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文第一章 弄堂里弥漫起来的晨雾被渐渐亮起来的灯光照射出一团一团黄晕来。
还没有亮透的清晨在冷蓝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星光。
气温在这几天飞快地下降了。
呵气成霜。
冰冻三尺。
记忆里停留着遥远阳光下的晴朗世界。1.
“齐铭把牛奶带上”刚准备拉开门母亲就从客厅里追出来手上拿着一袋刚从电饭煲里蒸热的袋装牛奶腾腾地冒着热气“哦哟你们男孩子要多喝牛奶晓得伐特别是你们高一的男孩子不喝怎么行。”说完拉开齐铭背后的书包拉链一把塞进去。因为个子比儿子矮上一大截所以母亲还踮了踮脚。塞完牛奶母亲捏了捏齐铭的胳膊又开始叨念着“哦哟大冬天的就穿这么一点啊这怎么行男孩子嘛哪能只讲究帅气的啦?”
“好啦好啦”齐铭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拉开门“妈我上课要迟到了。”
拉开门浓重的雾气朝屋里涌。头顶是深冬里飘荡着的白寥寥的天光。
还是早上很早光线来不及照穿整条冗长的弄堂。弄堂两边堆放着的箱子锅以及垃圾桶都只能在雾气里浮出一圈浅浅的灰色轮廓来。
齐铭关上了门连同母亲的唠叨一起关在了里面。只来得及隐约听到半句“放学后早点……”冬天的寒气就隔绝了一切。
齐铭提了提书包带子哈出口白气耸耸肩朝弄堂口走去。
刚走两步看见踉跄着冲出家门的易遥险些撞上。齐铭刚想张口问声早就听到门里传出来的女人的尖嗓门:
“赶赶赶你赶着去投胎啊你你怎么不去死!赔钱货!”
易遥抬起头正好对上齐铭稍稍有些尴尬的脸。易遥沉默的脸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线里看不出表情。
在齐铭的记忆里这一个对视像是一整个世纪般长短的慢镜。
2
“又和你妈吵架了?”
“恩。”
“怎么回事?”
“算了别提了”易遥揉着胳膊上的淤青那是昨天被她妈掐的“你知道我妈那人就是神经病我懒得理她。”
“……恩。你没事吧?”
“恩。没事。”
深冬的清晨。整个弄堂都还是一片安静。像是被浓雾浸泡着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今天是礼拜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附近的小孩都还小最大的一个念小学一年级。高中的学生奉行着不成文的规定周六一定要补课。所以一整条弄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行走着。
齐铭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一边的肩带把书包顺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遥手里“给。”
易遥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过去。
两个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里。
3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头顶是交错而过的天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云很低很低地浮动在狭长的天空上。铅灰色的断云沿弄堂投下深浅交替的光影。
每天放学上学经过的一定是这样一条像是时间长廊般狭窄的走道。头上是每家人挂出来的衣服梅雨季节会永远都晒不干却还是依然晒着。
两边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日益吞噬着本来就不宽的弄堂。共用的厨房里每日都在生着争吵。“喔唷你怎么用我们家的水啦?”被现的人也只能装傻尴尬地笑笑说句“不好意思用错了用错了。”
潮湿的地面和墙。
小小的窗户。光线弱得几乎看不见。窗帘拉向一边照进更多的光让家里显得亮堂。
就是这样的世界。
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贴身的棉毛衫不昂贵可是却有凉凉的依赖感。尽管这是让男生在冬天里看起来非常不帅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气温都还是可以热得人晕母亲也会早早地准备好唠叨着自己赶快穿上。
就是这样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不过也快要结束了。
四年前父亲辞去单位的职位下海经商。现在已经是一个大饭店的老板。每天客来客往生意红火异常。已经得意到可以在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骄傲地说“对不起本店不接受预定”了。
新买的房子在高尚的小区。高层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只等夏天交房就可以离开这个逼仄而潮湿的弄堂。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离”这个词了。像是把陷在泥泞里的脚整个拔起来。
母亲活在这种因为等待而变得日益骄傲的氛围里与邻居的闲聊往往最后都会走向“哎呀搬了之后我这风湿腿应该就好很多了这房子真是太潮湿了蛇虫百脚。”或者“我看你们也搬掉算了。”
这样的对话往往引来的都是羡慕的恭维以及最后都会再补一句“你真是幸福死来。不但老公会赚钞票儿子也争气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们家那小棺材哦哟。”
这个时候齐铭都只是远远地听着坐在窗前算习题偶尔抬起头看到母亲包围在一群烫着过时卷的女人中间一张脸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其实有好几次齐铭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听到三言两语的议论比如。
“齐家那个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来比现在还要疼。”
“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钱都变坏你别看她现在嚣张以后说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脸肿。”
“倒是她儿子真的是算她上辈子积德。”
“听说刚进学校就拿了个全国数学比赛一等奖哎。”
就是这样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丝般地缠绕成一个透明的茧。虚荣与嫉妒所筑就的心脏容器里被日益地灌注进粘稠的墨汁。
臭了。
齐铭每天经过这样一条狭长的弄堂。
路过易遥家的时候会看到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
她妈林华凤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嗑瓜子或者翻报纸。
齐铭从厨房窗口把笔记本递进去“给帮你抄好了。”
易遥抬起头擦擦额头的汗水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手脏你给我妈吧。
齐铭将笔记本递给易遥她妈时她母亲每次都是拿过去然后朝房间里一扔。齐铭听到房间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往前再走两步就是自己的家。
钥匙还没插进孔里母亲就会立刻开门接下自己的书包拉着自己赶快去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差不多会听到隔壁传来易遥“妈饭做好了”的声音。
有段时间每天吃饭的时候电视台在放台湾的连续剧《妈妈再爱我一次》听说是根据当年轰动一时的电影改编的母亲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会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沉浸在被无私的母爱感动的世界。那段时间母亲总是会擦一擦眼角几乎看不见的泪水然后告诉齐铭母亲的伟大。
齐铭总是沉默地吃饭偶尔应一声。
就像是棉絮。横亘在血管里。阻碍着血液的流动。“都快凝结成血块了。”心里是这样满满当当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一天会从血管里探出一根刺来扎出皮肤暴露在空气里。
每当母亲装腔作势地擦一次眼泪血管里就多刺痛一点。
也只是稍微有一点这样的念头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母亲的嫌恶。这是违反伦常和道德的。所以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偶尔如气泡从心底冒出来然后瞬间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点儿的水花。
不像是易遥。
易遥的恨是**而又直接的。
十五岁的时候偶尔的一次聊天。
齐铭说:“我妈是老师总是爱说道理很烦。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易遥回过头说:“你说林华凤啊她是个妓女是个很烂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易遥十五岁的脸平静地曝晒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透明的质感几乎要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妓女。烂女人。这些字眼在十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盖住年轻的生命。
像是在齐铭十五岁的心脏里撒下了一大把荆棘的种子。
吃完饭。齐铭站起来刚要收碗母亲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赶紧进房间温书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说实在的齐铭顶不喜欢母亲这样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从沙上提起书包朝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门回头的罅隙里看见母亲心满意足的表情收拾着剩饭剩菜朝厨房走。
刚关上门隔壁传来易遥的声音。
“妈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话就别让我做得这么辛苦……”
还没说完就传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辛苦?!你做个饭就辛苦?你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啊?”
