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印堂发黑(上)
第二十九章:印堂发黑
何事乌云聚灵顶
天刚明亮,道路上行走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虽是宋辽两国争兵之际,百业维艰,但此时的江南和中原一带,百姓生活仍旧保持着往常的运转。过往道上,除了骤增许多逃难失所的流民,其余的商贸货运,并未受到影响。
两个人坐在道边休息。一个是老汉,一个是满面稚气的少年。二人是爷孙俩,是光州界内小全镇附近的居民,要趁着今日中秋,把家中种的南瓜拿到市上去卖,一头瘦弱的驴子驮着几个布袋,在他们身边低头吃草。
眼见着一线金光从远处黛青色的山峦上头刺破出来,映得半天澄明。带着寒气的晓雾也渐渐有退却的迹象了。老爷子休息够了,站起身来。“走吧,要赶早,晚了卖不上好价钱。”少年应了,拉一下驴子的长耳,两人重新上路。
“今日天气真好,晚上能看月亮。”那少年边走边想,看看天空,昨天还是灰蒙蒙遮天蔽日的浓云,奇迹般的消散一空,此时全都卷到天边去了。“卖完瓜,央爷爷买个月饼吧,回去和弟弟分着吃。”
前几年皇帝兴兵伐辽,官府课税极重。那时候连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敢奢求吃月饼?难得去年歧沟关一战失败,大宋被迫退守,重兵囤驻边镇。此时民间的税征却倒减少了。常听大人们说,那一仗把大宋的元气都给打伤了,皇帝已经没有收回燕云十六州的雄心。
那少年年纪不大,哪看得到这些杀伐胜败暗含的隐忧,他关心的只有眼前。今年年景比去年略好,家中虽不富余,但勉强还能吃得上饭,在中秋买个廉价月饼,想来也不为过。
正想着怎么跟爷爷开口,一忽间,在左侧的树林,碧叶中间极快的闪过了一物。那少年余光瞥见了,忍不住“啊!”的惊叫一声,可是没等他凝目细看,空气中波纹一漾,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少年住了步,疑惑的向左看去,却哪有什么东西!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什么也没有。万缕金丝正穿透叶隙,把稀薄的雾气照得氤氲一片。
“怎么停了?”前面的老爷子发现孙子停住了,便问道。
“我看见一个死人。”
老头子面色顿变,急忙跑过来:“走!快走,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哪天没有死人,呸!我这嘴!大吉利市!百无禁忌!百无禁忌!”老头儿咒颂完毕,沉下脸来大喝:“不许乱说话!今天是中秋节,别再说这些不干不净的!”
“不!爷爷,不是平常的死人,会飞的!我看见他从树上飞过去,可是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你还敢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再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死人还会飞,这比母牛长翅膀的笑话还要荒谬,老头儿哪肯相信。他怒冲冲的教训孙子:“今天是好日子,可不敢乱说话,冲撞了神灵,有你好受的!哼!”
见爷爷当真生了气,那少年不敢说了。牵着驴子慢慢跟上前,只是心有不甘,走几步便向后张望。刚才他确实看见一个浑身青紫的死人飞快掠过树梢啊,可是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不会是见鬼了吧?
少年心中一寒,也不敢再细想了,跟着他爷爷默不作声的向东行去。那里有个镇子含山集,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日头渐渐升高,热气蹿升。爷孙俩都把夹袄脱了,搭在驴子背上。秋日的天气就是这样,早晚过冬,中午过夏。堪堪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含山集只有不到十里地了。前头马蹄声得得,又有一拨旅人迎面驰来。
“什么!上千个鬼魂!?”
人未至,声却先闻。有人惊诧的怪叫道。可是这句话的内容却让那少年满身都起了鸡皮。今日实在太诡异了,早上先是看见了那个可怖的东西,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看见几个人,说的话竟然也是这个……这不会暗示着什么吧?
少年紧张的向前头望去。
三匹马并辔驰来,只是距离尚远,被一层薄雾遮着,看不清他们面貌。片刻过后,马匹涌破雾气跑近前来,那少年陡然一僵,双目瞬间睁大,中间一人……天啊!天啊!他……他……额头上竟然贴着一张黄符!
少年脸都吓白了。爷爷以前跟他讲故事,说仙师道长们镇服显灵的死尸时,都用黄符贴住死尸的额头,好象叫什么镇魂符……眼前这个人头上竟然贴着,那答案不是很明显么?死鬼!这人定然是个死鬼!
少年全身绷得僵硬,两眼不霎的瞪着那个死鬼。
死鬼浑然不觉有人注目,仍然诧异大叫:“怎么会有这么多?!这怎么可能?”为了表示惊诧,他竟然用手把黄符掀高起来,拿眼睛去看跑在左边的那个女子。
他还会叫!好可怕的死鬼!少年看见了他白得不见一点血色的脸庞,胡须一大把,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转得飞快!可怕!太可怕了!少年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子急晃了一下,眼见着二人一鬼从身边一阵风跑过。那死鬼的身前,似乎还坐着一个小小孩童。
“爷爷,我要死了……”好一会,少年才带着哭音跟他爷爷说。听大人们说过,若是在行路中连续看见这些不寻常的物事,可能就是命不久长了。
三匹马渐跑渐远。
行路的胡不为还不知道自己额头上的符咒竟然会惹得一个少年精神崩溃。他还在为塑魂时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范前辈,铁令不是封在玉牌里面么?怎么会突然出来了?”
范同酉道:“铁令是阴,玉牌是阳。这两物原本阴阳相消的,维持着平衡。可是我给你塑魂时,整个阵法都成了至阴,里外两相夹击之下,你想玉牌的阳气还能抵抗得住么?被铁令的煞气从里面一激,就冲破了。”
“噢!”胡不为点了点头,细细想了想,又问:“可是,怎么会引来这么多鬼魂?以前铁令可没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想象当时鬼云遮天,院墙倒塌,众人纷纷逃散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惧怕。也算是自己福大命大,在这场风波中竟然还能存命下来。
只是,后来被几百个鬼魂附在身上,那好象就不是那么有趣了。这事落在别人身上还成。
“我也不太清楚。”范同酉答道。“可能此物本是聚集阴气的东西,得了阵法催发,更能发挥威力吧。”
“发挥威力……”胡不为心中一动。沉默想了一会,眼睛微微眯起来。
“范前辈,我以前听人说,阴阳之学博大精深,能够深深领悟其中奥妙的,一万人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你能够把我的魂魄重塑回来,定是这方面的大家。”
“嘿!哪倒不见得!”范同酉笑道,“我算得上什么大家……”
“怎么不算,大家是什么?大家便是能作平常人不能作的,知道旁人所不知道的。我也学过一些阴阳知识,不过跟范前辈比起来又差得远了,就知道实物为阳虚物为阴,南向是阳,北向为阴这些通俗道理,哈哈,说起来当真惭愧。范前辈这样的造诣,不知道我要用几辈子才能学得过来。”
旁边的秦苏微微侧目。胡大哥这么卖力夸奖人的情景,可有一年多没见着了。只是按着年前的经验,他夸完人之后,必定就问人要东西。以前是跟人问路和讨要衣裳,现在什么图谋就不知道了。
果不其然,骗子的习性终究是掩藏不了的。不大一会之后,待范老爷子被夸得欣然自喜,只顾昂头闭眼长捋胡须了。姓胡的便不着痕迹的点出了目的所在:“……我就时常奇怪,为什么阳极会生阴,阴极会生阳呢?以前问过几个人,他们谁都回答不出来,范前辈的塑魂阵法颠倒阴阳,怎么作到的,我可真是一点头绪都抓不到了。”
“哈哈哈哈!”范老爷子得意洋洋笑道,“阴阳互换,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深道理,不过,若是没有人来指点道路,的确不好理解。这里面还有一些关窍的,一般的法师术师怎能明白?阳极生阴阴极阳长说的只是现象,并非单纯的把阳气催到极致就能转化,这还需要一系列的步骤……”
“我想,老前辈说的步骤,定是运用一些精妙的法术咒语吧?唉,难怪你说没人指点就不好理解。呵呵,想要逆转阴阳,这从来都是神仙作的事情,所用的法术咒语都是精妙之极的。”
“法术咒语倒不是非常精妙,不过,咒语只是其中一面,还要有辅助之器,还要算准天时地利,等等。你要知道,天地之间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阴阳阵,而一日十二个时辰,时时阴阳盛消之势又都不同……”
“啊?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按日头在天上的时候来区分阴阳么?”
“不是的,孤阳不可长,独阴不能生,没有只存在阴气和阳气的时辰。”
“那天地阴阳又是怎么回事?老前辈给我塑魂时,选了子时,这我还能理解,可在地方选择和器物摆放上面,又有什么讲究呢?”
……
半个多时辰之后,胡不为初窥阴阳互转之奥妙,心愿得偿,喜得抓耳挠腮。
刑兵铁令被阵法激发,可以发挥更大威力。便是这“威力”二字,勾动了胡不为的心思。
此时正当动荡之年,前路艰险,常有不测之虞。胡不为从自己年前的经历得出了感悟,灾难,是不会给人准备的时间的。它决不会容忍你慢慢成长,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和运气,前方说不定某一次意外,就会令他胡家父子尽葬在沉渊之下。
所以,拼命吧。就象沙漠的中的小草,要珍惜得到的每一滴雨水,抓紧每一个成长的时机,到下次灾难降临之际,多得一分活命的机会。
范同酉的话触动了他的灵机,若是他胡不为能把阵法的布设和运转都掌握了,岂不是一件大大的保命之技?将来被人围殴,就可以突然放出刑兵铁令来,吓得他们半死,然后自己从容逃脱。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很让人烦恼。刑兵铁令放出来,是吓了别人也吓自己的,要是自己也跟别人一样半死不活的乱蹿,想来也没什么趣味……却不知有没有好法子可以让自己免受其灾,解决这个问题之后,方可风吹落叶,而树木不惊。
“范前辈,今天真是解了我多年的困惑!哈哈哈哈!太好了,若是没遇上你,这辈子我只怕要在糊涂里面过日子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担忧,铁令的煞气这么厉害,我们就这样封在玉牌里面,到底安不安全?万一哪天玉牌又破了,可就糟糕了,我想问范前辈,有什么法子可以抵御这片铁令的阴杀之气么?”
“这个……唔……让我想想……”
几个人谈谈说说,浑不觉得时间飞快。胡不为情知时机难遇,当真是求知若渴。竭尽全身解数,猛夸范同酉,徐徐牵引,慢慢套问激发刑兵铁令的办法。范老头儿长居深谷单独度日,何曾遇见过这么会牵出话题的人物,胡不为的每一句夸奖,句句不露声色,偏又都是老头儿爱听的,间或问起相关疑题,时时切中要害,又当真是虚心求教,引得老头儿兴致勃勃,谈兴大发,不惟把胡不为想要知道的阴阳知识一一给他解了惑。在魂魄之学上,也隐约吐露出一些点滴来。
“胡兄弟,你的资质还是不错的。记心这么好,悟力也不错。若是早上十几年学习法术,到今日也算是一个人物了。”到中午时,范同酉已经把‘胡先生’的称呼改成了‘胡兄弟’。
胡不为心中欣喜。毕竟被人夸奖,总是一件悦人之事。他笑道:“哪里,哪里,那是范老哥错眼相顾,呵呵,我只是为了生计,早年作过些骗人的不良之事,所以学成这样。”
“英雄不问出路。何况,资质好坏与否,跟骗不骗人可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看小胡炭就知道了,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看他的记心……”
小胡炭正在抓挠马匹的长颈。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的说话。什么“乾尊曜灵,坤顺内营,二仪交泰,要合利贞,应感玄黄,襄赞扶将……”什么“诺诺峄晔,行无择日,随斗所指,与神俱出……”他在复述刚才范同酉跟胡不为讲解的法术咒语。
刚才范同酉谈得兴发,随意点拨了胡不为一些魂魄之学。这些咒语法诀只说过一遍,谁知小胡炭竟然记了下来。小娃娃从小就被他爹和秦苏逼着背诵经文,对这些骈四骊六的语句敏感之极,一旦听见,便不由自主的默默记住。五段口诀零零碎碎,又文言生涩极为拗口,但便是这样,小胡炭竟也记住了十之六七。
“如此良材,难怪贺老头喜欢得不得了,一日总要提起好几次。”范同酉想道,转念一想,又不由得暗暗得意:“不过一人有一人的缘法,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没我这样当机立断的魄力?”
微微咳嗽一声,范同酉问胡不为:“胡兄弟,这次离开贺家庄,你可有什么打算?有要去的地方么?”
胡不为挠头。他原本是要钻进老林子里,跟儿子作山居野人的。谁料想昨天晚上秦苏竟然从天而降,哭得唏哩哗啦,把所有该说和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有这个大姑娘跟在身边,他这个想法当然已不可能再付诸现实。
看见胡不为的表情,范同酉便明白了。心中暗夸:“老天爷也在帮我。”面上不动声色,轻描淡写说道:“若是没有地方下脚,就到我那里去吧。小胡炭年纪太小,实在不适合江湖上行路。更何况他此时正值记事之岁,若不赶紧找个安定地方好好教导,日后只怕会有偏差。”
看一眼低头含混说话的儿子,胡不为还有些踌躇。范同酉居所在什么地方,到今日他仍旧还不清楚。他和儿子,还有秦苏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到别人家里同住,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之处?范同酉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可不愿意把自己身上带的灾祸也一并引到人家家里去。
心中有了顾虑,面上便显出颜色来。范同酉见了,又道:“现在四方动乱,象你们这样到处乱走是很危险的。妖怪,厉鬼,敌人……哪一个不是要命的东西?难不成你还想回老家避难么?你想想看,雁门关以北,辽国狗子们重兵压境,随时都有破关而入的危险,你该知道兵灾的可怕。如此危险的境地,当然回去不得。”
胡不为脸上微微动容,范同酉暗暗得计,忍不住露出笑容,又道:“而南方呢,是罗门教肆虐的地盘,你拿着两件宝贝招摇过去,简直就是去送死,我告诉你,我初来江宁府的时候,这狗教不知有多阴险,居然躲着暗算我,藏了多少虫子蚂蚁在树叶后面……******……哦……哦,不说这个……咳!这个……南边你也去不得了,然后东边呢,是江宁府,贺老鬼正忙着派弟子找你呢,我猜想你也不大愿意见到他。”
胡不为默然。
“所以啊,你跟我去西面最合适了。我的家就藏在山谷里面,外面布着阴阳大阵,就是几百个人来攻击,都冲不进来。小胡炭藏在里面,保证安全得很,我每天教他读书,教他法术,你想想,以他的资质,再加上我这个明师,十几年后岂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到时候,哈哈哈,别说姓贺的那几个小徒弟,就算是蜀山仙都……”范同酉越想越远,越说越兴奋,两个眼睛热切的看着胡不为,只恨不得两只手够上去帮忙,帮胡不为重重的点上几百次头表示同意。
“是啊,家……还有黔南,是不必再去了。”胡不为心想,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失落。去无可去之向,归无可归之所……此时相比三年前,境遇之别甚于天渊。那时……唉,算了,不想这些了,去西方吧,西方或许不错。胡不为心中默默的想。有范同酉这个高人伴随左右,可比自己四处颠簸安全得多了,而且,还可以趁机跟他讨教阴阳阵法的转换,说不定过得三五年,他也能掌握几门精深的功法呢,那时再找杀妻的仇人报仇不迟。想到这节,精神又振奋起来,当下定了主意,趁机也顺坡下驴,笑着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麻烦范老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范同酉心中喜得一颤,嘴角都笑到耳朵根,“远客临门,那是求之不得的喜事!哪有什么麻烦!”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到小胡炭身上,心中只暗暗自夸:“嘿嘿!好孩子,终归落到我的手上。”
两人心愿各自得偿,均是眉飞色舞,喜上眉梢,谈谈说说的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时入正午,刚好进一个镇子里面打尖吃午饭。
镇中好几家酒楼,都造得比平常人家富丽。酒旗飘扬,离很远时就能看见了。几人就近找了一家,谈说着进去了,却没料到酒楼中竟然食客济济,堂下十几张饭桌快要坐满了,还不断的有人往里进。
胡不为心思机敏,察觉到饭桌紧张后,两个眼睛便飞快逡巡,游目扫见楼梯下还有空座,忙不迭的便勇身搏进,抢在先头几个客人之前,跑上前去占座。“范老哥,秦姑娘,快来!这里有桌子!”他拍着身边的长凳喊道,见先头那几个客人投来怒目,便笑嘻嘻仰头看向天花板,假装没有看到。
不多时,小二过来奉茶,几人点了饭菜。
酒搂生意很好,不多时,连二楼包厢也都客满了,胡不为瞥见一个店伴在门口向失望的迟来者鞠躬致歉,心中忍不住得意。抢饭桌吃饭虽然事小,可是饭桌有限,惟捷足先登者得,若没有当机立断的魄力和观察入微的眼力,说不定现在摇头失望而去的,就是他们一行几人了。
是啊,天下之事,很多时候岂不正是如此?好东西原本是有的,可是僧多粥少,又怎能公平的一一分配给天下众人?很多人往往后知后觉,等发现此事可为时,那时已晚了,那些东西早叫人瓜分净了……胡不为心中隐隐的似有所悟,一时便沉默了,眼睛呆呆的盯着门口,连秦苏叫他几声都听不见。
“胡兄弟!”看见秦苏脸上闪过黯然之色,坐在对桌的范同酉看不过去了,便放大声音喊道。胡不为“啊!”的收回神魂。
“秦姑娘问你,你要不要来一碗人参鸡茸汤?她担心你身子还弱。”
“啊?”胡不为转头去看秦苏,见那可怜的姑娘正低着头,想是心中委屈了。心中歉然,便温言道:“秦姑娘,我的身子不打紧了……哦不,我其实也想喝鸡汤的。只是刚才想到一些事情……没听见你说话……你别见怪。”
秦苏摇摇头,强起笑容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正尴尬之际,门口一阵呵斥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印堂发黑(下)
“滚!滚!”
“呸!乌鸦嘴!离我远点!”
一个瘦弱的算命先生正仓皇的从一桌食客旁边离开。脸上湿漉漉的,显是刚才被客人泼的茶水。胡不为注目看他,见那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形容落拓,衣裳破敝,颌下花白的胡须乱如茅草。他一手拿着报君知,另一手擎着一面旧旗招子,弓着背慢慢向里面看来。
卦测运程,铁口神算。
招子上书着的八个字倒写得端方刚正。只是布面墨迹污迹很重,还损破了几个洞,让人一看便顿生寒酸之感。
“哒!哒哒!”敲响了报君知,那算命先生小心翼翼的再次开腔,只是声音颤着,也不很大:“测算流年,姻缘,前程,一卦十文!铁口断运,预知吉凶,助你消灾解祸!”
“哗!”如浪潮般的喧闹声里,这点声息如同蚊蚋的呐喊。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满堂食客或笑或嚷,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叫喊。
“哒!哒哒!测算流年,姻缘……一卦十文……”
嘈杂的声息再次把他的话给淹没掉。胡不为见那先生一脸羞愤,局促的站立在楼梯边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心中微觉怜悯。都说英雄遇英雄,惺惺而相惜,此刻骗子遇骗子,胡不为心中也颇有感触。同道落难,兔伤而狐悲,眼见这先生混的如此凄惨,胡不为不免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遭遇来。
相卜之学,是与其他行当不同的,靠的本就是唇舌吃饭,尤其需要眼力。若是道行不深,眼力不够,遭到主顾怒骂,甚至殴打,那都是家常便饭。这先生想是入行还不太久吧,没有习惯这样被人漠视轻贱的遭遇,他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再也正常不过了。
胡不为微微叹气。
脸皮子太薄,傲气太重,心思不机敏,话语不活络。这些都是游业的大忌。这些毛病改除不掉,怎能在此行当中立足?他胡不为当年凭什么名震西江?凭什么名利双收?凭什么让人翻山越岭跑几十里地来求恳帮忙?那靠的都是谦卑,靠的是随机应变,以及被人戮穿骗局后若无其事的态度。这就是本事!
以胡骗子十余年的老练经验看来,眼前这个算命先生的手段显然是太过生疏了。被人泼茶水算得什么?当年他到临村行骗,事机败露,让那老村长领着十几名青壮从后面追赶上来,在大堆筢藜锄头之下,他犹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最终挽狂澜于即倒,声名更著。嘿!若让这算命先生遇着了,怕不早就坐倒下来,苦苦哀求了。
“测算流年、姻缘、运程!一卦十文!”那先生宁定一下心情,慢慢挪步,向胡不为这边方向一桌一桌的问过来。
“客官,你印堂有些发黑。”
“滚!”
“客官,你印堂有些发黑,若不及时化除……”
“你老娘才印堂发黑!你滚不滚?再不滚远点信不信我马上让你有血光之灾!”
连问了三桌食客,换来的都是怒目和叱骂。那先生面上的表情可想而知,胡不为见他忧愁的向门外望了一眼,脸色重又现出羞愤来。然后,踌躇了片刻,竟然还不肯离开,慢慢的又把目光落在胡不为前边的一拨食客上来,见低头吃饭的一个胖子眉目颇为慈祥,他便轻轻的挨了过去,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
“这位客官,你印堂有些发黑啊!”
“你娘才印堂发黑!”低头吃饭的胖食客听了谶语,立时勃然,跳起咆哮道:“大中午的咒我印堂发黑!你安的什么心?!他奶奶的,小二!小二!你这破店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小二!”算命先生落荒而逃,忙不迭的向楼梯口外边避让。
胡不为深深叹息。世人乐喜厌忧,连这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怎能做这骗人的行当。眼见着店伴听见呼声急跑过来,把一张温和笑脸变成怒目,揪着那先生的领口往外就拖。胡不为看不过去了。欠起身来喊道:“小二!等一下,把那位先生请过来,我要算卦。”
“算卦?”边上的秦苏和范同酉都是一呆。
小二堆上笑,小跑过来,道:“这位客官,这老头子不是算命先生……只是个骗子,算不灵的。你老人家想要算卦,我给你另推荐一位李半仙……”
“我谁也不要,就要他。”胡不为摇摇头,打断小二的话。“这有五钱银子,你给我再叫一盘红烧蹄膀给这位先生吃。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好咧!客官,红烧蹄膀一盘,马上就来!”见着白花花的银子,那小二哪还不识相,立马住口,弓身打过歉,取了银子,过去把那先生请来坐了,自去安排饭食。
显然是料不到如此峰回路转,那算命先生坐在座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片刻,到底想起自己是给人指点命运脱离迷津的上师,该当树点威信才是,那先生赶紧收起谦卑,板直了身子,强做出严肃孤傲之态来。只是经过适才一番拉扯,头上的方巾歪斜了,衣领口半开,这一副作态看起来狼狈之极。
胡不为心中略有不忍,道:“先生号称铁口神算,料来算卦是很准的,就请为在下算一算前方运程如何吧,这是卦资。”从怀里摸出一把散银,放在桌上。
那一堆碎银两,少说也有四两之数。算命先生惊讶的抬起头:“不用这么多!一卦十文……十文足矣……”说完两句,他眼睛盯着银两,声音便低下去了。人穷志易短,马瘦毛更长,久贫过后突然见到钱财,谁又敢说,自己仍然能够保持住清明之心呢?
胡不为微微一笑。这先生定是个落拓书生,才入行不久,身上的迂腐之气还没有全部褪尽。胡骗子纵横骗界十余年,又怎会当真找人算卦?只是眼见如此同道落难,心中不忍,借以此名资助他罢了。
“这个……哦……算运程……运程……”那先生好不容易收回了盯住银子的目光。脸上略略有了点神采。“把你的八字说一下,我给你排一排命相流年……等等……等等……啊呀!客官,不好啊!你的印堂有些发黑啊……”
胡不为叹息。虽然明知这个招数是游方者骗钱的最佳良方,当年他行骗之时可也没少用厉害言语来吓唬那些村夫俗妇……可是,听到这样不祥的批语,还是让人不自在的。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呵,以前吓唬人时,把人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应到自己身上,方知如此不吉之断,极让人忌讳。
那先生还在滔滔不绝:“……你看你看……阴云聚眉峰,灾祸瞬时生,唇色干里焦,厄运连踵到……不行不行,我得帮你想想法子化解,这可不是小事啊,血光灾变,意外丧命都……”
胡不为听的厌烦,打断他说道:“先生姓吕。”
“啊……是啊……”那先生忽然反应过来,陡然一愕:“咦?!你怎么知道?”
胡不为扫了他一眼,低头掐指:“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门朝西向,先生从门口进来……辛金为官,戊己土为财……唔,不错,先生是贵人命,有文曲照第之相,只是卦象极差,金盛而土竭,客反欺主,所以腹有诗书难题名,流落风尘,卖艺为生。”
一番话,不惟那算命先生听得傻了,两边的范同酉和秦苏也都张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胡不为。
“你……你……”
胡不为没让那先生开口,自顾自批命下去:“命从相中寻。看先生前胸衣裳,两个破口相连,这不是个‘吕’字么……唔……还有,双口接连,一线相传,先生两次谋生,应该都是与口相关……对了,双口接连,上有衣领遮盖……这是个‘官’字,你肯定与官府有过牵连……官口官口……嗯,先生不是状师就是代写讼文的。”
那先生面色由疑惑变得迷惘,然后变成吃惊,一边听批一边看自己衣服,面上敬重之色愈甚。好不容易听胡不为说完了,早一改适才严肃之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真是神人!算得一毫不差!不知先生用的是梅花易数还是紫微斗数……对了……难道是麻衣相法?我只知人的命盘可从生辰八字推演,由面色可知吉凶,却不知从衣饰还可算得出来。”
胡不为捋须微笑:“天下万法同源,我用的不是梅花易数,也不是紫微斗数。”
“那……”
“你有个儿子。”
“是。”
“我算算……唔……有五……六……七……八……岁了。”胡不为偷眼看那先生的脸色,咳嗽一声:“差不多这个年纪……”
“是。”
“嗯,令公子是少年失怙……尊夫人不在身边了。”
“是。”
那先生面上掠过一丝哀戚,胡不为捕捉到了,叹息一声:“算出来了,是离世了,唉,先生请节哀。”
一旁的秦苏和范同酉早被镇住了。呆在座上,谁也不敢问话。两人看向胡不为的眼神中,都多了一分疑惑和惊佩。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同行一路来,谁知道胡不为竟然还有如此神通!对方明明是个陌生人,从前见都没见过,他竟能仅凭一面,就推断出此人的姓名、子息、谋生之技。甚至连算命先生的夫人过世他都算得出来。要命的是,从那算命先生的反应看来,胡不为显然算得一丝不差。
他究竟从哪学来如此神技?
胡不为没看到两个人的眼色,还在循循善诱算命先生:“你给自己测过流年没有?”
“测过,不过好象不太准……”
“准才见鬼了。”胡不为在心里暗暗嘀咕:“如果算得准,你也不会混得如此落魄。”面上却是一副诚挚表情:“算没算过今年运程如何?”
“算过,鬼伏官下,小人做难。”
“好倒霉的运程。”胡不为心想。开口道:“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算的不对。”
“是是是,愿闻先生高见。”
“我给你算不难……相卜之学万法同宗……我用的法子和你略微有些不同。”胡骗子游目四顾,想要寻找说辞,恰在这时小二端上菜来,满满的一盘红烧鲤鱼。汤红葱翠,鲜艳之极。骗子便借题发挥,信口胡柴:“你要知道,天演物理,苍生事事俱有牵连。人的命运,总和天地万物脱离不了干系的。一草一木,都与人的前途息息相关。”
那先生连声称是。
“我刚准备给你算命,这征象便来了。你看,这盘红烧鲤鱼,便是你今年的命运。”
“噗!”秦苏转头,一口茶水半滴不剩全喷到小胡炭身上。范老头儿也呛住了,趴下身子,扶着长凳不住咳嗽。
只苦了那先生,吓得面成焦色,白了又黄,黄了又白。看一眼红烧鲤鱼,再看一眼胡不为,小腿已经开始打摆。
“别害怕……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胡不为赶紧安慰那先生,可是这谶象也太过可怕了,那先生哪里还安静得住。扶着饭桌的手也开始大抖起来。
“你今年的命象,就是死去活来……”胡不为顿了一下,偏着脑袋思考。“死去活来”这个词似乎不大对劲,有个成语叫什么什么来的,是说倒霉完了来好运的。可是没等他想出来,那光倒霉还没好运的先生已经软瘫到桌下了。
死去活来!还有比这更凶的批语么?人家最惨也不过是血光之灾命丧黄泉,可是‘死去活来!’这分明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比对刚才红烧鲤鱼的征象……这不是明摆着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一条鲤鱼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割了又割,宰了又宰,剥了肚皮再扔到滚油锅煎炸……天啊!如此痛苦!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见那先生都快瘫成一根面条了,胡不为才终于发觉了自己的错误,赶紧纠正:“不对!不对!是否极泰来!不是死去活来!你先起来,你……今年行大运,将一扫先前几年的晦气,一天比一天好,财源滚滚……”
“啊?是……是么?”那先生战战兢兢爬起来,“那你刚才说……鱼……”他心有余悸的看一眼桌上菜肴。鲤鱼那发白的眼珠子让又他心里一阵强烈惧怕。
“是鱼没错。”胡不为说,面色不改。“你该知道鲤鱼化天龙的典故吧?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鲤鱼想要成龙,只靠一般的法子能成么?当然不成,它必须要先置于死地,然后复生,才能升天。”
“啊?原……原来是这样。”那先生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想想,隐约又觉得有些不对。他记得鲤鱼化龙的法子,似乎是跳龙门……没听说过鲤鱼要成龙,要先让人煮一次的……然而胡不为在那侃侃而谈,言语诚挚,又由不得人不信。这位大师的能力可比自己强得多了,仅凭相面就把自己的身世来历都猜出十足十,他说的话当然没有假。
想到此节,那先生登时放下心来,低眉顺眼,虚心听胡不为的胡说八道:“……鲤鱼想要改运成龙,都要先死后生,所以啊,你想改运回来,也得作番变化。”
“什么变化?”那先生巴巴的问。
“你看看自己现在穿的这样……跟个叫花子似的,你觉得自己说出话来,别人能相信么?”
那先生惭然。由以前的经历,他也知道当世百姓看穿不看人的习惯。只是他没有法子,每日收入既微,又有幼子待养,哪有余钱去给自己置办衣裳。
胡不为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其中关节。道:“这几两银子,你拿去置办一身好行头吧。把你的旧旗也换成新的,新气象新运气,如此方可鲤鱼跃龙门,幻化升天。”
“在下……受了先生教诲,已经感恩不尽,岂敢还再生贪图之心,接受先生的银子?这……这……”那先生看着银子,面色瞬息数变。片刻,费力的咽口唾沫,到底别过脸去,道:“这岂不是违背了孔孟教化……成了无耻小人么?万万不可。在下衣食虽贫,志气不改。”
“唉,最怕的就是跟老夫子讲道理。”胡不为想。眼见那先生一脸坚决,知道这些书呆子冒起酸气来,硬塞给他是不成的。想了想,便道:“这银子并不是白送给你。我有条件。我要你帮我办件事,办好了,这是你的酬劳。”
“什么事,先生请说。在下一定尽力而为。”那先生赶紧站起身来,庄重的揖了一礼。“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在下受了先生恩德,但凡有差遣,必不敢辞,这些酬劳就免了……”
“不用不用,”胡不为道:“出了力就要收酬劳,你不必推辞。我要你给我们在座三人都算一算运程。”
“啊?算运程?”秦苏和范同酉都料不到胡不为竟然提出这要求。
那先生也是迷惑不解,问道:“先生见笑了。先生相术这么高,在下岂敢再班门弄斧……惭愧!惭愧!”
“善算者不自算。你该知道这个道理。”
“好象……是有这个说法。”那先生迟疑了一下,想了想,道:“可是在下的相术才学了半年,只怕算得不准。”他从怀里摸出一卷书来。却是大路摊铺上随处可见的《天髓指论》。“在下只会照着书里的断词来算,而且,对其中的精微变化也不甚了然……”
胡不为道:“无妨。准与不准,我心中自有分教。你好好给我算吧,先断吉凶,我再把生辰八字报给你,帮我排命盘。”
“好,那……在下有僭了。”那先生说完,慢慢坐下来,细细端详胡不为的面色。
“先生印堂发黑……”
“唉——!”胡不为长声叹气,把脑袋摆过一边去。这老呆子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腐钟不可敲也。怎么来来去去还是这一句?胡老爷子越不爱听什么,他就越要说什么。枉费了自己一番苦心栽培。
那先生惴惴不安,还道:“……双目无光,唇青面暗……近日必有……”
“够了够了……”胡不为满心怒火,偏偏还发作不得。打断他说道:“不用给我算了,你给范老先生……算了,还是我给他算吧。这些银子你拿去,好好置办衣裳,给你孩儿买些吃的吧。”胡不为顿了顿,缓和下语气,道:“他该有日子没吃饱饭了。”
那先生起初还想推辞,可是听到胡不为最后的一句话,他手上推阻的力道便瞬间消失了,泪水不知不觉渗满了眼眶。他感激的看了胡不为一眼,见胡不为正向着门口注视。
那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等在墙边,咬着手指向里面看来。他那因饥饿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桌上的鱼肉。
他的孩儿,已经有一日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那先生心如刀剜,终于涕下。再也不推辞胡不为的馈赠。名节纵然可贵,可是,天下父母心啊,谁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就这样忍受的饥饿的煎熬?他‘扑通’一下跪倒,哽咽道:“先生大恩大德,吕某人永铭于心,他日或有机会,再结草衔环相报!”说完,连磕三个响头,见胡不为摆摆手,向着门外孩童一指。便以袖拭泪,踏步走出门去。
眼见着那先生靠近起孩子,父子俩相视而笑。那小童得知餐食有望后,面上欣喜已极,拉着父亲的手又蹦又跳,欢声嬉笑。胡不为一颗心被温情漾满了。先前听到不吉断运的不快,瞬间也尽烟消云散。
这只是个小小的善举,几两银子。然而在那小童看来,久饿之后能吃到东西,这几乎便是天大的喜悦了啊。老树震落片叶,蝼蚁得以遮雨,大河微波拂岸,江花润水绚烂。方今天下动荡,贫病孤老正多,又有多少人象这小小孩童一样希冀得到别人的帮助呢?也许,所赠无多,只要给予他们些些温暖,对他们而言,这便是不胜之喜了罢。
贫者离其苦,病者得其医……这愿景或许太难,但若每人都能尽微力相助他人,那这天下人间,会因此而变得温暖一些吧……
胡不为微笑着沉思,一时无语,渐渐的,竟转成痴了。
(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岭上云烟(上)
第三十章: 岭上云烟
“爹爹,你吃,你吃。”小胡炭跪在凳子上,努力伸着手,把自己咬掉大半的鸡腿放进胡不为碗中。
“吃这么少?”胡不为皱眉看他,早上还嚷嚷着肚子饿,怎么才吃这么点就不吃了。“你吃饱了?”小胡炭鼓着嘴,呼哧呼哧喘气,他的小脸蛋上油花饭粒粘得到处都是。听见父亲发问,小娃娃舔了舔嘴唇,却摇摇头。
“那怎么不吃了?”胡不为疑惑的问,鸡腿,炸糕,向来不是这小东西最喜欢吃的么?
小胡炭答不出来,呆呆看着他的脸,只说:“爹爹吃。”
“还没吃饱,却又不吃,这是怎么了……”胡不为喃喃的说,从碗里拿起鸡腿,小胡炭只咬了一半。二三岁年纪,正值生长之期,小娃娃的食欲旺盛得很,这半个鸡腿哪够他吃的。
“炭儿那是心疼你。”边上的秦苏轻轻的笑,把挑净骨刺的鱼肉也放进胡不为碗里。“你多吃点吧。他知道你病了,所以把好吃的留给你,好让你恢复的快些。”
“……”
胡不为心下震动,半晌说不出话来。欠下身问胡炭:“炭儿,是这样么?你想让爹爹病好得快些……所以……给爹爹吃?”
胡炭点点头。小娃娃不知道怎么说话,睁着明净的瞳,看看秦苏,再看看胡不为,只说:“爹爹,你吃。”
“好,好,爹爹吃,好孩儿……”强烈的酸楚之意,迅速的在胡不为鼻腔中扩散,他险些掉下泪来,赶紧侧过脸去,用手撑住了额头。然而胸中那一股喷薄的热流,却怎么也遏抑不住了,堆在胸口,愈压愈重,锋锐直迫喉关。
这是他的孩儿,小小年纪,他知道心疼自己了……天可怜见!
胡不为心中又悲又喜,拿着鸡腿,喉头噎阻住了。他脑海里一时闪过妻子的面容,岳父岳母,还有过往的许多纷乱舛难……不过以前曾经遭遇过什么,现今看来,这一切都值了,只因他孩儿的一句话。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胡不为想。
“炭儿,爹爹吃了,你也吃吧。”秦苏把胡炭抱过去,用手帮他擦去脸上油花,然后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他,她脸上漾起温柔的微笑:“好好吃饭,吃得饱饱的,才能快些长大。”胡炭应了,接过鸡腿吃。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范同酉拿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吃不下饭了。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酒杯。“胡兄弟当真好命,遇上秦姑娘这么个深情善良的女子……******,我年轻时怎么没碰见这么贤惠的姑娘……怎么没生出这么懂事的孩子……”他心中痛悔已极。
唉!当真是一个人一个命。范同酉满心不是滋味。看见胡不为坐在那里唏嘘感叹。只想:“我老头子空负一身奇学,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膝下冷冷清清……他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庄稼汉子,貌不惊人,武艺差劲,却有妻贤子孝,享受天伦……唉,唉!”
