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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是十三     乱世铜炉txt下载     乱世铜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正传 第二十一章 逞欲(上)

    时快入秋。

    七月下半旬的月亮,过完十五便由盈满慢慢转成亏蚀了。但夏末秋初,气候适合,此时的月色也还是很宜人的,如果不惧怕夜里露水太重,这时候真是饮酒赏明月的佳期。

    江宁府数朝都城,积淀即深,又坐拥一条流金之水秦淮河,文采豪奢并竞,历来是不缺少才情高绝的文人和品景吟宵的雅士的。

    夜赏秦淮水,灯火浮浆声,两岸泊渔色,波影耀江花。

    有佳境如此,自不免常有流连忘情之客。

    当然,江宁府美景不胜收,并非只有秦淮可以游玩。更何况,值此朗朗之夜,银蟾射雪,万里澄明,在哪里品赏都有味道。

    所以,这时的江宁府城,还有千百不眠客,沉醉在明月高天里。有人树下斜倚,有人江边抱膝,有人持杯登楼。北门的城墙上,此时还有一人半躺在塔楼上,望着深蓝的天幕,赞叹不已。

    这是个轮值守夜的兵士。隔他六七丈外,紧挨着城门的墙下有一间哨房,亮着灯光。

    已进子时了,寻常的百姓进入安眠,江宁府的几个城门也都已经关闭。往来客商若无加急通行文牒,在这样的时候是不能进出城的。兵士们都在哨岗里面饮酒,吃肉,无所顾忌。料想这样的夜里,长官们也不会过来巡查,更不会有冒失的行人来叩门请求放行。

    “踏踏”远处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看来,往常的惯例今天可能要被打破了。

    明亮如水的石板道上,走着一个挺拔的人影。他在快速的行走,方向正是北门。“踏踏”布鞋蹬在青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四五丈的距离两步就越过去了。这人行动很快,但是步态急而不乱,不失从容,看来是个颇有造诣的术界中人。

    他看见城门已经关闭了,但却丝毫没有顿住脚步的意思,仍是快速掠飞,不一刻,奔到了城门下,“铮!”的一声微响,他肩头负着的长形包裹响了一声,人便象头巨大鹞鹰一般,直直拔高三丈,轻轻松松越过城门出去了。

    守门的军士听见了金属之声,嘟囔着出门张望一眼,却什么都没看见,便又缩回去继续拼斗酒肉。

    城门外嘈杂得很,各种虫声齐作。两边道上都有旅人客商睡卧,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赶在城门关闭后到了,又没有出入文牒,所以只好睡在路边,等待明日一早开门再进城。

    一条石板道铺到前方里许就变成黄土道了。道边开始出现稀疏的树木。那负着兵刃的汉子似乎并不太着急赶路,慢条斯理的走着,前行了六七百步,他突然发现了什么,猛的顿住了身子,两只眼睛炯炯注视着左侧前方的一株杨树。眼神变得戒备起来。

    “哼!障眼法么?连气息都掩藏不尽,还想用这点把戏来骗过我?”他在心里冷冷一笑,屏息静虑,仔细的搜索四周,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陷阱和埋伏。

    只有一个敌人。他放下了心,佯装毫无察觉慢慢的向前走去,然后,毫无预兆的,他整个人弹跳而起,化成一道黑影,飞快的向那株杨树扑去,人在空中,已“铮!”的抽出背后的兵器。

    月光下看得明白,黑布包裹着的,是一柄长达七尺的长柄两刃巨斧,刃面闪动寒光。

    “藏得不好!下辈子记住要改正!”他眼里露出讥诮,大喝一声,斧头两刃冒出电光,带着一道弧光向前飞斫。

    “啪!”离地十二尺的位置,杨树被斩断开,变成两截倾倒。烟尘弥漫中,一阵光影浮移,障眼法术的伪象被破去了,显出背后的真实之景来。

    杨树果然并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只有枝干树叶,它的树身中段,居然还绑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

    那斧客提着兵器,怔怔仰看着面前的战果,有些哭笑不得。这并不是他的敌人,严格说来,也应该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因为他早已经是死尸了。从青绿的腐肉和爬满身子的蛆来看,这人死得该有一些时日了,被人离地绑在高处,又设了障眼法,想来是被人仇杀曝尸的。

    也不知是谁跟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杀完人后,还把他绑在这样的要道路旁晾尸。斧客心中暗叹,眼睛从死尸身上扫过,深为这不幸的倒霉鬼抱屈。

    等等……不对!

    斧客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警惕再次从心底泛了出来。

    这尸体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后退了一步,再一次细细的打量着死尸,从头到脚都不遗漏。死尸的两手两腿软垂,很符合死人的特征。肚子被刚才的斩击破穿大洞,脸上看不出表情,残缺的嘴唇,鼻子,啊!是了!是了!

    他终于找到了让他感觉不对劲的地方了。是眼睛!