“你最好别摔盘子”易遥的声音听不出语气“摔了还得买家里没那么多钱。”
“你和我谈钱?!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钱!……”
齐铭起身关了窗户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只能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持续地爆着。过了一会儿对面厨房的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下是易遥的背影。齐铭重新打开窗听见对面厨房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过了很久又是一声盘子摔碎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摔了盘子。
齐铭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用笔在演算纸上飞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密密麻麻的。填满在心里。
就像填满一整张演算纸。没有一丝的空隙。
像要喘不过气来。
对面低低地传进来一声“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你!”
一切又归于安静。
第二章
正文第二章 4
拥有两个端点的是线段。
拥有一个端点的是射线。
直线没有端点。
齐铭和易遥就像是同一个端点放出去的线却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于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每一天都变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样。生命被书写成潦草和工整两个版本。再被时间刷得褪去颜色。难以辨认。
十三岁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个相同的点。
在同样逼仄狭长的弄堂里成长。在同一年带上红领巾。喜欢在晚饭的时候看机器猫。那个时候齐铭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亲也没有赚够两百万去买一套高档的公寓。阳光都用同样的角度照射着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三岁那一年生命朝着两个方向出迅的射线。
齐铭的记忆里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易遥的父亲拖着口沉重的箱子离开这个弄堂。走的时候他蹲下来抱着易遥齐铭趴在窗户上看到她父亲眼眶里滚出的热泪。
十五岁的时候他听到易遥说我的妈妈是个妓女。她是个很烂的女人。
每一个生命都像是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损露出里面皱而坚硬的果核。
5
像个皱而坚硬的果核。
易遥躺在黑暗里。这样想到。
窗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月光照不透。
不过话说回来哪儿来的月光。
只是对面齐铭的灯还是亮着罢了。
自己的窗帘被他窗户透出来的黄色灯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他应该还在看书身边也应该放着杯热咖啡或者奶茶。兴许还有刚煮好的一碗馄饨。
终究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十七岁的齐铭有着年轻到几乎要出光芒来的脸。白衬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渐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岁像是听得到长个子时咔嚓的声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绩。班长。短跑市比赛在前一天摔伤脚的情况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却也马上要搬离这个弄堂住进可以看见江景的高档小区。
规矩地穿着学校地制服从来不染不打耳洞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因为耍帅而在制服里面不穿衬衣改穿T恤。
喜欢生物。还有欧洲文艺史。
进学校开始就收到各个年级的学姐学妹的情书。可是无论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还是可以令他脸红。
而自己呢?
用那个略显恶毒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阴气重”“死气沉沉”“你再闷在家你就闷出一身虫子来了”。
而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见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齐铭。
然后一起走向涌进光线的弄堂口。
走向光线来源的入口。
这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6
易遥坐在马桶上。心里凉成一片。
有多少个星期没来了?三个星期?还是快一个月了?
说不出口的恐惧让她把手捏得骨节白。直到门外响起了母亲粗暴的敲门声她才赶快穿上裤子打开门。
不出所料的听到母亲说“关上门这么久你是想死在里面吗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遥心里回答着。
食堂里总是挤满了人。
齐铭端着饭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两个人的位子于是对着远处的易遥招招手叫她坐过来。
吃饭的时候易遥一直吃得很慢。齐铭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她都只是拿着筷子不动盯着碗里像是里面要长出花来齐铭好几次无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饭盒的边缘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遥和齐铭才吃完离开。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也没人了。
水龙头一字排开。零星地滴着水。
齐铭挽起袖子把饭盒接到水龙头下面刚一拧开就觉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声缩回手来。
易遥伸过手把他的饭盒接过来开始就着水清洗。
齐铭看着她擦洗饭盒的手没有女生爱留的指甲也没其他女生那样精心保养后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冻疮裂着一个小口。
他看着她安静地擦着齐铭的不锈钢饭盒胸腔中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滚进了一颗石头滚向了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然后黑暗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头顶。
“你就这么把满手的猪油往我头上蹭吗?”易遥回过头淡淡地笑着。
“你说话还真是……”齐铭皱了皱眉头有点生气。
“真是什么”女生回过头来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妈是吗?”
水龙头哗哗的声音。
像是突然被打开的闸门只要没人去关闭就会一直无休止地往外泄水。直到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
从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在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叶子铺满一地。黄色的。红色的。缓慢地溃烂在前一天的雨水里。空气里低低地浮动着一股树叶的味道。
“我怎么感觉有股霉的味儿。”易遥踩着脚下的落叶突然说。
齐铭没有接话。兀自朝前走着。等到感觉到身边没有声音才回过头去看到落后在自己三四米开外的易遥。
“怎么了?”齐铭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个东西。”
“好啊。买什么?”
“验孕试纸。”
头顶突然一只鸟飞过去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里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刚刚沾满水的手暴露在风里被吹得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第三章
正文第三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了。
冬季的天空总是这样锋利的高远。风几乎吹了整整一个冬天。吹得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白寥寥的光从天空里僵硬地打下来。
“是李哲的?”
“除了他还有谁。”
“你们……做了?”