时也,命也。
饭庄里的酒,显然兑过水,香味淡极。可是落在肚中,这后劲似乎比百年佳酿都要大。范同酉一杯接着一杯的灌,觉得从喉咙到小腹,如有一条火线在燃烧。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佳偶与孝子,那都是不可强求的。饶是你武功盖世,权倾朝野,未必就能找到个知礼知节,兼又一往情深的良配。纵是你家财万贯,手眼通天,未必就能生个懂事孝顺,而又聪明伶俐的儿子……
范同酉看着胡炭。越看越爱。小家伙很像胡不为,尤其那双眼睛,又圆又亮,看着桌上饭菜时,滴溜溜转得飞快。都说子肖生父,胡兄弟能生出这么机灵的孩子,他本身的根基也算不差。唉……其实刚才说的话并不对,说胡兄弟稀松平常,这话也不尽然,他武功法术不行,可算命如此厉害,却也不是一般人物……
范同酉在那胡乱的想。一眼看见桌上的红烧鲤鱼,便回想起了刚才胡不为算命的情景,兀自琢磨不透胡不为什么时候学得如此神技。便问道:“胡兄弟,你当真会看相算命么?你给我也算算……”
胡不为摇头笑道:“范老哥见笑了,那不是真的。”
“假的?!”范同酉睁大眼睛:“那……你怎么知道他姓吕……还有什么跟官府相关的……”秦苏也抬起头:“对啊,胡大哥,你怎么知道他有个儿子,还有,他娘子过世了,你怎么知道的?”
胡不为哈哈大笑,道:“这事说起来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们注意到他带着的布旗了么?”
秦苏和范同酉对望一眼,一个点头一个摇头。两人印象里那面布旗污损很严重,字写得很端方,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先生当真很穷,换了行当,连花几文钱买几尺白布作新招子都不肯。他把以前用的布旗洗过几回,就重新写字了。你们没看到旗子背面吧,上面还有隐约的字迹,‘吴阳秀才吕锦膺代写讼词、状文、一应投递文书,每篇七文……’”
“这……”两人都想不到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一时哑然。秦苏想了想,又问:“你怎知这吕秀才就是他本人?万一他是捡了别人的旗招子来洗呢?那你不是猜错了?”
胡不为微笑:“读书人好面子,渴不饮盗泉。乐羊子路上捡了金子都要送回去。你觉得那先生会捡别人的东西来用么?何况,布旗子前后两面写的字,间架相似,笔法相似,显然是同一个人写。那先生衣襟袖子上都沾着墨迹,成色看起来和布旗上一样久远……光这些就够判断他的来历了。”
“至于他儿子和妻子,你们也看到门外那个小孩了,吕先生每次挨骂,都向门外张望,我从他们脸上表情猜出来的。小孩子身上衣衫不成模样,脸上也有伤,他要是有娘在身边,会让他变成这样么?我套了吕先生一句,就知道他娘子过世了。”
“可是……”秦苏兀自觉的不可思议,胡不为的这个推断之法,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似乎还有牵强附会之嫌,可是细细一想,又似乎极有道理。被这一时迷惑和一时领会的矛盾牵乱了念头,便无话可说。范同酉却折服了,且不说这算命功夫是真还是假了,单是胡不为这眼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这些线索归类分析,得出答案,这又岂是平常人所能为?
“好眼力!真厉害!”他大力拍着胡不为的肩膀,笑道:“胡兄弟,当真人不可貌相,老头子今日算是服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胡不为也笑,“早年为了生计,才练成这样,老哥不要见笑了。”
几人谈谈说说,又喝了几壶酒。眼见着日头渐向西斜,便会了钱钞,出门取马。
“咱们晚上不停,跑得快的话,到明日卯时,就到平川镇了。到那里歇宿半宿,天明时换走水路,两日功夫就可到达光州。”范同酉说。
“好,就依范老哥所言,我们走吧。”胡不为把儿子抱上马背,踩着镫子也上去了,一振缰绳,三匹马咴咴而鸣,扬蹄向西行去,留下后面一重黄烟。
“让开!让开!”四匹黑骏快如旋风,在人流如梭的官道上奔行。马上的官差们面色凝重,不住的呵斥着前方挡道的商人们。有几人躲闪不及,被马匹撞到道边,官差们却绝不后视,行进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夹着滚滚烟尘直向城门飞去。
午时过半,江宁府已经在望。
“官府紧急公事!无关人等速速回避!拦路者死!”马匹跃过护城河,跑在当先的官差便震声喝道。把守城门的几个兵丁看见他手中高擎着一面金制虎头牌,知道是奉朝廷之命办事,哪敢拦阻,急忙驱散门前等待盘查进城的百姓,让出一条通路来。
“咴!”矫健的骏马如同黑龙,高高跃起,奋蹄扬鬣驰入城中,铁掌青砖相击,踏出一溜火星。
“奇案司就是威风,他奶奶的,下辈子我要投生个好人家,也到里面当捕快。”见四匹马跑远了,一名面上刺着黥字的年轻兵丁喃喃的说。眼中全是艳羡之色。他看清了那几名官差肩膀上绣着的暗纹双虎图案,知道这是奇案司捕快的制服。
“威风个屁!啐!”另一名兵丁却恨狠的吐了口唾沫。“一群混账透顶的东西,狐假虎威,不得好死!”
到暮色初落的时候,江宁府又被一阵剧烈的马蹄声搅乱了平静。十余骑从府衙侧门驰出,领着近百名禁军兵士,铁声震耳,直向城南卷去。
贺家庄刚刚敲过晚食的钟声。贺老爷子坐在堂屋中吃饭,只是心中有事,看着满桌的菜肴也提不起丝毫胃口。他闷闷了喝了几杯酒,眼见天色渐暗,夜又快来,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下人们收拾饭菜,撤下桌去。
丁退三人外出探听消息,到此刻还没有回来。
“给少爷送饭了么?”老爷子问管家,声音沙哑。时隔不过两日,他的声音比前天苍老多了。都说儿女之事最牵人肠,自秦苏不辞而别,贺江洲把自己关在房中已经有两日。厨房里特意为他做的饭食,全让他掷出了窗外。老爷子又心疼又担心,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睡觉,自无怪他此时面色极差。
“回老爷话,刚刚送过去。”管家恭恭敬敬的说。话刚说完,院落那一头便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响。
“唉!冤孽!冤孽!”贺老爷子皱起了眉头,一把捏紧手中茶杯。他胸中充满了怒气和愤懑,却找不到可向发泄之处。
家大财雄,法术高强,声威赫赫,弟子成群………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生了这么个让人操心的儿子,他连安度晚年的愿望都无法达成。
便在贺老爷子满心烦乱无从排遣之时,听的前庭脚声急乱,一名守庄弟子急急忙忙从外边跑了进来,面上尽是惊慌:“庄主!庄主!不好了!官府来了几百人,把咱们庄子给围住了!”
“官府?”贺老爷子眉毛一挑,待想问话,院门那边却正好传来一个巨大声音:“贺家庄男女老幼都听好了!奇案司奉命捉拿钦犯,搜查贺家庄。庄内所有人等一律不得离开原地,胆敢抗命者,就地格杀!”
“这人功力好深!”贺老爷子听见喝声如同滚雷,震声悠悠不绝,禁不住面色微变。庄门离内院足有数十丈距离,中间更有许无数道石墙阻碍。但这人的说话声竟能穿透一切虚实屏障,清清楚楚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可见功力之高。
“春旺!”老爷子吩咐管家,“把衣衫给我拿来。”
一阵短暂的打斗声,接连两声惨叫。贺老爷子听见正是守庄弟子的呼声,面色顿时勃然,也顾不上去接春旺递来的会客衣裳,展动身法,直接从高墙上跃了出去。“住手!都给我住手!”
花池前十余名兵士平持枪戟,围成一圈。地上躺着的两个弟子都已经断气了,鲜血洒满了砖地。贺老爷子扫了殒难弟子一眼,忍住怒气,落下地来。拱手向立在当先的那个中年官差问话:“这位大人,我贺家庄一向奉公守法,为朝廷出力。不知大人从何处听说谣言,说我贺家庄窝藏钦犯?”
“还有!这两名弟子!”贺老爷子眼角透出怒火,“又因何故被诸位下手杀害?!”
“抗命不遵,胆敢阻路,就是这个下场。”那捕快淡淡的说,拿眼角微微瞟了老爷子一眼,又望向远处:“你就是庄主吧。贺家庄藏没藏有钦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谣言,等搜查完就知道了。众将士听令,给我搜!”
“慢着!”贺老爷子张开双臂,袍袖中劲气鼓动。他忿怒的看向站在捕快身边的陈师爷:“陈师爷,这是知府大人的意思么?我贺家庄多年来没亏待过官府,他怎能如此羞辱于我?”
“贺先生,对不住啦!”陈师爷苦着脸说道,瞟了身边官差一眼,道:“这几位大人是从西京来的,奉朝廷之命办事……唉!唉!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公事公办……你就多多包涵吧。”西京府临近皇城,权势集中之地,能在里面任职的官员,背景来历自非一般州县可比。不用说那捕快还拿着皇上钦赐的办案金牌,只是西京陈知府的一封文书,区区江宁府府尹便不敢拒绝。
“大伙儿搜吧!每一个房间都要仔细搜查,别让贼人漏网!谁能捉住他,赏银六十两!”
“哄!”听见赏格如此丰厚,众兵丁们哪还有自误财路的道理?迅速分散开,蹿进院内,踢开所有房间搜人。
贺老爷子双拳捏得紧紧的,一动不动立在当地。他的面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有当听到院里传来器物破碎的声音,和婢女们惊慌的哭喊时,他拳头面上一时爆起一时隐伏的血管,才稍稍泄露出他此时的心情。
一番搜查,费了一个半时辰之久。
庄里所有仆役下人都被赶到花池前来了,贺老夫人也不例外,被几个使女围在中间,脸现惊慌,只不住的拿眼睛看向丈夫。贺江洲满脸憔悴,被两个奇案司捕快双手反拿押着,跪在地上。花花公子此时潦倒之极,只穿着月白色的贴身衣裤,头发纷乱,嘴边还有一丝血迹,显是刚才经过一番打斗被擒。
“敢问大人,找到钦犯了么?”贺老爷子脸上奇怪的看不见丝毫怒气。他不看向儿子和妻子,只定定的盯着为首的那名官差。
那捕快不理睬他,扫了满院男女一眼。弹了弹指甲,问:“你这庄里是不是还有地道密室?”
“我说没有,你也不信。”贺老爷子淡淡的说。“我庄中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也没人阻拦你们。大人请继续搜好了。”
“张大人,没搜到。”最后一拨兵丁从后院列队出来,走在先头的那名捕快说道。“不过,我们从房间里搜出了这个。”他把一张纸递给了张大人。
贺老爷子一眼看出,那正是胡不为临别时留下的信笺。他藏在了枕头套里,却竟让这些官差搜了出来。
“贺先生,我走了。叨扰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胡某人身无长物,也不知该怎样报答几位老前辈的大恩大德,范老先生使在下再世为人,此恩此情,只能记在心里了,日后遇到山神寺庙,我一定进去跪拜,乞求上苍保佑众位平安康健。
秦姑娘和贺公子明日大喜,我就不能当面致贺了……”
那姓张的官差逐行看完了留言。冷冷的瞪了贺老爷子一眼,慢慢转身,向跪着的仆役们问话:“谁姓范?站出来。”当时便有三个姓范的下人面如土色站出来。
“没有了么?敢隐瞒自己姓氏的,一旦查出,马上处斩。”
无人应答。
张大人目光从三个下人面上一扫而过,发觉几人身上灵气极微。不由得皱眉:“都铐起来吧,押到大牢,等明后日再审。”见三名兵丁把人压出院去了,才把脸转向了贺老爷子,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是不是谣言,不用我再说了罢。贺先生,这份书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庄外传了进来。众人注目之际,一匹黄骠马快如黄烟,穿进院门直跑了进来。
“张大人,查到消息了!”马上的捕快一拉缰绳,马匹冲势顿止。他单手撑住马头,便从人立起的马匹头上翻身下来,单膝跪在地上禀告:“看守南门的兄弟说,前天有一男一女施展法术出门,我觉得此事非常可疑。”
“我知道了。”张大人说。“事情稍微有点麻烦。圣手小青龙已经醒过来了。”
“啊?!”后来的那捕快大吃了一惊。“那……咱们要不要增加人手?”
“南门……”张大人辨了辨方向,把目光抬向南方天际,沉思片刻,下了指令:“朴愈,你速速赶去光州,拿着陈大人的文书,请求光州奇案司派人协查。把守住的各个城门水路,一旦发现他的行踪,密切监视,等我们到了再作行动。”
“得令!”朴愈抱拳起来,圈马打转,一纵身又跃上了马背,飞出门去,动作干净轻健之极。
“贺先生,你的事还没有完。”张大人对贺老爷子说,“现在封禁你贺家庄。庄内所有人等不许出门。等我们把姓胡的捉到了,再慢慢追究你私藏逃犯,隐瞒包庇的罪刑。”
“陈师爷,”张大人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如有犯人逃脱,惟你是问。”
庄外,马蹄声响起,逐渐远去。一众军士也出了庄,分成两拨,一拨守前门,一拨守后门。花池前数百人济济跪着,却半点声息也不闻。所有人都看向贺老爷子,等待他的决定。
偌大的庭院倏然间变得冷清下来。灯笼摇曳,花香依然,只是,没有了人声的庄院,此时如同空宅。
贺老爷子抬头看看天。冷月清辉,寂照大地,秋时已入末,空气中带着冷冽的霜寒了。不知道,这样的明月之夜,明天还会是么?后天呢?
冷冷的看着洞开的庄门,老爷子的眼角慢慢抖动,终于,杀机迸现。
“春旺!”
“是!老爷。”
“到后院敲响鹰钟,火速传令光州、黄州、寿州、蔡州四处分舵,集结弟子,两日之内到光州汇合。”
“是。”管家转身就要走,可是贺老爷子喝住了他:“还有,云师叔、木师叔封关有七年了吧,点燃叩关符,叫醒他们。”
“老爷……”春旺吃惊的看着贺老爷子,却见主人脸上严峻之极,看不出是一时意气用事的命令。
“血债血偿,”贺老爷子慢慢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高高爆起。“杀我门派弟子,陷我于绝地,我要让他们谁也踏不出光州!”
(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岭上云烟(下)
玉女峰。
夜色笼罩下的山林,沉暗而阴森。风振林木,涛声如潮。此时夜值酉戌,众弟子已用过晚饭,文秀坊往上,一派灯火通明。沿着石阶排上山门的照路灯笼此刻都已点亮了。
“江湖传言,多有不实。青龙士前辈名震大江南北,阅历要比小女子深得多,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隋真凤的书房内,白娴正满面笑容的跟青龙士说话。“家师一向嫉恶如仇,对奸邪从不姑息。倘若真如前辈所言,那圣手小青龙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青龙士打断她:“那些只是传言,圣手小青龙本性纯善,我跟他相处过几日,他决不会是心狠手辣的人。”
“对啊,前辈也知道传言的可畏。”白娴嫣然一笑,“先不说这圣手小青龙是个什么样的人,单凭他落下的名声,家师也决不会让他还留存在世上的。前辈想必也听说过家师的手段,‘除恶务净,斩草除根。’你想啊,既然碰上了这个天下人人都欲诛杀的恶贼,家师又怎会只拘禁住圣手小青龙的魂魄,而不干脆把他除掉呢?那岂不是省事得多了?”
“那是因为秦苏秦姑娘。”青龙士说道:“秦姑娘是白掌门的师姊还是师妹?”
“她是小女子的师妹。”白娴面色不变,微笑着回答。
“秦姑娘是你师傅最疼爱的弟子吧?她一再……”
“前辈说笑了。”白娴正色道,“家师对门下所有弟子都待如己出,一视同仁,没有特别疼爱谁。我们跟秦师妹从小一起习武,一起长大,朝暮相处情同手足,家师又怎么待我们有所偏颇呢?”
“你说的是真的?”青龙士看着她,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怎么听说的和这不太一样?百义帮的全帮主告诉我,当夜是秦姑娘死死哀求,以死相逼,隋掌门才不得不改了主意。”
“唉!所以说,传言不可信啊。”白娴假意叹口气,脸上重又浮起微笑,说道:“家师从小就教导我们,侠义之道,要先正己方能正人。家师一生清名,刚正不阿,岂会因顾及亲情而徇私放任?我想问问前辈,若是有一天你遇上一个无恶不作的败类,会因为身边有亲朋的劝阻而让他逍遥法外么?”
青龙士眨了眨眼睛,并不回答。
“我想,前辈一定不会。”白娴脸色温柔虔诚之极,眼睛盯着青龙士,似有倾慕,似有所待:“前辈是南北正道的领袖。负着维护天下万千苍生的使命,我相信前辈一定知道何事为轻,何事为重。青龙士之名,四海传扬,宇内同钦。家师在山上的时候,就曾经谆谆告诫小女子,凡事当以前辈为榜样,对待邪恶,宁可身碎勿与共存。”
见青龙士低下头去思索,白娴嫣然一笑。
“玉女峰忝列正教之名,也知道自身职责所在。若是家师当真遇上圣手小青龙,只怕早就将他毙于掌下了。决不会拘禁他的神魂。所以,前辈,只怕你这次来是受人误导,白来一趟了。”
“不对。”青龙士站起身来,看着白娴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错在哪里。但你的话不尽不实,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同你辩论。我等你师傅回来再说。”
“家师下山已有半月了,至今没有音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白娴温柔一笑,似乎对青龙士得罪的话全不在意。“前辈愿在玉女峰居住,敝派荣幸之极。只盼前辈勿要因招待简慢而怪罪才好。”
“雪湄。”白娴拍拍手,向门外叫了一声。
“来了。”范雪湄推开门扉走了进来:“代掌门师姊,有事吩咐么?”
“你带青龙士大侠到偏舍歇息。吩咐厨房嬷嬷,一会作一桌宴席,我给前辈接风洗尘。”
“是!简大侠,您这边请。”
“算了,不用了。”青龙士摆摆手,盯着白娴,半天,说道:“白掌门,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领教了。”说完,拱拱手,告辞出门去了。
两人目送着青龙士向外走去,身影渐次隐没在洗心堂后面。白娴脸上的微笑才撤了下来。她心事重重的看着前方的暗影,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范雪湄兀自不察有异,冲着白娴吐了吐舌头,道:“想不到青龙士名声这么大,年纪却这么轻。白师姊,你说,他今年有三十岁么?”
“他年纪有多少,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白娴淡淡的说。“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别打听这些无关的东西。”
“是,师姊。”范雪湄低下头,暗地里却作个鬼脸。
“我让你把洗心堂的静养室都重新打扫摆设,你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好了!”范雪湄冲着师姊笑道。“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打眼看见白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心中不由得突生惴惴,没由来的便感到了压力。她收起了笑容,低着头说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白……代掌门师姊。”
“去吧。”白娴头也不抬,只挥了挥手。“出去的时候,把惠安给我叫来。”
“是。”
白娴在房中等惠安,一边翻阅半月来的事务简录:
罗门教在舒州集结。江宁府群豪已经和舒州同道通过声气,打算近日就分批进入舒州城,要打罗门教一个措手不及。老英雄安镇寇遣弟子来问,玉女峰准备出多少人手,共赴除恶之事。
光州城失踪四名玉女峰弟子,至今音讯全无。外派弟子韩飞燕发来信鸽,请求掌门再派人手到当地探查。
老英雄“钻心刺”佟庚进定于八月廿七吉时开宗,在蔡州设立“云尖”一派。现场收徒置匾,请玉女峰掌门前往观礼并茶叙。
中原大侠刘振麾具帖问候隋真凤,说近来汾州妖窟颇有骚乱,现有人手已不足控制局势,请玉女峰等门派首领负起正教之责,召集勇义弟子,到当地驻守防线。
……
白娴一页一页的翻看下去,正思索间,听见房门叩响。
“白娴,你在忙啊?”雷手紫莲拄着拐棍站在门外,看见白娴在看简报,温和的说道。白娴“啊唷!”一声,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搀扶:“师伯,你怎么来了?你身子还没复原,还须多多静养才是,有事情让惠德师妹来叫我一声,我过去拜见啊。”
“那怎么行!”雷手紫莲笑道:“你现在是玉女峰代掌门,身份跟以前可不一样。我怎能坏了位份尊卑的规矩。”
“瞧师伯说的,”白娴笑道,在雷手紫莲膝前半蹲下来,拉着她的手摇道:“代掌门只是个称呼,难道我做了代掌门,就不是以前的娴儿啦?在师伯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总也学不会三纲禁手,总让师伯罚责的白娴。”
“你这孩子。”雷手紫莲被逗得一笑,慈爱的抚着白娴的头发,“在其位者,须有其仪态。你现在是玉女峰的掌门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啊。现在你的一言一行,都牵动全派,举止形容都影响山门声威……唉,这真难为你了,白娴。”她幽幽的叹口气,道:“你师傅这一走又是半个月,至今没有消息。我的身子还被贼人打伤,只能让你负起这样的重担。”
白娴长长的睫毛低了下去,唇边却还带着微笑:“不打紧的,师伯。我不觉得累。”
雷手紫莲摇摇头:“这一代弟子当中,就你和苏儿最有出息。苏儿重情重义,悟性很高,是个习学法术的好苗子。你和她又不同,你常跟在师傅身边行走,深明事理,办事有序。你们两个都是我玉女峰难得的好人才。只可惜……苏儿她……唉!”
“师妹吉人天相,一定能够化危为安的。”白娴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黯然。“现在也不知道她藏到哪里去了,我只盼她早一天回到山上来,我把代掌门位置让给她。”
“她一直藏在贺家庄。”雷手紫莲说,“昨天惠喜传来信鸽,说苏儿前天已经离开江宁府,往南去了,想是往光州行走。你师傅恰好也在光州,惠喜已经发另一只信鸽给她了。让我跟你传达一声。”
“啊!光州!?”白娴一惊站起,面上的震撼之色尽显无遗。
“是啊,你师傅不是说有苏儿的消息第一时间报知给她么……白娴,你怎么了?你的脸色……”
白娴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眼光闪动了几下,跟雷手紫莲说道:“师伯!我担心师妹!现在到处都是敌人……她一个人行走,也不知有多危险。”
“唉!我也担心她,这孩子还不太通人情世故,遇着事也不会冷静处理。”
白娴皱着眉头,在房间里快速踱步。想是非常担忧师妹的安全。雷手紫莲见她这样,反过来安慰她:“娴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师傅就在光州,只要苏儿到了光州,两人相见,该当不会有事。”
“可是师伯!从江宁府到光州,还有好几日的路程,万一师妹在路上遇到贼人,那可怎么办才好?”白娴最怕的就是两人相见,哪有不担心之理?
“没关系吧。”雷手紫莲说,“苏儿在江湖上也走动一年了,一般的人物动不了她。”
“不行,不行,师伯。”白娴猛烈摇头,脸上已有泫然之态。“我一向把秦师妹当成自己的亲妹子……她这样在混乱里行走……我实在放心不下。”白娴顿了一下,终于哽咽出声,“我要去找她,陪她到光州去见师傅,若不然,她在路途中遇见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娴儿,你……”雷手紫莲怜惜的看着大弟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平素温文内敛的白娴,对师妹竟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唉,都说患难见真情,秦苏啊秦苏,你遇上了一个多好的师姊啊!
“别哭,别哭,娴儿你别难过,你师妹不会有事的……”
“师伯!师妹身陷险境,我的心很乱,什么事也做不了。”白娴松开捂住脸庞的双手哭泣道,她娇嫩的脸颊上,已有两道泪痕宛然。“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等等!”雷手紫莲阻住了就要夺门而出的白娴,“你现在是代掌门,山上大事小事都要你来定夺,你走了谁还能统管大局?”
“师伯……”白娴转过身来,哀声求道:“可是……现在我没心思了,师妹这样……我见不着她平安,什么事也做不了!”
“那……怎么办……”雷手紫莲也觉得棘手。被这烦心事侵扰,她脑子突然就感到一阵眩晕。此时伤势未愈,心力用得过了,就会出现这症状。
白娴心悬师妹,情义难得,她若是执意要下山,雷手紫莲也没有拦阻她的理由。可是,她走了,山上的一大摊子事谁来管?雷手紫莲倒是有心帮她分忧,可是身子不容许啊……
想是看出了师伯的忧烦,白娴忽然就停住了眼泪,折返回来,说道:“师伯,山上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先作了安排。还有其它事的话,让惠德和惠安师妹帮忙定夺吧。我下山两三天,很快就回来的。”说完,拍了一下手掌:“范师妹,你进来一下。”
门外守着的范雪湄推门进来,低着头:“代掌门师姊,有事请吩咐么?”
白娴走到书案前,把圈阅后的事务简录递给她:“这些事情我都处理完了。意见都写在上面。明日早晨,你让邱宛师妹下山一趟,到安老英雄家中拜会他。就说玉女峰追随正义大旗,剿除妖孽义不容辞。我们将派出二十名弟子,前往舒州扫荡罗门教。这件事是振起我派声威的大事,绝不能延宕。记住了,让邱宛师妹去,邱师妹口舌伶俐,知道该怎么说。回完信后,等老英雄的讯息,确定出山的日期。这件事不用等我回来了,一旦日期定下,你让惠德师姊找二十名弟子到安老英雄宅中听命,与众位英雄一起出发。惠德江湖经验丰富,知道如何处理。
“光州那边,我亲自去办吧,等会我把蓝师妹和孔师妹带去,一路护送秦师妹,若在光州遇见师傅她老人家,那就没问题了。”
“云尖派的观礼之事,可以放一放。现在离八月廿七还有时日,不过为防万一,你先拟好两份贺词,一份说我们定会如期前去观礼。一份说门派事务繁多,掌门下山处理,只怕不能到场致贺之类。这两份文书让赵青玉师妹来写吧。如果我和师傅能在二十二日之前回山,就赶去观礼,若当天回不来,你们就发那封致歉的贺信。
“至于中原大侠的要求……”白娴顿了一顿,显然心中还没有定下主意。思量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事也放一放吧,等我到了光州,征求师傅的意见再回。”
白娴眼睛都不看简报,一事一事的把事务都交待明白了。轻重缓急,事先事后,分得井井有条恰当之极。范雪湄一边记一边点头,不过半炷香工夫,所有事务吩咐已毕。白娴跟师伯告过罪,到弟子寝舍点了两个师妹,三人趁着夜色下山,马不停蹄直扑光州。
风云重将际会。光州注定是个多事之地。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善恶有别
第三十一章:善恶有别
“尧清,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是,师傅。”程尧清从僵尸背上一跃而下,他身后不断起伏的一长线土包跟着便也停止鼓突。那是躲在地下行进的僵尸群,现在是白日,烈阳在天,僵尸们不能受到阳光曝晒,师徒俩便用土策之法将尸群驱入地下,破土前进。
树林里很安静。虽值日暮,阳光却依然炽烈,师徒俩身边的一条土道被晒得干裂,上面已经盖着厚厚一层浮尘,连道边的灌木野草都被染成一片土黄。
“师傅,等等。老家伙机敏的很,我得慢慢靠近他。”程尧清说,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垂在膝上结了个印。
在师徒俩身后六十余里,是正在赶路的胡不为一行人。三匹马并驾而驱,秦苏低着头微笑,听胡不为和范同酉的争辩。骗子跟酒鬼正舌战方酣,心无旁骛,谁都无从发觉周遭的异常。
“……胡兄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个人执善念或执恶念,岂有时时改变之理?……”风里是范同酉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人可能为形势所逼,不得不作些无伤大雅的小坏事……如果……也算坏人……范老哥……”
“……大丈夫身可灭,志不可夺,万不可随风转舵,与败类们同流合污……”
在三人身后十余丈,一株大木上,茂密的树叶丛里突然传来“唰!”的一声微响。粗壮的树干开始轻微的上下颤动。只是,明光下看来,看不见有物,那里只是一片空隙。
胡不为三人跑得远了。适才抖动过的那根枝条,忽然又大幅晃动起来,枝条上遮盖着的叶片,倏然被从中分披,亮出一个破隙。随着重物划破空气的声响,前方**丈处,另一株树木又传来‘哒!’的一声微响。
仍旧看不见有形状之物,一切无异。只除了袅袅旋落的几片黄叶,和微微起伏的枝条,证明上面确然蹲着什么东西。
“师傅,他们在说善恶。”前方,正在盘膝的程尧清睁开了眼睛。
“善恶?”坐在树杈上吃肉的施足孝怔了一下,停止进食:“说什么善恶?”
“离的太远,没听真切。嗯……那姓胡的和老不死在争辩好人坏人……想讨论出好人坏人的区别。”
“好人……坏人……”施足孝面色古怪的听弟子汇报,蓦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老家伙脑筋被人抽了,好人……坏人……又开始……讨论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程尧清奇怪的看着师傅,想不明白什么事让他这么好笑,笑得直打跌。
“六年前……姓范的跟人……赌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的……好人……坏人……老家伙输了……让人灌了……半桶牛尿……哈哈哈哈……”
江湖败类笑得喘不过气来,趴在树枝上,四肢都笑软了,抬不起来。
“尧清,你说说,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又笑又咳的,好半天,施足孝才忍住笑声,眯着眼睛问徒弟。
“我不知道,师傅。”程尧清茫然的看着坐在头顶乐不可支的老家伙。师傅从小把他收养,又教他技艺法术,按说应当是个好人。可是他经常杀人,喜怒无常,为了抢宝贝法器,杀人放火,一点忌惮也没有……这么看来,他又是个坏人。
“傻小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对你好不好?”
“好啊。”程尧清说,低头想了想,答道:“师傅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胡说八道,那我是什么人?”
程尧清大挠脑袋。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了,一个人只作好事,那就是个好人,如果只做坏事,当然就是个坏人。可是要是他既作好事,又作坏事呢?那算好人还是坏人?是不好不坏人,还是既好又坏人?
见徒弟蹲在地上挠头苦思。施足孝又是一阵大笑。“傻小子,我跟你说。天下没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只有死人跟活人。”
“是,师傅。”
“从降生到老死,没有一个人可以只做好事,也不会有人一辈子只做坏事。天下人对善恶的分辨,其实非常自私。如果我们对一个人好,哪管我们在外面怎样使坏,他也会觉得我们是好人。相反,若是我们得罪了一个人,你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善良作好事,在那个人眼里,仍然会觉得你是个坏人。”
“噢,明白了。”程尧清说。这好人坏人如此复杂……不对,师傅都说了,没有好人跟坏人,自己也没什么必要去作个好人。只要作个活人就好了,让其他的什么好人坏人都变成死人。
“行了,别想了。咱们不用讨论这些无聊的东西,要不也跟老家伙一样着了魔。”施足孝跳下树杈,拍了拍身上尘土。
树林里很阴凉。斜射的日光,只有几线能够穿破茂密的树叶照落到地上。这一片地方树木显然比他处生长得更茂盛。粗壮的大木间隙,数十丛山棘叶片犹绿,排成一道天然屏风,将师徒两人包裹在荫影中间。
施足孝看了看四周,道:“这里地势倒不错。树木茂盛,癸水必旺,在这里布个阵法,威力一定差不了。”
程尧清道:“在这里布阵?来不及吧,老家伙他们离得很近,六十多里路,用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还差一个时辰才进酉时呢。现在阳气太盛,布阵的话,咱们的尸受损就大了。”
“嗯,说的对。”施足孝点头,“若能想个法子,把老家伙他们绊住一下就好了。”
“师傅,要不咱们到路上摆个九宫阵,让他们绕一绕,他们不就绊住了么?”
“不行,那样做就打草惊蛇了。再说老东西一天到晚摆弄阵法,套路比我都熟练,咱们可没把握困得住他。”
正说话间,道路上传来了人声。嘈杂的吵闹声和哭叫声传进了师徒二人的耳朵。
那是一群逃难的贫民,正沿着道路从西往东慢行。吵架的是其中一对夫妻,听二人拌嘴的内容,似乎是丈夫昨天肚子饿,竟然把讨来喂哺婴儿的细面食全都给吃掉了。妻子在不断的数落他,说人人都吃野菜,他却吃不得苦,让女儿没有东西吃饿得直哭。
一行人越走越近,那小女童的哭声变得尖利起来。小婴儿受不得饿,若没有东西下肚,不哭到疲劳是不会停的。可此处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却该上哪去寻找食粮?
那女子啼啼哭哭的,大骂丈夫混蛋。那偷嘴的汉子想是感觉理屈了,此时辩驳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有人来了,师傅。”
“嗯。”施足孝站在暗影里,动也不动。他眼珠子快速转动几下,忽然跳过灌木丛,道:“尧清,来,跟上。”师徒二人拨开树叶,径直走到大路中去。
一行逃难之人,有老有少,约有十数人。人人面上都显出菜色,衣衫褴褛。他们都看见了那两个从路边蹿出来的不速之客,一时全停下了脚步。
“哭得这么厉害……大嫂,你的孩子是不是饿了?”施足孝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向难民们走去。
那年轻的妇人面上还有愤怒之色。听见问话,眼中不由得微露戒备,不自觉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婴。她仔细的盯着施足孝的脸,没有答话。
阳光下,施足孝的脸温和,友善,看起来和平常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和笑容,看不出有丝毫恶意。妇人打量片刻,慢慢消除了戒备,她实在找不到防备这个和善老人的理由。
“唉!可怜的孩子。看来是饿得过了。”听到女婴哭得声嘶力竭的,施足孝叹息说。“尧清,你去把咱们的干粮袋拿来。”
程尧清应了,回到树林里,从僵尸臂上拿起了布袋子,跑回来交给师傅。
“看大家的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一定都饿了吧?”施足孝打开布袋,取出了食物。
雪白的馒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牛肉,金黄色的玉米……这些东西很快就成了饥民们注目的焦点。几个汉子省悟得快,急跑过来,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大爷赏口吃的吧,行行好!我们已经好些天没吃着东西了。”
“慢来,慢来,人人都有份,别着急。”施足孝笑着说,把干粮一一分发给众人。他特意给了那个年轻妇人两个白馒头,温言说:“给小娃娃先喂上吧,你也吃一个。从这里到前面镇子还有一百多里地呢,不吃东西你可受不了。”妇人千恩万谢接过了,走到路边,先把粮食掰碎,喂给女儿。
细面香肉,这些东西在久吃野菜的难民眼里,何异于天宫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咽,唯恐比别人吃得慢些。然后,嘴里满含着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
“大家都吃,别剩着,我这里还有。”施足孝满面笑容劝食。让徒弟再取来第二个干粮袋。饥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来慢慢享用的几人也迅速改变主意,飞快地将手中食一扫而光,然后蜂拥到施足孝跟前,摊开手掌。
“老爷真是活菩萨,苍天保佑,一定让老爷长命百岁。”
“老爷是菩萨心肠,一定善人得善报。”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老爷真是大大的好人!愿老爷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得了食物的饥民,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连夸带颂,一时间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来第一慈悲菩萨。
“大家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到前面镇子还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谢老爷!咱们走了这么长路,从没有见过象老爷这样乐善好施的。”
“哈哈!好说,好说,你们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兴!”施足孝散空了三个干粮袋,看着所有人把食物一点不剩的都吃进肚里,然后微笑着跟众人告别。一行人千恩万谢,重又拉起轮车,向前方赶路。
“尧清,你看,做个好人就这么简单。”施足孝负手而立,看着渐渐隐没在黄尘里的人群,微笑着说道。“他们不会在意我过去曾经作过什么。也不会打听我是不是杀过人。只要投其所好,偿其所望,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大好人。”
“噢,师傅。”程尧清说。师傅的这个现身说法鲜明之极。原来好人跟坏人,就这样只隔一线。做个好人其实真的很简单。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记住。只要自己得了好处,保了平安,他们才没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以后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么人面前是个好人,你就待他特别好些,顺他的心说话,照他的意办事,那么,他就会觉得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别人那里犯过什么错,他都可以一概不见。”
“师傅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大大的坏人吧?可是你看刚才那些人,他们怎么夸我的?菩萨心肠!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萨心肠,天下的恶人都该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为救苦救难观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毕,施足孝问弟子:“尧清,现在你再来说说,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跟坏人,都是假的。”这次程尧清想了想,才回答说,“师傅在别人眼里是坏人,但在刚才那些人眼里却是好人。”
“嗯,这次答对了。”施足孝笑道。他看着在暮日照射下变得金黄一片的尘烟,脸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们眼里是好人么?……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们就该觉得我是个大大的坏人了。”
“啊?为什么?”程尧清吃惊的抬起头,看着师傅,却看见了师傅唇边浓浓的讥诮。
施足孝没有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树林中。
“太阳快要落山了,尧清,点起蔽日烟,我们该摆阵待客了!”
