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夺蛇(下)
“定神符!天下独一无二的治伤圣符,每张一两银子,包治包好!包好包活!”
叫喊声拉得很高,只是清脆稚嫩,不脱童声,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众人闻声无不诧异,病患刚生,而医者立至,这本来就够凑巧的了,偏偏这大夫还是个黄口小童,真是稀奇古怪事,今日聚尤多。一时众人顿生荒谬之感,一百余双眼睛齐投注去看,却果见一个擎着药招旗的小少年,笑嘻嘻的站在边上,见众人都注视着自己,便从人群里排众出来,大踏步走进场中。
单青衣,草芒鞋,腰间束着黑布带,便是这少年身上的装束。
时在隆冬腊月,寒冻何其逼人,这孩子却穿得如此单薄,岂不可怪?可是他却象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昂首露齿微笑,还把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了细细的手臂。众人又暗称了一次奇,细细打量他的相貌,禁不住都在心中喝一声采:好俊秀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果然清秀之极,脸盘雪白,头发乌黑,双瞳如若点漆,灵动有神。最可贵的是,他年纪看来不过**岁,身上却自有一股镇静从容的态度,展着眉眼微笑,朝气蓬勃,让人一看便觉欢喜可亲。
“这孩子倒生的好看。”当下便有人暗暗替他担心,那凶恶道人让毒蛇咬了一口,现在正暴跳如雷恨无处发,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这小少年偏偏直撄其锋而上,可别被伤到了才好。也有人看到他的装束,心中惋惜:“这孩子看起来很顺眼,只可惜却落入草莽,干这三教九流的骗人营生,耽误了良材。”
此时四方交兵,天下动荡,各处的伤弱贫病自然极多,应之而生的,便是许许多多的江湖骗子,每日提着药符旗子走街窜巷吆喝,专门做假药绘鬼符骗人钱财,这孩子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真正本领,他说能画符治百病,自然是骗子无疑。
那孩子也不理会众人眼光,踏步走入人圈内,看见地上哀呼的几人,点着指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两银子!”似乎地上翻滚的不是人,而是几粒白花花的银子。最后把眼光停在烈阳道人身上,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道:“还有一个厉害老道爷……哈哈,好,真好!正愁没钱用,这下可有生意做了!发财啦!”笑眯眯的,探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乌黑的小瓷碗,右手手指一捻,不知怎么食指和中指间就多出了一角黄符。他满面笑容向横在墙根下的那个少年走去,半跪下来,将瓷碗舀满了雪,道:“先救你,你伤最重。不过话说前头,活了可得照数赔我钱,我这是小本买卖,手工活计,可不能赊欠。”然后闭上眼睛叽里咕噜念咒。
众人距离中心有两丈来远,那孩子念咒又快,大部分人都听不清他念的什么,只有几个耳力好的,隐约听见他咒中有什么“……大臭虫,小臭虫,大大小小急冲锋……”“……一只猴子上天空,左手捞不着,右手抓不中……”类似童谣的话,又夹着“……快点好……不好打屁股……”的混账言语,不由得暗中失笑,心想这少年当真顽皮,拿假符骗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用这样蹩脚的咒语来消遣人。
片刻之后,少年念咒已毕,右手双指一骈,指着空处,低喝一声:“燃!”
“咻!”的一声响,缠在他两指间的药符居然真的冒出了火光,一团拳头大的焰苗,凭空炸开,在他手指尖端收缩跳荡,慢慢的将黄符烧成黑灰。这下子围观众人都有些动容,心中暗想:“这小孩颇有些古怪,不用火媒就把纸符点燃了,这倒少见。莫不是他符上藏有什么引火的药物?”就连烈阳真人也“咦?”的一声,暂停手中动作,睁大眼睛注目过去。
从指上催逼灵气,激燃符咒,这可是正宗施术者的手段,哪是什么江湖骗子!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玄机,可烈阳正是行家,又如何不知其中奥妙?人的足趾手尖,正是人身经络末端,灵渠最窄最弱之处,能将窍中真劲汇集一处,从此激发出来,将身外物点燃,非数年之功是不可能办到的。
想不到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也有如此造诣,这可难得。烈阳心想,不自禁向他多看了两眼。
少年肤色很白,只是并非很温润的白色,有些苍涩,应是经久不见日晒的结果。以九岁孩童的身量看来,他的身高没什么不足,只是体型就显得略瘦了,不象一个稚童应有的肥腴。再细看,烈阳又发现了这孩子的另一个缺憾,他的额头饱满,如同丰月,只是不知怎么,似乎曾被尖利之物划伤过,从右边眉头到印堂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把细细的银剑一般。只是疤痕极淡,少年的肤色又白,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真可惜了……”烈阳暗道,“天庭饱满,是大成大富之象,可惜后天受损,波及命运,啧!这小鬼的一生,看来倒霉辛苦是少不了的……”
那孩子自不知这顷刻间围观众人念头百转,都在猜测他的来历。双目不斜视,左手托着瓷碗,灵力催动上来,热气透过掌心,眨眼便将一盏雪都化成了水,然后将燃了半截的药符投下,捏住受伤少年的颌骨,撬开牙关,满满一碗尽灌了进去。
“好啦!你死不了啦!”他吹了声口哨,笑道,“定神符下去,包治包好。你只花一两银子,就捡回来一条命,值得不能再值啦!”
那少年被烈阳踢得口鼻渗血,伤势极重,若按平常医术来诊断,是“伤五内,心脉损,微者唾血,重者吐血”的亡血证,惯常都得慎重对待,大用阿胶艾叶等珍奇药补血回气,可是了不得的重症。便是高明的郎中来用药,也不敢说伤势不会恶化。这孩子才灌了他一盏符水,便大言炎炎,也不知从哪来的自信。
众人心中都不以为然,顾左右纷纷议论,都想:“这孩子信口开河,喜欢说大话,这可差了。”未及多想,见他又舀满一碗雪,站起身来,走到另一端,按前法给那买萝卜的汉子燃符灌水。
那汉子伤势比少年略轻,让蛇尸染中前胸,巴掌大的一块胸脯被烧蚀成黑色,只是伤表不及里,于性命暂时倒无碍。众人也不预有他,见那小童煞有其事的空忙张罗,又烧符又唱咒的,只是摇头叹息:“唉,这孩子当真胡闹。人家都伤成这样,他却还来戏耍。”
只是天下之事,不总是件件都合乎逻辑的,每常出人意料。骗子不一定便是贼眉鼠目,神医也未必总是耄耋老儿,这一次,果然就出乎了众人意料之外,奇事竟然发生了!
一帖水下去,原本昏迷不醒的汉子当时便如蚱蜢般猛弹而起,离地六尺高,发出一迭声的惊叫:“啊—!蛇啊!蛇啊!”手忙脚乱的猛拂****。“疼死我了!哎哟好疼!好疼!”
场外嗡嗡的议论之声戛然立止,如刀切般整齐。所有人张大嘴巴,吃惊的看着那个蹦跳的汉子。
汉子咬牙嘘气,大声叫嚷,兀自专注于自己的疼痛之中,浑不觉场外异样,绕着圈子跳了一会,伤口的痒痛实在难当,当下再顾不得天气寒冷,“嘶”的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现出了皮肉。
一百多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齐刷刷看向他的前胸。
黄褐色的肌肤之上,此时烧开了一个巴掌大的伤口,深入肉内半指,大片焦黑,间有红血渗出。流焰鞭尾蛇的毒性果然天下奇毒,剧烈非常,只轻轻沾染上人的肌肤,便能蚀出如此可怖的伤口,伤口表面尽是烧焦成黢黑的死皮,而周围,红肿蔓延开,高高鼓起,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面扩大。只是,那古怪小童的符咒似乎真的发挥作用了,众人看见,随着那汉子的喘息,胸口起伏,这个可怕的创口似乎正在变小,焦皮之下,正缓缓渗出许多淡黄色的液体,将裸露的血肉覆盖住。
“大叔,快把衣服收好,别冻着了。”那少年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道,“定神符将你的伤处包拢住了,你别用手触它,别沾染水就成。过到明天,这个伤口就收痂了,最多不超过五天,保你痊愈。”
那汉子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一会看看伤口,一会看看那小童,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才好,感谢的话更说不出一句了。那少年也不理会,收拾物件,又去给另外几个哭天号地的伤者治疗。
外圈的众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心中莫不是疑云密布。
正自不得解,那个伏在墙根下的少年恰好此时也悄然回复了生气,半躺起来,靠着墙壁,发出微弱的哭声。他的哭声虽低,伴着咳嗽,可是中气完足,哭号声弱而不息,哪里还是心肺受创,呼吸维艰的重伤之象?!
“天啊!他也醒了……这孩子的符法真的有效!”这时,人群中才有人低声惊呼道。
“是啊,他刚才不是吐血了么,怎么能快就醒过来?”
“你听他的哭声!你听!你听!这是内伤好了!不然不会哭得这么长!”
嗡嗡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初时还带惊疑,窃窃难明,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嘈嘈之声,如一锅水置于火上,声息由静而沸,渐渐变大。随着那奇怪少年连制符水,把剩余的五人都救治起来,呼痛声尽止,而场外议论声却已变得沸腾,有人称颂,有人夸赞,有人猜测,每个人都把那小少年看成了扁鹊神医复生。到此时,谁还敢怀疑符法的效验?围观众人的眼神,已经都变成了欣喜与赞叹。
“几位大叔大爷,伤都好了吧?”便在这时,那神医小少年说话了。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了半月。“这就付了药资吧,一张一两银子,先都说好了。”说着,伸出手来,大大方方的张开了手掌,挨个伸到几人面前。
除了墙根那少年,余下六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医治救人,下符用药,事后索要报酬本来正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这定神符咒神效惊人,一符下去,伤痛便渐次消弱。一张一两银子,实在是物超其所值,价廉物更美。可是……一两银子,这可上哪去筹措才好?
对大户人家而言,一两银子不过是杯酒之资,可是,对这几个大雪天还出来卖食营生的普通汉子来说,可是要了命的大钱了。对些许贫苦人家而言,或许辛劳上半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一两银子。
怎么办,人家救了自己,索要报酬来了,不给怎么行?
看到几个人面有难色,踌躇着不敢说话,那少年明白了。假意长长的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睒了睒眼睛说道:“都没钱是吧?唉!老天爷不想让我挣钱,又要做赔本生意了。”他拍了下手掌,道:“没法子!算我吃亏!一人一文钱,这总有了吧?!”
“有!有!有!”听到此言,六个汉子莫不如闻纶音,尽都喜出望外,纷纷答话说道。伸手入怀,一人掏出了一枚铜板,放到了那少年手上。
“多谢!多谢!多承各位惠顾!”少年满面笑容,举手过额,给几人回了礼,然后将手一扬,六枚铜钱排成一柱,齐抛到头上,“叮叮叮叮”尽落掌握之中。
“今天的生意开张了!”他灿然一笑,然后,慢慢旋动脚跟,转了个身,把目光转向了坐倒在一边的烈阳真人,悠然迈步过去。
“老道爷,你还好吧?”
道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蹲在面前问话的小童,又闭上眼睛,鼓劲运气。
老道爷很不好。事实上,糟糕得很。
道人此时已经不敢行动了,坐倒在雪地里,屏心静气,正在专心排毒。他的布靴整只都被毒汁染湿了,毒物被他用功逼出,从伤口源源流下,从鞋跟处渗下来,在脚下雪地洼成了面盆大的一块黑色云纹形状。
流焰鞭尾蛇不愧天下奇物,毒性厉害之极。围观众人都看见了烈阳铁青的面目,额头汗出如雨,以及高高肿起的脚掌,无不惊心。围观江湖客中,有不齿烈阳为人的,此时震惊之余,更是幸灾乐祸。这个贼道人飞扬跋扈,暴躁蛮横,江湖口碑不佳之极,只是他的火云观名声颇大,与一些大门大派都有点儿关系,所以多年来虽多受诟病,却无人敢直斥其非,今日老天开眼,正活该让他多受些折磨。
“老道爷,要不要我帮忙?”烈阳又听见那少年说,然而此时逼毒要紧,哪顾得上说话,他嗬的一声,眨动眼睛,鼓嘴发力,登时铁青脸色憋成通红,两只眼睛睁成牛眼模样,眨也不眨的瞪着面前的少年。少年居然也并不回避,笑吟吟的,带着考究的意味和烈阳对视。
这条杀千刀的倒霉小火蛇恨人之极,毒气运行何其之快!绝不同于凡类。刚才受伤不过数分,老道踩蛇踢飞的片刻,疼痛感便从脚背蔓延至胯间,烈阳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炽热的气息如同一队虫蚁般,顺着血脉蜿蜒上行。大惊之下,道士也无暇发怒生气了,在附近赶紧找地方坐倒运功,聚起平生功力与之相抗。便在小童救治七个伤者的工夫里,他已经成功地将毒液压制住了,并逼退到了足踝部,只需一股作气,将毒血激出伤口,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只是,命保住了,后事却还不能算完。肿起来比平常粗壮两倍的右腿,血液经脉中未除净的残毒,以及这数日之内功力的大幅下降,这都是麻烦之极的事情,烈阳这几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呢,这个状态可绝不能胜任。道人心中嘀咕着,打量一眼面前的小童,心中更坚定了跟他买符的念头。
刚才小鬼头烧符救人,效验惊奇。烈阳一点不差的全落在眼里了,只是他到底也有些自知,料想自己恃强凌弱出手伤人,不是什么光彩行为,必定不会让人景仰滔滔。若是直言求恳买符,只怕会惹来那少年的奚落刁难。当此情境,还不敢出手硬夺,没的自己讨来耻辱,光丢面子不得好处的傻事,烈阳真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直到少年医好六个傻瓜蛋,走来跟自己说话,他才心里有了底。
“嗯!不错,不错,老道爷的灵丹好像很对症……雄黄,白芷,哇!还有五灵脂!”那少年看道人没空答话,眨眼笑一声,便低头看着烈阳的伤口,嗅了嗅,肆无忌惮的开始评论:“这个香辛的味道,该是细辛,嗯,还有牛黄,冰片……老道爷真有钱……这些药消肿清毒,还不错。”
“小鬼懂得倒不少。”烈阳心中暗道。“啵!”吐了一口气,灵气凝聚,向着足踝挤压,一股细细的黑色血线登时从创口****出来,弯成一道急弧落下地面。“嗤嗤”的声响,血液落地,腾起淡淡的雾气,雪水遇到这股热毒,开始化成蒸汽。
情况好一些了,经过再一次逼压,已将体内的毒气拔去十之**,短期内已无大碍。烈阳舒了口气。当然,毒蛇咬伤,是绝不可能一日间将毒素驱除干净的,毒气所经之处,必余些微残毒,这可奈何不得,只能慢慢静养,用药物灵丹来调和滋补了。
当然,有了小鬼的符咒帮助,估计就不用这么麻烦。
鼎回丹田,运转九周,再一次运气冲击,看看激出伤口的血液变成了纯粹的鲜红色,烈阳才放下了心。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抬起头看着那微笑的少年:“你想帮我么?怎么帮?”
“买我的定神符吧,治疗刀伤毒伤,保证疗效,你看看他们。”少年咧嘴,指了指人群里受伤的六人。“刚才他们服下符咒,现在都好了。”
烈阳心头一阵窃喜。料想是小孩子不懂世事,不知道自己是个恶人。若是个成年人来,看见自己所为,只怕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万幸万幸,不错不错,小鬼很讨道爷喜欢,他要一两银子一张符,道爷给他二两银子一张也不打紧,只要符咒确实有效。
“你的符咒不是骗人的吧?只怕你是跟那几个人串通来骗我钱。” 道人心中得意,面上可不敢露出丝毫表情,瞪了少年一眼,假装漫不经心的说,声动而击西,以进求其退,对这样的小少年也是要讲点心计的。否则让他看出自己着急要买他的符,只怕会加钱。
“嘻嘻,道爷你想多了,我的符咒童叟无欺,用实事来说话。”
道人心中暗喜,假装想了想,道:“一两银子是么?好吧,钱也不算多,我就拼着受骗,买一张看看。来,这是一两银子,给你。”道人在怀里掏出了一粒碎银,约一两有余,抛到了少年的面前。
“道爷你说笑了。”少年的回答却让道人一愣。
“一两一张的符咒是给普通人的,而且已经卖完了。像道爷这样身份尊贵,又身怀高强法术的神仙人物,当然不能用这样的便宜货。”
“那……那……你要收多少?”烈阳嗅出点不妙的兆头了,嗓子有点发干,心底有些嗖嗖的凉意。高高捧人,而后狠宰之。这是经年的老奸商所惯用套路,这小童看起来那么可爱可亲,该不会也是吧,只盼他下口时轻一点。
“二百两。”烈阳听到了一个让人愤怒的数字。
“普通人用的是定神符,不过老道爷身份尊荣,岂能用相同的货色?我这张乾坤无敌妙善神医符,就是专为贵人们制的,用犀角,鹿茸,蟾砂,极品雄鸡血等贵重药物入汁绘画,价格自然要贵一点点的,二百两银子,对老道爷来说实在不足挂齿……”小童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黑纹绘制的符咒。
“啐!奸诈!该杀!老子就知道,这小狗贼年纪虽小,却是个奸商!”烈阳心里怒气上蹿,刚才对小鬼萌生的一点点好感,全丢到爪哇国去了。一张符咒卖二百两银子,真黑啊!黑得天昏地暗,黑得无法无天了。看来当今世道,人人阴险,实在不能对任何人抱有幻想,这少年外表看起来跟个好人似的,可谁知竟然也如此狡猾,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看他说的那么自然流畅,面不改色的,只怕这样的事干过不止一遭两遭了。
“二百两一张,你干么不打劫去!到一边去,老子不买!”道人怒道,这小鬼欺人太甚,当烈阳真人是好骗钱的么。
“道爷嫌贵呀?那就算了。”小童把符咒收回怀里,站了起来。“道爷的灵丹虽然是不错的,不过我想,就算再用上好的治伤符,想要消除这样厉害的伤毒肿胀,至少也得一个月到两个月。”
道人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情知他说得不错。
“这两个月之内,不能喝酒,不能吃香辛之物,不能动怒,不能使用武功法术,否则气血攻心,只怕伤势就糟糕得很了。而且,带着伤,身子不利索,勉强要跟人打斗,法术也要打很大很大的折扣的。如果碰上寻仇的敌人,啧啧,老道爷,那时就跟一只鸡一样。”少年把手在脖子处比了比,吐出舌头,“喀!”的作个斩断的手势。
“割脖子很惨的。血‘噗’的喷出去三尺,死了眼睛都不会闭上。”
烈阳背后冒起了寒意。
该杀的小鬼还不解人之惊怖,继续耸人听闻:“像老道爷这样厉害的人物,在江湖上行走也有时日了,性情这么……威猛,我猜杀过的人也不会少。要是被杀的人……我打个比方啊,他们的爹爹啦,叔叔啦,哥哥姐姐什么的,知道老道爷一两个月不能用武功法术,嘿,一定会很高兴,然后什么黑面阎罗,白面无常,牛头马面,什么杀鸡勇士啦,什么一刀砍肉大侠啦……统统找上门来,只怕老道爷不好对付。用了我的符咒呢,就不用担心这一点,打不过就跑了,不用像块肉似的让人割了又割。”
“我的弟子们都在附近,等我找到他们,什么敌人过来,老子都一刀一个。”烈阳冷冷的说道。被人说得脊背发毛,实在不是什么美好感觉,尤其是这样小不丁点的黄口小儿。
“噢!那还是老道爷厉害。”小童笑着说道。拍拍胸口,道:“那就算了,反正两个月也不算长,六十天而已,每天最多碰几十个敌人而已,最多再碰上一两个妖怪,老道爷的弟子多得很,今天死两个,明天死三个,也不打紧。”
“小子!你敢咒我?!”烈阳瞪圆了眼睛,怒上心头。
“没有啊,道爷,我哪敢啊,我只是不愿你被人杀了,那多可惜,你也知道,现在天下有多乱。到处有妖怪,到处有人打架,你行动不方便,遇到事就麻烦了。”看见道人面上有些动容,少年不失时机,又继续游说:“道爷,我是为你好啊,钱财身外之物,散去又复来!二百两银子,你干点什么事就挣回来了,算得了什么?何苦为了这点钱让人追杀两个月,手脚没法施展,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多可怕!”
“这小鬼说得有点道理。”道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比起被人追杀两个月,二百两银子实在不值一提。火云观各处都有通路,挣二百两银子也确实不费什么事。只是,暴躁的道人到这时仍没想过,干什么自己被蛇咬了,就应该被人追杀两个月,而且还是不死不休。
两相比较下来,道人已经有些动心。只不过,细细考虑,二百两银子买一张符咒,实在亏得太大,让人不甘心。当下说道:“你说的是有点儿道理,道爷我也不差这二百两银子,不过你开的价实在太高。二百两一张符,天下哪有这样的高价?”
小童眉开眼笑,道:“道爷,二百两还叫高啊?想想天下多少人,吃一副药就几百上千两银子,还不见得马上就好。老人参一支几千两,还不是让人吃了?该死的照样死了,我这符咒二百两银子,却能救道爷一条性命,你看值不值?”
道人立时默然。这小鬼说得倒不错,一支几千两银子的人参,吃的人多了去了。算起来二百两银子买张有效符咒吃,已经是赚了大大的便宜。想到这节,道人登时气平。招招手,道:“好吧,算你说的对,符咒给我。”
小童笑道:“这才豪爽!”伸手从怀里摸出了瓷瓶和符咒,道:“先交钱,后给符。”
烈阳有些不满:“我烈阳道人天下闻名,难道会赖你钱不成?”小童笑道:“道爷赖钱当然是不会,不过刚才我作了几单生意,只收到几文钱,今天的饭钱都没着落呢,心里没底啊,手里拿到银子,心里才能安定一点。”
道人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元宝,抛了过去,小童接住了,笑道:“道爷惠顾!”说完抖手就要燃符,却被烈阳止住了。
“等等!你这是什么符?让我看看符文。”看到符纸上是黑色的纹路,道人有些不祥的感觉,他知道巫祝之术往往会以血气墨砂绘符,咒纹是黑色,不象一般学术者用鲜红的朱砂来画。这小鬼来历不明,可别被他用什么不干净的符咒来暗算了。
小童笑了笑,咧嘴道:“符法是各门各派不传之秘,道爷难道不知道么?你不会是想把我吃饭的活路给断了吧?你想啊,我要是想害你,还用那么费心费力的跟你讲价钱么,开始时就一两银子卖你,岂不干脆?”
道人想想,这话倒也有理。看这小童口舌便给,锱铢必较,是个小小奸商。不过奸商所欲在利,既得其利,料想不会出什么阴损招数。当下便不再吭声了。点点头,看着小童胡诌乱咒了说了几句,激燃符咒投入碗中,接过来喝下了。
“怎么样?什么感觉?”小童接回瓷碗,放回怀里,问道。
“嗯,不错,热力归入气海,正顺着脉络运行呢。这符力果然很快。”
“腿还疼不疼?”
“啊!好多了!”烈阳喜道,“你这一说,我才发现,腿没那么疼了,现在就有点麻痒之感!”道人撑地站了起来,走动两步,道:“果然神效!哈哈,一点都不疼了!哈哈哈,老子好了!”他蹦跳了几下,挥动手臂,突然间疑惑的停住了:“喂!小鬼,你的符咒治伤时,是连带身子各处都有麻木感觉的么?我的手臂好象不太灵光……”
“啊唷!糟糕!完蛋了!”那小童惊跳起来,脸上现出张皇神色。
“怎么糟糕了?!”烈阳的心剧跳了一下,险些蹦到嗓子口。麻木的感觉现在更清楚了,两只脚都僵成了木石,现在待想移动半分都千难万难。手臂也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乾坤符拿错了!你喝的是麻痹符!”那该杀的小童喊道。烈阳心中一阵绝望。天啊!麻痹符!四个时辰之内不能动弹!这小狗贼不长眼睛么?怎么会拿错呢?******……不对!等等!等等!好像有点不对,难道是错觉么?为什么这小鬼说话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欣喜和狡诈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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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无忌童子(上)
第三十七章:无忌童子
“老道爷,身上痒不痒啊?痛不痛啊?”小童还在猫哭耗子。
“唉!天妒英才啊,流年不利啊,道爷,你也太不小心了,太倒霉了。”
看到他一脸轻松,喜笑颜开的模样,烈阳此时便是再驽钝,也明白自己被这小狗贼暗算了。
泥沼水浅,多藏剧毒之虫豸,阴沟不阔,偏有掀舟之狂澜。老神仙在天上横飞竖撞数十载安全无事故,今天偏偏遇上一个小蚊子,然后被叮成了植物人。
世事之谬讽,何及于是!