“做了。”
简单得几乎不会有第二种理解可能性的对话。正因为简单、不会误解、不会出错才在齐铭胸腔里拉扯出一阵强过一阵的伤痛感。就像是没有包扎好的伤口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本来该起保护作用的纱布在伤口上来回地产生更多的痛觉。缓慢的来回的钝重的痛。
齐铭从车上跨下一只脚撑在地上前面是红灯。所有的车都停下来。
当初她决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时候齐铭也知道的。
易遥的理由简单得几乎有些可笑。“会为了她打架。”“很帅。”“会在放学后等在学校门口送她回家。”
那个时候齐铭甚至小声嘀咕着“这些我不是一样可以做到么。”带着年轻气盛的血液回游在胸腔里。皱着眉头口气中有些怒。
“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种天性趋利避害就像在盐浓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会自动游向盐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样没有人会爱上麻烦的”易遥脸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个大麻烦。”
而之后每次齐铭看到等在学校门口的李哲时看到易遥收到的鲜花时看到易遥为了去找李哲而逃课时他都会感觉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体里插进了一根巨大的针筒然后一点一点地抽空内部的存在。
空虚永远填不满。
每踩一下脚踏板齐铭就觉得像是对着身体里打气就像是不断地踩着打气筒直到身体像气球般被充满膨胀甚至几乎要爆炸了。
足足骑出了一个小时已经快要靠近城市边缘了。齐铭才找了家药店弯腰钻了进去。他找到计生柜台低下头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点在玻璃上说“我要一盒验孕试纸”。
玻璃柜台后的阿姨表情很复杂嘴角是微微地嘲弄。拿出一盒丢到玻璃柜面上指了指店右边的那个收银台“去那边付钱。”
付好钱齐铭把东西放进书包里转身推开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一句不冷不热的“现在的小姑娘啧啧一看见帅气的小伙子骨头都轻得不知道几两重了”。
齐铭把书包甩进自行车前面的框里抬手抹掉了眼睛里滚烫的眼泪。
他抬腿跨上车朝着黄昏苍茫的暮色里骑去。
汹涌的车流迅淹没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天空里。
推着车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各家的窗户中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减弱着深冬的锐利寒冷。
齐铭推车走到易遥家的厨房面前看到里面正抬手捂着嘴被油烟呛得咳嗽的易遥。
他抬起手递过去笔记本说给。你要的。
易遥拿着锅铲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围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从窗口把笔记本接了进来。
齐铭松开手什么也没说推着车朝家里做去。
易遥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包验孕试纸藏进裤子口袋里。
合上本子两颗眼泪啪啪地砸在封面上。
每一个女生的生命里都有着这样一个男孩子。他不属于爱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可是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一定有他的位置。看见漂亮的东西会忍不住给他看。听到好听的歌会忍不住从自己的mp3里拷下来给他。看见漂亮的笔记本也会忍不住买两本另一本给他用尽管他不会喜欢粉红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时候第一个会短信给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第一个会找他。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为另一个女孩子的王子而那个女孩也会因为他变成公主。可是在他还是呆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的时光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在用尽力气消耗着他和他带来的一切。
每一个女生都是在这样的男孩子身上变得温柔美好体贴。
尽管之后完美的自己已经和这个男孩子没有关系。
但这样的感情永远都是越爱情的存在。
齐铭是越爱情的存在。
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像是被人忘记拧紧的水龙头。眼泪掉进锅里烧热的油四处飞溅。
手臂被烫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冲一直冲。冲到整条手臂都冰凉麻木了。
可眼泪还是止也止不住。
7
光华小区9栋2o5室。
闭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连小区门口的门卫老伯也对自己点头。
齐铭走到楼下的时候停住了他抬起头对易遥说要么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易遥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楼道。
齐铭看着易遥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楼下黄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楼宇在几秒钟内只看得清轮廓。灰蒙蒙地。四下开始渐次地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厨房是黄色。客厅是白色。卧室是紫色。各种各样的灯在小区里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二楼没有亮灯。
突然变强烈的心跳压不平的慌乱感。齐铭朝楼上走去。
拐进楼道。声音从走廊尽头传过来。带着回声般的扩音感。
“你怎么怀上了啊?”
“这女人是谁?”
“你就别管她是谁了她是谁都无所谓我问你你现在怀上了你准备怎么办啊?”
“这女人是谁?”
“我说你丫没病吧?你真怀上还是假怀上啊你?”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当初看你根本不推辞我还以为你是老手结果搞了半天你没避孕啊?”
“我……”
“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李哲光着上身半靠在门口易遥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个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挥舞的拳头就砸到了脸上扑通一声跌进房间里桌子被撞向一边。
屋内的女人开始尖叫着易遥突然心里窜出一股火冲进房间抓着那女人的头朝茶几上一摔玻璃咣当碎了。那女人还在叫易遥扯过电脑的键盘“你他妈叫什么叫!操!”然后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第四章
正文第四章 8
路灯将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
走几米就重新进入黑暗直到遇见下一个路灯。偶尔有一两片树叶从灯光里飞过然后被风又吹进无尽的黑暗里。
易遥突然停下来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
齐铭回过头去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我没钱打掉它。我也没钱把它生下来。
大风从黑暗里突然吹过来一瞬间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川世纪般的寒冷。
以及瞬间消失的光线。
9
易遥收拾着桌上的碗。
母亲躺在沙上看电视里无聊的电视剧。手边摆着一盘瓜子边看边磕脚边掉着一大堆瓜子壳。
易遥洗好碗拿着扫把出来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母亲要钱。“我要钱。给我钱。”这样的话在家里就等于是宣战一样的口号。
扫到了她脚边她不耐烦地抬了抬脚像是易遥影响了她看电视。
易遥扫了两把然后吸了口气说:“妈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
“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都不多余。”标准的林华凤的口气。揶揄。嘲讽。尖酸刻薄。
易遥心里压着火。一些瓜子壳卡进茶几腿和地面间的缝隙里怎么都扫不出来。
“你就不能好好吃吗掉一地亏得不是你扫你就不能把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吗?”
“你扫个地怎么了?哦哟还难为着你啦?你真把自己当块肉啦?白吃白喝养着你别说让你扫个地了让你舔个地都没什么错。”
“话说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么了?”易遥把扫把一丢“学费是爸爸交的每个月生活费他也有给你再说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请个菲佣也要花钱吧我……”还没有说完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把瓜子撒过来。头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虽然是很小很轻砸到脸上也几乎没有感觉。可是却在身体里某一个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遥丢下扫把拂掉头上的瓜子碎壳她说:“你就告诉我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有就给我没有就当我没问过。”
“你就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就拖去卖吧!你最好是把我也卖了!”
易遥冷笑了一声然后走回房间去摔上门的瞬间她对林华凤说:“你不是一直在卖吗?”
门重重地关上。
一只杯子摔过去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黑暗中人会变得脆弱。变得容易愤怒也会变得容易抖。
林华凤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抖。
关上的房门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她从沙上站起来把刚刚披散下来的稍微有些灰白的头拂上去。然后沉默地走回房间。伸手拧开房门眼泪滴在手背上。
比记忆里哪一次都滚烫。
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里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脏里深深浅浅地捅着。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么生活费。哪有学费。你那个该死的父亲早就不管我们了。
林华凤的手一直抖。这些年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不是一直在卖么?”
是的是一直在卖。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易遥你的学费够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关于她父亲的谎言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说来欺骗易遥还是用来欺骗自己。
她没有开灯。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块钱。
除去水电。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块。
她抓出三张一百块的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易遥的房门“打开!”