夕阳的金光从云层中照落,洒在红黄间杂的秋林之上。明黄色的叶片更显通透了,片片如金叶一般,边缘闪着微光。
贯穿树林的黄土道上,尘埃早已落定。此时天快入晚,往来赶路的人越来越少了。
万般寂静里,忽然响起一声野禽的惊鸣。
随着急促的拍翅之声远入天空,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了鼓点般的马蹄声。
“咱们跑得太慢了,照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赶不到平川镇。”是个老人的声音。
马蹄声骤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骑的声音传了过来。
道路上一阵风平地卷起,滚滚涌动的黄尘里,三匹马先后钻破出来,跑在当先的是匹白马,马上坐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汉子,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他正是胡不为。此时骗子不知正思索着什么难题,眉头微皱起,两个眼睛定定的直视着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苏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
“来,胡兄弟,我再跟你说说。善与恶的差别,就如同水与火,酒与肉。泾渭分明,绝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经历的事情毕竟没有老头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无知的多的是,你在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对,我可不认为是这样。”胡不为摇头说,“照你这么说,干过坏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过好事的坏人呢?”
“唉!你怎么又拐到这上面来了?如此纠缠不清,岂能使善恶的真义浮上水面?作好事的坏人和作坏事的好人,都是个例,那算不得善恶的大流。单论一时好坏,也只是流于表象,接触不到实质。判断一人是善还是恶,还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个人心存正义,心存公理,那便是个好人。反之,若是你时时想着骗人钱财,拿人好处,就算偶尔做得一两件好事,那又怎能说是一个好人?”
胡不为听得老大没趣。这死老头每次总把骗钱之人说成坏人,一而再的撩拨胡不为的痛处,由不得骗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范老儿说这话也是无意之言,并非专门针对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义的才是好人,没有的就不是了?”胡不为在心里嘀咕说。“我没对谁起过坏心眼,难道不是个好人?”虽然以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小小的施展一下骗人手段,可是胡不为从不曾兴过害人之念。就算在骗钱时,也时时考虑到苦主的承受能力,不让人破财到伤筋动骨……这样善良的人,难道不是个好人?
“……其实好人跟坏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别一样……”老酒鬼意犹未尽,还在大放厥词,“一坛上好的花雕,就算兑过一点水,但酒的本质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变,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坛粗酿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样,喝下去又酸又涩,这又怎算是好酒?源头上就不行,哪怕你往里面掺杂一两斤的极品女儿红,照样调不出香味来……”范同酉把自己说馋了,喉中酒虫泛滥,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怀摸出一瓶酒来。
“唉!公理正义……我心里有么?”胡不为没再接话,在心中询问自己。
显然没有。
“心里没有公理正义……还骗人钱财……照范老哥的说法,我不是个好人?”这个答案实在太让人灰心了。胡不为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是个好人,可是让范同酉这么一说,自己已经确凿无疑,当之无愧的成了个坏人。
偏偏老家伙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骗子还反驳不得。
好人跟坏人的分别,真的就是这样么?胡不为迷茫了。他隐约觉得,范同酉的推论似乎还有模糊之处。好人与坏人,不应该这么简单划分……可是该当怎么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身后,远端天际上,灰蓝的浓云慢慢遮没上来,夕阳已经只剩下小半片红颜。再有小半个时辰,该入酉时了。
隐隐约约的声息,在风里若有若无。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从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苏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为眼睛尖,远远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衣衫褴褛的,也不知跋涉过多少山路水路才来到这里。不知何故,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间,竟然没再走动。
马匹渐奔渐近,那一群人的形貌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着地在爬动,还有人来回翻滚。他们在哭,凄厉的大哭。
对未知危险的警觉,让胡不为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他忙不迭的急收缰绳,快速奔跑的马匹被勒得人立起来,父子俩险些摔个倒栽葱。
“怎……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胡不为结结巴巴的问,脸上已是苍白一片。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年来遇险,几遭灭顶之灾,让他对这些奇怪的事情畏惧之极。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呆着。”范同酉说,翻身下马,一只手伸到腰间,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动弹,有人还在挣扎,可是他们的舌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徒劳的张着嘴,如同被抛落到尘土中的鱼。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也许他们都没想到,这样的厄运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声看着,十余个难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数人新毙不久,少数几个青壮也奄奄一息。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同时遭遇不幸呢?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见伤口,道路上没有血迹,显然也不是跟人争斗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几个人,进食总有先后,若有中毒的征兆,后面的人会发觉的,不会十几个人毫无防备的全被毒倒。
左近没感觉到妖气,胡兄弟的钉子没响。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的夺走众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竟是什么瘟疫呢?山林中瘴气可没这么大的威力。
“他们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后面两人喊道。
“哦,原来是瘟疫。”胡不为暗中松了一口气,把调向来路准备逃离的马头再调转回来。瘟疫虽然也可怕,毕竟还好对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么妖怪疾病,胡不为都不怕。
“是什么瘟疫?”胡不为从马背上跳下来,捂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惨剧,他眼中不由得露出恻然之色。
范同酉摇摇头,没有回答。
道路边上,一个粗纺布重重包裹的襁褓,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那是个婴儿,她的母亲就躺在身边,只是身体已经僵硬。可怜的妇人似乎在临死前还想把襁褓抱回怀中,一只手臂弯着,作出虚抱的姿势。可是灾难来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没能够住亲爱的孩子。
尘土里,有一个雪白的,圆的东西。就掉落在母亲和女儿中间。那是个馒头。胡不为和范同酉都没注意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干粮。两人的心思都被女婴若断若续的哭声引乱了。
“她还活着,我得救她。”范同酉说,刚一迈步,却看见身边站着的胡不为几乎也同时动作,两人一起迈上前去。瘟疫纵然可怕,可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在无助的哭喊,有良心的人谁又能忍受得住?胡不为抚养着幼子,由己及人,尤其不能听到这样摧人肝肠的啼哭。
两人迅速的靠近襁褓。范同酉一抄手,将女婴抱在怀里。可是才往里看了一眼,他便黯然的掉过头去。
胡不为在馒头那里停下了脚步。他“咦!”的叫了一声。
“啊?啊?!范老哥!你来看!”
听见胡不为惊慌的叫喊,范同酉把视线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馒头。
馒头是让人吃的。本是死物,可地上那个馒头,此时竟然象活了一般,慢慢旋转着,竟然在动。
被这诡异的情景震慑住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死死的盯着那个半圆形之物。馒头毫不在意二人的目光,还在一点一点的辗转。雪白而光滑的表皮下面,似乎藏着万千针头,一丛一丛的鼓突着,慢慢的耸起,伏平。
便在两人错愕相顾的瞬间,那个馒头突然分裂开来,数十条缠结在一起的褐色蠕虫抱成团滚落出来,扑入尘土中。
“******!是尸虫!施足孝!我们快跑!”范同酉脸上变色,拼尽全力大喊道,他躬身放下了面色已经发灰的女婴。向着马匹狂跑过去。胡不为让他的一声叫喊吓得心脏几乎要停跳,身子大震一下,也连滚带爬向着儿子急跑过去,只恨自己腿生得太短。他并不知道施足孝的名头,可是听范同酉叫得那么恐怖,可知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驾!”“驾!”“驾!”
三匹马快速圈转,向着后方仓皇逃离。三个人都顾不上向背后看上一眼,此时那一片倒伏着十余具尸体的幢幢暗影,已经成了等待吞噬行人的巨兽,藏着叵测的危险。
“该死!该死!他们怎么向后跑了?”前方一里半,施足孝从树丛后面跳跃出来,向着三人逃离的方向破口大骂。“老东西不是总吹嘘什么心存正道么?怎么看到这么多重伤之人也不下来救治?”
“师傅,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害怕,是不是他们发现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施足孝没好气的回答,“这老不死比狐狸都精明,闻着风都能察觉到不对,******!”他重重的一脚,踏在身前的半段枯枝上。枯枝应声碎裂。“算了算了,咱们先别说了,赶紧起出我们的尸,全速追!”
师徒二人咒语不绝,将道路两旁布成阵法的僵尸喝出土层,一一列定。然后咒颂疾行术,向胡不为三人逃去的方向追踪。
天色完全暗下。
大队的尸群疯狂跳跃。很快来到死尽的难民堆中。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的人体,程尧清默不作声。师傅在刚才分发的食物里洒下了虫卵,这些平民身上没有法力,被尸虫侵食后死得更快。
施足孝喝止住了尸群前进的步伐,漠无表情看着地上的死尸。想要寻找出令范同酉惊慌逃离的答案。很快,他便发现了那个馒头。
分成两半的雪白馒头,在沉暗的天色中愈加显眼。施足孝面色阴沉坐在僵尸肩上,看着地上打结翻滚的尸虫,不发一言。
就是这个馒头,这堆尸虫,让他完美的计划尽成泡影。范同酉跟他打过半年多交道,一见尸虫便知来源。自无怪老家伙竟然惊慌逃离。
可是,馒头究竟从哪里来?刚才他明明看着所有人把食物都吃下去了啊?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东西?
施足孝思索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馒头的两侧。一边躺着母亲,一边是幼小的婴儿。只在刹那间,他忽然便明白了答案。他愤恨的跳下座骑,一脚将那僵伏的母亲踢飞出去。“贱女人!为了心疼你女儿,却坏了我的大事!贱人!贱人!”
尸身被大力牵引,重重撞到树木之上,砰然巨响,翻滚着落到灌木丛中。尖利的棘刺立时扎破泛灰的肌肤,深深刺入她的脸颊。那张脸,早就僵硬了,而且已被黄土厚覆。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变,还维持着临死前的情状。那未暝的双目之中,是深深的不舍和绝望。
这个母亲,在众人争抢食物的时候,她躲到一边,先喂哺啼哭的女儿。在众人放怀大吃的时候,她悄悄为女儿藏起了自己那个馒头。
因为,前路漫漫,粮食难找,可怜的母亲宁肯自己忍受着饥馑的折磨,也要为女儿先作下前路的打算。
这便是母亲啊。
蜣螂育子,功成身死,林禽哺幼,洞嗉空肠。
善哉斯言。
(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上)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
江湖,江湖。
江湖遥远么?江湖何在?
江湖不远,江湖无处不在。人即是江湖,有恩怨之地,便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样的?
问千百人,有千百答案。
对十年磨一剑的壮志少年,江湖是希望。豪纵与狂放,血与火,功名与娇娥,弓刀与肝胆。对于归隐耋老,江湖是尘烟,是茶,是酒,是壁上淡墨的山水画,指下铮纵的琴音。对满怀憧憬的少女,江湖是****,是江南繁华花市中蹁跹的飞蝶,烟柳间跳跃的云雀,是俊朗的少年,温和的微笑。
只是,江湖的涵义,远远不止这些。
江湖,还有浪迹天涯,茫无归所。还有家破人亡,举目天下无亲眷。有豪情万丈的少年,却出师未捷身先灭,饮恨而终。有成名英侠,在生死之间功败垂成,悲愤与绝望。更有无数殒命于刀剑之下的残躯,有数不清的埋藏于荒山野壑间的枯骨。
江湖,有希望,有失望。有少年得意,也有落拓难堪。
正如同天分昼夜,月别圆缺。明与灭原只是一物之两面。
弱肉强食,生杀并存。成或在刹那,败亦在瞬间。
这便是江湖。
对弱者而言,江湖没有温情。如若山林之中,狼熊虎豹与獐兔共栖,一旦捕与猎相遇,嗅到了血腥气味的虎豹又岂会再任由獐兔隐居蛰伏慢慢成长?或许善良的兔子会有这个期望,但有这个期望的兔子最终只剩下冤魂不散。
胡不为并不了解江湖,也并没想去了解江湖的意愿。在他而言,江湖就如同大宋与辽国之间的战场一样遥远。整天打打杀杀,恩仇快意,那都是学武的侠客们所为,与他一介平民毫无关系,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自己也踏足到其中来。
只是,他却忘了,天下之事原本无常,命运如何走向,从来便不会听从人的愿望,不预之难,不测之危,一向是老天爷酷虐大地生灵的专权,尤其是在这样动荡颠倒的乱世之间,无数人朝生暮死,他一个人想要独善其身,又是何其可笑之事!
时势是由不得人拒绝和抵抗的。所以,现在的胡不为,除了竭尽其能去躲避灾难,便再无他法。
他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兔子,一只被人前后堵截的兔子。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左右黑暗中,还有叵测的危机。他不断的奔逃,仗着天生狡狯,几度逃命。然而捕猎者无时或断,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时机,从四处包围过来,风声里都能听见利齿摩擦的声息。时不予人啊,他甚至没有一点让自己强壮起来的机会,厄运接二连三,让他每日都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胡不为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他只是个普通的汉子,既非大善,亦非大恶。家中本有贤妻幼子,泰岳双亲。可是,厄运怎么就会垂青到他身上?他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改变了,他甚至还不知道事情的起由,就莫名其妙的被卷入乱流当中,从此身不由己,为了生存而四处逃避。
这可憎的命运,究竟缘何而来,凭何而生?又因何源源不息,无休无止的一再逼迫于人?
狭窄的道路在视线前方延伸。胡不为的脑中被纷乱的思绪填满了,他没有心情跟范同酉秦苏说话。此刻时已入酉牌,夜幕完全降下了,望四处看去只看到团团暗影,树木石草此时尽融成一片。不过幸值秋高天气,黯色虽重,星月却朗,被左右两边沉黑的林木反衬着,黄土道路在三个人眼中倒也不难分辨。
蹄声起落,身边景物飞换,身后是漫天的黄尘。三个人已经跑出二十里了,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阴险的败类!杀千刀的狗贼!趁人之危,不要脸之极!”
是范同酉愤怒的声音。
老酒鬼一路跑来便骂不绝口,嗓音都变得有些沙哑了。可即便是这样,也还消弭不掉他胸中的恶气。
窝囊!实在是窝囊!听着远近树林中夜鸮时长时促的鸣叫,范同酉心中烦躁到了极点。被人追杀逃命,对谁来说总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更何况他明明是身负奇学傲视天下,却偏偏不得其便,无法施展,这就更让人窝心愤恨了。
范同酉并不害怕施足孝。虽然那老不要脸的阴谋百出防不胜防,但若是范同酉身上封魄瓶还在,让他摆个逆序离宫阵,施足孝的尸群并不足虑。可是很倒霉,现在酒鬼身上的一百零八个封魄瓶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了,最终的保命秘技青鸾魄也在上一次中伏后使用掉。可以说,现在是范同酉入道以来最脆弱的时候。
而敌人却不同,施足孝这一次显然是筹谋已久了。谋定而后动,手上的力量自然不会太差。范同酉深知江湖败类的行事作风,此人最善隐忍,若非时机已成是决不会出手的。范同酉并没有把施足孝在这条路上出现归结于偶然。也决不相信刚才那些中了毒手的百姓,是因施足孝的一时意气而殒命。
施足孝做事目的向来明确之极。
他能在这条路上出现,定是早就发觉了三个人的行踪了,特意到此来守候。他敢来这里守侯,也必定胸有成竹,大局在握。单从他拿捏时机,在酉牌阴时来临前拦截自己三人看来,施足孝无疑占着绝对主动权。说不定……从自己和秦苏跑出江宁府伊始,三个人的举动便一直暴露在他眼皮底下。虽然范同酉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但是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范同酉心中一寒,顷刻间念头百转。敌在暗我在明,眼下的局势实在太不利了。
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意,林间的风声便在此时突转峻急,一阵一阵的翻动林叶,发出巨潮排岸般的声响。范同酉心头压迫之感愈甚。前路曲曲折折,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座骑的奔行却慢下来了。从中午到晚间不停蹄的奔跑,再神骏的马匹也承受不住。
“不行!咱们的马没僵尸跑的快,再这样下去会被赶上的!”范同酉深知那些失去生魂之物的可怕。前些日子被死尸追赶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
“啊?!”前面的胡不为肩膀震动了一下,用手紧紧护住了胡炭。他回过头来,面上雪白一片:“那怎么办?咱们……要跟他拼吗?”
“不能拼,现在拼不过他。”范同酉咬牙说,“不过,拼不能硬拼,但咱们可以想法子拖住他们,哼!等我缓过了这一阵危机,日后再慢慢找机会报仇!施足孝老贼,总会让你见识到我的手段!”
范同酉打量着身前身后,想寻找一处理想的布阵之地,只是一直没发现合意的场所。此时风声里面听不见异常,远近树林中禽鸟鸣声不乱,想来施足孝的死尸群离己方三人还有一段路程,在左近找地方布个简单的阵法还来得及。
三人再奔得半里许,前方转折处暗色突浓,一片茂密的林地出现在三人眼前。
“就是这里了!”范同酉心中一喜,说话间,单手撑住马鞍跳下马背。那匹枣骝马也不顾主人的动作,毫不停蹄顺着道路扬鬣直奔。
“你们先走,不要停!等我布完陷阱我就跟上去。”
胡不为听说,情知自己留在当地也帮不上忙,便拉动缰绳,和秦苏向前追赶范同酉的马匹。“范老哥,你一定要小心,我们在前头等你。”
飞扬的尘土很快就遮没了视线,黄烟翻滚,在半空中演化出无数奇怪形状。范同酉喷了喷鼻子,驱出鼻腔中干腥的泥尘味道,迅速的察看四周。
这一片树林子很密,灌木生长旺盛,无论从哪一边看向去,都无法穿透浓密的树叶看到天空,看起来,这里几乎就是两重黑布排成帘幕,夹着一条土路向前延伸。
“繁木之地,水气必旺,哼!老贼,你不是最喜欢这样阳消阴长的地方么?看我怎样给你颠倒阴阳,让你也长长记性!”范同酉在心里说道。略一思索,快步走到路面较窄的那一段,蹲了下来。两只手紧并五指勾成小铲勺模样,在大路上飞快刨土。
身负法力的江湖人物,办事效率自然与一般人不同。只用了半袋烟工夫,范同酉便在身边刨出了小山般的一堆土。看看数量足够了,便手推足踏,将泥土打横码成一条长垄阻断大路,高约尺许。然后,竖着又码了一条,两道土垄恰如十字交接的山岭,上下左右隔开了两旁水脉。
这是土障破水局。土能克水,这两道合成一体的土垄占住生位,截断了水脉。此地癸水的阴气因此大泄。
只是,光把水脉截断却还不行。施足孝的死尸们是阴物,范同酉须把这里布成阳旺之所,才能对它们有所伤害。酒鬼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了四枚铜钱,掐指目测,算出生死通绝之门,选定地方摆放,这是弱金催木之法。
土克水,金克木,这是五行生克的基义,按道理说,金盛则木衰,在旺木生地,本不应摆设任何属金之物来消弱木气。只是,若固守此理就失之偏颇了。须知一时之境,当取一时之法。五行生克固有其演化道理,然在用法上,却玄妙万方。
一般说来,人与物,时与势,俱有主客之分,这主客在消长变化上,又独立在五行的生克之外,说起来简单:主强则客弱,客衰主愈强。范同酉在聚木之地放置弱金,固然会稍损木气,然在整盘阵中,弱金居于客位,却在局上抬高主位的木气。
一番布置,生克有序,客主分明。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如何引动阵法了。老酒鬼以指为笔,分辨清八卦宫位,在地面上书写咒文,口中喃喃念诵。最后抽两张天罡引雷符,咬破指尖以阳血激活,一张浅浅的掩在土堆中,另一张埋在浮尘之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粒阳结石,躬身退步,在土垄八丈之外远远嵌入地下,大功告成。
“小小惩戒一下!等我腾出空来布个大阵,非让你这些破烂死人全烧成飞灰!”
听得远处隐约约的似乎传来僵尸的鸣叫,范同酉不敢再多呆,拍去身上尘土,施展疾捷术,向秦胡二人追赶过去。
三匹马的脚力明显比白日里弱了。范同酉花了一刻多钟,在前方另一个地段摆完阵法,放开脚步急追,竟然只用了顿饭工夫就追上了秦胡二人。那两人还在等他呢,边奋力策马边向后张望,直到看见范同酉大踏步追上,才缓下了面上的惶急。范同酉腾空跃上马背,三匹马又像初来时那样并驾而行。
“不用担心了!”范同酉笑着说,“我给他们摆了两道不同的阵法,那老不死想要摆脱出来,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哦。”胡不为应道,心事大宽。范同酉说的话他可是深信不疑的。老家伙法力深厚,逆天塑魂,能把他从昏瞑中解救出来,这功力可了得之极。他既然说不用担心,那自然就不用担心了。
“范老哥,那我们现在该去哪?还有别的道路可以去光州么?”
“有,往前再走四十里,有一条小路通往临清镇,我们从临清转道过去。这会比先前预定的路线多花两天工夫。不过我想那姓施的败类绝不会再追赶上来了。”
“好!我们就从临清过。秦姑娘,你觉得怎样?”
“嗯。”秦苏说。
马行渐远。半炷香之后,被马蹄踏飞的烟尘便又慢慢的落回到了地面上,一切又变得象最初无人时那样平静。而此时,后面十六七里处,另一团烟尘却正遮天蔽日的滚涌,张狂的黄土帘象雷雨前不断凝聚的阴云,一团推动一团,向四方急速伸展,里许长的一段道路全被高扬起数丈的尘烟遮蔽住了,伸手几乎看不清五指。
黄烟前头,是奋力急追的施足孝师徒。两人骑在僵尸肩上,都顾不上说话,不住的摇动引魂铃,指引尸群跳跃前进。刚才把僵尸从土里召唤出来,又撤去阵法收拾法器,耽误了不少工夫,竟然让胡不为三个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差幸那几匹马还是活物,筋骨会酸疲,跑不了太远的,施了急行术的僵尸不用太久就可以追赶得上,所以此时,施足孝心里倒不如何着急。
“吁——令!吁——令!”单调的声音在道路上远远传荡开。一百余具死尸跳跃踏步,落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地面每间隔两息,就会因大队人马跳落的冲势而微微震颤。
浮土路上,杂乱的马蹄印显眼之极。师徒俩都没有连通侦行尸的视野,只循着蹄印急追。刚才范同酉三人仓促回马夺路而逃,师徒俩乱了手脚,一时忘了控制侦行尸继续跟踪,待得反应过来,已被三人拉开距离了。现在侦行尸也正在前方追赶呢。
不过施足孝师徒在江湖上行走已久,追踪经验丰富之极,此刻单凭肉眼就可以追踪三个逃亡者的行走路线了。从马匹奔跑留下的印迹看来,有两匹马体力显然已经不支,每两次腾空踏落,之间相隔的距离已经不足七尺。
尘土上一道细长的印痕引起了施足孝的注意。他细细看了一会,面上登时神采焕发。
“他们跑不远了!马匹失蹄了!”施足孝又惊又喜,右手一翻,一掌拍在座骑僵尸的脑门上。“咱们快追!他们就在前面!”说话间,他两指间扣着的翻山符便“啪!”的燃烧,五指之下迸出一小团碧绿的火焰,随即,僵尸额头上闪过暗淡的蓝光,然后,如同闪电过水一般,身后跟着跳跃的数十具死尸一个接一个的,足胫下接连冒起微光。一时间,尸群本已迅捷的速度突然间又加快了许多。
马匹失蹄,显然是体力快要透支的征兆。看来不用太久就可以捉住他们了。
“用翻山符!尧清!别舍不得了,只要抓住那老东西,什么都值!”
程尧清依言从怀中取出翻山符,在掌中拍燃,师徒二人便迎破风声狂追。
穿林之风横荡,嘈杂的虫鸣被涛声掩盖下去了。而在大路上,更听不见其它声息,两列尸队像两条巨大蜈蚣般在大道上蜿蜒穿行。一百余具僵尸同时落足,“咚!咚!”的沉闷声响便向四方传扬。
再追得二三里,前路出现了弯道。宽阔的视野在一射外的转折处陡然一收。两面的树木也由稀疏变成茂密,高大的柏树象万千巨戟刺向天空。施足孝仔细盯着路面,远远便看到了前方地上杂乱的人的脚印,还有那两道湿泥垒起的土垄。
“老家伙在这里停过。他玩什么把戏?摆阵法么?”一掌拍停了身下坐骑,施足孝在那两堆土垄前方十丈处停了下来。他犹疑的上下打量四周,却不得其解,目光烁烁看向前路,却被两排林木树成的高墙阻隔住了视线。
可以断定,这几堆土定是范同酉几人留下来的。因为先前侦行尸刚才尾随三人过来时,路上还没有这些东西。左近没有人家,也没有行人,这么短时间内也决不会有谁这样闲得无聊堆土堆玩。
“师傅,怎么了?”程尧清从后赶上来,把僵尸停在施足孝身边问道。
“老家伙在前面摆了阵法。”
程尧清疑惑的看看前路,也看到了堆成十字的土垄。那两堆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这是什么阵法?”
施足孝摇头不答,两只眼睛飞快的把左右两边的环境再打量了一遍。树木长得很茂密,水气流通,这是个阴盛之地。在水气旺壮之地,该摆出什么阵法好呢?他在心里把五行生克默默演算了一遍,只不过片刻,心中豁然已明,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
此地水气充沛,克火,抑土,在此局中,火是决计不可能有的。而用土阵或金阵来对付僵尸,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先前老酒鬼被师徒俩一路追杀,早就见识过施足孝的伏土行尸术了,他决不会无知到用乱土阵法来阻延。而要布成金杀之阵,需要大量的铁器铜器,老酒鬼一行人轻装行路,他身上有没有兵器施足孝了如指掌。所以,惟一可能的,便是天雷。想来范同酉想通过积聚水气,引动雷光来炸伤僵尸。
“想的倒不错!”施足孝心中暗暗冷笑。范同酉自然也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阵,阵法威力定然有限。老酒鬼并不傻,他布这阵法,想来也只是盼望能够延阻自己一些时间而已吧。“我要是不谨慎,着急追赶,说不定会进你彀中,受天雷轰击。若是担心受伤害,停下来先清理阵法,你也会趁机逃脱……嘿!老东西打的好算盘!”
施足孝阴鸷的笑了笑,对徒弟说道:“尧清,咱们要动点血本了。老贼布了个引雷阵,咱们得给僵尸加上防雷的咒符才行。”
“好,师傅。”程尧清打开怀中布袋,取出十余张避雷符交给师傅。这避雷符是尸门专为驱尸而传下的秘法,可不同于平常江湖人物所带的避雷咒。尸门中人常年驱赶僵尸,在野外总会遇上雷雨天气,而死尸多属阴戾之物,最遭雷灾。若没有强力的避雷符来相抗,说不定许多珍贵难见的僵尸就要被炸成飞灰了。尸门的前辈鉴于此忧,不断摸索改进,炼出这道秘符传给后辈。
避雷符绘制不易,效果也惊人。一张符咒,可保住十余具僵尸三个时辰不受雷光之害,实是珍物。但眼下施足孝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比起范同酉手中的塑魂谱来,这些符咒的轻重自不待言。师徒俩跑得像旋风团般,飞快的激燃符叶,将咒法加持到尸群身上,不过半袋烟的工夫,法术显功,每一具死尸耳洞之内都闪烁起细小的电火,肤表之上也隐有灰色的气雾流动。
“好了!我们追,别让老家伙又跑远了。”施足孝纵身跃上僵尸肩上,狞笑道:“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招数?老家伙!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么,这次非要你把塑魂谱乖乖的交出来!走!尧清!”
“通活法,移固步,听声蹈走阴阳路!铃……”程尧清唱开赶尸咒,一振掌中之铃,一百余具僵尸上身摇动,同时向前倾侧。
“敕令速行!吁——令!吁——令!”
僵尸们撮唇发出低沉的鸣声,拔足向前跳跃。两行人马直起直落,迅速的跳入阵法之中。
(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中)
“啪!”感应到了僵尸身上的阴气,埋在土堆中的天罡引雷符登时激燃,阵法开始被引动了,半空中阴云自涌,凭空而生,瞬时便响起了隆隆的震声。施足孝二人心无所惧,毫不迟疑的驱尸直前。
“啪嚓!”两人的瞳孔里,当空劈下的一道青蓝闪电变得愈来愈大。只是所有死尸身上都护着避雷符,这一道闪光没给他们造成丝毫损伤,万千蓝蛇从僵尸身上滑下,又分成细不可辨的数不清的光毫,从脚下蔓延出去,消失在尘埃里。
“速——行!”僵尸队伍跑过了一半,雷光没有造成危害,施足孝心中再不疑有变,大声的喝出这句命令,使群尸加快脚步。却没料想,前方浮土之下,突然“嘭!”的冒出一小团火焰,象一朵牡丹突然跳上了地面。
恰在这时,第二道劈闪从天而降,巨大的震鸣如铙如钹,灌满了师徒二人的耳朵。那道粗如儿臂的闪电就落在两人身前两尺,明亮的闪光刺入虹膜,把猝不及防的师徒俩晃得眼前只剩红色。
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大地似乎被什么巨大之物掀翻了,震动一下,百余具僵尸登时立足不稳,尖鸣着向四下翻倒,领头的两个人也被颠下了尸背。
“******,还带震地,这是什么鸟机关……”施足孝腰间使力刚刚躲过了仰八叉摔倒的狼狈,骇然叫骂,却不料想,舛难还没有结束。只听“伏!”的一声闷响,地面上再次爆出红色的焰云,这次火焰如遇油海,竟然迅速的蔓延起来了,大片土地开始剧烈燃烧。
火!在这水津之地,竟然有火!
施足孝这时才惊恐的发现,自己低估范同酉的能力了。大意之下竟然中了老贼的圈套!
“该死!该死!是雷火阵!尧清我们快跑!”施足孝这次才算真正见识到范同酉布阵的手段,这老不死的竟然能够在水气旺盛的地方布出火焰阵来,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地面上的浮尘,仿佛瞬间变成了可燃之物,烧得炽烈之极。这一团凭空涌生出来的火焰愈烧愈旺。师徒俩被蓦然及体的热气弄得手忙脚乱,顾不上做其它安排,忙不迭的先驱动尸气将自己包裹起来。暗绿色的烟气从两人袖中绕出,将师徒二人裹得像刚出锅的粽子一般。
师徒俩是安全了,可那些没有避火法的僵尸却遭了殃,雷与火,一是天阳,一是地阳,都是克制他们的要命之物,一时间陷在阵中的僵尸都被烈火焚身,烧得吱吱而鸣。
火势渐大。此地水气既断,旺盛的木气被雷火引燃,这阵火如何能用灶膛中的炊焰来相比?随着热气向周围翻卷,两边生长的树木在灼热之下也开始燃烧了,片片碎叶变成火团从空中飞坠,一时间烟气碎灰,焦臭热风四处弥漫。
“姓范的老贼!太卑鄙了!太阴险了!”施足孝恨声咆哮,“尧清!调动尸队,咱们快冲……”他仓促的分辨着方位,想要寻找突破的缺口。然而,待看清周围形势,江湖败类立时绝望了。来路和去路,此时竟然同时横堵起两道三丈高的火墙!厚不知几许,铁桶一般把阵中活人死尸严密围住。不消说,此时把僵尸强行驱赶过去,跟推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范同酉从半道研究魂魄之学,多年翻阅典籍潜心摸索,对阴阳转换五行生克的阵法布置极有心得。他在剜牛关住处的玲珑锁魂阵能抵挡施足孝半年多的冲击,造诣自非江湖败类可比。眼前这个阵法布置得实在高明。逆转阴阳就不必说了,老酒鬼的本意就是要阻挡施足孝的追击,在此基础上尽量杀伤僵尸。因此在布设阵法时,硬生生的将生长在道路左右两侧的木气都移到前后来,绝住施足孝逃生之路,如此手段,着实当得起大家之名。
“杀千刀的老贼!天打五雷轰的狗东西!”施足孝又急又怒,看着周围有好几具死尸被灼烧得形同焦炭,直冒青烟,心疼之极,却又无可奈何。愤恨之下,忍不住又破口大骂:“******老东西,等我捉住了你,不把你炼成焦尸,誓不为人!”
“师傅!怎么办?!咱们的尸要失控了!”程尧清惊慌的叫喊。他看见十余具死尸额头上的镇魂符已经燃烧将尽,有一些尸开始原地打转了。一旦符咒烧完,死尸会失去法力的引导而无法动作。在如此烈焰之中,最终结果只能是烧毁。
“避火符呢!?快拿出来加上!”施足孝向弟子嗔目大喝。死尸接二连三的被烈火烧得肚肠爆开,施足孝心中象被剜过一样疼痛。这些尸可是他跟尧清不眠不休刨了几十处坟场才弄出来的啊!
程尧清慌忙拽出布袋,翻找避火符咒。可是火灾一旦成了势,便不再等人了,只在这瞬间功夫,已经有五六具死尸失去控制跳跃进火势最旺的地方,烧成炭灰。
“来不及了!别找了!把它们都集中起来,咱们从旁边冲出去!”
程尧清脸色苍白,用最大努力收束尸群,将他们调令集中。
“前面后面都没法过了,我们从旁边开路出去,把这些树木都打断掉!”
“是,师傅。”
两边的树木也在燃烧,只是火势不如大道两头烧得那么旺。师徒俩驱动尸群,奋力的斩斫树木劈出一条通路来。这些僵尸抗火不行,力气却极大,两人合抱的大木,让几头死尸围上乱砸,不过片刻便轰然倒下。
如是,在剩下的几十具死尸戮力协作下,师徒俩花了半炷香时间,在左侧硬生生的挖出一条长达十余丈的通道,逃出生天。可是,受这意外耽误,范同酉几人却又跑得更远了。
“点一下,咱们还有多少尸。”
程尧清将尸群喝令成一长排,略点一下,答道:“师傅,还有九十一具。”
“损折了十九具……”施足孝捏紧了拳头,胸中那一股痛惜再次化成怒火,‘噌!’的烧上牛斗。他飞快掉头,向正西方向投去怒目。就是这个方向,层层林叶之外,夜幕下那姓范的老贼正在逃亡。老家伙阴谋得逞,想是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吧,他一定在庆贺逃脱成功了吧。
“姓范的!别让我逮住你,若不然,总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怨毒的咒出这一句,施足孝便不作声了。弓着身一动不动,两个眼睛幽幽的盯着前方暗影,瞳中亮起了诡异的绿光,看起来如同侍机捕食的饿狼。
“师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回头!我们不追了!”施足孝咬着牙说,一字一句。他心中实在不甘之极。可是没有法子,此时先手已失,再追击下去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他拿不准前方是不是还有类似的阵法,若是还有一两个,那师徒俩这连月来辛苦炼制的僵尸只怕都要损折殆尽,那时再想捉住范同酉就更加无望。
“让侦行尸继续跟住他们。不过一定要小心,别让老贼发现了。哼!他们不是要去光州么,咱们先行一步,到那里等着他们。”
师徒俩重新选尸,损伤太过的死尸不适宜作战,只得忍痛扔了。肢体保存尚好的还有七十九具僵尸,重新贴上了镇魂符。师徒俩驾上尸背,在树林里重新辟出通路,向正东方向开进。
一番折腾,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时牌已入戌。师徒俩再次回到大路,回头看看那一段还在冒着浓烟的林子,施足孝心中恨到了极点。又一次功败垂成,让老家伙从嘴边跑掉了,由不得他不愤怒。
“咱们快些走,今夜赶路,明天白天也不用歇息了,到光州早作准备,多炼些尸出来,这一次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老贼再逃脱出去!”施足孝话刚说完,听得天空一声霹雳,雪亮的闪光再次将大地映得一片惨白。施足孝还未明所以,整个大地蓦然剧震,两侧的山林都抖动起来了,千万株树木在刹那间左右急晃,倾倒幅度大得不可想象,看起来竟似荒野上被劲风扫荡的长草。
“******!怎么还有?!”施足孝大惊失色,这一声叫喊嗓音都变了。
“喀隆!”回答他的,是一次真正的天地动荡。地面此刻变得象一面簸箕,被人双手把住了来回倾覆一般,师徒二人再也站立不稳,连同数十具僵尸滚成一团,稀里哗啦向一侧跌滑出去。
西北方向五十余里,胡不为三人已拐进小路,正朝临清镇急驰。
四面俱寂,秋虫们不知何故竟然都停住了声息,鹅肠子般的小泥道上,只有三人的座骑踏出的杂乱蹄声。
范同酉刚跟胡不为讲完与施足孝结仇的起因,正往下解说尸门的掌故:“……这个门派真正出名是在五百多年前,那时还是南北朝时期,唔,似乎是元嘉年间,宋文帝好大喜功,轻启战事,出兵征伐北魏。谁料想出师不捷,还没在别人国境里前进多少,十几万重兵让人一打就尽数溃败,反让魏王拓跋焘挥军直指中原腹地,铁骑踏过黄河,大举南进。那时的南兖、徐、冀、寿几州百姓不知被杀伤多少。
“便在这战乱祸延生灵之时,南朝出了几个了不得的英雄好汉,组起兵队联手抗敌。其中有个叫鲁方平的,便是尸门的弟子。此人以前在江湖上毫无名声,也不知什么来历,靠着怪异法术,收集战死者的尸骨,组成一支异军来英勇抗敌。
“要说那时候,尸门的前辈真是行侠仗义忠肝义胆,跟现在的尸门败类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据说战事打到激烈的时候,这些壮士们浑身血水都凝成盔甲了,始终坚守不退。就这样固城死战,挺到了第二年雨季,魏军前进不得,终于退回北方,彭城和盱眙几处重镇守住了,南方得保不失。
“在这一战中,功劳最大的便是这个鲁方平。胡兄弟,你没见过尸门的僵尸吧?”