    看起来,那其实是一双很普通的眼睛。既不大,也不小,既不上挑,也不下弯。眼珠子有黑有白,还有润泽的反光,似乎在和蔼的看着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

    但是,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在一具高度**,脓血四流的腐尸上面发现这样一双眼睛,毫无损坏,润泽灵动,仿佛还是活着的一样,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现象。

    斧客沉着脸,平擎起巨斧,指着死尸的眼睛:“我不管你弄什么花样,全碎以后,你就再也作不了怪。”劲力急吐,斧尖上一团青蓝的电花便喷射而出,正中死尸的前额。

    骨血象烟花一般四散飞去。

    “该死!该死!这是什么人?多管闲事!”离江宁府三十余里外的一处坟场,盘坐着的程尧清突然打了个跌,低声咒骂道。

    “怎么了尧清?”施足孝蹲在徒弟身前六尺处说话,他正从坑里提出一具楠木棺材,拉开板盖。月光透射下来,棺材里华丽的裹尸锦缎亮如烂银。

    地上已经整整齐齐码了六具不同程度腐坏的死尸。

    “师傅,我们放在城北的眼探被人发现毁掉了。”

    “哦?”施足孝头也不回,赞叹的看着棺中的女尸。“是什么人?能看穿我们的尸气障眼术,本事应该不低啊。”

    “我认不出来。”程尧清摇头,走过来到他师傅边上,看棺材中的死尸。那女尸年纪甚轻,穿着华丽,脸颊一侧的破口烂穿了,已经看见里面的骨头牙齿。“他拿着一柄长柄斧子,三十岁左右年纪,对了,他的头上,左边秃了一块,师傅你知道江湖上有这人么?。”

    “不知道。”施足孝并没有给这个人予足够的重视,“天下间杂虫那么多,谁能记得尽。”他欣喜的抚摩着女尸的颈部,那里有一道深青色的勒痕,“这尸是被人勒死的,太好了。怨气这么重,可以炼成青杀了。”

    “七个了,加上前几天挖的,我们有二十九个。师傅,我们还要再挖么?”

    “挖!当然要挖!”施足孝说道,“越多越好!”

    程尧清‘噢’的一声,便不再言语,拿起锄子,在左近另找新葬坟墓挖掘。

    “这次我要让姓范的老贼插翅也难飞!******,害得我们师徒两个各折寿三年,这仇怎能不报?这次再也不要存有妇人之仁,问他一句,再不肯教我融魄法术,就把他杀了,抢来秘籍我自己修炼。”

    “那罗门教怎么办?”尧清问,“咱们也要去报仇么?”

    “现在还不行,”施足孝叹了口气,“等我把融魄法术学通后再说吧,那时才有能力跟罗门教抗衡。”

    他定定的看着棺材中的女尸,筹谋着未来的复仇之路。渐渐的,被将来可能会出现的辉煌前景弄得激动起来了,忍不住问徒弟:“姓范的老贼人不怎么样,可他的融魂融魄法术倒真不错,尧清你想想,要是咱们的尸可以随便重置魂魄……比若说,把青杀的怨魂融进红尸里,或者给红尸加个豹子魄,老虎魄什么的,那会怎样?”

    尧清呆了呆,答道:“我想不出来,师傅。”

    “哈哈哈,”施足孝放声大笑,“你只要想想范老贼就好了,他的本身功夫也不过二流,但融魄化成野兽之后,给咱们造成多大麻烦!我可以告诉你,要是咱们的尸可以融魄,哼!别说是罗门教,就算正反两派联手,咱们也不怕!******,到那时候,我要打进他们罗门教总坛,把他们教主捉来炼成仆鬼,一雪前日之仇!”

    尧清‘噢’的一声,却想象不到那一天会是怎样。问师傅:“师傅,咱们的尸可以融魄么?”

    “应该可以。”施足孝并不确定,语气也显得有点犹疑,“尸门是有这样的传说,但实物却没人看见过。我师傅……就是你师祖,曾经跟我提到过以前有一种光尸法术,那好象就是跟再注魂魄有关系……咦?咦?!这……”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刹那间好象感觉到了什么,身子绷僵起来,急速的把脸转向南方,面上全是震怖之色。

    不独是他,程尧清也是满面惊骇,同时停下手中工作,飞快的转向同一个方向。

    江宁府。

    “那是什么?!”施足孝骇然大呼,全然忘了这声呼喊可能会引来敌人。

    此时的玉女峰。

    所有女弟子全被山峰微微的震颤惊醒了。

    隋真凤和雷手紫莲站在书房门口,吃惊的看着房中符咒逐一显亮。三妖护宝阵竟然未启自开,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隋真凤急问。可是雷手紫莲也不知道,两人紧张的看着房间嗡嗡抖动,带得整座玉女峰也跟着不住颠颤。房间里面,银节守护妖已经显形了,正辗转着庞大的身子,一截藏身虚空,一截现身实境,银色骨肋填满了小小的书房。

    “嗷——”这是一声充满焦躁的咆哮,一只巨大的绿色手臂从梁间探下来,撑住地面。青鬃守护妖也显身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刚强好胜的隋真凤,这次语气也显得有些惊慌了。