易遥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易遥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张钱拣起来“你不欠我你一点都不欠我。”
易遥把手上的钱朝母亲脸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并不是易遥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小摊上那块“一律2o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好象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门外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
1o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做完广播体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齐铭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易遥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一百块就可以睡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词语的下作和污秽。
齐铭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游凯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凯回过头看到齐铭不再说话。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拉着那个男的走了。
齐铭面无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复地搓着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就像是无数饿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讨饭”这是易遥曾经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脸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层厚厚的白屑来。
齐铭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最后一个h因为太用力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一连划破了好几层墨水晕开一大片。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netbsp;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没有什么人。
易遥和齐铭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头顶是缓慢移动着的铅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个”关掉水龙头齐铭轻轻盖上饭盒“问你个事情。”
“问啊。”易遥从带来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洁精。饭盒里扑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钱吧……”
“你知道了还问。”易遥没有抬起头。
“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吗?”声音里的一些颤抖还是没控制住。
关掉水龙头易遥直起身来盯着齐铭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你什么意思?”易遥拿饭盒的手很稳。
听到流言的不会只有齐铭一个人易遥也会听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齐铭听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的是齐铭也听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说完易遥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齐铭脸上泼过去。
“你就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一样的!”
第五章
正文第五章 11
在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给她喝。
你情愿为了她骑车一个小时去买验孕试纸。
你情愿为了她每天帮她抄笔记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样的你也情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婊子。
12
易遥推着自行车朝家走。
沿路的繁华和市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电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机场的平行电梯上被地面卷动着向前。
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13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出**辣的痛感。
悲伤逆流成河第二回
14
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雾……
就像十四岁的齐铭第一次遗精弄脏了内裤他早上起来后把裤子塞在枕头下面然后就出上课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着早上的裤子去厕所。遇见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涨红了脸。
母亲看他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过来。却意外地被齐铭拒绝了。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啊不是都是我帮你洗的吗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亲伸过手“拿过来你快去看书去。”
齐铭侧过身脸像要烧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走进厕所把门关起来。
母亲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哗哗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齐铭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望着自己脸上堆着笑“傻小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血管里流进了心脏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咙出难过的痒。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个蚊子块来。
“没什么我看书去了。”齐铭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很不舒服。
“哦哟你和妈妈还要怕什么羞的啦。以后还是妈妈洗。乖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
齐铭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第六章
正文第六章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只是随口问了问也没想过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诉自己。毕竟是在微妙的年纪连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会在班级里引尖叫的时代。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齐铭的脸像是另一个红灯。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问的吗?”易遥皱着眉头“告诉你了你又不高兴你真是犯贱。”
“你!”男生气得白的脸“哼!迟早变得和你妈一样!刻薄的四十岁女人!”
易遥扯过自行车前框里的书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过去。
15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16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第七章
正文第七章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延着脚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进四肢。伸展运动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那些情绪被拉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快要流出来了。
巨大的操场上。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易遥回过头来脸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说我是说这该死的广播操还不结束我才不像你这么诗意还想着能去更远的远方。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学校了。
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看得傻了。
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坠。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但是是你一个人还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递给易遥。说给。
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你哪儿来的钱?”易遥停下车。
“你别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你先拿着。”齐铭跨在自行车上。低着头。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第八章
正文第八章 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o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2o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第九章
正文第九章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地涨红他微微有些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23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第十章
正文第十章 24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恩”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朝墙上撞过去。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25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26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
却并没有诗词中的那种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固定地来回着。撞在耳膜上。把钝重的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的一切摆设都突显着白色的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已经快中午了。
与时间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压着睁不开来闭上又觉得涩涩的痛。光线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来回扫着眨几下就流出泪来。
易遥翻个身左边太阳穴传来刺痛感。
“应该是擦破了皮。”
这样想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觉到被牵扯着的不自在。顺着望过去手背上是交错来回的几条白色胶布。下面插着一根针。源源不断地朝自己的身体里输进冰冷的液体。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根扎在血管里的坚硬的针手指弯曲的时候像是要从手背上刺出来。
塑料胶管从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轻轻地晃来晃去。
接通的倒挂着的点滴瓶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体。从瓶口处缓慢而固定地冒着一个一个气泡。
上升。噗。破掉。
右边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静静地望向自己。
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37度的水。“你醒了。”
他们说把手放进37度的水里面其实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热度的。不会完全没有知觉。
易遥抬起头齐铭合上手里的物理课本俯下身来看了看她的手背。检查了一下没有肿起来。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
呼啸着的白光。在寒冷里显出微微的温柔感来。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身上。
“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低血糖”齐铭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矮柜前停下来拿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热气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雾浮动在他目光的散距里“所以早上就晕倒了。不过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瓶葡萄糖输完就可以走了。”
齐铭拿着水走过来窗帘缝隙里的几丝光从他身上晃过去。他拿着杯里的水吹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易遥。
“你和你妈又吵架了?”
易遥勉强着坐起来没有答话忍受着手上的不方便接过水低头闷声地喝着。
齐铭看着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厕所。”齐铭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门关起来。光线暗掉很多。
忘记了开灯。或者是故意关掉了。
其实并没有区别。
只剩下各种物体的浅灰色轮廓还有呼吸时从杯里吹出的热气湿搭搭地扑在脸上像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手背血管里那根针僵硬的存在感无比真实的挑在皮肤上。
易遥反复地弯曲着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体会着血管被针挑痛的感觉。
真实得像是梦境一样。
雾气和眼泪。
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第十一章
正文第十一章 27
齐铭上完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处方单据转身绕去收费处。找了半天在一楼的角落里抬头看到一块掉了漆的写着“收费处”三个字的挂牌。
从那一个像洞口一样的地方把单据伸进去里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长长的衣服袖管里伸出来接过去有气无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蓝章“三百七十块。”看不到人只有个病恹恹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这么贵?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药水啊。”齐铭摸摸口袋里的钱。小声询问着里面。
“你问医生去啊问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给你开的药。奇怪伐你。你好交掉来!后面人排队呢。”女人的尖嗓子听起来有点像林华凤。
齐铭皱了皱眉很想告诉她后面没人排队就自己一个人。后来想想忍住了。掏出钱递进去。
洞口丢出来一把单据和散钱硬币在金属的凹槽里撞得一阵乱响。
齐铭把钱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窗洞里说我后面没人排队就我一个人。说完转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画一样浅浅地浮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尖嗓子“侬脑子有毛病啊……”
医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齐铭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医生的谈话。夹杂着市井的流气还有一些关于女人怎样怎样的龌龊话题。不时出的心领会神笑声像隔着一口痰从嗓子里嘿嘿地笑出来。
齐铭皱了皱眉毛眼睛在光线下变得立体很多。凹进去的眼眶光线像投进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点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呐着。
“医生易遥……就是门诊在打点滴那女生她的药是些什么啊挺贵的。”齐铭站在光线里轮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刚刚开药的那个医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齐铭笑容用一种奇怪的弧度挤在嘴角边上“年轻人那一瓶营养液就二百六十块了。再加上其他杂费门诊费哪有很贵。”他顿了顿笑容换了一种令齐铭不舒服的样子接着说“何况小姑娘现在正是需要补的时候你怎么能心疼这点钱呢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呢她这身子骨怎么抗得住。”
齐铭猛地抬起头在医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医生看到他领悟过来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问:“是你的?”