胡不为见问,摇摇头表示没见过。然而转念间,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当年在沅州郊外遇见的那个奇怪老人来,还有藏在岩洞里那些恐怖之极的死尸,便问道:“不知道有个叫千尸老人的,是不是尸门的人?”
“千尸老人?常敢当?”范同酉惊异的看胡不为,“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号?”
“我见过他。”胡不为说。
“哦,原来这样……他当然是尸门的人,千尸老人常敢当,就是尸门这一任的门主,追赶我们的,是他最不要脸的师弟施足孝。”
“噢。”胡不为答道,原来当日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儿竟然是尸门的门主。回想起当时沉夜荒野,在岩洞里看见七窍流血死尸的情形,他不由得脊背发冷。那些睁着眼睛的死尸实在太过可怖了。
“尸门在常敢当这一代,有四个比较出名的弟子,四个人谁也不服谁,二十年前为了争抢门主位置,打得头破血流……呸!呸!说远了,提这几个老东西干嘛,你别打乱我的话头……我们说到僵尸,嗯,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它们的厉害。
“鲁方平靠着几百具死尸,跟几千敌军打得死去活来,这些僵尸力气又大,还不怕疼不怕死,不用吃饭,谁耗得过他们?敌人中间也有法术厉害的,可是鲁方平在布阵上面别有一手,硬生生的就将八千多魏兵精锐拦在西环关前。”
“僵尸这么厉害?”胡不为咋舌。以一敌十,还是敌人的精锐将士,这的确超乎想象。然而胡不为转过念头,立时便发现了重要之处,他赶紧问范同酉:“那施足孝的僵尸……是不是也这么厉害?”
“他要是有这么厉害,现在我也没机会跟你谈论这个了。”范同酉摇头。“尸门的不肖弟子一代比一代过剩,这些人学正经法术不行,算计谋害人的手段却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胡不为舒了口气,道:“那还成,要是他有那么厉害……”便在此时,一个晴空霹雳隆然炸响,登时阻住了他的话头。三人一齐抬头上望,恰好看见一道巨大的电蛇横贯天空,明月朗星,一时尽被这雪亮的电光所掩盖。
“啪嚓嚓!”大地随着雷声跳动,四野惨白,空气似乎都要被这大闪震得嗡鸣波荡。胡不为心中无端的生出不祥预兆,他紧张的向身后看去。
远处,聚成暗色的林木象雷雨前海上的波涛,剧烈的摆动。无论是大树还是小树,毫无例外的都被猛风吹得前后倒伏。越过这层层树林,可以看见天际几朵灰白参半的阴云,象骇怕到了极点的人脸一般。云层下面,几道起伏的暗线向天幕绵延,那是苍茫的群山。
“啊!是地震了!”还是范同酉见多识广,看见远近的树木被余波摇得四下翻伏,已知发生了地震。“大家快下马来,用疾捷术……”话没说完,“轰隆隆隆!”的巨响,一个突兀的强烈地震便从身下大地传来。胡不为刚看见远处的山脉突然间耸动了一下,象是一个睡倒的人翻一下身,他整个人便被巨大的冲势抛离了马背,在落下之时,胡不为心中暗道:“这下糟了……”
胸中血气翻腾,胡不为只看到天地倒置,树木道路在他眼中飞快的变换方位。他只来得及搂紧被一起颠出的小胡炭,脑袋里便似突然间被一根炽热的钢针扎过,眼前一黑,耳中尖鸣,霎时便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阿鼻境(下)
……当其时,天高月朗,四宇弥清。戌时刻半,人声渐息,忽闻震霆起于俄顷,声破耳鼓。观见月宫失行渐左,次复归其位。顾城内则犬豚奔突,哭声四起,房舍皆倾,瓦墙旋破,栋梁折若腐草,痛呼伤号声漫遍数里,死伤不知其数也。
这是记录在《邢州通志》里面的文字。
雍熙四年八月癸丑,戌时刻半,大宋境内发生的这一场奇怪地震,惊动了天下。
东京。地震发生时四个城门已经合闭,城中半数人家已经睡下了。
太宗皇帝正在皇宫睿思殿中批阅奏折,他刚看到枢密院奏上的举贤疏,倏忽之间猛闻惊雷炸过,地震传来,宫庭剧烈晃动,门窗俱摇,殿内高燃着的十六支巨烛也在一瞬间同时熄灭。
太宗大惊,把手中玉管掷到案上,站起身来,却正见对面房殿上,檐角立着的鸱吻兽延颈朝天,张口啸风,变得象是活了一般。
“来人啊!”太宗敲响了手边金钟,门外候命的四名侍召太监神色慌张的躬身推门进来,立足不稳,扑地跪倒在地上听旨。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回皇上话……”太监们还没作答,“轰隆隆隆!”又是一次强震传来,外面宫墙上的琉璃瓦竟然被这一震颠得离墙尺许,落下来叮当作响。这一次震动比刚才那次剧烈多了,整个睿思殿似乎要向一侧倒去,屋梁簌簌落下积灰。便在众人立足不稳之际,殿内四支大红漆柱蓦然发出淡淡的金光,太宗和四名宦官隐隐然似乎听到头上画梁传来群僧咒颂佛经的禅唱。随着这似有非有的念颂之声,漆柱上雕着的四条盘龙变得如同活物,鳞甲一张一收,似乎扭转身体,突然勒紧了漆柱。
睿思殿在刹那间宁定下来。
听殿外震荡之声逐响逐远,各宫各殿渐次安平。皇宫大院被不知名的神力抚定了。
太宗毕竟是因武夺政戎马半生的帝皇,多见变乱。在最初看到异象时短暂的震惊过后,立时恢复了镇静,此时他已经预感到,这次震动决非只在宫廷内为祸,想来整个东京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都已受到波及,联想起连日来许多国家变征,已知有事发生。微一思索,便传令太监:“去把司天监监正给朕找来!”
太监领命,退出殿去了。
不多时,司天监监正魏子平急匆匆赶到殿前叩见。与他一同进殿的,还有闻讯赶来的白马寺住持德结法师。德结法师是有道高僧,经常入宫给太宗说法,他深知皇帝的脾性,知道发生如此大事,皇帝必会遣人来请他问话,因事起紧急,索性便不等传召径直来了。
“魏爱卿,你跟朕说说,这次震动究竟怎么回事。因何而起,所预何象?”
“陛下……”魏子平跪在地上,连磕了四个响头,却迟迟不肯说话。太宗一见,便知他有难言之语,肃容道:“你如实说上来吧,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魏子平躬身而起,揖礼毕了,才禀告道:“禀告陛下,臣近日观察天象,已发觉局势有异。只是心中存着犹疑,窃思陛下一向厚德待民,贤明甚于历代帝君,苍天当有所报才是。而星象学说,历来不作治世之辅翼,仅见后世续评。臣不敢以飘渺征象来枉扰陛下。是故至今未折疏上奏。
“只是,观今日之局,月穿空突行,江河社稷翻倾,大乱之象确然已生。此时臣若还顾首缩尾隐瞒所知,延误国事,当为百姓后世所不容。”
太宗道:“说,把你所知道的尽数说来。”
“臣大胆了。”魏子平说,“自夏初以来,臣每次观测天象,总见紫薇暗淡,荧惑耀芒,鬼星之刺时时进犯主星,又有彗孛双妖活跃,陛下,恕臣直言了,这是国乱民灾之象。”
太宗吃了一惊,没想到事情如此严峻。“国乱民灾!怎么会这样,你接着往下细细说。”
“陛下,请随臣到外面来。”魏子平道,先一步走到殿门口,恭请太宗出殿了,再尾随跟上。“陛下请看,那一颗星便是荧惑。”
天图上,一颗明亮之极的大星红芒闪烁,明显比周围群星亮出许多。便是在明月掩照下,其锋芒依旧不减出疏厉放射,视左右群星若无物。
“陛下再看看紫薇,那一圈是紫薇垣。”魏子平再把手指指向荧惑左边一圈小星,那是一群泛着紫光的星星,明灭不一,散散的分布在荧惑左下,星光温润,主次分明,稍亮的几颗主星边上,有许多伴星围拢成环,将之护在其内。然而此时荧惑星芒大涨,直迫紫薇宫内,漫天星斗中,惟见荧惑骄恣顾盼。
“这便是妖星欺主之象。”魏子平忧心忡忡的说道,“春秋战乱,黎民失所时,曾出此象。秦汉交替,生灵涂炭时,亦出此象,近者,追至五代十国,诸侯割据,亦出过此象,陛下……”魏子平说不下去了。
太宗皇帝愣愣的看着天中明黯相异的一群星星,想是也被此景触动了,半天没有说话。良久,听他叹息一声,道:“国乱民灾……这是为什么呢?向来黎民受灾,因起于君王,商纣之变足为鉴。莫非是朕寡德而居极位,使众生同受其累么?抑或是朕无心错漏,失爱于上天?朕自问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不敢稍懈于国是,为何会有如此大乱之象显于我朝中?”
魏子平跪下磕头:“陛下乃贤明君主,千年难得一遇,然而天灾巨祸终究非人力所干,想尧舜禹汤先贤,尚受毒虫洪涝之害,唐皇开一代贞观盛世,四海归附,八方来朝,亦曾受吐蕃刀兵之迫。臣以为,当今乱世之象,并非陛下失德……”
“好了好了,这些好话就别再说了。”太宗摆摆手,阻止了魏子平说话,他说道:“眼下之局,先不论朕是高德还是寡德,总要先想个避灾的法子才好。若是明知有灾祸将来,朕还拿不出办法应对,无论你们给朕戴上多少高帽,朕仍旧是个昏聩无能之君。”
太宗皇帝年轻时,跟随太祖多年征战,马上安天下,性情也颇为豪放。在臣子面前谈论己非,浑不以为然。当下问魏子平:“魏爱卿,你既算出大乱将至,可知此乱从何而起么?”
魏子平道:“鬼星频繁现迹,慧星与孛星交叠而出,这是妖鬼为害征兆。象显于玄武,位应北方,必定是北面方向有妖鬼作乱,祸延天下。”
“阿弥陀佛,老僧诵经之时,也得隐兆,乱源的确由北方而起。”一直站在一旁的德结法师这时也说道,“此乱关乎不洁之物,不用三年,便有百姓受灾了。陛下须及早作下防范啊。”
“北面方向……不洁之物……”太宗皇帝扬起头,抬目向殿顶望去。北面,正是大宋国的死敌,辽朝所在之地。
太宗皱起了眉头。
宋辽之间的征战,到如今已经形势逆转了。去年岐沟关一战失利,大宋实力大损,现在已经被迫转攻为守,退回本土防御。而辽朝的萧太后是个手腕厉害的人物,朝中又名臣勇将极众,从去年六月开始,便积极率兵南侵,并大破宋军。
北方的战事一直是太宗皇帝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云、朔、寰、应四州已经接连被敌军攻克了。从近日前线传来的战报来看,形势极为不利。辽军步步进占,前锋已迫雄、霸两州。难道……大宋会因辽朝的进攻而亡国么?太宗用指叩响了书案,沉吟起来。
那也不见得那么容易!片刻后,太宗心中得出了答案,胸中隐生豪气。虽然对方坐占幽云十六州之利,但大宋南方安定,粮草兵源仍然充足,未必便不敌辽国。十数年来两国交锋,大小战事打过无数,他对辽朝的国力兵力也颇为了解。知道现如今大宋虽因一战失利而国势衰减,但辽朝此时也并未占据有绝对优势。他们想要把帅旗插到西京城头,那还是万万不能的。而只要京都不倒,国家便不至陷进暴乱之中。
可是,除了两国相争失利,还有什么事情会引起国乱民灾之变呢?魏子平跟和尚都说此乱由妖鬼而起,……妖鬼……妖鬼……对了!太宗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身子蓦然一震,两个眼睛也瞬间瞪圆了。
不错!妖鬼之乱!北方,还有另一个巨大的妖魔乱源!
汾州。
八月十七日,戌时一刻。
“好义员外”孙天胜的宅子里,灯火通明。
庄院里不断有人进出,身手矫捷,许多人甚至不愿沿着曲折的石径行走耽误工夫,或施展开轻身法术,翻墙跳跃离开,或是在院子里直接念咒遁土,从地下穿行出去。细看之下,往来匆匆的每一个人脸上都神情肃穆,没有一丝笑意。
现今正值非常之机,从四方涌到妖窟来的兽怪愈来愈多,数十个江湖门派筑起的防守阵线一天比一天拉长。所有镇守在此地的江湖子弟都从师长面上察觉到事态紧急,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宅子里进,正堂上有许多人在议事。正中位置檀木靠椅坐着的,正是中原大侠刘振麾,下首两排座椅也高高矮矮的坐满了人。
“……刘大侠,形势真如你所说的这么严重么?”说话的是刚刚从密州赶来的“程门”领袖,“飞镰流星”赖庆笙,他脸上是一副震惊的神色。“我先前还想跟众位掌门一道为民除害,杀进里面去呢!照这看来,那也不行啊!我这次只带过来四十名弟子,只怕是于事无补,妖怪数量这么多,还有几千年大妖……别说打进去了,我们能不能守住都是个大问题!”
“形势的确很严峻。”刘振麾肃容说道,“以我们目前的防卫人手,打进妖窟里面实在困难。就是只维持住现今的局面,也颇有不足。不过赖掌门请放心,江湖上明白事态严重的英雄越来越多,加入绞妖战事的人正在增加。赖掌门,言掌门,段兄,徐兄,还有改克祺帮主,斐石函大侠……你们不都是听说这边出事才过来了么?我相信,只要大家合抱成团,献策献力,必能把这个妖怪窟窿给填平掉。至于能不能守得住,就不用我再说了吧?嗬嗬,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昨天我听弟子回报,近日来有许多热心的江湖朋友自发组成队伍抗击妖怪,在各条防线杀了不少兽怪,这是好事,一段时间内我们巩固住基地,还是不成问题的。”
“光巩固住基地有什么用?”坐在门边末座的一个老者瓮声瓮气地说道,“妖怪的聚集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快,如不能及早冲进内线,把这些妖魔鬼怪都扫灭干净,再等三五年他们就成气候了,那时,一旦危害起来谁都挡不住。”
“费老英雄说的是。”刘振麾微笑道,“只是现今的情况大家也了解,人手不足,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要想真正解除这个隐患,我想,一是尽快发动中原各派,派遣门人弟子参与除妖,其二,向朝廷上书,请皇上派来大军镇压。此事不能拖宕,我准备双管齐下,这两日就起草一份请命书,大家一起联名上报朝廷,具告此地事宜。”
“朝廷?我们就别指望朝廷了。”右边一个瘦子嗤嗤冷笑,“现在雄州和霸州战况吃紧,潘美和田重进的十几万兵力都陷在那里,还指望着皇帝派出宿卫军去扭转战局呢。宿卫军出京,也必定要先调上前线,哪会顾得上这里?”
正说话间,有弟子奔跑上堂,抱拳禀告:“师傅!刚才收到西线云中堂发来的消息,说黄昏时十几名江湖人物进入防区,不知底细,问我们怎么办。严台山高长老也发来询问,今天午间进他们防区的三十多名英雄是不是我们派去的。”
“又有人进去?”刘振麾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他微一沉吟,向那弟子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谁都看不出异样。
“这时候会有谁进到里面去?这么凶险。”有人问道。
“是啊,十几个人,若是遇上了几千年的老妖精……那就不妙了。”
座中一人把目光投向了刘振麾,问道:“这些人是你派去的么,刘大侠?”他的语气颇不友好,也不知因为何事对刘振麾怀有敌意。“里面厉害妖怪这么多,这几十个人能成什么事?这么派进去会不会太过轻率了?”
刘振麾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不管是谁进去的,总有他们进去的理由。迟早会见分晓的。我们现在还是先讨论一下各条防线的人员补充吧。”
这时庭中脚步声又响起来,一个年轻弟子急冲冲奔跑上堂,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刘大侠,蜀山派的弟子到了!来了四十六人,还有天龙寺的七十二名法僧,他们都坐在偏厅里等候呢。”
堂中之人尽皆动容。蜀山派和天龙寺,一道一佛,两个门派都是执掌江湖牛耳的有名大派,江湖上平时很难见着他们的弟子,却不料想,这一下子竟来了一百一十八人之多。而刘振麾居然能把这两派的门人调来相助,也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由此可见,中原大侠的号召组织之力,确非旁人所及。
刘振麾大喜,拍了一下手掌,高声道:“好!蜀山和天龙寺侠义为先,当真令人敬佩!咱们的力量又大大增强了,等明后两日,南方二十几个门派的弟子都到齐之后,我们也许就能打入妖窟里面,扫除妖孽,解掉黎民之忧!”
“大家随我一同去偏厅看看吧。”
众人移步向西侧偏厅走去,出门时正见十几个家童搭起梯子在走廊上挂灯笼。院中一时明光大放。原来是庄主知道贵客到来,着令仆童把庄内所有灯笼都点亮了。
“孙员外识情知趣,难怪能挣出这么大一份家业。”群豪都笑道,相跟着出了门。见庭中山石峥嵘,花木蓊郁,风送桂花香气,这景致倒比白日里多一番风味。一群人谈说着,刚走到院中,蓦闻一声震耳霹雳,雪亮的闪光照亮了院落。
“咯隆!”这一次颠动实在来得突兀,纵是众人身怀高深法力,不及防之下也被颠得气血微乱。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群豪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其故。孙员外的宅子占地颇广,庭中处处都植有高大花木,众人被高筑的石墙和花叶阻住了视野,谁也看不到外面状况。正惊疑不定之际,“轰隆隆隆”又一声剧烈震雷,仿佛就炸响在耳边。土地在顷刻间剧烈幅动,像是流沙起伏一般,让人站立不稳。众人都慌了,醒悟得快的,开始施展护身法术。疾捷术、蚁甲咒,白光与黑光一时接连亮起。
刘振麾施起飞羽纵跃,飞身站到一株桂木顶上向四面察看。余光瞥处,却看见前院里,几十条淡青色的人影从西侧偏厅飞窜出来,星丸跳掷向四面散开,迅速占住了墙头、屋脊、大门等地。兵器拔动的闪光和低沉的喝咒之声接连响起。
“敕令:天元封职值日神官保身护命,疾如律令!”
“敕令:地元受业土地山神安宫守宅,疾如律令!”
空气中响起了奇异的震动声响,这声息宛如曲调,细听时听不见,但恍惚间却感觉得到,仿佛就响在人的肌肤血液之中。
几乎便在同时,人人耳中都听到了平和的颂佛之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
这是梵唱的大悲咒,声音正从西侧偏厅里面传来。
七十二名穿着黄衣的僧人合什垂目,行动极快,列成两队从厅内鱼贯而出,唱经之声愈来愈响,一时掩盖了其他所有声息,片刻后竟似传到了天空中,在云层间回荡。院子的颠动便在这唱颂声中迅速平服下去了。
“啊!看看那边!”跳上墙头张望的一人惊恐的叫喊,把手指向东南方向指去。
东南方向,天际处,一抹绯色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飞出来的,慢慢延上中空,灿如艳锦,低低的压着天地交接线上,象一瓣娇嫩火红的鲜花悄然吐蕊。云层之下,却是一幅可怖之景,千百道艳红色的叉状闪电,此起彼落急速闪动,正不间断的向大地劈下。
“出事了!”群豪骚动起来,随着省悟过来的人数变多,叫嚷的声音也慢慢变大。
“那里是妖怪聚集的方位!一定是出事了!”
汾州东南,一百四十里外的康宁村,云中堂驻守的防线基地。
所有弟子都从倒塌的房舍内出来了,他们聚在空地上,一边躲避着被地震抛飞过来的巨大的断木巨石,一边震骇的看着眼前异象。
天空如沸。本该沉黯如墨的天色,在这个夜间突然变得如此明亮。整个大地都被红光笼罩着,山、树、房宅、人物,通统象是刚被血雨浇过一样,裹上一重诡异的红色。头顶上方,血色的云团一波接着一波,飞快地奔涌。广阔的天穹此时已成了涌血的喷泉,深红色,鲜红色,锈红色,这些以前见所未见的云团正在以让人吃惊的速度向四方扩散,在云层交接的地方,鲜艳之极的电光如同巨大的神鬼之剑,不时的贯穿天地。
云压得很低,让人透不过气来,相对于这沉重得如同铁车一般的的重云,大地的震动反而让人感觉微不足道了。
然而让六十二名云中堂弟子注目的,还不是这些象是时时想要吞噬一切的血色之云。一百二十四只眼睛,现在正齐刷刷的看着南边方向,那里,现在展现的,是一幅他们做梦都不曾想象到的奇怪景象:
远处,四条黑柱从大片树林中钻地而出,直刺天空。那是四条巨大无比的黑色烟柱,仿佛四条张狂的巨龙,滚涌着,咆哮着,摇摆不定,从地底一冲而上接入了沸腾的血色之云。
烟柱中翻滚着种种奇怪的影像,仿佛那是另一个国度,无数生灵的形体在其中浮生幻灭。从黑烟的底部到顶端,处处幻化着可怖的形状,人脸,虎面,牛头,这些比原物大出不知多少倍的东西,唇眼俱备,正疯狂的向外膨鼓,似乎想要挣脱烟柱聚成的牢笼,他们张嘴叫喊,表情痛苦而狰狞,空洞的眼窝,巨口中伸出的长舌,锋利的獠牙时时突显在旋转的烟雾表面。甚至还有手掌上长着尖利指甲的巨灵之臂从烟中突破出来在空中抓挠。
空中烟线环绕,浓烟聚成的硕大的首级四处飞舞。
众人全都看呆了,内心震怖无法形容。眼见着越来越多的怪脸挣脱束缚,拖着长长的黑烟向着四方横荡,扑向遮天蔽日正向这边聚集的野兽和妖怪……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上)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
这是在湖边么?为什么会有一片水光?
那一片橘红色的光影在摇动,看起来似乎很远,又好像很近。明与暗,深与浅,这两样东西不时交替流转,时而融合,时而分离,在眼前幻化出种种奇怪的图案。
似乎有过这样的记忆。在山中行路时,曾经夜宿湖边,早晨起来他看到了朝阳。那一轮刚跃出重云的硕大圆盘很温暖,很柔和,把桔黄色的光线投射到水中,一层层的波荡,点点碎金隔着晓雾看去,璀璨如群星,瑰丽万分。
可是,雾为什么这么浓?浓得让人分不清方向,甚至于这一片橘红的水光,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似乎笼着千万重的厚纱。
雾气里好像有人在呼喊。一声接一声,温柔婉转,像呢喃,又像倾诉。胡不为凝聚精神想要细听,可是那声音却让人无法捕捉,一时就如响在耳边,可倏忽间又飘到极远的高天上去了。
是谁在呼唤?声音如此深情,既如欢喜,又若担忧,这是有人在吐露心曲么?抑或,是天上的仙子在向人间播撒祝福?
胡不为有些茫然。
眼中看不见物,耳中听不见响,包围在他身周的,便只是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喊。再听得片刻,胡不为渐渐安定下来了。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那声音很亲切,很动听,稔熟无比,让人心生依赖。
似乎曾经在长久的岁月里,他无数次的听过这个声音。他一听到这个声音,便感安心喜慰,直想就这样在她的照拂下沉沉睡去。
啊!对了,是萱儿么?是萱儿在说话么?
这种温柔的声音,这样让人亲近的感觉,是萱儿吧?
胡不为激动起来,心跳加剧,眼前的那一片湖光似乎也被他情绪的感染了,开始剧烈起伏,点点金光也向两边飞速跳跃。是妻子又回来了么?她就在身边说话……可是胡不为在一瞬间又疑惑了,萱儿……怎么会是萱儿?范老哥不是说她已经去世了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不是萱儿还能有谁?这种安然温馨的感觉,除了萱儿还有人谁能给予么?
答案几乎是在瞬间跳出了脑海。
那是秦苏抿着嘴微笑的脸,眉如柳,鬓如剪,清颜胜雪。她笑得那么恬和,那么舒畅,眼中蕴着深深的温柔,她在看着自己,似嗔似喜,胡不为几乎真切的听到她在对自己说:“胡大哥,你要娶我,我要做你的娘子……”
秦姑娘……
胡不为心中恍恍惚惚的,也说不清刻下是什么感觉。他呆呆的看着那张俏丽的脸,一时间迟疑,迷惑,慌乱,惶恐,震惊,欢喜,感激,亲近,还有千丝愧疚,万缕柔情,一齐涌上心头。在这瞬间,一颗心仿佛浸入百味汤中,什么感情都有了。
秦苏看起来好奇怪,那眉,那眼,那轻启的丹唇,半覆的长长睫毛,如此熟稔。胡不为依稀觉得,这个模样的秦苏,似乎是从一开始就陪伴在他身边,他与她共过无数患难,生死相许,相依为命,他早就把自己的身心托付给她了……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与秦苏不是才认识了几日么?
秦苏安静的微笑,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让胡不为心潮澎湃,只想就欢喜的跑过去,伏倒在她身前,把头埋进她怀中,听任她细指如梳,眼波如水,抚平他所有创伤和郁愤。
这种心情真的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他在外行骗不利,受到欺侮了,回到家中看到妻子的感觉。
妻子!胡不为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震了一惊。
难道……短短几日间,秦姑娘已经取代了妻子的位置了?胡不为脑筋略略有些清醒,便努力收束心思。再向秦苏看去,但见雾气拢聚,遮住了她的脸,片刻后又分开了。水光中秦苏依然在微笑,眉目流盼,只是先前那样让人亲近,让人依赖的感觉消失了。秦苏的容貌,瞬间也变得很陌生。
他没有背叛萱儿。胡不为长舒了一口气。
是的,萱儿,天下间只有萱儿一人,才能在他心里居住。胡不为要信守坚贞,纵然萱儿已经遥赴九泉,他也决不能忘掉她另结新欢。秦姑娘对他有情,他是知道的……唉,可惜……曾经沧海,已难为水,除却巫山,不再是云。胡不为情不能两达,惟有辜负你的心意了。
雾气中秦苏的脸,迅速的黯淡下去了。她不再微笑,低头看着脚面,凄婉和哀伤浮上面庞。胡不为心里一痛,又涌生出异样的感觉。
“胡大哥……”秦苏轻声说话了。
“胡大哥……”
叫声突然就近在耳边,仍然是低低的唤,可是胡不为纵然意识再混沌,也能感觉到此刻这叫声里面的悲伤。秦苏流泪了,站在水雾中央,旁无所依,进退失据。她看起来如此孤单,如此萧索,她哽咽的声音,摧人肝肠。胡不为的心猛地抽紧了,在瞬间如被利刺扎破,那种疼痛的感觉,深及魂魄,直入骨髓,让他慌张和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秦苏流泪,不忍心看见秦苏悲伤,似乎潜心底下,他宁可自己骨肉受残,伤痕累累,也要将她护翼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秦苏竟然如此重要么?
胡不为深深迷惑了。他看着秦苏,胸中百味翻腾,酸甜俱杂。
眼见着秦苏在雾气里掩面哭泣,哽不成声,心底下急切的感情愈来愈盛。他很想飞跑过去,揽住秦苏,帮她拭去泪水,轻声的给她劝解……可是,怎么能够?妻子呢?诺言呢?他的萱儿在看着他啊!
雾气突涌。萱儿的影像真的出现在了秦苏上方。便在胡不为神昏目眩之际,萱儿一纵而下,瞬间和秦苏融成了一体。
“不为,我还没见过孩子呢,你能抱来我看看么?”秦苏的脸,忽然换成了妻子的,那凄绝的深情,深锁的眉头和梨花带雨模样,与秦苏一般无二。
“胡大哥……你真的不娶我么?”这又变成秦苏的,如汪洋般的眼波中,含着期待。这期待让人窒息,让人心碎。妻子临终前一定也是这个表情吧。
萱儿……秦姑娘!
胡不为自己感觉快要疯掉了。这两个都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啊,他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人。
但是偏偏情不能两容,接纳,或者拒却,不管选择哪一个,他总要辜负其中一人,他该怎么办?
胡不为犹豫了。
他并没有察觉到,就在他两相权衡的这一刻间,在心里,他已经不自觉的把秦苏放到了与妻子等重的位置。
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同行同止,秦苏的气息,秦苏的模样,早已经在他的双魂七魄中留下印记。新塑的神魂把理智和记忆停留在了一年前,可他的身子又怎能忘记秦苏殷勤的服侍和照顾?
“胡大哥……”秦苏还在呼唤。
胡不为迟疑着要不要回应。
“胡大哥……”
那一片水光开始浮摇。时而清晰,时而迷蒙。秦苏的影像却慢慢虚幻下去。她哀哀哭泣,面上换成了凄婉欲绝的表情。“胡大哥,你不要我,我只能嫁给别人了,以后秦苏不能再伴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身子,路上风波险恶,你要小心……”
胡不为觉得自己震动了一下,他想张口辩解,想要挽留秦苏,可是他忽然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整个躯壳都不存在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唇舌,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苏一步两回头,依依不舍的走进水光深处,渐渐的要被浓雾遮没。
“秦姑娘!秦姑娘!”胡不为急得大喊,只是这叫声只响在心里边,秦苏听不见,她依然慢慢的向前挪步,脸上挂着泪,她的眼中流露着怎样的痴情和绝望啊!
就在这一瞬间,胡不为惊慌了,他真切的感觉到了,自己将要失去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他曾经失去过,他一度疯狂找寻。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身边。然而,随着秦苏此去,那东西又将要跟去了,而这一次失去,就永也不会再回来。
“秦姑娘!你回来!”胡不为嗔目大喊。而秦苏依然不闻,渐行渐远,没进浮漾的水光中,快要看不见了。
悲恸与郁愤的感觉,刹那间填满心胸。
“啊!”胡不为目眦欲裂,奋起全身力气发出这声叫喊。他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憎恨,恨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这个善良的姑娘。他自己选择坚贞与背叛,为什么痛苦的结果要让秦苏来承担?秦苏原本无罪,她只是喜欢上了自己。难道,连爱上一个人,竟然都会不幸么?
为什么,不幸之事,无处不在?
然而胡不为没有机会思考了,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件要紧的事情牵挂住,秦苏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她将要离己而去了。胡不为慌乱无已,他忽然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似乎只剩下了一层薄膜。
不!不行!绝不能让秦姑娘走了!她若走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心底下闪过这个念头,胡不为再向那片水雾中张望。金瓯乍破,银瓶顿散,那一片飞星突坠,散成满天花雨,浮波微涌,分作玉色瑶光。浓雾消散了,秦苏已经不在水色中央。
绝望之中,胡不为倏忽间感觉到了身躯的存在,僵硬的唇、舌,冰凉的脸颊,手足,胸腹,一一回到身上。
“秦姑娘!你回来!”他嘶着嗓子大喊,也不知道秦苏听不听得见。
他要迈开双腿,向那一片湖光追去。只是脚一动,光影便散乱了,急剧跳跃,那一片橘黄的水光在眼前不住漾荡,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的泪水。
倏忽之间,明暗倏合而乍分,相互纠缠。橘红的光芒突然间从模糊变得清晰,瞬间分离成了两块,然后逐渐凝聚成明亮的两点。
灯如豆。
窗台和高几上,两个粗瓷油碗,火苗在跳跃。
“胡大哥……”
“胡大哥……”真的是秦苏在呼唤,随着这温柔的声音,一张啼痕未干的娇靥出现在头顶上方。“胡大哥……你醒了?”
秦苏还在!她还没走!狂喜瞬间涌遍了胡不为全身。他努力的睁大眼睛,急切的看着秦苏的表情。秦苏刚才哭过,而且看来很伤心,两个眼睛都肿了,睫毛还挂着泪。她脸上此时带着担忧和关切。
拥有时不知其珍,失去后方知可贵。经历过适才那如真如幻的情境,胡不为心悸了。他明白记得,就在秦苏踏入雾气将要离去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怎样空成一具躯壳,那种痛悔欲死的感觉……整颗心象被刀子剜空了一样啊!不!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伤害秦姑娘了,别让她再伤心了!
“秦姑娘!你不要走!”胡不为大声叫喊,大汗淋漓,从床上一坐而起。他一把捉住了秦苏的手。“你别走!”
秦苏惊讶的睁大眼睛。她瞬间僵住了,一动也不动,呆呆的看着胡不为的脸。
光影飞换,浮色入眼。床帐桌椅都化成云烟,变得迷离了,房间里一时间仿佛空无一物,她眼中只有胡不为那张紧张的脸。有人说,太期待一件事情,心里便时常会生出幻象。难道自己又做梦了么?秦苏!快醒!快醒来!
可是胡不为口唇翕合,那几个字又清清楚楚的钻进耳中:“你不要走!”
胡不为额上有汗,眼中有泪,他的脸上,分明是急切和惊慌,他贪婪的注视着她,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忽然飞走了一样。“你不要走,我不能让你走了。”胡不为喃喃的说,手上使力,将秦苏一把拉了过去,重重抱住了她。
“你不要走!”胡不为在她耳边轻轻说话,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两人胸怀相贴,互相都听到了对方心脏搏动的声音。
梦境一般的感觉,再次笼罩了秦苏。可怜的姑娘此时脑中变成一片空白,也不会作出什么反应了。听见胡不为把头枕在她肩上喘息,手中感受他手掌的温热,一时便如身在云间。
这是真的么?还是做梦?这样被人关爱的感觉……她期待好久了啊……
胡大哥害怕她离开,他抱住她了……
真好。
……真好……
秦苏微微的闭上眼睛,满足的叹息。
真实也好,梦境也罢。这都不重要了。便是在梦里和胡大哥如此心心相对,也足够让她欢喜开心了。秦苏心中幽幽自思,情从心起,念由心生。心中既喜,又何必管他是真是假呢?此时一刻就是天长地久啊!
她把头慢慢的靠在胡不为肩上。
小小一间房里,烛光变得朦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嗒!”的一声微响,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沉在相怜相惜中的两个人登时惊醒,胡不为和秦苏一齐向出声之处看去,却看见范同酉正尴尬的站在门边,手拉着门把,一只脚刚迈到外面。
秦苏迅速回到现实之中。她这才想起来,刚才范同酉一直在屋里帮她救治胡不为。想是他看见胡不为醒转后的一番亲昵动作,不想惊扰二人,便想悄没生息的溜走,却没料想开门的动静把两人惊醒了。
这是真的!胡大哥抱住她了!全教范老前辈看在眼里了!
秦苏‘呀!’的惊叫了一声,红云瞬间就飞上双颊,一时间她只觉得脖子都热了,漫及前胸,迅速延遍全身。心中又羞又臊,既惭愧又欢喜,既欲大哭又想大笑,万种情绪,千般心结,何可尽述!她飞快推开了胡不为,低着眉只说:“胡大哥,我去给你煮粥。”便逃离似的冲向门边,经过时都不敢向范同酉看上一眼。
夜已三更多。客栈早就关门歇客,此时厨房哪还能开火?大堂中此时除了一盏微弱的油灯,一个人都没有了。秦苏顾不上这许多,咬着唇飞步跑下楼梯,一下缩进暗影深处,背靠着板壁,蹲了下来。
“胡大哥抱住我了……他抱住我了……他不让我走……”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大叫。
秦苏双手捂住脸。手掌很热,脸颊却更热,像两块炭火。心在剧跳,跳得整个胸腔都跟着轰然共鸣。大地也要被这错乱的心跳给颠动起来。刚才那一番梦境般的经历,又一次回放到脑中。
胡不为慢慢睁开眼,眼中含有泪。他很惊慌,他醒来后叫的第一声是:“秦姑娘……”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在沉睡中定是梦见我了,这是真的么?胡大哥,你真的梦见我了?”
“然后,他说,‘不要走,我不能让你走了。’”
“你不要走!”
那四个字如同天雷,轰然炸裂,滔滔滚滚,从天那头涌向天这头,响彻心空。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呵!心在怒潮声中被震成了万千碎片,身躯被雷火炸成飞灰!秦苏摇摇欲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能让你走了!”谁知道她等待这个答案等了多久?谁知道为了一句允诺她曾经几度自伤垂泪?前几日刚刚听过那样决绝的话,谁又能相信今日竟能柳暗花明?
情海苦渡舟,不觉间岸已在望。
心中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似乎沉夜荒郊,时时有人点亮星月,每一次月色明放,整个心境就变得寒光雪亮,豁然洞明。
狂喜,狂悲,幸福,羞怯,期待,庆幸与惧怕,担忧与惊悸,无数情绪,如海潮激岸,灌入心头。
“从来人心最难赢,千回百转始得之。老天爷,你见我这么辛苦,这算是给我回报了么?”
“我把心都交给他,他终于看见了么?”
秦苏把脸深深的埋进膝头,低低的哽咽。感觉十指之间,那些滚烫的热流怎么也拦不住,汹涌而下,漏过指隙,一滴滴如同炽热的铁液,渗入纱裙之中,灼痛了肌肤。
胸中酣畅啊,为得此深情!又抑堵难明呵,谁解其中味?
