包给鹰翼,“今晚饿了就吃这个吧,营养足也管饱。”
玛利亚对于“brilliant的表哥”终于找到了此地感到非常高兴,鹰翼却始终是一副冷淡淡的样子,只简单和方无应打了个招呼。
“对了,我还带来了这个。”方无应掏出良民证递给小武,又低声说,“雷钧叫技术部赶工做的,你看看像不像?”
小武掏出从死人身上搜到的那张良民证,两相一比较,分毫不差,连钢戳都看不出区别。现代激光伪造证件的技术已足够让上世纪的人震惊了。
“很好,这太好了。”小武说,“不过我还是得用陈天兴的良民证。”
他将写着自己名字的良民证递给鹰翼:“给,你就用这一张。”
鹰翼接过小武那张良民证,反复看了看,没吭声,塞进胸口。
“这东西晦气,可如今没了它又不行。”方无应说完,又拍拍鹰翼,“小兄弟,伤口给我检查一下。”
鹰翼迟疑地看看小武,小武说:“让他看看。他带的药物比较齐全,这方面经验也比我充足。”
小武这么说了,鹰翼才躺下来,解开衣服。
玛利亚捧着方无应带来的食物,欣喜万分地去厨房煮东西,她很高兴今晚大家全都可以吃个饱了。
方无应仔细检查过了鹰翼的伤势,他直摇头:“……小武,你当时是在挖子弹还是在挖煤?”
小武很尴尬,他有点脸红:“我没给人做过手术呀,又不像你们学过专业的急救。”
“果然还是发炎了。”方无应总结道,“没吃消炎药?”
“……只弄到一点磺胺。”
“幸亏我来了,不然他这伤过两天得烂透。”方无应哼了一声,“到时候,就算给他弄来天皇签字的良民证他也走不了了。”
“……如果给我那种东西,我还不如当时肠穿肚烂。”鹰翼忽然打断方无应的话。
方无应愣了一下。
“他是不太熟练,但他救了我的命。”鹰翼有点不悦地继续说。
方无应笑起来,他眨眨眼:“小兄弟,干嘛那么激动?人太激动了容易出乱子。”
“嗯,您说得没错。”鹰翼故意说,“养尊处优的人才有权利不激动,正因为不肯激动的人太多,这个国家才会是这个样子。”
方无应怔了怔,笑笑却没说话。
后来出来,小武有点惴惴,他和方无应说,鹰翼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不是那种xìng情随和的人。
“唔,恐怕是看我这身打扮不太顺眼。”方无应无所谓地耸耸肩,“大概把我当成剥削人民的阶级蛀虫了。”
“哦,有可能。”小武也笑起来,“而且他也看不惯你这么快活。”
“快活?我很快活么?”
“至少情绪明显不够沉重。”小武想了想,“明白吧?你身上缺乏那种……怎么说?普遍存在的有关民族与国家的悲痛感。”
“……你难道看起来就很沉重?!”
小武抬抬胳膊:“我的胳膊重得抬不起来。”
“……呸。”
“算啦,21世纪的新新人类总会和半个世纪前的老家伙有代沟的。”
“胡说,什么21世纪的新新人类?我明明是四世纪的老家伙!”方无应非常不满,“我比他老多啦!”
“喂,你这是哪门子计算法?”
“好吧,就算纯生存时间我也比他长,再说我也是党员好不好!党员!今年刚评的优秀!”
“嘘!不要命了?在这儿还那么大声……可人家说不定三十年代就加入了党组织,人家是老革命了,你算什么?党龄还不到五年的小毛头……”
“好吧我比他晚了七十年,于是这就成了歧视新同志的理由?都说了对同志要温暖!对古代来的同志更得温暖增加百分之二十!”
小武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成长环境不同,所处时代不同,抗rì青年看方队长你不顺眼,也是可以理解的。”
方无应没出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
“呐,小武。你知道么?我特别讨厌‘苦大仇深’这四个字。”方无应说,“那种时时刻刻把自己化身为仇恨的符号,除了仇恨,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那种简单到极点的样态,我非常不喜欢。”
小武走到刚刚扔下的扫帚跟前,弯腰捡起扫帚:“嗯,我明白。因为那是你自己的过去。”
他说完,回到椅子跟前,继续刚才没扫完的部分。
方无应点点头:“我个人历史中所包含的仇恨,当然不能和如今全民族对rì本人的仇恨相提并论。但关键不在于此。我不愿将仇恨简单化、教条化,我吃过那样的亏,那样反而会给头脑灵活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鹰翼已经很不错了,真的。”小武一边扫地一边说,“至少他还没把我当汉jiān杀掉。”
“说来,明天你还得去安防站?”
“当然。就算前面有刺刀等着,我也得去。”小武放下扫帚回头看看方无应,“这次来,带了武器没?”
方无应点点头:“时期比较特殊,带上以防万一。”
小武没再做声,于是在某个原本不应有疑问的点上,俩人达成了默契的一致。
作者PS:
今天是光棍节~我仅代表我UU小说的这一大群光棍们,向各位光棍读者致以节rì的问候~~~
另外,感谢郁寒枫、周妖瞳是肉包子、hhywsz,感谢你们的打赏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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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当晚方无应出去了一趟,他要去找到小武之前藏在贫民窟的设备仪器。小武受了伤,行动反而没有他方便。
等方无应离开,小武收拾完了教堂,玛利亚也把晚餐做好了,方无应带去简单的干缩面,被水一煮闻起来格外香。
那是他们仨的晚餐,另外玛利亚又特意留了一碗给方无应。
“他跑哪儿去了?”鹰翼忍不住问,“呃,我是说你表哥。”
“他有些事情要忙,可能晚些回来。”
鹰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是本地人?好像是世家子弟。”
小武不禁暗笑,他摇摇头:“他就是喜欢打扮成那个样子,不过我表哥是个很靠得住的人,放心好了。”
“唔……”
“龙先生不也是一副庸庸碌碌的商人打扮么?所以外表是不可信的。”
鹰翼笑起来:“他的外表和内心是截然相反的。人家以为像他那样的老朽,必然是对时局满腹牢sāo,其实他从来不发牢sāo——哦,那种爱当街大骂‘国将不国’貌似爱国的老朽我倒是见多了,鬼子一来照样乖乖当了顺民。”
“和龙先生很熟?”
鹰翼点点头:“其实……他是我的老师。”
“原来如此。”
“很小的时候就跟从了他。老师是个不爱说废话的人,更不喜欢发牢sāo,或者搞些声势浩大作用却为零的举动,他总说,气力要花费在值得的地方,要做真正值得的事情,就不要在意表象如何。”
“你的老师……喜欢诗词?”
鹰翼笑了一下:“尤其喜欢李后主的词。”
“……”
“每次我说亡国之音不可取时,他就说,孩子,你懂什么。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他说在这一点上,后世诗人没几个比李后主更明白透彻的了。”
谈起龙雨生,鹰翼的话明显多起来。
小武默然了良久,摇摇头:“李后主也不见得真就明白了生死这回事,只不过……只不过他比旁人被迫往前去了一步而已。”
“或许吧。”鹰翼叹了口气,慢慢躺下,“老师自己是有大悲哀的人,悲观的人却又前进得比谁都奋勇,这种反差常常使我诧异。”
俩人许久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武看鹰翼脸sè发白,他明白那是疼痛上来了,刚才方无应的检查折腾到了伤口。
“真糟糕,今天没弄到止疼药。”他起身又翻了翻方无应留下的医药包,但是里面没有麻醉功能的药物。
“没关系,忍忍就过去了。”
虽然鹰翼这么说,但细密的汗珠仍然渗出他惨白的额头。
小武有些不忍,他坐回到床头,想了想:“要是有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或者……”
“喂,你会不会唱歌?”
小武错愕:“唱歌?呃,这个……倒是会一点儿……”
他jīng于书画,谙于音律,工于诗文,词尤为五代之冠,本来唱歌对小武不是什么难事,但面对一个四十年代爱国青年,小武一时想不出该唱什么才好。
“那就随便唱一个吧,只要唱就好。”
“可我不会时下流行的那些……”
鹰翼苦笑:“极好,我也不乐意听《夜上海》,反正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只是拜托别唱‘小楼昨夜又东风’,那种歌我听了更疼。”
小武笑起来:“不会,我也不喜欢那种歌。对了有个好听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然后他想了想,就低声唱起汪峰的《我爱你中国》。
每当我感到疼痛就想让你抱紧我
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触摸我的灵魂
每当我迷惑的时候你都给我一种温暖
就像某个人的手臂紧紧搂着我的肩膀
……
小武的嗓音极佳,歌曲的旋律又很耐听,在他唱的时候,鹰翼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等他唱完,鹰翼忽然要求他再唱一遍。
“……真好听。”鹰翼的样子像梦呓,“这是谁唱的?”
小武笑笑:“我也不知道,就是偶尔有次经过鲍家街43号……”
“鲍家街43号?没听说呀。”
“唔,反正就在那儿,听见人唱这首歌。”小武说,“有人说听着别扭,说唱歌的人不该唱这种歌,可我觉得好听,就背下来了。”
“再唱一遍吧。”
于是在方无应回来之前,小武又给鹰翼唱了一遍那首歌,他不知道提前将21世纪的歌曲唱给上个世纪的人听,究竟会引出何种后果,但至少此刻,他更愿意拿这首摇滚爱国风,来抚慰这个热血青年的心。
方无应回来得很迟,但仪器设备却完好无损地找到了,小武将它埋在一口枯井里,然后上面盖了许多烂树枝和砖块。既然任务完成,方无应就先把仪器送了回去。
“瞧你藏那鬼地方,真是鬼都找不出来。”方无应抱怨道,“挖了我一手黑泥。差点挖错了。”
“怎会?很好找的呀?”小武诧异道,“附近就那一口枯井,我不是告诉你旁边有一户人家……”
方无应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他摇摇头:“……烧掉了。”
“烧掉了?”小武瞪着他,“什么烧掉了?那一片还有好几家住户呢!”
“全烧掉了,一片焦土。”方无应低头擦着手指,“我是在焦土和瓦砾中找到那口井的,你给的所有提示全都被烧干净了,连墙面都倒塌了。”
“那……那些人呢?我当时还看见一个乞丐……”
“没有人,那儿已经没法住人了。”方无应说,“开始我以为找错了,后来人家告诉我,为了防范瘟疫蔓延,鬼子昨天用了燃烧弹,把那一片全都烧掉了。”
“烧掉?!那儿还住着人呢!”
“鬼子会把中国人当人么?”
“……”
那个夜晚,小武再也无法入眠,他始终记得当他埋好仪器,踉踉跄跄从肮脏的泥里起身,对面的乞丐竟给他端来一小碗难以下咽的杂粮……
“穷人帮穷人,吃吧。”那个乞丐当时说。
可现在那乞丐去了哪里?或者,他是否还活着?
……
第二天,他带着乌黑的眼圈去了安防站。
今天苍川似乎格外兴奋,他不再拉着小武讲rì本,却开始让小武给他讲诗词格律。
“我对古中国的这些东西非常感兴趣!”苍川说,“平安时期的女作家经常会引用唐朝的古诗,我喜欢这些优美的词句。既然你昨天能和人讨论诗词,那想必对此颇有学问。”
他将那本《南唐二主词》推到小武面前。
“这个,给我讲讲。”他说,“我知道,李煜是中国最伟大的词人。”
小武把脸埋在手心,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陈君?”
很久,小武才抬起头来:“……没什么。我的学问也很粗浅,这些,恐怕讲不太通。”
“怎么会。你们中国人,这些不都是必学的课程么?”苍川索xìng正襟危坐,“从今天开始,我将把陈君你当做老师,所以,请您务必耐心教导我。拜托了!”
小武再没法反驳,他拿过那本《南唐二主词》,能感觉上面散发出的淡淡药水味道。
想必为了检查这本书,rì本人用过各种办法,今天要他来讲这些,也是为了证明小武昨天说的不是虚言。
“好吧……”小武极其勉强地对苍川说,“我只能讲讲最基本的,如果想深入学习,苍川先生,您还是得去找真正的学者。”
“没关系!你讲得就很好了!”
“正如封面所提,想必您也知道,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个皇帝。”小武用颤抖的手指慢慢翻开书,“这是一个……懦弱的,不愿挺身面对亡国现实的人,所以我们从他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出这种特征。”
给苍川讲授诗词的“课程”,整整延续了两个钟头。
从安防站走出来的那一刻,小武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和痛苦,他从没有在他人面前,这样剖析过自己的作品,并且是和一个鬼子……
他从未这样正视过自己的过去,面对那些曾一度想完全忘记的屈辱。
亡国之辱,社稷之痛,沈腰潘鬓销磨。
而如今,他又不得不再次面对这种伤痛,并且是以另外一种“亡国奴”的身份。
慢慢走在街上,身边流星般窜过的报童高声叫嚷,打断了小武的沉思:“……号外!号外!沪兴商会会长龙雨生被暗杀!”
小武的耳畔,轰的一声响!