齐铭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医生在后面提高声音说:“小伙子你们年纪太小啦要注意点哦。我们医院也可以做的就别去别的医院啦我去和妇科打个招呼算照顾你们好伐……”
齐铭跨出去。空旷的走廊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
身后传来两个医生低低的笑声。
齐铭走过去侧身让过阿姨脚在拖把上跳过去。抬起头刚想说声“抱歉”就正对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哟要死来我刚拖好的地帮帮忙好伐。”
湿漉漉的地面扩散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来。
28
——是你的?
29
齐铭进房间的时候护士正在帮易遥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粗暴地撕开胶布扯得针从皮肤里挑高易遥疼得一张脸皱起来。
“你轻点儿。”齐铭走过去觉出语气里的不客气又加了一句“好吗?”
护士看也没看他把针朝外一拔迅把一跟棉签压上针眼上半段处的血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儿那么娇气啊”转过头来看着齐铭“帮她按着。”
齐铭走过去伸手按住棉签。
“坐会儿就走了啊。东西别落下。”收好塑料针管和吊瓶护士转身出了病房。
易遥伸手按过棉签“我自己来。”
齐铭点点头说那我收拾东西。起身把床头柜上自己的物理书放进书包还有易遥的书包。上面还有摔下去时弄到的厚厚的灰尘齐铭伸手拍了拍尘埃腾在稀疏的几线光里静静地浮动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钱?”易遥揉着手松掉棉签针眼里好像已经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觉。微微浮肿的手背在光线下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好。也不是很贵。”齐铭拿过凳子上的外套把两个人的书包都背在肩膀上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易遥继续揉着手低着头逆光里看不见表情。“我想办法还你。”
齐铭没有接话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说恩随便你。
手背上的针眼里冒出一颗血珠来易遥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但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颗。
易遥重新把棉签按到血管上。
3o
十二点。医院里零落地走着几个拿着饭盒的医生和护士。
病房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
走出医院的大门易遥慢慢地走下台阶。齐铭走在她前面几步。低着头背着他和自己的书包。偶尔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后重新回过头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几乎要吞噬干净。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淀出悲伤的轮廓来。
易遥朝天空望上去几朵寂寞的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31
回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午休时间刚刚开始。
大部分的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窗户关得死死的但前几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块玻璃变成了一个猛烈的漏风口。窗户附近的学生都纷纷换到别的空位置去睡觉。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头上蒙着各种颜色的羽绒服外套。
易遥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块玻璃的窗户边上。
从那一块四分之一没有玻璃的窗框中看过去那一块的蓝天格外的辽阔和锋利。
她从教室走进来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进书包里抬起头刚好看到齐铭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女生走拢过来。
本来周围空出来的一小块区域66续续地添进人来。
化学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易遥桌子上一脸微笑地说呐早上化学课的笔记好多呢赶快抄吧。
易遥抬起头露出一个挺客气的笑容“谢谢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点面对着易遥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头晕。打点滴去了。”
“恩……齐铭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随意的口气像是无心带出的一句话。
易遥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这才是对话的重点以及借给我笔记的意义吧。”她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会啊。他没来上课吗?”
“是啊没来。”唐小米抬起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易遥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不过他这样的好学生就算三天不来老师也不会管吧。”说完易遥对着唐小米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露出个“谢了”的表情。
刚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从教室外走进来的齐铭身上。
从前门到教室右后的易遥的座位齐铭斜斜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遥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点把糖水喝了医生说你血糖低。”
周围一圈女生的目光骤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遥包围过来。
易遥望着面前的齐铭也没有说话齐铭迎上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头把杯子靠向嘴边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蒙上的雾气被冬天的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第十二章
正文第十二章 32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
心里的声音是“我赢了。”
33
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呆还是带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的周围永远都有无数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反射开来。就像是各种调频的电波渴望着与他是同样的波率然后传达进他心脏的内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电波会瞬间化成巨毒的辐射朝着他望向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易遥觉得朝自己甩过来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绵绵的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出响亮的耳光。
被包围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为被他关心着。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遥远而苍茫的人海里扶着单车的少年回过头来低低的声音说着喂一起回家吗?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放学后女生都被留下来。因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们已经全部留下来量过了。今天轮到女生。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漂得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34
开门的时候母亲破例没有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而是坐在沙上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因为频道里正在播着国际新闻。
她的兴趣是韩剧里得了绝症的妹妹如何与英俊的哥哥交织出旷世恋曲。而世界上哪个地方被扔了炸弹或者某个国家面临饥荒她根本不会关心。
齐铭记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饭在一起看电视播到新闻频道的时候正好在说中国洪水泛滥灾情严重当时母亲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又来了又来了没完没了不会又要动我们捐钱吧?他们可怜我们还可怜呢!”
说了没几分钟就换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韩国白烂剧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因为失恋而哭得比娘们儿都还要动人的时候她抽着鼻涕说“作孽啊太可怜了。”
齐铭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齐铭换好鞋走到沙面前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放下遥控器“你老师早上打电话来了。”
“说了什么?”齐铭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说了什么?”可能是被儿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一个上午都没去学校还能说什么?”
“早上易遥昏倒了我带她去的
医院又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打点滴所以跟学校请了假了。”齐铭喝着水顿了顿说“请了假了老师也要打电话啊真烦。”
母亲口气软下来但话却变难听了她说:“哎哟你真是让妈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还以为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昏倒了关你什么事儿啊她妈都不要她你还要她干嘛少和她们家扯上关系。”
齐铭回过头皱了皱眉“我进屋看书了。”
母亲站起来准备进厨房烧饭。
刚转过身像想起什么来“齐铭她看病用的钱不是你付的吧?”
齐铭头也没回说:“恩我付的。”
母亲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干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儿媳妇。”
齐铭挥了挥手做了个“不想争论下去”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当她是你儿媳妇好了。”
母亲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围猛得变大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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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华凤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
没来由的头痛让她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凿。直到终于分辨清楚了那一阵一阵尖锐地刺激着太阳穴的并不是幻觉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门声时她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没穿衣服直接冲到外面去。
“肯定又没带钥匙!逼丫头!”
她拉开门刚准备吼出去就看到齐家母子站在门口。
“哦哟!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齐铭妈尖嗓门叫着一边转身拿手去捂齐铭的眼睛。
林华凤砰地摔上门。
过了一会儿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厚睡衣拉开门。
36
头顶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云。暗红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黑色的天空上。
学校离江面很近。所以那些运输船出的汽笛声可以远远地从江面上飘过来被风吹动着从千万种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种悲伤的汽笛声。
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看上去特别孤独。
易遥骑着车穿过这些林立的高楼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冗长的弄堂骑过去。
其实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给副班长的时候易遥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转过身在自己的表上迅地改了几笔。
易遥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手中的笔盖被自己拧开又旋上。再拧开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易遥一定会用力地朝着她的后背捅过去。
飞机闪动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盏一盏关掉头顶的黄色阅读灯。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苍茫的世界里。内心装点着各种精巧的迷局。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只是单纯地在夜里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向同一个远方。
其实我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
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
可以……吗?