她哭出了声。
秋夜风过急。
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滔滔如铁马过河,无一刻停息。
等到秦苏把心情宁定下来,再回到房中,已过了两刻多钟。胡不为半欹在床头护围上正跟范同酉说话,额上贴着了一角新符。见她进来,老骗子便有些讪讪的,目光躲闪,说话也开始错乱百端。他此刻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刚才孟浪,不由得心中后悔,同时老脸大臊。
窗户纸捅破了。他刚才抱住秦苏了……胡不为心里一阵慌张,可是慌张里面,又掺杂着一丝得意和欢喜,还有一点点愧疚和期待。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当人前千方百计推托不要别人赠送的礼物,可他心里面实在喜欢那样东西,所以竟又在天黑时偷偷钻进人家家里,把东西窃了出来,乐不可支的把玩……胡不为可说不清这古怪的感觉究竟怎么来的。偷眼看一下秦苏,还好,那姑娘虽然低着头不敢看他,可脸上也没有愠色。
范同酉见两人尴尬,站起身来,笑道:“好了,秦姑娘回来了,我也该回房了。”胡不为和秦苏同时大惊,一齐抬头,视线相撞,又赶紧闪躲过一边去。
现在情况当真是微妙万分,这老头要是走了,两个人更没法相对了。胡不为道:“范老哥,你先别忙走,我还有事跟你讨教呢。”
“讨教什么?”
胡不为张口结舌,想了一会,道:“上次你跟我说的阵法演变,我还不太清楚……”
范同酉挥挥手,道:“大半夜的说什么阵法,这些事明日再说。老头子累了一天,我现在要睡觉了。”说完,迈步就向门口走去。
“你不能走!”胡不为急得叫喊。秦苏也是心如鹿撞,赶紧先合上门板,背靠着守住了。拿眼看向范同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范同酉见二人配合如此默契,肚中暗感好笑,回头看见胡不为一脸惶急,嘿嘿一乐,笑道:“怎么连我也不能走了?秦姑娘不能走还情有可原,我老头子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牵心挂肠的。”
那两个心中有鬼的人登时耳根大热。秦苏的脸羞成了大红布,低下头只盼灯光照不到自己脸上来。到底还是胡不为脸皮厚,臊了一会,向上翻了翻白眼,抽着气说道:“我感觉脑子又晕了,哎哟,范老哥……我想这魂魄还不大安生,你再给我瞧瞧……”
“不用瞧,我的符咒管用的很,你头晕是别出有因,嘿嘿!跟魂魄一点关系都没有。”
范同酉知道他使诈,倒没怎么样。可是秦苏关心则乱,听见胡不为呼痛,那姑娘一时忘了羞赧,抬起妙目向这边投注,恰在此时,胡不为也偷眼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相交,登时如受雷击,忙不迭的赶紧转移视线。
范同酉尽看在眼里了,嘻嘻赞道:“从来只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却不知道八月十八才是真正团圆之日!哈哈哈!太好了,月亮太圆了。今天是好日子!好日子怎能无酒?不成!不成!我就要喝酒去。”
此时门窗紧闭,哪来的月色可赏。秦胡二人早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俱是又羞又喜。只是眼下形势难堪,范同酉要出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脱他的。两人一缠一磨,使尽牵绊之计,到底把老酒鬼阻了下来,秦苏又跑到范同酉房里,把他的酒瓶子全都搬到房中来,这下子老酒鬼想要借故离开的借口全都没有了。
范同酉知道二人面皮薄,情事乍然揭开,也尚需时日来适应,所以几番脱身未果之后,也不再坚持要离开,便在房中留了下来。
这一夜间,三人便在房里谈谈说说,言及世事,俱有感怀。秦胡两人因释了心结,丝毫不觉困倦,谈兴横飞,偶尔视线相交,看到对方眼里的情意,都感喜乐安慰。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中)
一夜不成眠。等到睡得滚熟的小胡炭爬起来喊饿,已是日始之时了,熹光透窗,外面许多赶早的客商起来行动。
胡不为因在路上颠簸,神魂荡飞而致昏迷。范同酉和秦苏体念他身体初复需要静养,便不十分着急赶路。这一日便仍宿在临清镇中,要等看明日情况如何再定行止。
天明以后,打点过饭食,预了船家。范同酉和秦苏回房中各自运功行气,将养精神。胡不为靠在床头,也不觉困倦。看着秦苏坐在身边盘膝吐纳,娇美的面容渐渐宁定,他的一颗心哪能平伏下来,脑中走马灯般,把过往一年的经历都重放了一遍。
塑回魂魄至今,半月过去了。这半个月里,贺老爷子,范同酉已经把秦苏如何将他从沅州带到江宁府的过程都跟他说明。虽然细节不详,但胡不为心思机敏,又曾在江湖上行走过的,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想象一个从未涉足江湖的小女子,怎样带着拖累千里迢迢由南向北,一路还要躲避恶人追踪,和妖怪猛兽死斗……这是怎样艰难的经历!
此恩此情,却该何以为报?!
胡不为暗自唏嘘,既感于秦苏的深情相携,又伤怀己身之境。既佩其决断师门一力维护,又自愧于多日对她的冷落和欠负。一时想到昨夜荒唐,抱住秦苏,那幽幽香气钻入鼻中,又热血如沸。
真如一场大梦。这种种奇谲诡怪的经历,是胡不为从来所不曾想,如此曲折起伏,从来只在梦里才可领略一二的。想不到如今一一应在自己身上,倒不知是人入梦中还是梦显人间。
前事已矣,后事尚须筹谋。沉梦再长也终有个醒转过来的时候。人既清醒了,就该做些清醒时该做的事了。胡不为决定,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对待秦苏,万不可让这个善良痴情的姑娘再受冷遇了。
一日间无话。
到次日天明,胡不为自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手足也生了点气力,便不肯再呆在客栈。更鸣五鼓之后,跟范同酉秦苏赶到渡口,找到昨日约过的船家,解缆扬帆,顺着淮河向西南光州行去。
淮河源发桐柏山,流经豫皖苏三省,因河岸两面俱是平原,堤坝不高,每遇夏至雨来时,许多河段总发水患。但此时季已入秋,雨期早过,河水也降下许多了。从临清镇往西行,两岸视线开阔,望远看去,黄绿一色,秋草野树连天相接,时有群鹜白鹭斜飞入云,过雁声声,这一路景致,比之南方高峡夹水,雾隐剑峰的雄奇险峻,却又别有一番苍茫味道。
胡不为从没坐过船,头一次顺江乘帆,感到新鲜之极。在灶上略微用了点鱼饭,便抱着胡炭坐在船头,赏看沿河风景。
却不料江上风恶,父子俩兴致勃勃看了一会船舸,便让冷风打得全身鸡皮。不得不住了兴,返回舱中抱被取暖。听船家说,这几日逆风,船行变慢,要到明日中午才抵达光州,胡不为也不着急,反正现在身轻无事,多走几天也没什么。
到晚间便听范同酉讲说江湖故事。
老酒鬼自吹自擂的英雄往事就不必多言了,让胡不为真正听得用心的,是关于水面帮派的一些讯息。
老酒鬼说天下许多门户帮派,是依水而立凭水而生的,但这靠水的门派里面,却又分成两类,一类专习控水之法,运用法术,以水克敌。一类专精水性,通行天下水路,聚成帮派,或从商或从武。前一类门派以十二桥和苏杭一带的女子门派青叶门为其中翘楚,尤其是青叶门,专精控水之术,威名震动江湖,门主叶衡传说技可通神,有“腾海凝冰刃,霜珠捻栊帘”的美名,操控水汽的法术天下无二。
胡不为曾见过十二桥的女弟子,那姓祁的姑娘瞬间能在指尖凝冰化水,法术的确厉害之极。青叶门的弟子他也见过,说起来他的儿子胡炭,还是因为赵芙南赠予灵丹,让妻子复活才得以出世。赵芙南功夫法术如何,他没有见过,但范同酉见多识广,他既说青叶门厉害,那定是非同一般的。
而后一类帮派,就复杂多了。天下间只要有河流江湖的地方,就有这一类门派存在,其数多如牛毛。因熟习水性便可入帮,门槛极低,所以许多江边生长的人家都不愿受日晒打鱼之苦,宁愿入帮成帮众。
而这些帮派,依赖维生的无非两样本事,一样便是靠水通商,南货北运西物东调,买卖获利,另一类作了江中绿林,仗着水性通熟,专劫往来客商。行商还要耗心耗力,还要有大笔钱财作资本才行,而打劫就不必这么麻烦,只要帮中有几十个兄弟水性了得,江中布了拦网,明火执刀上船一吓,便收获极丰。因此,倒是后一类帮派占了极多数。
江湖数百年,不知道曾有多少了得的英雄好汉在水里栽了跟斗。因水性不比其他,有些英雄武艺高强,又或五行法术业有专攻,但在水里就无法施展了,被早有预备的水鬼拉入江中,再勇武的好汉也撑不住一炷香。
胡不为让范同酉的一番话说得害怕。胡老爷子正是十足十的旱鸭子,万一当真倒霉透顶遇见打劫的,不消说,旱鸭子只有让人宰割的份。范同酉又列举了种种淹死者的惨状,什么眼睛暴突口舌俱出,身体浮胀得跟羊皮气袋一样,胡不为听得心中发毛,一时只觉得船外风声鹤唳,险状万分,暗影中似乎有万千恶人正向自己所乘之船虎视眈眈。
被这恐怖的臆想吓住了,这一夜间哪还能睡得着?靠在舱壁上警惕万分,支起耳朵只细听水下动静。
差幸一夜无事,夜里江涛虽急,却没听过有什么异常响动。也不知那些江中绿林好汉是不是看不上这小破船。到了天色大明,也不曾有人来打劫。胡不为疲累已极,见了日光便放下心了,和衣沉沉睡去。晴空朗朗,光天化日,料想那些水贼也不会选这样的时候来作恶。
这一觉便睡到了光州。到中午时分,秦苏将他轻轻摇醒,听外面人声扰攘,船已到了地头。
钻出舱来,阳光刺目。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万分。水面上许多客船商船四处停着,不乏雕栏画漆的精美楼船,更有百尺巨型商船泊在近岸,桅树丈许,帆列遮天,这些都是运送布尺米货的商船,在光州停下补给。
三人付了船资,步上码头,范同酉笑道:“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酒,等午后再买几匹马赶路。我们向西先到唐州,再到金州,折转向北,从京兆府换行水路,顺渭河西行四日便可到熙州。”
秦胡二人都无异议,在人群中向城里走去。胡不为瞧身边往来船工熙攘,嘈声震耳,一时记起去年遭遇,当时便是在光州,被一伙皂白不分的江湖人物团团围住,这些人不要脸之极,合伙对付他,险些便要了他胡家父子的性命。若不是当时还有个青龙士仗义出手,此刻也没有胡某人再踏足光州的一日了。
此非善地,胡不为可实在不想往这城里凑趣。可是姓范的老酒鬼在船上呆了两日,酒虫泛滥成灾,昨夜里就急不可耐的说要到光州解馋,唠叨了半宿,只说光州城里的陈年桂花酒是如何如何醇美甘厚,边说边咂嘴嗒舌……酒虫入脑的人,哪还有个听从劝说的道理?没奈何,只得先解了他的酒瘾,慢慢再图计划了,只盼这半日里平平安安的,别要出了什么意外。
三人尾随相从,从埠头向南行。胡不为因有心结,惴惴不安,缩头张目的便总向人群里观察,总觉得往来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象是心怀叵测之徒。
眼见着就要走出码头上的长桥了,胡不为忽然看见,前方关口上,人群里赫然站着四名官差!几名官差身着缁衣,手垂刀柄,目光炯炯只在人群里面察看,显然也正在查找什么人。胡不为心中震惊,他现在正是官府的通缉要犯,虽然匿迹逃脱了一年之久,可谁又知道那姓陈的知府老爷会不会忘了他。万一这些官差真是来捉拿自己的,那可糟了大糕了。
一时心中打鼓,悄悄地便拉住了秦苏的衣衫。秦苏回头,想要问他。可胡不为正看见那几名官差把目光向这边投来,哪敢说话,面上强作镇定,只生怕有丝毫惊慌之态落入他们眼中,惹生疑心。
哪知他越怕出事,事情就偏偏越来。
正忐忑不安之际,看见四名官差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片刻,一人匆匆离去,另三人同时拔刀出鞘,分占出入道口,扬声只高喊:“码头上所有人都听着!官府缉拿江洋大盗汪雁回,奉命搜查各处渡口!大家原地驻足,不得擅动!”
这一声呼喊震如惊雷,当时码头上所有人全都停住了。搬运货物的船夫俱放下肩扛之物,静听安排,客商们也悄悄私语,互相询问消息。
见大家安静,另一官差便温声说道:“我们得知讯息,这个恶贼伤天害理,在淮河沿江抢劫漕运,袭击客商多伤人命。现被朝廷着紧缉拿,已乔装改扮,想要混入光州城内。我们只拿姓汪的劫匪,与余人无干,各位良善百姓不要害怕,想要进城的也请自去,排队出入,例行检查过后便可通行。”
说话间,却有六七人从他们身后跑了开去,只向城中急跑。那些官差喝喊了几声,也不追赶,把刀一横,只向码头上众人呼喝:“列队!列队!”
众人惧于官威,不敢违抗,乖乖的便自动汇成两列,在官差的盘查下出入。
淮河是中原地带重要的运输水路,每日间往来的商船何止千百,航运既盛,匪盗便也极多,南来北往的商人大都有过遇劫的经历。说起水匪,人人深恶痛绝。所以一听官府捉拿劫匪,谁都没有反对。
一群人里,便只胡不为生出疑心。
这些官差说是缉拿盗匪,为何先前并不张罗设卡?为何在见到自己三人后才突然喊着要拿贼?难道事情当真如此之巧,那劫匪汪雁回确是在这个时辰上岸么?其次,既然捉拿易装劫匪,那这码头上所有人等都有嫌疑,为什么先前有六七人匆忙逃离,这些官差也不追?胡不为眼力极毒,早就在刚才那片刻之间就把匆忙逃离的几人容貌看清了,他断定这几人决非官差一伙。内中有个面膛紫红手脚粗大的汉子,显是庄稼人出身,还有一个武功了得,身手敏捷,三两个起落就消失在远处,若说这两人也是在官府当差,那是绝无此理的。
如此便奇怪了。既然拿盗,却又放着逃脱的嫌犯不追,这有是何道理?
胡不为隐隐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似乎正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在向自己三人笼罩,可是他也不能确定。听官差三人言之凿凿,不似作伪。而且听了左近客商们的交谈,似乎当真有个汪雁回的大盗正在逃逸,官府四处缉捕。
会不会是自己胆儿太小,疑心太重了?
胡不为不知道。不过从自己年前的经历看来,多疑正是好事,谨慎才是救命良方。若是凡事都想当然不加推敲,说不定下一刻就是丧命之时了。
心中既有了这一层疑虑,便百般警惕起来,拉着秦苏的手,低声叫她提防。姓范的老鬼倒无这些顾虑,酒渴难耐,却又顾着胡不为三人,不好施展法术硬闯出围,口中喃喃的只是咒骂。
胡不为发觉,便在几名官差说要捉拿大盗之后,人群中不知不觉又消失了好几人,也不知究竟躲到了哪里。
人群缓慢向前移动。胡不为三人夹在队列中间靠后段,看前方官差果然取出缉捕告示,照着画像图册逐一对照行人,然后放行。
“看他们检查的如此认真,说不定当真是捉拿大盗的。”胡不为暗自心想。那几个官差检查很耐心,仔细地看人相貌,揭去斗笠,手拔须髯,象是真在比对图册。而且自始而终都没有再向胡不为三人投注一眼。
“我都隐藏形迹一年多了,那陈知府查找不着,也该忘记我了。他不会总时时记挂着要捉我吧。”胡不为不无侥幸的想道,失去一枚刑兵铁令,想来也不值陈老爷一年多来寝食难安。相较而言,他倒觉得那些口口声声说他杀害数十条人命的江湖人物比较棘手。这些人说理不听,而且一出手就是杀着,唉,只盼别要撞上他们才好。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见前面人群中忽然吵声大作。
前面队列里两个年轻汉子争得脸红耳赤的,互相揪着脖领放对,两人都冲出队列外面来了。一人怒道:“我当你是好兄弟,处处以诚相待,你干什么咒我?我爹娘碍着你什么事了,让你下此毒口?你说的是人话么?”
另一个年轻人脸颊尖削,也是一副怒容:“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便拿住不放,是何道理?大丈夫胸襟宽广,便有些微得罪,也该包涵才是,你说你以诚待我,这又是哪来的诚意?”
“你怎生辱骂我都行,可是就是不能辱我父母!”
两人争执不下,前后的客商都从旁相劝。可两人似乎全听不进去,左一句右一句,吵了一会,那尖脸的汉子不忿,忽然当胸一拳,将那先出言喝骂的年轻人打个趔趄。这下仇隙可就大了,挨打的汉子急怒交加,扑上前来,两人瞬间打成一团,旁边众人纷纷避让。
只打得片刻,战况已见分晓,那尖脸的汉子力大得胜,一搡把他同伴推向后方,不偏不倚,正好跌在范同酉和胡不为三人脚边。胡不为不想惹事,抬着脚正要避让,却不料想,听见地上那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范师叔,原来你们在这!刚才却没看见。”
范同酉和胡不为同感惊讶,把目光投向他,听他说道:“官府调集人马来捉你们,你们快走!别中圈套。云师公和木师公已到光州,我去通知他们。”
范同酉闻声大震,还不及问话,看见有个官差急忙忙跑过这边来劝阻,那年轻汉子急忙翻身起来,口中怒骂着,又扑上前去同伴缠打。
果然有阴谋!那陈老爷真如附骨之蛆,追上来了!胡不为骇得脸色都白了。
塑回魂魄才刚只半个月,谁知才跑出贺家庄几日,竟又陷入新一轮追杀中,难道老天爷真的见不得他过几天舒心日子么?
胡不为满心悲凉和愤恨,可是现在时机危急,已容不得他多做叹息了。看见那两个贺家庄外舵弟子假意推打片刻,一追一逃,瞬间跃过三名官差守着的关口向城里跑去。官差们另有所图,也不去追赶。
胡不为脑筋急转,也开始思索脱身之策。
他们的目标是刑兵铁令。
不知道把铁令归还给他们,陈老爷会不会放过他们一马?胡不为其实并不贪恋宝物,这片阴差阳错得来的铁片害得他九死一生,他早就想脱手了,只是一直未得其便。若是此时双手奉上刑兵铁令,能换来与官府的和平共处,那他毫不迟疑立马就交还上去。
可现今的情况很复杂。把铁令还了回去,真能换来平安么?胡不为不知道,所以心里踌躇万分。
“我们回船上去!”便在胡不为苦无良策的时候,听见前面的范同酉沉声说话。老酒鬼显然也意识到情况紧急了,一改先前混沌昏庸模样,脸色严肃之极。虽然他还不太确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云木两个长老都被惊动了看来,事情闹的不小。智者趋吉而避祸,眼下上上良策便是尽快离开光州。
三个人急急忙忙,从人群里抽身出来,反向河边奔跑。
那三名官差见状,齐发大喊,撇了前头待查的众人,执刀追来。
“站住!不要跑!”
“再跑便是畏罪潜逃,捉住之后罪加一等!”
这些官差果然是用计绊住他们的,所谓的捉拿大盗,严密盘查都是为了蒙骗三人!
当真好险!听见几个官差呼喝声声,三人哪里肯停,脚步连尘,只一会就跑到了登船渡口。只是河中已不再是先前载他们过来的客船了,那个位置现在停着一只破陋的渔船,年老的渔夫渔妇正在船头做饭。
范同酉大喝:“跳下去!我们顺江走!”秦胡二人不敢怠慢,从码头跳下,那小船被震得左右晃荡,水响连声。老夫妇俩不预会碰上这意外,尽惊得大声叫喊,各向一头摔倒。灶上铁锅倾翻了,水扑入火中,烟汽弥漫,蒸笼跌落到船板上,夫妇俩的午饭滚落出来,一碗小鱼虾,四个黑面馒头,霎时沾染灰泥。
范同酉掌出如风,一下切断了码头上的绳缆,跃入船中,绰起长篙猛撑。
“喝!”吐气开声,劲气透过竹篙点上水中木桩,只“笃!”的一声,木板架成的码头平台登时急剧摇晃,儿臂粗的一支竹篙弯成了满月。小船被这蕴满气力的一撑过后,快如离弦之箭,直向江中****,两舷溅起的飞浪连成整片水幕。
“停下!停下!胆敢拒捕者,定法办不怠!”岸上三名官差止步在渡口上,向江中船厉声喝斥。
范同酉默不作声,持着篙子慢慢摆渡,将船划到江心,中流浪涌,小船几个打转过后,便随着滚滚波涛慢慢向下游飘去。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舟渡茫(下)
那船主夫妇只道是遇上了劫匪,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胡不为这时惊魂初定,才有余力跟他们致歉解释:“大叔大婶,实在对不住了,我们被人追赶,只得借你们的船。等到前面有合适地方我们就上岸。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害你们的。”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欠起身要送到老船夫手中,“这是船资,够你们买一艘新船的。”
那老船夫哪里敢接,满脸惊惶,只抱住了老婆子,哀声恳求:“众位大爷,念在小老儿没几日活头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船你们取去,我这里还有攒了几年的银子,一并都给你们,只求留我们一条性命……”说着,老泪纵横,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小布包,要交给胡不为。那布包外层因历年经久,已经泛着一层油黑了,想来老头儿已珍之重之的藏了好多年,只是从其形状大小看来,也不过才四五两散银。
胡不为连忙摆手,道:“大叔!我们不是坏人……”然而老头子却不听他说话,伏在船板上连连磕起头:“众位好汉饶命!众位好汉饶命……”
看到老头子误以为自己三人是水匪恶霸,絮絮叨叨哭诉,胡不为心中难过无已,却不知该怎生安慰才好。一时无语,又自担心命运,便转身走出舱外,看那些捕快是不是另外找船追来。
两旁白帆进退,却只是寻常船只。捕快们显然找不到合适船只来追捕。胡不为略略有些宽心。
只是江上水流极慢,小半天过去了,小渔船也才顺流漂下数百丈而已,江中水深,范同酉手中的长篙此时也毫无可为。胡不为刚宽心了不过一息,见此情景,心中又复焦急,只恨不得天上突然垂下一条巨灵手臂,拉着渔船飞速跑开十万八千里才好。他不知道码头一般都建在江水缓洄之处,只怪老天偏要跟人作对,越在着急逃命时候越想尽办法来阻碍。
小船吱吱嘎嘎,好不容易浮过了大段缓流,眼见前头数百丈外水势忽湍,只要撑过去便可风生水涨一下千里了,胡不为心中正慰,却不料想,惊变恰在这时陡生!
小船突然间微微沉了一下,似乎坠上了什么重物,接着,船上几人便听到了船底下“笃笃笃!”的几声闷响。刹那间,腐朽的船板被凿破开了,浪花从舱中喷涌上来。
范同酉又惊又怒,扔了长篙飞跑过来,大声叫骂:“水下有伏兵!******什么阴险官府!用心如此恶毒!”话刚说完,船身开始打横了,船头船尾同时都传来凿木之声,顷刻钻破,两大股水花冒将出来,涌起两尺多高。
渔船本小,载着六个人吃水已深,现在三个破口同时进水,下沉得更快了。只不过一息,舱中之水已没过足踝。范同酉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见江面上突然浮起十余条水线,正围着小船快速游弋,心中恨极,一踮脚踢起竹篙,抓在手中,照着正前一条奋力掷出,那篙疾如流星射入水面,直没至尾。隐约只听见一声沉闷的惨呼,一股殷红的血水登时涌上碧波。
“秦姑娘!你守着胡兄弟!我下水除掉他们!”范同酉说,也不除去衣衫,一个猛子便扎入了江中。
船上的胡不为此时早骇得面如土色,抱着胡炭只往炕上缩,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生长在内陆,一生也没遇见过大江大河,何曾想过会遇上这等水困土鳖的局面?见浑浊的江水如黄龙上涌,心胆俱寒,一时又想起昨日范同酉说过溺死者的种种苦况和可怕惨状,哪里还有清晰思路去考虑如何脱困?
“胡大哥别怕,我在身边,你没事的。”秦苏柔声劝慰他。此时虽当变乱,可是秦苏心中一念便只有如何保住胡不为,生死置之度外,所以竟不惧怕,退步来到胡不为身边,抓住了他的臂膀。
再呆得半刻钟,船终于沉了,船主两夫妇大呼小叫,浸入江中,各自捞着一样家什,死死抱住顺流下漂。秦苏和胡不为也同时落水。被冰冷的江水一激,胡不为全身都硬了,惊声叫喊,象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往上蹿。可是这水面不如平地可以让他跳跃,一蹬腿挣扎过后,反倒沉下水面,生生灌入好几口。亏得他还记得儿子,惊惶大吓之际,仍旧搂紧胡炭,没让小娃娃被浪涛卷掉。
就在老骗子被两口江水灌得万念俱灰之时,秦苏救命来了。秦苏稍会水性,入水前先吸了气,并没有呛水。只是小船倾覆时带起一个漩涡,扯力极大,让她一时难以调整身姿推上胡不为。等到旋力消去,便转近身子,掌上使劲把父子俩向水面推。
“咳!咳!咳!”胡不为一出水面便猛烈咳嗽,恨不得将肝肺整块儿都咳出来,减掉胸中的沉重之感。这呛水窒息的滋味可实在太难受了,比刀子割在身上都要可怕。胡不为心中暗自发狠,若是此次竟然侥幸逃脱大难,以后说什么也不走水路了。
小胡炭也被灌水了,呛得边咳边哭,两只小手抱在父亲脖子上,丝毫不敢放松。
江水冰凉之极,几个人在河中只浸了一会,便已抵御不住。寒气如同万千冰针刺入骨肉,整个人都要僵硬了。
秦苏想到胡不为神魂初回,身体虚弱,万不能在江水中浸得太久。仓促分辨一下地形,见自己三人已让洄水卷到左岸。而后面百丈之外,先前那几名官差正在乱石间找路,要向这边追来。
河的右岸才是安全之地,可是此时距离太远了,直有数十丈,她可没有把握把胡不为送到那头去,没奈何,只得先把胡不为推回到陆上再说了。对不通水性之人而言,水远比任何敌人可怕。
她揽住了胡不为的腰,灵气下行,布到双腿之中,这样可以缓阻身子下沉。就在三人慢慢划水向岸边游动之时,水下波涌,秦苏感觉到了一股劲力从左侧向自己袭来!
有敌人攻击!
事起仓促,已来不及躲避了。秦苏决意先保胡不为。娇叱一声,奋起全身之劲,在胡不为身上一推,胡不为蓦感后背一重,似乎什么巨物压在他肩胛间,接着,大力传来,父子俩便不由自主的踏水而飞,如若腾云驾雾,停都停不住。
河中秦苏使出控气之术,将自己护住,顷刻间已和敌人斗在一块。那是四个穿着黑色水靠的汉子,也不知什么来历,水性娴熟,身手敏捷之极,四个人手中都拿着分水尖刺,分从四面将秦苏团团包围。
在江中打斗,当真艰难。秦苏在山上时,只听师傅教授过入水换气之法,但在河中与人作战,这还是生平头一遭。水下空气几无,她无法从中提取以施法。待要钻出水面摄气,敌人却缠斗甚紧,丝毫不给她得空之机。而且手足摆动之际,那江水便如七八名壮汉奋力拉住她一般,让她难以灵活动作。
击掌,挥足,何等辛苦!平时陆上一个轻巧的转身,在江中施展开来,慢如老牛掉头,让人直欲吐血。
在如此情形之下,厉害法术哪还能施展得出?便是最普通的凝气护壁,使来都大打折扣。她倒有心使出招式将四人一举击倒,可却力所不逮,捏决运臂,极受掣肘。那四名水贼似也知道她法术厉害,从来就不与她正面冲突,只在身周快速游动,觑空便刺来一刀,让秦苏手忙脚乱,无法还击。
“如此下去,必定会被他们慢慢缠死。却该怎么想个法子才好。”秦苏心中暗暗着急,趁得空闲浮水换气,便游目四顾,要寻个空处跑到岸上。余光瞥处,却正看见六丈远之地,一柱水花冲天而起,哗然巨响中,如玉树生江,万千水珠在阳光照射下亮如晨星。范老爷子大袖飘飘,长须拂拂,就立身在水柱顶端,看起来便象踩水过海的张果老一般。
待得水珠散落,看清他脚下之物,秦苏更吃惊了。也不知老爷子从哪捉来一只螃蟹,塑得色彩斑斓,其形直有八仙桌大小,两只大螯大如簸箕,上面生满暗红色的骨刺,一左一右,各钳着一个倒霉水贼。
江面上已经涌着一层淡红血色,也不知死伤了多少人。范同酉兀自不忿,咬着牙直叫:“逃!?我看你们望哪儿逃!该死的东西,教你们也尝尝暗算人的后果!”他深恨这些人阴谋凿船,起心恶劣,押着螃蟹,四处追夹逃窜的水匪。
“范老哥!”遥遥传来叫喊,似乎是胡不为。
“范前辈!救我!”秦苏堪堪让过一个水鬼从侧刺来的一刀,勉力凝起一层薄薄护壁挡在身前,也向正沉在追杀快意中的范同酉大声呼救。老头儿刚控着螃蟹夹住一个水贼的大腿,要向天空扔去。听见秦苏叫声惶急,便转过身来,一眼正看见有个水贼在秦苏身后暗施偷袭,一时勃然大怒。此时距离尚远,已来不及救援了,范同酉情急智生,一脚踢转蟹头,右脚只在蟹尾上重重一踢,道:“去!”劲力贯处,水花四射,巨蟹的一只突眼登时爆开,竟像被火铳打出的弹丸一般急射出去。
那偷袭的水贼哪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古怪暗器,刀尖刚抵到秦苏后背,蓦感脑侧劲风迫近,仓促间转头,正看见拳头大的一物贴着水波迎面撞来,鼻中还闻到新鲜的蟹味。仓皇未知所以,鼻梁已然中招,登时,钟鼓连鸣,水天换色,酸甜与麻辣齐爽,鲜血和鲜蟹共飞。
围攻的三名汉子看见范同酉押蟹伤人,形貌古怪前所未见,哪里还有心思缠斗,待看到他调转蟹头,踏浪冲来,早吓得心魂俱丧,齐发大喊,撇了秦苏直向江边逃逸。
岸上还有个胡不为。
胡不为先前被秦苏助力一推,不由自主的向近岸滑去,只是临到岸前,秦苏的力道刚好尽了。眼看着身周浊水盘旋,父子又要被水波淹没,胡不为心想:“这下完蛋了!”手足急动,惊慌欲喊,哪知惊险之际,脚底下突然触到软软的淤泥。原来却已到了浅水之处。
狼狈万千爬到岸上,胡不为感觉全身都要虚脱了,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只是寻思:“以后说什么也不坐船了!宁肯让人捅刀子,死了也利落,总比做个灌水的淹死鬼强!”身子又冷又乏,耳中嗡嗡震鸣,脑门突突急跳。这一番逃命,费心又费力,实在让人吃不消。只是虽然神魂欲散,他心里还惦念着秦苏的安危,稍稍喘过气,便站起身向江中张望。
看见秦苏被四个水鬼团团围住,手脚施展不开。胡不为心猛地沉了,旱鸭子此时全无用武之地,空自担心又无法可施。眼见着秦苏渐入窘境,让敌人左一刀右一刀的逼得无法转寰,他急得直想大哭,惊惶之下也不及多想,在身边胡乱找了些石头子儿,望江中乱抛。
直到看见范同酉冲出水面,踩着螃蟹直如龙将出水,威武万千,胡不为大喜过望,便发声向他求救。
老酒鬼一击显功,威慑众贼,秦苏终于被救下来了,胡不为心也安定了。可是这安定没能维持多久,看到三个水鬼舍了秦苏望岸边穿来,骗子的心马上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几人手里拿着刀子,凶恶得很,他们只怕会伤害到自己和炭儿。
“万不能让这三人上岸!”胡不为心中想,赶紧安置好儿子,冲到近水之处,双掌按上了地面。
人有一时之短,亦有一时之长,此话诚然。
在水里,胡老爷子是被网住的鲶鱼一条,无计可施,生死尽操人手。可到了岸上,景况就不同了,他就变成老虎了。虽然此老虎未免筋骨老衰,牙口松动,却已不再是任人轻易宰割之物。
那三个水贼先前看见过胡不为惊慌失措的形态,只道他是个不会武艺的寻常俗汉,浑不以他为胁,有范同酉在后面追赶,心中只想尽快地逃到岸上,离那只凶恶的螃蟹远一些。
三丈,两丈,一丈。岸上的乱石已清晰可辨,而老家伙的螃蟹还在十丈之外。三人心中暗喜,都想:“到了岸上,你的螃蟹还有何用?”正庆幸终于逃脱大难。不期然,听到岸上那糟糕汉子叽里咕噜的念咒:“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传声!急急如律令!”
他是真的会法术,还是在装腔作势吓唬人?三个人一时拿他不准,同时停止游动,睁着眼睛看胡不为。
“土地!排!”这声叫喊响来,当真如晴天霹雳贯耳。
当时只听“突!”的一下,近岸处泥柱顿飞!水底的淤泥被胡不为咒土术激化,化成了十余条三人高的尖刺,滚滚钻出水面,向天空高高冲起。一时水面泥水如瀑,波涛沸腾,水底的虾蚌蛤蟆全都被泥柱被卷起来了,跟江水混在一起,直如倾盆大雨,劈头盖脑的向三个水匪落去。
这下子三个倒霉水匪惊声尖叫,面上人色尽无。古人说轻敌误事,果然诚不欺我,岸上那该死的汉子竟然也会法术,这谁又能料想得到?三个水匪心都凉了,只是叫苦:“完了完了!原来刚才他的一番惊惶作态,只是演戏给人看的!这下栽在他手中了!”
体会不到水中落汤鸡的凄凉心情,该死的胡不为还在为自己父子的安危担忧,两只手掌绝不抬离地面,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催动灵气,只发狠施法。
“排!排!排!排!排!”
江中黄龙再无停时,“哗哗”刺水而出,一条粗过一条,一条高过一条,起落不断,直如十余个喷泉排成长排竞相喷涌。在后面赶来的范同酉和秦苏都看呆了,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谁也想不到半死的胡不为竟然也有如此发威的时候。
“嘭!嘭!”的浪响,波涛涌动,几个水贼此时哪里还敢上岸,让泥水冲击得荤素不知,几乎无法游动。绝望之下,奋力凫入水中,拼尽全力蹬动双足,不辨方向惊惶逃窜。胡不为兀自不觉,灵气直沉入肝区土宫,咬着牙猛催,不多时,法力渐延,岸上的固土也被催发起来了,一丛丛的土笋排成长条,交错突起,便如军营里围立的刺木一般。
岸上突然筑起如此高的一条堤坝,三个水贼便是再多长几条手臂也攀不上来了。
秦苏和范同酉担心胡不为脱力,都高声叫喊:
“胡兄弟!别使劲了,他们已经走了!”
“胡大哥!停停手吧!你会伤着自己的。”
胡不为直累得精疲力竭,感觉整个胸腔空荡荡的,一丝气息也没有,这时才住了手。一时气力不继,瘫软在河岸上。秦苏关怀心切,当时便着急划动手臂向岸上游去。范同酉却踩着蟹去追那三个活口,要查问详情。
在水中几次浮沉之后,秦苏已快近岸了,抬头间,看见胡不为右边七八丈远的乱石堆里,三名官差神色惊慌,手拿钢刀站着,不敢离开,也不敢迫近,似乎是害怕胡不为法术厉害。当时便向胡不为示警:“胡大哥!旁边!旁边!”
话刚说完,耳中听见“嗤!”的一声锐响,正前方一道金属闪光晃入眼中。一物快如闪电,从胡不为背后破空而来!
(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故生忧,故生怖(上)
那是一支箭!
“还有敌人偷袭!”秦苏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那支长箭便擦着胡不为的头皮射入江中了,竟然激起碗大的水花,可知射者劲力之强!
“胡大哥,快躲!”
胡不为头皮发凉,慌忙回头,烈日照耀之下,看见三条闪电般的亮物衔尾接着向这边急射,锐声刺耳。这箭被强弓勾发,速度何其之快!他心中还来不及思考,便听“嚓!”的一声响,接着右胸一痛,鲜血标出,划成一道弧线向前洒落。
锋利的箭镞从他锁骨之下穿过去了,刺透胸腔从后面冒了出来,箭身尽没,胸前只剩下半截尾羽。这冲击的力道强大之极,胡不为当时便被利箭带得离地后翻,越过他刚才造的土笋之墙,重重坠入河中。
“扑通!”混浊的黄水里面,又多了一抹血色。
“胡大哥!”秦苏绝望的叫喊,扑身而去。
“嗤!”“嗤!”落空的两支箭射进江水。然而半空中亮点频闪,那偷袭之人还在疯狂射箭,一时箭飞如蝗。秦苏也不知从哪生出来的气力,胸中灵气突沸,双掌一错,便在面前张出了一面护盾,什么也不顾了,哭叫着向胡不为划去。
“嗤嗤嗤嗤嗤!”箭支象雨点一般落下,身前身后,全都激起巨大的浪花,秦苏的气盾之上也中了几支,她手掌上感觉到了强烈的震荡。这射箭之人武力高强,必非凡人,却为何要对自己三人下手?而且下手毫不容情,是什么生死大仇么?秦苏想不明白,她看见胡不为的身子就在前方浮了上来,也不能再继续思考了,侧身急冲,挥罩护定他,然后单手从下方将他托住。
一枚金属箭镞反射阳光,在眼前骤然一亮,“啪!”的正中护壁,空气凝成的坚壁焕然摇动。
“胡大哥!你怎么样?!”