“小杂种!你敢暗算老子!”烈阳狂吼道,双目怒成赤色。有心挥拳提掌,将这小童毙于眼前,无奈心有余兮,力却不逮。麻痹符咒发作,天皇老子中了都无法动弹。手足既无法施展,只得通过脸色来表现愤恨了。道人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知道我是谁么?!你敢对我下手?!”烈阳喝道。
“你不是叫烈阳老道么?听过,久仰大名啊!如雷贯耳,失敬失敬。”少年漫不在乎的说,反瞪着道人的骇人怒目,眼睛也不多眨一下。
见小贼如此有恃无恐的,道人的气势不由得减弱了一些。他盯着小童,心中盘算:“难道他背后有什么人凭仗?”犹豫了一下,忽然间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糟糕!难道这小鬼竟然是仇家派来的?设计在这里加害我?”
******,一定是这样了!烈阳细思之下,登时恍然惊悟。一个**岁的小鬼,讲价劝买,连骗带诱的,老练得跟一个经商数十年的市侩一样,这是多明显的一个破绽!太不正常了!而且讲价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字一句,尽敲人之不得不听,一收一放,无非人之不得不趋。更在最后,眼见自己疑惑符咒的真假时,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取信了自己,滴水不漏,层层掩饰。******,普通的小鬼哪有这等本事!
“这是一伙奸贼!”烈阳终于想明白了。贼众们早已就设好了这条计谋,由那卖蛇的少年做诱饵,勾自己进网,他们将种种可能性都预见之后,教给面前这小贼,让他最后来诱自己入伏。******,偏偏自己着急毒发,又轻信了他这张白净小脸蛋,终于步步紧跟,跟只大傻鸟似的,欢天喜地的自己钻网,让猎人一铳轰得翎毛焦黑面目全非。
呜呼哀哉,傻了吧叽,动弹不得,任人观赏,老脸丢光。
二百两雪花大银买了四个时辰的人雕展示,******,说出去都能让人笑死。
烈阳心中又是愤怒,又是自怨,一时想到敌人在侧,而自己成了砧板之肉,又不由得担忧惧怕。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思索完之后,豁然通解。若非此时正值危急关头,没功夫自怨自艾,早就扇了自己十七八个嘴巴子了。愤怒之后,好歹求生之念占了上风,目光往外大扫一圈,想要找出人群中的同伙来,口中的威吓也换了方向:“知道我烈阳真人的名头,难道不知道暗算我的后果么?告诉你们,惹了我火云观,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我门下弟子三百多,蜀山派与我同宗一脉,我出事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管,任你们跑到天涯海角,他们都有能力找到你们报仇!识相的趁早把我放开,老道我说不定心怀仁慈,放你们一马!”
“我们?我们是谁们?”那少年仍旧笑嘻嘻的问道。顺着烈阳的目光,看向外面,“你说他们?哈哈,道爷,你真异想天开!”
两人之间的对答,早就吓住了外面围观的百姓。原本密匝匝围了数层的人群,已经散去一半了。事情经过这一会,谁都看出古怪来了,凶恶的道士自喝了符水之后,慢慢就僵在原地,想来是被这小孩子制住。
这小童胆子也太大了,道士刚才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难道他一点都不怕么?也不知他用什么奇怪手段制住了道人,可是天知道,这手段能支持多久。道人凶神恶煞的,绝不肯就此吃亏的。想到恶道回复转后,就要下手毒害这可爱少年,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许多心肠软的人到此时都不欲再看下去了,一一散去,更有眼光深远的人,思虑及或有池鱼之殃,更是纷纷离开。
围观者少了,场中一时显得有些空阔。绵绵密密的雪花飘落下来,似乎也比早间更大,不多时,烈阳的头顶两肩,眉毛胡须全都被覆成白色。
“小鬼,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说出来,等会我会对你手下留情,否则的话,哼!”烈阳沉下脸来,刻意凝聚瞳孔,目不转睛的瞪着小童。眼光中的恐吓显露无遗。“不管是谁,想跟火云观和蜀山为敌,最好先掂量掂量!”道人特意放大了声音,要让全场的贼众都听见。
“指使我?”那小童听完这句话,脸上现古怪之色,眼珠一转过后,果然现出了慌乱。他走上前来,拉住烈阳的手,悄声说道:“老道爷,你怎么知道有人指使我?你都看出来了?”
“终于认了吧?老子所料果然不错。”烈阳心中想道。他盯着小童,咬着牙说话:“少废话!你乖乖的把我符法给解了,然后告诉我谁是同伙,等会我就饶你。”这小鬼禁不起吓,两句厉害话出去就乱阵脚了,看来贼众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烈阳心中有了底气。说这话时,表情更是凶神恶煞。
“我不会解符法。”那小童可怜巴巴的说道。“我只会下符害人。”
他拍了下手掌,道:“要不然……我再给你一张麻痹符?说不定以毒攻毒,道爷的符法就解了。”
“呸!要喝你自己喝!”烈阳又气又急,怒上心头,骂道:“混账王八蛋!”
这小贼不会解符法,难不成真让道爷喝风饮露四个时辰?不行!总归要跟群贼辩解清楚,当下说道:“去去去去!跟你说没用。把你们大人叫出来,跟我当面讲清楚,桥是桥路是路,把结说开了各行各是!江湖上行走,谁会不结梁子?要拼要杀放马过来!可是这样使毒计暗算人,下流卑鄙,不是好汉!”最后几句却是大声向着外面众人说的。
“我家大人不在这里……”那小童见状,扁嘴道,“他们听不见。”
“他们是谁!现在在哪?!”道人肚子里的火苗,腾的一下就冲到了牛斗。他几乎要跳脚了,冲着小童大吼:“别等我恢复过来,将你们都千刀万剐!道爷我脾气可不好!”手足麻痹,冻在雪地里,这份苦楚只有当事者才会体会到的,实在怪不得道爷大光其火。
“道爷性如烈火,一点就着。嘻嘻,这我倒知道。不过,我要说了你可别害怕。”小童眨眨眼睛,笑着说道。
“我怕他个王八蛋!你给老子说出来!”
“真说了?”
“说!”
“是天龙寺的宏愿大师让我这么做的……嘘,你可别告诉人家。”
“放屁!”烈阳怒道,“放屁!”
“宏愿大师跟我无怨无仇,干什么要暗算我,算起来他和我……我呸!呸!小狗贼,你该不是在消遣老子吧!?活得不耐烦了!”
“哈哈哈!害怕了吧?说了你又不敢相信。蜀山再厉害,敢去惹天龙寺么?老和尚几禅杖把你们打回姥姥家!”那小童笑哈哈的说,眼中不惟惊慌全扫,眼见道人目露凶光,浑身发颤。居然还敢弹出两个小指,凿了道人一个爆栗,气得烈阳险些晕了过去。
这真是奇耻大辱!堂堂一代掌门,竟然被小儿如此戏待,若复此身,不杀他一千次不平其愤!
少年却不知烈阳此时已恨的双目昏黑,又或者,他根本就浑不以此为意。凿完爆栗,拍了拍手说笑道:“道爷,话都跟你说完了,信不信由你,敢不敢找宏愿老和尚报仇,也是你的事。我问一下,你现在是不是一点也动弹不了啦?”
“动你奶奶个弹!”道人怒道。心中恨极,只是想:“虎落平阳!我忍!等我忍过四个时辰,教我活得性命,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这小贼,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不回答?噢!知道了,舌头也木了,说不了话。不说了,该做正经事了。”少年伸手摸到烈阳的腰间,解下他挂在布带上的钱囊。道人本意是不再理睬这个无赖小儿的,可是见此情景,又不得不圆睁怒眼,连声大喝:“小鬼!你要干什么?你要抢东西么?”
“你恃强凌弱欺负人,把那位哥哥的蛇儿踩死了,我帮你赔钱。”
“赔个王八给你!放下!放下!******……你给我停下!我的银子……你拿走一个铜板我都跟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我会怕你?敢惹我,老子一天灌你十张麻痹符,看谁耗得过谁!”那少年吐了吐舌头,说道。“等一下三个半时辰,喂你一张。七个时辰后,再喂一张,老子有的是时间!”道士被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小贼先前始终是一副温文谦恭的态度,虽然嬉皮笑脸的,跟人对答却是一句脏话也不说。直到这“老子”二字一出,道人才终于看到他无赖的一面。
“该杀的小鬼,你敢拿我的银子,不得好死!你奶奶的……你奶奶的……”
“我暂时不会死,你可就难说了。动也动不了,谁知道这镇上会不会有你的仇人,过来割你脖子,或者挖眼睛割舌头什么的……道爷,你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
钱囊里有六锭银子,六百两,几封信函,一个红布小包,里面是行走江湖常用的刀毒丹药和符咒,一把精致的铜把匕首,套着麂皮软鞘,三支手指长的银针,还有几样零碎物件,小童把东西一一掏了出来,放在雪地里,边放边数落:“道爷,你真穷到奶奶家了,好歹也混了几十年了,怎么就这点钱,连还债都不够。”
“小王八羔子!你把我的东西放下!”
小童更不说话,看看钱囊的银子不足一千金,站起来,又把手摸到了烈阳的怀中,取出了一本薄册子,和一个方方正正的精致檀香木小盒。见到这两样东西,烈阳急得脸上都要滴出血来了,口不择言,开始乱骂:“王八蛋!乌龟壳子!******死小鬼,你把我的东西放下来,再不放下来,老子把你剁成肉酱!”
“来剁吧,欢迎之至,不过只限半个时辰,过期不候。”小童瞥都不瞥他一眼,翻了翻书页,念道:“天寅指火诀?低俗,不入流,这破书就你愿意看。”随手扔到地上。接着,打开了小木盒,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扑上面来。
“哇!好香!这个不错,是什么名堂?”小童赞道。木盒里是一块黑沉沉的物事,非金非木,看不出质地。看烈阳如此珍而重之的放在怀里,想来价值不菲。
道人哪肯回答,急骨着眼睛只“王八蛋,狗杂种,杀千刀的小阴贼”乱骂。身子无法动弹,再不逞口舌之利,岂不憋煞人?道人此时早把什么清心守欲,浑然抱一的戒条功法全抛到脑后去了,殚精绝虑,只选最阴损的污秽言语来咒骂。小童听了一会,见他骂得实在不堪,不由得面色一沉,伸手从自己腰间摸出了一个杏儿大小的瓷瓶,贴到烈阳脸上,恶狠狠说道:“闭嘴!你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屁眼的王八羔子!”烈阳骂得正起兴,忽然听见瓶里“叮叮”的脆响,似乎有硬物在里面强劲蹦跳,忍不住怒道:“什么!?”
“双尾火蝎子,毒性不比刚才那条蛇差多少!”少年恶狠狠的说,说完拔开瓶塞,“我把它放在你嘴上,你嘴皮子敢动一下,它就会蜇你一下,不消一刻钟,保证你变成胖猪头!”果然从瓶里倒出了一只小小的红蝎子,指甲盖大小,高翘的尾针分成两岔,尖利乌黑,闪着幽幽蓝光。“你接着骂吧,明天,不,就今天晚上,阁下猪神附体,你娘来了都认不出来!”
道人魂飞天外,又是剧毒!******完蛋了。待想拒绝,又岂能如愿?蝎子被小童放在鼻下后,翘着毒尾便不动了。
有这只要命瘟神封在嘴上,道人再不要命,再暴躁气恼,又焉敢再吐出半个字?声息立止,比娘老子来了都听话。虫豸之物不通人性,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惹恼了就蜇,绝不姑息。此时不惟不敢说话,道人连呼吸都放轻放慢了,屏声敛气,慢吸徐吐,只生恐自己喷气重了,惹来糟糕一扎。
“这样老老实实的多好,让我帮你算帐,销掉欠债,免得良心有愧。你说是不是?”小童说道。道人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嘴,警惕万分的只注视着嘴上那只要命神仙的一举一动。
“打坏人的物件,当然就要照价赔偿,这是天地公理。”少年大模大样的说,“道爷你同意吧?一,二,三!好,没有反驳,不说话就是默认。”
“……”
“你身上的银子不足赔偿,我只能以物抵债,这也没问题吧?一,二,三!同意了。”
“……”
“你这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料想也值不了多少钱,我把他折成四百两,跟银子一起赔给那位哥哥,你也没意见吧?”
道人浑身颤抖,眼珠子直要瞪破眼眶掉出来,嘴皮子刚动了动,看见蝎子微微抬起针尾,登时将一肚子的愤怒全压了回去,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
“一,二,三!同意了。哈哈!道爷,你真好说话!我跟人做生意,可从来没这么爽快过。”
“……”
跟一个闷嘴葫芦讲条件,焉有不爽快之理?可怜的道人,手足不能动,口不能说,脸涨得通红,满肚子咒骂怒吼要宣泄出来,偏偏不敢妄动,呼吸还不能稍显急促。算来倒霉无奈之集大成者,憋屈难过之天字一号,此情此境也可算为一选了。
“好了,就这么谈好了。”小童将地上各物都收拾起来,放进钱囊。只留了那六锭银子和木盒,走到墙角那少年身边,笑道:“老道爷不小心伤了你的蛇儿,万分过意不去,我跟他讲过道理之后,他也同意把这些东西偿还给你。”说着,把木盒和银子都放到了少年的手上。可是看见少年一副惊怖神色,想了想,转头正看见烈阳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愤怒表情,又改了主意,叹息一声道:“不行,这东西放在你这里不安全,我折成银子给你吧。”说完,收回木盒,从怀里拿出刚才烈阳给的二百两银子,并自己袋里的二锭大银,交到了少年手上。“这是一千两,虽然不够蛇儿的真正身价,但勉强也能抵过去了。你藏好了,赶紧离开这个镇子。记住钱财不要外露。”说着,从自己腰间又摸出一个瓷瓶,交给他。
“这里很多人看见你有钱,这是应急的东西,如果碰上有人要打劫钱财,里面的东西可以救你性命。你只要把塞子拔开就行了。”说话间,右手拇指轻轻的在他脖子上一捺,也不知抹了什么奇怪之物。那少年将瓶子举到面前,听见里面有“嘤嘤”的细响,虽然微弱,却冗杂繁乱,不知什么飞虫藏在里面。
“好了,老道爷,银子我帮你还完了,你出手乱伤无辜的事,我也没工夫计较,我年纪小,没什么道理跟你讲,送你一句我师傅说过的话吧:‘人有贪欲,故生忧怖’,害人终被人害,只在‘贪婪’两个字。你以后可得小心些。”
“言尽于此,山长水阔,以后相见无期。永别了。”那小童说完,嘻嘻而笑。(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无忌童子(下)
半个时辰之后。
“小狗头!王八蛋!你娘一身大癞皮!”
“死乌龟!瘟王八!烂爬虫!******奸诈狗贼……”
如同山洪突然崩发,空荡荡的巷子里,倏忽传来了道人爆发的怒骂。
“没屁眼的狗杂碎!小小年纪这么阴险,老天爷怎么不下个雹子砸死你!走悬崖怎么不跌死你!喝凉水怎么不噎死你!”道人妙语连珠,憋了半日的愤怒终于全都变成了惊人智慧,滔滔不绝的脱口而出。
须怪不得道人如此怒发如狂。刚才小童临到离去,收走蝎子,却又摆了一条黑色小肉虫到他嘴上。“这是苗疆的蛊虫封口蚕,”道人现在回想起那小鬼得意洋洋的笑容,就恨得心尖儿上直痒痒。“咬一口,会毒发溃烂的,然后变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道爷,你想半夜出来吓唬人的话,等会嘴皮轻轻动一下就成。”
先前既有流焰鞭尾蛇噬肤之痛,而后又有双尾火蝎子裂胆余威,道人又岂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博此虫之真假?眼睁睁看着小恶魔大摇大摆的离远而去,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半个时辰以后,围观人群散尽,缩在胡须里的小虫子挡不住酷寒了,跌死下来,他才终于有机会宣泄自己的怒火。
“跌粪坑的乌龟蛋……挨窝心刀的死杀贼,合该被挖眼的狗奴才……你爹娘不知是什么奸邪鬼怪,竟生出你这么个狡猾东西……”
“……王……八……蛋……”
“……小……奸……贼……”
此后连续三个半时辰,呼号的寒风里,便断断续续夹杂着道人的咒骂。恶词用尽,秽不堪言。直到晚间天黑,将近酉时,这些阴毒的诟骂才终于停歇了,麻痹符四个时辰的时限已至,道人解了符力,骨软筋麻瘫倒在地,虽然依旧恶愤满胸,只是限于体力,却也再没精神来继续这样没有听众的谩骂。
僵在雪地里四个时辰,道人看起来真如一个臃肿的雪人一般。全身覆满了雪。更要命的是,手足四肢,真的让寒冻给吹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若非道士常年修习法术,有灵气护体,能不能有命逃过这一劫都很难说。
在雪地里又将歇了有一盏茶功夫,运气鼓荡全身窍脉,活血回暖,道人稍微回复了行动能力,看看左近灯火尽无,似乎也没人为他准备热水食物。便摇摇晃晃站起来,辨别方向迈步离开。
又饿,又累,又疼,又冷,还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倒霉透顶。右腿伤处疼如火烧,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发胀了。今天真是****之日,犯太岁。
“小狗贼,你有种!敢让老子在人前如此难堪的,你是第一个。不过你记着,千万别让我再看见你,若再见时,不把你的骨肉拆下来喂狗,老子烈阳真人的名号就倒过来让人念!”走出巷口时,道人在心中恶毒的发誓。
空巷中难得的安静了一小片刻,然而过不多久,烈风卷扬,穿街过路,呼号的厉风声再次响起,遮得狗吠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在狂风的吹动下,一重接着一重的雪幕,如同万千手执素旌的鬼兵,在空旷无人的地面上四处扫荡。扬起的大片白沙,将低凹处填平,在墙根角落处堆积成丘。在这样的大风雪天里,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山河颜色尽改,更不要说人们留在地上的痕迹了。烈阳走后不过半刻钟,雪地里留下的几个凌乱足迹,便被数个激烈的龙卷尽数吹荡平。
一场不大不小的纷争,就以这样的结局暂时收尾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什么东西也没有留存。
可是,暗地里,谁又知道呢?
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无法再消弭。或许,这些留在阴影里的东西,并不明显,就如瓷瓶表面上细如毛发的裂痕,微不足道。然而诚如古语所言:
惊天风云,每常生于叶末。
卷岸狂澜,无不兴始微波。
造化大数如此,许多改天换地的大事,往往便是因于这些让人毫不在意的事件。
暴风雪一直没有停,直下到次日天明,辰时将尽,才渐渐止歇住了。
被天气耽误了好几天行程的商旅客人,这时才算舒了口气,收拾行李出门继续赶路。只是大雪俄止,道路上全是没膝深的雪堆,极难行走。车子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的,骡马还可将就。有大宗货物又着急赶路的商人,这时就只能卸掉板车,多雇牲口来载运了。
太行山脚下,济州城通往隆德府的商道上,此时已有心急的零散客商赶路。三三两两的骡马,负着重物,在雪堆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有些钱囊羞涩雇不起牲口,偏又着急返家的行者,这时也扎紧了身上衣裳,三五结伴,缩头前行。偶尔,也会有江湖上的健客匆匆经过,扬鞭催马在大道上疾驰。
在这些行路的客人中间,有两骑分外引人注目。其实,确切说起来,引人注目的是马上的一名乘客,一个眉目灵动的小小少年。
这少年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呵气成冰的大雪天里,人人都穿着厚实的皮裘棉衣,尤自担心抵抗不住外面的寒气,可是这少年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春夏时节的单青衣,骑马行路,寒风扑面更甚,他却好象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夹着马肚子,策鞭急行,和身边的乘客有说有笑。几乎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行路者,都会对他多看上几眼。
单衣,草鞋,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一个髻。这正是昨日里路见不平,设计戏弄烈阳真人的那个少年。
“姑姑,听昨天住店的客人说,隆德府的原味斋非常有名,我们去吃好不好?”
被他称作姑姑的那个女子,穿着却与他不同,看起来华贵却不奢扬:披着白狐皮大氅,身着银灰鼠勾金线绣丁香软裘,足蹬翻毛缀珠小靴,手拢皮套,头上戴一顶遮风斗笠,前后都挂着纱帘,她的唇鼻遮在一面素纱后面,让人看不清楚。通身上下,便只两只秀媚的眼睛露在外面。当下听说,微微一笑,道:“你想吃就去吃吧。我们在隆德府要呆上几天呢。”
少年道:“可是……万一那位师公现在已经到了呢,查到消息我们不立即动身么?”
“我想不能有这么顺利,”那女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跟他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能不能认出我来,还不知道呢。更何况,他到别人府上作客,怎么寻机会跟他说话,还需好好考虑。”
“噢,”少年点了点头,眼珠转了转,道:“我们跟到里面去贺礼,姑姑,你躲在一边,我把师公约出来,你再问他,怎么样?”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寇师公名望很高的,是你说想约就约的么?这次他到赵老前辈家里贺寿,人家把他当成贵客,身前身后都有人伴着,哪能这么轻易让你约出来。”
那小童嘻嘻一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说能约就能约,有的是法子让他出来。”
那女子道:“你又想胡闹。炭儿,咱们这次去,是求恳人家指点的,你可不要失了礼数。在师公面前可要规规矩矩的。”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那少年忙不迭的点头。“无礼只对无礼之人。我会恭恭敬敬的请师公出来说话,决不会胡闹的。”
“唉,”那女子轻轻的叹了口气,盯着少年,道:“你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么?你也别想去骗师公。骗坏人也就算了,师公是正人君子,你去说谎诓他出来,别让他小瞧了。”说完话,便忽然沉默了,不知道她心里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眼中一瞬间变得有些失神,随即,便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哀婉。
“姑姑!”便在这时,那少年指着前方大叫道:“野鸭子!你看,野鸭子!”女子被他这一喊,登时分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果见前方道边,一只灰褐色的野鸭飞飞停停的,不住嗄声叫唤。
“我去把它捉了!姑姑,你想不想吃野鸭肉?”少年兴冲冲的说,夹了一下马,瞬间蹿出去两三丈。那女子这时只能望到他的背,哪能看见他唇边一抹狡黠的微笑。
“炭儿别胡闹!”她急忙拦阻道,“这只鸭子失了伴,正可怜呢,大雪地里还没有粮食吃,你何苦为难它。”
“噢!那就算了。”见成功的引转了姑姑的心神,那少年便打消了对鸭子的主意,“我姑姑给你求情,就饶你一命吧。”说完放慢速度,等后面的女子上来并辔而行。
这姑侄两个,不是别人,正是玉女峰前徒秦苏,和胡不为的儿子胡炭。
时光荏苒,飞去如梭。六年的光阴,夺去了许多人的昭华,可是对于孩童来说,这些时日是成长所必要的。两千多个日夜过去,经过无数事件砥砺,小胡炭,这个当年在深山里,跟父亲死别时哇哇哭叫的小小幼童,已经成长为一个矫健俊秀的少年了。
人生之苦,莫若弃乡背井,颠沛流离。秦苏一个年轻女子领着无知小童,以四海为家,数年间南北往返辗转求生,外人难以想象其辛苦的。然而,也正因这些辛苦,让胡炭在九岁的年纪,便拥有了绝大多数同龄人所没有的阅历和经验。
“姑姑,”胡炭见秦苏已经赶上来,笑着说道,“我刚想起来,昨天那个烈阳老道,会不会也是去给赵老前辈贺寿的?万一他也在礼堂上,让他瞧见了可糟糕。”老道被捉弄得如此之惨,当面遇见,只怕真要拼命也未可知。
“嗯。”秦苏皱了皱眉,‘烈阳道人’这个名号她似乎在哪里听过。昨天胡炭回到客栈跟她说起事件的时候,她就依稀有过这个感觉。似乎这个名号的主人曾经给她带来巨大恶感。
“不打紧,我们反正要乔装进去,他认不出来的。别在人多的地方呆着,别做引人注目之事。就算没有这个恶道,我们也要防玉女峰的人。”
玉女峰。说起这三个字,秦苏心中涌起了奇异的感觉。有些伤感,有些愤恨。
曾经的师门,当年的荣耀,她在那里生长了十九年的地方。如今时过境改,这个名字却已变成了追在背后死咬自己的毒蛇。对它,是该说爱还是恨呢?