第十三章
正文第十三章 37
弄堂的门口不知道被谁换了一个很亮的灯泡。
明亮的光线甚至让易遥微微地闭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强光下变得很浓。像凝聚起来的一滩墨水一样。
易遥弯腰下去锁车抬起头看到墙上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抬起手摸向左边脸太阳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块皮。
易遥盯着那一小块已经黑的血迹呆。直到被身后的邻居催促着“让让呀站门口别人怎么进去啦?”才回过神来。
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块血迹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鲜红变得漆黑最终瓦解成粉末被风吹得没有痕迹吧。
年轻的身体。和死亡的腐烂。也只是时间的消耗问题。
漫长用来消耗。
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难以过去了。
易遥把车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走了几步听到弄堂里传来的争吵声。再走几步就看到齐铭和他妈站在自己家门口而林华凤穿着那件自己怎么洗都感觉是着霉的睡衣站在门口。
周围围着一小圈人。虽然各自假装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易遥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这时齐铭他妈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易遥她脸上突然由涨红的激动转变成胜利者的得意。一张脸写满着“这下看你再怎么嚣张”的字样。
易遥往向站在两个女人身后的齐铭。从窗户和门里透出来的灯光并没有照到齐铭的脸。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闪动着光芒。
夜航的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光芒孤单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遥走过去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38
“真好易遥你回来了”齐铭的母亲脸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诉你妈今天是不是我们家齐铭帮你付的医药费。”
易遥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齐铭。她也无从揣测这个时候站在母亲身后的齐铭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满脸温柔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遥你倒是说话啊!”齐铭母亲有点急了。
“你吼什么吼”林华凤抬高声音“李宛心你滚回自己家去吼你儿子去我家女儿哪儿轮得到你来吼。”
齐铭妈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压着脾气对易遥说“易遥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家齐铭心好没让你躺地上带你去了
医院也帮你付了钱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妈一样”李宛心还是没好敢说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样!你好歹念过书的!”
“妈逼的你骂谁呢?!”林华凤激动得挥起手要扑过去。
“妈……”易遥拉住她的衣服低下头低声说“早上我确实打点滴去了……钱是我借的齐铭的……”
林华凤的手停在半空里回过头望向易遥。
易遥抬起头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脸上。
39
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湖面。
站在远处的湖。
或者是越飞越远的夜航班机。
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话说明白就好也没几个钱”齐铭母亲看见气得抖的林华凤满脸忍不住的嚣张和得意“就当同学互相帮助我们齐铭一直都是学校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同学之间的忙还是要帮的。”
对于齐铭家来说几百块确实也无所谓。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装逼!”林华凤回过头来吼回去“钱马上就还你别他妈以为有点钱就可以在我家门口搭起台子来唱戏李宛心你滚远点!”
说完一把把易遥扯进去。
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甩上了。
砰的一声巨响。
弄堂里安静成一片。
然后门里传出比刚刚更响亮的一记耳光声。
4o
易遥做好饭。关掉抽油烟的排风扇。把两盘菜端到桌子上。
她走到母亲房间里小声地喊“妈我饭做好了。”
房间里寂静一片。母亲躺在床上黑暗里可以看到背对着自己。
“妈……”易遥张了张口一个枕头从床上用力地砸过来重重地撞到自己脸上。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个人给我吃完!别他妈再给我装娇弱昏倒。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昏。我上辈子欠你的!”
易遥拿着碗往嘴里一口一口扒着饭。
卧室里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干净”。那些话传进耳朵里然后迅像是温热而刺痛的液体流向心脏。
桌上的两盘菜几乎没有动过。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冬天的饭菜凉得特别快。
易遥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脸结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被擦破皮的伤口被母亲的两个耳光打得又开始流血了。
易遥走进厕所找了张干净的毛巾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浸湿了毛巾慢慢地擦着脸上粘粘的血。
眼睛热。
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
滚烫的眼泪越揉越多。
41
齐铭靠着墙坐在床上。
没有开灯。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渐渐地分辨得出各种物体的轮廓。
拳头捏得太紧最终力气消失干净松开来。
齐铭把头用力地往后撞向墙壁。
消失了疼痛感。
疼痛。是疼还是痛?有区别吗?
心疼和心痛。有区别吗?
易遥站在黑暗里低着头再抬起头时落下来的耳光无数画面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里爆炸。心痛吗?
而下午最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教室。落日的余挥里易遥低着头读着皮尺上的数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视线里。
是心疼吗?
42
冬天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哈出一口白气。走廊尽头打热水的地方永远排着长龙。体育课请假的人永远那么多。
天空里永远都是这样白寥寥的光线云朵冻僵一般贴向遥远的苍穹。
广播里的声音依然像是浓痰一样粘得让人呕。
是这样的时光。镶嵌在这几丈最美好的年华锦缎上。
无数穿着新校服的男生女生涌向操场。年轻的生命像是在被列队陈列着曝晒在冰冷的日光下。
齐铭看着跑在自己前面的易遥。裤子莫名其妙地显得肥大。腰围明显大了两圈。被她用一根皮带马虎地系着。裤子太长有一截被鞋子踩着粘上了好多尘土。
齐铭揉揉眼睛。呼吸被堵在喉咙里。
前面的易遥突然回过头来。
定定地看向自己。
穿着肥大裤子的易遥在冬天凛冽的日光下回过头来望向齐铭。
看到齐铭红红的眼眶易遥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在说“呐其实也没关系呢。”
冬天里绽放的花朵会凋谢得特别快吗?
呐其实也没关系呢。
43
易遥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
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咣当咣当乱晃。也懒得起身来关了。反正再冷的风也吹不进棉被里来。
黑暗中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洗澡水里。那些叫做悲伤的情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慢慢爬上自己的身体。
一步一步朝着最深处跳动着的心脏爬行而去。
直到领队的那群爬到了心脏的最上面然后把旗帜朝着脚下柔软跳动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占领咯。
44
学校的电脑室暖气开得很足。
窗户上凝着一层厚厚的水气。
易遥在百度上打进“堕胎”两个字然后点了搜索。
两秒钟后出来2,14o,ooo条相关网页。打开来无非都是道貌岸然的社会新闻或者医院的项目广告。易遥一条一条地看过去看得心里反胃。
这些不是易遥想要的。
易遥再一次打入了“私人诊所”四个字然后把鼠标放在“在结果中搜索”上迟疑了很久然后点了下去。
第十四章
正文第十四章 45
那些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过无数遍的情节。在自己的身上一一上演着。
比如上课上到一半会突然冲出教室开始吐。
比如开始喜欢吃学校小卖部的话梅。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会一颗接一颗地吃。
而还有更多的东西是电视剧无法教会自己的。
就像这天早上起床易遥站在镜子面前皮肤比以前变得更好了。
而曾经听弄堂里的女人说起过的“如果怀的是女儿皮肤会变好很多哦”。这样的话题以前就像是漂浮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尘埃一样没有真实感而现在却像是门上的蛛丝一般蒙到脸上。
镜子里自己年轻而光滑的脸。像是一个
瓷器。
可是当这个瓷器被摔破后再光滑也只剩一地尖锐而残破的碎片了吧。
易遥这样想着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林华凤也已经起床了。走到桌子边上上面是易遥早上起来做好的早饭。
而之前对母亲的愧疚却也在一天一天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的时光里被重新消磨干净。面前的这个人依然是自己十五岁时说过的“我很恨她但有时候也很爱她。”
“照这么久你是要去勾引谁啊你?再照还不是一脸倒霉相。和你爸一样!”