胡不为还没死,听见叫喊,他微微睁开眼睛。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勉力抬起左手,要摸向怀中,可是受伤之后,力气也消耗殆尽了。手臂刚放到腹上便已动弹不得。秦苏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见他胸口一大片衣物已经染成红色。
他流了好多血!
胡大哥身子还没复原,又流下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办?秦苏忧急之下,又忍不住哭泣出声。
“炭……炭儿……符……”胡不为嘴唇嗫嚅,轻轻吐出几个字。
定神符!还有小胡炭!秦苏当即被点醒。现下哭泣有什么用,小胡炭还在岸上,该尽快救下他,然后给胡大哥服药疗伤才是正理!她张眼向岸上望去,见小胡炭正坐在一壁石岩下哭泣,利箭从顶上飞过,倒伤不着他。一时略微放下心,向小娃娃叫喊道:“炭儿!坐在那里别动!姑姑就过来!”她单手翻开胡不为衣裳,掀开包裹,抽出了定神符。这些符咒是胡不为离开贺家庄时绘制的,当时留下十五张,怀里还剩八张。
“啪!啪!”又是接连两支箭击中护壁,秦苏手掌有些酸麻了。她愤怒的抬头向上望去,要看看偷袭的人究竟躲在哪里,未料想,便在此时,眼前忽然一暗,顶上炽烈的阳光被遮住了,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她头顶上方飞掠过去。
那物是个巨大圆形,便象一个加大加厚的盾牌一般,飞速盘旋着冲上天空。
螃蟹!
秦苏几乎要叫喊出来了。她看清了那两支红黄间杂的奇怪大鳌。是范前辈回来了!
那只硕大的螃蟹被范同酉奋力掷出,舞得如同转轮盘,直向岸上的高崖撞去。便是隔有数丈距离,秦苏仍能听到螃蟹破风时沉闷的声响。
崖上生着几棵檞树,枝叶茂密,那刺客便是藏在树上攻击的。眼见着螃蟹撞来,那射箭之人不得不停了手。秦苏看见一条淡青色的人影从树叶间落下,迅速跑到崖后去了。随即,只“嘭!”的一声震响,地面微微抖动,三棵挨在一起的树木被螃蟹撞中,喀喇喇拦腰而断,可怜的螃蟹也坚壳顿开,蟹黄纷飞。
这次范同酉长了记性,不再追击敌人了。他游近秦苏,问:“胡兄弟怎么样?伤得重么?”
“他中箭了,流了好多血……我要给他灌符水。”秦苏含着泪说。
两人托着胡不为上了岸,那三名官差惧怕他们法术厉害,忙不迭跑远去了,站在远处只探头探脑监视。秦苏也不理会,左近找不着舀水之物,便在石岩上劈下碗大一块,催劲挖空,做成容器,到江边找略微干净之处,舀水投符喂给胡不为。
定神符效验如旧,一剂下去,不多时胡不为的伤口便止了血。范同酉将箭拔了,看他伤处皮肉渐动,新鲜肉芽涌生融合,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可万万没有想到,胡不为竟然还有这一手高妙医术。
两人在左近找一处平坦地面让胡不为躺下,助他推血回气。那射箭之人准头极佳,隔着如此距离,箭支只在胡不为身前身后射落,岸上半支也没有。
看看胡不为伤势渐定,气息慢慢转匀了,范同酉便拉过秦苏,到一旁问她:“秦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仇家?跟你有生死之仇的,一个男子。”
秦苏怔了一下,道:“没有啊?我哪有什么仇家。”
“真没有么?你不用瞒我,你跟胡兄弟……不日将成夫妻,我把你当成弟媳妇,有什么事我也站在你这一边的。”
秦苏脸上一红,却仍旧摇摇头,态度甚是坚决。
“是么?”范同酉皱起眉头,道:“如此便奇怪了……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什么人,一个年轻男子……刚才那些人的目标就是你,他们说是受了一个年轻男子之托,要把你杀掉。”
“啊!?杀我?”秦苏吃了一惊,手中的石碗也掉了下来。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秦苏下山才只一年多,也没遇见过什么江湖人物,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定要取她性命的仇家了?她脑中快速搜索,却怎么也找不着这样一个敌人。她从没得罪过谁,何来仇家?啊!不对……她是得罪过一人,难道是宗奇?可是自己三人来到光州行踪隐秘,他又怎会得知?
可是,若不是宗奇,会是谁呢?难道是贺公子……
她这边思索未定,范同酉却等不及她了,忽然长身而起,连声催促:“先别想了,咱们快走,官府来人了!”
码头方向传来的嘈杂的人声。范同酉看见岩石间跳跃着几个黑衣捕快,正向这边飞快跑来。
奇案司作为朝廷收束江湖门派的职司部门,内中高手自然不少,如若不然,岂能约束得住天下群豪?范同酉虽然向来自负绝艺傍身,但对这些为朝廷办事的公差,却也颇为忌惮。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刻没有船了。三人只得顺着河岸往下游跑,只盼半途中遇见船只,抢了好下江。
官差们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岸边草木渐盛,越来越荒凉,却仍旧看不到有船只。范同酉心中焦急,此时距离太短,他没时间去布下阵法,更何况平野广袤,通路尽多,这时阵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江上潮风突然就涌起来了,微腥的河水气息,闻在鼻中如同血气。这腥气之中,隐约还有不知名死尸的腐味。范同酉忽然想起施足孝来,一时心中大恨,“都是这该死的老东西坏事!”他在心中怒骂,“若不是这老东西出手阻挠,我们怎会走水路到光州?不走水路到光州,又怎会陷进如此苦境之中!”
前方是个芦苇荡,深而且密。因冬时临近,茂密的草叶都失却水分变成枯黄了。一大片看去,莽莽苍苍,直如万里黄沙之地。风吹处,沙沙碎响,黄叶起伏,真如沙海上丘脊蜿蜒一般。
若只是形似却还罢了,可这芦苇地里,真的和沙漠中一样难以行走。上面一派烟干燥色,地面却积着许多水,大大小小的水洼东一个西一个布着,还有许多结成瘤球的芦根,蛇虫随处可见。泥土松软之极,踩在上面,黑泥很快就陷没过足踝。两人拖着湖炭,架起胡不为深一脚浅一脚跑着,小半天了才跑出四里多路,范同酉恨得只想扑回头去杀人。
只是这地面对捕快来说也一样难行,又有遮天茂叶蔽住视野,他们在里面也不好追踪人。
“前面的逃犯快停下!拒捕逃逸,我们下手可再不容情了!”听得刷刷摩擦草叶的声息不断,追来的捕快至少也有数十人。
“圣手小青龙!你把铁令交还回来,我们便既往不咎!你逃不掉的,现在天下城镇都贴满了缉捕告示,你走到哪里都无法藏身!”
后面说话这人声音沉厚,威严自生,显然功力极深。
“你何苦为这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与朝廷为敌?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只想要回刑兵铁令,只要你交出来,我们就放过你。若不然,你逃到天涯海角,终须也落在我们手里。”
胡不为此时已略微清醒了,听见说话,便有些心动,他看了一眼满面怒色的范同酉,道:“范老哥,他们是来抢刑兵铁令的……我们还给……他们吧……这东西本就不是我的……”
“你真信他说的话了?!”范同酉惊异的问,一劈掌把面前大丛草叶扫荡成空地,飞步跨过去。“官字两张口,是黑是白随时颠倒,那也能信的!现在铁令在你手上,他们投鼠忌器才跟你商量,若是交还回去,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了。更何况,现在追咱们的人可不止官府一方,还有别的人马想要取你和秦姑娘的性命呢,有铁令在手上,多少还有一条保命之技。”
胡不为不作声了,片刻,才问道:“那怎么办?这么跑下去,迟早……会被他们捉住。”
“别担心。”范同酉说,“想要捉住我们,可也没那么容易。现在追兵太分散,不好找路,等我把他们都聚到一块了,我给你们塑魄,大家一起冲出去。”顿了一顿,又道:“他说的什么缉捕告示,你也别放在心上,这东西要是有用,天下的坏人早该死净死绝了。”
“姓胡的,姓范的!你们还不停下么?!这可是自寻死路!”那捕快良久听不到回话,真的恼了,话中已经带着杀气。片刻后仍旧听不见回答,怒气勃发,便喝令:“朴愈!你们把行军符都用上!到前边堵截!”
“是!张大人!”
范同酉心中一惊,这些人有备而来,竟然带着行军符,这可有些麻烦了。他寻思着,和秦苏一左一右架着胡不为跳过一大汪水坑。听见后面混乱的唱咒念诀,接着,破风声急,草木倒伏之声大作,六七个捕快果然加快了追击速度。只是这些人似乎还有什么顾忌,不敢过度逼近,只分成几线,从左右追上,夹着三人并行。
范同酉还不知道这正是‘圣手小青龙’五字的功劳,胡不为当日在阳城饭庄召唤青龙白虎护身的英雄往事,早就传遍了江湖。他只身一人与罗门教十余高手斗得旗鼓相当,被万千巨蝠和十余只雷火蜘蛛围攻而毫发不损,这份功力,足以傲视当代。一干捕快虽听过陈知府描述,年前在西京牢里胡不为如何如何狼狈万状,几濒死亡,可是趋吉避祸正是人的天性,在未能确知胡不为真实本领如何的情况之下,人人爱惜性命,谁也不敢拿自己的生死来验证一下两方传言哪个才是真实。
范同酉将功力提到十成,脚力加速,却仍旧跑不过用了行军符的捕快七人,眼见己方三人被左右包抄,已陷进网鱼之局,不由得暗中焦急。事情的态势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发展,他原本想要并敌一处后再施术脱身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不行!再不当机立断,让他们在前面把去路拦住,就跑不出去了!”范同酉心想,跃上一块浅丘,见前方空出一大块平地,视线略微开阔,便抬头前望,要看看前方路线该怎样安排。哪知这一望不要紧,看见前面一重白色,当时只震得老酒鬼心中叫苦,顿足停在当地。
密密的芦苇有一人多高,覆如金盖,原本看不见前后六七丈外的情形。然而范同酉三人站立的这块平丘地形特异,前方是邻近篾匠收割芦苇后留出的空地,三人钻出来后,便看见了远方的天空。
前方,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布起了漫天的白烟。
“有人放火!”范同酉的这一声喊,声音都变了。近岸江风回吹,他已经闻到了风里草木烧焦的味道。
胡不为和秦苏齐向前看。前方不足百丈处,腾腾白烟展如幢幕,直接云天,视野所见之处,尽是高高舔起的橘红色的火舌,数不清的黑色飞灰密甚蝗群,被热风翻卷着旋上天空,再向四野扑落。
此时秋高天燥,枯叶易燃,四周更是十里芦苇荡,再没有比此时此地放火更合适的了。
“糟了!这下可怎么办?!”秦苏和胡不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面上惊慌神色。范同酉和秦苏都没有避火之法,胡不为更不用说,当着这一片凶猛火海,却该怎样渡过去?而捕快们顷刻就来,看来,瓮中捉鳖之事快要成为定局了。
三个人在心中叫苦不迭。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又碰上了绝境。
听见后面脚步声隐约可闻,范同酉终于定下了决心,沉声道:“没法子了,我现在给你们塑魄!”他从肩上拿下胡不为的手臂,交待计划:“咱们从左边强行突围!塑完魄后,直线跑就行了,他们动手也不要还手,我们千万不要分散!”说完,也容不得胡不为反对,五指虚拿,一下按在他前胸膻中穴位置。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的一声响,封魄瓶碎了,老酒鬼的五指间闪起光芒。
胡不为蓦感一股巨力从范同酉掌心压入前胸,充沛无法抵御。这力道似乎在他前胸找到了可入之孔,倏忽间全钻进去了,顷刻化成万千条细小蚯蚓,飞快爬向四肢百骸。然后,身子立起反应,面颊,胸腹,后背,整片整片的肌肤开始麻痒,肉眼便可看见到多苍褐色的羽毛从毛孔中钻挤出来,渐次舒展贴伏,厚厚的覆成一片。胡不为骇然欲呼,然而他的叫声还没出口,又看见自己的嘴唇慢慢变硬,弯成尖勾向前面突了出来。
“范老哥,这是……这是……”话没说完,背后两边肩胛骨一阵骤然剧痛,刺得胡不为直要眩晕过去,这疼痛伴着热涨,似乎一块炙热的烙铁突然烫上去一般,胡不为忍不住弯下腰来,“啊!疼!疼!”
“扑!”的一声,满身热气尽从肩胛骨中贯通出来,疼痛消失了。两片巨大的东西从骨肉里平白生长,向两侧伸展开,胡不为全身大汗淋漓,用眼角余光瞥去,看见了两片三角状之物。
这是……翅膀?胡不为疑惑的抖了一抖,“刷!”的一下,巨大的褐色羽翼向两侧伸展开去,长逾两丈,巴掌大的粗硬翎羽尽数舒张。扑动一下,顿觉全身说不出的轻盈。
胡不为奋力的一拍翅膀,烈风顿卷,枯草飞扬,他趁着这风势一冲直上天空,竟然有六七丈高。胡不为又惊又喜,凌空立着,胸中畅快已极,但觉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而背后那两只翅膀,便如一降生来就生长在那里一般,拍打收折,尽随心意。
“哈哈哈!太妙了!”胡不为欢喜极了。遇着这样前所未见的新奇之事,他一时便忘记了眼前困境。呼啸一声,振翅向高空飞去。两旁烈风鼓荡,片片浮云便似飘在眼前一般,御风而行,踏云掠飞,想不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也体验到了这样的通神之技。
俯身下看,广阔的草野登时尽收眼底。苍黄的一大片荡子,间杂着深深浅浅的绿色。若在往时,这一幅景致最悦人目。然而此时草围子里凭空烧起了一长条火焰,焰苗烧过之处,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冒着袅袅白烟,此景此境,触目只有凄凉。
那一线红龙般的火墙正趁着风势疯狂吞噬草地,烈焰冲天,便在十余丈的高空之上仍能听到哔剥的燃烧声响。火线外百丈远处,高高矮矮站着二十余人,服色各异,他们想必就是放火的敌人,胡不为压下低空,凝目眺望,想要看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处心积虑要跟他们为难。未曾想,才察看不过片刻,那群人也透过烟幕发现了他的踪迹,人群里发出混乱的叫喊,四散分开,几个人肩头上突然飞出四片扁长黑影,飞速翻动着,极快地向他这边迫近过来。
鹰!那是老鹰!
这群人里竟然还有四五个豢鹰师!当真该死!
胡不为吓出了一身冷汗,看见几头大鹰瞪着金黄凶恶的眼睛扑杀过来,慌得一颗心直要跳出腔口,忙不迭的掉头,折起翅膀,直向地面上的秦苏和范同酉急坠下去。他见识过豢养师的手段,如何不知这些老鹰的可怕?让它们缠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空中冷气如刀,这一番急落,但觉颊边眼角如被细针刺入一般。但胡不为此刻已顾不上了,这些老鹰是趁风迅物,向以闪电之速搏杀野兽,只这片刻间已飞过数十丈距离,若他还慢条斯理悠闲滑翔,人家可不等他!
呼呼风响,骗子便如秤砣般掉下地面,仓促间又急急忙忙施展蚁甲护身咒,一层绵密的黑色护甲围住了全身。这是防身保命的法术,骗子是决不会忘记使用的。眼见着离草叶还有三五丈距离,胡不为心中暗喜。只想:“只要我落到芦苇丛里,脚踏实地,又何必怕你们这些扁毛畜牲?再敢来时,看我用火术伺候!”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攻击却来了!
“砰!”的一响,脑颅中仿佛爆开了一个东西。
胡不为猛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胸腹倏然间就变得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心肝肠肺一瞬间被人挖净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具躯壳。胡不为呼吸顿止,感觉一股惊惧之意奔腾如潮,挡也挡不住,从小腹下不间断喷涌上来,瞬间就卷没了他的整个身躯。
“啊!啊!”昏乱之际,他只能发出含混的叫喊,脑筋已经不听使唤了,理智好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死死捏住,他无法思考,只感觉不知名的疼痛从神魂深处传来。而胸中,恐慌翻成怒海,冲击入意识之中,这顷刻间把他所有的感知尽数淹没。
“这是……学巫……者的……伏心术!”(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故生忧,故生怖(中)
在将瞑将灭之时,胡不为脑中艰难的挤出了这个念头。当年在西京被那个高师爷如此镇服过一次,也是一般的被恐惧之海吞噬,他的印象深刻至极。后来与苦榕一路同行,听他讲解,方知天下还有巫者这一习术流派。
伏心术以精魂之力扰人,蛊惑,狂乱,制人于无形,天下有多少了不得的英雄好汉都曾束手于此术之前,胡不为一个粗通法术的门外看客,又岂能抵挡得住?
被这一股强烈的慌惧之意肆意冲刷,胡不为再无法作出其他动作了,拼着命只收束思绪,努力要维持一线清明,不要被这滔滔巨潮吞噬掉。
身子仿佛是在向下急坠,又似乎是自己振动翅膀飞上天去。胡不为在飘摇之间,眼角忽然看见了那个攻击之人。那是个高瘦的黑衣捕快,就站在六七丈外的芦苇丛里,单手捏诀扣在胸间,另一只手却箕张五指对着自己。
“砰!”又是一次冲击,这一波浪潮比先前那一次更要巨大,那股前所未遇的灵觉之痛,变得更加剧烈了,胡不为忍不住仰头长号,感觉自己的神志就如暴雨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顿时倾覆到了水底。
沉重至极的浪潮,无休无止,劈头盖脑尽数涌上,淹没了他的眼目口鼻。胡不为眼前一片昏黑。额头正中,仿佛被人用千斤重物一次又一次猛力劈开,接着,他便窒息了。浩浩然无法形容的万千杂想,无数情绪在一瞬间尽入意识之中,他无法再存有一丝完整的想法,便如有人强行抽取沧海之水,硬生生灌进了他的脑仁,疼痛不可忍,恐惧难当,神魂一时迸散,他自己整个人碎成了亿万之数!
地面上秦苏和范同酉刚刚化形完毕,同时听见了空中胡不为的叫喊,抬头望时,正见四头大鹰从高空急速飞至,前后左右围着,将胡不为当空攫住,提离上天,八只巨翅扑扇,不住地抓啄他的头面。而胡不为此时却像僵住了一般,弓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胡大哥!”秦苏慌得大喊。许多血点洒到她的身上来,温热尤存。
“畜牲!给我滚开!”范同酉舌绽春雷,振声大喝,甩手挥上一条长物。那是一条刚被捉住的小草蛇,飞上半空,形体便骤然膨化,滚滚然竟成巨蟒,而锃亮的鳞甲中间,又生出许多青绿的疣粒和褐色斑纹。
这是岩蜥之魄,岩蜥身体巨大,生长在高崖上,专以毒汁喷杀飞鸟取食。范同酉盼望籍此天敌之威来震走恶鹰。却不料想,老鹰天生便是捕猎蟒蛇的好手,那蛇虽然重经塑魄,到底还是蛇身,张口刚吐出一泡绿色毒液,便让一头鹰从后绕上,利爪钩住,尖喙连珠般只啄在七寸,顿时碎鳞蛇血纷飞。
这时那学巫的捕快也发觉到空中局势变化了,他们意在夺回刑兵铁令,在未知铁令下落之前,还不能伤害胡不为的性命,看见四头恶鹰围着被制的胡不为攻击,便停下手来。
伏心术一时解去,胡不为脑子便骤然清醒,然而顷刻,头面和两边肩膀上的剧痛又差点让他昏死过去。这些老鹰经过九蜕驯养,专司攻击之责,性情岂是一般凶恶猛禽可堪相比? 更兼钢喙铁爪,一意取人性命,啄在身上自然不会只是轻伤。若非胡不为此时多得飞雀之魄护身,体质比往常强健,又恰好记得施展护身咒,只怕早就颅破脑穿死于非命了。
“啊!疼!”胡不为大声惨叫,感觉脸上热血涔涔,脑袋上已被啄出大口。以前连猛虎都咬不穿的蚁甲,此时竟然抵挡不住恶鹰的啄击,这让胡不为心胆俱丧。
肩膀锁骨两处,便似被几柄利剑插着一般,稍动一下便疼不可当,而周身各处,抓挠之伤多不可计。胡不为快速眨动双睫,努力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突然见勾着自己双肩的老鹰疾如闪电,一甩头又啄向双目,只惊得魂飞魄散,求生念切之下,再顾不上肩膀疼痛,两只手自然而然往前一挡,灵气从心宫急涌。
“破!”胸中热气如潮,迅速传上手臂,一团煌煌烈焰便从十指间喷薄而出,大如铁镬。这下距离既近,又事起突兀,那恶鹰哪里还能闪避,只听‘噗伏!’一声,正中其躯!
“嗤嗤”声中,焦烟顿起,当空暴亮了一下。那头老鹰厉声尖鸣,前半身的翎毛几乎要被焚净了。松开了勾爪飞上空去。只是豢兽性情凶猛悍恶,虽然受伤,却还不肯就此离开,在胡不为头顶绕大圈子盘旋,不住声的长鸣。胡不为两肩刚回复轻松,听见脑后风响,另一头鹰又啄向了风府之穴。这是人身藏血聚精之所,薄弱之极,若让它啄正了,那可当真生死不知。仓促间缩头一避,让了过去。
不期然,听得耳旁扑扑连声,几片铁铸一般的翅膀直扑到他后背上去,竟疼如棒击,胡不为尚未转头,突然间便感到腰间一阵锐痛。原来又有第三头鹰从顶上飞落,两只利爪已勾入他后背肌肤。
“糟了!”这下胡不为的心变得冰凉了。
几头老鹰进退趋避,一闪一攻,配合娴熟之极,显然经过多日训练。漫说胡老爷子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庄汉,便是行走江湖有日的普通豪客,当此铁帘刀幕,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四头老鹰便如四个江湖好手,配合无间,教人无法防范。
背部受制于敌,又当空中无法转身,这该如何是好?
盘算未得良计,蓦感一股拉力传来,当时只听‘嘶’的一声响,腰带竟然挣断了,接着,身上大幅青衫也被撕裂,变成几块碎布四处飞散。原来胡不为身材极瘦,背后腰间几无一丝赘肉。后面那头鹰抓拿之下,爪子只浅浅勾入了他肌肤,却未能深刺入肉中。一旦振翅往高空上提,体重与拉力相扯,那层表皮登时被抓破了。老鹰爪上还勾着衣裳,一撕之下,长衫便被扯碎。
骗子赤条条脱落下来,几乎一丝不挂。而怀中所藏之物,也都叮叮当当往下掉落,几锭银子,数张黄符,还有包着灵龙镇煞钉的包裹,落到了芦苇荡里。
“范老哥!救我!”胡不为拼尽全力大喊。听闻头顶扑风声急,那些老鹰又要开始攻击。再让他们拿实一次,那时便有大罗神仙相助也逃脱不了性命了。
范同酉抱着胡炭,满地疾走。他想要找一只合意的小兽,塑魄去解救胡不为。然而这芦苇地里,除了爬虫就是飞虫,哪有一只长有尖爪或者利齿的野兽?范同酉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怀着一腔愤怒只在荡子里四处进出奔跑。
屋漏偏逢连夜雨,虎落平阳被犬欺。便是他此时的心境。
秦苏在地上也听见胡不为的叫喊,和范同酉一样,心中空自焦急,却又无法可施。她此时被塑入山獐之魄,行动极为敏捷。再施展开疾捷术,那些捕快便是用了行军符也追赶不得。可是她惦念着胡不为,哪肯自己逃命?口中喊着,在胡不为下方只围着圈子跑。胡不为被四头鹰抓到六丈高处,这个高度可不是纵越法术所能跳到的,更何况,塑完山獐之魄后,她的一半身子已成兽形,十指退缩入掌,长出了黑蹄,就算能跳到空中也无法捏决施放法术。
“打!打!快走开!”秦苏哭着叱喝,奋力跳上天去,想要干扰老鹰的攻击,然而才跃起两丈不到便力尽落下了。秦苏泪落如雨,心中只想:“天老爷!你有什么苦难只冲我来!干什么只欺负胡大哥?!”
“啪!”,包着镇煞钉的青布包裹就落在她身前。秦苏知道这是胡不为赖以救命的法宝,当即上前捡起了。刚收拾入怀中,听见上方胡不为“啊唷!”一声痛叫,接着“嘶!”的一声微响,空中如爆开了一团寒雪,一阵冷风刺进后脑,竟然锐如针刺!
秦苏吃了一惊,抬目上看,不意万千寒气撞面而来,她竟然无法睁开眼睛,脸上一瞬间竟如被刀锋割过一般,**辣的疼痛。
“这是铁令的煞气……”秦苏心中念头还没转完,身子倏忽便要被寒冷冻僵了。空中朔风扫荡,号声震耳,就在这顷刻工夫,季节瞬换,艳阳高照的秋时变成了三九隆冬,四周的气温急剧下降,空气中的水汽尽结成细密的白色冰晶,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下来。
与寒气同时而来的还有许多混乱情绪。恐惧,绝望,愤怒,悲哀。
这已是秦苏第三次感受刑兵铁令的威压了,然而这一次再遇,心中的感觉仍然和初遇时一般无二。她绝望之极,这一股绝望和惧怕,让她忍不住全身抖战,只想高跳起来呼号,然后拼尽全身力气逃离开,而胸中那一股愤怒更是无法遏抑,那是对一切有形有质之物的切骨憎恨,秦苏紧咬牙关跪倒,两只手已经深深抓进地面里去了,抓到了瘤状的芦根,便狠狠的绞着,在她劲力之下,坚硬的草根化成碎末。
“咔咔咔咔咔!”四周的水洼快速结冰,干燥的芦苇叶如遭霜打,迅速变软垂落。刑兵铁令的煞气何等厉害,方圆十余丈尽入冬寒,一应蛇虫刚来得及急蹦一下,当时立毙。
那会使伏心术的捕快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在这样毫无预兆的当口触上刑兵铁令之威。原本他们离开西京时,高师爷已经交待过刑兵铁令的利害,一再叮咛,习巫者修精魂而伤神魂,最忌此物。无论情形如何,切不可直当刑兵铁令之害,否则,伤损远比一般人更要巨大。为防万一,还特意绘了防护之符让他们带着,只防胡不为被围困时拼死一搏,会开启刑兵铁令驱走他们。
千算万算,算不尽的变数。他怎么也算不到骗子会有别的敌人,在他偷袭成功的时候,四头老鹰竟然凭空飞下,要将骗子提走,让他不得不停了自己的伏心术。
更算不到,在自己一群捕快尚未将姓胡的合围,只有四头老鹰攻击的情况下,刑兵铁令也会突然开启。圣手小青龙如此不济,这谁又能想象得到?当冷气突兀卷来时,他已察觉到不对了,再想使用符咒,哪里还来得及?脸上震骇莫名,刚想掉头逃离,铁令上滔滔的绝望和恐惧却已经灌入他的心海。
伏心术刚刚使完,神魂尚未安定,正是精神大虚之时,这时候碰上专门攻杀心智的铁令煞气,焉得安存?
正在拼命与心潮相抗的秦苏和范同酉耳中只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长长嘶号,几乎不类人声。就如同山林中的野兽负伤后垂死的哀鸣,凄厉不忍卒闻。末了,一切归于宁静。四周刷刷草响,只剩芦叶快速蔫落的声息。
在与心魔搏斗之时,谁也记不住时间流逝的。似乎是苦苦抗衡了好久,就在秦苏觉得自己魂魄尽撼,直要脱离躯体飞出外去的时候,冷气陡然间便消失了,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时散空,眼目恢复清明,秋日的热气洒在冰冷肌肤之上,热热的生疼。
刚清醒来,她就听见了胡不为嘶哑的叫嚷:“不好啦!刑兵铁令!范老哥!刑兵铁令被他们抢走了!老鹰抢走刑兵铁令了!”
胡不为已经落在地上,就在她的身前,正呼哧呼哧的喘息,身上一丝不挂,大片的羽毛被血迹染得乱糟糟的,看起来便似一头硕大鹌鹑被人用颜料胡乱涂染过一般。然而骗子此刻却没心思理会身上的伤处,半仰起身,翻着白眼只向前面的芦苇荡大嚷:“该死的扁毛老鹰!把铁令还回来!这是陈大人的东西!你们怎么能抢走!?”
胡不为竟然没事!秦苏满心欢喜,她可毫不在意什么金令铁令。只要胡大哥没事,就算再丢十个铁令,她也不会心疼。“胡大哥,你……你……怎么样?”秦苏怜惜的问,看到他头颅上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心中难过无已。
“我们……快逃!”胡不为却说。看见不远处范同酉刚爬起来,便压低嗓门说道:“我栽赃给老鹰了……让他们两虎相争……咱们趁机快跑。”
范同酉和秦苏登时醒悟。时机一纵即逝,不容耽搁。翻身起来,范同酉问道:“那你的伤……你还能飞起来么?”
胡不为道:“我的伤不碍事,还能飞。我们快走!他们要来了!”说着,振翅一冲,又飞上半空。先前几头老鹰取意夺命,所以几轮攻击只向他要害抓啄,胡不为的翅膀幸得保全。
范同酉和秦苏再不犹豫,疾捷术加身,一前一后,把脚力放开十足,向着左边急奔。听见前后四周刷刷急响,衣袂破风之声不断,一众捕快此时也从后面包围过来。
捕快们远远便听见了胡不为惶急的叫嚷,心中惊疑,一时都放缓了脚步。“是先捉姓胡还是先追刑兵铁令?这狗头骗子说的是真话么?难道铁令真的被老鹰夺走了?”人人心里都存了这个怀疑,展目向天空看,那四头老鹰飞去已远,不过目力好的捕快仍然可以看见,有两头鹰的爪下,的确是抓着青布,隐约像个包裹模样。
那张大人片刻后也追近来了,他心中也同样存着怀疑。刚才距离尚远,胡不为与老鹰的打斗他没有太看清,但刑兵铁令在空中突然出现他倒感觉到了。冷气一放而收,数十丈外都能感觉到砭骨的寒意。接着,胡不为掉落,群鹰飞离,这其中的关节他却弄不明白,也说不清到底是姓胡的放出铁令吓走老鹰,还是老鹰夺走刑兵铁令却放过骗子。
沉吟未决,见胡不为三人正拼了命直向左边空处逃跑,片刻已拉开数十丈距离,已不及多想,便吩咐道:“朴愈!你带兄弟们继续去追姓胡的,狗贼诡计多端,铁令说不定还在他身上。这次你们不用管他性命了,放手攻击!死活都有重赏。这边的事我来处置。”刑兵铁令一现迹,胡不为的性命便也失去了价值。
当下朴愈得令,带了三十余名捕快向左追去。余下的二十多人跟随张大人,施符穿过火墙,到那头与江湖群豪交涉。
胡不为自然想不到,他的一番情急栽赃,竟然收到一石三鸟之奇效,不惟分解了众官差的包围之势,还让张大人心中生出疑虑,带同捕快去延阻另一拨敌人,使三人的逃生压力大大减小。
众捕快受到陈知府的嘱托已经有日,这一番追查刑兵铁令,动用了西京、江宁府和光州三地的奇案司精锐捕快,可说是志在必得的。因此上,他们决不能放脱任何一个与铁令有牵连的人与事。那张大人素知胡不为狡狯,骗子的一番叫喊,实在极不可信。然而不管他信与不信,碍于使命,他仍旧不得不前去交涉确认一番。
而这,正中胡骗子的下怀,三拨敌人变成了一拨,另两拨互相揪扯,岂不爽哉?
三个人拼尽全身力气,朝着一个方向飞跑。两名从侧边包围过来的捕快因落了单,不敢硬阻,拿刀虚张声势拦了一下,便让三人从身旁跑过去了。三人在草丛中左穿右突,不多时便逃出了火焰包围,眼见着四周芦苇越来越稀疏,知道已经到了草荡的边缘,俱是心中暗喜。
后面仍然有脚步声响,还有捕快衔尾蹑着,只是听起动静来,已不像先前那样人数众多。范同酉把小胡炭单手抱在怀中,一边跑一边寻思:“该找几只小兽来阻一阻他们才好,这么不阴不阳的,拖着一条尾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身?”此念一动,便不再刻意等待落在后面的胡不为二人,奋力奔出草荡,展目处已看见前方大片方整的农田。
要是田中放有牛羊,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范同酉想着,加大脚力,向前疾冲。
胡不为因受了伤,精神气力已不如先前。虽拼了命拍动翅膀,到底不像初塑魄时那样行动敏捷。矮矮的掠着草叶飞行,脑中杂想万端,一时间听见身下秦苏轻轻的落足之声,心中暗生感激。他知道,秦苏对他情意极深,就算在这样危急逃命的关头,也要伴在他的身边,不肯多跑一步。
“秦姑娘,你快些跑,不用这样等着我……我飞在上面,他们伤不到我的。”
秦苏听见他说话,仰起脸,却说:“不,你飞到哪,我就跟到哪,我不走。”看见胡不为一脸焦急模样,显然真在关心自己的安危。秦苏心中一甜,却又有些凄楚。胡不为身上负着伤,已飞不上高空去,秦苏如何看不出来?他这么说,只是希望自己脱离险地。
胡不为急道:“你在下面跑着危险,那些官差一会就追上来了!”
秦苏道:“他们爱追来便追来,我不怕。我就跟着你,大不了……大不了……”姑娘停下了话头,原来她想的是:“大不了我跟你死在一块,那也没什么。”话刚欲出口,想到此言太不吉利,便不肯说出来。秦苏身死可矣,胡大哥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他那么善良,竟连遭诽谤和磨难,日后正该多多享福才是,岂能轻易就死?
“万不得已的时候,秦苏当拼了这条性命,让胡大哥活下来。”秦苏暗暗下了决心。
日后胡大哥会伤愈,会再遇上一个好姑娘,结婚成亲,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他会坐在院子里,躺在藤椅上给孙子曾孙子们讲故事,讲他年轻时节,所经历的种种遭遇。
“只不知,到那时候……他会不会还记得秦苏?”秦苏鼻中一酸,再也想不下去了。
空中的胡不为当然想不到秦苏此刻心中转的念头,不过他见识过这个姑娘的执拗性子,知道碰上她认准之事,便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无可奈何,便想:“这些人目标在我,跟秦姑娘和范老哥却没有仇隙……只要我甘心受缚,把铁令交还回去,他们该当不会跟两人为难吧……”
“可是……被他们捉住之后,他们会拿刀子割人,拿竹签扎人,那很疼的。而且说不定会死……”胡不为心里一阵惧怕。死了之后,什么伶俐,什么智谋,一点用都没有了。他再也拿不到白花花的银子,再也看不到儿子长大……那多可怕!他还盼着小胡炭长大后光宗耀祖,让他这老子好好争一回脸呢。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还有什么选择?“当真到了万一之时,你该怎么办才好?”胡不为心中烦乱之极。在他潜心里,是决不肯甘心束手就戮的,数年来几度生死流离,使他的求生愿望变得强烈之极。未到真正死地,他说什么也不会自弃挣扎,说不定在被擒拿之时,天降奇迹,会有人来救他也未可知。
两个人胡思乱想的,便没再说话。正奔跑间,听见前方一声痛楚的呼号,听声音正是范同酉。
两个人脸上同时变色。
“范前辈!”
“炭儿!”两人齐声叫喊。秦苏足下发力,径直向前奔去。小胡炭还在范同酉旁边呢,老酒鬼遭遇不测,那小娃娃怎么办?胡不为听见风里果然断断续续传来儿子的哭声,心中如被轰雷炸过,一时间哪还顾及什么生死苦楚,急振翅膀,拼了命般向前急掠。
“炭儿!炭儿!”胡不为惊惶大喊,飞上高处,一投眼,他便看见前方农田里发生的状况。
此时中秋过完,秋麦收割已毕,大片的麦田广阔而平整。然而就这刻间,这一幅平静的农庄风景已被打破了,一块巨大的田亩中间,地面上突兀鼓起十余条粗长的土线,正此起彼伏的激烈耸动,像十余条巨龙在互相纠缠交织。这些土线行动快极,也不知道什么怪物伏在底下动作,游弋之时,翻起的泥浪互相拍击堆叠,竟将老酒鬼身前身后围成几道半人高的土墙。
老酒鬼伤得不轻,却还没死,他化成了山魈之形,右腿似乎是被击断了,鲜血把裤管染得通红。小胡炭被他双臂抱着护在怀中,并没有受伤,但小娃娃受了惊吓,正在放声大哭。
“扑!”就在两人飞赶过去的时候,一条两尺长的细物又从土里穿刺出来,挥向范同酉的左腿。范同酉到底是久经江湖,虽然突遭伏击而受伤,但他的应变能力却没有失却,一见攻击又到,便抱着胡炭向侧边倾倒,翻滚躲了开去。
胡不为就在这惊鸿一瞥之下,已经看到了攻击范同酉之物,那似乎是条人的手臂。
“糟了!这是施足孝的僵尸!”