    同一时间,江宁府城。

    城东的林员外宅里,钟铙齐响,哀乐不断。灵堂里十余位僧人正在给林老太太作超度法事。孝子孝孙都跪在灵床前哀声哭泣,向火盆中投烧纸钱纸马等物。

    老太太是昨日新殁,要作七天法事才能入土安葬。庙里的僧人应付这一套已经很熟练了,给老太太面上涂了金粉,唇上染了胭脂,又换上一身齐整衣裳,躺在扎着许多白色绢花的灵床上,看起来比生前还要健康和蔼。

    “娘啊,你怎么就忍心扔下我们走啊!呜呜呜呜呜……”林员外和夫人,以及一众丫鬟哭得声嘶力竭,两个眼眶通红。过来吊唁的亲友莫不闻声流泪,林员外真是孝子,唉,跟他娘的感情竟然这样深,看来以前听说那些忤逆不孝的事情都作不得真。若不是真心悼惜他娘,怎么会哭得这样死去活来?

    林夫人更是悲痛欲绝,穿着一身缟素,哭昏了好几次。若不是几名丫鬟在旁拉着,她就要挣命的扑上前去,要跟老太太一道下去了。听她凄咽难抑,气息都哭不顺畅了,想来跟婆婆从来没红过脸,相敬相亲。

    唉,这也是个敬奉公婆,纯善纯孝的媳妇啊。以前不知道哪个碎嘴泼妇,竟敢造谣说她骂婆婆是死娼妇不得好死?恶毒的悍妇怎会哭得这样肝胆俱碎?

    坐在院中的族老尊长都叹息。林老太太有福气,生前有子媳孝顺,死后还有人诚心摔盆哭哀,去得也不枉了。

    “娘——!你回来啊!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们走啊——”林夫人又一次甩脱丫鬟,要扑上去抱住林老太太的遗体。

    “夫人请节哀,你哭坏身子,老太太在泉下也不忍的……”丫鬟哭着又把她拖了回来。林夫人涕泪满襟,在丫鬟的扶持下扭得象根麻花。

    “娘——!”她冲了灵床叫喊,“你再睁开眼睛,再看看我们啊……啊?!啊——!”

    仿佛戏剧里面的变声,三个“啊”字居然有三种变化,前后反差之大,令所有人都侧目。第一个带着咽抑余音,颤颤欲断,第二个却哭调嘎止,仿佛声带突然被人剪断一般,带着惊讶和疑惑,最后一个“啊!”字,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惊恐尖叫。

    因为林夫人看见,灵床上的老太太**的坐了起来,真的张开眼睛看她了。

    面上涂成金色的林老太太狰狞之极。唇上胭脂猩红醒目,如若人血。

    这下林夫人后悔死了,惊怕死了,腿都软了。哭得太投入,真把这死老太婆哭醒回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想起从前不许婆婆吃饱饭,三九寒天只给婆婆一件夹袄……种种虐待往事,婆婆能饶过她么?她的寒毛瞬间倒竖,冷汗浸湿了后背。

    孝子,林员外,面如土色瘫在一边,尿崩了。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一章 逞欲(下)

    “诈尸了!诈尸了!”埋头诵经的和尚,这时才发现异常,这一声惊呼叫开来,恐惧如潮水蔓延,所有吊唁的亲朋,客人瞬间逃得一干二净。丫鬟也惊叫四散走了,灵堂里便只有骇怕得半死的孝子孝妇,亏心太重,碰上这样的尸暴显灵之事,哪还能迈得动腿?

    灵床上悉悉索索,老太太在僵硬的动作。绢花发出的声音在此刻刺耳恐怖之极。林员外受不了这刺激,尿水象开闸一样流出之后,腿一弹,翻着白眼昏了过去。林夫人还强些,虽然身子抖成了筛糠,却不象丈夫那样彻底瘫倒。

    “娘……你……你……回来了……”她努力要摆出亲切的微笑,却怎么也摆不出来。然而老太太并不理会儿子和媳妇,象把折尺一样,僵硬的躺下,坐起,在灵床上徒劳的动作,想要转向走下地面。

    “轰——”南面方向一声爆响。仿佛受到这声响动的吸引,林老太太登时象支强力弹簧般一跃而起,“胡——”的撮唇鸣叫,‘蹬蹬蹬’踏过林夫人身边,跳跃出门去了。

    林夫人终于也昏晕过去。

    安镇寇的宅里,还有几位掌门人寄住着。

    他们没有睡觉,正在商谈今天得到的消息。眼线报称,有几拨可疑的人物偷偷出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罗门教有所动作。正商议着要不要把消息发出去给所有门派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远处一声剧烈的爆鸣,余波震来,门窗俱摇。

    “发生什么事了?”