他不由分说抓住报童,从对方手里夺了一份报纸,那白底黑字硕大的标题,一如报童所念:沪兴商会会长龙雨生,今晨被发现在寓所中枪身亡!
《附录》
“鲍家街43号”,是汪峰单飞前所在的乐队名称,这个地址其实是zhōng yāng音乐学院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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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报纸被小武带回家,交给了鹰翼。
那一瞬鹰翼的表情,几乎无法形容!他握着报纸的手都在发抖!
方无应见状,扯了扯小武的袖子,俩人悄悄退出房间。
“明天我去调查一下龙雨生的死因。”方无应低声说,“龙雨生一死,这边的安全也难保。”
“到底是哪方面动的手?我真想不出来。”小武的嗓音有些沙哑。
“若苍川所言是真的,那么哪方面都有可能。”方无应说,“军统,中统,rì本人,全都逃不过。”
那时候,俩人并肩坐在教堂外的台阶上,玛利亚在房间里陪着鹰翼。
“知道么?今天苍川叫我给他讲课。”小武忽然说。
“什么课?”
“李后主词。”
方无应以愕然的眼光看着他!
“他叫我给他讲李后主,讲每一首词的意思。”
“用rì语?”
“嗯。还有,写作背景,用典,词牌规则。”
“……很难受,是吧?”
长久的沉默。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我觉得自己不该活。”小武忽然,轻声说,“破城之rì,就该缢死在庙堂前。苟活就苟活罢,还写什么词呢?留待后世成了铮铮铁证,叫天下人都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亡国之音……”
方无应默然了一会儿,摇摇头:“你这话,说给一万个读书人,一万个人都不会同意你。”
“可如今鬼子在念我的词!他们白天杀人,晚上就念我的‘小楼昨夜又东风’,然后踩着被害者的骨头说,这就是亡国奴留下的悲歌!”
“你的词没有错,小武,你不该这么说。”方无应厉声打断他,“至少你救了鹰翼,给龙雨生传的口信也救了很多条xìng命,龙雨生的死和你没关系!”
小武抱住膝盖,颤抖着把脸贴在腿上。黯淡的天sè里,他蜷缩着身体,看起来渺小得像个蜗牛。
方无应没听见声音,但他知道他在哭。
他站起身,按了按小武的肩膀,转身进了教堂。
次rì,鹰翼失踪了。
他是趁小武和方无应全都不在家的当口离开的,鹰翼没有带走别的,跟着消失的只有那柄掌心雷。yīn郁天气的黄昏,小武在教堂周围找了一大圈,最终失望而归。
“他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呢?伤都还没好……”
“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注意一点的话应该死不了。”方无应安慰道,“况且他还有枪在手上。”
他们在讨论这些的时候,玛利亚始终在一旁惴惴不安望着他们。
“我……我今天早上,发现门口有些奇怪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们。
“奇怪的人?”方无应立即jǐng惕起来,“什么样的人?”
玛利亚摇摇头:“不知道,有的装扮成报童,有的则像车夫……反复在教堂门口晃,而且不断往里看,神sè都不太对头……”
“糟糕,看来这里是被盯上了。”方无应说。
小武沉默不语,良久,他才说:“该走了。”
方无应点点头。
“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不去管方无应惊诧的表情,小武转头对玛利亚说:“嬷嬷,你是后天的船票,对么?”
玛利亚点点头。
“那么现在听好,玛利亚嬷嬷,不要回德国。”小武一字一顿地说,“去美国吧。”
玛利亚吃惊万分地看着他:“去美国?!”
“对,不要回德国,千万不要回德累斯顿,明白么?那儿非常危险,即将成为一座地狱。”小武顿了顿,“美国……有亲人么?”
“呃,婶婶和叔叔已经迁去了达拉斯。”
“那很好,再好不过。”小武严肃地看着她,“去美国,找叔叔婶婶。不要再回德国了……”
“可是我父母的房子还……”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玛利亚,钱财往后还可以得到,生命丧失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相信我。”
玛利亚垂下头,终于,她开口道:“好。我会想办法转去美国。”
交代完这些,望着玛利亚离开,小武转头对方无应说:“现在来说今天的所得。”
“我去了龙家老宅,里面已经封锁了,不过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又使了点钱给留守的巡捕房的人,现在得到的各方面消息是,最大的嫌疑是rì本人。”
“和我今天感觉到的一样。”小武点点头,“今天,苍川晚到了半个小时。”
“是么?怎么?”
“他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手套上有血迹。”小武的声音有点发抖,但样子还算镇定,“他发现我注意到,就解释说,遇到了一些难办的犯人。”
“他在刑讯?”
“恐怕是。”小武点点头,“他说,昨天刚刚逮捕到的……已经死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和龙雨生有关?”
“他没说,但是当我提到龙雨生的死讯时,苍川显得很愉快。”小武说,“他说,长久的麻烦总算解决了。”
“……至少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方无应说,“除此之外我还听说,几个与沪兴商会有密切来往的商人被查抄,人也不知去向。”
小武垂下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眼睛:“方队长,明天晚上,苍川邀请我去他的住宅。”
“啊?!”
“他说,有一样宝贝想让我过目。”小武说,“到时候他会派车过来接我。”
方无应望着他,眼光闪烁,却没吭声。
小武伸出手:“队长,给我刀。”
“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
“是我自己的事。”小武咬着牙,“是我要报私仇,方队长,你不必参与这件事,回去受处罚也只用处罚我一人。”
“傻瓜。”方无应翻了个白眼,“如今这个年代,没有什么私仇。”
“方队长?!”
“我和你同去。”他说,“别拿鲜卑人不当中国人。”
次rì傍晚六点左右,告别了玛利亚,小武和方无应一同来到教堂门口。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一辆车远远驶来,最后停在了教堂门口。
苍川征一郎从车里走下来,当他看见方无应时,表情微微有点诧异。
“我的兄长。”小武介绍道,“因为我总在家里说起您,他也希望能和苍川中佐见上一面,所以央求我把他带来了。”
苍川笑起来,是那种充满了优越感的,不动声sè的笑。
“当然没问题。”他说,“老师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
恰到好处的,方无应点头哈腰递上良民证,苍川扫了一眼,就示意司机打开车门,让小武他们上车。
在车里,苍川对小武说:“昨天,我得了一样宝贝。”
小武勉强笑了笑:“是什么?”
“这个嘛,就得到了地方才能给老师你看。”苍川的表情万分得意,“是传承了一千年的宝贝。”
小武和方无应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几rì的倾心交谈,苍川看起来已经对小武放下了应有的戒心,方无应想,母语这玩意儿,还真是神奇。
车开了很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小院跟前。
下车,跟着苍川走进院内,几个rì本兵向他立正。看来这是苍川在上海的私宅,他能把小武他们带到此地,足见他对小武的信任。
跟着苍川走进屋内,一个穿月白sè和服的女子奉上茶水,又垂着头退了出去。
“请二位稍等,我去取宝贝来。”
苍川走进内室,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大大的漆盒走了出来,然后,将漆盒放在了小武的面前。
“这件宝贝,想必老师您都没有见过。”苍川极神秘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把漆盒打开。
里面,竟然是一块绣着牡丹的织锦!
苍川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拿出那块织锦,将它放在灯光下,一时间,小武觉得眼前一花,那织锦竟然反shè出耀眼的金光!
“这是唐代的织锦。”苍川轻声说,“用捻金线的高超技术织成,我检查过,混入丝线中的,是纯金拉抻压制而成的金线。”
小武和方无应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块织锦上!
“这织锦,我一直想得到,梦寐以求许久,直到昨天才从某人那里到手。”
“某人?”
苍川很是得意地笑了笑:“此物,是龙雨生的珍藏。”
他说完,把织锦铺开,“妹妹明年婚嫁,若到时穿这样一套和服出场,必定让那些大臣和华族惊讶万分!”
“打算……用这织锦做和服?”
“是啊!多么合适!”
小武的神sè复杂,方无应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啊,这里怎么弄脏了?”方无应眼尖,一下看见织锦的边缘,有极小如米粒的污渍。
“这个,可惜了。”苍川摇摇头,“似乎是很多年前弄上的,已经清洗不下来了,到时候只有裁去。虽然万分可惜。”
“缂丝技术在唐朝之前就已经有了。但这种捻金线技术,是到唐时才成熟的。”小武用rì语说,“苍川先生,你能肯定这是唐代的织品?”
“万分肯定!”苍川说,“我请古董专家鉴定过,成品年代大约在玄宗时期。千年前的东西,居然保存完好,质地仍然柔软有光泽,并且图案清晰,这真是太难得了!”
“那真要恭喜苍川先生了。”方无应笑眯眯地说,“这可是稀世珍宝。”
“是啊。”苍川笑起来,他起身,“我去取点酒来,今天难得这么高兴,大家喝一杯吧!”
他边说着,边走向酒柜:“我这儿酒倒是不少,两位喝点什么呢?”
这个时候,方无应看到,小武悄然站起身,他的手轻轻拂过腰际,当他继续往苍川那儿走去的时候,他腰际那柄细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突起消失了。
苍川听到地板咯吱咯吱地响,却没有回头,只随口问道:“来点清酒吧。”
“嗯,什么都成啊。”方无应说。他知道苍川不会回头,因为在苍川的常识里,没人会在这种严密守卫、逃无可逃的地方行凶,除了院内十二名士兵,外围还有安防站的人员把守,况且,他自己又是那样一个自大惯了的征服者。
但是今天的状况显然超过了他的常识,苍川看到墙壁上出现了一只手臂晃动的影子,手里攥着一把细长的说不出名字的刀,它上下轻晃了一下,这动作不慌不忙,使苍川甚至有时间辨认出这个上肢和这把刀,那是小武拿着刀的右手。可接下来,小武的动作就迅疾如电了,这让苍川没有时间动一下手脚,刀子飞快地在他的脖颈上划了一下,它没有遇到丝毫抵抗,苍川征一郎这位身经百战的中佐,只是在刀子过去的时候,顺着它轻轻侧了一下身体,嘴里诧异地嘟囔了一句:“怎么……”四肢动也没动,就慢慢靠着酒柜歪倒在地,断了气。
鲜血在激喷之后,慢慢停了下来。
两个人,静静望着倒在地上的尸体,尸体的喉部,正汩汩流淌着血。
“他没有想到要抵抗。”方无应踢了踢苍川的尸体。他弯腰,飞快把那唐代织锦抓起来,塞进怀里。
“谁叫他够贵族、够自大呢,我们该庆幸这一点。”小武说完,走到桌前,弯腰拾起那本《南唐后主词》,又走回到尸体前。
“最后一道御旨:凡倭寇有擅念寡人词者,杀无赦。”
对着尸体冷冷说完,小武将那本书塞进怀里:“走吧。”
……在失去踪迹超过72个小时之后,小武和方无应终于平安归来。
但是当玻璃门打开以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小武的身上,溅着斑斑血迹,方无应的袖子上也有血。
在死寂了长达五秒钟之后,苏虹虚弱地扶着旁边的消防栓,慢慢坐了下来:“……你们俩,究竟谁受了伤?”
“没有谁受伤。”方无应笑了笑,先走到水池边洗干净了手。
小武脱下衣服,他也去水池边洗了手。
方无应走进办公室:“喂,都过来一下!”
所有人醒过来,慌忙簇拥着冲进办公室。
只见方无应抓过毛巾擦干净手,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从鬼子手里夺回来的。”他轻声说,然后扫视了一圈众人,“各位,这就是珍贵的唐代‘遍地金’五彩牡丹织锦。”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
“夺回来?”雷钧看看他,“你是说……”
“杀了一个鬼子。”
小武在他身后说。
雷钧惊愕地回头看他:“什么?!”
“鬼子。”小武淡淡地说,“一个中佐。”
一时没有人出声。
苏虹挣扎着慢慢走到桌前,她弯下腰,用手捧起那幅牡丹织锦。
她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
“奇怪,这……这东西我见过。”她怔怔盯着那织锦,轻声说,“我……我肯定见过这幅织锦……”
“在哪儿见过?”卫彬问,“博物馆么?”