果不其然,就在胡不为得出结论的刹那,一个覆满湿泥的圆物便从范同酉刚滚过的地面的突兀冒出来。那是一个残破的头颅,鼻目俱无,一见范同酉的脚掌从头上划过,突然暴起,张开森然利牙,一口就咬中了范同酉的脚尖。
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如何躲避得开!“啊!”范同酉疼得只大叫。
俗话说十指连心,脚趾尖受伤,这疼痛可比身上其他地方的伤损更要难捱十倍,如何忍得?饶是范同酉性情刚硬,这时候也禁不住面色发青,全身都绷硬了。坐起奋曲右臂,贯劲一拳,将那颗头颅击得粉碎。
“范老哥!我们来了!炭儿别怕!”胡不为着急的叫嚷,把两片翅膀扇得像滚风车一般。敌人是十余具死尸,这样古怪可怖的敌手他从来也没遇到过,胡不为可实在没有丝毫胜算。然而形势如此,他还有什么办法?儿子正在险地呢,莫说敌人只是十具死尸,便是千具万具,他也只能飞蛾扑火,一去不回头。
秦苏在前方十丈处,默不作声也正卯着劲急奔。
眼见着距离范同酉还有近百丈的时候,前边稀疏的芦苇丛里一阵铁器声响,竟然又钻出数十团黑影来,这是光州知府派来协助张大人的禁军兵士,接到讯息后从侧边包抄,竟然比捕快们提先到达。
眼见高高矮矮的兵勇提着武器冲出草围,看见老酒鬼后呼喊着包围过去。胡不为心中霎时冰凉。对付一群僵尸已经不知胜算几何,再多来一堆士兵,这哪还有个取胜的道理?铁定是要完蛋的了。他心中绝望,一时前仇旧恨尽涌上心头,只想:“罢了!罢了!良善总遭天相弃,这天下人间,是恶人的人间,岂容我这样的善良百姓生存?!下辈子托生,我再作个大恶人吧,别教这贼老天再戏弄于我!”
怀着一腔愤恨,把手扣在了胸前玉牌上,只待飞到近处,便打开刑兵铁令,能吓跑几个算几个,实在吓不走的,父子俩和秦姑娘就只能把性命捐在这里了。
哪知此念未灭,形势却突然急转直下!十余具僵尸眼见着众军勇钻出苇丛,跑过来意欲对范同酉不利,竟然同时舍过老酒鬼疾冲上前,十余条土线并列齐驱,只不过片刻就鼓到了军士们的脚下。刹那间,泥涛翻卷,几十条手臂从土中探将出来,尸鸣声,拔刀声,呵斥声,唱咒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残肢鲜血四处乱飞。
军士们哪里想到厄运来的如此突然,被尸群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站在前头的几个倒霉兵丁还没看清敌人长什么模样,就被抓得四分五裂。余人惊慌四散,有学会法术的,便匆忙喝咒给自己和同伴加上防护。
“这是什么东西?!”
“死尸!这是死尸!”有人看到了从土里钻出来的可怖的头颅和手足,发出惊恐的叫喊。被这未明的恐惧感染,群情开始涣散了,有人奔逃,有人呼痛哀鸣。“啊!会咬人的!救我!快救我!”
“大家跑!快躲开!”
看到这一幕,不惟是胡不为秦苏大出意料之外,连范同酉都吃惊不小。他瞪着跟士兵们纠缠成一团的尸群,心中荒谬之感顿生。卑鄙无耻的施足孝竟然帮他抵御敌人,这可是万万料想不到的。江湖败类行事出人意表,实在难以用常理来忖度。只怕这人跟死尸呆的时间久了,脑筋出了问题也未可知。
田中乱成一团。兵士中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正大声叱喝着调整队伍,稳定手下的情绪。在他的指挥之下,军士们慢慢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过来了,余人不再逃散,几十人聚在一起,开始列阵。那首领颇有军才,几个口令喊得清晰而威严,十余名提着长枪的士兵涌到前头,边低档边有序后退,渐渐列成一线,然后半跪在地上,将长枪后端插在地面阻拒攻击,压住了阵脚,另一拨枪兵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地虚刺攒击。后面学会法术的便给众人加持玄龟咒和大力咒。十余名提着朴刀的士兵显然学过武艺,趁得先前空隙,用过加力加捷的符咒后,分散守在枪兵的侧边掠击,不让僵尸从两翼绕过去。四名法师被众人护着,远远站在阵后,施展火术攻击。这样的安排避虚就实藏弱示强,相当高明。
此时群尸也全都从土里钻出来了,手劈足踢,来去如风,行动远比活人敏捷。这些死尸悍不畏死,全不理会劈刺到身上的兵器,着实难以应付。若非兵士们仗着人数众多,又有长兵之利,只怕早就抵御不住了。
不过,便是士兵们有长枪顶拒并指挥得宜,也仍旧落于下风,在这些力大无穷的僵尸面前,人力全然不足以抗。胡不为看得清楚,有几个刀兵挥刀砍入尸躯,稍稍起晚了一些,便让僵尸砸得兵器脱手,百炼钢锻成的朴刀被砸得弯曲一团,可见僵尸力量之大。尸群中还有一具身长白毛的僵尸,尤其凶恶,他的皮肤与其余僵尸颇有不同,油黑锃亮,有若铁甲,上面覆满钢针一般粗硬的白毛,加持过大力咒的士兵抡刀砍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丝毫伤损。他顶在尸群最前头,硬抗着三名兵士们的刀枪不断挥击手臂,每一轮捶落,刀飞枪折,拳下总有人惨叫受伤。
秦苏没心思去看这一场活人与死人的战斗,震惊过后,心中记挂着小胡炭,便又继续前跑。见两方人马斗得不可开交,便想绕着圈跑过去,要救下范同酉和小胡炭。未料想,刚奔近战圈,猛然间听见一声尖锐清鸣,怀中骤然大热,青布包裹剧烈震荡,接着,一条青色长龙飞卷直出,瞬间一射一收,击破了离她最近的一具僵尸的脑袋!
这下变生不意,在场的众人又都惊呆了。军士们心胆俱裂,看见那条青龙飞动如影,杀敌只在瞬息。在空中绕圈子时,连形状都没太看清,何敢说与之相斗?“这下糟糕了,被人伏击合围了。”人人心中都想,惊惧之下,原本开始稳固起来的防线又渐有崩溃之兆。
他们只道胡不为三人定是与他们为难的,放出这青龙就为对付他们。一群僵尸本已难缠之极,再加上这条神出鬼没的青龙,焉能不死?人人心中都生了转身后逃的念头,可是惊慌了不过一会,他们便又开始察觉到不对。这条青龙……似乎竟在帮他们解围,每一次攻击,都只向僵尸们袭去,却对军士们无害,这又是什么道理?
一时人人迷惑,呆看着青龙上下舞动,穿刺环绕,一只一只的将离得近的僵尸头颅击破。
秦苏看到这番情形,当真后悔莫及。两拨坏蛋反目相戕,正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何苦过来干扰他们?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岂不甚好?!
然而青龙一出,便不再理会主人的心情了,这条镇邪灵物得了秦苏的法力牵引,身躯要比胡不为持有时巨大得多,在烈日照耀之下,荧荧然竟亮如明灯,将四周映得碧绿,冲折转绕,快如闪电,转瞬间又有四头僵尸倒在它的穿刺之下。
“秦姑娘!你快跑!离他们远些!”胡不为醒悟过来,赶紧大喊。灵龙镇煞钉感应妖物的杀机而物化,只要钉子离得远些,青龙便该消失了。秦苏听说,忙不迭的提气向远处跑去。
灵龙镇煞钉何等威猛之物,专为辟邪守祟而造,正是死尸们的克星,而僵尸们与兵勇全力对敌,更无暇防备。便在胡不为与秦苏的对答之时,青龙飞快地曲折来去,只穿首脑,又将六具僵尸打得再无行动之能。这下兵士们的压力豁然顿减,待得秦苏跑远,青龙虚化隐没,便齐发呼喊,将剩下的几头僵尸围在正中,刀枪齐上,登时砍得粉碎。那具长白毛的古怪僵尸侥幸逃过劫难,见势不利,直接遁入土中,跑远去了。
这下场中便只剩下了三十多名兵士和胡不为三人。
一群兵士稀里糊涂,搞不清状况,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那首领的也是一脸迷惑和为难,刚才一番搏斗和被救,搅乱了他的脑筋,实在搞不清与秦苏三人的敌友关系,此时也不知是该上前跟秦苏道谢,还是继续执行上意,下令将逃犯擒拿。
两拨人就这么各有所疑,僵在原地。有好一晌工夫,谁都没有动弹。直过了半盏热茶以后,听得后面草丛追来脚步声,而前方田野上,同时又出现了一大拨蒙着面的江湖人物,胡不为的心里才又再次变得紧张。
他把玉牌摘在手中,决意等危机到来时便打开,全力相拼,拖到什么时候便算什么时候,若是胡家父子命不该绝,竟然挺到救兵到来,那是大造化,若不然,玉石俱焚而已。心中既存了死志,便不再有惧怕和顾忌,拍动翅膀,慢慢飞到范同酉身边,将儿子抱了过来,揩去他的泪水,柔声说:“炭儿乖,别哭,等会儿爹爹带你去找娘。”
朴愈领着三十多名捕快钻出草荡,一眼就看见与兵丁们隔田相峙的胡不为几人,大喜过望,当即唿哨一声,众捕快如狼似虎围将上去,蓄劲待发,就等长官令下合力将三人擒拿。
哪知就在这节骨眼上,听得破空声急,六七枚土粒带着尖利的风响急射过来,隐隐然竟有风雷之声,声势骇人。众捕快尽感震惊,不得不腾挪避让开。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穿上衣衫是官,脱下衣衫就是匪。欺压良善,无法无天,你们这些狗腿子真算是无耻之尤了。老夫生平最恨的,就是这样倚仗人势的狗东西,助纣为虐,比大奸大恶为害更甚,老天瞎了眼睛,容得你们存活,老夫可不容!”
一席话,听得众捕快又惊又怒,胡不为三人心生狂喜。
救兵终于来了!胡不为激动得都要淌下眼泪了,扭头看去,见近百个蒙面人物拥着两个老头杀气腾腾正向这边赶来,知道正是云木两个长老和外舵的贺家庄弟子。只恨不得飞扑过去,抱着两个老头儿的双腿亲吻,然后舌灿莲花,大赞大颂他十天半月。
朴愈听见来人出言不善,心中极感愤怒。只是现在目的未达,实在不愿在这当口另外树敌,当时忍了怒气,向走在前头的两个老人拱手道:“奇案司捕快奉朝廷之命捉拿钦犯,老先生,请你们回避!我不知众位英雄对官府有什么成见,但请暂时放过如何?我们所办之案案情重大,这几个恶贼滥杀无辜,已惊动朝廷,奉皇上口谕,我们要将三名恶贼押解回京。诸位当知此事的要紧,可不要自寻祸端!”
跑在右边的,穿一身灰布衫的老头说道:“哦!原来是奉有皇帝的命令,难怪这么气焰嚣张。不过你却错啦,拿窃国贼来压我,我会怕么?姓赵的两个乱臣欺主上年幼,巧取豪夺而得权称王,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朝廷?皇上?!哼!哼!我‘复周会’的弟兄可不认这个皇上!”
“原来是一群反贼!”朴愈心想,面色变得难看之极。大宋立国,距今不过三十年,天下间有的是专跟朝廷唱反调的前朝遗民。太祖皇帝发动陈桥兵变,抢幼主之权而得天下,向是遗民们作讨逆檄文的第一条重罪。此人这么说,显然已自爆出来历了,帮派自名“复周会”显然便是要反对宋政,复辟前周之治,这些人是决不会与自己和平共处的,这一仗避无可避。
“贼子众多,硬抗不是办法,” 朴愈心想,“却该想个计策拖住他们,等张大人赶过来才好应付。”当下便道:“听老先生所言,想也是前朝忠义之士。两位老先生忠于恭帝,我辈忠于当今陛下,虽然所尊不同,然这‘忠心’二字,却不相异。”
“谁与你不相异?”那灰衫老者笑道,脚步不见加速,然而片刻之间已经跨过数十丈距离,刹那就要迎上众捕快了。朴愈道:“为人臣子,便当尽忠,自古皆然,只是晚辈众人出生得晚了,没机会给恭帝当差。我们生来便是大宋子民,自当要为大宋尽忠,老先生岂不正也如此么?”
“啧啧!果然好口才。让你当狗腿子再合适也没有了。”那老者说道,“不过气味有些不对,与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东西谈忠心,岂不是比对牛弹琴还可笑?”说话间,一拳遥递,一点声息也未闻,然而当在他面前的四个捕快却突然一声不吭萎顿在地。
朴愈哪想到这人竟然不吃软招,说动手就动手,又惊又怒,赶紧喝令捕快们散开。那老者笑嘻嘻的,还在说话:“几个小狗腿子做我老人家的孙子都还嫌小,还想跟我谈什么道理。嘿嘿!可笑!简直是异想天开!”
朴愈怒道:“你……”哪知喉头刚吐出一个字,远远见那老儿轻描淡写向他照面一拳,胸口登时如受巨物压迫,呼吸不畅,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这人好深的功力!”朴愈大惊,十余丈外出手,劲力却瞬息传到,这功夫何等了得!恐怕张大人来了也不是对手。
“我们撤!”见形势不利,他当机立断向捕快们喊道。遇着这样强硬的对手,今日抢回刑兵铁令已不可能了,只能先求自保,以后再徐图计划。
众捕快们也见形势不对,更不犹豫,纷纷抽身跳跃,哪知当空响起一声霹雳般的震喝,那先前只说过一次话的青衣老者喝道:“想跑?跑哪里去?!”
“喀隆!”一声,大地震动,麦田似乎被一只巨拳当空砸中一般,快速龟裂开,裂口处泥水激溅,如同火山喷发时岩浆沸腾一般,未已,凭空便突然翻起数重土浪,前后堆叠,向着众捕快们汹涌滚去。
高手用起五行土术,岂是胡不为这样半桶水所能比的?胡不为既惊且羡,只听耳中隆隆不息,而大地的震抖更不少停,让人立足不稳。几重土墙带着麦茬草根,瞬间推移过十余丈距离,所经之处,旧土全被新泥覆盖。
那捕快朴愈大惊失色,眼见攻击瞬息就倒眼前,高高卷起的浪涛挟万钧之力从上空压落,直如千尺巨厦倾倒,遮得阳光都看不见了,心中哪还敢生起半点抵抗之念,足下白光一炽,飞身便向远处纵去。
“砰!”遥遥的一拳,正中背心,朴愈依稀听到了自己脊柱断裂的声响,五脏六腑几被震碎。喉头一甜,一口血直喷了出来。就在神智将要熄灭的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给我杀!一个都别放过。”
(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故生忧,故生怖(下)
光州城里的居民,还不知道郊外正有一场屠杀正在进行,货市仍如往常,买卖之声隔街相闻。
离城南渡口半里,一间茶馆里,白娴正坐在二楼包厢茶桌旁,神色焦急,不住地向窗外眺望。此时天快近晚,距派人出去已经过去四个多时辰了,江龙帮的人却还没有回来报告,也不知事情办得怎样。
左等右等,终究不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白娴终于不耐,振了振衣裳,决意冒险到渡口去打听一下,看秦苏三人究竟下落如何。付过茶钱,急冲冲奔出门去,哪知刚拐过两条巷道,迎面却见同门师妹蓝彩英东张西望的,正向这里疾步跑来。
“师姊!师姊!原来你在这!”蓝彩英一见她便惊喜地大喊,“我和孔师姊找你半天了!”突然间看见白娴穿着一身男装,面上不由得浮起疑惑:“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里敌人众多,我在乔装打听消息。”白娴轻描淡写的说,问她:“找我干什么?我让你们去查找师傅的下落,然后回客栈等我,你怎么不听命令跑出来了?”
蓝彩英道:“我们查到师傅的消息了……师姊!师傅不见了!她把掌门戒指和护身符都留下来……还有两本书和一封信……在孔师姊手里拿着呢!”
“啊!什么?!”白娴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让师傅把从来都不离身的掌门戒指和护身符都留下来?!她抓住师妹的双手,急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蓝彩英道:“我和孔师姊按你的吩咐,挨家拜会江湖同道,结果在来到双林派的时候,掌门陆师叔就把一个包裹交给我们了,说是师傅六天前留下的,让他们转交。孔师姊问他师傅可交待过什么话,陆师叔说,师傅走得很匆忙,没留什么话,只说去打探敌人消息。”
师傅把掌门戒指留下来,显然已有交接之意。
白娴心里默默的想,看来师傅追查的敌人危险之极,她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蓝彩英拉着她的手,道:“师姊!咱们快回客栈吧,看看师傅信里怎么说。这件事情十万火急,咱们得赶紧回山报告给师伯!”
一句话提醒了白娴,她截然说道:“不行!现在还不行!你先回去,和孔师姊守在客栈里等我回来!我正在查一个贼子的踪迹呢,可别让他逃了,说不定他正和师傅的行踪有关连。”蓝彩英听说,当即把手放了,问:“查到了?!在哪呢?”四顾张望。
白娴道:“在前面跑了!我不多说了,你快回去!”
蓝彩英无奈,只得说:“那……我先回去了,师姊你要当心。”
白娴挥挥手,头也不回,便向渡口急奔。十万火急之事……不错!现在正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师傅把掌门戒指留下来,便是决定让师伯新选出掌门人了,山上的诸位师妹的德才不足,皆无可虑之处,唯一能够与她争夺这个位置的,便只有秦苏。此时真正十万火急的事情,便是尽快把秦苏弄死,彻底绝掉后患!
从草荡中出来,胡不为三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几番生死交替,悲喜侵袭,实在耗人心力。眼见着云木两个长老大开杀戒,将一干黑衣捕快尽数杀灭,三人便不再停留原处了。范同酉听过云长老自称“复周会”,又见众弟子蒙面,知道他们想隐藏来历,不欲牵连贺家庄,便不去上前相认。
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三人稍事休整过后,便向着南方直行。老酒鬼心想,敌人势力庞大,既已知道他们的行踪,定然会在前路作下布置,若是三人还按正常路线北上,只怕要中他们的圈套,惟有反其意而行之,南下鄂州,再取道向西,方可逃出生天。其实现在还有一个隐忧,便是跟踪在暗处的施足孝,此人死缠烂打又卑鄙无耻,实在难防,只是范同酉见识过胡不为的青龙,大感惊喜,有这条纯阳青龙护驾,那些破烂死尸的威胁便也减弱了许多。两害相权,取其轻者,施足孝相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江湖人物和官府,无疑更好对付一些。
一番奔波,天很快就晚了,月亮上中天。光州南郊十余里便有绵延的山林,三个人跑到山前,毫不迟疑便一头扎进去,只往树密之处穿行。料想再跑过半夜,追踪的人便该难以跟上。
树林中杂木藤萝极多,枯腐的树叶厚厚堆积,极难行走。三个人心有所忌,都默不作声屏着呼吸行路。胡不为浅一脚深一脚的跑着,见左近杉树和樟树森列成墙,阔叶植物随处可见,一时恍生昨日之感。
前年,也是在光州,也是在夜间,也是被捕快追杀,也是慌不择路逃入山林……今日局面,与曾经之事何其相似,命运好像跟他开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玩笑,让他隔过两年之后重新跑回到原点上。
前年遁入山林,避开人间,父子俩因此得已存安。今日呢?再次逃离那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乱世,会不会仍如前时,跟厄运抢得一丝喘息之机?胡不为不知道,现在前路茫茫,让他根本看不清方向。只是随着路行渐远,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愈来愈坚定了。
“熙州不去也罢,现在天下处处混乱,倒不如在这山林里活得自在。”胡不为想。
几年来的经历已经告诉他,有人的地方,就有不足,就有心机,风险随时而生。他无从预测哪一张脸孔下面会潜藏着对自己不利的念头。他想要活命下去,惟有这样不通外界的荒山野林,不与外人接触。
再回思起前年感慨,更是印证了这个想法。当时在山崖下,胡不为心中就有疑问,为何天下万物,总活得不如意。那头带着幼子被自己击杀的母熊,带着眷恋死去。妖怪妹子单嫣,身负重伤,情柔可可,在十五元宵与他挥泪作别,至今不知消息。而苦榕老前辈,因为孙女柔儿之伤,英雄垂泪,何等凄惨。甚至于从西京带出来的猴子都脱离不开人世的苦难……他们缘何而遇上困苦磨难?就是因为遇上了人,若是他们从不跟人打交道,一生也不会遇上那么多挫折和颠簸。
舛难正在人,悲伤也在人。
难道这正是天下万物尽受煎熬之苦的根源?
单嫣读颂之词,言犹在耳: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天地本有,阴阳自生,万物受尽磨难,那造化何来?天下芸芸众生的命运从何而来?
是人么?人之善恶,难道便是催生出这命运造化的来由?
月光淡淡洒落,穿透树隙零星的落在空地上。胡不为看见了前方一块奇特的岩石,三块巨石相堆,突角前探,象一只久经年月的老龟,默默仰望苍天。他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范同酉和秦苏讶然望向他。
“两年前,我在这里过夜……”胡不为指着那块岩石说,脑中景物飞换,前年雨夜的情景又一次进入脑海。“那时我受了伤,被官差追赶……跑到这里就下雨了,我又冷又饿,就躲到里面去休息……”胡不为如着梦魇,低着声讲述。他慢慢的走上前去,伸手抚摸岩石。石上覆满了青苔,结如铜钱,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而成,苔藓不知人事,荣了枯,枯了复荣,年年如是。眼前人在这两年间经历了无数悲欢和动荡,这块石头却丝毫未有改变。
也许,正是因为它离开了人,独自空居,方得安然保全的吧。
“这里倒是个休息的所在。咱们跑很久了,就在这里休息吧。”范同酉见胡不为情状特异,担心有变,当下便道。三人席地坐下来,听树林风涛峻急,野兽呼啸,却幸没听到其他异响。
秦苏出去捕猎,不多时逮了一只黄羊过来。没水刷洗,只得将就把皮剥了,斩两条后腿烧烤。胡不为沉在往事中,想起自己连年遭遇不幸,人世再无立锥之地,又再追至爱妻仍在之日,恩爱无间,与今日境遇实在不可相比,心中悲恸,一直便没再说话。直过了好久,秦苏把羊腿烤好了,递到他手中,方略略分了心神。
“胡兄弟,两年前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范同酉打量了一下四周,眼见左近树木排成铜墙铁壁,地上枯枝腐草极厚,显是不通人迹的,怎么也想不通胡不为竟然会两次进入此地。“如此巧合,当真是千中无一了。”范同酉想。
胡不为源源本本,把自己当年如何在苏府作客得神医之名,之后因蜈蚣内丹被陷害入狱,得到刑兵铁令又让官府追杀,光州一轮生死,青龙士搭手相救的经过说了一遍。他尤其不解那些江湖豪客为何对他反目以仇,“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我杀了阳城几十条人命,到处追我。我好心好意给他们画符治伤,怎么又会伤害他们?而且我的本事如何,范老哥你也知道,几十条人命……我这辈子杀鸡也没杀过这么多。”
范同酉道:“你定是惹到什么人了,所以被人栽赃。说不定你无意之中,触到了什么人的利益,让他非杀你不可。”
“我没惹到什么人呀?”胡不为说。
“那可说不定,人心隔肚皮,你怎能从表面看得出来?你细细把当时经过都告诉我,我来帮你捋一下。”
胡不为便又把自己怎样在梧桐村取得灵龙镇煞钉,而后回到家中,如何在除夕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往事又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哽咽垂泪。
秦苏头一次从胡不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她一直只知道胡不为遭遇坎坷,却未料想,他的命运竟然是如此的一波三折,厄运重重。为其所感,忍不住也清泪下滑,悲悯顿生。
范同酉闻得如此人间不平,哪里还记得帮胡不为分析敌人,愤怒已极,捏紧了拳头只大骂:“一群王八蛋!这个罗门狗教无耻到了极点!******王八蛋!还有那烈阳狗道士,一个老杂毛一个老秃驴,欺压善良,当真该拿去千刀万剐!”
站起来,转了一圈坐下,仍旧愤怒难平,又站起来转了一圈。“罗门狗教贪图宝物就不用说了!我最恨的是这些披着人皮的恶贼,枉他们自命侠义正道,心中不存天理正义,以剿除妖孽之名,行苟且豪夺之实,这样的败类,多一个,天下就多一分祸害!”
“我在想,”胡不为苦涩的说,“若是我当初没拿到灵龙镇煞钉,就不会惹上罗门教,也不会碰上流云道长,再惹来那么多仇家……”
“不对!”范同酉怒冲冲喝道,忽然发觉自己语气太过严厉,便缓了缓口气,说道:“就是你没拿到钉子,你仍旧会有磨难。你自己看看,现在你定马村里面,还有几户好人家?”他箕张开五指,比着头顶苍穹划了一圈,喝到:“看看天下,还是让人存活的天下么?四处动荡,民不聊生!多少无辜百姓被飞来横祸搅得家破人亡?正是因为公理无人伸张,人人只谋一己之私,贪婪侵略,方使天下百姓如此!连正道侠义人物都能如此不要脸的强取豪夺,又何论其余?”
“也是,”胡不为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刚才我还在想,人,才是造成一切祸乱的根源。若是一个人不与他人接触,就不会生出那么多苦楚之事来。”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范同酉道,“人有爱欲,故生忧,故生怖。是人便总有不足之事。只是跟人接触后,两下对照,这些爱欲更外显而已。除非你真正成了大贤大圣,没有所求所欲,才不会有忧怖。佛经这么说的:‘若远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顿了顿,道:“我以前看过佛经,经说四集谛,七大苦,人有生苦死苦病苦老苦,还有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哼!它把这些苦都归罪于无常。照我说,这都是虚饰恶行的话。佛经里面最有道理的一句话是:‘人间道!**之道!’正是人间有了这么些形形色色的贪欲,才会有这么多不幸的命运!”
胡不为吃了一惊,呆呆的问:“什么人间道**之道?”
“佛家说天下万物,神鬼****,可以统分为六道,三善道三恶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是善道,饿鬼道畜牲道地狱道是三恶道,六道众生因善恶受业,互相轮回,人间道就是凭托**而生,在此道中,人人生欲,所有事情都由**生因,再由种因而结果。”
“哦。”胡不为说,原来如此多灾多难的人间,也是三善道之一么?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乱世中当人连畜牲道都不如,又何来善道之说?
“你刚才说一切祸乱由人而起,其实不错。往深了说,其实正是由人的贪欲而来。你自己想想,你的所遭所遇哪一个不跟人的**相关?你因贪欲而去骗钱,狗教贪图你的宝物,把你家人杀害,一群杂毛妖道,贪恋名声贪图内丹,将你迫害,那姓钱的狗官贪钱,构陷你入狱,种种事情,有因有果,正是因果循环,才生变事。”
胡不为心中苦涩。这话说得何其有理。有因而复有果。若是他当初不贪图那几两银子的钱财,不贪图灵龙镇煞钉是个宝物拿回家去……他会落得如此凄惨么?
范同酉仍在说:“再看看我!施足孝那老贼贪图我手中的塑魂谱,便千方百计来骗,骗不成就夺!你看前几日路上死的那些逃难百姓!他们又有什么罪孽?不正是因为老贼的贪欲而招致横祸的么?!还有!我刚刚想起来,刚才他干什么让僵尸帮我抵挡那群官兵?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怕我被杀,他拿不到塑魂谱?!嘿嘿!真是心机深沉,用心良苦啊!”
“你说,哪一件事不是因从人欲?天下人人有欲,正是因为这些**相互堆叠,才生出不满,才有矛盾仇杀!若说天下真有命运,这命运的背后推手便是千万人不可填满的**!”
“这**之与人,因势而易。权位能力愈大,危害便愈烈……论起普通人家,起贪欲生仇隙,不过是口齿相向,打得头破血流,至多也不过是一两条人命的损失。到学法学武之人,能力强了,生出贪欲来,处心积虑谋求,危害就不是十条二十条人命了。大到帝王将相,贪图万世基业,千秋功名,就是天下的灾难,家国相争,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范同酉愈说谈锋愈健,他却没注意到胡不为和秦苏此时神魂不属,都在默想心事。
胡不为想的是西京知府陈大人究竟有什么欲求,为什么一定要夺回刑兵铁令,而自己无意中又惹到谁了,让这人编造出阳城几十条人命的诬言来套在他脑袋上。
而秦苏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是想:“人有爱欲,故生忧,故生怖……”
她亲爱胡大哥,这……也是贪欲么?
秋夜渐深,寒气愈重。等到子时过半,三个人身上的禽兽之魄尽数消解,都感觉到了冷意。胡不为全身赤条条的,更抵受不住树林中降下的寒露。秦苏当着范同酉,害羞不敢靠近他,然而偷眼片刻,见胡不为冷得浑身颤抖,到底熬不过心疼,终于红着脸靠近骗子,帮他挡风,捉起小胡炭拿到怀里护好,把羊皮张起,就近篝火烘干,要给胡不为作兽皮衣裳。
一夜心有挂碍,半醒半眠的数度反复。到次日天明,鸟声啁啾,三人便不睡了。重燃篝火烤了剩下的黄羊,食罢继续向密林动身。
因降了露,踩在湿滑的枯叶上极易滑倒,胡不为和范同酉都有伤,服过符水之后表皮肌肤愈合,到底仍未彻底痊愈,走得更慢。到临近中午,也不过走了十来里路,歇歇停停的,来到一小片矮林前,又复止步将息。这林里生的树木与先前所经略有不同,枝干粗大肥胖,树叶却又小又密,也不知是什么树。
秦苏把两大一小都安顿好了,正要再去捕猎,忽然听到胡不为说一句:“怎么这么安静,这么大个林子,连声虫叫鸟叫都没有,太奇怪了。”
范同酉登生警惕,老江湖行路,经验丰富之极。当下站起身来,看到草叶间不少禽兽白骨,已查不对。顺风狂嗅鼻子片刻,面色已经大变:“不好!我们快走!有赤蚁群!”
胡不为和秦苏都不知赤蚁群是什么,但看到范同酉面色惶急,料必不是什么好东西,急忙起身,向侧边跑。
“别去那里!向后退!”范同酉说,“离这林子远一些,咱们往回走!”
说话之间,三个人都听到了下雨般沙沙的细响,胡不为抬目向林中看。见褐色的树干和绿色的草叶正迅速变红……那是无数红色沙子一般的细点正密密麻麻的向这边堆积!速度好快!
声音愈来愈大,片刻后便如有急雨嘈杂一般了。
“跑!”范同酉的这声叫喊惊惶之极,两人震了一抖,哪还敢迟疑,疾捷术加身,转头狂奔,远远再回头看,见刚才那一片林子已彻底换了颜色,直如浸过血一般,殷红可怖。三人毛发皆竦,直跑了近半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范同酉才让停下来。“好险!差些就要没命了!”
“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是蚂蚁么?”胡不为问他。
“赤蚁群所过之处,没有活物,你说厉害不厉害?”范同酉说,“刚才那片树林,都看到了吧?那是合酒木,这树木会分泌树蜜,是赤蚁最喜欢的东西。”
“咱们用火烧不行么?”胡不为想不通小小的蚂蚁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数量众多,但三个人使起火焰术来,还不是来多少死多少。“蚂蚁最怕火,一把火烧过去,还不都死干净了。”
范同酉看白痴一般翻他一眼。还是秦苏笑着答了他:“这些蚂蚁是红色的,分明抗火,火烧不死的。”胡不为大惭,讪讪了一会,自己没趣,便说:“怎么突然冒出这林子来了,前年我倒没遇见。”
“幸亏你没遇见。遇见就完蛋了。”范同酉说。“这些蚂蚁闻到血肉气息便会追寻,不死不息,直到把猎物啃得只剩白骨才回去……以后你得当心些,有合酒木的地方就有赤蚁群。”
胡不为应了,三人坐下休息。这一番掉头急回,又转回到前路上了,也不知后面有没有敌人再追赶上来。胡不为心中担忧,坐也坐不住。半盏茶之后,等范同酉休息毕了,才又找路重新动身。一直到天快近晚,没再遇上什么古怪林子和敌人。胡不为始觉心安。
热气转淡,日向西垂,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三个人翻了一天山,累得精疲力竭,快走不动路了,正盘算着寻个地方先过夜。然而前方树林里,数声尖厉的啼鸣,让三人寒毛倒耸,范同酉霍然睁开双目。
树林里传来沉重的击打之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正拼命的拍打树木,“喀哧!”“喀哧!”的折断之声不绝于耳。
“该死!是尸鸣!施足孝跟过来了!”
胡不为正躺在草窝里伸展四肢,一听大惊,蹦高而起,忙不迭的把手握在胸前玉牌之上。
“咱们走!”范同酉咬着牙说,“他在前面等着我们,定是做好了布置。我们走为上计。”青龙钉虽然威猛,可孤力终究有限,截杀十数头僵尸倒还胜任,但面对几百具死尸,区区法器又何堪大用?那可是数千人大军都抵抗不住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范同酉实在不愿意跟施足孝正面交锋。
三个人拖着疲惫之躯,向鸣叫声反方向跑去。范同酉料定施足孝必是指挥群尸在后面追赶,便曲曲折折行路,故布迷踪。谁知道,刚跑得六七里路,听前方竟又传来数声尖鸣,大群的林鸟惊飞上天,土地震动,声势比先前更要巨大。范同酉面色惨白,抓一下腰间封魄瓶,却已只余六个,两虫两介一鳞一羽,这点资本,如何跟尸群相抗?!
“这老不死的故布疑阵,使用疲兵之计!”老酒鬼恨得脸都通红了。然而没有法子,体力透支,想要跟以逸钔晖的僵尸硬抗是不可行的。三个人急急忙忙,又转向另一头奔跑,范同酉伤腿本未愈,这一日接连不间断的急行军,又加重了伤势。挣命逃开十余里路,感觉整条腿都快不属于自己了,肿胀**,疼上心头,已经无法再大步奔跑。
只是怀着忧惧,谁敢停下?听见四处追赶声再无停时,三个人不断调整方向奔跑,路越来越难走,脚步越来越慢了。眼见着沉色笼罩大地,夜又来临,左近林木黑成一片,也不知是跑到了哪里。范同酉终于支持不住了,跑到一处平整地方,听见身后声响倏忽间全部停息。便一跤摔倒在地。胡不为将他扶起了,心中烦躁和绝望齐涌上来,忿怒叫道:“我们不跑了!他要来便来,咱们跟他决一死战!”
话音刚落,听见左侧草叶间啪啪两下鼓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好!有骨气!有胆量!待会儿我就专门整治你,看看这骨气到底能有多少!”
“施足孝!”胡不为的这一声叫喊,真正变得绝望。
两个人从暗影深处慢慢踱步出来,一高一矮,正是施足孝和程尧清。到近前站定了,月光照落下来,胡不为看见江湖败类脸上挂着愉悦的微笑。“范老鬼,我这赶鳖进瓮的计策不错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同酉沉着脸看他,不发一言。
秦苏怀中的灵龙镇煞钉突然间就尖鸣起来了。东南西北,瞬间如暴雨欲临,各处的树林里同时传来“噌噌噌噌”的急响,有树木倒伏,有宿鸟惊飞,杂声无法细述,胡不为三人都听出来,那是许多僵尸钻动土层的声音。施足孝得意洋洋,双手一展,向四周顾盼:“这里才是我的阵法所在之处,来,尧清,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待客之所。”
程尧清捏动指诀,低沉的念咒。不多时,众人身周的树木上,同时亮起橘黄色的符字,借着光芒,秦胡范三人都看到,这一片地上,处处洒着血迹,草叶尽淋得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人血还是什么。阵法既动,场中一时变得大寒,僵尸们感受到了阴气汇聚,尽兴奋得胡胡啼鸣,尖声此起彼落,如同万千猿猴在哀啸。
“我只派出十七头僵尸,就把你们赶到这来了,哈哈哈哈,范老鬼,想不到你聪明一世,也被这小计策所骗,实在有损令名啊。”
范同酉看看四周已被合围,情知今日已是不了之局。他叹了口气,低头默想片刻,走近秦苏轻轻抱过了小胡炭,凝视着小童,神情慢慢变得温柔,胡不为和秦苏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怜惜和慈祥。
“好孩子,范老头不能再做你师傅了,”他微笑着说,“我千方百计,想把你收到我门下,让你传我衣钵,帮我扬名……你有如此良好资质,在我调教之下必成大器。可是,看来老天爷是不愿意给我这个福报……唉!”他轻轻摩挲着胡炭的头顶,落寞浮上面颊。“孩子,将来你要好好的,做一个正直之人,把公义放在心间。”
胡炭看着他,浑不解这老公公干什么突然对自己亲切相向。
“炭儿,能不能叫我一声师傅?”范同酉蹲下来,热切的看着小童,目光炽烈。小胡炭眨着眼睛,转头去看胡不为和秦苏。二人知道这是范同酉已在做诀别之语,生死就在顷刻,他终于把心底的愿望说了出来。老头儿用心良苦,看得出来,他对小胡炭的喜爱极深。只不知为何先前却一再隐瞒。
“炭儿,叫师傅。”胡不为悲声说。心想范老哥开始糊涂了,几人转瞬就死,儿子以后怎可能还好好的做正直之人?