“我爸是够倒霉的啊”易遥回过头来“要不然怎么会遇见你。”
一只拖鞋狠狠地砸过来易遥把头一歪避开了。
她冷笑了一下然后背上书包上课去了。
身后传来林华凤的声音“你再要摔就给我朝马路上朝汽车轮子底下摔别妈逼地摔在弄堂里你要摔给谁看啊你?!”
易遥回过头来带上门淡淡地说“我摔的时候反正没人看见倒是你打我的时候是想打给谁看我就不知道了。”
门被易遥不重不轻地拉上了。
剩下林华凤在桌子前面抖。端着碗的手因为用力而爆出好几条青筋。
窗外的日光像是不那么苍白了。稍微有了一些暖色调。把天空晕染开来。
有鸽子呼啦一群飞过弄堂顶上狭窄的一小条天空。
远处似乎传来汽笛声。
46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地理。
黑板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穿得也像是一张世界地图般斑斓的地理老师站在讲台上把教鞭在空气里挥得唰唰响。
易遥甚至觉得像是直接抽在第一排的学生脸上的感觉一样。
不过今天她并不关心这些。
右手边的口袋里是上次爸爸给自己的四百块钱。捏在手里因为太用力已经被汗水弄得有些软。
而左手边的口袋里是一张自己从电脑上抄下来的一个地址。
放学看到在学校门口等自己的齐铭时易遥告诉他自己有事情打他先回去了。
齐铭没说什么站着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推着车走了。
背影在人群里特别显眼白色的羽绒服被风鼓起来像是一团凝聚起来的光。
易遥看着齐铭走远了然后骑车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骑过去。
也是在一个弄堂里面。
易遥摊开手上的纸照着上面的地址慢慢找过去。
周围是各种店铺卖生煎的剪头的卖杂货的修自行车的各种世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织成了一张网甜腻的世俗味道浮动在空气里。
路边有很多脏脏的流浪猫。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易遥。偶尔有一两只突然从路边的墙缝里冲出来站在马路正中定定地望向易遥。
终于看到了那块“私人妇科诊所”的牌子。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古板的字体因为悬挂在外已经被雨水日光冲刷去了大半的颜色剩下灰灰的样子漠然地支在窗外的墙面上。四周错乱的梧桐枝桠和交错杂乱的天线将这块牌子几乎要吞没了。
已经是弄堂底了。再走过去就是大马路。
其实应该从马路那一边过来的。白白穿了一整条弄堂。
逼仄的楼梯上去越往上越看不到光。走到二层的时候只剩下一盏黄色的小灯泡挂在墙壁上楼梯被照得像荒废已久般出森然的气息来。
“还是回去吧”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四下出没着却又每次被母亲冰冷而恶毒的目光狠狠地逼回去。其实与母亲的目光同谋的还有那天站在李宛心背后一直沉默的齐铭。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心脏突然抽紧。
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和他怎么说话了吧。
白色羽绒服换成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裹在英俊挺拔的校服外面。
易遥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裤子裤腰从皮带里跑出一小段像一个口袋一样支在外面。副班长以及唐小米她们聚在一起又得意又似乎怕易遥现却又惟恐易遥没现一样的笑声像是浇在自己身上的胶水一样粘腻得痛。
易遥摇摇头不去想这些。
抬起头光线似乎亮了一些一个烫着大卷的半老女人坐在楼道楼。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散放着一些黄的病历卡挂号签之类的东西。
“请问”易遥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看……看妇科的……那个医生在吗?”
大卷的女人抬起头上下来回扫了她好多眼没有表情地说:“我们这就一个医生。”
一张纸丢过来掉在易遥面前的桌子上“填好然后直接进去最里面那间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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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像是蒙着一层什么东西。看不清楚。窗户关着但没拉上窗帘窗外的光线照进来冷冰冰地投射到周围的那些白色床单和挂帘上。
耳朵里是从旁边传过来的金属器具撞击的声音。易遥想起电视剧里那些会用的钳子手术刀甚至还有夹碎肉用的镊子之类的东西。不知道真实是不是也这样夸张。尽管医生已经对自己说过胎儿还没有成形几乎不会用到镊子去夹。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易遥闻到一股霉的味道。冰冷的白色床单从身体下面出潮湿的冰冷感。
“要逃走吗?”
侧过头去看到医生在往针筒里吸进一管针药。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麻醉剂。如果用麻醉需要再加两百块。没那么多钱。用医生的话来说是“不过忍一忍就过了。”
“裤子脱了啊还等什么啊你。”医生拿着一个托盘过来易遥微微抬起头看到一点点托盘里那些不锈刚的剪刀镊子之类的东西反射出的白光。
易遥觉得身体里某根神经突然绷紧了。
医生转过头去对护士说你帮她把裤子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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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遥几乎是疯一样地往下跑书包提在手上在楼梯的扶手上撞来撞去。
身后是护士追出来的大声喊叫的声音唯一听清楚的一句是“你这样跑了钱我们不退的啊!”