    安镇寇身体虽胖,但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到院子中的人,他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城南方向张望,登时勃然色变,一刹间身子绷硬如铁石。

    “怎么了安大侠……”

    “是什么发出声音?”几个掌门相继飞出院来,顺着安镇寇的目光看去,也顿时话声立止,震骇的张大嘴巴。

    两里之外,一柱灰云连接天地,如同一蓬巨大的蘑菇般冲上天空,还在不断的扩展蔓延。在万里澄澈的天空下看来,这一团云气有说不出的突兀和诡异。云层在涌动,向四方翻卷,便在不断膨胀的云气里面,有许多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东西围着旋飞,划成长长的光带,象万千细线在盘绕捆勒住云团一般。虽然距离尚远,但隐隐然,凄惨哭声,疯狂笑声,如骂如诉的诅咒似有又还无,听在耳中,令人心中冰冷。

    那是鬼魂。千鬼之云。

    江宁府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谁都答不上来。因为在这一瞬间,每个人心中都被巨大的震怖占据满了。

    “胡—嗷———”不知什么地方,遥遥传来这声咆哮,如远雷滚动,在江宁府上空久久回荡,山林里所有的禽鸟都飞起来了,铺天盖地,一片一片象白的灰的云,嘈杂惊鸣,向远方逃离。

    南方六十里,未通人迹的一处老林子里,一条巨大的直线飞快的向前直蹿。所有当路的巨树一触即断,巨大的声响不间断的发出来。前面是一处**丈高的土石秋,被直线一冲而过,激起的泥石高高扬上天空。

    西方,一座普通的山峰,山体突然间剧烈摇晃,未已,轰隆巨震,山峰从中分破,一头巨大的红色怪兽穿过石土冲天而起,直向月亮飞去,只瞬息之间就便成了一粒黑点。

    ……

    而造成一系列事变的中心,贺家庄里,哭声笑声震天。

    婢女仆役们象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奔走呼号,他们的心神全被引乱了。千鬼之云散发出来的威慑,狂暴,悲愤情绪,岂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便是离贺家庄百丈之内的十余户邻居,此时也开始传出哀恸的哭泣和狂怒咆哮声。

    负责守护的弟子们声嘶力竭呼喊,在努力维持庄内秩序。到处是尘沙弥漫,震天的风吼几乎掩盖了一切声息。冷气卷破屋舍,冲塌石墙,将一应器具都刮到天上。地上磨盘大的石头跟着龙卷盘旋滚动,轻若无物。天上,瓦片断木齐飞,铁锅花树共撞,沉重的檀木箱柜、茶几床架,在万千泥石碎叶中舞成乱影。

    贺老夫人是平民家的女儿,没学过一天法术,此时也被惑住神智,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般再不停歇,若不是身边有弟子拉着,她就要跟先前几个婢女一起,冲向西面方向去了。那里是辟成法室的厢房,现在不知有什么东西,令人万分恐惧、憎恨,想要竭力躲避,但却又从心底下渴望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到它身边伏倒哀哭。

    胡炭和敬义师兄妹跟在老夫人身边向门外急走,四个小孩子心防溃破,只是大哭。六个贺家庄弟子努力抗衡时时侵来的狂乱情绪,护着几人向门跑去,他们来不及理会一个接一个从身边飞过去的灰色白色之物,两个弟子当前开路,用法术轰击扑头盖脑落下的杂物。一整面花墙被压塌了,拦在前路。一人喝开气刃,白气如刀,划起一道半人高的光幕直斩过去,‘噌!’的从中豁开一道通路。

    “哗——”群鬼突然齐鸣。

    尖声里面,有一声清亮的龙吟间歇响起,声破重云。

    灵龙震煞钉握在秦苏手里,亮得不同寻常。炽烈的青光把周围一切都照成了绿色。

    整间房屋四壁全都倒尽飞空了,周围早成了空地。头顶大豁,只能看见天上浓密的鬼云腾腾滚涌,夹着无数的白影石木。身边一应器物都不翼而飞,地面上只有狼狈的几个人,还在苦苦抵抗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心神撞击。

    秦苏情况要好一些。灵龙镇煞钉不愧镇煞圣物,温暖之气从指掌间传入心脉,让她心神不受迷乱。当然,惊慌是在所难免的,碰上这样的突发灾难,纵是圣人也难免吃惊震骇。

    刚才,就在惊变初生的那一刹那,秦苏险些也要昏倒了!在一刹那间,似乎有一把冰冷之极,尖利之极的东西,象利刃一般直切她的脏腑。让她全身冻僵,无法行动。若不是灵龙镇煞钉及时贴肤传上浑厚平和的热气,此刻什么情况,秦苏不敢想象。

    是一块小小的铁片,两边摸着都有突起之物。秦苏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多出这个东西,但直觉告诉她,就是这片入手沉重,冰冷远胜寒冰的小东西引发这么多灾难!她把铁片扔到了地上。

    纵是不知道铁片的来历,但在自己扔出手后,群鬼齐声喧哗,地面上又猛喷出白色烟气将铁片轻轻托住落地看来,此物定非寻常。

    算了!不管怎样,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救住胡大哥。秦苏抛开思虑,拦腰抱住了封在冰坨中的胡不为,想要向外逃去。感觉一股又一股冷冽的气息从自己手臂腋间飕飕蹿飞,刺得肌肤生寒。

    “呼!”头顶无数白影扑面而来,秦苏大惊,举起手来遮挡面目。感觉掌中的钉子蓦然一热,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赶紧走出这是非之地!秦苏想,只是道路究竟在哪呢?风沙太大了,迷住眼睛,连身前两尺的景况都看不真切,秦苏只能照准了一个方向迈步。