“不是,我……我就这么捧着它看过。”苏虹抬起头,有点口吃,“我……我好像曾看了它很久……”
察觉到大家表情里的古怪,苏虹醒悟过来,她干笑了一声,放下织锦:“抱歉,或许是看过图片。”
小武转头看看凌涓:“局长,我杀了人。”
凌涓摇摇头:“先不提这个,小武,方队长,你们先去收拾一下,等会儿大家集体开个会。”
她说完,转身往会议室走去。
方无应拍拍小武的肩膀,他的表情十分释然。
《附录》
捻金线(圆金线)技术,很可能是从西域传入中原,其成熟于唐玄宗时期。当然,如今这种高级织物依然可以纺织,但因成品太昂贵,国内少有问津,最主要的客商是rì本人。
他们拿它做和服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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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祖宗也有不同之处
整整过了一个礼拜。
并没有任何处罚下达,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小武的情绪仍然不太好,所以五十年代的那次补漏行动,雷钧没有再让他去,而是由方无应独自前往完成的。
小武误闯1943年的这段经历,再没有在办公室里被人提起过,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想法,大家都尽量对此事闭口不谈。那块织锦被送去做了专业鉴定,的确是唐代的织物,另外,方无应在织锦边缘发现的污点,经过取样证实是人的血迹。方无应吓了一跳,他保证说绝不是他和小武干的。
“那不是rì本人的血,发难之前我就看见了……”
“肯定不是rì本人的,已经有很多年了,并不是新鲜血迹。”雷钧说,“可能是在保存的过程中沾染到的。”
“唉,后世儿孙不孝,文物都得靠祖宗出手来抢救。”
雷钧忍不住笑:“你又跑这儿冒充哪门子的祖宗?人家小卫可还没吭声呢。”
“其实祖宗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方无应说罢,露出一丝苦笑。
雷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扫了一眼隔壁仪器室,小武在那边检查设备。
“怎么?他还没缓过劲来?”他压低声音问。
“怕是不会那么快。”方无应说,“你想想,他可从来没杀过人,至少没亲手杀过。”
“嗯,都说后主‘xìng宽恕,威令不素著’,好生戒杀。这次的事情对他打击不小。”雷钧说完,又看看方无应,“你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受刺激。”
“……祖宗也分很多种。”方无应yīn阳怪气地说,“不好意思,我就是杀人如麻的那一种。”
雷钧知道自己触了他的霉头,于是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过这次意外造成了另一个不太被人注意的结果,小武和方无应的关系比以前更近了。
本来在卫彬到来之前,全局只有他们两个古人,这种限制就容易把他们往一处推,这次,俩人冒着违规受罚的危险,一同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关系会陡然拉近也很自然。
方无应知道小武心里的疙瘩一时难以解开,所以回来之后,也经常拉着他去吃饭喝酒,希望借此开解开解,他很明白小武是本xìng受到了强烈冲击,因为杀戮这件事原本是与他的常态相违背的。
杀戮,本来就是和人xìng相违背的一种行为,只不过方无应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早就有了厚厚的壳,而小武却从未长出过这种抵御的外壳,所以这次才会倍受打击。
“许三多杀人之后,需要出去溜达一圈才能再回老A。难道你也要出去溜达一圈?”方无应有一次,这么和小武开玩笑。
小武被他这么一说,也乐了。
“我可没那闲工夫。”他摇摇头,“其实理智上早就没问题了,只是那种感觉还残留着,让我不舒服。”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才道:“以后你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所以,这么看的话会好过一点。”
“你的意思是,把它当做人生必经的某个关隘?”
“只有这么想才能彻底放开吧?”方无应说,“其实可以试试写东西。诗,词,剧本或者小说。就算没人看也没关系,反正名声这玩意儿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写作本身就能舒缓情绪。”
小武笑了笑:“或许吧,我可以再尝试拿起笔。”
“这方面你肯定比我更明白。”方无应说,“所谓写作在人生中的必要xìng——嗯,你看杜拉斯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以创作来改写早年伤痕什么的……”
“啊,你真的可以去搞文学批评,再读个硕士怎么样?”
“得了吧!我一个武人,读那么多书干吗?再说去年单位进修的机会不是给了你么?干吗不去?”方无应说着笑起来,“怎么?词帝瞧不起复旦的文凭?”
“哪里,在职的都是水昆,我要那玩意儿有一毛钱的用?又不指望往上爬。”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小武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担心鹰翼,还有玛利亚,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美国。”
“那都是咱们无法控制的事情。”方无应说,“而且更现实一点来说,你所担心的,都已经发生——甚至结束了。他俩如果还活着,该有八、九十岁了。”
“情感上,我却觉得他们还是二十出头,年轻得很,生命才刚刚开始。”
那天俩人喝了点酒,他们从饭馆出来,已经很晚了。街上没什么人,凉风一吹,被酒jīng灼热的身体反而舒服了很多。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鞋底和地面接触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好像梦里传来的古老童谣。
繁星满天的深蓝穹庐低低罩在他们的头顶,chūn季的夜晚,星星异样明亮,每一颗都散发出钻石般冰凉凉的光芒,淡淡的月芽像被chūn风刮上高空的风筝,怯生生贴在东边天际。这让小武再次想起几十年前的那片天空……
“小心!……”
嘎的一下刺耳响声,一辆车擦着小武停了下来。
感觉方无应使劲抓着自己的胳膊,小武抬头一看,对面是红灯。
“呃,我看天看忘了……”
“I服了you!”方无应嘟囔着。
车窗打开,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我说怎么过马路还愣神哪?!”
小武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司机有些不悦,还想说什么,车内后座的人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发火。
车玻璃是黑sè的,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
方无应的目光落在白sè车牌上,路灯下他能看见,那是一辆军车。同时,司机的目光也落在了方无应的中校肩章上。
“走路小心点。”司机淡淡对小武说完,发动了车。
望着那辆车驰远,小武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次rì中午,趁着大家都去了食堂的空档,凌涓把小武和方无应叫进了办公室。
“上午来了人。”凌涓看看他俩,她的神情有点不太自然,“有人今晚要见你们俩。”
小武和方无应对视了一眼。
“具体是谁要见你们,以及为什么要见,我全都不知道。”凌涓说,“只是我个人怀疑,可能和这次去43年的事情有关……”
小武感到一阵紧张。方无应却忍不住问:“局长,是哪方面来的命令?”
“据说是总参,可是到我这儿,只给出了上一层的来路。”凌涓说着,看看方无应,“他们也只提了小武,看来你那方面早就被掌握了情况。”
凌涓说着,给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今晚七点,去这里等着。”
小武接过信封,揣在了怀里。
“也许只是让你们再去述职一次。”凌涓安慰道,“毕竟这次的事比较重大。”
出了局长办公室,站在走廊上,小武和方无应一时都没说话。
“到底会怎么样?”他迷惘地看看那个地址,又看看方无应。
方无应耸耸肩。
“……难道说,会处罚我们?”
“怎么处罚?”
“送我们回去?”小武忽然打了个寒战,“把我送回五代,把你送回十六国?天哪!”
“胡扯!”方无应气呼呼打断他,“不可能!”
“可是……”
“别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现在我们还不清楚上面的态度呢!”
“这不是出来态度了嘛……”
“哪里出来了?你这个人怎么尽喜欢乱想!而且总是奔着最糟糕的结果去!”
“天xìng如此……换句话说,祖宗也是分很多种的。”
方无应笑起来,他知道小武听见了昨天他和雷钧的对话。
“好好,算我错了,祖宗大人咱去吃饭行不行?”
“乱排辈分,说到底你才是我的祖宗呢。”小武嘟囔着,“李唐一族本来就混了鲜卑人的血,虽然我们这家是冒名顶替的……”
“行行,现在本祖宗正式允许你认祖归宗——进祠堂之前,咱能不能先去食堂?”
“认祖归宗也没用了。咱俩现在,更像拴在一根藤上的蚂蚱。”小武叹了口气。
“不要太担心,蚂蚱弟弟,”方无应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今晚要挨断头刀,也得先把饭吃饱。你的问题呢,就在于你太悲观了。”
“如果我能学习到你的乐观,蚂蚱哥哥,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小武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弯腰从屉子里拿出饭盒。
苏虹正端着饭走进来,她莫名其妙看看那俩人:“什么蚂蚱?油炸蚂蚱么?嗨!那个好吃!”
“啊啊啊油炸?!太过分了!心狠手辣的女人!”
方无应瞪了她一眼,拽了小武就往食堂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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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当晚六点四十,方无应开着他那辆挂着军车牌照的大三菱,带着小武到了指定地点。
那是一家不太热闹的会所。他们一直上了七楼,穿过布满植物的走廊,来到703号房间。
方无应看了一眼小武,伸手敲了敲门。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个穿黑西装,约莫五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方队长?”他看看方无应。
“是我。”方无应答道。
“这位大概就是小武了。请进来吧。”他笑盈盈道,语气温和。
从此人的年龄上来说,这种称呼并无大碍,只是如此陌生的一张脸,又用这么亲切的称呼,未免会给人“交浅言深”的感觉。
俩人进了房间,方无应四处看看,房间里并没有别人。
小武嗫嚅道:“请问……”
“哦,对了,恕我未先说清。”男人笑了笑,“今天要见您两位的并不是我,而是家父。两位请先在此等一会儿。”
他说完,做了个礼貌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在摆着大型观赏植物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方无应有点摸不着头脑:“没听说这家会所和总参有什么联系啊?”
“老板背后有人?”
“我就说,找咱俩谈事儿,干嘛不直接去办公室?”方无应又问,“就算该上审查会,那也不该来这种地方……”
俩人正糊涂着,这时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人。
只见那人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一望而知是个岁数很大的老者。虽然看起来有八、九十岁了,可身躯依然直挺,行动也没有丝毫的不便。
老者穿着一身军装,当方无应的目光落在老者的肩头上时,他不禁吸了口气!
那是金灿灿的将星。
他条件反shè的蹦起来,立正敬礼:“首长好!”
小武不是军人,更不知该如何问候对方,但他看到方无应此种反应,也察觉到事态似乎很严重。
老者给方无应回了个军礼,然后做了个手势:“两位陛下不用拘礼,请随便坐吧。”
这种称呼,明摆着人家捏了他们俩的把柄在手里,方无应的脸sè有点发白,小武慌得更不知手脚往哪儿放了!
老者看出小武的慌张,他呵呵笑道:“小武,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啊?……”小武磕磕巴巴地开口,“呃,这个,我……我没见过您……”
“说谎。”老者打断他,“明明上个礼拜才见过面,你还像挖煤一样给我做过手术。”
小武的脑子,轰的一声响!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老者,半晌,才轻声说:“……鹰翼?”
老者笑起来:“是我。”
竟然是鹰翼!
方无应和小武全都傻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今天要见他们的人竟然是那个鹰翼!
老者不去管他们磕掉下巴的惊异表情,他兀自扶着沙发慢慢坐下来:“抱歉,再怎么不服老,人真的是老了,腿也坏了,支撑不了多久……”
小武好像做梦一样,慢慢走到老者面前,用极为不礼貌的眼睛瞪着他:“……你真的是鹰翼?!你还活着?!”
老者疲倦而安详地笑了笑:“是我呀,一周不见,我就变成八、九十岁的模样,把你吓着了吧?”
小武这才发觉自己的不当举止,他赶紧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不用抱歉。”鹰翼摆摆手,“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被吓着的。”
那的确是鹰翼,尽管满脸皱纹,尽管连眉毛都雪白了,尽管穿上了将军的军服,但那张苍老的脸上,仍然顽强不屈地浮现着旧有特征,于是在端详了许久之后,记忆中鹰翼那张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孔,终于在方无应和小武的心里,与这张耄耋之年的脸孔重合在了一起。
他老了,老太多了,皮肤松弛,两腮下陷,血气已经耗尽,那双原本清亮有神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了,唯有那股气势,未改当年。
“我一直在找你们……”
这是寒暄过后,鹰翼说的第一句话。
方无应和小武对视了一眼。
“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到。”鹰翼苦笑,“找了你们很多年,刚解放就开始留心线索,文革过后,又担心你们早就去了海外……但是各方面都没有一点信息。”
方无应也跟着苦笑:“首长,我可是入伍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呐。”
“别叫我首长了。”鹰翼摇摇头,“昨天还叫小兄弟,今天就变成首长,你不觉得别扭么?”
“……”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慕容陛下。”
“不……”方无应顿了一下,“我如今已经不是慕容冲了。”
鹰翼了然地点点头:“好吧,中校。你也的确不是什么新兵蛋子,只不过当年让你入伍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方无应的表情无比愕然!
“还记得梁所长么?”鹰翼冲着他笑了笑:“十多年前,他拿着你的资料,越过各种关卡和人情障碍,专程找到我对我说,如果不让你入伍,就太可惜了。”
“是……是你批准我入伍的?!”
“不光。”鹰翼摇摇头,“事实上……我必须坦白,整个完全新人培养计划,最初就是在我与梁所长的手中诞生的。”
方无应看看小武,他俩几近骇然!
“梁所长那边负责技术开发,应该说这个构思是他提出的,但这一切,都是在总参的控制和监督之下进行的,我便是总参这边最初的主要负责人。”他停了停,“但当时梁所长给我看的那一叠资料,你的照片完全不像如今,唔,对了,那张照片是你刚刚离开十六国时拍的,十几年了。那时你的样貌,气质太过yīn柔,和现在很不同,而且连长发都还没剪去。”
方无应迟疑了片刻,才道:“这十几年,我的样子改了不少。”
“也怪我自己没有仔细看,另外我当时还真不知道你叫什么。”鹰翼笑了笑,“小武只说你是他表哥,别的,连姓氏都没告诉我。”
方无应笑起来,他转头看看犹自有点不安的小武:“我们还是希望信息暴露得越少越好。”
鹰翼点点头:“所以,我拿着那张写有‘武海cháo’三字的良民证,愣是找不到这个人。全中国,叫这个名字的人何止千万?但直到五年前,所有的武海cháo全都不对。”
小武表情终于有点放松,他挠挠头:“呃,我……我五年前才刚刚改的名字。”
鹰翼叹了口气:“天命。那时我早已退下来了,具体事务也不再经手,是以,陛下你改名一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小武把头略略低了低。
“反而我最熟悉的是方无应,因为梁所长坚持让你入伍,甚至在你还未完全适应现代社会时,他就有这个打算了。”鹰翼说,“为了达到目的,梁所长才力排众议,坚持让你离开研究所独自出去生活。本来他的提议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只有我给他打包票,说,如果真出了事就由我这把老骨头来负责,大不了这将军我也不当了。我当时,就是想打破规则、冒冒险。”
方无应的表情十分奇妙:“……真没想到,我始终感激做出决定的这个人,梁所长也只说因为上面有人力挺他,才有了这样的结果,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鹰翼你。”
鹰翼笑起来:“不需感谢我,完全不用。好像有某种直觉,它告诉我: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不可,我不想被规则给束缚,错失掉这样一个优秀人才。这也包括当初挑选目标……”
“挑选目标?”