当日在光州,姑侄二人行险击退白娴,逃得性命下山。而后便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涯。白娴回到山中接掌门户,第一件事果然便是向秦苏发难,将杀害蓝彩英的罪责全推到她身上,命令玉女峰所有弟子下山追查二人线索。
江湖上几度遭遇,当年的姐妹就变成了寇仇。秦苏记不清自己被玉女峰的门人堵截打伤过几次了。若非小胡炭在七岁时绘制定神符已有效验,现在二人就不可能还安然行在大路上。
平白背上冤名被人追捕,还因使用禁招而使经脉受损功力下降,当真是逼到了死绝境地。秦苏这次又重复了一遍胡不为当年的命运。只是秦苏毕竟是和胡不为不同的,在她温婉的性情之下,却还隐藏着另一个刚烈决绝的性子,这一点,胡不为可没有。
遭遇过如此连番剧变,又被同门视为仇敌,秦苏在绝望加伤心之下,执拗性子再次被激发了。愤怒的姑娘怀着一腔仇恨,矢志忍辱求生,要等待时机为胡不为和蓝彩英报仇。在这个刚强性子的支撑下,她居然硬捱住了许多不可想象的苦难,带着胡炭四处寻找恢复功力之路。而因感于当日的境遇,她在头几年中真正是疾恶如仇,路见不平,铲奸除恶。
就是在这个贴身榜样的言传身教下,小胡炭一天天成长了。少年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得到了父亲的聪敏,而性情,却完全受到了刚烈秦苏的影响。
天下间正邪消长,你退他便进,你弱他便强。这是当年秦苏跟小胡炭说得最多的一个道理。对付贪婪之人,万不可姑息,遇见时务要下手惩戒。
就是这样,姑侄二人掩藏行迹,四处行走,一路惩戒作恶之人。他们在寻访高人的同时,也暗暗打探施足孝和隋真凤的消息。在秦苏看来,这两人一个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个是母亲,同时又是可以当面申辩,可以洗脱自己冤名的惟一希望。追查他们的线索是迫切和必须的。
施足孝的行踪一直都在秦苏和胡炭的掌握之中。尸门中人,离不开的就是盗墓偷尸,只要多留意这些传闻,就大抵知道施足孝师徒的活动范围了。而追寻隋真凤的下落,却要困难得多。因为隋真凤失踪颇有时日了,而且失踪时事机隐秘,根本没几个知情人。
两人在年中时辗转得到消息,说是隋真凤最后失踪时约见商谈的最后一人,就是她的好友寇景亭,江湖上称作“金角麒麟”的,明州仙游派掌门。秦苏年少时,曾在山中见过来访的寇景亭一面。循着这条线索追查,姑侄二人当真吃尽了苦头。因为寇景亭是个坐不住的掌门,一年有三百天在外云游访友,行踪不定。秦苏胡炭跟在他后面追了近一年时间,始终不见其面。幸得在十月初,得到一个喜人消息,寇景亭曾向人透露,或许会在年终腊月,到隆德府的“碎玉刀”赵东升家里,庆贺其七十大寿。
就这样,胡炭秦苏二人,又顾不得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再赶赴隆德府,只盼寇景亭当真如其所言,到场参与寿诞。
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胡炭当即把话头掐住了。转头看时,却见十余骑从后面滚滚而来。这又是一拨江湖客,瞧他们这般着急赶路,只怕也是赶去寿诞的。“碎玉刀”赵东升的寿诞已经临近了,就在明天,四方所邀之客,该到的也差不多都到了。
土道并不宽,姑侄二人都识机的把马引到了道边,让出中央。那伙人的马匹显然要比胡炭二人的骏健很多,只不多时,便从后面赶了上来,超了过去。经过二人身边时,那伙人也被胡炭的装束所惊,人人目不转睛看着少年。
看到十余个大汉惊讶的看着自己,胡炭恶作剧之念忽盛。看到六七匹马跟自己并驾,便拽住缰绳,使个巧力,忽然从马侧跌翻下来。“啊唷!”他叫道。
“小孩!你小心!”众人都大喊,离胡炭最近的一个络腮胡汉子吃了一惊,反应极快,足蹬镫子侧身一倾,一甩手击出一掌劲气,正将胡炭身下的雪堆击飞上来,托住了少年身子。便在他欲要探手接过胡炭的时候,后面两个同伴也恰好甩出长鞭,同时缠中胡炭的右脚,将他提回马背。
“众位英雄好汉功力了得,佩服佩服!多谢多谢!”胡炭在马上抱拳,向众人笑嘻嘻的说道,面上哪有丝毫惊色。
一干汉子都没答话。只后面一个投鞭的年轻人经过时,哈哈笑了一句:“小鬼,你可把我们给骗住了。”鞭声峻急,不多时,一众人便拉开了距离,只留下一溜高扬的雪尘。
“参加寿诞而已,用的着这么多人么……”胡炭看着马客们消失在白雾中,笑着说道。这时秦苏才靠近过来问他:“炭儿,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胡炭咧着嘴笑,“我就想看看他们肯不肯救我。”
“胡闹。”秦苏低低斥了一句,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个小童性情太肖其父了,鬼灵精怪,专好骗人,不知他的命运是否会和胡不为一样坎坷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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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蚁聚(上)
第三十八章:蚁聚
眼看着晌午临近,道路上经过的江湖客越来越多了。
一个多时辰里,总共便有九拨行客从后面追赶上来。多则十余骑,少则三五骑,急匆匆的飞驰过去。胡炭的装束引起了注意,几乎每一拨擦肩而过的旅人,都会毫无例外的向他投来惊奇一瞥。
小童大大咧咧的,看见人家注目看他,便报之以微笑,像个大人一样抱拳,向人点头致意。
这小孩儿性情惫赖,自五岁时被生计逼上街头卖野味药材挣钱以来,沾染市井,数年间便逐渐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见人七分熟,从一个安静小童变成了小小市徒。
秦苏心里有些担忧。隆德府眼下群豪毕集,潜流暗涌,可不比其他静僻地方。胡炭如此明目张胆抛头露面,只怕会招致不利也未可知。当下说道:“炭儿,穿上衣裳吧,今天先不要练功了。隆德府地界就在前头,人多眼杂的,咱们可不能太招摇。”
说话的工夫,又有两个乘者从身边骑过,惊讶胡炭的装扮,一个身着玄衫的年轻女子频频回望,差点就要将马匹拽到斜对路上去。
小童笑嘻嘻的收回目光,答应道“是,姑姑。”伸手提起鞍边囊袋,取出了袍子鞋袜,就在马上换除。“我刚才还在想呢,万一昨天的那位道爷如果也走这条路,这时也该赶上来了。让他看见我这身衣服,只怕会上来拼命。”胡炭笑着说。
“那你还这么不小心……把帽子也戴上,这风有些冷,等会散功可能要受寒。”
“我不怕他!”胡炭扬眉笑道。听话又从袋里取出皮帽,套上脑袋戴正了。“他昨天被毒蛇咬了,厉害不起来,碰上我的话,我让他在雪地里再冻上四个时辰,嘻嘻……哎呀,姑姑,我有法子了!”小童念头转得飞快,考虑着怎生捉弄烈阳的时候,忽然便又想到了一个主意,兴高采烈的跟秦苏说道:“你不是怕赵老前辈庄里不好进么?我们到隆德府后,专等这位老道爷,把他绑了,然后装成报讯的客人混到里面去。只说这恶道人路上出了事故,来不了啦,这不就进去了么?”
秦苏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鬼胆大妄为,专冒怪念头,低声呵斥他:“傻小子,现在隆德府有上百个门派的门人弟子,不知有多少眼线暗探盯着,哪能这么轻易让你得手。再说了,你这么干能保住不被人发觉么?被人发现后,咱们怎么走脱?别把事情想得太过轻易,这些老江湖们可不都是吃素的。”
“噢,这倒也是。”胡炭露齿笑道,有些不好意思。
胡炭心思敏锐,善能寻找机会,这是个很好的优点。在向来所遇的仇杀争端中,让他很容易就占据主动,只是小孩儿毕竟没经过真正大风浪,未解江湖险恶,不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秦苏担忧他未来会因太过轻敌而吃亏。
盯着小鬼,看见他眼睛滴溜溜转着,显然还在思考怎么才能把行动作得滴水不漏,当下警告他:“你别打这个鬼主意了,乖乖的坐着,咱们到隆德府安定下来再作计较。”
胡炭嘻嘻一乐,挠了挠头,果真便不去想了。安静了一小会,便又开始跟秦苏商量,到隆德府要大吃一顿,他要吃原味斋的香酥鹿脯。
秦苏微微一笑。
这孩子,顽皮是顽皮了些,可却很听话。
有其父,便有其子。胡大哥重情重义,事亲甚孝,这小孩儿全都继承住了这些优点。自小对姑姑极为孝顺,从不忤逆秦苏的吩咐。相依为命多年来,秦苏几乎不记得小童做过什么让自己生气的事情。
说起来,秦苏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小娃娃恭敬听话,兼又十分孝顺。他对于自己的恩惠,也许比自己给与他的还要多。
自四岁起跟秦苏闯荡,小小孩儿便乖巧得让人心疼,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也许在他小小的内心里,早就知道了自己被人收孤的身份吧,对抚养他的姑姑怀有感恩。
在逃难初时,秦苏几乎没有谋生之技,两人真的经过了许多艰辛,那时小童便很懂事了。渴了饿了,先看秦苏脸色,若是姑姑愁眉不展,他便不出口讨吃,捱到秦苏心情好转再说话。困了累了,便乖巧的问姑姑:“炭儿累了,能不能歇歇再走。”秦苏每每为他的小心而心酸垂泪。
这般辛苦行路,直至前年四月,两人的生计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换。秦苏多日不懈的督促终于显了效果,小孩儿一早上练功绘符,灵渠忽通,大嚷着浑身发热。秦苏查验之下,发现他画出的定神符效验惊奇,其时两人正因口食难继而发愁,绝境之下,秦苏便想出了卖符挣钱的法子,画旗制招,让胡炭背着走街窜巷卖符挣些散钱,钱财得日渐宽裕。而从那时起,因治愈不少伤患,小胡炭得到许多人的尊敬和赞叹。这更一天天显其活泼,自信陡增。然而自贫入富,他对秦苏的孝顺没有丝毫改变,伺候大伤未愈的秦苏,买药煎汤,细心备至,很让玉女峰弟子安慰。
这个孩儿不是骨肉,却亲胜骨肉。秦苏胸中涌起了柔情。
胡炭在马上忽然间变得安静了。秦苏转头看他,却见少年阖目观心,双手捏诀,正在缓缓撤去布在身上的“问心咒”灵气。
《天王问心咒》功法,这便是秦苏安排给小胡炭每日修习的功课。
当年隋真凤身在山中教授众徒,便常言讲:“学习武功法术,诚如逆水行舟,一日不进,便有退步。”秦苏久受训诫,深信然之,及至自己有机会教导胡炭了,便把这一句教训也用在了小童身上,行走江湖数年来,严厉督促,让胡炭每天至少修习四个时辰,数千个日子,无一日或断。
《天王问心咒》传为西晋名士傅易齐所著,成书数百年来,造就过无数名家。但自晋以来,天下多遭兵燹,这部书也几乎失传了,只有少数门派还藏有。江宁府的玉女峰便是还收有此书的一派。青莲神针偏爱秦苏,一意将她扶植成玉女峰新一任掌门,所以对其要求更苛,秦苏自小便背会了这许多咒语法诀。
后来秦苏反出师门,带着小胡炭四处流离,便重新誊出这部真诀来作小娃娃的启蒙。《天王问心咒》与其他修习灵气的法术颇有不同,提出内气外应,五行贯通,以“吸,贯,通,冲”四法,借外部阴阳来增长功力。修术者将灵气平均散于灵渠,渐溢外表,然后内鼓五宫,感应外部风、火、雷、水,土。强时收气,弱时加放,这般循环下来,习术者体内灵气渐得加大,而且感触敏锐,施法更强。
修习此法,一要人为,二需天时。入冬来水盛火消,秦苏便要求胡炭强转心宫火,来感应外面几乎无法感知的火气。心火一盛,外溢体表,身体自然大热,胡炭不得不少穿些,免得冒汗。不过现下快要进入隆德府了,江湖好汉聚集,让人看到少年不同常人的装束,只怕要不利于事。
不多时,胡炭收功已毕,眼见午间风刮渐大,天也有些阴沉,只怕又要下雪,姑侄两个便开始策马急行。跑了顿饭工夫,马匹身上出了汗,咻咻喷气,这才又将速度放慢下来。
抬目眺去,见前方道路右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斜倾着,底部几乎让雪堆掩没了一半。
“隆……德,”秦苏辨认出了碑上的两个字,便跟胡炭道:“到隆德府地界了。”催马上前去,果然是隆德府的界碑。隆德府离济源县有三百多里路,并不算远,照两人这样的脚力,算来再走两三个时辰,就该进入城中了。
“炭儿,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吃,”胡炭摇头道,“我到了隆德府再吃,我要吃原味斋的鹿肉。”
“还有两三个时辰要走呢,哪能这么快就到。”
“那就饿一会好了,也没什么,忍忍就行。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香酥鹿肉。姑姑,你不知道,昨天那个客人把鹿肉说得有多好吃……”胡炭眉飞色舞,把昨天几个客人怎么夸赞鹿肉外酥里嫩,怎样入口即化,怎样留香齿颊的话都学了一遍,终于又把自己说馋了,肚中‘咕’的一声响,咂咂舌头,口水险些流出嘴角来。
“傻小子,万一原味斋歇业,或者客人太多,鹿肉卖没了,你还不吃饭了?”秦苏见他一脸馋相,便笑道。
“不会这么倒霉吧,怎么偏偏我来了就吃不到。”胡炭道。“前天人家还吃了呢。”
“那可不好说,你看看刚才,从我们身边经过了多少江湖中客?现在隆德府肯定不止这些人,要是每条路上都这状况,现在隆德府至少也有五百多人了……咦?咦!不对!炭儿,怎么这么多人?不过是去贺寿而已,用的着这么多人都去么?”秦苏终于也发现了不对。碎玉刀纵然名声远播,却也不至于让天下这许多门派连师傅带徒弟的都一起去庆贺。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隆德府还有什么别的什么人或事,让天下群豪如此趋之若鹜?
秦苏有些吃惊,正迟疑间,听见胡炭在边上大嗅鼻子。
“怎么了?”
“姑姑!有药材的味道!”胡炭说,抬目向前方望去。
雪后风清,并无尘障。这一条道路正好没有弯路,笔直的直伸远方。胡炭看见前方半里之地,一行黑点正在缓缓移动。那是十余匹骡马正负着货物在行走,偶歇的风声里面,隐约听到“铃铃”的銮铃声响。一阵一阵淡淡的药材气息,正是从那飘来。“肯定是他们!哈哈,太好了!”胡炭高兴的叫道,“姑姑,说不定有卖人参的!咱们去问问他,要是有的话,咱们再买几支!你有些日子没吃到了。”
人参益气补血,壮基培元。正是秦苏伤后所需之物。只是现下南北通路塞绝,货物难进,许多城镇都已经断货了,偶尔有几支,价格也贵得离谱,秦苏自秋末以来便没再买到好人参。当下听见胡炭叫得欢喜,心中也颇感高兴。
拍马赶上去,却果见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南方药商,也骑着马,正催促下人们赶路。秦苏两人在前几年里曾卖过各类山珍草药维生,对药物颇为熟悉,这胖子身上一股辛烈的冰片黄连气息,定是药商无疑。
两人策马追赶,刚跑到车队后头二十余丈处,便听见那胖子的尖声斥骂:
“……奴才骨头!老爷我供你们吃穿,养着你们这么多年。该当你们出力时就偷懒!告诉你们,三个时辰内赶不到隆德府,耽误了镖车,你们就别想吃饭!”说完马鞭一挥,“啪!”拍在身前马匹的药袋子上。把马后的伙计吓得一趄。
胡炭面色一沉,低声对秦苏说:“姑姑,这也是个大爷。咱们不用花钱了。”
对欺压良善的骄横之辈,胡炭一向用“大爷”来戏称,每遇大爷,必下手惩戒。当下两人缓缓按马,放慢速度,蹑在商队后面跟着,也不追赶。
那商人自想不到后面有人在虎视眈眈,骑着马来回折返,只是狠命的教训伙计。什么“狗奴才,断腿的杀才……”一通乱骂,大抵便是手下人干活不遂己心,慢慢腾腾,不知时间宝贵。胡炭听得片刻,已把一行人的身份摸清楚了。
自古来行商获利,所靠的秘诀,便是“卖稀抬贵”四字。什么东西愈是紧缺,价格便愈高。每一个商家,几乎都会投机,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便是获利来源。眼前这个商人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者,现下宋辽交兵,民不聊生,南北各方都有数不清的病患需待救治,偏偏货运受阻,南方的药物运不到北方,北方的药物也卖不到南方,致使各地药材价格上扬。
这商人是在江浙一带开的药铺,感此商机,便从当地进了一大批益母草,苍术,穿心莲,杭白芷药物,押运到北方高价出售。而后在边关的真定府等地,深入到山里,从各处收集到山参,木通,紫菀,鹿茸,准备再贩到南方获取高利。
这一行人不顾天气冒雪路,便是因为这商人要趁这难得的恶劣天气,其他药商来不及运货的工夫,捷足先登。只苦了他手下的伙计,人人目光呆滞,布满血丝,想来被主人催赶过急,连觉也没有睡好。
胡炭从他身上嗅到了各类药材的气味。其中有人参,这是断断没错的,其味香冽,品质该当不错。
又待了盏茶工夫,那商人把手下伙计都骂得狗血淋头,凶恶刻薄之态尽现。胡炭二人也看得差不多了,小恶魔便催马上前,笑问道:“老爷是江苏人吧?”
商人折马来回数次,早就看到秦胡二人了。虽不知二人身份,但看到秦苏和胡炭服饰都丽,价值不菲,料知不是平头百姓,也没敢小瞧。当下听见胡炭问话,便点点头称是,狐疑的看着胡炭,看他有甚话要说。
“我和我姑姑早些年也接触过药材,闻见老爷货物里好像有人参味道,所以冒昧过来询问,想跟老爷求购一支。”
“原来是来求药的。”那商人舒了一口气,把心里的戒备解除了大半。行商买卖,最不怕的便是求购者,价之在我,货也在我,不见真钱不出货,断无风险可言。看了一眼秦苏,慢慢说道:“小哥好眼力!不错,小人是收到了几支人参,准备运到南方去卖的。不过不要紧,行商买卖,随处是市,小哥如果想买,也好商量。不过小哥该知道现在的行情吧,这个价格嘛……”
“价格不是问题,老爷请放心。”胡炭笑着说道。“只要人参是好东西,断不会让老爷吃亏的。”说着,从马鞍下囊袋里摸出钱囊,打开了,却是几封齐整银子,几锭烁烁大金,还有一些碎散珠宝。“不知这些钱,够不够买人参的?”
那商人看到这些黄澄华丽之物,心里哪还有个犹豫的道理。心里仅存的那点戒备也尽数消除掉了,忙说道:“够了!够了!便是买上十支也够了,请恕小人眼拙,怠慢了尊客。”伸手入怀,摸出了几个红布包裹,问道:“不知小哥想要什么样的人参?我这里有三百年生的,一百年生的和六十年生的……”
“三百和一百的,都包了给我。”
商人满心欢喜,料不到如此大发利市。这小少年想来是生于大富之家,出手如此阔绰,买卖东西连价钱都不还,当真好运气!手脚麻利,将一支三百的和两支一百年期的人参都包裹好了,恭恭敬敬的交给胡炭:“小哥,这三支参一共是两千二百两银子,谢您惠顾。”
“不错,价钱很公道,你很好。”胡炭咧嘴说,这一句话没让那胖子打心眼里乐出来。天啊!遇见财神爷了!即便是在如今这样货物难通的情况下,三百年长的人参也不过八百两一支,一百年长的是五百多两一支,光是这一笔买卖,他赚了不止一千两银子!
看着少年豪客数银子,交付过来,细细验辩之下,并无赝物。那商人对小胡炭当真喜欢到了极点!心花怒放,只恨不得立时跪倒在这少年脚下,抱住他的鞋子狂吻,把所有的谥美之词都奉送给他。商人最喜欢什么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财大气粗,二话不说就扔钱的主!
“老爷这些货里,还有什么珍奇的东西么?”收完人参,胡炭意犹未尽的问。
“有!有!前面马匹驼着的,都是极品鹿茸,不知道小哥……”
“鹿茸就算了,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胡炭说。商人立即点头附和:“是是是!小哥是大贵人,这些东西当然都看不上眼。”顿了顿,又道:“我在苏州的药堂里,还藏着一支已成人形的首乌,只可惜……”他热切的看着胡炭,只盼这小富豪心血来潮,肯同他到苏州去买卖也未可知。
“哈哈哈,成形首乌是好东西,可惜苏州太远了,千里迢迢,我可走不了那么远。”
商人也觉得此念荒唐,连忙赔笑,道:“是是是,是小人想得多了,也是今天看到小哥这样的好顾客,才忍不住想要献宝。”
“哈哈,老爷的生意一向可还好吧?”
“劳小哥过问,一向倒还过得去。小店诚信买卖,在苏州府还有点名气……”
“不错,不错,等什么时候经过苏州,一定要到宝号去看一看。”
“欢迎之极,像小哥这样的贵人,能够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到时候谢某一定竭诚相待。”
“好说,好说。”胡炭笑着说道,不断地寻找话题,与那商人云里海里的侃谈。如此一个着意结交,一个取意巴结,只不多时,两人便熟络得如同相识了许多年一般。谈着谈着,便说到了商人在北方山里进货的情况。
“唉!这潼山里真不是让人住的地方,没有米面,没有食盐,那里面的穷棒子脏得不成样,大冬天里还有虱子咬人!你能想象得到么?我在里面呆了一个半月,几乎要憋疯了,若不是看在这几支人参的份上,打死我也不愿住上一天。”商人在感叹深山里的苦况。
“是啊,做生意要吃的苦头太多了。”胡炭满含同情的说道。“老爷是进的潼山么?大冬天里还有虱子……咬人厉不厉害?”
“厉害!我睡了一晚上,次晨起来,你猜长了几个红包?三十多个!南方的虱子哪有这么凶的,穷山恶水,果真不是人呆的,冬天里还有虱子,过去我想都想不到。”
“潼山这地方我知道。”胡炭说。“我有个远亲叔叔,在袁继忠将军手下当差,以前就曾派到潼山里挖壕沟,防备契丹人入侵。”
“噢!令叔精忠报国,社稷栋梁,当真让人敬佩。”商人赞道,“说起来咱们这些行商买卖的,若没有前方勇士保驾,国破家亡,还能挣什么钱。”
“呵呵,他曾经跟我爹爹提到过,真定府的潼山一带,有许多奇怪的小虫子,其中一种叫……胡虫的,跟老爷刚才提的那种虱子很像,雄性吸食人血,雌性吸食人精。那时我也在旁边听着,觉得这虫子怪有趣的,就记住了。”
“哈哈哈,是吗?”那商人干笑起来,“说不定我碰上的就是这个胡虫,嗯,看来咬我的都是雄虫,只吸血。若是来只母虫,那便糟糕了,呵呵呵。”
“是啊,若是碰上雌虫,那便糟糕了。”胡炭看着那商人笑道,“雄虫吸过血也就罢了,这雌虫却很阴毒,从人的尾椎和脊背****……”
那商人笑嘻嘻的听着,什么虫子能从人的尾椎****,尾椎也有精么?