    前面传来陶确的嘶哑喝声,“喝!”的一下,一片白色的光幕如风中破絮,刚亮起又暗淡下去了。虽然近在咫尺,但秦苏也只能看见光芒下两个模糊的轮廓。

    贺老爷子的猛烈拳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扶住儿子缩在残余墙根的一处角落内,落冬掌幻化万千,不住击向身前身后的白影。他的状况也不好,吼声连连,但声息粗重而杂乱,料想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栾峻方使出了火牛术,盘膝坐在地上死死相抗。两头青红带火的庞大之物守在他身边,护成一面火墙。

    “破阵!破阵!快把……阵法破去!”陶确拼起余力,忽然大声喊。范同酉在昏倒前跟他交代任务,让他把九宫阵破掉,斩绝阴气。

    栾峻方听见老友‘噗!’的一声吐血,知道他也倒下了。

    时机不容多待!再多停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险。栾峻方摇摇晃晃站起来,催动法力,全力护住心火,一时肝脾肾肺四宫气息尽停,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肺经、足厥阴肝经上一应穴位全无知觉。

    “天为我覆,地为我藏,灵兽摄炎,祝融同往,急急如律令!”咬破舌尖,一口阳血喷出。

    两头火牛“哞——”的吼叫,八只火蹄高扬起来,踏着火星向九宫锁魂阵中间急冲而去,那里,地面上无数符号还在喷薄着明亮的青绿光线。。

    “嗵!”高跳起丈许后,火牛带着猛烈冲势倒头扎向地面,半身都刺入土中去了。立时,大地震动,数百束火苗在方圆九丈的地面上喷射出来,树起一人多高,地板层层碎裂,裂缝的间隙,尽是熔得通红的焰流。

    “胡—呜——”群鬼再次尖鸣。

    所有的符咒全都暗淡下去了。秦苏刚感觉身边的冷气弱减一些,眼角一瞥间,一团红色的影子直向她急扑过来!

    “气盾!”法随心显,一层透明的气盾护在她和胡不为中间。那红雾一扑过来,秦苏便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两人‘蹬蹬蹬’一连后退几步,胸间气血翻腾,气盾也快要消散掉了。

    那是个面色惨白的女鬼,五官仿佛绷在一层薄膜之下,轮廓鲜明却又看不真切。秦苏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灵龙镇煞钉。钉子声响很大,但怎么不化出青龙呢?难道只有胡大哥才能用么?秦苏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看见那披着红色绫带的女鬼再次冲击过来,不得不咬牙又凝出一层气盾。

    心口仿佛有一团东西爆开了,秦苏甚至能听到体内‘嘭!’的一声闷响。感觉手上气盾顿然消失,秦苏慌了,忙不迭再运转法力,哪知眼前一黑,脏腑五宫如若刀剜,竟然聚不起气来。

    看见那女鬼飞速扑近,一闪而没,秦苏只大叫一声……然而弱风过耳,幽幽如叹,竟然什么也没发生,身周烈啸倏止,她听见了栾峻方粗重的呼吸和贺老爷子的喑哑的咒骂。

    风停了,头顶上恐怖的阴云开始消散。外面聚成一重又一重围墙的鬼魂也散去大半。

    冷气仍然很重,恐惧和绝望仍然难以忍受,但比起刚才来,这一切都减弱很多了。至少精神之波撞击心扉时,不再象刚才那样撼人神魄,让人感觉如置身在狂涛骇浪之中,无法逃避,无法抵御,只能等待最后时刻的形神俱散。

    贺家庄,真应了范同酉先前的乌鸦预言,毁得稀巴烂了。总算庄园占地颇广,房舍也多,前院剩下四间大屋,后院还有几排下人住宿的房间,足够众人将就安顿。

    刑兵铁令没人敢靠近拿起来。问秦苏也得不到应对之法后,栾峻方用阳明指和火神指勾诀,聚集刚才震碎的阳兵碎块和秦苏身上的破玉布成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围住铁令,用绵绵热火来对抗冷煞气息。这时众人才感觉不到刚才的种种不适了。

    刑兵铁令的气息一被中和掉,群鬼便也四散干净。

    有许多江湖同道过来造访,想要询查事情根源。但贺老爷子身心疲废,一点气力也没有,哪有精神陪他们说话,栾峻方、陶确、范同酉几人或伤或倒,需要料理,十几个家人昏迷不醒,更需要及早救治不容耽搁,当下便令门人封门止客,待明后日再说。

    一番收拾完毕,已值丑末。

    受伤的几个人,都在后院辟开独室让他们休息下来。余人都安顿在前院大屋中。贺老爷子一面着人急请陆浦和江宁府的几位名医过来诊看,一面吩咐仆役门人都不能闲停,重新收拾庭院。

    秦苏把胡不为安顿到后面墙角一间房里,便去前院寻找胡炭。

    小娃娃受了半日惊吓,早成惊弓之鸟,只是当着生人之面不敢啼哭。直到在人群里看见秦苏了,才终于嘴一扁,“哇!”的放声大哭,眼泪扑答扑答掉落,好不伤心,让秦苏半天劝慰才慢慢抽噎着止了。

    现在乃非常之机。小胡炭需要人看管,可是胡不为刚经过塑魂法术,情况不明,更需要秦苏照顾,所以秦苏好说歹说,许了无数糖果奖励,才终于把小娃娃劝服下来了,让两个老嬷子照顾,自己脚不点地,赶紧又回后面去看胡不为。

    这一场变故,范同酉昏了,陶确倒了,贺江洲也神智不清,贺老爷子和栾峻方强些,但也被耗得几近油尽灯枯……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因她,秦苏,身上带着一片小小铁令导致的!