“也就是说,究竟要将哪些人带回到现代。”鹰翼说着,目光转向小武,“是我把你的名字加进目标名单里的,我说的不是武海cháo这个名字,而是李煜。”
“……可、可为什么?”
沉默了良久,鹰翼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始终有私人感情参杂在里面——还记得我的老师么?你应该还记得吧?”
“龙先生?”
鹰翼点点头:“其实,目标挑选既不是文化上的也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种群上的。比如远古非汉民族或者超过一千年的汉族,太近的多半不会入选,因为基本上就没什么遗传学研究价值了——当然,这主要是以梁所长的研究需要为标准,恕我说得如此不客气,好像是在谈论实验室白鼠,但是,也请你们原谅我们,毕竟在真正接触之前我们无法和你们建立真情实感,对我们这批研究人员来说,你们都只是历史书上的名字而已。但小武你,是我个人指定的。这是某种纪念xìng质的挑选。”
“是……是因为龙先生喜欢我的词?”
“不仅如此。”鹰翼沉声道,“更因为你的词曾无数次救了我们这伙人的xìng命,也许你会不悦,可我的老师真是个天才,我们这批人最核心的几个人之间,用来互通特殊消息的一套暗语,是他以宋词为基础确定的,出于偏爱,其中你的词用得尤为多。包括那最后一次,你大概一定很不悦吧?他把你和你父亲的词胡乱组合,不过关键就在这种错乱的拼凑里。而我叫你传达的那句词更加重要:次rì,上海地下党总部以及三个这句词中所包含的支部,相关人员就全部撤离了。因为事前我们就约定好,一旦给出这句词就表示内部出了jiān细,地点泄露,全员必须携带密码机迅速撤离——追杀我的那个人就是内jiān,他的原组织代号,就在你那句词里。”
一种奇妙的空气在封闭的房间里流动,那种看不见的细微变化,让人联想到命运的吊诡。
“可最终我也没能救回龙先生……”
“那不关你事,小武。”鹰翼摇摇头,“是因为发现连原本盯上眼线的支部人员都撤离了,rì本人才恼羞成怒,将怒火对准了他们的怀疑对象——目前我想知道的是,苍川征一郎那件事,到底是你们俩谁动的手?还是联手一块儿干的?”
终于问到了小武的死**上!
他的脸sè煞白,手指死死抓着沙发扶手!
“……是我干的。”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和方队长无关,他甚至都没碰过武器。所以,接受处罚的应该是我一个人。”
“处罚?”鹰翼一怔,竟大笑出声!
小武傻呆呆望着他!
等到笑完了,鹰翼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么说吧,小武。”他忽然开口,“rì本人已经预定,在那天晚上发起一次全面清扫,猜猜看,如果那次清扫如期进行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
“什……什么?”
“唔,那么1949年10月1rì的某处庆典上,就会少了两个人。”鹰翼很顽皮地眨眨眼睛,“至于他们是谁,虽然此二人均已过世,但,恕我不能告知你他们的姓名。”
方无应和小武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只是两个小时的延误,仅此而已,苍川毫无逻辑的死亡让rì本人昏了头,他们调集了本该在别处的兵力,疯了似的搜查私宅周围和沿线道路。”
鹰翼说到这儿,神sè变得有点难以捉摸。
“命运,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突然杀死了苍川,使安防站的原定行动因为指挥官在密室离奇死亡而陷入混乱、不得不推迟了两个小时——不,或许还不到两小时——那两个人就去不了码头、也逃不出那次清扫了。那样的话,未来的中国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哦,真是天晓得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一度认为是我杀的苍川,是我冒着生死风险独闯虎**,挽救了同志们的生命。所以解放后,也许是太疑惑了,他们甚至把我找去,亲自问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从苍川的私宅逃出来的,因为他俩怎么都分析不出可能xìng。当然,同时这两个人也希望用他们的影响力向我表示感谢。”
方无应默默听着这一切,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很快向他们二位澄清了事实,我们三个,一致认为此事与你们俩有关,所以包括那两个人,解放后也一直在四处寻找你们,他们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你们都是在他二人过世之后才来的现代……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代替老师和一大群活下来的战友,向千年前的小武你表示感谢。”鹰翼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这感谢也包括那两位的。”
方无应揉揉额头:“啊啊真让人头晕,这一大堆事情……这几十年甚至上千年的事情,哪一件才是起端?谁是因?谁是果?”
鹰翼哈哈大笑:“不知道呀!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昨天,就更不明白了。”
“昨天?”
“昨晚小武你差点被我的车给撞了。就在前面路口嘛。”
“啊!昨天的车是……”
“是我的。”鹰翼说,“司机要发火,我往前探了探,正巧看见了你们俩——老头子骇得差点当场中风:还有什么人,能跨越几十年而样貌丝毫不变呢?当时那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你们是谁。”
所以,这才是一切线索的最后一步:昨晚在街头邂逅小武和方无应之后,鹰翼终于见到了寻找几十年未果的人。
“……不过当年你们留下的那些线索,还真是让人头痛。”鹰翼叹了口气,“尤其那个鲍家街43号——等到解放后,我终于站在鲍家街43号的门外,才知道这是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
“另外,前两年我也打听到了玛利亚嬷嬷的下落。”鹰翼又说,“她1943年回到德累斯顿,我……抱歉,我只查到了她的入境记录。”
小武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人呢?!”他颤声问,“玛利亚去了哪里?!”
鹰翼摇摇头:“不知道……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我反复查找过,德方也十分尽力,但没人能够找到她。小武,她很可能在最后的大轰炸里……”
“……她明明答应过我不回德国的!”小武突然失控大叫,“她为什么非要回去?!”
“小武,这就是玛利亚的决定。”方无应拉了一下小武的胳膊,“看来她没有听你的去美国。”
“你曾劝她去美国么?唔。”鹰翼点点头,“看来事情就是如此,小武,就算提前将要发生的事告知某人,他也不见得就能改变既定的命运。”
鹰翼这句话,太沉重,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
“对了,忘了今天来的目的了。”鹰翼站起身,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两个厚重的牛皮袋。
“这是你们两人的档案。”他微笑着,语气却十分郑重,“也是最终的资料。”
“最终资料?”
“如果它们被销毁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没人,能用你们的过去来要挟你们了。”鹰翼说,“放心,我没有违反法律和军纪,因为如今你们早已是合法的现代公民了。这两样东西,算是鹰翼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你们可以选择自行保留,也可以选择存放在研究所内,以供今后研究使用。而接下来,你们的人生就不需要任何外界特殊的帮助了。”
方无应接过那两个牛皮袋,将其中一个交给小武。
“行了,我该走了。”鹰翼叹了口气,“真好,能在入土之前再见到你们俩……今天纯属私人会面,这儿也是我叫儿子特意找的与军方毫无关系的场所,除了我们四人,没有谁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所以,还请两位记住,其实你们并未见过我,我也并未见过你们。明白么?”
方无应点点头:“明白。”
“那么,再见了,两位陛下。”鹰翼笑了笑,“我很愉快,命运于我们仨,毕竟还是仁慈的。”
鹰翼离去许久之后,方无应和小武都没说话。他们从大楼默默出来,直到上车,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先把你送回去吧。”方无应说着,发动了车。
小武点点头。
车开到家,小武抱着那个牛皮袋下了车,方无应目送着他离开,忽然,喊了他一声。
“小武。”
小武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其实我想……”方无应说着,笑了一下,“你写的那些词,终究还是有价值的。”
小武怔了怔,也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也许。”
然后,他冲着方无应挥挥手,转身朝家走去。
玛利亚那件事,或许小武将至此背负终生,方无应突然想。
可是,这就是人生。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荒谬,多么不堪,当你有一天,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首看着它,它就将成为你活着的最终证据。
他叹了口气,往唱机里插了一张CD,然后按下开关。
激昂的吉他声之后,是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方无应发动了车,闪着光的三菱军车,如一头庞然大物,无声无息滑过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希望你把我记住,你流浪的孩子,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想念着你,希望你能够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无论在何时何地你就像我的生命……”
歌声还在流淌,车窗外,现代都市流光溢彩,人头攒动……
灿若梦幻。
《附录》
命运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东西,嗯,它给我的概念像一张大网,严密地罩着你,你能改变的只是网的形状而已。接受,比挣扎更适合生存。
又PS:不要问我那两个人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嘿嘿~
呃呃,对了还有那个谁,郁童鞋。我真不知道有多少K,我不会算那个,而且这文还未写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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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寻找大学生史云鹏
史云鹏失踪的事情,终于还是进行公开调查了。
整个情况是由雷钧做的介绍,凌涓在一旁沉默不语,所有与会人员都震惊了,因为在这儿没人不认识史云鹏。呆在局里年岁较久的那几个,也和这个孩子交往得更多,就拿方无应来说,他教过史云鹏打篮球,俩人打游戏的时候都是一个工会里的,小鹏一开始cāo作不太行,方无应就练了个巫师的小号,带着小鹏满地图跑……
现在这孩子居然失踪于浩瀚历史长河中,这让方无应有严重的不真实感。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雷钧吸了口气,“非常……复杂,因为他没有携带任何定位器,虽然年代大致勘察到了。”
“什么年代?”苏虹问。
“玄宗时期。”雷钧说,“其实从道理上讲也是这个时期,他要去找他的老师吴道子,也只会去吴道子生活的年代。”
“是开元还是天宝呢?”小武又问,“而且也可能在唐肃宗年代,吴道子颇长寿。”
“是天宝年间。”雷钧说,“确切地说,恰恰在安史之乱附近。”
大家的脸上,显出迟疑的神sè。
如果是安史之乱以前,那是很好寻找的,世道安平,人民乐业,就算史云鹏跑去深山里找吴道子,那也能查找到踪迹。但安史之乱把整个国家搅得一团糟,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流离失所成了家常便饭……
方无应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都得去找。总不能就这么把小鹏一个人丢在唐朝。”
雷钧点点头:“所以我想过了,这次得出动更多的人,全面搜查。”
他看看在座的人:“苏虹和小武留守,小武你的伤还没好,这次卫彬也得参与行动。”
方无应说:“这次既然人手比往常要多,那我们就可以兵分几路。小卫有能力单独行动对吧?”
卫彬点头:“嗯,没问题。”
“那就好,遇到乱兵就冲锋上阵。”方无应说,“不过这一次,我还是建议携带热兵器。上次我们使用热兵器的经验也算充足。”
相比较之前的束手束脚,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哪怕暂时参与到历史的即时战斗中,看来也是被允许的。
当晚,全体人员加班讨论到深夜。
没有一个人问过凌涓,你到底是怎么让孩子弄到密码穿越过去的?也没有问她这之前为什么不说。没有人问这种无聊而且伤人的问题,现在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事实:rìrì相处的上司的孩子失踪了,得把他平安找回来。
他们选定了一个时间点,这也是勘察结果中波动最大的一个点:公元756年夏。
那年夏天长安失守,唐玄宗仓皇逃往蜀地。
最初计划,是兵分两路,方无应和雷钧去长安,卫彬去追逃走的玄宗,那样或许能在刺探军情时发现端倪。方无应将控制组的人员分为两队,自己和雷钧带一队,另一队则交给卫彬指挥。
这是控制组第一次交由一个实习生带领,但组员们没有谁提出异议,按照方无应的话,谁还会不服大名鼎鼎的战神呢?
“那小子倒真是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方无应私下和雷钧说,他原本还以为卫彬会略微推辞一下。
“故作姿态那就不是他了。”雷钧笑道,“这才是战神应有的样子。”
“话说,交给别人我还真有点放不下,”方无应说,“不过既是交给他,我就不用挂心了。”
雷钧拿过地图看了看:“虽然玄宗跑了,吴道子却可能还留在长安里画画,如果小鹏找到了他的话,有可能俩人都还被困在长安城里。”
方无应撕开一包方便面,将热水机打开:“小鹏是知道历史发展的人,有没有可能先带着他师父逃出去?”
“这也有可能。不过……”雷钧放下铅笔,揉揉眼窝,“安禄山攻破临潼之前,谁又会想到承平多年的长安城会遭劫?就算他说给吴道子听,人家信不信呢?”