胡炭接下来说的便是:“我叔叔说,咱们普通人,身上精气一般都聚在头顶和足底,唯独在尾椎后背没有精气,这雌虫却有法子,将人的精元逼迫到尾关,吸完之后,还将剧毒刺入人的体内。”
那商人想:“噢,原来他说的是精元……咳,我倒多想了,这少年小小年纪,本来也不知人事。”
“这毒性可不同一般,会要人命的,不过这虫子很小,毒性发作也慢,一般都要咬后一两个月才发作,当时我叔叔军里就有好些兵勇死于虫咬。”
“是吗……”那商人脸上微笑慢慢凝固了,强笑道:“幸亏我没被咬,要不然……”
“哈哈哈,当然,瞧老爷红光满面,定然没中毒。”胡炭心无城府的大笑,“中完毒的人很容易辨认的,我叔叔说过,被虫子咬后,对风寒感觉比一般人更敏感,会感觉忽冷忽热的,从尾椎到脑后一条直线,便是虫子下口的地方,被咬之处会鼓起指头大的一个红包……”
那商人这时候浑身便起了一身冷汗。
不会是这样吧……这一月来他都会感觉有时冷有时热,一直以为是天气状况紊乱人体阴阳才如此。刚才他就觉得有些不适,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便似受了风邪一般。天杀的,可千万不是真被虫子咬了!他笑不出来了,伸手直探后背,只担心自己尾脊之上会长出一个红包。
这时胡炭还在谈他叔叔的经验:“……虫毒极其难解,一般来说,毒发之后不过三五天,人一定完蛋。我叔叔早年跟在药行里,识得一些药物,把这毒虫的特性跟我爷爷说了,配出一剂解毒药……”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那商人凄厉的叫喊:“随喜!随喜!你快来看!我身上长了什么!”他的手摁着脊背正中,面色灰败,浑身发抖。那手指哆嗦得几次滑到一边去。
那名叫随喜的下人一路小跑过来,打躬问道:“老爷,怎么了?”
“你……掀……掀开……我的衣裳,看看这里……这里……怎么了……”只不过片刻工夫,这个志得意满的成功商人,就变成了面色惨白的虚汉,嘴唇紫绀,胖身子一会儿僵硬如铁,一会又抖如摇筛。随喜听见吩咐,便撩起主人长袍察看。
“老爷……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胡炭关切的说,“唇色发紫……啊哟,不好,这是……这是……你不会真被虫子咬了吧?老爷,你浑身发冷么?”
那商人听说,身子大抖了一下,恐怖的看着胡炭。他从胡炭的眼里看到了吃惊和惋惜。
“老爷,你这里长了个红包……”随喜恰在这时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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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蚁聚(下)
贫病者敢死,富贵者惜生。
人的通性,大抵如此。
一旦身外之物丰裕,能知俗世之乐,人便格外珍惜性命。
那肥胖药商虽不敢说是家财巨万富贵骄人,但毕竟累世经商,日子远比他人富足。多年吃喝无虞,堂上有老膝下有小,常享人伦,如此身世,当他遇到钱命抉择之时,会寻向何途,这是每一个人都可想到的答案。
胡炭只不过施展了小小手段,便将一个精明的商人唬得半生不死,言听计从。不大一会工夫,寥寥数语勾拨,那商人刚收进怀里还没有捂暖的金银便再度易手,交到胡炭手中,连身上的那几支人参也没能幸免。
不能怪这商人太过轻信易骗。
江湖鬼蜮之术,障眼遮断之法,这岂是普通人所能轻易辨识清的?饶是你精明过人,博学多智,当亲身陷入古怪危急中时,没有方寸不乱之人。方寸一乱,迷局顿布,由不得人反抗脱身。
这些惑人的小招数千年来不失其威,时至今日,仍可令许多精明人折戟其中。难道受骗者都是傻子么?不然,其中受者,不乏国之官员,业界菁英,学术泰斗,此等人精炼老到,机心之重实非尔我能及。盖因施术者善觑人危,知人弱点,凭此而发则无有不中者也。
话休絮烦。
胡炭用了一张“父亲寻访天下,费数年之功精研,珍贵无比”的无敌活命符,换回来两千五百两银子和剩下的几支人参,在商人的千恩万谢之下,心满意足策马离开。
路上秦苏问他:“你刚才拿什么虫子咬他?”
“斑蠖。”胡炭笑着说,把手里拿着的乌黑小瓷瓶扬了扬。
斑蠖状类潮虫,性喜阴湿,多生在沼泽之地,身子细小如蝼蚁。虽然毒质甚微,但此虫妙在毒发极快,普通人被咬后不过一刻钟便有症状,身子易受寒热,然后肤表有绷僵之感,不过不致人死命。
“嗯,这就好,”秦苏点头道,“对付这样刻薄刁钻的人,轻轻惩戒就够了,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不许你用剧毒虫子害他们。”
“知道啦,姑姑。”胡炭点头说。
道上他事不提。姑侄二人连番策马,在路上行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申酉之交进入隆德府。天初向晚,许多人家已经点起了灯,临街的店肆,更将灯笼高高挂起,红光将街道照得明亮。胡炭一入城门,便开始捉人打听原味斋的位置,得到指点之后,便匆忙寻找客栈,急欲找好房间就去大快朵颐。
谁知这客房却难找之极,两人寻了七八家客栈,都回说已经宿满。看到所有旅店大堂中,座上都是神情粗豪的汉子喝酒吃肉,大声行令,秦苏知道,定是这些突然涌入的江湖客把客栈都挤满了。
没奈何,姑侄二人只得另寻他法,在问过两家客栈仍然无果之后,便在城西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请求借宿。户主见是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小童,幸而没有拒却。
安顿完后,小胡炭急不可耐,肚中馋虫勾发,便拉着秦苏去寻找原味斋。循着路人指点,很快就找到了,离住处半里左右,一座灯火辉煌的饭庄便是。二人站在门口,看见饭庄顶上一块九尺长的青色木牌高悬,龙飞凤舞写着“食止原味斋”五字,正门两侧,从顶檐长长垂下两串灯笼,几乎接地,金丝银穗,暖色摇光,果然是个气派门面。进得门去,便有青衣小童过来打躬引路。
胡炭满心欢喜,瞧这饭庄造得大气,牌匾上又敢写出“食止于此”的口号,料想菜肴定是非同凡响的,心中对那道“香酥鹿脯”更是充满期待。
店伴把两人引上二楼,带到散桌前面,一张大圆八仙桌周围,却已坐着五人。这几人看见秦苏他们到来,只抬头看了一眼,自行窜座,仍默默不语的饮酒吃肉,与其他桌人喝彩大笑的情状迥异。秦苏瞧他们的行装打扮,也是术界中人,只是这么安静,定是独身的行客,没有同伴,而且交游也不甚广,与满楼的食客们都不识。
“姑姑,你要吃什么?”刚一落座,胡炭就问秦苏。他看到四周饭桌上,各类美食佳肴香气扑鼻,早就馋涎欲滴。秦苏知道小童饥饿,便笑着对小二说:“给我来一盘糖醋鲤鱼,一份香酥鹿脯。温一壶酒就成。”
“伙计,等等,他们吃的那是什么?”看看伙计要走,胡炭又叫住了他,指着邻桌一盘菜肴问。
“回客官,那是酒蒸三宝。”
“哪三宝?”
“黄猄,果子狸,穿山甲。”
“好,不错,给我来一份……那个呢?那是什么菜?”胡炭指的是一罐白瓷壶,用小炭炉煨着,正咕咕的冒着香气。
伙计道:“那是秘汤炖龙盅,客官也要来一份么?”
“炖龙啊!有趣,我喜欢这个名字,给我来一份,另外,你们店里有没有炸糕?”
“本店有三十六种糕点,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样的?”
“三十六种……算了,不用这么麻烦,给我来最普通的就成,就是这里人们平常吃的,不要太甜。”
伙计下去了。秦苏慢慢啜饮茶水,耳中却开始留意别桌食客的对话。她在路上时就隐隐发觉事情有些蹊跷了,及至寻客栈被拒,心中的担忧更深了一层。隆德府的江湖人物实在太多了,多得异乎寻常,先前她估计有五百人到来,现在再估算,只怕七百人也不止。
碎玉刀的声誉便再隆盛,他的七十大寿也绝不可能使动这么些豪客前来捧场的。看看不少门派,是师傅弟子数十人并程而来,还有许多平常难现踪迹的人物,也都都纷纷赶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如此聚集?
食客们喝五吆六,的是在说江湖上的逸事。只不过,跟眼下的事情没什么关联。“梅花掌”门派的几个弟子,得意洋洋的在跟同桌人讲述他们师傅当年击杀著名巫觋的故事。一个声如破锣的中年汉子,正嘎嘎大笑,他说的是八年前追赶仇敌,两人误入十二桥领地,被貌美如花的十二桥女弟子囚禁后,两人如何化敌为友。
坐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和尚更是谈兴横飞,此秃乃是个游方酒肉僧,天下各处庙宇无所不至,山野僧寮,也常拜访,号称铁履和尚。眼下正大啖羊腿,跟众人讲述普陀山沙弥如何如何联众勾引良家妇女,用迷药熏倒漂亮香客。五台山经阁长老如何如何监守自盗,将典藏经文高价卖给人,拿钱私养小妾。鸡鸣寺方丈如何名不副实,半夜躲在禅房里喝小酒,被当场捉拿老脸丢尽,白马寺住持如何名利熏心,专一往皇宫拍马屁,领了一个护国法师的名号,其实功法差劲不值一提。
秦苏听得大皱眉头,这秃驴嗓门粗大,用词粗鄙下流,经常把周围食客引得会意大笑,实在不堪耳闻。正不耐间,两人叫的酒菜开始端上来了,胡炭欢喜雀跃,把盘盏往秦苏面前一推,道:“姑姑吃。”秦苏只得暂屏耳目,专心吃饭。
一壶酒饮掉一半,菜也陆续上齐了。胡炭正抱怨“炖龙盅”里面的“小草花龙”比蚯蚓大不了多少,而且草蛇远不如毒蛇味美,掌勺师傅太没见识……正愤愤咕唧的时候,听见楼梯口突然一阵喧哗,十数人步履沉重的拥上楼来。
走在当先的是个秃头汉子,身材高大形貌威猛,一双虎目扫射,不怒而威,颌下浓髯如铁,根根直立。刚上楼来,便见周围群客纷纷起立欢呼:“哈哈哈,雷大胆,你还没死啊?”
“老雷,听说上个月你被你师傅一禅杖打翻了,骨头没断么?”
“大胆,怎么才一个月不揍,你又皮痒了,上来喝花酒,小心你师傅知道。”
那汉子满面笑容,大声笑骂:“王八蛋!一群狗贼原来都躲在这里,雷公钉!你娘!尖嘴猴子!你娘!淝水王八,你娘!”团团作了一礼,佯怒道:“******人心不古,平时跟老子称兄道弟,现在都巴望老子死掉。老子又没偷你们家的娘儿们,值得这样仇视我么?”
众人呵呵大笑,六七桌人纷纷挪让位置,让新上来的十余人分批落座,添酒加肉,重新开席。
听见众人寒暄片刻,秦苏便明白了。原来这胖大汉子,便是疯禅师的徒弟,号称“雷大胆”的。因性情粗豪,最喜交友,五湖四海都有结交。而且其师名震天下,功法厉害,人人都闻名而慕见,所以甚得人心。
筛过酒,便有人问雷大胆:“大胆,怎么你也赶过来了?你师傅的名声不比凌飞道长差多少,让他知道你也来凑热闹,小心再揍你一禅杖。”
雷大胆笑道:“这不怨我,就是我师傅把我派过来的。蜀山门人公开燃灯出道,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我师傅让我来开开眼,看看蜀山门下得意弟子究竟实力如何。”
有人道:“怎么?疯禅师也动了心思么?派你来偷窥,是不是也想把你调教成一流高手,然后逐鹿江湖?”
有人笑道:“那就完蛋了,大胆喝酒吃肉是不错的,要说打架嘛,一禅杖都挨不住的家伙能成什么事。”众人纷纷起哄,都大笑说此言有理。
“滚你娘臭鸭蛋。”雷大胆骂道,“谁不成事?不服出去比划,老子让你瞧瞧三重金钟罩和千钧刀的厉害!你们也不想想,我师傅的一禅杖,天下有几个人能挨的住!你娘的,老子皮粗肉厚,第三重金钟罩护身,挨了一下到现在走路都打颤,让你们这些孙子挨一下试试?不说别人,关老虎你吹牛说铜筋铁骨,一禅杖就把你打成屎老虎。”
众人哗然大乐,纷纷举杯轰饮。
停了片刻,有人又问:“大胆,你师傅这次踢你过来,没给你派什么任务么?会不会要你当众挑战,跟蜀山弟子过上两手?”
有人窃窃而笑,道:“大胆你惨了,你师傅深谋远虑,觉得你不堪造就,只怕要借蜀山弟子的手把你干掉也未可知,然后好再收徒弟,重传衣钵……”
“放屁!”雷大胆笑骂,循声看去,见是靠在板壁上的一个青衣汉子在说话,笑道:“我道是谁在放鸟气,原来是你!陈大脖子,看来你上次挨的收拾得还不够,你娘!”提起一壶酒,平平掷了过去,正落在那陈大脖子面前。他喝道:“倒满!我师傅真给我派了任务,要借我的手先把你这厮灌死再说!”一番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跟那人对饮了几大碗,把对手逼得连连告饶,雷大胆豪兴已发,虎然站起身来,踞凳而立,双目环视周围,烁烁发亮。
“难得在座有这么多老相好!哈哈哈,兄弟一相逢,不喝酒怎么对得起?喝酒!都他娘的给我喝酒!喝死为止!今天喝不死的,不是我老雷的兄弟!”
“好!”众人轰声答应,一时觥筹之声顿起。稍静,有人打趣道:“怎么?老雷劝大家喝酒,难道要请客么?咱们喝死了,你可得付账。”
“瞧你这小气样!”雷大胆睥睨而笑,豪饮一大碗,道:“请客就请客!钱财算得了什么,行走江湖,讲的不是一个痛快么!小二,每桌再给我上十坛酒,这二楼所有客人的帐,由我来付!”说完,从怀里捏出一个包裹,扯开了,把五封银子摆到桌上。这是百两一封的雪花纹银,五百两银子,足够众人喝下大天来了。
“老雷豪爽!”众人齐声喝彩道,纷纷起立邀杯相敬。
不过与雷大胆熟识的几个旧友,却素知这师徒二人耽于武学,没有经营之道,钱财向来窘迫。当下被叫做“淝水天星”的柯青问道:“老雷,你哪来这么些银子?不会是打劫来的吧?”
“我师傅给我的。”雷大胆跟人对碗刚完,抹去须上酒水,说道,“我师傅近日发了一笔横财,给我这些银子当盘缠!来路正当,你们不用怀疑我老雷的品行。”
疯禅师痴于武学,修为极高,这是江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不过人的精神心力难多用,沉耽一事,往往便不涉其余,要说一个镇日琢磨功法快陷入半疯的和尚,居然也有发财的时候,这比马长角牛生翼还要叫人生疑。
当下看到众人怀疑的目光,雷大胆笑道:“知道你们不信。都知道邢州铁筹门的事吧?”
“铁筹门?狐妖的事?”
“大胆,你说的是狐狸精的事么?”
邢州铁筹门数年来被狐妖所扰,由一个百人大派锐减至仅存十数人,这件事在江湖上风传很久了,在座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铁筹门数年前不知何事,竟然招惹上一头厉害之极的狐妖,遂成死敌,狐妖处处追寻铁筹门人的踪迹下手加害,几乎把铁筹派灭门了。门派曾请过不少高人来帮忙,可惜终究未果。想不到疯禅师这次也要出马来趟这条河。
“不错,”雷大胆道:“就是狐狸精的事,我师傅被请去消灭狐妖,这些钱就是铁筹门给我师傅的报酬。”众人心中了然,疯禅师沉心武学,粪土钱财,想来他答应干预此事,只是因为对法力高强的狐狸精感兴趣,想要跟狐妖交手而已。
一时众人纷纷叹息,或说铁筹门时运不济,竟然招来如此大难。或说现在妖怪太过猖獗了,竟然视天下英雄于无物,频频现身夺人性命。另外还有人心存怀疑,说一般修为精深的妖怪都隐居在山林中潜修大道,不涉人世,为什么这只狐狸竟然大反常态追杀铁筹门,难道里面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不过不管如何,众人都相信一点,有了疯禅师的加入,狐妖估计便再难幸存。啸魔杖可不只是听着威风的。
众人絮絮嘤嘤,由此评论开去,话题一会转到明日寿诞,一会转到蜀山,一会谈起狐妖,一会又说到数年前雍熙平妖之事。角落里的秦胡二人也不抬头,只顾闷吃,只不多时,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原来,隆德府这碎玉刀赵老爷子,便是当今蜀山派掌门凌飞道人以前的师兄。当年因为牵涉一些事情,被逐出门墙,自己在隆德府开庄立户。凌飞道人自小跟师兄交好,老爷子被赶出来后,他也并没有断绝来往,多年来经常走访。
今次不知什么原因,蜀山竟然传出讯息,凌飞道人要趁赵东升的这次寿诞,给门下一名弟子点燃照路灯,高调进入江湖。
这,就是群豪汇聚过来的原因。
蜀山派门墙森严,从来不接外客,使得其身上一直笼着神秘面纱。江湖上也鲜见蜀山弟子走动。但是,蜀山盛名流传数百年不倒,与天龙寺一直持掌江湖牛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江湖上交口相传,蜀山门人手段厉害,人人都有绝技。但是,传言如此,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具体有何绝技,却是没人见过。所以,天下百家,一听蜀山弟子将公开燃灯开路,便纷纷涌来,要一探蜀山的真正实力。
胡炭听见众人评论得热闹,咕嘟咕嘟的喝下一大碗汤,笑道:“蜀山弟子这么厉害么?明天我倒要见识见识。”眼睛滴溜溜乱转,也不知在想什么鬼主意。秦苏蹙眉看他,只担心这小混蛋借机生事,低声嘱咐了他几句。
正说话间,楼下穿青衣的仆童又引来两个新客人,到秦苏这桌坐下了。其时适才同桌的五人已经离去,换过一拨人了。只是秦苏二人心不在焉,知而不顾。
新到的客人中,有一个高个年轻人,眼中颇有神采,听见邻桌忽然爆起一阵欢呼,便把目光投注过去,可是不一会便又掉头回来了。看来,他并没有在座上找到相识之人。
匆匆点过饭食,那汉子便把目光投到秦苏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会,眼中神采愈亮。
“在下雁荡山许三立,朋友送号“一剑飞绝”,冒昧请教,姑娘从何处而来?”
“我们从江宁府来。”秦苏淡淡说道。她自小在玉女峰长大,带着江南口音,这是无法隐瞒之事,若说从别处来,不免惹人生疑。
那汉子喜道:“江宁府啊!那是好地方,山水毓秀,在下多年前曾游过一次,至今仍怀念那里的风物。”见秦苏默然不答,便又说道:“江南山温水软,人也秀美,姑娘……”他打量着秦苏的相貌,赞道:“姑娘果然不愧是江南人物,在下一向便知道姑苏女子婀娜多娇,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虚!”
秦苏眉头一皱。这人性情浮华,是个浪荡之徒,见陌生姑娘说话,不两句就开始夸奖人的相貌,岂是正直人所为?此等人不可多谈。当下默不作声吃菜。
那汉子兀不识机,频频追问秦苏的师承,门派。秦苏面色淡漠,给他一个闻而不应。正唠叨之时,忽然听见胡炭叫一声:“咦?这是什么?”
饭桌上,一只褐色的蚂蚁正呆呆的转着圈子,比平常的蚂蚁大些,背腹之上,有一道淡淡的白线,除此外也没什么特异之处。那汉子笑道:“小孩,连蚂蚁都不认识了?”眼睛一骨碌,瞥见秦苏低头吃菜,似乎无动于衷,便口风忽转,说道:“咦!不对!这蚂蚁挺古怪,只怕有毒,你们小心些。”站起身来,假装要捉蚂蚁,却趁机挨近了秦苏。
胡炭把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小二!小二!你这破店怎么净是虫子?蚂蚁都上桌了,还能让人吃饭吗?!”说完,拉起秦苏,道:“姑姑,我们走吧,这破店好多不干净的东西。”
那汉子大感失望,起身拦道:“姑娘何故这么着急,蚂蚁什么地方没有……”话没说完,又见胡炭指着自己腰间叫唤:“你看,你身上也有虫子!太脏了!”
果然,一只红头黑身的小小蠕虫正黏在布袍之上,脑袋频频摆动,想是在犹豫该往上走还是该往下走。
“不行了,这地方太脏了,我们不吃了。”胡炭牵着秦苏跑下楼梯,抛了一小锭银子给柜台,道:“不用找了。”刚出门口,便听见二楼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喊,接着碗盘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听声音,正是刚才出言无状的那个汉子。
“这不怪我,我的虫瓶掉了……”小童无辜的看着秦苏。“说不定里面有几个毒虫……”
秦苏莞尔一笑,轻轻敲一下他的小脑袋。这小鬼,坏人碰上他算是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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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来不速(上)
次日天明,秦苏和胡炭早早就出了门,到赵家庄门外打探。
此时风雪却又刮起来了。漫天白絮,比之前日似乎更大。两人都穿上厚实衣裳,在赵家庄外背风处躲着向里探视。
这赵家的庄院果然很大。
云墙延千尺,角檐层相叠,从外向里望去,楼宇亭台错落,都掩在巨木枯枝后面,被厚厚的白雪覆住了,白茫茫一片。更值早晨风雪再盛,这一座高闳巨阙,在密密的落棉之中,看起来尤觉宏伟肃穆。
重门深如海,赵家庄的进深虽不能与将相王侯的府宅相比,但其占地和规模,在隆德府城内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曲榭回廊,荷池金山,这布局颇见气魄,便是与东西两京的大户人家相较,也不见得逊色多少。老爷子早年离开蜀山,身无长物,凭着一身法术替人走镖开始,手眼渐广,而后自立镖局,开馆授徒,数十年来拼下这一份家业,实非常人所能。
不过,老爷子的庄院建得再大,终究也没有法子同时容纳近千人参与寿筵。没有足够的空地安排桌子。
赵家庄今次算是碰上了大意外,上上下下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七十大寿会吸引来这么多贺客。从九月中旬开始,便先后有数十个门派首领遣徒送来信笺,说要亲自赶往隆德府参加宴席。连长辈带弟子,记录在名册中的就有九百一十七人,这还不算那些偏远地方来不及送信的门派,以及一些行踪无定的高人侠士。
近千人的宴席,算每桌八人,至少也要排一百张桌子才能坐得下来,即便是设流水席,这许多吃完饭要看热闹的客人终究也需要地方安顿,庄院里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所以,就只能把桌子席位排到外面的街道上了。
胡炭二人赶到赵家庄的时候,正看到十余名赵家仆役吆喝着往外搬桌子。门前一条街道上,已经列了十余席,每个座席顶上,还搭了架子,用黄红两色棉布结成布帐,帐脚置下炭炉,想来是给客人遮蔽风雪和御寒之用。
秦苏看着排成长龙的桌子愁住了。她先前的担忧终于成了现实,赵家庄果然容不下这许多贺客,看来将有不少人被堵在庄门之外了,秦胡二人想要混到里面去,得谋个法子才成。
看看左右,见正对着庄门的地方,此时黑压压聚着有十数来人,都把手笼在袖子里,正在大声谈笑。看来这是左近的闲人,来瞧热闹的。秦苏拉着胡炭,不动声色的走近过去,混到人群里立定了,想听他们说话。
不期想,这时庄里却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叫道:“辰牌到了,快点炮,快!快!”
六七个胸扎彩花的年轻弟子兴冲冲跑出了门,向左右分散开了,一人提着一长挂鞭炮,手里捻着香火。
“快点,别误了吉时!”门里有人叫道。
不多时,震耳的鞭声便响了起来。原来这是在行祭天之礼。
向来民间办寿诞,一般次序是要在清晨时祭天礼地,然后面北三拜叩谢皇恩,最后算准吉时,方可开宴,赵家向外传的讯息是今日申时二刻进入吉时,所以一众贺客将在彼时入席。
胡炭自来便没正经过过一次新年,眼见着些焰火,稀奇得很,注意力登时被吸引过去了,兴高采烈的看人烧鞭炮。秦苏却无心看这些热闹,透过青色的烟雾,直直向庄里望去,看见庄门里,靠墙处摆了两张方桌,桌上放着笔砚簿子,几个弟子正在搬动椅子。看来这是用来记录宾客身份和礼单的。两个人想进到里面,首先得过这一关。
“姑姑,我们绕到墙角,跳进去,料想他们发现不了。”正盘算时,胡炭恰好也过来了,看见庄里布置,便悄悄的说。“我就不信这么大个院子,他们每个角落都派人把守。”
秦苏摇摇头,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了。方今天下混乱,举目便有斗杀,赵家庄今次办这寿宴,必定也作好了防备功夫的。虽然胡炭说的没错,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有人把守,但万一两人跳进去的那个角落偏偏就有人看着呢?那便如何是好?