昏暗的楼梯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易遥本能地往下跳着恨不得就像是白烂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摔一交然后流产。
冲出楼道口的时候剧烈的日光突然从头笼罩下来。
几乎要失明一样的刺痛感。拉扯着视网膜投下纷繁复杂的各种白色的影子。
站立在喧嚣里。渐渐渐渐恢复了心跳。
眼泪长长地挂在脸上。被风一吹就变得冰凉。
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格局。三层的老旧阁楼。面前是一条汹涌人潮的大马路。头顶上是纷繁错乱的梧桐树的枝桠零星一两片秋天没有掉下的叶子在枝桠间停留着被冬天的冷气流风干成标本。弄堂口一个卖煮玉米的老太太抬起眼半眯着看向自己。凹陷的眼眶里看不出神色一点光也没有像是黑洞般咝咝地吸纳着自己的生命力。
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视网膜上清晰投影出的三个穿着崭新校服的女生。
唐小米头上的蝴蝶结在周围灰仆仆的建筑中出耀眼的红。像红灯一样伴随着尖锐的警鸣。
唐小米望着从阁楼里冲下来的易遥眼泪还挂在她脸上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书包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紧皮带肥大的校服裤子被风吹得空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看看被无数电线交错着的那块“私人妇科诊所”的牌子再看看面前像是失去魂魄的易遥脸上渐渐浮现出灿烂的笑容来。
易遥抬起头和唐小米对看着。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熟悉的场景和对手戏。只是剧本上颠倒了角色。
直到易遥眼中的光亮突然暗下去。唐小米轻轻上扬起嘴角。
没有说出来但是却一定可以听到的声音——
“我赢了。”
唐小米转过头和身边两个女生对看着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对易遥挥挥手说了一句含义复杂的“保重”。
唐小米转过身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下摆被人拉住了。
低下头回过去看易遥的手死死地拉住自己的衣服下摆苍白的手指太用力已经有点抖了。
“求求你了。”易遥把头低下去唐小米只能看到她头顶露出来的一小块苍白的头皮。
“你说什么?”唐小米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易遥。
易遥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唐小米的衣服。
被手抓紧的褶皱顺着衣服材质往上沿出两三条更小的纹路指向唐小米灿烂的笑脸。
第十五章
正文第十五章 49
街道上的洒水车放着老旧的歌曲从她们身边开过去。
在旁人眼里这一幕多像是好朋友的分别。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青春少女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衣服。
想象里理所当然的对白应该是“你别走了。希望你留下来。”
可是——
齐秦的老歌从洒水着低劣的喇叭里传出来“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曾经风行一时的歌曲这个时候已经被路上漂亮光鲜的年轻人穿上了“落伍”这件外衣。只能在这样的场合或者kTV里有大人的时候会被听见。
而没有听到的话是那一句没有再重复的
——求求你了。
而没有看到的是在一个路口之外推着车停在斑马线上的黑少年。
他远远望过来的目光温柔而悲伤地笼罩在少女的身上。他扶在龙头上的手捏紧了又松开。他定定地站在斑马线上红绿灯交错地换来换去。也没有改变他的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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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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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起眼睛的时候会看见那些缓慢游动的白光。拉动着模糊的光线密密麻麻地纵横在黑暗的视界里。
睁开眼睛来窗外是凌晨三点的弄堂。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里照出一个缺口一些水槽和垃圾桶在缺口里显影出轮廓。偶尔会有被风吹起来的白色塑料袋从窗口飘过去。
两三只猫静静地站在墙上抬起头看向那个皎洁的月亮。
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在寒气逼人的深夜里因为太过寂静已经听不出刺耳的感觉只剩下那种悲伤的情绪在空旷的街道上被持续放大着。
易遥抬起手擦掉眼角残留的泪水。转身面向墙壁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已经是连续多少天做着这种悲伤的梦了?
有时候易遥从梦里哭着醒过来还是停止不了悲伤的情绪于是继续哭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哭但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那种叫做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像是上海夏天那层厚厚的漂浮在半空中的梅雨季节把整个城市笼罩得了霉。
哭得累了又重新睡过去。
而最新的那个悲伤的梦里齐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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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遥和齐铭顺着自行车的车流朝前面缓慢地前进着。
早晨时候上海的交通状况就像是一锅被煮烂了的粉条三步一红灯五步一堵车不时有晨炼的老头老太太踮着脚从他们身边一溜小跑过去。
每一条马路都像是一条瘫死的蛇一样缓慢地蠕动着。
“喂昨天我梦见你死了”又是一个红灯易遥单脚撑着地回过头望向正在把围巾拉高想要遮住更多脸的部分的齐铭“好像是你得病了还是什么。”
齐铭冲她挥挥手一副“不要胡说”的表情。
易遥呵呵笑了笑“没事林华凤跟我说过的梦都是反的别怕。我梦里面……”
“你就不能好好管你妈叫妈非得连名带姓的叫吗?”齐铭打断她回过头微微皱着眉毛。
易遥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望着齐铭也没说话反正就是一副看西洋把戏的样子看着齐铭的脸如同有人在他脸上打了台子在唱戏一样到最后甚至看得笑起来。
齐铭被她看得窘回过头去看红灯低低地自言自语。
易遥也转过去看红灯倒数的红色秒字还剩7。
“其实你应该有空来我家听听我妈管我叫什么。”
齐铭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周围的车流就涌动起来。
易遥朝前面用力地蹬了两下就跑到前面去了。
所谓恋爱只要是参加了就是有意义即使是没有结局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那一刹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都将会变成你活下去的勇气而且会变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线曙光加油(丸子)我也会加油的”
如果很多年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一天的场景。一定会觉得悲伤。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无论照片里的人笑得多么灿烂也一定会看出悲伤的感觉来。
沉甸甸地浮动在眼眶里。
在学校车棚锁车的时候遇见同样也在停车的唐小米。
唐小米抬起头对易遥甜甜地笑了笑。
易遥望着她的脸觉得就像是一朵开得烂开来的硕大的花朵。散着浓烈的腐烂的花香。
易遥突然想起上个礼拜在家休息的时候看到电视里播出的那种巨大的吞噬昆虫的植物。相同的都是巨大的花朵绚烂的颜色以及花瓣上流淌着的透明的黏液。张着巨大的口等着振翅的昆虫飞近身旁。
周围走动着的人群头顶错乱嘈杂的麻雀被躁动的情绪不停拍打着的自行车铃远远响起的早自习电铃声。这些统统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面前静静地朝自己张开大口的硕大而粘稠的灿烂花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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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预想中不一样的是并没有出现易遥想象中的场景。
在来学校之前易遥已经想过了种种糟糕的可能性。甚至连“今天有可能是最后一天上学”的打算也是想好了的。按照唐小米的性格和她的手腕易遥觉得走进教室直接看到黑板上出现关于自己去私人妇科的大字报都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因为之前也听说过她种种事迹。用勾心斗角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来形容也并不会显得过分。
但当易遥走进教室的时候却并没有任何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齐铭依然在讲台上低头在记录本上抄写着迟到学生的名字。各门科目的科代表站在教室前面把交上来的功课码成小堆。女生聚成几个小团讨论着昨天晚上的电视剧与学校体育部几个男生的花边新闻。
易遥朝教室后排的唐小米看过去她后侧着头和她后面的女生谈论着她新买的裙子。
易遥轻轻地松了口气却又转瞬间浮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心悸。
就像是已经知道了对面挥来的一记重拳抬手抱头做好“面目全非”的打算之后却空落落地没有任何后续但又不敢放下手肘来看看对方怕招来迎面一拳。
易遥坐下来从书包里往外掏上午要用的课本。肩膀被人从背后拍了拍易遥转过头去唐小米站在自己身后伸出手把一个铁皮糖果罐子递在自己面前——
“呐话梅要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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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伸展开来的巨大的花盘。甜腻的香气太过剧烈出浓郁的腥臭味径直地舔到鼻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