    秦苏含着一眶热泪,在走廊里快步行走,心中被惶愧和伤心填满了。她一心只欲撞倒在廊柱上,香销玉殒,就此不再受到负罪心的折磨。

    以一死来弥补这不可饶恕的罪衍,那便一了百了了,只是……现在怎么能够?她怎能这么轻易就抛却性命呢?她的胡大哥还没有醒来,还在病床上等待她的照顾。

    无数个日夜,她发过的誓言,此刻象灼在骨中的烙印一样,烫得她浑身剧痛。

    她不能死,为了让胡大哥醒来,她什么都能忍受。年前的扶危之德,共难之恩,以及一年多来朝夕相伴之情,秦苏没有忘记。那个裹在虎皮罩衫里的男子,从黑暗中走来,曾经用微笑和宽容点亮她的生命,眼下他遭难需要人帮助了,秦苏又怎能因这小小挫折便弃之而去。

    胡大哥……念起这三个字,秦苏心里便一阵热潮涌动。她仿佛还能看见,胡不为解下虎皮时背转过身时,那两片瘦削突起的肩胛骨是怎样的让人放心和宽慰。他向秦苏展开的,其实是他诚恳的心怀啊!

    这是个谦恭的男子,谨慎知礼,但却又重情若斯!秦苏闭起眼睛,似乎又听见胡不为在她耳边说:“咱们一定要一起走!”

    他的眼神那么着急和坚决:“我不能把你放过一边不管!”

    傻子……胡大哥,当时罗门教包围四方,她身负重伤,他也灵气枯竭了,为什么不穿上衣裳自己逃生去?!巴巴的守着她,一个恼恨他,敌视他的陌生女子,值得么?

    秦苏胸中涌起甜蜜和痛楚,象滚烫的铁液,灼痛她的心壁。她的这颗心啊,就是在那时沦陷的。

    天下间有这么个男人,忍受千重罪,背负千夫指,生死然一诺,只为了让她能够活命下去。这个男人,有让她安心的温情,有不让她厌恶的脸庞,有不强壮但却坚实的肩膀,让她可堪依靠……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倾心相许?

    少女的心,早在日复一日的默化中深深植下情根了。

    “如果胡大哥肯娶我……”这个念头如同灼热的电流涌遍全身,秦苏随即被汹涌而来的欣喜和期待震骇住了。这是同行一年多来,她心里第一次冒出这样鲜明的想法。“不能想!不能想!”秦苏告诫自己,一面努力要把这个念头忘记掉。

    “胡大哥不会要我,我也不要他给我什么,他待我这么好,大恩大德,秦苏作牛作马只是为了给他报恩。”秦苏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可是心底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可是……你真的不想么?”

    “跟胡大哥到洞庭湖泛舟,月光下水色清亮,波光跳荡,他微笑看着我,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风吹过来,君山的木叶簌簌飞过我们身旁……”

    “我们去秦淮河边赏灯船,炭儿拿着果子在前面又蹦又跳,我闭上眼睛偎在他肩头,让他领着我信步走,耳中满是悠扬的丝竹和滚珠落玉的琵琶声……歌女唱的歌好听么?哼,不许他听,我要自己唱给他……”

    “我们云游江湖,买一辆骡车,也不拘要去哪里,我渴了,他给我采来露水,象以前在沅州那样,小心的喂给我。饿了,他打野兽帮我烧烤,我困了,他就把车停下来,把我抱在怀里让我靠着他睡觉……”

    令人心神迷乱的画面一幅接一幅,如同走马灯一样涌进脑海里来,怎么也挡不住。那是怎样让人心醉的甜蜜日子呵!秦苏口干舌燥,心头如同揣了一盆火一般。

    “如果能够跟他作夫妻……”秦苏的手,在门环前悬停住了,柔情蜜意,天长地久,鸳鸯白头,比翼双飞……这些好听字词和美好感觉会让自己多幸福呢?她怔住了,良久,长长的吸口气,稳住颤抖不停的身子,将一腔热望都压到心底下去了。

    “不知胡大哥现在怎么样了,经历过这样变故,他的神魂塑回来了么?”这才是真实,仍然裹着象外面的夜色一样的黑暗,不管心中有多少期待和愿望,也只有等到天明以后,才能翻检开来,看哪一个有实现的可能。

    “吱呀—”一声推开门扉,月光从她身边穿过去,照在地上,象铺了银一般。

    房间里没有点灯,透过窗纸的几点朦胧光线投射在床中锦被上,被面突耸,胡不为显然还在睡觉。秦苏叹息一声,看来,情况如何,要等明后天才能知晓了。她轻轻插上门闩,走近床边,低声唤:“胡大哥,胡大哥……”她心里还抱着一点希望,只盼胡不为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有一点反应。

    关上门的房间,光线立刻暗了下来,床帐里面黑沉沉的,什么声息也没有。秦苏暗笑自己太过心急,才刚塑魂不久,就想看见胡不为恢复回来,这不是才栽树苗就想吃果么?她温柔掖上被角,凑近枕头,要看胡不为是不是睡得沉。

    咦?!枕头上竟然没有头发!胡大哥的头呢?!