“要不……我放几个虫子毒翻他们?”胡炭见秦苏反对,眼珠子转了转,盯着庄门口那几个笑容满面的弟子又出了个主意,“趁他们乱成一团,我们跑进去……”他想了想,又摇摇头,自己把这个计划驳倒了:“呃,恐怕不行,他们要是叫乱起来,人人都向这边看,咱们也不好进。”
“你不用想这些法子,”秦苏瞅了他一眼,道,“要是这么容易让你浑水摸鱼,人家的庄子早就倒了,还能开到现在?”
“那怎么办?”胡炭说。望着庄门口扎了红绸带的石狮琢磨。过了一会,他忽又转回头笑道:“姑姑,咱们也不用这么麻烦,要不就按我说的法子,上去跟他们说,我们是寇师公家里来的,说他家失了火啦,或者家里谁被打伤了,请师公出来见一面说话就成。”
“胡闹,你又想骗师公。”秦苏敲了他一下,道,“咱们现在名声多坏,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来跟师公求助的,你用这些荒唐话把他骗出来了,还承望他相信咱们说的话么?要是连师公都不相信我们,以后就再也没有相信我们的人了。”
胡炭嘻嘻一笑,摸着脑袋,片刻,偏过头去想,便又把目光从几个弟子身上转到了离大门两丈远的桌席上。
“姑姑,你说……等他们开席吃饭的时候,我给那桌人下点麻药成不成?弄点动静,门口那几个人就该出来了吧?咱们趁机混进去,也不会有太多人看见我们。”
这回秦苏看都没看他,这小童一脑袋作恶念头,不用多理睬。
可是,该怎么才能混到庄里去呢?这真叫人为难。秦苏叹了口气。她原先设想的计划,是等众人开宴时,随便报个名号进去贺寿,反正天下门派繁多,一月有时就有几个新门派成立,胡乱起个不打眼的招牌也没人生疑。
谁料想形势出人意料,蜀山弟子要借寿筵燃灯开路,惹得一大帮海虾河蟹都来看热闹,把进庄的资格都给抬得水涨船高了。秦苏要是随便捏个名去报门,人家看她分量不足,必定会把姑侄两个安置在门外。
“怎么办?”秦苏看着庄门出神。
随着日头一点点抬至天中,渐渐有早来的人上前报到了,果然,有几人进去了,另有十余人却被庄客拦住,请到街上的坐席安顿下。秦苏听见有个汉子在不满的发作:“我们千里迢迢从福州跑过来,怎么连门都不让进?把我们晾在大街上,赵家庄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一人也帮腔道:“咱们从大老远来,诚心给老前辈贺寿,怎么说也是客人吧,若说人多准备不齐,咱们吃不到寿席也就罢了,可是连庄门都不让进,这算是什么待客之法?”
一个赵家庄弟子跟他们作揖赔罪,笑道:“成师兄,邝师兄,千万见谅,承道上的朋友瞧得起,今日有这许多人赶来道贺,家师实在感激不尽。成兄长居福州,我们一向虽不曾上门拜望,但洪翰堂忠勇侠义,门下弟子个个好汉,赵家庄上下都极感佩的。还有邝师兄的广意拳,今日虽是首次闻名,但看邝兄气度,料知也是不凡之人,放在往日,家师知道几位到来,必定非常欣喜,定要出门迎接。只是今日,天下各路豪杰都莅临赵家庄,稍晚青叶门的叶蘅叶师叔,十二桥的谭从容谭师叔,刘振麾刘大侠都要来贺寿,庄内实在安排不开,就只能暂时委屈各位师兄了,少时家师一定出来跟各位致谢。”
这洪翰堂一向不与赵家庄联络,这时也来贺寿,显而易见是要来瞧热闹的。那弟子倒会应客,先一番忠勇侠义,英雄好汉的言词,虚虚抬人一道,消了敌意,然后抬出叶蘅等人的名号,让洪翰堂和那姓邝的自省身份,知道不能与这些高人同席。
果然,洪翰堂那姓成的听完话,马上就软了下来,讷讷了一阵,口气也变得悻悻的:“可是,我们在大街上吃饭,也见不到寿星公啊,既然是来贺寿,连赵师伯的面都不见,也实在说不过去。”
“成师兄有心了!多谢。”那弟子笑道,“众位师兄会见到家师的,开宴时家师会到前厅来谢礼。稍后……凌飞师叔他们有什么话说,也会在前厅。咱们把大门都敞开了,让大伙儿都能瞧见。”
众人一听,知道蜀山派就在前厅燃灯,这才不说话了,告了歉各自归席。计较的当口,却又有十数人过来报号,仍是两三人进去,十余人被拦在外面,不免又一番解释。
秦苏二人站在门外,苦想法子,堪堪守了两个多时辰,眼见着末时将近,一条大道上来往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赵家庄的门口,此时已经被络绎的宾客挤满了,两边街上,离门稍近的十数张桌子,也已经坐满了人,嘈声扰扰,互道寒暄,群情沸沸,是遇故知。数十辆轻辚马车,或绒帘漆厢,或金辕玉轭,齐整的排在对街空处,另有十余抬粗呢暖轿杂在其间。这不知是哪些个有钱商绅的代步之物。赵老爷子并非纯粹的术界中人,走镖行商,有些场面上的朋友也不稀奇。
胡炭拉住秦苏的衣角,悄悄地说:“姑姑,你有没有看见,有好几个人不会武功法术也进去了,看样子他们也不都是按门派分高低。”秦苏也看见了,不久前一个满脸酒肉色的胖子下轿出来,被四个庄客拥了进去,瞧他步履重浊,显是不会武功法术。
“会不会是看送的礼物分人?”胡炭说,“送的礼物贵重,就是贵客,好些地方都是这样。”
秦苏点点头。这是个正理,不管世道如何改变,以财量人的事情总是没有变化的。比别人能敛积更多的金钱,说起来也是有能耐之人,而一般有能耐之人,也多会受人敬重。
秦苏两人头些年里,没少遇到衣寒食单的苦弊,对此理深有体会。后来胡炭卖符得钱,发狠买了不少贵重衣衫,妆扮起来,从此才没再受人不如衣的刁难。
“要不我们也做个有钱人进去?只是没有好礼物。”胡炭说。他手里金子不少,当时金贵银贱,一两金可当近百两银,算来二人手里也还有几千两银子。可是这些东西拿来送礼却不合适,仓促间想去买个精致礼物也来不及了。
又半个时辰过去,末时已至,听见前门赵家庄弟子“镗!”的一声锣响,庄内彩乐齐放,秦苏这时也拿定了主意。
“回去!我们换完衣裳再来,他们若问时,咱们就说是寇师公的弟子,找师公有事。”
胡炭喜道:“好啊!好啊!哈哈,还是我的法子好吧!进门以后,我去约师公,姑姑,你在大堂等着就成。”
“我只说咱们装成师公的弟子,可没说让你去诓他出来。”秦苏瞪了小童一眼,道:“算起来,咱们都是师公的后辈,眼下为了应急说成是他弟子,道理上说起来也没什么错,料想师公知道了,也不会见怪。”
两刻钟以后,秦苏小胡炭装扮停当,骑马再次来到赵家庄。
两个庄客过来把马牵住了。迎客的弟子看到衣饰都丽的年轻女子带着个少年踏进门,不敢怠慢,齐唱了讯,霎时便有人过来迎接:“姑娘,公子,道上辛苦!不知二位从哪里来?”
“我们从明州来,家师是寇景亭。”秦苏淡淡的说,心里有些紧张,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
“原来是仙游门的师妹师弟,不是外人。”那弟子笑了起来,瞅了瞅秦苏,道:“只是师妹眼生的紧,去年我和师父去拜访寇师叔,却没见着两位。”
秦苏微微一笑,借以掩饰心中不安,答道:“仙游门上下一百多号人呢,师兄自然不会全都认识。想来那时我还在山下吧,门派总有些事务要办,哪能像师兄一样享福,可以成天呆在庄子里听赵师伯教诲。”
那弟子哈哈笑了一声,道:“这倒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其实咱们也一样,一年到头四处跑。说起来师妹也许不信,这一年里咱们在外面呆的时间比在家里都长,呵呵……对了,还没请教师妹和这位小师弟尊名呢,寇师叔这时还没有到,让两位先来,可别又一高兴跑到别人家里去做客了吧?”
原来寇景亭竟还没来,秦苏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这弟子这么说话,显然已经暂时消解了对二人的疑心,秦苏压下心中失落,微笑答道:“我叫苏琴,他是胡炭。师傅吩咐我们先来,他晚一些到……我们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正说着,胡炭上前一步,从怀里抽出一个绸布包裹递了过去。笑嘻嘻说道:“这是我们备的礼品,给老寿星公道喜了!师傅交待我们说,礼品太轻,难表心意,请不要见怪。”这是昨天他从烈阳道人手中夺得的物品,虽不知什么用处,但看烈阳珍而重之的放在怀里,料想价值不菲。
秦苏见了少年此举,心中暗想:“到底还是炭儿机灵。”两人作为寇景亭的弟子先于师傅叩门道贺,焉有不携带礼物之礼?小少年一听见寇景亭还没来,马上反应过来,从怀里拿出此物来应急。
那弟子讶然看了胡炭一眼,笑道:“胡师弟客气了。”拿到手中闻到香气,突然‘咦’的一声,把包裹送到鼻前嗅了嗅,低呼道:“上品牛膝香!寇师叔送这么重的礼,可太破费了!”
胡炭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宝剑送壮士,胭脂送佳人……”正欲胡说八道一番,却感到后脖一紧,被秦苏轻轻揪了一把,这才嘿然一声,不说话了。客套完毕,那弟子将二人请进了庄,便有仆童过来引路。姑侄两人向里走,刚走近前庭花池,就有知客弟子高喊道:“仙游门弟子苏琴、胡炭到贺,里面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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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来不速(中)
此时牌已进未,还差半个时辰就入吉时了,客人们也到了十之七八。秦胡二人跟着仆童穿过走廊,一路只生怕遇见熟人,不敢多看。借着眼角余光暗暗打量四周,看见前庭十余丈方圆的地方,摆满了座席,席上将次坐满,客人们高声交谈,处处笑语。大门正对,四十步远之处,是赵家庄的前厅,此地是寿星公受贺所在,也是蜀山弟子将燃灯出道的地方,此时三扇门八字洞开,原有的围屏全部撤走,屋堂豁明,里面张灯结彩,高烛明放,映得一片雪亮。地上铺着猩红的毡毯,梁下悬着五色绒花,精巧的销香金兽,缠绕的龙脑烟,一色金黄色香榧木用具,中堂一幅八尺宽的龟鹤献寿图,尽显富丽气派。高脚的花架上,摆放着各色花草,此时正当隆冬,草树何其罕见,赵家庄能为寿辰摆置如此之多的鲜花,显见家底之殷富。
胡炭边走边赞叹,看得眼都花了。见往来的童子仆役人人衣着光鲜,还有不少人佩着环饰,忍不住跟秦苏说:“他们家真有钱,唉,我以前总觉得咱们也挺有钱的,可是跟人家一比,就像一只小蛐蛐儿站在大马旁边一样,太难看了。”
秦苏听他比得有趣,微微一笑。还没有答话,童子已经将二人引到东院近门的席旁,拉开了凳子。二人坐下后,抬眼看看周围,见这别院也一样坐满了人。时值腊梅开放,满院十余株梅花白朵如雪,幽香扑鼻,桌席都摆在花树之下,美酒佳肴,并赏梅雪争色之景,这一番布置颇有意趣,算是天时人事相凑巧了。
同席的座位还没有安排满,只坐了四个面生之人,秦苏略略打了一眼,见其中二人神态凝重,端茶就唇,举动间隐有气息流动,是江湖上的人物。另两位却不知什么来历,一个低着头谁也不看,两个眼睛只盯着茶杯,仿佛在沉思。另一人神色倨傲,环臂抱胸,大剌剌坐着,对往来招呼的童子大声说话,也不知哪来的这么些傲气。不过秦苏明白,能进得了赵家庄的大门,必非一般人物,她怕言多有失,不敢说话,坐下后向众人略略点头致意,便拉着胡炭,把眼睛直望庄门处投去,只盼望金角麒麟能快些到来。
到底已临近吉时,贵客们渐渐都要到齐了,门口的知客弟子高声唱讯,几无停时。就在二人落座后不足一刻钟,中原大侠刘振麾,十二桥掌门谭从容,天龙寺住持宏愿法师,章节道人等高人名士也相继来到,还有一些往时难觅踪迹的前辈耊宿,像续脉头陀,五花娘子,废国先生,等等,名号从童子的口中一一报来。这三人秦苏曾有耳闻,前一人是江湖久传名的神医,曾活死人无数,当年胡不为失去魂魄,秦苏就曾带着他寻访天涯,千辛万苦寻找此人,始终无所觅处,谁料想他今日却会在这里出现。五花娘子就不提了,是因药闻名的老前辈,已绝迹江湖数十年。最后一人来历更是稀奇,乃忠于前朝周帝的顽固遗老,早年间是江湖上闻名的巫觋,惑神迷幻之术天下无双,自三十二年前太祖陈桥兵变,周亡宋立,他便自改名为废国先生,专一和朝廷作对,奇案司曾多次派员捉拿,但此老法术高强,普通的捕快哪是他的对手?逃脱了无数次追捕,至今仍是朝廷缉拿重犯。今日居然也敢高调参加赵家庄的寿筵,也不知有什么图谋。
车如流水,人如潮来,形形色色的贺客络绎不绝,然而,始终不见金角麒麟出现在门口。秦苏心中暗暗焦急,可别又生出什么变故吧?姑侄二人寻访了一年多,今日始有机会遇见,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
正满心焦灼暗暗祈祷的当口,门口白影晃动,却又有两个人慢慢迈进了庄。秦苏一见,脑里“轰”的一声响,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涌到颅中来了。
“玉女峰掌门白娴,弟子曲妙兰到贺,里面看座!”知客弟子唱道。
姑侄两人谁都没想到,他们没等来寇景亭,竟先等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白娴!”秦苏的身子猛震过后,立刻挺得板直,她努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步入前庭的两人。青鬓堆鸦,娇颜胜雪,恬淡的微笑,从容的神态,这张熟悉的面容仍如六年前一样。
姑侄二人背负冤名,被人不死不休的追杀,数年间生死挣扎,颠沛流离,正是因此人而起,怨仇当真深如汪洋,秦苏心中的激动又岂是寥寥笔墨可以形容的?努力压制着狂涌的愤恨,秦苏好不容易才终于忍住没有冲出门去,与她当场拼个你死我活。
“她就是白娴么?”胡炭也听到了童子的唱讯,轻轻问秦苏。多年来久闻其名,今日始见其人,胡炭更多的是好奇。少年年纪幼小,毕竟不善记恨,对这个害得他多年逃亡的最大仇家,不像秦苏这样抱着巨大的仇怨。
秦苏没空回答,怒目盯着白娴,只恨不得飞身过去,劈面给她一记冰雷掌。她自沉在仇恨中,便没察觉到庭中形势的不对,稍片刻后,还是胡炭旁观局外,心明眼澈,看到童子报完白娴二人的名号后,原本闹哄哄的庭院刹那间变得沉寂。
“姑姑,有古怪。”胡炭拉了下秦苏的手臂,悄声道。
“有什么古怪?”秦苏话刚出口,她自己便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听完白娴的名号,前庭许多客人都停住了动作,惊讶的扭头,把目光投向玉女峰二人。看得出来,他们对白娴此时在这里出现感觉到奇怪。情形有些蹊跷,玉女峰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客人们的反应如此反常?
白娴却微笑着,对众人的注目视而不见,淡然跟着童子穿过走廊,向后边北院走去。然而就在三人踏上台阶,准备进入前厅之时,一声重重的咳嗽阻住了白娴的脚步。
“白掌门留步。”
秦苏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个三角脸的白须老头,坐在花池前面,正对着前厅,显见身份不低。只是打扮却很朴素,一身泛白的灰布棉袄,肩上似乎还有个补丁,秦苏打量一番,却不认识。
“玉女峰好健的风头!白掌门好高的兴致!哈哈哈,在这样的时候还能赶来贺寿,实在叫人佩服。” 那老者挂着冷笑说道。“自古来大伙儿都知道一个词:做贼心虚。但凡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往往神明愧疚不敢见人,可是,今日看到白掌门,鸥某人才大长见识,知道这句话纯属胡说八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巾帼真不让须眉啊!哈哈哈!如今的江湖,真是比以前强得太多了,白掌门,你说是吧?”
白娴眉头微蹙,看了那老者一眼,俯身与那个名叫曲妙兰的弟子低低耳语,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位是南山隐鹤的鸥长老吧?鸥长老有什么话,就请明示如何?白娴资质驽钝,不太理解前辈话中的影射之意。”
“哈哈!影射么?有么?白掌门多心了,鸥某其实是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不知白掌门可否赐告一下?好释我心中疑团。”
白娴淡淡说道:“白娴虽然忝为玉女峰掌门,但对于鸥长老来说,我仍是江湖后辈,长惜幼,幼尊长向是江湖传统,白娴不敢指教。”两句话对答,白娴已知此人来意不善,因此话里也暗隐锋芒。
“哼!”鸥长老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瞪着白娴说道:“长惜幼,幼尊长,这固然不错,不过鸥某人可不敢当你玉女峰的长辈,那会折寿的。我想问的是,江湖上近来盛传一句话:‘青龙门,擒龙门,行恶事也配称龙门,玉林峰,玉女峰,甘堕落敢夸玉藏峰。’不知道白掌门听没听说过?玉女峰在隋真凤主持的时候,可是三**正教中一派,可是到白掌门手里,啧啧,这名声可臭得很啊,居然和青龙门玉林峰一争短长了!”
玉林峰,擒龙门。行走江湖的人,几乎无人不知这两个门派的大名。玉林峰几十年前曾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教,前峰主蓝姚在外云游时意外殒世后,杰出女弟子梅剑香以二九妙龄接掌门派,使玉林峰名声更著,当时盛传“青丝翠眉令白鹤,粉妆娇娥驾玉山”,一时轰传江湖。梅剑香性情爽烈,加之貌美如花,法术高强,不知曾倾倒过多少浮萍子弟。只是世事总悖人情,梅剑香竟然自丧晚节,四十多年前她突然性情大改,开始驱逐派中弟子,然后大张旗鼓从各地搜寻眉目俊美的少年男女入山,玉林峰名声由此变恶,有传言说梅剑香被人下了催情之毒,变成了一个夜夜寻欢的无耻妖女,这便是玉林峰堕落之名的来由。而擒龙门,算是一个老牌的贼窝了,污帜高张数十年而不改,大门尽向三教九流敞开,多少门派弃徒,通缉要犯,奸邪之辈聚众纠合一起,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至于青龙门,那更是了不得,算得上是江湖传奇了。长江后浊浪推翻前浊浪,一代新恶人远胜旧恶人,令人刮目相看。此门突起于三年前,原本不成气候,仅只**人的规模,可是仿佛只一夜间,门派突然壮大许多,也不知从哪里招来了许多为非作歹之徒,明目张胆举着青龙门之名,犯官犯禁,欺压同道骚扰地方。近些年来,天下各地的烧杀劫掠之事,青龙门几乎都挂名之份。对于这样恶迹昭彰的败类,正义之士自然不会等闲视之,南北两地的英雄曾经聚集邀击过数次,然而正如前面的奇案司对付废国先生一样,青龙门可并非恶徒纠合那么简单,门派中藏着深不可测的人物,几次交锋,令许多成名英雄铩羽而归。而且此门另有一桩妙处,自己奸恶归奸恶,偏还不容别人之污,积极抗击罗门教,与之水火不容。而此时的中原术界都以罗门教为首敌,疥癣之患,既然能克恶疾,加上一时难以消灭,大伙儿渐渐也就默许了它的存在。基于如此形势得以苟存,青龙门的声誉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成立不过三年,青龙门名声远扬,后来居上,恶名凌驾于玉林峰和擒龙门之上,排名首位。
鸥长老当着上千宾客对白娴提出这句江湖传言,将玉女峰与其余三家相提并论,恶意不言自明。
当下听说,白娴面上神色不变,说道:“哦?有这句话么?我倒没听说过。江湖传闻十言九虚,以鸥长老的身份,不会也相信这些闲言闲语吧?江湖上多有这些心怀叵测的阴险小人,造谣传谣,故意毁人声誉,鸥长老,虽然贵教与我玉女峰曾有过一些芥蒂,但我想以鸥长老的名声,应该不会也跟这些无事生非的小人一般,落井下石,挟私报复。”
“哼!”鸥长老被挤兑得老脸通红,白娴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却阴毒。把鸥长老与玉女峰有隙的事实说出来,鸥长老此时提出如此疑问,显而然之,就成了她口中心怀叵测无事生非的阴险小人,不惟造谣传谣,而且挟私报复。老头儿面上时红时白,怒目瞪了片刻后,冷笑道:“比起牙尖嘴利,鸥某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事实在此,不怕你不承认。你玉女峰这几年来大大出名,江湖上谁人不知?难道我老头子不说,大伙儿就当作没发生了么?先是有个叛徒弟子秦苏,自甘下流,与贼人为伍,现如今只怕已经进了罗门妖教了吧?然后事不过两年,你白掌门即位,喝!了不得了,大逆不道的弑师之举居然也作下了,嘿嘿,雷手紫莲教的好徒弟,叫做慧喜的是吧?她可真是你玉女峰的好弟子!老师太死得够冤的!”
“什么?!慧喜杀了师伯,这怎么可能!”坐在东院的秦苏听到这个消息,恍如被五雷击顶,一时惊呆住了。
“鸥长老博闻广识,当真令人佩服。”白娴说道。“秦苏与妖教为伍,慧喜弑师犯上,这都没错。依照玉女峰门规,这两人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治。我想,这也算是玉女峰对同道作出的交待了。”说完俏脸一沉,眼中开始涌出寒意,话风也转得锋利:“只不过,白娴有一事不解,鸥长老这么关心我玉女峰的事,到底是何居心?如此介入旁派事务,南山隐鹤难道已经越过蜀山和天龙寺,成为天下第一了么,据我所知,南山隐鹤自己教中的事务尚且处理不清,怎么还有闲心过问别人门派的事?鸥长老,有精神不如先处置贵教的教众吧,两个月前贵教教众在密州恃强凌弱,压迫良家妇女入勾栏,十七名无辜女子血泪控诉,天人共愤,嘿!这逼良为娼的事情不说也罢。鸥长老想指责别人,请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说!”
“放屁……你胡说八道!”鸥长老怒道:“什么恃强凌弱?逼良为娼?那是你们片面之词!”
“是不是片面之词,问问那几个可怜女子就知道了。鸥长老年纪大了还这么操心闲事,不利身心啊,多多保重身体吧,我失陪了。”白娴说完,转身就欲踏上台阶。哪知鸥长老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喝道:“慢着!”