小胡炭听父亲吩咐,“噢!”的应了,怯怯的说:“师傅……”
范同酉眼角闪起欢喜之光,红潮涌上脸来。他脸在微笑,嘴唇却开始抖动。“再叫一声……老头子一生没有亲人,难得遇见你这么个孝顺机灵的孩子,唉,我要是真有你做弟子,那该多好……”
“师傅。”胡炭又说,声音童稚清脆。范同酉胸口剧烈起伏,这下不再笑了。低下头,抑住了胸中滚滚激情,而后,他重重把小胡炭抱在怀中,万千不舍,终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色顷刻间已换成坚毅。“施足孝,你想要塑魂谱,我可以给你,不过这些人与你无怨,你放过他们如何?”
“好,我答应你。”施足孝咧嘴笑道,“这几个人对我也没什么用,我只想学塑魂法。”
“学塑魂法之前,我要先教你一句口诀。你要用心记。”范同酉慢慢探手入怀。
“什么口诀?”施足孝登生警惕,双拳握紧了,两眼死死的盯着范同酉的手,看见他摸出一卷书稿来,才轻轻吐了口气。
“你听着,这口诀我只说一遍。”
“好,你说。”施足孝脸上露出笑容,侧耳细听。
“泄阴凝阳,天地有方,动取玄斗,法应贪狼,理幽通既得真气,禁浮思而定原罡,上行炁烈,下空虚张,借来祝融神魄,旋入卦宫离行,天阳地阳人阳,乾坤替造,虚实重纲……”念前面口诀时,范同酉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如有千钧,待念到‘理幽通既得真气,禁浮思而定原罡’语气逐渐加快,后面的更几乎连成一片,施足孝初时还凝神谛听,直到听见诀中有“借来祝融神魄,旋入卦宫离行,天阳地阳人阳……”之句,始发觉不对,这分明是烈火咒术口诀,哪是什么塑魂法?!
“老贼找死!想骗我!”江湖败类笑容顿收,冷峻的脸上涌起杀机,右掌虚空一抓,“敕令!”空中声响,头顶树枝弹动,随着一阵张狂风声,一具僵尸挥舞双臂跃落下来,拳锋直击老酒鬼的后背。范同酉横下心思,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把咒语念完,便不闪不避,哪知蓦然间感到背心肝脏位置一痛,直彻心扉,这气息便再也吐不出来了,剩下的两节咒语立时被扼。
“早防着你了,想跟我玩心机,那还差得太远!”施足孝冷冷的说。
“范老哥!”胡不为上前搀起了他,见那武术僵尸一个空翻隐藏到树后去了,捏着刑兵铁令的手便没再动作下去。
“当真心机深沉……”范同酉摇着头苦笑,“小人之心处处提防,我不该做这打算。”他张口呕出了一大口血,道:“算了,没必要跟你使阴谋,我不绕圈了,谱法给你,你只信守承诺把他们放了就行。”说着,手一扬,掌中的书谱便向施足孝扔去。
施足孝却不自己接,急身后退,他原先站着的位置,土地突裂,下面钻出了一具僵尸,伸手抄住了书谱。此人心机极深,处处以己心度人,时时提防着免被人暗算,在这些细小末节上都不肯丝毫放松。
指挥僵尸抖了抖书卷,见无异物掉落。施足孝才真正放下心来,借着场中符光,看到泛黄的书卷上“塑魂谱”三个古拙大字,他面上终于显出喜意,上前夹手夺过,哈哈大笑:“终于到我手中了!哈哈哈哈!塑魂谱!塑魂谱!学得此法,老夫我纵横江湖指日可待!以后看谁还敢与我作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同酉讥道:“败类终究是败类,学到法术就只想着逞恶作孽。好了,书我给你了,你就守信让他们走吧。”
“走?上哪去?”施足孝假装惊异,回头看看弟子:“守什么信?尧清,我答应过让他们走了么?”
“没有啊,师傅。”程尧清说。
范同酉大怒:“难道你想反悔不成?这些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何苦与他们为难?”
施足孝皮笑肉不笑,双手一摊,道:“你也知道,我天天都得炼制僵尸,死人不好找啊,这三个人正是绝佳材料,把他们放走了岂不可惜……啧啧!尤其是这个小子,身上藏着个绝好宝物,有很重的死气,我喜欢!那个姑娘,相貌出众就不必说了,还有一条青龙,厉害啊厉害!一出来就杀了我十一头僵尸,险些把我的白兕都给害了。”他看着秦苏,咬牙切齿,可是忽然间眉头忽又一皱,“咦!”的惊讶出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范同酉喝道:“你既然答应我,怎能出尔反尔!我知道你在江湖上声名不佳,却想不到你连信诺一项都做不到,为人至此,真是不要脸之极!”
“要脸干什么?你倒要脸,要脸就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施足孝冷笑道,眼睛仍在秦苏脸上打转。“我为什么不能出尔反尔?跟我讲信诺,笑话!施足孝跟人讲信诺,死人都不相信的,难得你倒相信。”
“无耻!难怪连尸门都不肯收你这败类!”范同酉斥道,右掌不知不觉在背后勾了一个风火动之诀。“若非我早知道你为人如此,真信你的话,岂不是东郭藏蛇一般一厢情愿?”
“什么?!”施足孝吃了一惊,一眼看见范同酉脸上出现讥嘲,不妙之感顿生。他紧张的环顾四周,“你又有什么阴谋?”
“火合开术!疾如律令!”
“嘭!”的一响,施足孝手中的书卷激燃起来,赤极发蓝的火焰从书页绕出,卷成一条火蛇,顺着施足孝的手臂盘绕,如同铁链缠体一般,登时将他烧成火人,施足孝急脱书谱,看到空中翻开的册页上绘着鲜红的符字,大声惨叫:“火合符!该死的老贼!太狡猾了!你暗算我!”
“秦姑娘!你带着炭儿走!”范同酉大喊,转到秦苏身前,手掌印在了她胸前膳中穴:“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听得一声脆响,封魄瓶已破。
秦苏吃了一惊,蓦然气海涌入大力,全身剧痒,雪白的羽毛钻出了皮肤,接着巨大的羽翼从背后扑展出来。“范前辈,我不走!”她急道,“我要和胡大哥在一起……我们跟他们拼了!”
“大局为重!不要把性命枉送在这里!”范同酉向她大喝,“我们拼不过的!僵尸太多!炭儿还小不该死!我和胡兄弟都负了伤,走不了啦,你有青龙护体,带着炭儿快跑,好好抚养他,将来……将他培养成个真正男儿!”
秦苏心中凄苦,还待抗辩,但范同酉将小胡炭往她怀里一放,用力上推,身不由己便向空中飞去。“胡大哥!胡大哥!”她大喊,泪水从眼中滚滚而落。
“炭儿!”胡不为抢上前去两步,却又停住了。秦苏心中被绝望填满了,在空中奋力回头,看见那汉子双手空垂立在暗地里,萧索而落寞,他眼中闪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慈爱,眷恋,绝望,欣慰,只是,这一刻间,伴随着他一生的恐慌和惊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地一别,从此再无相会之期,便纵天崩地裂亦不可复。
“炭儿……”胡不为喃喃的说,“好孩子,我和你娘会保佑你的……你好好长大……”
秦苏飞远了,凄惨的大哭远远传来,撕心裂肺。
群尸开始策动,土地剧烈震颤。施足孝用尸气把全身都护住,虽然受了烧伤,却不致命,待得惊魂稍定,恨念顿时生起,指挥群尸向场中二人围拢,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胡兄弟,你怕不怕?”范同酉走到胡不为身边与他并肩,说道。
“怕也来不及了。”胡不为说,“事到如今,死便死吧,天下间谁有不死。”儿子逃出生天,他唯一的牵挂已经没了,因此话中略显从容。
范同酉哈哈大笑,道:“好!好!认识你这么久,你这时候才像个真正汉子!天下奸凶正多,若是人人都像你先前一样处处忍让逃避,只会让贼寇愈加大胆妄为。好汉子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咱们隐忍不为之事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该有所为了!嘿嘿!胡兄弟,你的名字也换一换吧,改作胡有为如何?”
胡不为道:“就依范老哥之言,改成胡有为。”
“啪!”范同酉五指捻破了腰间封魄瓶,“咱哥俩今日就力战群尸!杀得一个是一个!”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咒语颂来,胡不为受塑,身上开始覆起沉重的骨甲。
不等范同酉自己塑形,正面尸群已开始冲锋,踩动地面的声响,空山回荡。老酒鬼竭起平生之气,声如震雷,挥掌散出大片焰沙,当者立烧。胡不为法力不足,也趁空挥发火蛋,只袭击向僵尸面目。
只是,两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在近二百具僵尸的包围下,伤害几乎微不足道。就在范同酉散出第四蓬焰沙的时候,身后草叶刷然,武术僵尸卷身疾投过来,一拳正捣中腰间,老酒鬼大吼着向前扑跌,口中鲜血喷涌。看到僵尸们急扑而至,想要擒住他,老酒鬼哈哈大笑,须眉皆张,他喝道:“施足孝!你想擒住我么,那是休想!你终究不能从我口中得到半句口诀!”一掌拍中天灵盖,就此气绝。
“土地!排!”胡不为见范同酉身死,敌忾之意大盛,伏身按上土地叫道。
数十条土龙穿刺而出,一丛丛尖刺如笋群聚起,只是僵尸素服土性,这一轮攻击造不成丝毫伤害。胡不为不甘心,又叫:“沉土咒!陷!”身前身后,大片泥土浮漾,汹涌奔上来的僵尸登时如同铁人入海,瞬间全沉入地下。
“砰!”
只是胡不为失算了。僵尸沉入地下并不受困,仍然行动自如,一具僵尸从他后面袭击,一拳击断了他的双胫。胡不为大叫一声翻倒,眼前变得昏黑,气血翻腾之际,忽感背后土地正在鼓突,有物正在向上冲击,此时情急,再不放刑兵铁令,更待何时?!咬着牙抽开了玉牌的塞子,想:“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瞬间,寒气疾卷,恐惧如潮,种种情绪破防灌入心中。这一次的寒潮和恐惧绝望,是胡不为以前所不曾遇的,其汹涌澎湃,威势滔滔,岂能描述?!当时脑中只一声轰响,身子顿被巨浪淹没。他的神魂一瞬间错乱,眼角余光看见头顶上方怒雪激扬,点点水气聚合凝结成冰晶,又被卷起的烈风吹得滚滚飞洒,形成一重巨大树盖般的浓密白汽。胡不为心中浮起了最后的欣喜:“好……威力越大……越好……”
此地被施足孝布置了阵法,阴气汇聚,刑兵铁令的煞气再次得到激发。
“胡!胡!”僵尸们在一瞬间全都停止了动作,发出尖利的啸鸣,如恐惧,如兴奋。
“这是什么东西?!”临灭前,胡不为依稀只听见施足孝这一句变了声的叫喊,苦苦忍了一会,进入迷离,知道大限终于来到了,便再不设防,懈了心情任由绝望和悲愤冲刷。
“萱儿,我来找你了……”
如有一根炽烈的长针贯入脑海,感知尽无,胡不为耳鸣如雷,就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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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之下,四野弥清。人在空中,身下树林一片莽莽苍苍。
秦苏嗓子已经哑了,感觉到咸腥之意涌上喉头,可她仍在长声哭喊。激烈之声空山回荡,宿鸟不忍听闻,尽扑飞远去了。
天很黑,怎能黑过眼前此刻?胸口很痛,如欲撕裂,但比起心里千刀削剐般的剧痛,这点小痛又何足并论?!
半里长的斜坡,成了一道生死之途。年来奔波苦,千山万水走过那么多路,却没一条路象这半里地一样难行和遥远。这半里距离,一头是天,一头是地。埋葬了她一生****,将使她用余下的生命和悲伤来走完。
人之悲极,莫若于生离。
情之惨切,无过于死别。
她刚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一年彷徨始有托寄,这时厄运却来了,人生最凄最惨的两事却倏忽落到她眼前。她拿什么来招架,拿什么来抵抗?
秦苏颤着身子,还隐约怀着最后一丝企盼。但在刹那,这企盼便被击得粉碎。山上传来群尸的尖鸣,刑兵铁令开启了,冰冷的气息袭上后背,虽有羽毛抵御,仍然寒不可当。
再过半炷香,寒气全收。
这时候秦苏知道,胡不为已经无幸了。
“胡大哥——”扭头向背后疯狂叫喊,却哪里还有回音?山腰之上,一重雪帘悬在当空,正缓缓散化,便如一块挂着挽布的巨大墓碑。
小胡炭此时想也知道父亲终于离开他了,在秦苏怀里扭股糖般挣扎,只叫:“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林中风涛响起来,骤然变急,呼呼啸声便如万鬼齐哀。空中两个人悲痛欲绝的哭喊,瞬间全被这尖利的风声掩盖下去。
人有爱欲,故生忧,故生怖。别人的惊怖或会有圆满,她的忧怖却只得到这样的结局。秦苏心中瞬间便被强烈的恨意填满了。天下人人都有命运,只是她,胡大哥,命运为何却远比别人多难?一次又一次的与不幸相遇,终于不得保全。她该向谁愤恨?
冷月不知言,矜持悬中天。
秦苏奋起摇摇晃晃飞行,好几次心灰意懒,只想就此停住翅膀,掉落下地摔个粉碎,随胡大哥走便是了。可是每次心刚硬起,听见怀中小童低低的哭泣,便心如刀剜。这是胡大哥惟一的骨血,他的希望,范前辈和胡大哥最后关头把胡炭托付给她,秦苏岂能辜负他们的遗愿?
内心反复争斗着,不觉飞过了十余里,风里再闻不到丝毫死尸的气味。秦苏心力交瘁,眼见了下面一块平地,便压低飞行,落了下来。
甫一落地,哀痛与绝望相袭,一阵恶黑涌上头脑,再也支持不住,登时伏地昏倒。胡炭怎么拉扯她都不再苏醒。
一番沉昏,直到次日天欲放明才回转过来。秦苏被旁边小胡炭振抖的身子摇醒了。睁开眼,便听见小童还带着抽噎的梦呓。树林里风大,更当深秋寒露之时,小胡炭毫无遮盖的让冷风吹得半夜,已受风寒。秦苏触摸到小童额头上热入炭火,登时惊慌。
无论如何,她总要保住胡大哥留下来的血脉。别让他在泉下牵挂。当时便抛开所有念头,不顾虚弱,将胡炭抱起,发觉自己身上的飞禽之魄已经解去,只得匆忙四顾,寻路下山。
昨夜里不辨西东的乱飞,此时到哪里了也不知道,秦苏仓皇无着,运起疾捷术,硬着头皮顺一个方向直奔,直到天将过午,看到左近景物依稀是曾经走过的样子,便留心地面,想找出先前行路的痕迹。
半个时辰后,终于发现树林中几丛枝叶破碎的灌木,秦苏沿路便向南找寻。翻过几个山头,又在道上发现了篝火的余烬,这是先前与胡大哥和范老前辈烤食黄羊的地方。秦苏睹物泫然,不敢再作停留,抱着胡炭仍向前赶。
正行间,猛然听见前路传来两个女子的说话声。秦苏登生警惕,这里仍在山林腹地,人迹罕见,怎么会有人进来?只除了追赶胡大哥的敌人,他们还在循迹追索呢。一时伏低,悄没声息的施了个护身咒法,静静听她们说话。
“师姊,你找了一晚上了,还没发现敌人的踪迹么?”说话这人声音很熟悉,秦苏心中一怔。
“到底是什么人害了师傅,你也不肯告诉我。他们功夫这么厉害,连师傅都对付不了,咱们两个人能打得过么?还是先回山禀告大师伯……”
“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是白娴!秦苏几乎要惊呼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遇见玉女峰的师姊妹。只是转瞬,她又开始奇怪,为什么大师姊她们会追寻到这里。
先前那说话的女子,秦苏也认出来了,是师妹蓝彩英。当时蓝彩因听见白娴问话,便道:“你是代掌门啊。”
“我是代掌门,处理问题时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如果你不想跟着我,现在可以马上下山,我回去就准你离开玉女峰。”白娴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可是秦苏听来却觉得十分陌生。这话说得威压十足,还是那个见人就微笑的师姊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蓝彩英急忙辩解,听她说道:“我只是担心敌人太过厉害,咱们打不过。”
“敌人厉不厉害,我心里清楚,不用你来担心。你只需好好跟着我就行了。玉女峰身列名门,传下数百年的大派,所出的弟子岂能遇事慌里慌张,临阵退缩?你以后要改改这样急躁的性子。”
“是,代掌门。”蓝彩英的声音低下去。
秦苏听到这里,哪还能忍得下去?从草丛里跳出来。一夜间她失去了心中所爱,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勇气,好不容易遇见亲人,胸中一股委屈和哀戚便油然涌生。
“白师姊!蓝师妹!”秦苏叫完这句,泪水便涌了满眼。
白娴和蓝彩英听见叫喊,齐转头来,看到秦苏抱着一个小童孤零零站在碧叶中间,两人面上都是表情顿变。蓝彩英先是大感惊奇,旋又大喜:“秦师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和白师姊找了你一路,都没看见,想不到你却跑到这里来了!”
“我……”秦苏咬着唇不知如何回答,看向白娴。白娴脸上表情复杂之极,似乎有什么难决的念头,让她不知取舍。秦苏看见师姊皱着眉头,她似乎在犹豫,眼中光芒数变,一忽闪过怜惜,一忽又复温柔,最后又变决然。
“秦师妹,你在这里。”白娴说。秦苏点点头,尚未回答,却见蓝彩英奔跑过来,说道:“秦师姊,你在这里太好了!师傅被敌人所害,我和白师姊正在找敌人的踪迹呢,你刚好帮我们一臂之力。”
“什么?!师傅被害了?!”秦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她给大师伯留了一封信,还把掌门戒指和护身符都留下来了……”蓝彩英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白娴喝道:“蓝师妹!别乱说!”
“白师姊,这是真的么?”秦苏急向白娴询问。虽然她已经决意跟师傅恩断义绝,可是这话说得容易,师傅一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岂能说抛却就抛却?在秦苏心中,一直便把师傅当成了母亲。
白娴却没有回答,呆在原地,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
“白师姊!你快说呀!这是真的么?”秦苏话里又带上哭腔。未已,见白娴忽然大踏步走过来,到她身前站定了。
“师姊?”
“秦师妹,你别恨我。”白娴低声说,话音刚落,一掌猛然拍出,正印在秦苏胸口!
“嘭!”猝不及防的秦苏被这一股大力击得向后倒飞数丈,鲜血飞洒一地。她怎么也料不到,白娴竟然会对她下手,还是这样一心取命的杀手!
“白师姊!秦师姊!你们……”边上的蓝彩英被这变故惊呆住了,失声叫喊,未料想,白娴打完秦苏,反身一个倒翻,一扑近身,又一记掌印封中她的胸口,蓝彩英惨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句,胸骨顿碎,尸体直撞到身后大木,嘭然巨响。
“怪只怪,你不该不听我的命令,非要跟着来。在你是为了好心,却不知这好心会妨碍我行动。”白娴淡淡的说。再不理她,踏过草丛去看秦苏死了没有。
秦苏却幸没有当场殒亡,先前谨慎施展的护身法咒救了她一命。看到白娴沉着脸站在眼前,又开始积蓄劲气,秦苏瞪着眼睛问她:“白……师姊……你这样……到底……为……什么?”
白娴看着她,面上不动声色。
“玉女峰的掌门,只能有一个。”白娴说完,俯身下来,就要一拳击碎秦苏的脑颅,忽然间,看见秦苏身后草叶忽红忽蓝的反射光芒,脑中登生警兆,匆忙间急后后退,哪知却已晚了,听见秦苏惨然大叫:“别人害我!连你都要害我!”一掌直冲过来,肚腹间立时同时感受冷热与麻痹。
“三纲禁手!”白娴骇然而呼。三纲禁手是大师伯雷手紫莲受命所传的法术,用途极为惨烈,乃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因玉女峰自传派以来收的都是女徒,江湖险恶,为防弟子遭贼人擒获而清白被污,便教授这一式三纲禁手,以耗竭精元的代价来冲破全身关窍,重获功力,一击破敌后自尽。白娴在雷手紫莲教授之下,始终不得这一招的要领,却没料想秦苏竟然学会了,还趁着自己击杀蓝彩英时匆忙施展,在这样危急的关头用出来。
冰,雷,火,三重劲气同时激荡,白娴仓促一缩之下避开了致命攻击,却终究没能全身而退,腹部中招,寒冷入肠,热气又在冷中,难熬之极。更难受的是法术中的雷劲,穿透了四肢百骸,白娴全身都麻木了,别说再出手应敌,便是快步行走都颇有困难。白娴不想再与秦苏交手,此时秦苏经脉俄通,万不可与其相斗。当时更不迟疑,一退过后,反身便走。
“奸贼!奸贼!你来杀我呀!”秦苏提着手掌疯狂叫喊,蓝色的闪光把她染满鲜血的脸庞映得无比可怖。
她这时真正体会到了范同酉前夜话中所含的道理。
人间道,诚是贪婪之道。这连日间所遭所遇,全是因几个人的**而生起。施足孝贪图塑魂谱,矢志相夺,结果便是胡大哥和范前辈命尽高山。现在白娴贪图因掌门之位,又再追杀她,毫不怜惜的对同门师妹下手。
她和胡大哥的命运,正是因别人的贪欲而生不幸。
“奸贼——”秦苏发出凄厉的叫喊,一掌击向身前瓮口粗的大树,这怀着一腔愤怒的攻击,威力何其巨大,那棵树木立时断折,轰然巨响向前砸去。
(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夺蛇(上)
第三十六章:夺蛇
一番惊扰过去,到底没生出什么意外。等到日头渐渐移至天中,时将近午,茶馆的客人也差不多散走一空了。
看看外面街上,天色却明朗了些,风雪已比早上弱减许多了,开始有零星的商贩出来站道。卖药膏的,卖布帛的,卖纸剪的,卖汤饼酥蜜食的,转着圈子行走,拖着长长的喊声叫卖。行人也不少,只是迫于寒冷,都没什么心思在街上溜达,许多人窝着头,拢着手,采办完所需物事便匆匆回返。
茶馆里,说书先生刚把物什都收拾完毕,打发完小童,便在大门正对的茶桌边上占了个位置,看着门外,慢慢啜饮茶水歇息。早上一番变故,险些便要将身涉祸,让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经过两个时辰调息,到此时还未宁定。
说书者,以口舌娱人,为使听客掏钱,自然要想尽办法把故事编得离奇惊险,同时,要俘获众人之心,必须调动悬念使之惊、奇、恐、又须在适当时候,引人发笑,逗人骄傲。在用这些技巧之时,自然免不了要抬高某人,贬低某人。但一般聪明的说书匠,是决不会将矛头针对具体之人的,怕生灾祸。
说书先生一向也如此说话,只可惜,今日运道极差,在嘲笑番邦蛮夷取悦众人时,恰有两个胡人也在场听着,差点就要生出变故。
亏得两个胡人器量还不算低,没有出手惩戒,若碰上脾气暴躁的,一言不合,直接把那法术用在人身上,那后果如何……可是当真不知道了。说书先生想到这节,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看来以后得注意些言辞了。”他暗暗的想,“最不济,也要把馆里的客人都清点一下……”
现天下不是太平盛世,这些武人术客东行西往的,随时都能遇见,他们又不在乎王法,惹得火起,杀个人真比杀只鸡都简单。
门前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将先生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雷声越来越近,须臾,十余骑衔尾相接,一股旋风般从门前急掠过去。先生见马上乘客都清一色的玄色头巾,暗褐长袍,背上负着长长的弯刀,不由得心中一动。当真是心想什么便看到什么,这些煞星瘟神真禁不起念叨。
“……师哥,师傅他老人家明天能赶到么?咱们带着贺礼……”
“……午时三刻……回燕楼……碰面……后天……寿诞……”
遥遥的听见乘者如此对答。
“又是祝寿的么?”先生偏着头想,心中暗暗纳罕。也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能引动这许多江湖豪客前往祝寿。连日过来,也不知有多少形色匆匆的武人经过济源县了。济源县是个小地方,位置也偏僻,往常面生之人也见不着几个,可是从上月末至今,十几天时间,每天多则十余拨,少则六七拨,总见到许多背负兵刃,或是着装古怪的术界中人穿街过巷踏雪前行。听他们的言谈对答,似乎是要给一个叫“碎玉刀”的老头儿庆贺七十大寿。
“也不知这‘碎玉刀’是什么来历,名头很大么?这么些人给他祝寿,却为什么要带着兵刃去……”先生想了想,实在无法理解,便摇摇头,对自己说:“这些瘟神的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妙。多知道一事,便多一分凶险。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听到别人的**之事?引得别人前来灭口,那就糟之大糕了。”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放开这事,专心的看门前人来人往。
到午时刻半,天居然难得的透出了一丝晴意。雪是自始至终没有停过的,可是灰红的重云堆里却裂开了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穿透下来,给这个冬寒包裹的城镇带来一点生机。茶馆里又开始陆续进人,喧闹声也重了起来。说书先生的一壶茶堪堪饮完,回头看看已有十数人坐在堂上,叹息一声,一口将杯中茶水都倒入了口中,收拾起壶盏就要从桌边离开,哪知便在这时,听到离店门不远,**丈开外的地方,一个凄厉的声音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这一下变生突兀,谁又来得及提防,先生正是惊弓之鸟,当时心中剧震,手一抖,茶壶便“帮!”的一声落到地面,摔成碎片。
午间饭后,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之时,这一声叫喊,何其提神!一时间,茶馆里的客人们全都来了兴趣,“哗!”的簇拥到门口张望,左近的闲人们也都给惊动起来了,整条街上“啪啪!”的声响不绝,门窗接二连三地打开,许多头颅都探出来看。做买卖的也顾不上生意,买者卖者,一路小跑,聚拢过,似乎生怕比别人少看了一眼。
“杀人啦!矮道士抢东西杀人啦!官爷们快来抓人啊!”叫的是个少年,声音尖利,如刺针一般刺激人的精神。便是饱后嗜睡的懒汉,也立时让这叫声给扎得精神百倍。
“放手!你给我放手!再拉着我……我真动手啦!”是个惊慌的声音,听来年纪也有三四十了,说话声底气不足,想来正是那杀人被捉的矮道士。
“杀人啦!杀人啦!呜呜!你赔我蛇儿!杀人啦!快来看啊!”
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顷刻便围了近百人。
茶馆正门斜对的,原是一户大宅的侧墙,高逾十尺。此时墙下二个人正在扭打,一个是满面黑须的中年道人,满面怒容,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身子瘦弱,年纪约有十二三岁,此刻挂在道人的右腿上,双手双脚紧紧缠住,挣命不放。
“你赔我蛇儿!你赔我蛇儿!你不赔我,我到衙门告你去!”
“赔什么赔!你自己不小心摔倒,把蛇儿弄伤了,****屁事!”那道人震声喝道,一边蹬动右腿,想要摆脱那少年,只是少年象只八爪章鱼一般紧紧依附,半分也松动不得。
众人见两人脚边一个尺长的木盒翻倒了,一条通身红色的小小蛇儿正在痛苦的辗转着身子,显然这正是二人纠纷的起源。现场没有尸首血迹,想来那“杀人啦”的言辞,不过是那少年为吸引行人围观的叫唤罢了。
当下听见道士否认,那少年哭道:“就是你!就是你!我说蛇儿怕冷不能见风,不让看,你偏要看,把我盒子打翻了……呜呜,你赔我!不赔我一千金,我同到你见官去!”
“胡说八道!什么一千金!你穷疯了么?”那道人怒道,见围观众人越来越多,已经脱身不得,便软化下来,说道:“你叫卖这蛇儿,我存心要买,钱货两清,自然要让我验辨真假,岂有不让人看的道理?道爷我大名鼎鼎,江湖上无人不晓,难道会硬抢你的蛇儿不成?总是你太过固执,放着好好银钱不挣,自己跑到这里摔倒了,却又赖我!”
“你撒谎!你强要看我的蛇儿……”少年哭道,可是道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喝了一声打断他,说道:“不过我出家人不与你一般计较,这样好了,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拿去抓药,给蛇儿治好伤便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也不顾少年反抗,塞到他怀中,然后伸手一捏,将那少年捏得直翻白眼,终于扯脱,返身要钻出人群。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凶手要跑了!”少年疼得在地上直翻滚,叫喊的声音都嘶哑了,白雪沾了满身满脸。他的两只手腕,已经让道人给捏成了青紫之色。
“烈阳道长,你老人家的功夫越来越俊了!只是为何不用在妖怪身上,却来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火云观的行径,当真叫人佩服啊。”旁观人中有识得道士的,见他出手狠辣,终于忍不住出声讥嘲。
原来这道人,正是火云观的观主烈阳真人。
烈阳被人喝破行藏,登时勃然大怒,飞快地回过身来,想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出言,来玷污他老人家的令誉。“哪个野鬼在说话?”
“他奶奶的,刚才是谁说话?跳出来让道爷看一看!”
看客上百,绝无一人应声。几百只眼睛都睁得炯炯放光,眨也不眨的看着道人。烈阳窝了一肚子火,绝不回避,瞪着眼睛挨个搜寻。可惜一百多人里,没一张面孔看起来是认识的模样。
“没胆子么?乌龟王八蛋!”道人跳着脚查了半天,到底找不到说话之人,无奈之下,只得又转向那少年发泄怒火:“你这小孩好不缺德!道爷我只想借你的蛇儿看一下,好言相商,你偏不肯听,跑什么跑?!到这里摔了一跤,把蛇儿摔到了,却把帐算到我头上!******,算我倒霉,一百两!算我赔你的!”说完,怒冲冲的从怀里摸出两锭大银,掷到地上。“嗤!”的直没入雪。
“这是流焰鞭尾蛇,卖起来可不只一百金。” 旁观者有人识货,看看蛇儿的情状,便说道。“这蛇天生异种,身子带火的,长大后还会喷吐火砂,卖给豢养师,怕是五千金都不止。” 众人低头去看,见那蛇儿果然生的奇怪,全身如若透明,表皮上那层红色,原来竟是若有若无的裹着一层火,翻滚之间,身体的热气已经把地面上厚厚的积雪都烤化了。
烈阳大怒,喝道:“放屁!放屁!什么鞭什么蛇!哪个混账王八蛋在乱说话?!”
那少年听见如此说,哭得更是伤心。见地面上小蛇鳞甲纷散,痛苦的翻着肚皮,不住扭曲,身子的后半段血肉模糊,想来已不能成活了,当时泪水沱然:“这是我千辛万苦从山里带出来的,有人出五百金我都没卖,你赔我蛇儿!呜呜!你不赔我,我就跟你拼了!”
烈阳又气又急,这蛇儿价值不菲,一千金!怎么甘心赔偿?可是不赔吧,那失了蛇儿的少年如若疯狂,伏在地上,两只手如老藤般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休想动弹半分。本来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之敲晕,溜之大吉,可是天杀的!谁知道在这破落小镇上居然还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身份既露,怎敢用强?奶奶大西瓜,香蕉煮巴拉,流年不利,无可奈何。
左思右想,总寻不出一个好计策来,见那少年闹得不可开交,围观者也愈来愈众,密匝匝的围了个大圈。再耽搁得一会,只怕连官府也惊动了,那时更是麻烦。一急之下,不由得恶从胆边生,目中现出凶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烈阳老人家的清名已经受玷污了,围观这许多人都看见自己在欺负小孩,人人都露出鄙夷之色,莫不如将他们全都杀掉……
想着,这个恶毒的念头便象蛇一般钻入脑海,怎么也挥不掉了,他快意的想:“只须一招‘烈火燎原’,然后一招‘赤地千里’,方圆四丈之内,这些愚民就该死掉九成。便有几个学过法术的,受此重创,也逃不了多远,那时再一一解决……”
“哟!捏手诀啦!想杀人灭口么?”人群中又有人尖声道,听不出所传方向。烈阳吃了一惊,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果真不知不觉地已开始捏起“焦火盛”的指诀。
“妈拉巴子的,这都让人看穿了……”烈阳大感泄气,只是气势上决不能输给人的,梗起脖子怒道:“我火云观乃堂堂名门,怎会杀人灭口!你休得胡言乱语!不就是一千金么,道爷我给!虽然这蛇儿跟我没半点干系,可是既然死在我脚下,便是宿缘。”说完,低头对那少年说:“我赔你钱!只是今天身上没带这么多,你下月十五到泸州火云观来,我一分不少的还给你!”说完甩腿,想要挣脱。
那少年哪里肯依,双臂抱得更紧,哭道:“你休想!今日不赔我钱,你别想走!”
“咦!你这小孩好不通情理!”烈阳喝道,“告诉你身上没这么多钱,你抱住不放有什么用?我烈阳真人江湖闻名,难道会骗你不成?就这样了!下月十五你到我观里来,我给你银子!”说完,俯身又捏那少年的手臂,登时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你欺负我!”少年的手腕肿起老高,成了墨色,嚎啕大哭起来,“我去告官!我现在就去!你不是叫烈阳真人吗?这么多人都是见证,我到大堂告你去!”说完挣扎起来,就向人群冲去。
烈阳心头火起,哪里还忍耐得住,脸色一沉,回身狠狠一脚踹在少年的胸口之上,恨道:“我叫你告!”那少年身子单弱,怎么禁得住这一脚,登时口吐鲜血仰天飞出,撞倒了土墙之上,萎顿不动了。
围观众客霎时哗然,人人神情激愤,这恶道人当着数百人之面当街行凶,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烈阳毫不惧怕,见指责声不断传来,怒目环视众人,捏着拳头喝道:“谁不服气?!出来!出来!老子给你一拳!”说完一肩膀,将靠得近的一个观众顶翻了,喝道:“让开!挡道了!”闪身便要脱离而去,可谁知,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恶人总有天来报。愤怒之下没注意脚底,正好踩在那条流焰鞭尾蛇细尾之上,蛇儿受痛,立时弹起,张开细细的小牙,照着烈阳的足趾咬了下去。
“啊—!”道人双目尽赤,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捧着脚高跳起来,只见一只银线对凤灰布长靴上,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暗红之色,足趾部迅速肿大,顷刻鼓得比脚背还要高。
流焰鞭尾蛇本是天生奇物,性子带火的,毒性何其猛烈,虽然这蛇儿幼小毒液有限,可是就这一口,烈阳便已抵受不住。
烈阳眉须俱张,脸上愤怒得都扭曲了。疼痛入心,这怒火如何宣泄?咆哮一声,低头重重一踏,登时将那蛇儿踩死,亮红色的火液纷飞。“我叫你咬!我叫你咬!”道人狠狠的踩踏着,旋动脚跟,靴底下“嗤嗤”的冒出青烟。可怜的小蛇在他靴底下早就碎成肉泥了,可是烈阳仍旧不觉解恨,踩了十来脚,又一轮旋风狂扫,连蛇带雪给向外踢飞出去,霎时间,又有数人烈声惨叫。
蛇血上带有火毒,虽不如毒液那般猛烈,但普通人沾染上,依然禁受不住,当下便有六七人被蛇血溅中灼伤。一个卖萝卜的庄稼汉子离得最近,让蛇尸拍中前胸,衣衫登时被烧蚀开一个大洞,肌肤点点,尽成焦黑,人也立即昏了过去。
这下观看出祸,众人都哗然散开了,远远的再围成一个大圈。场地中就剩下满面怒色的烈阳道人和伏地痛呼的几个倒霉蛋。
“疼啊!啊!啊!”
“有没有郎中!快来救命!”
呼痛声此起彼伏,几个伤者的中毒部位迅速鼓起变色,触目惊心,有疼得受不住的,开始长声呻吟。
便在此时,人群中有人喊道:“定神符!卖定神符。治疗刀伤毒伤,一应疑难病例,符到病除,无效不收钱!”
附文:写文而受困,自来非我一人.因情节千头万绪而无法自拔者,古来多有,只不该我投身这要求更新速度极快的网络文沼之中,常生闷气.
线索理不清时,仓促写出来的东西,自己不忍看,岂能公之于众?干脆弃毁.可是这样长久不更新,又招读者恨.实在为难.
铜炉的写作,开始进入情节发展的稳定期,在前面铺设的很多线索都要起开了,想全盘操控这些伏笔暗线,使之可以达成我理想的状态,相当困难,但我不会因此而稍有轻忽,读者的眼睛雪亮,一个章节之中何处是亮点何处是败笔,昭昭若烛.为了让铜炉能够通篇保持相似水平,不至于出现虎头蛇尾的结局,我只能如此把关,不让自己不满意的东西发布出去.
以上,算是长久来未能更新的解释吧.我承诺过,这本书绝不会中途放弃的,虽然写得慢,那也是能力不足的原因,如果放弃,那就是自掌嘴巴.我还好面子,不敢如此丢人.
另:第三十五章作为免费章节发布,已发在公共阅读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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