    秦苏惊出一身冷汗,手一颤,赶紧抖开被子。

    一团毛毯绞结在一起,折成长条摆在被中,原来是它制造了有人睡觉的假象。

    可是胡大哥呢?!谁把胡大哥带走了?!

    秦苏仓皇回头,张口欲呼,便在这时,梁上一阵猛风压顶,一样沉重的物事向她直坠下来。秦苏心中立生感应,身子一矮,手掌上翻,灵气在体内窜动,瞬间,一叠浮浪般的光层脱掌而出。

    “是谁!?”秦苏轻喝一声,那叠波动的光影激冲过去,正中来袭之物!

    碎衣如蝶。那竟是个人,被秦苏一掌打得撞到墙上,痛哼一声。

    “胡大哥?!是你!”秦苏惊叫起来,墙根下坐倒的,素衣玄袍,面目清瘦,却不正是胡不为!秦苏那一掌打得好重,胡不为胸前衣襟碎开了,露出月白的内衣和嶙峋肋骨,他半跪在地上,抚着胸膛不住呕血。

    “你怎么也不说话!?”秦苏又是气急又是心疼,急奔过去,看见胡不为惨白的颊边血沫不断,心中如万针齐扎,刺痛无已,只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掌拍到墙壁上震碎掉。“病刚好你就胡闹!你不要动!我来看看!”秦苏哽咽着埋怨胡不为,帮他抹去唇边的血迹,轻轻拉开衣裳,胸口两个深陷的紫红掌印让她悔得差点又要咬舌自尽。

    “傻大哥!你干什么不说话!让我打得这么重!”秦苏哭出声来,真的伤心了。用手抚着胡不为淤血的伤口,感觉自己身上比他还要痛上千万倍。“你什么都不要做,等着我!我给你找药去!一会就好!”她站起来就想冲出门去。

    胡不为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到怀中!

    秦苏惊叫一声:“胡大哥!”感觉胡不为的手劲大的异乎寻常,捏得她的手腕生疼,她有些疑惑,“你……你……”

    黑暗中,胡不为仿佛没有感觉疼痛,他粗重的喘息,把下颌垫在秦苏肩上,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抱得紧紧的,两只手臂如同铁勒。

    两个人的心脏贴近在一起,咚咚搏动。在一瞬间,秦苏恍如坠入梦中,从未曾有过的幸福之感,涌遍了她的全身。

    胡大哥……抱住她了。这是真的么?秦苏不敢相信,她一动不敢动,只屏息立着,生怕动一下,这场梦就真的醒了。

    湿凉的嘴唇贴上了她的颈,胡不为似乎很冲动,这个吻粗暴而狂热,只片刻,便在纤长的玉脖上吻了个遍。秦苏沉醉在前所未有的欣喜和感激之中,她快要融化了。

    今夕不知何夕,迷乱之中,秦苏感觉胡不为在疯狂的亲吻自己的脸颊,熟悉的男人气息,如潮水般淹没她的理智。

    “腾!”她被胡不为抱到了床上,男人的重量压上身来,秦苏感觉清醒了一些。“要……我要……”胡不为喃喃的说,声音粗哑。一口封住了她的唇。血腥气息送进了檀口之中。

    直到那只手,摸索着抚到秦苏的胸前,插进束胸的白绫里,冰冷的指腹让秦苏打个激灵,她才突然惊醒。“胡大哥!不要!”她松开环在胡不为腰上的手,压住了摸到胸前的手掌,将它抽下来,坐直身子。“不要这样,你该好好休息……”

    “要……”胡不为如若不闻,喉间‘阁’的一声,扑上来又一把抱住她,两人重又滚到一起。“胡大哥今天有古怪,不象从前……”秦苏挣扎中想,然而她没有余裕再思考这是不是塑魂后必有之象了,胡不为两只手分开外衣,都钻进了她的胸绫之间,“不要!胡大哥!不要……”秦苏身子一阵酸软,情知这样下去定要糟糕,情急之下,抗拒的手掌生出三分劲力。

    “嘭!”胡不为又被击得离床而飞,口中喷出的血水在空中洒成脱线珠子。

    “胡大哥!”秦苏心痛无已,失声叫喊道,跳下床去看胡不为。

    “秦姑娘,有事么?”门外,值守经过的弟子隔着门板问,秦苏赶紧掩起衣襟:“没事!没事!你……去看看贺前辈他们吧。”等那人走后,扶起翻在桌上的胡不为,秦苏痛哭出声来。“胡大哥……你不要这样……我不是真的想打你……你不要这样……”她一遍遍的擦胡不为的脸,把所有血迹都擦拭干净。

    胡不为的脸象雪一样白,他的身子仍然冷如坚冰。秦苏胸中涌出柔情和难过:“胡大哥还在病中,他怎禁得起这么打?我……我……这是怎么了?”