白娴和曲妙兰置若罔闻,仍朝里走。鸥长老叫道:“给我站住!”顺手从桌上抄起一只茶碗,运劲向白娴脚边急掷过去,碗化白华,风声锐响,直刺人的耳鼓。
“放肆!想动手么?你要捣乱寿筵!”赵家庄的几名弟子还没来得及行动,白娴身边的曲妙兰却先娇叱起来,斜身一转,已经挡在白娴身前,伸脚先将****而来的茶碗踢翻上来,探五指急攫,手掌气息吐处,只听“嘶—”的一声响,满盏茶水旋转而出,霎时凝成淡褐色的冰柱,突出来半丈长,锥尖直指鸥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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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来不速(下)
这一手功夫一露,满庭贺客都‘哦’的一声,心中暗想:“玉女峰名头那么大,果然有些名堂,这小姑娘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一个女弟子尚且武艺如此,推而想之,作为掌门的白娴,手底下定然更为可观。
不惟客人们震愕,连东院的秦苏也是吃惊不小。她离开玉女峰的时候,还没见过这个曲妙兰的弟子,看来这是白娴任掌门后新招的人,只是曲妙兰年纪轻轻,功法却精深如斯,实不像是玉女峰教出来的,当年秦苏这么大的时候,可也没这样的造诣。不过,事实由不得她不信,刚才曲妙兰旋冰出碗,用的确是真正的冰雷心法,秦苏由隋真凤亲传冰雷玉诀,熟悉那股气息。
“白娴!玉女峰就这样尊敬长辈么?你们眼中可还有江湖同道?!”与鸥长老同桌的一个老者见状,拍案而起,瞋目大喝。
白娴看了那老者一眼,神色登敛,拉住了曲妙兰躬身盈盈下拜。“程师伯教训的是,白娴谨听教诲。”秦苏从背影上认出了那老人,是延安府高崖派的前辈程完。高崖派向来与江宁府诸派来往密切,这程完更是隋真凤的忘年之交,最欣赏隋真凤坚毅果敢的性情,往年走动频繁,时常拜访玉女峰,白娴和秦苏都曾随师接待过他。只是自从隋真凤失踪以后,老头儿便渐渐绝足玉女峰了。
当下见白娴执礼甚恭,程完也责骂不下去了,缓了缓口气,道:“白娴,你该知道,身子正了才不怕影子斜!你也不要怪鸥长老指责,你自己说说,自从你师傅离山以后,玉女峰的所作所为,还对得起它的侠义名声么?今天如此局面,与你白娴有莫大关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变得凌厉起来,“你身为玉女峰掌门,不能约束弟子,让门人欺侮江湖同道,而且疏于驾驭,竟让门派发生弑师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举,你说,你对得起你师傅么?还有,近来菱红姑那件事,你做何解释?那样的淫邪女子,恶事做尽,正被天下正教传檄捕杀,你竟然也收容门下……唉!白娴,你太让老夫失望了,玉女峰今日所作所为,与‘侠义’二字背之何止千里!你师傅当年不辞辛苦,遥遥万里越国惩奸,那是何等的慷慨豪迈,江湖人说起来,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真英雄!”可是现在呢?玉女峰数代前辈积下的好名声,全让你们给败坏完了!”
“程师伯,”白娴又躬了一礼,道:“本来程师伯罚责,白娴该洗耳恭听,不应出言反驳,可是师伯你错怪我了,白娴身负澄清玉女峰污名之责,不得不辩。”她抿了下嘴唇,续道:“师伯,你跟恩师交好,向来知道师傅如何教导我们,她在时,无日不对白娴谆谆教诲,白娴也知道何为侠义之道,敢不恪守!玉女峰弟子欺压江湖同道一事,师伯是从鸥长老那里听说的吧?事实不容曲传,玉女峰是跟南山隐鹤有过冲突,可是师伯不知道原因。两个月前我门下弟子在密州寻访恩师下落,无意中发现有人作采花行径,拐骗良家女子入烟花之地,激于义愤便跟这伙恶徒动了手,打死一人,打伤四人。师伯,你说,这是替天行道还是欺压同道?”
程完“哼!”的一声,道:“如果真如你所言,这当然算是替天行道。”
“好,”白娴道:“我再来问问鸥长老,鸥长老,你今日屡次与我为难,想来正是因为此事。你不承认贵教教众逼良为娼,你只道作恶的几人全都跑掉了,没有留下丝毫线索,所以敢有恃无恐的指责我,是吧?我告诉你,现在密州奇案司里正躺着一具尸首呢,那是逃命时慌不择路的几个恶徒仓促间埋下的,已经被官府起获了。这具死尸身上穿着什么衣裳,带着什么腰牌,手臂上刺着什么规矩,你是清清楚楚的,另外还有被拐自自川、陕、越三地的十七名受害女子来作人证,她们虽然胆小害怕,可眼睛却不瞎,知道谁是害她们的人。”
“关我什么事,你不要胡言乱语!”鸥长老的面色霎时变得难看之极,怒道:“别把这些污水泼到我教中来,南山隐鹤哪有你玉女峰如此卑鄙阴毒?我教中弟子人人清白,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这句话你留着跟官府说吧。”白娴冷笑一声,“至于清不清白,自有人来下论断。近几日你们等着捕快上门索人就行了。”
“放你娘的屁!”鸥长老怒不可遏,手臂一振,四下寻找可投掷之器,却让程完牵住了衣裳,制止住了。
白娴只作没看见,把脸转向程完,道:“至于惠喜伤害紫莲师伯一事……师伯罚责的是。”她顿住默默想片刻,口气也变得低沉:“这件事情,白娴不辞其责,没有什么可辩的。当时正是恩师离山不久,我仓促接任掌门,也没有一位长辈来教我该如何应付……那时候紫莲师伯伤势反复,不能时时教导,白娴能力有限,更不知道该如何管理驾驭弟子,所以疏忽之下,竟让紫莲师伯受害了。紫莲师伯一向待弟子亲如己出,她过世……我们……我们……都很难过……”白娴眼眶一红,到底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甩了甩头,毅然道:“惠喜犯上作乱,本应废去功夫投入山后猿飞崖,但她已经畏罪自尽,就只能挞尸示戒。而白娴身为掌门,监管不力,罚面壁思过一个月,并责三刀戮腕警醒,以偿未全之力。”她说完,缓缓撸起左臂衣袖,天光下照得明白,只见光洁如玉的小臂之上,一排结着三个拇指粗细的疤痕。可以看出来,这是被利器深深刺透后留下的伤口,她所说的三刀戮腕,正印此证。这下子,满堂近百客人变得鸦雀无声,人人肃然起敬,想不到这玉女峰掌门一介女流,明刑不贷,有如此刚烈气魄。本来同门长辈被弑,掌门有连带之罪也极轻,她罚自己面壁一个月已经够重的了,想不到她竟然还硬下心肠,惩罚自己如此不留余地。
这个掌门,看来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是非不分。许多原本听信传闻对玉女峰报有恶感的人,想法也在霎时改观。
程完看完,更是怔住了,原本还想再指责玉女峰收容菱红姑一事,却怎么也找不出话头再继续。默然片刻后,他长叹一声,道:“唉!算了,白娴,也难为你了。其实你师傅失踪以后,我们一直都在追查她的下落……不过怎么说这些都是籍口,老夫也不推辞自己的过错,我确实疏忽了对玉女峰的关心。我知道你对紫莲师太的感情,她的过世,不全是你的错,我们也有责任,你能把玉女峰支撑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顿了顿,深深看了白娴一眼,道:“不过老夫放心了,也很替青莲神针欣慰,她没有选错衣钵传人。你心中能存有大道正义,对人对己赏罚分明,玉女峰在你手里应该不会堕落下去。”
“恭领师伯教训。”白娴再次向程完郑重一拜,道:“玉女峰是恩师留下的心血,白娴只是不希望它坏在自己手中。但是我年纪还轻,阅历不足,对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盼师伯看在恩师的情分上,以后能多多提点,别让白娴作了错事。”
“我会的,”程完重重点头,“以后我会常常到你们山上拜访,但凡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老夫不遗余力,一定帮忙。”
“那就先谢过师伯了。”白娴露齿一笑,道:“如此,师伯先宽坐,今日我们到这来,是想跟中原大侠谈谈一些事的,筵席完后,我们再寻机会到延安府回谢高崖派诸位前辈。”
“好,你自便。”
哪知哑了半天的鸥长老这次又再出言阻拦:“白掌门!事儿还没完呢!你避重就轻的说了两件事就想走么?什么秦苏投靠妖教,弟子杀害恩师我们都不关心,那是你们家事,但我下面说的两件事,就由不得你来护短强项了,事关我中原术界的颜面,事关我大宋江山的气运……”
白娴理都不理他,脚不稍停转走后堂。甚至连满堂的贺客也都侧目而视,心中嘀咕:“这老儿心胸狭窄之极,明明自己理屈,却如此胡搅蛮缠。”
眼见着白娴二人就要穿堂而去,鸥长老气得面皮都紫胀了。他好歹也算是江湖耋老,当着近百宾客的面被一个小女人如此轻视,如何下得了台?当下厉声喝道:“你白娴能力有限,这可是亲口承认的吧?好!你没能力对付菱红姑,没法子对通敌叛国的玉女峰弟子下手,我们南山隐鹤不辞辛劳,替你清理门户如何?以后碰到这几个败类,我们见一个,杀一个!尸首送上玉女峰!到时候你也不用谢我!”
白娴闻声豁然止步,她转过身来,森然道:“谁敢伤我门中弟子,玉女峰将举派复仇!告诉你,别说菱红姑刚入门中,是我弟子,就算以前的叛徒秦苏,只要我一天不将她逐出门墙,她就仍是我的玉女峰门人。你南山隐鹤要是觉得有能力挑战玉女峰,想探探玉女峰的手段,那就不妨试试!”说完此话,不再复转,跟着赵家庄弟子直向后院去了。只留下一个恼羞成怒的鸥长老立在当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看周围客人古怪的眼神,又是愧愤难当。
“……不怕你信口雌黄,不怕你行径乖张,我但执定字在心,小女子兵来将挡!”门角的戏台子上,恰巧演到《南山寿》曲目,花旦饰演一个上仙山盗得芝草准备回来给老父续命的民女,手持神器,在跟奸计百出的追兵周旋。有心人听见这曲子唱得刚好跟鸥长老处境相似,忍不住嘻嘻而笑。
一场争执,就这样暂时平息了。不过与宴的众多客人,却对那个新任的玉女峰掌门有了深刻印象。进退有据,有理有节,面对威胁还敢凛然直击,这白娴实在令人赞赏。假以时日,此人必是一方雌杰。
秦苏坐在人群中,也是心潮起伏。白娴最后那几句话对她触动极大。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奸谋百出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师姊,竟然会当着天下豪杰之面对她承诺保护,也不知白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此时筵席未开,既有此刺激人的话题,不讨论讨论,如何打发时间?跟鸥长老同桌的人碍于当面,不好说什么,但其他桌的客人可就不管了,先是低低耳语,然后窃窃交谈,再不过一会儿功夫,已经开始有人哈哈大笑,揶揄的看着鸥长老说话了,称赞白娴者有之,奚落南山隐鹤者有之。听得鸥长老一张橘皮老脸上皱了又展,展了又皱。
不过鸥长老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今日五湖豪客咸集,新鲜热闹事自然极多。客人们兴致勃勃谈论,只不多时,注意力却又被新的争执给吸引过去了。离吉时约摸还有半刻钟,大门处又传来了一阵高声喧哗,原本在庭中端茶递水的弟子,得到指示,急急忙忙都向门口聚集,人人面色紧张。座中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扭头探看。
“……不行不行!在外面观礼怎见得诚意?咱们今日是来诚心拜寿的,不见真佛不上香,看不到赵老前辈,这重礼可交不得。”外面一人高声说话,显然对赵家庄安排他们坐在外边不满意。
秦苏胡炭坐在东院当门处,离庄门既近,听得也真切。这时听见先前跟洪翰堂众人打过圆场的那个弟子说话道:“班师兄这可是为难小弟了,不是小弟不放两位进去,实是里面已经安排不开了,你们看,门外这许多英雄,也都是五湖四海过来给家师拜寿的,只因庄内安排满了,只得委屈他们在这里歇脚。两位师兄就体谅体谅兄弟的难处,如何?”
那人呵呵笑道:“当然当然,我们是不会让你为难的,客不欺主嘛。咱们要求也不高,席上没座位不打紧,谁也不差这杯酒吃。只要见到老寿星,把礼物交了,把门主交待的贺词说完也就罢了。这点要求过分么?咱们门主对赵老前辈可是敬仰已久啊,差我们来表达一下心意。赵老前辈总不能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那弟子道:“这个万万不可,过门即是客,两位师兄如此尊重家师,赵家庄更不能疏忽对待了,让客人站着贺寿,这怎合待客之道?来来来,两位师兄,我就僭越一次,替师傅做主了,给两位安排在这最靠门的位置,可以清楚观礼,怎么样?成师兄,邝师兄,千万见谅,咱们给这两位兄弟窜一窜座。”
先那人道:“这样不行,成师兄邝师兄坐着,别动。客人既已经安座,岂可为后来者推席?要是连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讲,谁还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那弟子干笑道:“哈哈哈,班师兄这句话说得对极,人在江湖,自然要讲规矩。我们劝邝师兄两位让座,也不是怠慢尊客,只是刚才庄里孤山派的关鹊关师叔指名要见这两位师兄,我们顺便来请他们移席罢了,恰好班师兄两位过来,事顺从权,就安排两位在这里坐下了,班师兄不要误会。”
那姓班的沉默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打机锋的功夫,赵家庄可比庙里的老和尚厉害多了,连编的理由都如此滴水不漏。好吧,咱们开诚布公说话,赵家庄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是不是咱们名气不够大,分量不够足,所以进不了庄?”
胡炭听到这里,笑嘻嘻跟秦苏说:“嘿嘿,好玩,这下秀才遇到兵,赵家庄碰上较真的了,瞧他们怎么应付。”
秦苏微微皱眉,心事暂时被胡炭的话引了过去。大凡上门作客,或多或少都要遵从主人定的规矩,主人家或有一些难以齿及的原因需要禁戒客人,找个理由婉转告诫,人们一般都心照不宣从命。可现在这姓班的不知什么来路,居然不顾成规,如此直接揭底对话,实在不通事务。
当下听那弟子笑道:“哪里哪里,班师兄多心了,赵家庄只是一家镖局子而已,何德何能敢自抬身价?只要上得门来,就是我们的贵客,不分派别。”
“哈哈,好!说得好,上门都是贵客!既然不是觉得我们名气不够,难道是嫌我们名声不佳?我们今天可是诚心来贺礼的,庄里庄外这许多好汉,难道还怕我们捣乱不成?”
那弟子道:“班师兄说的哪里话来,谁也不会这么想,家师今日寿筵,两位师兄不辞辛苦从金州赶来,自然不是为了捣乱。”
这时客人们都听出些门道来了,听二人的对答,这姓班的似乎来路不正,赵家庄弟子不同意他们进庄,显然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名声。如此便奇怪了,赵家庄贺寿,天下正教毕集,这两个妖魔鬼怪赶来做甚?他们到底是何路数,有何图谋?座上的许多人都是疾恶如仇的侠客,邪门妖道敢来惹事,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姓班的说道:“照啊!既然这些都不是问题,干什么不让我们进庄?”
那赵家庄弟子叹气道:“唉,班师兄,实在是庄内安排不开,不是小弟存心为难两位,咱们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英雄过来捧场。”
那姓班的笑道:“又兜回来了!算了,这么说来说去太累,我照实跟你说吧,我们今天带来的礼物,是蜀山失传了三百多年的拳谱真经,料想蜀山派一定非常想得到。咱们门主费尽功夫找回来的,本想让我们当面叩见赵老前辈郑重交还给他的。不过,咱们恭恭敬敬的来,却连门的不得进,赵家庄的诚意可就值得琢磨了,咱们也犯不上拿热脸贴别人冷腚,对吧?说不得只好把这本奇书带回家去销毁了。”
这下子,庄外的众弟子尽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蜀山派失传了三百年的拳谱!这礼物何其贵重。若是进贺的这二人不怀异心,真的愿意将此物交回,别说人家专程上门贺寿送礼,便是他们只透出风声愿意归还,让赵老爷子千里迢迢亲自上门讨求,老爷子只怕都甘愿。
可是,从来殷勤定有因。这两人的来历奇特,他们千辛万苦寻到拳谱,又不辞千里巴巴地赶来赠送,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景仰赵老爷子?赵家庄的弟子即便自视极高,也没人敢这么想。
既猜不出来者的图谋,又不愿这本师门珍物将得而复失。赵家庄的弟子便陷入了两难之中。三四名主事的弟子退至一角,聚在一起合议,讨论了约莫盏茶工夫,分析完各项利弊,终于妥协。先前那名应客弟子走回来说话道:“既然班师兄和邢师兄如此推重家师,远来赴宴,赵家庄再有什么门户成见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大门既已广开,便敢迎接八方来客,两位师兄请进。”
那姓班的呵呵笑道:“好!好!这才是赵家庄,好气魄!”
“里边请。”随着门前童子的招呼声,满心惊奇的宾客们,便见一个满面笑容的年青汉子和一个面色漠然的少年肩并肩大步跨进庄内。报讯的弟子大声传道:“青龙门第二护法班可言,奉器弟子邢人万到贺!里面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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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贺寿(上)
第四十章:贺寿(上)
“青龙门!”群情立时耸动。听到名号的客人,无不当时哗然。坐在前堂的数十名侠客纷纷振衣而起,将目光转向大门,眼神或震愕,或惊奇,或愤怒,或鄙夷,或嫌恶,如百余支利箭刷刷射向健步迈进庄的两个人。
青龙门,这个中原江湖的毒瘤门派,居然也派人参加寿筵了!
如果说之前玉女峰入庄让众人感到意外的话,那么青龙门的到贺,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玉女峰累年行侠仗义,久传口碑,现在名声虽损,但毕竟只是白璧微瑕,仍在正教之列,。可是青龙门却不同了,此门自立派以来便几乎是与整个江湖作对,事事站在天下正教的对立面,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座中许多人跟青龙门都有过节,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这两只牛鬼蛇神赶来这里做什么?
“众位宽坐!不用起来。幸会幸会!幸会幸会!”那姓班的满面欢容,一进庄来便四面抱拳打招呼,也不理会众人的如霜冷面,旁若无人的自顾说话:“今日真是高朋满座啊!哈哈哈哈,躬逢盛事,荣幸!荣幸!”
“这位兄弟身材如此丰伟,相貌不俗,而且金顶铁拳,料必正是精擅抱关拳的胡济安胡师傅,久仰久仰!抱关拳外敛内放,行则畅如流风,击则沉如重铁,我们都是闻名已久了,实在不愧是关内绝技啊,有机会还要跟胡师傅切磋切磋。”
被指出姓名的秃头壮汉胡济安鼻中重重一哼,傲然抬目,并不给二人回礼。
“哎呀,邢兄弟,你看这位是不是双刀战马匪的刘宗膺刘老英雄?江湖传言老英雄生具异象,一字横眉,如今得见尊范,荣幸荣幸。当年老英雄双刀匹马血战黄沙,单独一人就把四处作恶的青旗帮给挑了,这件事大快人心啊,一人对三十二人,艺高人胆大,如此壮事让人想想就热血沸腾!刘老英雄果然人如传名,风采如昔,可喜可贺!”
刘宗膺眯着眼啜饮茶水,更不答话,冷冷的看着满面笑容的班可言,一双眸子里面精光闪烁。
“这位先生羽扇青衫,卓尔不群,如果班某所料不错,必定是盛名播于两广的铁案翰林楼鱼宴楼先生,幸会!幸会!”班邢二人一路问礼过去,点了差不多十三四人的名字,然而群豪中除了楼鱼宴涵养过人,展扇微笑回礼之外,其余众人都是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
好在班可言似已早就料知会有如此冷遇,并不介怀,神采飞扬的步入席座中间,笑道:“一直以来,班某就听说过星月交辉,风云际会,却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情形才算是。今日叨仰赵老英雄的寿筵,终于知道了这句话的含义。邢兄弟啊,你我今日是不虚此行了,在座的这么些贵客,无一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往时想求见一面都难,可是现在都让咱们瞧见了,哈哈哈,这就是风云际会啊!人生之大快,舍此何是?”
那少年邢人万如若未闻,面色漠然,目光定定的只看向前方。
然而群豪中却有人按捺不住了,终于出声冷笑道:“青龙门坏事做尽,成为天下之敌,在座的各位都是铲恶锄奸的好汉,都算是你们的对头,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照我说呀,你们两只妖怪可千万要当心,江湖险恶啊,小心别进得了庄,却出不了门。”
班可言听说,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说话的这位,料想是梅花派的贺千秋贺掌门吧,惭愧惭愧,青龙门冤名缠身,让贺掌门看笑话了。”
混坐在人群中的贺千秋听见点名,不由得气息一窒。他印象里面,似乎没跟此人打过交道,可是眼见那姓班的走在前方并不回头,何以只听声音就把他分辨出来了,这实在叫人奇怪,当下听班可言说道:“青龙门连续几年来便饱受流言所扰。我们门主本来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许多没有根据的传说必定会止于智者的,所以并没有特意出来辟谣。可是没想到,今日从贺掌门这样的谦谦君子口中也听指责之言,班某始知大错特错。唉!还是老话说得好,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人言殊可畏啊。”
“啪啪,啪啪,”话音刚落,当时便有人用力鼓掌,“好一句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坐在贺千秋对面的梅花枪派老前辈霍丁怒极而笑,立起说道,“推托得干干净净,看来阁下不止是雄辩之才,简直可以称是诡言之师了。苏秦张仪,与阁下相比何见其长?我梅花枪三条人命的血债,照你说来,也是冤枉你们的了?”
“姓班的,你青龙门可没忘了寿州裂掌一派吧?十六条性命,要你们血债血偿!”
有人开了头,群豪压抑了半天的怒火终于被点着了,纷纷叫骂:“姓班的,我可记着你们青龙门!我仁和镖局与你何冤何仇,让你们下如此辣手?你们劫了镖车不算,竟然还把我们二十二名镖师全部杀害,简直禽兽不如!”
“狗贼!青龙门天人共诛!我戚师妹的性命,你给我还来!”
“河间府薛家九条人命的血案,由不得你不承认!我们与青龙门不共戴天!”
“杀了这两个狗崽子!剁了手脚喂狗!”
“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到这里还装模作样!宰了他们!挖出心肝祭告亡魂!”
眼见着群豪情绪激愤,有性急的已经蹬了凳子,赤着眼睛就要上前拼命。贺家庄众弟子急忙分散开,上前护持拦驾。先前和洪翰堂几人周旋的那名知客弟子运劲鼓了鼓掌,“嘭!嘭!嘭!”几声轰响,空气震荡入耳,吵杂的诟骂声暂时缓和了下来。
“众位英雄!请听在下一言,”那弟子抱拳团团作了个礼,道:“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赵家庄本无意去干涉。只不过今日是家师七十大寿,入庄的都是我们的客人,大伙儿能不能赏个薄面,先放下门户成见与个人私怨?等过完寿礼,大门朝南开,千条万条大路,随便众位英雄快意恩仇,赵家庄决不干涉。现在若还有哪位英雄好汉实在气愤不过,非要寻仇,那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要请移驾到庄外去自行了断了。庄内万万不可动手,赵家庄吉庆之日,不希望看见有流血之事发生。”
众人一听,才想起今日贺寿才是正事,在碎玉刀的贺辰上挑衅寻仇果然不妥。当下都各自按住了忿怒,渐次归席。只除了几个仇怨极深的客人,楔子一般立着,怒目盯着班邢二人,既欲拼出门去了断,与青龙门的恶贼销账,又犹豫功力不逮,旧仇没报又添新魂。
班可言自始而终,面上都带着温和的微笑,全不为群情所动。而那少年邢人万,更是眼皮也没有多眨一下。等待赵家庄弟子安抚住了群豪,班可言才拱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道:“众位英雄兴师问罪,以江湖旧闻指责我青龙门,班某实在百口莫辩。只不过,事情不说不清,道理不辩不明,事情既然演变至此,班某少不得耽误众位片刻,给敝门上下申一申冤了。”
有人怒道:“伸你奶奶个腿!冤你奶奶个爪!”
班可言只作没听见,继续说道:“大伙儿都知道,江湖上的日子,刀头舐血,朝存夕亡。既然投身于此,便该有随时赴死之心。青龙门三年前崛起于江湖,几年来发展神速,门派既然要生存壮大,免不了要与人争名夺利,是以结下了不少仇家。我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罢?试问在座众位好汉各位掌门,谁手上没捏过几条人命?”