方无应想到回了德累斯顿的玛利亚。
他默默盯着等待中的泡面,忽然说:“局长看上去,似乎很想和我们一起去。”
“她哪儿去得了啊?”雷钧摇摇头,“心情虽然可以理解。”
“这之前,她大概一直在寻找把儿子找回来的方法。”
雷钧沉默了片刻,道:“局长已经决定辞职了。”
方无应惊了一下!
“这次的事她必须承担责任。”雷钧疲倦地说,“虽然我个人认为,现在来追究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上面好像还是责怪她的不察——今年若无事,她该进部里去的。好好的前途就这么毁了。她这跟头栽得太大。”
“那……她若被解职,雷钧你不就副职转正了?”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雷钧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局里无端少了个人。大家只有更累的份。”
“也不过是恢复到卫彬来之前的程度。”方无应说着,看看局长办公室,“她回去了?”
“下班就走了,不过好像有事儿——”
“啥事儿?”
“要和小鹏的爸爸见面呗,这事儿再瞒不住了。”
方无应呆了呆:“……小鹏的爸爸我真没怎么打交道,他是哪单位的?”
“嗯,你来得晚,他是审计局的。挺好一人,就是话少了点。”雷钧戳戳方无应的方便面,“哎,再泡就要烂了。”
“哦哦!”方无应赶紧撕掉泡面的锡纸,“既然人挺好的,干嘛离婚?”
“你问我,我问谁去?”雷钧瞪了他一眼,“别把我当八婆。”
上了自己那套两居室的单元楼,凌涓已经看见窗户里透出的淡淡灯光。
她犹豫了良久,还是掏出钥匙,打开门。玄关没有鞋,来人已经将它们收进鞋柜里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习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使是自己的家……确切地说,是已离婚多年的妻子的家。
凌涓走上客厅,看见来人正从沙发上起身。她微微低下头,复又抬起眼睛来,她想努力笑一下,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史远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声来。
凌涓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用手撑住额头。
史远征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真没办法找回来么?”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倒有一种知天命的口吻,仿佛发生这样的坏事情,乃是他一早预料到的。
凌涓面容呆滞,她微微摇头:“还不知道。但是明天控制组就出发,能不能找回来……谁也说不准。”
“嗯,所以咱们在这儿瞎cāo心,一个劲儿担心坏结果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史远征说。
“……你难道不怪我?”凌涓抬起头,“儿子是在我手里弄丢的。”
“怪你,有用么?”史远征轻轻叹了口气,“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也躲不过去——”
“你太悲观了。”凌涓摇摇头,“连带着我也跟着悲观起来了。简直还不如你朝我发通火呢。”
“这好像不叫悲观?该叫宿命论吧。”史远征微微一笑,“喂,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叫你嫁了个宿命论的私盐贩子?”
凌涓放下手,怔怔看着他,忽然轻声说:“你还恨梁所长?”
“怎会。”史远征摇摇头,“我可从来没有恨过他。”
“哪怕当年他那么反对我们在一起?”
“那也是出于他的考虑……”
“他的考虑?那我的考虑呢?就不算数了?”
“也许梁所长没说错,你真不该和我在一块儿的。现在想来,会发生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许就是老天对我们在一起的惩罚。”
“惩罚你我就罢了,为什么要惩罚小鹏?”凌涓有点要动怒的倾向。
“父债子偿?我虽侥幸没能死在唐朝,你看,孩子却代替我回去了那个年代。”
那年,史远征的个人资料上写的是45岁,但无论是谁都看不出他有这个年龄。他的样貌依然保持着十分微妙的年轻态,眼神犀利,身材匀称,说他只有三十出头也会有人相信。
“我就是不信这个。也因为所长说过那种话,我始终都不能完全原谅他……”
“你是他最得宠的弟子,天赋又最高,结果却和首例试验品结了婚,他会气急败坏也理所当然……”
“谁说你是试验品?!”凌涓忽然打断他的话,“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没有谁拿你当过试验品。”
“那或许,是我自己内心的感觉吧。”史远征温和地笑了笑,“我常常揣测梁所长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标准挑选目标,他是要全力打造一个短命皇帝俱乐部么?”
“别这么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方无应还有小武都是同类。”史远征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维持着这诡异的年轻,甚至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个彻底的爆发和结束……”
凌涓忽然捂住了脸。
“我可真期望自己能像别人那样正常老化,腿脚都不灵便,但那样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
“喂,小涓,等我快死的时候,你就别再躲着我了好么?就算那时候你真的很——”史远征说着,声音忽然变得轻微,“……很苍老,可我不介意的。虽然这话我说过无数遍,也许等我死的时候,样子也会变得十分吓人,说不定会恐惧得都不敢让你瞧见——可你一定要来见我,如果小鹏能回来那最好,如果不能,就你一个也好,我真害怕再次孤零零的死去……”
然后,听丈夫这么低声絮叨,凌涓就哭了。
走的那天早上,人员是分批出发的,雷钧和方无应先动身,小卫他们后动身,因为要去的地方并不一样,定位所需的时间也不同。
苏虹怕他们饿着,早早去食堂给大家买了早餐,她是留守人员,又有小武帮忙,比起雷钧他们来说工作过于轻省,这让苏虹有些不安。这次不是纯粹的工作任务,大家从心底里都想给凌涓多少帮上点忙。
“目标地点是哪里?”她问。
“大明宫。”雷钧咬着油饼,“先到那儿去看看。”
“……不剩什么了吧?人都逃走了。”
“恐怕是不剩什么人了,玄宗带了一部分,带不了的就自己长腿跑,留那儿的只剩了死心眼。”
方无应端起豆浆喝了一口:“现在就寄希望于吴道子是死心眼。大明宫搜不着他的踪迹,就上长安城里找,不过恐怕见着死人会比活人多。”
苏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说。
雷钧明白她害怕,摆摆手:“甭想了,反正你也不用去。乱世年代,能少去一次是一次,汶川那种地方都不提倡志愿者长期呆。”
“长安有汶川那么惨?”方无应瞪了雷钧一眼,“这怎么比的?”
“纵向看比汶川惨,遭劫多少次了都。”雷钧挺真诚地说。
看来他忘了,其中一次遭劫就是眼前这人干的。
方无应低头大口喝豆浆。
苏虹忽然说:“有个事儿,想求你们……”
这话一说,大家都抬起头来了,他们很少听见苏虹以这么郑重的口吻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呃,方队长带回来的那块唐织锦。”苏虹有点不好意思,“你们这趟过去要是能再见着,就替我留心一下它是哪儿来的。”
大家面面相觑。
“苏虹,你对那织锦还是有心结?”雷钧问。
“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小于问,“织锦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是织锦的问题,”苏虹赶紧说,她显得惴惴不安,“是我自己……这两天挺奇怪,总梦见那块织锦,呃……我也就这么一说,你们能见着当然好,见不着也没啥。”
方无应看看雷钧,他放下油条:“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苏虹,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
“我说不清啊……”苏虹也茫然,“要能说清楚就好了,就是做梦……”
“就梦见那块织锦?”
“还有人。”苏虹迟疑地说,“有人受了伤,我看见血溅在那织锦上……”
“污点的确是血。”雷钧点头,“你原本就知道的。”
“可这不是我脑补出来的!”苏虹有点生气,“污点还没检验出来我就梦见它是血了。”
“还有什么?”方无应继续追问,他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不说了!”苏虹似乎真生气了,“再说就更是脑补了!”
雷钧和方无应对视一眼,他有点诧异,没想到一句话就把苏虹惹怒了,她向来都不是这么易怒的人。
小杨赶紧打圆场:“没问题!如果再看见那块织锦,我就用仪器拍摄下来好了。”
苏虹再没说话,像是把很多难以言表的事情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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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另一个苏虹
关上转换室的门,雷钧忽然小声问:“她今天怎么了?”
“谁?”方无应看了他一眼,“苏虹啊?”
“还是我说错了哪句话得罪她了?”
“不是你的问题。”方无应摇摇头,“她自己有事儿,不肯和我们说。”
“可她能有什么事儿……”
雷钧的话没说完就停了,因为振荡已经开始了。
白雾散去。
空气里,湿湿的气息。有隐约微光出现在前方……
那是一片浩瀚广大的宫苑。晨曦中,崇楼峨殿延绵不绝,逐渐在清晨微光中显露出它们的身姿。宫垣内长满了萋萋芳草,沿着垣壁是御沟的淙淙流水,茂盛树丛隔开了几处庞大建筑,然而此地只有鸟鸣,却无人声。
这里,是大明宫。
做了个手势,方无应示意大家放轻脚步,他们此刻已经身处大唐最中心地带,大明宫的内苑。
没有人说话。
然而走了许久,他们都没有见到灯火,此刻天sè都还没大亮。
方无应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
“队长,”李建国小声说,“宫里的人差不多都逃光了吧?”
“很有可能。”方无应沉声道,“再如何的深宫,也不该这么宁静——先去含元殿。”
“队长,有灯火!”
小杨的声音提醒了方无应,他扬起头,往远处眺了眺。
的确,东北方向的一处宫苑里,有一小片莹莹星火。
“去那儿瞧瞧。”
又走了一阵,他们来到灯火闪烁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楼别苑,灯光是从二楼shè出来的,从窗上投影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姿……
“怎么会还有宫人留在这里?”小于有点诧异,“时间弄错了?”
雷钧蹲下身,取出仪器看了看:“没错。公元756年7月份,玄宗早就跑了。”
“胡人也快闯进宫来了。”方无应仰脸看了看那窗前的身影,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影子有些眼熟。
“队长,要不要上去看看?”小杨问。
“有意义么?”雷钧看看他。
“也许能问到个什么。”小杨说,“整个大明宫说不定就剩下这几个宫人了,找她们打探打探吴道子的下落,就算有传闻也好啊。”
方无应点点头:“上去看看,不要惊吓了人家,若能问点情况出来就最好。”
大家轻手轻脚,依次上了小楼。那楼梯是木质的,他们尽量不让木板发出过大的声响。上了楼,走过有些陈旧的、绘彩几近剥落的回廊,小杨忽然停住,他伸手指了指楼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楼下宫苑内。
那是一大片浩瀚如海的梅树。
此时是夏季,无花可开,但面前,无数株栽种修剪整齐的梅树,仍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若是冬季,此地定成一片香雪海。
“……莫非是?”
小杨的声音极低,方无应做了个“嘘”的手势。
不再有人说话,但大家互视的目光里,泛起了同一个讯号。
来到灯火亮着的西阁间,他们停在了那扇门前。
方无应看了他们一眼,他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那扇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那是一间很明显的寝房,因为,有一个梳挽着高高发髻的女子,正对着窗前一面清冷光华的铜镜,描画眉毛。
屋角,一尊涂金鹊尾香炉正吐着袅袅的烟。
那女子身上穿件圆领红罗短襦,襦下系着一条散窠花chūn水绿罗裙,肩胸之际围垂着一条银泥轻容纱帔子,锦裾在腰上收束,镜中可见她微露雪胸,远望一如映rì红蕖……
透过镜面,他们都能瞧见女子的额心,贴着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此时,女子正在描一对凤眉,看得出来,她想极力把那凤眉描得更宽,更长,好像那才是天底下最最要紧的一等事情。
女子对身后这一群人,竟视而不见!
大家不约而同愣了一下,雷钧看看方无应,他轻咳了一声,似乎是在给那女子提醒。
良久,女子才慢慢放下笔,端详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伸手拿过妆奁畔的錾花银粉盒。
“……是安将军的部下么?”
女子轻启朱唇,平平淡淡吐出这么一句。
所有的人,浑身震了一下!
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得让他们全体打了个寒战!
没有听见回音,女子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苏虹的脸。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每一个人!
小杨甚至开始哆嗦!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像断了气一样开口:“……队、队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事实上连方无应自身,也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苏虹?怎……怎么是你?!”雷钧的声音古怪得不像话,“你怎么会在这儿?!”
然而很显然,面前这个“苏虹”并不能听懂他的现代语言,看他们几个神sè不对,“苏虹”的脸上这才露出惊惶的神sè,她站起身,往后仓促退了两步,一把抓过旁边的剪子!
方无应顿时醒悟!
“不!别动!”他喊道,“我们不会伤你!”
方无应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几个人纷纷后退!
“……你们究竟是何人?!”
没人能回答她!
“苏虹”盯着他们,手里的剪子并未放下,她的声音里有些发颤,“你们……难道不是安禄山的部下?!”
盯了她好半天,雷钧颓然摇摇头,转向方无应:“……她不是苏虹。”
“不可能。她就是苏姐。”小于喘了一大口气,“腮上的黑痣都是一样的!”
“真不是她。”李建国也摇头,“逻辑上说不通,二十分钟之前她还在办公室里……”
“真的是她!”小杨有点紧张,“我敢肯定!连声音都是一样的!”
“不是她。”何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她,苏姐会不认识我们?”
“如果是另一个苏虹,大概就不认识我们了。”方无应声音凉凉地说。
全体目光转向了他!
“另一个苏虹?”雷钧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方无应不理他,他将刀放回刀鞘,上前冲着那个“苏虹”行了一礼,用唐代长安语言,道:“娘娘。不知娘娘在此,卑职惊了尊驾,还望娘娘海涵。”
其余人,都被他这一下弄糊涂了!
“苏虹”抓着剪刀的手并未放下,但目光中的惊恐,稍稍有点平复。
“……你们究竟是何人?”她又问,“为何闯入此地?”
“我们是太子部下,太子担心宫里还留着人,特意遣属下几个回来探看。”方无应抬出太子李亨的名号,多少是为了宽慰对方的心。
听说是太子的人,那个“苏虹”握着剪刀的手放下来了,她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几位也不像胡人,真是太子的部下?原来不是陛下他……”
她说着,美目流盼,忽然泪光一闪。
眼看着方无应和这个“苏虹”好像演戏一样你来我往,那几个都有点着急了。
“队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建国低声问,“她真不是苏虹?!”
“很显然不是。”方无应摇摇头,“这神sè绝不是装出来的——还不明白么?你们?”
“……”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对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和我一样,苏虹是古人。”
这是所有人都试图回避的最后答案,但现在却被方无应一句话给无情戳穿。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
“老天,这么说苏虹真的是个‘花jīng’。”李建国说。
“花jīng?”小于一愣。
“不是赫赫有名的梅jīng么?”李建国叹了口气,“队长你又一语成谶了,这都第几回了?难怪大队长以前总叫你开玩笑要小心。”
“……但苏姐自己还不知道。”小杨忽然小声说,“她甚至自己都还不知道……”
“然而我们提前知道了,我们就有保护她的义务。”方无应沉声说,他的情绪恢复得最快。
“可是队长,我们怎么保护她?难道要带她回现代去?”
“决不可以!”雷钧打断小杨的话,“把她带回去,办公室里的苏虹就会消失!”
“对,而且很可能会引起现代的紊乱。”方无应说,“这个苏虹只能留在这儿,等待……很可能得等待梁所长来救她。”
这些人兀自在用现代语言商量情形,听不懂他们说话的那个“苏虹”,又渐渐显出惊恐的神sè。
“你们……真是太子手下?”
她这一出声,商量着的人立即停了下来。
李建国苦笑,低声道:“现在怎么办?人没找到,又多了个要保护的……”
“没法,胡人马上就要攻进来了,我们不能守在此处。”
方无应仰头看看窗外,那是夏季,一大片蕴含着雷雨和电火的yīn云已飘出山岫,正无言覆满整个天穹,很快雷霆霹雳,雨漫山洪就将到来。
但很快,他们又听见了一种别有不同的声响,那是纷乱的脚步和高声呐喊!
小于探头往苑内看了看,大叫“糟糕!”
“乱兵进来了!”
所有人立即拿出兵刃,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展开战斗!
《附录》
其实,严肃的史书上没有梅妃这个人,玄宗的嫔妃记录也没有她,是在宋之后,才在佚名作者的《梅妃传》里出现了这个人物。这比较好理解,梅妃各方面的形象甚至包括她最后的死,都更符合宋人的审美和道德观而非唐朝。因此在鲁迅先生以及郑振铎先生的考据里,都认为梅妃是不存在的。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咱先不管,为了写小说,就姑且听信“假语村言”吧,之所以选择这个人物,是因为她的经历比较适合这篇小说的多处情节安排,不光前面,还有很后面的地方。
(我还以为很好猜,擦汗笑,之前其实有好多暗示,比如她的住宅小区名称,慕容姐弟对她“植物jīng怪”化身的取笑,她对后宫失宠遭弃女xìng的过度关心……呃,可能是我草蛇灰线到BT的地步了,也可能大家不会猜到虚构人物身上,惭愧蠕走OTL再蠕动回来:放心,其他的都是板上钉钉的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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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带着梅妃一块儿逃难
……第一个闯进来的乱兵,被李建国一刀砍倒。他没死,一脸惨状歪在一旁、勾鼻卷发的模样分明是个胡人。
“队长?!”小杨看着那个倒地的胡人,惊惶不已!
“愣着干嘛?!杀!”
方无应的话音还未落,雷钧抬手一刀,某个妄图往里冲的乱兵就被他一刀撂倒在地,若不是雷钧阻止及时,那乱兵手中挥舞的刀锋,差点就伤到了那个“苏虹”!
再没人犹豫了,狭小的寝房内,一场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退后!退后!”方无应冲着那个苏虹喊,这情景是如此熟悉,让他不由联想到那次在十六国的经历。
然而眼下这个“苏虹”却让人大失所望!别说往里面逃,她根本就动不了,除了抱着只镶金边的檀盒,呆若木鸡杵在那儿,她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一名胡兵冲到“苏虹”跟前,作势要抢夺她怀中的檀盒!虽然被抓住了檀盒一角,但她怎么都不肯放手!俩人拉扯了几秒,檀盒“咣当”倒地,里面跌出一块金sè织物!
胡人要去抢夺那织物,何勇见势,一刀放倒那胡兵,“苏虹”顿时脱力,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一把抓过那块东西!
乱兵不断涌入,方无应心下焦急,他知道一味拼杀解决不了办法,后面还有马蜂似的无数胡人,须用个办法把乱兵吓走……
他这一走神,与之拼杀的那个乱兵瞅着机会,手中长刀一转,竟向着发呆的“苏虹”刺去!
方无应大惊,顾不得危险,高高跃起去阻拦!
那一刀,硬生生砍在方无应的肩头!
饶是他穿着厚重铠甲,血仍溅了那个“苏虹”一身!
“队长!……”
夹杂着女xìng的尖叫,两柄刀一同插入那胡人的后心!
小于和何勇拔出刀,赶紧奔到方无应跟前:“……队长?!”
“没事,”方无应的脸sè有点发白,他后退两步,抬手抹了一下肩头的血,“去看看苏虹……”
何勇上前扶起“苏虹”,她浑身抖做一团,却如护着珍宝一样护着手中的织物,“血……”
果然,刚才方无应伤口溅出的血,已经蹭上了那块布。
但是谁也顾不得她了,见乱兵有减少的趋势,方无应冲小于低喊:“快!喷火枪!”
顾不上寝房狭小,四周又均是易燃物,小于飞速解下背包,拿出军用喷火枪,冲着门外还想涌入的乱兵放了一枪,霎时间,燃烧飞腾的火焰,忽地吞噬了他们面前的空气!
“着火了!怪物!喷火的怪物!……”
挂在门上的小火苗还未熄灭,乱兵们连滚带爬跌下小楼,夹杂着惊恐的惨叫,他们渐渐逃远……
拼杀暂止,扑灭了残留的火焰,所有人都陷入到喘息的沉默中。
在这沉默中,他们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低低的啜泣。
“不能留在这里了。”雷钧打破沉默,他的脸上,身上都挂着血迹,那是乱兵的血。
“乱兵还会来的。”李建国也说,他看看蜷缩在墙角,捧着那块被污的织物哭泣的“苏虹”,皱了皱眉头。
“我和李队副先去外面阻止闯入的胡人。”雷钧说,“方队长,你受了伤,暂留此处。这个苏虹……她得有人帮忙看着。”
“叫我看着她?!”方无应有点焦急。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丢她一人在此——她若这时死了,办公室的苏虹也会消失。”
雷钧的语气里有不由分说的坚决,方无应也没话好说了。
李建国他们先出了寝房,往楼下走,雷钧在将出门时,转过身,又走到“苏虹”面前。
“娘娘,卑职大胆问一句:名讳可是‘采萍’二字?”他突然问。
方无应叹了口气。
犹自落泪的“苏虹”扬起脸,莫名看着雷钧:“……是。”
雷钧点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方无应犹豫片刻,喊住他:“……雷钧。”
“嗯?”
“你之前……杀过人?”
雷钧停了停,没有回头:“……没有。”
他说完,大步走出寝房。
听见雷钧他们的脚步渐远,方无应这才支撑着站起身,他走到苏虹——如今仍是梅妃的女子面前,看看脸颊挂着泪珠、神情略有点呆滞的她,叹了口气。
“娘娘,不要留在此处了。卑职带你另寻一处安全之所。”
梅妃看看他,犹疑着,终于还是站起身:“……好。”
……带着梅妃,方无应离开寝房,出了小楼,他们沿着苔痕斑驳的旧花砖来到醴泉池边,又绕过几处楼阁,往更深的宫苑走去,那前面浓荫匝地,蝉声四合,往来一向寂寂少人。
“……将军,贵姓?”梅妃在方无应身后,怯怯开口。
“在下姓方。”方无应简略开口,“娘娘,在我等到来之前,你可曾见过什么异人?”
“异人?没有。”
方无应沉吟片刻,又道:“不管怎样,先寻个地方躲起来。”
他心中有事。
事情不关身后的梅妃,却是有关刚刚与乱兵拼杀时看见的那一幕……
他亲眼看见,雷钧将刀锋刺向了第二个冲进来的乱兵。
那绝不是一个没杀过人的新手所为。
甚至可以说,那一刀,肯定出自一个把拼杀当作习惯的旧式武人之手。
那不是拿热兵器的手,方无应见过雷钧使枪,轻机关,五四式手枪……他都见过,雷钧掌握了足够的技巧,但熟练度远远不如控制组的人员。
原来那竟是拿惯了冷兵器的手,每一招,都暗藏致人死地的杀机。
而且他杀人之后的冷静和镇定,也让方无应吃惊:在他过往的记忆力,雷钧从来没有杀过人,如他所言,他“应该”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对比小武,雷钧的反应太不正常。
一个从没取过人xìng命的人,能够在杀人之后,毫无情绪波动?
虽然之前多次合作,但和雷钧在一起,他们很少遇到过凶险的情况,上次十六国的旅行,原本是最可能接近危机的,但那次蕾蕾生病,雷钧的任务是由苏虹担当的——
方无应停下来,回头看看身后的梅妃,她的怀中,仍然抱着那块织物。
“娘娘,那是啥?”方无应眼神古怪盯着她。
梅妃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是陛下赏赐的。”
方无应深深看了她一眼:“……是李隆基给你的?”
女子一愣,惊讶和怒气顿时浮现脸上:“大胆!怎敢直呼天家名讳?!”
方无应耸耸肩,转身继续往前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对雷钧的疑惑,至于苏虹之前的人生,他实在提不起兴趣来。对方无应而言,梅妃和苏虹,根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然而身后的梅妃仍不停止谴责:“……太子治下,怎会有你这等狂徒?!”
“狂徒也罢,疯子也好,娘娘,如今保护你的只剩我们了。”方无应有点不耐烦,“你家陛下圣神尊贵,可他带着他的胖丫头跑路了,人家心里一星半点儿都没想起你来……”
他说到这儿,终于觉得后悔,转头一看,果然梅妃已经站住,她惨白着一张脸,浑身瑟瑟发抖,泪水夺眶而出!
“行行我不说了。”方无应摆摆手,他暗想这次真该让小武来。这等怜香惜玉的屁事儿,那家伙肯定干得比自己顺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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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方无应的失算
他们找到了一处半废的宫殿。
“也不知道这儿能藏多久。”方无应看看梁上厚厚的尘埃,“不管怎么说,这儿比你的宫苑安全点。”
“可这……这里是冷宫。”梅妃迟疑地看看四周,这里的确是冷宫,人都逃得差不多了,窗棂半破,蛛网罩着门廊,断椅和破旧的垂帘把气氛烘托得更加凄凉。
“你呆的那上阳宫就不算冷宫了?青苔长了一地。”
方无应这一句话,像把尖刀插入梅妃的心。她的脸上泛起一层青sè。
方无应看了她一眼,随便扫出一块地方:“就在这儿呆着吧,乱军暂时还不会闯到此处。”
他不再去看梅妃表情,只顾着查看自己左肩上的伤口,疼痛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但他左边半条臂膀,盔甲上,全都是血迹……
“我欠你那一刀,这算是还上了,咱俩扯平。”他低声嘟囔,看看手上的血,咧咧嘴。
“什么?”梅妃瞪大眼睛奇怪地看他。
方无应摇摇头,并不想解释。
外面,暴雨终于下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得守在此处多久,更不知当年的梁所长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方无应甚至有些害怕再遇到梁所长,若等会儿见了他,自己又该如何解释?
自己……究竟是谁呢?
在梁所长的心中,真正的自己还在十六国杀着人吧?
方无应突然极度不自在起来,而眼前犹无所知的女子则让他更坐立不宁。
“娘娘这般盛装,是想在临危之际殉了社稷么?”
他突然出声,把原本陷入沉思的女子吓了一跳。
“本宫……”
梅妃嗫嚅了一声,却没把话说完。
方无应看她怀中的织物,忽然心里一动!
“娘娘,那东西,能给我看看么?”
梅妃的目光里露出一分胆怯,她又把那块织物往怀里缩了缩。
方无应突然心生不耐,他干脆伸手一把夺过那块织品!