仁和镖局的那名镖头愤然道:“江湖人生死无怨这话没错,可是你们青龙门的手段也太过毒辣了,江湖上向来是劫财不劫命,我们镖局多年行镖……”
“听我说完,”班可言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不过话说回来,闯荡江湖,固然生不离死,然而毕竟也有是非之分,青龙门犯下的错误,我们也绝不回避,不瞒众位说,以前敝门为图迅速壮大,确实不分良莠收了不少品行低劣的弟子,他们做了许多为人不齿之事,青龙门责无旁贷,这个恶名我们必须来担。”
“我呸!假惺惺装什么好人?你青龙门通门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放屁!放屁!你倒会轻描淡写推托责任,青龙门这三年来闹得天怒人怨,上千条人命的案子,这岂是归罪于几个人就可以了结的?”
听众人骂的热闹,班可言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等斥骂之声低下去了才续说道:“都别着急啊,凡事有凭,方可辩论。江湖传言飞短流长,敝门主近来也听到许多闲话,所以下定决心要大力整治,将那些害群之马逐出帮派。有句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青龙门虽然犯过错事,然而人终一生,又有谁可以能丝毫不犯错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盼望天下英雄打开纳善之门,让青龙门回归清流,让我们也为中原术界出一份力气。”
“为表明青龙门的决心,我们已经着手对门中败类作了清理,经过我们刑名堂核实,确实由青龙门在册弟子犯下的滥杀无辜的事件,共有九十一起,侵害人数四百三十九人,致二百四十四人死命。其余的都是正常恩怨仇杀,这放在哪一门哪一派都不为过吧?若说我青龙门杀了上千人实在太多,这也没法子,本门上下共有四千余名弟子,算起来合四个人三年才杀一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青龙门竟有四千多名弟子!”听到这个数字,群豪均是心中震骇。在座的许多掌门,大多是门人弟子不过百人的,纵有佼佼者,也不会多于五百人。青龙门立派不过数年,却收了四千多名弟子,这不能不说是个惊人消息。
众人沉默了片刻,才又有人冷笑道:“你说是多少便是多少,反正我不信。舌头在你嘴里,你要说青龙门一个人都没错杀,那也没人反驳,终究是死无对证。”
班可言道:“上有青天下有黄土,中间还有奇案司的捕快追查,想做了事情而不留痕迹,那真是千难万难。花溪谷的叶兄,我知道你的师弟因情生怨被我门中弟子所杀,所以叶兄心存芥蒂。我也不怪你,江湖上的恩怨江湖上了结,这件事能揭过当然最好,若是叶兄终究不肯见谅,那就没法子了,青龙门随时等你上门报仇。嗯,说到哪了……刚才说的是普通恩怨,至于滥杀无辜的门人弟子,我们也都已经作了相应补救和处罚。仁和镖局的董镖头,贵局镖车被劫一事也在其中。绿林好汉劫财不劫命,这个规矩我们懂。告诉你,犯事的是以前在青长山落草的快风十二虎兄弟几人,加入青龙门后不到一个月,旧习不改,在寒岩山下打劫贵局,实在抱歉。刑名堂已经把他们十二人都逐出门派,并各斩手足一支以示诫训,日后贵局见到这十二人,但请自便。兄弟今日来,就是给贵派送还所劫的镖银和二十二名死难镖师的赔金。”
“河间府薛伯怀薛兄,贵府九条人命的案子错怪了青龙门,经刑名堂查实,去年八月十九日戌时末,渔盐帮十七人趁夜到贵府寻仇,至于寻仇原因,你我都知道,不便当众多说。他们先在后院放火,然后从前门杀入,在乱中杀害贵府妇孺九人,然后故意大喊我青龙门切口逃离,又遗留下我门中信物。贵府据此便说是青龙门作恶,这未免有失慎重。青龙门虽与贵府有过过节,但仇不至此,现刑名堂已捉住了当晚作恶的渔盐帮十一人,在前天我动身时已经派人押往贵府当堂对证,等薛兄过完赵老前辈的寿礼,回去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喜三禽的桂兄弟,你门下弟子六人被人所害,这事情有些复杂……”班可言话还没说完,猛听见内堂中突然爆出一阵高声吵嚷,众人扭头去看,他便把话头中断了,杂乱的脚步声踏踏,几声愤怒的喝叱传入众人耳朵:“青龙门的狗贼在哪里?”
“别拦我!青龙门每一个人都是渣滓,杀一个是一个,老子跟他们拼了!”
抬目看时,却见一群服色各异的年青弟子忿然涌入前厅,也不知是哪几个门派的,十余人怒目带火,在厅前台阶站住了,狠狠扫视庭中。只不多时,便发现了站在重围中的班邢二人,一个眼如铜铃,胸口绣着云蝠图案的汉子性情最为急躁,当时便红了眼,三步两步跨过阶下空地,厉声喝道:“青龙门的狗贼!杀我兄弟,给我偿命来!”
“咻!呜呜呜呜!”人未至,刀已先鸣,那弟子飞身刚扑过矮栏,便反手抽出腰间的九环大刀,腕间发劲,将这柄重达九斤四两的兵器急掷出去。
“住手!”
“不可!”赵家庄众弟子齐声惊呼,六七名弟子同时纵上前来,然而却已经晚了,事发突然,距离又如此之远,如何阻止得住!但见一道流光直贯庭院,十余步的距离,瞬息即至,刀环上镂空的风哨只发出雷鸣般一声响,刀锋便迫近了班可言的面庞。
“好!”
“糟糕!”
群豪耸然变色,有人欣喜,有人吃惊。
也说不上来究竟有多少人在为这鲁莽的一击喝彩,又有多少人暗自着急。在这生死将判的瞬间,庭中百余人,各有各的想法。就在众人屏息等待血花飞溅的刹那……
刀却突然停住了。
硬生生停住,没有丝毫声响。那道飞速而至的流光在班可言的额头上方戛然顿止。就如同虚空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间探下来,攫住了这把兵刃。它就悬在班可言面前七寸处,仿佛从一开始就铸在那里一样。班可言面上的神色甚至还没有做出丝毫变化。
“好刀,”班可言微笑说。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刀上,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刀柄,拿下来,横到面前细看,“刀是好刀,只可惜主人的功力还略嫌不足,如果你能用螺旋劲贯进刀里,藏二分回钩,而不是简单的甩手一扔,那么速度会快很多。呵呵,当然,纵算是那样,你也仍然伤不了我。”他把目光投到了那掷刀的汉子面上,灿然一笑,那汉子的满腔热血,登时被这一笑泼得冰凉。
差得太远了,他奋全身力气发出的攻击,人家轻描淡写就拦住了,眉头都不眨一下。蜉蝣撼巨树,事岂有可为?!他还敢说什么报仇!原来的满心愤怒,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
当然,此时此刻,感到低落的绝不会只有一个人的。同时受到震动的,还有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江湖群豪。直到这时,众人才算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这两人敢于冒死闯进赵家庄,敢于在上千贺客面前如若无人谈笑风生,若无惊人技艺,何敢如此?青龙门果然深不可测,门人既多,又有如此厉害高手,难怪前几次声势浩大的正道围剿全都无功而返。
(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贺寿(下)
班可言艺业惊人,伴在他身边那个面色冷漠的少年,料想也差不到哪里去。自他进庄以来,便一直目不斜视,仿佛神游物外。有心人看见,便是在刚才突然的刀袭中,他的眼珠也一直盯向前面,没有丝毫变化,表现得如此淡定,胸中若无绝对把握,定不能为。
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班可言只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那冷漠少年更是只有十六七岁,两人的定力与功力却如此让人震惊,相较起来,实在不能不叫人心中索然。
人人在默想着心事,庭院中突然又陷入了沉寂中,只是这安静没持续太久,班可言弓指在刀上弹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笑道:“这么好的兵器,可不要再乱扔了,还给你。”轻轻抛到汉子面前,那汉子茫然接住了,还没想明白自己究竟该继续舍死攻击,还是就此退却,赵家庄众弟子已经全都行动起来,一拥而上,将止步在前厅的十余名热血弟子全赶回了后院。
坐在东院中的胡炭和秦苏,占地利之便,把整件事情看得一丝不漏。胡炭兴高采烈,拉着秦苏的衣摆,低声道:“姑姑,这个人好厉害,他是怎么把刀给止住的?我都没看见!”
“我也不知道,”秦苏摇摇头,心情有些沮丧,说道:“他的手太快了,我没看清楚。”
这一次的攻击防守过程,实在太超出她的能力了,秦苏根本就没看清班可言用了什么手法把刀止住的,班邢两个人手都没动,身周景物未变,也似乎没用到什么水木火气的法术,那把刀莫名其妙就顿在那里了。
这就是功力的差距。秦苏设想自己立在班可言的位置,当此突然袭击,能保不负伤都已是难事,更不要说如此轻轻接下来。那掷刀的弟子法力不弱,适才刀锋裂空,居然能冲撞空气击出微弱的火花,秦苏都闻到了那股烟铁的焦腥之味。
这姓班的,功力似乎比师傅还要强,秦苏默默地想。以青莲神针的能力,想要像班可言那样笑谈之间就消除威胁,只怕也不能够。玉女峰的法术强在攻击,却不擅防守。
她这边陷入沉思,庭中的纷争却已经落下了帷幕了,班邢二人在知客弟子的劝引下,不再多言,告了罪一同步入后庄去。众贺客们这时才又悄悄说话,众声交杂,有震撼于二人所示功力的,有忧愤填膺大说坏话的,有讨论青龙门改过向善之心的,容了十余桌席座的空庭,仿佛刹那间涌入许多蝇虫,嗡嗡不绝。
南山隐鹤的鸥长老此时兀自憎恶白娴,悻悻然借题发挥道:“今日寿筵当真精彩,什么王八鱼蟹全都来了,玉女峰,哼!青龙门,哼!旁门左道,败类门派!”程完侧目看他,只白了一眼,却也不说话。
另一人说道:“跟这些妖人同席,没的污人身份!亏的我没在里面吃酒,要是把我排到里面去,跟这些妖魔鬼怪对面坐着,老子就是死了也是不敢勉从的。”
花溪谷的叶传艺因师弟被杀一事,对青龙门自是愤恨极深,接过话说道:“话说的不就是么!这种邪门妖教,跟他们客气什么,乱棒打将出去,瞧他们还多猖狂!******,瞧这两条狗崽子我就有气,得意洋洋,好似这赵家庄是他们开的,真不要脸!我们花溪谷横竖是跟青龙门……呸!什么青龙门!?泥鳅门!毛虫门!我们决意跟这妖教死对到底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旁边有人说道:“好!叶谷主豪气干云,令人敬佩!我们青瓦寨跟青龙门也是水火不容,这狗教欺负人忒狠了!叶谷主但有行动,请知会我们,青瓦寨纵然不济,当个马前卒也还能胜任。”
众人正讨论间,听见“镗!”的一声锣响,原来吉时已经到了。当时便有持事者喊到:“吉时已至,鸣鞭奏乐!”停息了好一阵的管弦丝竹之声再次响起,庄门口同时爆起激烈的鞭声,震耳欲聋。
“放炮了,放炮了。”六七个小孩子从厅中跑出来,杂声嚷嚷,也不知是赵家庄的子弟,还是客人们带来的眷属。
小胡炭看见又有好玩物事,早把自己姓名扔到九天云外去了,哪还记着什么金角麒麟银角蛤蟆,眉飞色舞,伸着颈子直往庄门外面张望,若不是还忌着秦苏,说不定早已经蹦跳过去。
“嗵!嗵!”随着间歇的声响,金花银树便在庄门口处生灭不停。其时民间烟花已经颇多巧艺,赵家庄为求隆重,特意花重金从工匠手里买了许多有名色的烟花,像什么“百花春”什么“步步生莲”什么“群芳闹寿”,什么“金玉满堂”,各色花火飞过高墙,化成万千流星在上空六七丈灿烂盛开,红蓝紫白交耀,金粉黄绿齐煌。当中最奇异的是一副“老松翔鹤寿祥图”,算得上是巧极精绝,点燃后便蓬然冲出一柱褐色浓烟,宛若老树之干,未已,烟雾之上,艳绿点点齐迸开来,拖着绿烟直直垂落,便似松针万线,展成浓密的树冠遮蔽住天空,而后,更惊奇的景象出现了,丝丝渐淡的绿叶之上,又冲出了两支火柱,瞬间展成两只白鹤形状,长颈修腿,阔翅尖喙,无一不像。众看客们轰声叫好,便在众人目弛神摇之际,“啪!”的一下,一个巨大的红色“寿”字炸亮,正夹在两鹤中间,而后,红色又向外绽出金色,金色又衍出紫色,紫色又生绿色,一个寿字百端变化,将左近看客都惊得眼目迷离,尽皆叹服。
看客中间,最兴奋的莫过于胡炭了。小少年最欢喜这样的热闹,嗷嗷叫唤,时而站起时而坐下,又抓耳又挠腮,眼睛更是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头顶上方,每至精彩处有人鼓掌,最卖力的一个也绝对是他,“嘭嘭嘭”拍得山响,两只手掌都拍麻木了还丝毫不觉,若是他后面还长着尾巴,只怕这片刻间已经摇断了几十下。
好不容易鞭火放完,筵席正式开始,在弟子们起落报菜声中,穿着鲜衣的侍女们便给各桌陆续上了酒肴。
“六桌百鲤跃龙门一盘!”
“四桌金狮舞庆年一盘,诸位慢用!”
“十二桌河海生鲜三品!酒酿后食用口味更佳。”
赵家庄在酒菜上真是下了许多功夫,山鲜河味,无所不备,飞禽走兽,能吃的都有。金碗银粒,玉醴琼浆,说不尽许多精彩,众人此时闻到扑鼻香气,都暂时放下了争斗之心,举箸畅食,话题也由江湖事转到了面前。等到酒过二巡,菜换一席,量高的眼睛开始发亮,口若悬河说起了旧年壮事。量浅的面皮红涨,胡说八道起来日雄风,席间呼喝的声音越来越大,过不多时,寿星公赵东升终于到前面来答谢众客了。
听到前庭发出的轰声叫喊,秦苏胡炭都抬头去看,见白髯垂胸的一个老人神采奕奕步出厅来,童颜鹤发,形貌不凡。老爷子穿着一身翻毛海龙皮袍,绣万寿字坎肩,欢悦满容,向客人抱拳致谢。
“今日赵某人庆岁,蒙江湖上朋友抬爱,这么多人不远千里赶来贺寿。多谢多谢。”老头儿深深做了一揖,堂下登时掌声雷动。“人生百年,一日有一日的精彩,这生日诞辰,说来也不过是个名由罢了。老头子本来只想借此跟几个老友聚聚,喝点小酒,却没料想竟然惊动了这么多人,劳众位远行,老夫当真愧不敢当。”
众人纷纷谦辞回应:“老前辈客气了!”
“老前辈年高德昭,过七十大寿,正该隆重置办,大伙儿来捧场是应该的。”
“老前辈盛名播于江湖,咱们都是景仰已久了,今日借庆寿之机,刚好来领略前辈高手的风采。”
一时庭中杂声齐作,真话假话,谦声恭声,不绝于耳。
等声息稍静,有人笑道:“说那些虚溜溜的干嘛!前辈不用跟我们客气,一听说有好酒好菜,大伙儿谁不拚命赶来!这里就是一群饕餮之徒,不用理会!”当时便引得群豪大笑。
又有人道:“这里三山五岳,这么多朋友,说是为了吃肉喝酒赶来那也不尽然。我老姜就是图个热闹,一听说老爷子过寿,这热闹是少不了的,那还有轻轻放过之理?砸锅卖铁也得来啊。”
“说得可不是么!像这样的盛事,江湖上已经有多年不见了,也是老前辈名闻宇内,才有这么大的号召。要是换旁人过寿,只怕这里的客人要少掉七八分了,旁人不说,我胡某人就断不会去,八抬大轿来请我都不去!”
一个粗豪汉子说的更是离奇:“我那婆娘在家生儿子,叫人传话让我回家,老子满心欢喜,心想老子有后了,从川东跑到浙江地面,谁想这时就听到前辈要庆寿的消息,他娘的,老子二话没说就赶马往北方跑。老婆可以再娶,儿子生下来已经跑不脱了,可是这寿筵可是千古难遇,过了今日可再赶不上了。”
群豪哄堂大乐,赵东升也揪须直笑,道:“哈哈哈,多谢众位!八方豪杰集聚隆德府,敝庄无以为谢,就只能略尽地主之谊,做些土产酒肴招待了。大伙儿吃好喝好,不必拘礼,喝醉了自有我赵家庄负责。”当下便持着酒杯下来挨桌敬酒。
众人面酣耳热,逐渐放开,猜枚行令之声不绝。席间谈论的话题也渐渐包罗万有,塞外牛马秦楼风月,再无丝毫顾忌。这时便有人打趣生儿子那汉,说别等回去后发现老婆孩子全成别人的了,那可糟糕。那汉子性本鲁莽,嗓门又大,说话如同炸雷一般,满院人都听见了:“怕什么!我那婆娘要是守不住裤裆,老子回去就把奸夫****剐了,一刀一个,把那不安分的东西斩掉。我的鬼头刀难道是吃素的?割人卵蛋那是一等一的锋利,扯出贲子,把他娘的割成阉货。”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一众人都听得喷酒大笑。
只秦苏暗皱眉头。秦苏从小被师傅训诫极严,礼仪教化,对这些粗陋之语颇为反感。纵然流离江湖已经多年,可是少时的喜恶,仍然保留在身上。
而同席的几位似乎也不喜这样的场面,各各饮酒吃菜,互不相涉。
与外间各座颇为不同,秦苏这一桌客人实在闹不出什么气氛。一个倨傲自大,一个木讷不语,有女人,有小孩,诚难共欢,所以六个人都是默默喝酒吃菜,话也不多说一句。秦苏怀有心事,眼见席宴已半,金角麒麟却始终没有出现,不由得暗自着急,酒食也吃不下去了。自取了藤杯,倒杯茶慢慢啜饮。
然而就在她捧着茶杯,放到膝上慢慢旋转的时候,秦苏发现了异常。
一个小小的,柔软的东西,从她的手指间隙慢慢蠕动出来,秦苏的手指感觉到了轻微的麻痒,心中一惊,只担心是什么不知名的虫子咬人,赶紧把杯子放到桌上。
然而,等到她定睛看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了一惊。无论盏上附着什么,都不如眼前这个东西这么让她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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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千花(一)
一个蓓蕾从藤杯光滑的表面慢慢鼓突,如同一个会呼吸的小肉虫,浅绿的柔瓣带着微紫色,涂了油一般光润,细软的白色茸毛在它慵懒的伸展中慢慢针立。它就在秦苏惊骇的注视下慢慢突起,抽条,发芽。
秦苏如着梦魇,万分不可置信眼前之象,揉了揉眼睛,那东西却仍还在,这不是幻觉。
没错,那是一个鲜活的,还在茁突的骨朵,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从一个干枯的藤杯上长出来了!
“姑姑,你怎么了?”胡炭首先发现秦苏神色的异常,然而话刚问完,他就惊讶的嗅起了鼻子:“好香啊!这是……桂花香?还有茉莉,木香……哎呀!”胡炭从凳上跳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梨花开了!”
庭中原来植有一株老梨树,粗及人腰,高达三丈,寒冬时节已经凋光花叶,然而胡炭此时看见,万千冻成黑色的枯枝之上,如同骤雨落平江,无数雪白的梨花纷纷冒起,绽开,吐出幽香。
不惟如此,须臾后,甚至连皲裂的枝干上,也开始密密的冒出许多骨朵,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粉的靛的,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便似有谁不小心扔了一幅百色灿烂的绣锦,将整棵树都包裹住了。
“开花了!奇怪,开花了!”群豪这时也都发现了庄中的突然变化,都停了饮食,纷纷叫嚷。盛着饭菜的食盒,托酒盏的木盘,明漆抛光的藤杯,此时纷纷抽开嫩绿的枝叶,星星点点的小骨朵便在枝叶间展萼吐蕊,向远看,不说那些桃树杏树梨树了,前厅的大红漆柱,从上到下再看不见一丝本色,全是或绽或合的花,雕花门扇上,精细的假花假叶开出了真朵真枝,繁若星河,向四围展目望去,窗槅,帘栊,横槛竖楣,檐梁檩椽,乃至堂中椅俎几案,盆架,箱笼笤帚,一应草编木制之物,此时都像抽了疯似的一枝接一枝冒出柔蔓,然后又不分什么纲目科属,兰花菊丝芍药,昙花桂米海棠,一朵挨着一朵绽放,正门题着“熙和兴业”的泥金字木匾,如同江蛇过水般,长长的探下一枝迎春,然而枝上开的又不只是黄花,凤仙立在蓝菊之上,丁香拥在杜鹃周围,大红的牡丹,压着雪白的玉兰,清瘦的栀子,傍着肥圆的绣球。又许多木香、石榴、山茶、紫薇、芙蓉,种种奇品怪种,尽皆献蕊展瓣。只不过顷刻之间,整个赵家庄便如暖春骤回,成了天下花卉聚集的瑶圃,百芳齐放,浓香熏人。
众人见识虽广,可是谁又曾见过这样奇异的场面,或坐或立,或赞或疑,全不知因由何来。片刻后,到底还是赵家庄的弟子恪守职司,那为首的知客弟子快步走到门前,抱拳向四方致礼,朗声道:“不知哪位前辈如此雅兴,既然大驾光临,就请现身下来喝一杯水酒如何?家师今日七十大寿,恭迎四方宾客,前辈如果不弃,请来上座,赵家庄扫席以待。”
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那催花盛发的人若藏在左近,定然听见了。众人都屏息以待,都要看看到底是哪位前辈高人,能使出这样惊世骇俗的法术。然而过了半晌,却始终没人应声出来,花还是一朵一朵的冒出来,生长,开放,片刻后突兀刮来了一阵寒风,将高处的娇花嫩蕊都扫荡了,一场花雨纷纷扬扬飘落,彩色花瓣绵密之极,几乎遮蔽了天光。
“该不会是妖怪吧?”静默中,人群里开始有人悄悄嘀咕了,这声音虽小,却迅速获得了大伙儿的认同。群豪开始切切嘈嘈,真的在思索:“该不会是妖怪来了吧?”
众人的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生木之术,向来不在五行功法之列。人间流传下的法术,不外金、水、火、土四途,江湖常见的控气术与控雷术,也分属水火二道,在座的各帮各派掌门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可以催动草木生发的。若不然,这一场冬季百花盛开的奇景也不会如此让人轰动。
便在人人生疑,群情浮动的时候,庭院中央的雪地上,又慢慢凸起了一个巨大的鼓包,长到半人高便止住了。未已泥块剥落,一个大如簸箕的紫色花骨朵亮了出来,瓣如龙鳞,花茎粗逾人臂,生满针状细刺。
“这是佛国的大无相花,送给,寿星。”随着地底传来的这声生硬祝寿辞,一个人便从无相花旁的土堆中冲天飞起来了,在空中几个翻滚,站到了中庭梨树的树顶上。风吹树摇,他的身子便随着脚下细枝一荡一荡的上下起落。
众人尽皆错愕,见此人出场如此古怪,也不知怀着好意歹意,离花树近的赶紧逃席跑到一边去了,凝神戒备,只担心这怪人有什么动作。不期想那株老梨树的粗干这时又倏然中分,继而顿合,另一个人从开裂处钻了出来,如一只迅捷的壁虎“哧溜”游到顶上,翻身与先来者并立。
皮帽狐裘,珠串满胸,这却是两个西域胡人。
“花剌子模,通天法师座下弟子,我,穆穆帖,大弟子,恭贺赵东升寿星,寿辰吉祥。”
“通天法师,座下二弟子坎察,见过各位,中原英雄,祝老寿星百年吉祥。”
语调刻板生硬,两句祝寿的话更是说得缺乏文采毫无新意。然而底下众人却没人在意这个,大家被更惊人的事实震动了。
掌握生木之法的竟然是两个西域胡人!