“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梅妃开始哭泣尖叫,方无应却置若罔闻。
“就知道是这玩意儿!”他开始冷笑,一手拎起那副织锦。
果然,正是那幅遍地金五彩牡丹织锦!
梅妃像疯了似的扑过去,一把夺过那织锦!
“打脊的贱人!没人伦的奴坯!”梅妃面sè青白,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双手一面紧紧护着那织锦,“……该叫人活剥你的皮!”
“哦,娘娘怎地这般辱骂我?李家的儿郎子真就好上了天?”方无应并未动怒,他用的是最街市粗俗的唐代口语,“娘娘,刚才你的xìng命可是吾等舍身救的……”
“谁叫你们相救?!贱畜!污了天家赏赐之物,该下阿鼻地狱!”
梅妃疯虎一般的表情,是方无应从未见过的,他微微点头:“你生起气来,才有了点从前的模样,我宁可看你生气的样子,更美一些——别哀哀怨怨的,像个盘荼鬼。”
听方无应拿她比佛经中的丑陋恶鬼,梅妃更加愤怒,她索xìng抓起织锦,站起身就往外走。
“要去哪儿?!”方无应跳起来,“外面都是乱兵!跑出去送死么!”
“送死也不留在这里!”梅妃柳眉倒竖,满脸泪痕,怒气冲冲,“和你这怨鬼死在一处,不如死在胡人刀下!”
“罢了罢了,老实呆着吧!”方无应横刀拦住她,“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惜命,谁还能帮你?”
被他那柄带血的刀给威胁,梅妃只得后退了一步,她的手里仍然死死抓着那织锦。
方无应放下刀,目光凝在那织锦上:“……你还真是个长情的人。”
梅妃瞪着他!
“他恣情欢愉,把杨家兄妹带着鸡犬升天的时候,何尝想过你一点?你这辈子最好的时候,最宝贵的青chūn,全浪费在他身上……可他负了你,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你居然还打算为他守贞,把他赏赐给你的这点陈年旧玩意儿当xìng命……”
“贱坯!满嘴胡吣些什么?!”
方无应的语气平缓无波,好像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你明明已经拒了他赏赐的一斛珍珠,对么?当rì拒赏的勇气去了哪里?这织锦莫非是当年得宠时的凭证?如今他是冷落了你,承认就是。”
“……”
“是你舍命救了我阿姊,还劝我阿姊:‘干什么要为别人而死?’你不知道她为了这话,心里有多感激你,现在我把这句话原样还给你。”
“你家阿姊?”梅妃突然迟疑,“我……我不曾见过你,更不曾认识你家姊姊。”
方无应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哦,是我一时忘形,你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是对着这样一个木头脑瓜的你,我吐露再多爱慕之词也是白搭。”
听他话里有话,梅妃粉白的脸,泛起一丝红晕,她正要出声喝叱,方无应神sè一变!
“有人来了!”他拽了一下梅妃的胳膊,“很多人!快!藏起来!”
被他唬着了,梅妃顾不得恼怒,跟着他飞奔进深宫。
“这儿有暗阁!”方无应眼尖,看见了拐角处高大的雕花暗阁,他一把将梅妃推了进去,“钻进去!快点!”
顾不得暗阁年久灰多,俩人低头猫腰钻了进去,方无应伸手将半垂的竹帘往前拉了拉,这下遮蔽他们的yīn影更重,外界很难看见里面的人影。
“……不要出声。”方无应用最低的声音说,“他们搜不到人自然会离开,否则咱俩都没命。”
然后,他就听见梅妃惴惴道:“将军为何要冒险救我?”
“刚才不是说了么?”方无应低笑了一下,“卑职生了犯上之心,暗中倾慕娘娘实已多年……”
他听不见梅妃的声音。
琢磨着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头了,方无应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低泣。
“怎么了?”他有点慌。
“……为何不带我走?”梅妃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为何不肯带我走呢?却要留我在此处受辱。”
方无应沉默,良久,才道:“就算跟着李氏子,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等着吧,胖丫头比你死得惨呢。”
他感觉黑暗中,梅妃一惊!
“杨妃死了?!”
方无应沉默。
“她怎么会死的?!”梅妃万分惊讶,“莫不是赶上了乱兵?天啊……”
“她死了你不高兴?”方无应哼了一声,“不是她,你能在那鬼地方呆十年么?”
他这么一说,梅妃忽然沉默了。
“……那不关她的事。”
“你失宠,不关她的事?”方无应讽刺地看了她一眼,“那关谁的事?你不恨她?”
梅妃的眼帘垂下了。半晌,才道:“我再怎么恨她,她也不该丧命。”
“我的天!”
“再说……再说如今人都死了,而且她还那么年轻……她怎么会死的呢?”
“得得,又来了。”方无应叹了口气,“这方面你倒是一点儿没改,善得简直没了原则——哼,和俺正好相反,咱俩就是奥利奥黑白配,真他妈登对。”
完全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梅妃沉默良久,才说:“十年,是够久的。”
“什么?”
“有什么事情是十年时间都想不明白的呢?”她忽然轻声说,“还有什么,是独自呆了十年,还不肯放手的呢?”
方无应看看她,伸手指指她怀里的织锦:“这个,你就不肯放手。坏的倒是容易放手,好的就难了。”
梅妃的神sè有几分凄然,她正想说点什么,方无应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口:“……来了!”
从外面的暴风疾雨里,他们渐渐能分辨出靴子纷乱踏地之声,似乎是有一大群人闯了进来!
他们嘈杂的胡语,方无应听了个七七八八,这群人绝大多数是突厥人,全都有兵器,他们在寻找那个“吐火人”,方无应明白,他们在找小于那柄军用喷火枪,至少这说明雷钧他们还没落入这群乱兵之手。
四散的搜查,砸碎东西的响声此起彼伏,方无应挨着梅妃,他能感觉那女子浑身在发抖!
她还是害怕的,他突然想,虽然做好了以死相拼的准备,可真到了兵刃之下,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搜查未果,乱兵们略停了停,方无应侧耳仔细听,却听见了不详的声音:劈开木料的巨响!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他们要烧掉这座宫殿!
果不其然,空气中出现了焦糊的气味,有“哔哔剥剥”的轻响传来,烟雾越来越浓,呛得梅妃忍不住一阵轻咳。
方无应想去捂住她的嘴,但已经晚了,女xìng的咳嗽声引起了纵火者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往他们藏身处扑过来!
已经没有办法再躲藏了,方无应索xìng跳出躲避的屏障!
浓烟里突然窜出一个人,乱兵们被吓了一跳!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几柄胡刀齐齐冲着方无应刺过去!
……在砍倒第三个乱兵时,方无应暗暗焦急起来:胡人像蜜蜂一样不断涌入,他一个人再如何强大,也难敌这么多人的围攻。
另外,他心中,还有一个难以言明的疑惑:这样的杀戮,真的可以么?再这样胡乱砍杀下去,自己……和从前的慕容冲又有什么区别?
不可否认,做特种兵也是要取人xìng命的,几年前,他曾和小杨李建国在中缅边境伏击过毒贩。
那才是一群真正丧心病狂的家伙,他们专为缅北大毒枭护送毒品,从秘密通道进入中国云南边境,缅北许多民族长期靠种植罂粟为生,地方民族武装也有“以毒养军,以军护毒”的传统,所使用的雇佣军里,不乏从中国国内逃出去的重犯……
可是,唐朝乱兵和现代毒贩,这,有的比么?若让梁所长看见……
心里存了这样的疑惑,挥刀的动作也受了影响,恰在这时,方无应听见了一声女xìng的尖叫!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梅妃,被一名乱兵抓着衣襟胡乱拖了出来!
她的脖颈上架着雪亮的刀!
“将军!方将军!……”
“放开她!”方无应急了,挥刀又砍倒了几个胡人。
看他来势汹汹,乱兵们也胆寒了,过了十几招之后他们愈发认定此人难对付,于是索xìng更加逼紧了手中的人质,不肯放下刀。
梅妃连哭带喊,发髻也散乱得不成样子,然而方无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乱兵拖着她,一步步后退,最终退出了大殿。
“放火!烧死他!……”
作者ps:这两个章节连接比较紧密,索xìng一起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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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被俘
……从火势急剧蔓延的冷宫里奋力逃出来,方无应又添了两处烧伤。他皱皱眉,无可奈何地看看身上尚且流血的伤口,他的头上脸上,都被烟熏得黢黑,整个人狼狈不堪。
“妈的,简直一团糟!”
他咒骂着,慢慢找到一个僻静之所,按开通讯器。
过了很久,那边才传来雷钧的声音:“方队长?”
“我还在大明宫。”他简洁地说,“你们在哪里?”
“我们已经出宫,接近了李亨的一队人马。”雷钧的声音夹杂着频道杂音,“我们想去试探看看,最好能取得他们的信任——苏虹怎样?”
“丢了。”
“啊?!”
方无应换了个姿势,让手上的臂膀不那么疼痛:“她被乱兵掳去了,我没保护好她。”
“……”
“今晚我去救她。”方无应说,“我这就去探察乱兵的营地。”
“你自己怎么样?还好么?”
“受了点伤。”方无应顿了一下,“他们想烧死我,不过没得逞。”
“……你还是不要贸然行动吧,我们会合之后再想办法。”
“不行。”方无应断然拒绝,“她是在我手上丢的,理当由我去找回来——况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
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知道一个女xìng落到胡人手里,会遭受何等危险。
“探听到小卫的下落没?”他又问。
“嗯,也在李亨这边。”
“那你们先会合。”方无应说,“我救出苏虹就去找你们。”
“好吧,你自己要小心。”
关掉通讯器,方无应索xìng脱掉了铠甲,厚重的金属背负在身上,反而使他受伤后的身体更不方便行动。
他一直就不习惯穿铠甲,从慕容冲时代就是如此,他热爱方便与快捷,那些都是铠甲的死敌,为这不喜欢穿铠甲的坏习惯,早年训练期间,苻坚曾训斥过他不止一次,在苻坚看来上阵不穿铠甲那就等于是去送死。
不过今次是去救人,方无应想,偷偷溜进大营,把人救出来就走,这并不需要多大的防护。
暴雨停住,天sè慢慢擦黑,方无应终于找到了宫外,这一处突厥人的大营。
他藏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后。
来往的胡人说的都是突厥语,有的身负辎重,有的背着水桶,还有的抱着从宫内掠夺的财物。间或,他也能听见女xìng的啼哭声……
突厥语是他们平时训练中,较少接触的一种语言,是以方无应只能听懂不多的一部分,虽然他也出身于北方游牧民族,但两者语言系统并不接近,盛唐时期游牧民族那种独有的含混低沉的后舌音,在方无应听起来活像难以分辨的非洲绕口令。
不管怎么说,先探进营地再看吧。
叛军大营。
厚厚的云层从西边压过来,天光有点黯淡。滚滚雷声从遥远天际传来,紫sè的闪电时不时撕裂铅sè天空,像是被凶残的皮鞭所抽打出的伤痕……
几个军阶较高的突厥将领立在大营外,他们远远望着前方,灰sè的荒原上,一群骑着马的士兵,手中持着马鞭,动作飞腾,回旋,马蹄和皮鞭扬起的尘土几乎幅盖半空,他们胯下的战马扬着头,恢恢嘶鸣……
其中一匹马的身后,拖着一个人。
那人被一条长长的绳索绑着双手,无法挣扎,绳索另一头套在马身上,马匹往前飞奔,人则被拖得跌在地上,颠簸不停。只要他有起身的动作,十几条马鞭就兜头兜脸打过去……
那人就这样被马匹拽着在地上拖拽翻滚,偶尔还会被马蹄踩踏,此时已然遍体鳞伤。
目视着这一切,其中一名将领忽然说:“可以了吧?”
另一个也点点头:“少将军吩咐不要弄死了,这应该差不多了。”
“说来,少将军真神算,他怎知昨晚会有人来劫营?又怎知道劫营之人竟会如此难对付,以至于要把各大营的顶级高手提前调遣来预备着?”
听他这么一问,那一个笑起来,他摸摸胡子:“少将军一向料事如神,大人不知么?当年还是少将军力主在范阳起兵,随安将军一同举兵清君侧——”
话音未落,那套着人的骏马飞奔至大营前,马上士兵下来,走到马匹身后,被拖拽的人似乎已经昏迷,他用靴子尖狠狠踢了那人几下,见毫无反应,遂转头向营外那几个将领道:“启禀大人,这家伙晕过去了。”
“拖进来,拿凉水浇一浇。虽然已经下了重分量的毒,但千万别掉以轻心,此人可厉害得紧,听说怎么都毒不死的。”其中一人说完,转身入大营,“我去通知少将军。”
眼前一片白雾。
方无应想睁开眼睛,但他怎么都无法办到。他想发出声音,但却听不见喉咙里发出任何声音。
他浑身剧痛。
……似乎皮肤的每一寸都豁开了口,那些细小的血口就好像被刀片给刮过,每一寸皮肤都疼,头是要裂开了似的涨,每一根骨头都好像被折断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如此折磨过。疼痛从骨髓里一点点渗出,就像一把把凌厉的刀,刃上沙沙刮着他的血肉。
而就在这让他几yù昏死过去的彻骨疼痛中,方无应却依稀听见,有人在哼唱一首歌:
Omotherdear,I‘msuchafreak,Amutantman,awomanunderneath,WhywasIbornatall?
(哦,亲爱的母亲,我是如此怪诞。畸变的男子,底层的女人,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
……是谁在唱歌?
调子真熟悉,方无应忽然想,他听过这首歌,是的,而且听过很多遍……对了想起来了,这是菅野洋子的CD,《攻壳机动队》的插曲,是他最钟爱的一张唱碟,以前去rì本旅游时买的,熟悉的男子低吟曾在他耳畔萦绕很久。
这张碟片明明已经找不到很久了,难道说,并没有丢?
那么,他是在自己家里了?是谁在放唱片?
……还是,在他身边唱这首歌?
方无应的脑子混乱不堪,许多记忆接连不断涌入他的脑海:黑暗中他摸进乱军军营,结果误入陷阱,几十个持刀的突厥人鬼魅般冒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不,不太对劲……他不是在家里,他不是在现代社会,他明明还在唐朝!
唐——朝!
英文歌还在持续的低唱,方无应只觉得脑子混乱到极点!
他猛然睁开眼睛!
歌声停住。有温和平稳的男子声音在方无应耳畔响起:“……你醒了?方队长。”
那是普通话。
映入方无应眼帘的,是高高的帐顶。他微微转了转眼睛,旋即看见了兵士身上的铠甲,闪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这是……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喉咙,涌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错乱。
有轻轻的笑声。
“这里是叛军大营,方队长,你被我设计捉住啦。”
声音温柔可爱,好像在开玩笑,方无应费力把近乎涣散的目光,集中在了身边这个说话的男子脸上。
于是,在透过军帐缝隙shè进来的昏暗天光里,他瞠目结舌地盯着说话人的脸!
“……小鹏?!”
一时间,方无应以为自己坠入梦中!
他想起身抓住那人,以证明自己不是在看一个幻影!但刚一**,剧痛就弥漫全身!
方无应重新跌回到棉布里。
“方队长,你的伤还没好。”对方的表情很关切,“这样子可不能太**。”
方无应好像听不见他的说话,他只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你真是小鹏?!你是史云鹏?!”
面前的少年,年轻却历经风霜的脸上,泛起一个温和的笑意。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这两句话,方无应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止不住喘息,身体也缩成了一团。
“唉,叫你不要太**……”少年人似乎有点为难,“伤药已经涂过了,骨头也不知断了几根,现在你只能静养——”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臂却叫方无应一把抓住!
“……苏虹,”他喘了口气,“她是不是在你这里?!”
被他抓住的人,用一种奇妙的目光望着他,他脸上的表情,怪异难言。
“如果你说是梅妃,她的确在我手里。”他忽然,笑了笑,“可我不会承认她是我苏姐姐。”
“……”
方无应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面前之人的心,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小鹏!”
望着他,少年轻轻摇头:“我已经改名字啦,猜猜我现在叫什么?”
他的脸上浮现出好像做游戏一样愉快的笑容。
“算了,反正你也猜不中。我现在叫史朝义。”
如五雷轰顶!方无应的表情是完全的错愕!
“……史朝义?”他像做梦般失神道,“是……是那个史朝义?”
望着他,轻轻把他抓着自己臂膀的手掰开,少年低声道:“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他说完,又吩咐身边:“都退下吧,他逃不了的。”
出账之前,少年挥掌向着灯烛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帐内,重新陷入到昏暗之中。
作者ps:史朝义……呃,我觉得不用我来介绍吧,笑~
Terminator08大人,谢谢你的指点,之前也有朋友提出过类似担忧,她怕读者不够熟悉人物,会造成疏离感(说到底我那好朋友是生怕我赚不到钱,汗)。其实慕容冲就是最不通俗的那个了,呃,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大家知道的,放心好了,除了慕容姐弟和梅妃,我都是按照中学历史课本挑选的人物,呵呵~您说“高估”啥的,我可真没那么高,在我看,高估也比低估好啊,换位思考,谁乐意被人低估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_^读者群里,肯定有能让我冒冷汗的大把高手,我一直这么觉得。
其余读者的关心我也很理解,人物塑造这方面,我是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同理心,这篇文的主旨不是讲述历史,而是讲述“心灵的成熟史”,他究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有无咱们这些普通人的影子。因此,就不会以人物的公众熟悉程度来作为选择标准。
还有,也感谢灰衣圣徒和其他读者,多谢你们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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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史云鹏的唐代蜕变
昏暗的帐内,没有多少光线。
方无应觉得自己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他能肯定,刚才见到的人的确就是凌涓的儿子史云鹏,那个在伦敦读书的男孩子,虽然两年没见,五官轮廓方无应仍然可以一眼辨出,这张脸是决不可能认错的。
但他怎么可能是史云鹏?!
记忆中的史云鹏是个温和听话的好孩子,有点贪玩,学习很用功,初中时,期末考试退步两名就会哭,体质纤弱,爱打篮球但总是打不好,喜欢打网游但也打得不太好,一被围攻就慌不迭叫方无应给他帮忙……
这样的史云鹏,怎么能一掌劈灭烛火?!
别的全都不提,刚才他离帐之前那一下,就把方无应给震惊了!那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他明显是练过!
而且他说,他现在叫“史朝义”……
方无应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在渗冷汗。
史朝义是谁,熟读中国历史的人无不知晓,那是安史之乱中史思明的长子,他随其父起兵反唐,安禄山与其子安庆绪死后,史思明称帝,然而没过多久史朝义便弑父自立……
史云鹏怎么会成了史思明的儿子?!
这不可能!真正的史朝义,不可能会唱英文歌,不可能懂普通话,更不可能认识苏虹!
方无应心里一动,他忽然伸手去摸腕部的通讯器。
果然,没有了。
史云鹏将他身上所有联络器材全都拿走了。
疼痛让他无法持续思维,帐中昏暗的光线更使他昏昏yù睡,方无应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发觉有食物的香气泛起。一个胡服打扮的女子,正用勺将食物送进他的嘴里。
那夹杂着腥膻的,让方无应不由浑身发颤!
他幼年也曾食用过这类食物,他也曾……是个胡人。
他也曾是个游牧出身的、混在看护牛羊的族人中长大的胡人。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远得他都已经忘怀,如今这气味扑鼻而来,把他幼年的那一切都重新勾了起来……
喂食完毕,那女子悄然退下,帐内又空无一人。
方无应久久仰视着帐顶,他陷入长久的茫然之中,甚至几乎没发觉有人进来。
那人,如一条yīn影般,无声无息来到方无应的榻前,俯下身。
“……我在思考,你究竟是谁。”方无应突然说。
那人目露惊愕,然而旋即,就温和地笑起来:“现在,你可以暂时当我是史云鹏。”
史云鹏——好吧,姑且我们就用他原来的名字称呼他,顿了顿,再度关切地弯下腰:“刚才的东西,还能吃么?”
“多谢你,没把我弄死。”
史云鹏就笑了,还是原先那副讨巧的好孩子的笑容:“怎么会呢?就算看在之前玩魔兽的时候你那么费心帮我,方队长,我也不会害你的。”
方无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啊,我这一身的伤全都是自找。”
“那个嘛。”少年笑了笑,“是要做给父亲大人看的。”
“父亲大人?”方无应叹息般的摇摇头,“你如今的父亲大人……我怕是也不认识了。”
史云鹏笑得更开心:“就是史思明嘛,你怎会不知道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过来找吴道子的么?”
史云鹏点点头:“说来话长。我的确是偷偷跑过来找吴道子的,但老师没找到,却差点被长安城的一群恶少年给殴死。期间经过复杂,简单来说,一个路过的胡人救了我,他救下我之后,告诉我他正好要去大明宫面圣,他的名字你肯定听说过,他叫史思明。”
方无应默默听着,那三个字如惊雷般引起了他剧烈的思想波动。
“既是同姓一家,我便认了他做义父,他说云鹏这名字不好,给我改做‘朝义’,又告诉帐下众人,我本是他一个外室所生,一直没有公之于众而已——你知史思明为何要这般待我?”
方无应慢慢地说:“因为,你将未来的历史告诉了他,将他能登帝位的事情说给他听,讨了他的欢心,他看你件件事情都料事如神,视未来之事如视眼前之物,又怎会不喜欢你、全心倚靠你——为了寻找吴道子,你肯定把唐史熟读多遍了。”
史云鹏大笑。
“方队长,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顽皮地挤挤眼睛,“所以魔兽才打得那么好。”
“我所疑惑的是,真的史朝义到底在哪里?”
“没有什么真的史朝义。”史云鹏摇摇头,“这个疑问也始终困扰着我,你相信么方队长?当他说出‘朝义’二字时,我内心所感受到的剧烈震动……”
方无应内心,也如翻过滚水一般无法平静!
“这么说,历史上的史朝义,其实就是你?”
“我没有发现第二个叫史朝义的人。”史云鹏慢吞吞地说,“曾经我也以为是不是我突然的闯来,间接取消了他的存在。但半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在史思明吐出‘朝义’二字时,历史,就判定了让我来做‘史朝义’。”
“那你也该将他败军、被你所弑的事情说给他听。”
“唔,到时候他会明白的。我现在又何必多嘴?”
“可除此之外你能和他说什么?和你如今亲爱的父亲大人能说什么?说魔兽么?”方无应嘲讽般接了一句,“还是在伦敦留学的经历——你不妨也和你现在的父亲提一提。”
“哦,那个啊。”史云鹏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书什么的,读不读都无所谓了。也正好给妈妈省钱。”
“你还记得你妈妈?”
史云鹏的表情滞了滞,又笑道:“我怎会不记得自己的母亲?”
“小鹏,你听好,我们就是应你妈妈的要求,过来救你回去。”
“救我?”
史云鹏的表情像是人惊奇到了极点的表现。
“为什么要救我?我有什么可救援的?”他笑眯眯地说,“你们,需要救助一个历史中的人物么?”
方无应有些发怒:“你真以为你是史朝义了?!”
“可我不是史朝义,又是谁?”史云鹏玩味似的看着他,“就如同你,方队长,如果说你不是慕容冲,那你又是谁?”
方无应如坠冰窟中!
“很抱歉知晓了你的秘密——说来咱们全都是胡人了,这不是很好么?”史云鹏又笑,“而且再过几年我就要做皇帝了,和方队长你一样:大燕的皇帝。”
“可那之后又是什么结果?”方无应嘶声道,“你疯了?!史朝义的下场是什么,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那这就是我的命运了。”男孩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如果史朝义不存在,如果这个撺掇史思明谋反的史朝义不存在,中国这段历史会变成什么样,方队长,你能和我说一说么?”
方无应哑口无言。
“我在实践我的命运,实践中国的历史——和所有人都一样,如同我的父亲。”
“哼,你父亲的命运是被你给杀掉,别冤枉他,他并不知道这命运,更不会愿意去实践它。”
“哦,也许吧,不过呢我此刻说的,是我的生父。”
史云鹏站起身,在无人的帐内走了一圈,方无应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的脚步。
“我想知道,你究竟知晓了多少秘密。”方无应突然说,“又是通过何种方式知晓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史云鹏神秘地一笑,“人总得保持点秘密那才好玩,对吧?”
方无应倦怠地喘了口气,又道:“那么,听上去你的生父也被卷进来了?”
史云鹏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帐边,伸手掀开帐帘,看了看外面。
“小的时候,爸爸经常给我讲故事。”
他用这样的开头,年轻男子放下帐帘,慢慢走回到方无应身边,坐了下来。
“他说,某处,有一座宏大的宫殿。”
“宫殿?”
“……比现在的故宫还要宏大,比故宫还要瑰丽迷人,足足是故宫的四倍。这宫殿,处处雕龙画凤,花砖遍地。当盛大节rì到来,宫殿就成了百花海洋,连树枝上都挂满锦绸。宫殿内随处可见奇珍异宝,包括外族进贡的罕见艺术品。还有,用文石铺砌的浴室,玉一样莹白的石柱被雕成莲花,以置放浴巾和酒杯,这宫殿实在太豪华,甚至门帘都用水晶和珍珠穿缀而成……”
史云鹏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忽然看看方无应:“队长,你也是在宫殿里长大的人,你觉得我描述这宫殿,如何?”
“听起来耳熟。”方无应沉沉说,“你莫不是要告诉我,这宫殿的正殿,名叫含元殿?”
史云鹏抚掌大笑:“正是!喏,你瞧,我小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描述长大的,当同龄的孩子在听小红帽时,我的父亲,却在给我描述一座旷世宫殿——亏他记得那么清晰,将这宫殿的点点滴滴全都讲给了我听,他当然是无法忘怀这宫殿,因为他曾经僭越皇权,做了这宫殿的主人。”
作者ps:刚收到短信,俺的文上了“下周分类主打推荐”
再次感谢我的编辑^_^也感谢大家一个劲儿的催促,呵呵,今儿就多更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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