群豪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眼见来者二人高鼻深目,面如峻崖,打扮虽异于中土,但已经可以确定不是妖怪,可是树下每一个人心中的疑问和惊骇却不减反增。
生木之术出现人间,这本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然而所持者却是两个花剌子模的胡人,这叫知闻者情何以堪!大宋向称天下术法之源,刀圭丹气,器武法术,究源皆有玄经,中原术士并因此鄙薄契丹吐蕃诸部,可眼前二人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个认知,如何叫众人不为之震惊万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uu234.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四十一章:千花(二)
花剌子模远在西域万里之外,与大宋中间还隔着西夏、吐蕃、黄头回纥,西洲回鹘、黑汗数国,中原之人向来知之甚少,每有论及,便多以番邦蛮夷,未开化之地来称呼,谁知今日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不啻于给众人当头棒喝。
两人自称是通天法师座下弟子,通天法师是谁,在座众位更是谁也没有听说过,但是显而然之,弟子都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法术,当师傅的必定功力更上层楼。荒寒西域,什么时候竟然出现这样厉害的人物了?既有一个通天法师,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思虑愈远,众人愈觉此事之重大。
碎玉刀到底姜老弥辣,惊奇了片刻过后,立即镇定下来,拱了拱手,说道:“多谢两位吉言,如此别开生面的大礼,老夫生平未见。二位旅途劳顿,应该也累了吧,如蒙不弃,就请下来喝杯水酒如何,小庄饮食粗鄙,难以招待贵客,请二位多多包涵了。”
那个子稍高,长须微黄的胡人自称穆穆帖,当下点头道:“大无相花,在佛国天竺,也很非常少见,你一定,没有看见过。我们兄弟,走南闯北作生意,在路上听说你先生的寿筵,就过来了,没有打招呼,没有别的礼物。”他扫了一眼庭下,道:“而且你们的菜和酒,很好,不粗鄙,非常美丽,漂亮。”
众人都暗暗偷笑,这胡人所学汉语有限,老爷子随口的一句客气话,他也当真回应了。把菜肴夸成非常美丽漂亮,也算颇有创新。
只是两个胡人却仍不肯下来,站在树冠上打秋千,穆穆帖说道:“我们不觉得累,也不想喝酒,行走天下,不求钱财,不要名利,我们只喜欢比武。听说中原法术,很厉害,所以特意过来,要比武的,这里,有很多高手,很好。”看他两眼放光,满面笑容,果然是真的欣喜。
赵老爷子眉头微皱,心想:“这二人在我寿辰上如此直言无忌,启衅想要比武,难道是有人派来故意搅局不成?”可是看看两人,目光中没有丝毫恶意,却又不象。赵家庄背后有蜀山派顶着,术界之中几乎无人不知,老爷子实在想不出来有谁敢如此当众挑战。想来这只是两个醉心法术的胡人,不通事务,故有此言。当下拱拱手,说道:“两位致力钻研法术,不远万里寻找对手,当真值得敬佩,只不过今日是老夫寿诞,两位既然来到敝处,怎么能让赵家庄不尽尽地主之谊?下来喝杯水酒再说吧,至于较艺切磋,有的是机会。两位意下如何?”
哪知穆穆帖摇头道:“我说过了,我们不想喝酒,只想比武,你自己喝吧。”他所学汉语有限,又口直心直,心里想的什么便都说出来,并无他意,然而底下众人却不这样想了,此话听来生硬无礼,无异于直驳赵东升的面子,群豪登时哗然。赵老爷子胸中微怒,心想:“这两个番邦蛮人当真不可理喻,老夫用如此口气说话,卖了多大面子,试问天下,还有何人可值得老夫如此低头。”不过他涵养极深,面上并没有看出丝毫不愉。
老爷子胸藏城府,轻易不动怒,然而却不能指望其他人都能象他一样包容,赵家庄的弟子因知本门与蜀山派的关系,素来眼高于顶,看见两个胡人当众如此侮辱师傅,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纷纷出言喝斥,赵东升的三十九弟子费克用性最急躁,当时便飞身出来,甩手向树顶掷去一物,喝道:“好自大的东西,下来!”
穆穆帖看见有人动手,满心欢喜,笑道:“来得好!”眼见那团拳头大的白物瞬息已掷到面前,只担心是什么古怪武器,胸中聚气,护住了手掌,双手合成门扇向外一拍,哪知那物触手却松软之极,穆穆帖心中一怔,弹开后撤去劲气,反手把东西捞住了,一看却是个馒头。
“我不要馒头。”穆穆帖摇头道,“我们要比武,你换武器来。”
费克用一愣,想不到这胡人心思如此简单。一转念过后,便存心戏弄他以博众人一笑,以洗前辱,当下说道:“馒头好啊,馒头是送给你的,吃完再比武,你吃馒头以后会变得很聪明。比武更厉害。”
“用儿,不可胡闹!”赵老爷子沉着脸喝斥弟子,转身向穆穆帖拱了拱手,道:“老夫今日寿辰,八方宾客集聚一堂,此时动刀动枪未免有伤和气。况且宾客众多,场地也施展不开,两位如果存心较艺,请明日再来吧,届时赵某人不辞劳动,必定与两位好好切磋切磋。”这句话说得已经非常明白了,也是赵东升涵养极高,视荣辱淡如烟云。以他今日的地位,对人说出这样的忍让言辞,真是舍出老大面子。晓得时务的,这时便知情而先退,改日再登门比较,也不会因此伤了交情。
哪知两个胡人全然不识抬举,穆穆帖摇头道:“不!不好!明天人就少了,人多,高手多。你怕我们打坏你的桌子,不要怕,我赔偿。”他捋下右手食指上的三枚戒指,晃了晃说道:“这三个戒指,可以买几百张桌子,比武完,就送给你。”
话说及此,赵家庄众人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这胡人不惟要强逆群情比武,还以财轻人,连赵老爷子也都沉下脸来。费克用骂道:“番邦野人,学了几招三脚猫法术便如此猖狂!你下来,让小爷教训教训你!”
穆穆帖注目问他:“好,我下去,你要比武吗?”
费克用怒道:“比就比!谁怕你!”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馒头,又道:“等你吃完馒头我们再比,你现在太笨,不厉害,比了也没意思。”
穆穆帖摇头,道:“我不吃了,我已经,很不笨,很厉害。”
费克用道:“胡说八道!人吃了馒头才会聪明,你们番邦化外从来没吃过馒头,怎么会聪明?我看你现在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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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千花(三)
穆穆帖正色道:“吃羊肉也聪明,我很不笨,十二岁就学会灵脉经,十九岁,会御土大术,三十岁就可以把沙子合成铁石。”
费克用笑道:“不然,不然,此言谬之极矣!法术厉害也不是吃肉得到的,肉糜食伤五脏,而五谷乃天地所钟,精华所化,最裨人智,你们不吃馒头怎么行,你吃一吃看看,马上就聪明了,回去以后让你们的蛮婆娘蛮汉子都吃一吃,必有好处。”穆穆帖瞠目片刻,道:“你说什么……脏?钟?我们花剌子模都不吃馒头。”
费克用见他卡壳,立时便醒悟,这两个胡人汉文有限,不明白他说的文言。当下笑道:“神农尝百草而辨五谷,遂广布于民,教植而溉之,经岁有获,使免饥馑,此圣人遗泽也,食有大益。”穆穆帖满头雾水,看看师弟坎察,后者和他一样瞪目相对,都不知道此言之意。穆穆帖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我听不懂。”
费克用哈哈大笑,面向群豪说道:“先时邀席二客,彼坚辞之,后投以糕馔则欣受,手不少释,诚可怪也,岂不闻佳酿配飨朋客,糟糠宜饲犬豕?二客拒酒醴而受米黍,甘之若此,岂非禽兽乎?禽兽不通规矩,不解人语,赞之诟之,听如罔闻,彼等若非披毛之物,知余意而当自辩也。”群豪听他欺二人不熟习汉文,文绉绉的用文言骂人,忍不住都大笑。
纵然穆穆帖和坎察不尽通汉话,但是观颜察色,从对方面上和语音中,又如何感觉不出戏谑之意?当即勃然,穆穆帖肃容说道:“阁下,你说的话,我不懂,你是要跟我,正式比武么?”
费克用摇头晃脑,说道:“尝闻山深处有猕狨状人,每有乡民遇而疑为邻者,惟其性情乖僻,居山溪而绝通衢,啖腥膻而恶火炙,此人皮而兽质,疏远教化故不规举止,何必以礼待之?沐而后冠,自登高座,愦愦憨态,尾爪飞扬……”听见树下群豪嘻笑不断,穆穆帖不用猜也知道费克用在骂自己,心中愈怒,等到费克用念到“君子投以桃知报以李,猿猴赠于浆而必还于溺……”一句,引来群豪哄堂大笑,穆穆帖终于忍不住了,双拳交扣捏了诀,向胸外一推,“哗”,被激活的大地立有反应,雪地里一重土浪激飞上来,直冲费克用。
费克用吓了一跳,抽身退开几步,眼见地面“嗤嗤”连声,土浪被一**掀起压来,急忙向上一跃,脚步蹬空交叠直上两丈余高躲过了攻击,怒道:“好哇!两个蛮夷,你们真敢动手!”未料想,下面掩过足底的土浪打了个滚,浪头转移又再次折返回来,涛头之上更化出两头泥蟒,一左一右直缠向他的双足。费克用这时身在半空,又当下坠之时,实在难以化解,亏得他久学法术临变不乱,百忙间大喝一声,提气填胸,缓住了下坠之势,同时使劲后仰将重心移到肩项,双足趁势飞起,两头急蹿过来的巨蟒在他足下又再次扑空了,还让费克用两脚踏在脑袋上,借力翻身落下了地面。
一番攻击,攻的急躲得也快,群豪在心中都暗暗喝彩。
费克用怒道:“阴险小人,卑鄙无耻,突然袭击!”
穆穆帖沉着脸也不答话,反手一抹,法力所及处,地面上坑坑洼洼的泥包立时全被抹平。他看着费克用说道:“刚才只是,看看你的武艺,你很厉害,是对手,我们再来比武。”费克用大怒,踏上前喝道:“别以为你们学会几招古怪法术就当真了不起,比武就比武,你当我会怕你么?”在自己地头上,师傅师兄都在身边,他有什么好顾忌的,更何况不一会凌飞师叔就要过来,费克用全不担心自己会吃亏。
穆穆帖道:“比武,第一局。如果你赢了,我输这个。”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碧玉手镯,“嗤!”的掷入雪地,群豪看见那枚玉镯玲珑剔透,绿幽幽似乎水雾笼罩,知道此物极为珍贵,不由得暗暗咋舌。这胡人定是出身大贾之家,这样贵重的东西拿来当赌金都毫不在乎。
费克用哪受得住激,单手立个掌峰,叫道:“来吧!不让你看看小爷的手段,你只当我好说话!”他性情偏激易怒,逼到气头上,哪里还顾什么大局,周围人刚欲出拦阻之言,他已经把劲力全运到掌上,迎面一劈,一记手刀便脱掌而出。众人听见“呜呜”响的风刀,急速向树顶斩去,均想:“此人口舌利过手脚,这招数虚张声势,万万不是胡人的对手。”
费克用在赵家庄众弟子中属于入门偏晚的,赵东升一共收了四十七名弟子,费克用位列三十九,功夫却是弟子中最差。本来赵家庄以拳器法术传后人,‘拳’字排在第一位,在体术之上颇有独到之得。然而费克用性情浮脱难下苦功,而且贪多喜鲜,游冶杂学多过本业,所以学的武术并不十分精纯。
果然,那记自暴行踪的手刀才飞至半途,便被地面跳上来的一团泥块撞得散化无形了。费克用倒也不笨,一击不中便移足向侧边走位,以防中敌人的暗算,行走中又接连向树顶劈去几道风刀,仍是带着尖利的风声。穆穆帖眼睛都不眨,勾动手指,又从泥地里提起了三团土块抵御。
这时费克用已经绕了小半个圈子,离梨树不过三丈余,叫道:“花剌蛮子!你法术厉害,再接我这几招!”双掌连挥,十余个风团呜呜响着向顶上急旋,有快有慢,胡人见他招数几乎没什么变化,心中颇感厌烦,凝空抓起一大团土块挡在身前四尺,但听“啪啪啪啪!”的一连串密响,大半风刀都斩在了土块之上,将之斫得粉碎,余下三两个手刀鸣声响亮,缩头矮肩就全躲过去了。穆穆帖冷笑道:“你就这点本事?”哪知话刚说完,蓦觉面前空气震荡,一记阴刀悄无声息已迫近面目,同时小腹和膝盖微凉,显然另两记风刀已经飞速斩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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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千花(四)
这是脱胎于袖里箭的功法招式,明里的那许多记风刀只是掩护,这最后三个阴刀才是杀着,敌人的精神若是全被前几拨攻击吸引住,等到发觉最后一着时已经来不及了。费克用其实倒也不算草包,知道示弱于敌再施杀手的道理。
“不错!”胡人赞道,危急间劲沉后心,足底黏稳直膝翻仰,极快的弯了个大铁桥马,直挺挺向后落去,那三记手刀便平贴着他的身子旋过去了,只斩断了颚下几茎黄须。
“这就不错了?还有呢!”树下的费克用趁此工夫,已经在双足运上了疾捷术,白华形如莲瓣,一片片合上足踝,他的整条右臂也覆上淡青色的一层光华,这是赵家庄的破坚咒,配合拳力,可以遇坚尽摧。趁着穆穆帖还没有站起身子,机会难得,费克用曲身一弹,整个人便如被抛石机掷出的石块,合身向穆穆帖欺近。
“来得好!”穆穆帖说,居然就倒挂着身子不起来,双拳交握扣了几个印,树下泥地立活,“扑!”的一响,两条交颈缠绕的泥龙翻飞上来,刺向费克用。这胡人出招也真是快极,从费克用弹身出来不过刹那,两人还有丈余距离,树下的双龙却竟然后发而先至,横空挡在两人之间。这时费克用又陷入招式用老的窘境了,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又没有可借力之地,只得力贯右臂,向龙头直击过去。
“嗤!”龙头碰到拳上青华,全散成了粒粒黄沙,化成一帘黄色瀑布直落下来,瞬间从龙头到后身,尽数斩断。树下群豪轰声叫好,都道费克用在这一回合占了上风。哪知身在空中的费克用此时却有苦难言,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黄沙是自行崩落的,跟他的拳法全无关系。
费克用本来是不想这么快就和穆穆帖正面相遇的,这两个胡人来历古怪,也不知身上还藏着什么厉害手段,他岂能料敌未明便倾全力与之对决?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底细便搏命实属不智。
看见穆穆帖这时还有反击手段,在半空中他已经萌生了退意了,拳击龙头,他只想借着一触之力抽身后退,站稳脚跟再图建功,哪知那该死的胡人似乎早就预知了他的想法,泥龙在最后关头竟然自动塌落,拳力击空,费克用连借力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身子的冲势已无法遏止,拳上蕴着的劲气也被泥龙化去大半,费克用正是强弩之末,如何还能克敌?正生绝望之际,见腹下断了半截已经落低的龙身这时竟又再次疾冲向上,一个须牙宛然的龙头从点点黄沙中重新凸现出形状,对着自己的肚脐穿刺而来,费克用面色大变,急切又无法可想,只得曲臂弓身,整个人抱成一团,想用双腿来护住要害硬接龙头一击。
哪知临到最末一刻,龙头又骤然转向了,眼看就要撞上膝盖,却横里急折过去,绕到后面加速升高,改直冲变成横撞,“扑!”的重重戮在费克用臀上。这一突好不阴险,正中尾骨下面寸许,离粪门也仅数分,费克用登时肛肚如裂,头大如斗,忙不迭的夹腚伸足,浑身震麻之下,一声惨叫不受控制奔出了嗓门,而涕泗滂沱洒下,直如春雨播大地,不亦快哉!他只顾着眼泪汪汪护痛,抱紧的四肢登时全张开了,身下的泥柱见状又化出四道细索,分缠手足,将他一只狼狈万状的大王八悬在了半空。
“哦”围观群豪均发出惋惜的叹气。费克用由胜转败,实在让人始料所未及。他击破泥龙时,威风八面,明明已占尽了优势,何以才一转眼工夫,就输得一败涂地?穆穆帖刚才变招实在太快,下面众人都没看出其中玄妙,费克用便已经被制。
群豪只不过是叹息,赵家庄众弟这时可就是另外一番心情了,眼见费克用当众受辱,师门无光,哪一个不为之怒气勃发,七弟子管鹤排众出前,指着穆穆帖喝道:“你们两个到赵家庄比武,便当有比武的规矩,如此折辱人,是看赵家庄没人么?把我费师弟放下来,我跟你比!”
穆穆帖倒也听话,将泥索缓缓放下地面,放了满地打滚的费克用,说道:“我本来,不想这样,可是他骂我,刚才很难听,所以给他一点教训。他先不尊重我的。”众人想到费克用先前的刻薄言辞,果然不合比武时尊重对手的规矩,只是眼下敌寡我众,东家暂落下风,不帮地主壮壮声威又岂有是理?于是嘘声四起,有人道:“跟你们这些阿猫阿狗还谈什么礼数,刚才费兄弟不是说了么,你们人皮兽质,不用以礼相待。”众人哄堂。
等群豪哄声稍静,管鹤说道:“我费师弟入门太晚,而且长期主持外事,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修习武艺,你赢了他不算本事,想要真正比武的话,就和我打一场。”
穆穆帖道:“好,我本来就是要比武,只要打赢我,玉镯就给你。”
管鹤沉声道:“我不稀罕你的玉镯!”说完就要召出自己的豢兽对战。赵家庄不以豢养见长,但管鹤天资适此,自小又心意钟之,老爷子便请偶尔来访的几位蜀山师叔给他点拨,所以他排序虽在第七,但功力还未必在前面的诸位师兄之下。
“师弟,让我来吧,这两人有点古怪,你别吃亏了。”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人,拉住了管鹤的手臂。管鹤一看,见是大师兄傅光远,傅光远是赵东升开镖局后收的首名弟子,此时已年过四旬了,法术深得老爷子真传,功力也是众弟子中最强的,江湖人称“双拳一岳”,现任赵家镖局总镖头。管鹤低声说:“大师兄,还是让我先来吧,这两人底细不明,我来打前阵比较好。”傅光远一听,立时醒悟。对打穆穆帖,他心中其实没有必胜之算。刚才穆穆帖和费克用交手,只微微露了一手,控土之术实是非同一般,还不知道他手底下藏着多少东西呢,让管鹤逼出他的手段来,才好找对策应付。当下拍了拍管鹤的手臂,道:“那好,你先跟他打,稳妥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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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千花(五)
管鹤点头道:“嗯,我知道。”默念咒语,足下地层登时如同活水激流般转开了一个漩涡。在场的群豪看见动武在即,都向四面纷纷散开,让出了场地,赵家庄弟子赶紧把庭中的桌椅都收拾到后面去了。管鹤足下的漩涡越转越大,须臾便有数张桌面大小,一个鲜红明亮的拱状之物在空洞中现了出来。
“出来,彤甲。”管鹤轻声道,语气虽然平淡,却掩不住隐隐的自傲。“格噌!”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色的铁螯击破土地钻了出来,尖尖的立在管鹤的身旁,这只不过才露出半截,便比管鹤还要高出两尺了,粗如巨缸。众人惊呼一声,万料不到这只豢养兽如此庞大,赶紧又退后了十余步,百十人倒有**十个退到偏院和街道中,前庭几乎全空了出来。
胡炭和秦苏这时哪还有心情继续饮食,全都跑到月门边上,和群豪一起观看打斗。感觉到脚下大地一阵一阵的晃动,庭中那只巨大的灵兽慢慢辗转身子,终于整个儿都钻出地面。二人看得清楚,那是一只双螯六足的老大蝎子,红背黑身,头顶到尾尖,如同燃烧着火焰般鲜红,身上的甲胄坚如玄铁,隐着一道道水波般的纹路,甲上明亮润泽,看来便像通体浇过一层厚厚的油脂,将身周人物都映了出来。针尾粗壮有力,半勾着向前弯,尖端的毒针便似一把淬毒的黑色弯刀。
“血背幽纹蝎,这么大!”胡炭低声咕哝,心里着实赞叹。这蝎子深居地底,极其罕见,虽未如青鸾麒麟般珍奇,但也算是相当珍稀之物了,况且长得这么巨大,更不易得。旁边众人聚神庭中,谁也没注意到他说话。
“我的彤甲是血背幽纹蝎,天下并不多见,会喷毒气,会穿刺,你自己小心。”管鹤傲然说,站在爱兽背上,驱动它慢慢靠近梨树。当着天下群豪,他要光明正大的给赵家庄挣回颜面,丝毫不肯欺敌。
穆穆帖拊掌笑道:“好!好!这蝎子很大,很厉害!我们来吧!”话音才落,看见树下一人一蝎飞快趋前,挥动螯爪,如同一柄巨大铁槌般横扫梨树,赶紧喝咒,双拳结印,便在螯爪将及梨树的刹那,蝎子前首部一柱黄龙冲天而起,“嘭!”的正中蝎子下颚。
胡炭大声喝彩“好!”这一次以攻代防,只争瞬息,当真高明之极。眼见着前庭中央一条瓮口粗的泥柱高突而倏落,四洒的碎浆嗒嗒嗒嗒直击地面,显见这一击的巨力。
管鹤和彤甲出其不意,被这大力一撞冲得离地数尺,腾身向后翻去。本想斩断梨树让两个胡人落地的攻击也被化解了。
彤甲毕竟是钢甲铁胄,穆穆帖的这一次冲击虽然势大力沉,对它却是丝毫无损。心意与主人相通,后足刚沾上地面,它巨尾一摇,借势又再次冲前,速度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快。围观诸人只见一道黑影猛掠过去,无法分辨形状,不由得心中暗悚。穆穆帖笑道:“还要来?”双拳分开,各展五指成扇状,又交错在了一起。下面的泥地应指诀而变化,四堵厚重的泥墙从平地上高高钻起,便如四张放大了千百倍的骨牌阻在管鹤面前。
哪知这次管鹤全不理会,站在蝎子头部,单拳握成开山印,喝道:“大路通开!”
“嗵!”法力所及,面前的泥板被从中钻破丈余宽窄的巨洞,黑色黄色的泥浪从洞口前后直突,在围观众人看来,那巨大的土墙便如突然展开两扇巨翅一般。
“大路通开!”
“开!”
“嗵!”“嗵!”接连两声巨鸣,比开山爆石之声还要沉闷,一人一蝎矫飞当空,穿过土墙直逼穆穆帖。胡炭看得目弛神摇,久行江湖以来,他何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打斗,这对垒二人都是当今江湖上难见的高手,攻击防守都威势十足,叫人大开眼界。
“来得好!”穆穆帖快速转印,他面前就只剩一堵泥墙了。
“裂!”管鹤这次用了开裂术,厚逾七尺的土墙便似被一柄巨大的天刀从中分劈,从顶至底开为两半。然而便在此时,管鹤感觉到了不对,在前面遮目的泥尘中,隐约有一道黑影当面直劈下来,还来不及细想,那股沉郁的沉风已经迫上面来,胸中气息立感不畅。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他毅然选择了躲避。“入地!”管鹤喝道。一人一蝎便在泥鞭临顶的瞬间,弯一个急拱直折入土里。“轰隆隆!”那道粗如人臂的土鞭重重的平拍下地面,激起的碎泥竟然象浪墙一般向两边披开,院中诸人几乎被这一震颠得双足离地。
“厉害!”围观群豪尽皆咋舌,这一劈之力,怕不足有千钧!要是管鹤被这一鞭抽中,只怕难能保全。弥漫的黄尘之中,此时却没有管鹤的身影,血背幽纹蝎原来还会土遁之术。
“躲起来了?!”树上的穆穆帖大感惊奇,双手快速结印,从梨树下方圆几尺抽取了许多泥土,延着树干一层层垒结成盾状屏障,便象一丛倒长的巨形蘑菇护在脚部下方,以防管鹤从下面冲击。
哪知管鹤的这一次攻击,却不是从泥土中击来,它出击的位置,实在匪夷所思。
便在穆穆帖等待着地底下巨蝎冲天一飞的时候,感觉到脚下树枝细微的有韵律的震动,似乎有什么细小虫子在啃噬,一念过后登时警觉,当机立断作了反应,“喀喇喇”发力踏断了足下树枝,和许多黑枝白花直线坠落下来,在离地四尺的横枝上稳住了身子,群豪眼力均佳,看见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排黑色的针状之物钻出突了一下,又快速缩回到树中。
这就是穿刺。这蝎子身形庞大,居然还有这样精准的攻击之术!而且隐身土中,教人实在难防。亏得那胡人心细如发,这样的招数都能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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