    “胡大哥,你哪个地方疼?”她忍着泪柔声呼唤。怀里的胡不为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目,眼中不复是当年温和微带狡黠的神采了,此刻已被赤红,狂热,迷茫所替代。“胡大哥……啊!”秦苏一声轻叫,胡不为再一次抱住她的腰,“砰”的压到了墙壁上,两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两次重伤,可胡不为竟然全不知觉,他脑中此刻似乎只有**。

    “嘶—”长衫撕破了,肚腹上微凉。秦苏握住胡不为的手,哀求:“胡大哥,你别这样……你病刚好……”然而那只手全不因她颤抖的求恳而犹豫分毫,扯脱长袍后,又直下抓住了她的束腰裙带。

    “不行!”在一瞬间,秦苏有过坚决的念头。她掌中真劲再次提起,掌缘微动的波纹激得胡不为面上长须向两边拂开。可是……可是……看到胡不为连咳带喘,唇边又开始涌血,她那刚刚变得坚决的心马上又软化下来了,这是她亲爱的胡大哥啊,是她宁死也要维护住的胡大哥,她怎能下得了手?!秦苏收了气息,柔荑轻落在胡不为颊边,温柔的帮他抹去血沫。

    裙带崩断了。

    秦苏心中一颤,猛咬嘴唇,双手急落握住胡不为的手,不让他撕开自己的裙幅。“胡大哥,不要这样,不行的……”但她既不忍心再击伤胡不为,又不敢动作太大惹外边生疑,怎能抗住胡不为突生的蛮力,抵抗挣扎片刻,“嗤啦——”一下,整幅裙子都被扯脱下来了,粉白的长腿裸裎出来,如柔美的玉管,在暗中,弧线圆滑而流畅。

    “胡大哥……停手……你……你……”

    胡不为没有说话,一只手强硬的勒住了她的腰肢,两个人鼻尖相对,声息相闻。

    梦境一般的感觉再次包围了秦苏。

    被他抱得紧紧的,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却不敢去要的梦想。她刻意的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有所求,有所待。然而,自律自苦能在清醒时束缚自己,但却不能拦住沉夜梦中的思绪放飞。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无数个醒回午夜,她曾有多少次为自己梦里的幸福淌过泪水?又有多少次被这样相似的情景悸动过呢?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多得让秦苏几乎忘了,那些让人意乱情迷的情景是不是曾经真实的出现过……今天这一刻,秦苏一点都没有感到陌生,她似乎在久远以前就体验过了,一样的迷离和矛盾,一样的苦恼和欢喜,每一个情景每一个动作和细节,都和脑海中回流的片段一模一样,若合符节,稔熟无比。

    心中长喜也矣,深忧同存,而更多的,是期待和感激。原来,胡大哥也喜欢她啊。

    她突然停止了抗拒,放开握住胡不为的手。

    “嘶—”胸前白绫尽解,黑暗中,两朵馥郁的兰花开放了,莹白无暇,婷婷羞立。秦苏一动不动,任由那只冰冷的手探了上来,托住她封守的禁地。她轻轻颤抖一下,身体僵直绷紧了,然后慢慢舒展放开,变得柔和。

    如果一切必将到来,那就让它早些到来吧。

    当胡不为撕破她身上最后的挂碍,秦苏并没有再阻拦,在她心中,有一个东西碎裂坍塌了,那是她长久筑起的牢狱,土崩瓦解,湮灭于尘烟。被困囚其中的愿望奋力挣开枷锁,带着夺目的光芒,无比鲜明的跃上她的心间。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人间一百年,就让她和他一起度过吧。不管他曾有什么过往,也不管未来前路会有多少障碍和磨难,她,秦苏,只想和他一起度过,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她泪水潸然,热烈的张开了手臂,反过去抱住胡不为,深深揽住他的头颈,将他的眉眼口鼻都紧贴在自己胸前,用温软的肌肤拓下他的面容,一生留在心里。用自己温柔的胸膛包容住他的呼吸,让他和鸣她的脉搏,直到永远。

    胡大哥!胡大哥!胡大哥……

    秦苏在心里纵情的大声叫喊。她的脸上,泪水已经肆无忌惮,挣破重重束律汹涌横流。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二章:附体(上)

    人的情感,正如江河中水,堵之愈久,积蓄之势愈大。等到终于冲破心防,它汹涌奔腾之状便愈加震骇人心。

    有曰:守情者,若筑坝拦川,贮之愈久,则浩荡无涯,波涌愈厉,终一日溃堤直下,长流千里,竭五岳之石不可守也。

    秦苏从来不知道,自己心底下竟然埋藏着如此热烈的情感。一旦解除了种种顾忌,她竟会这样倾情于一个男人,浩浩荡荡,汹涌澎湃,这情感让她每一想起,就幸福得直欲眩晕。这不同于她以前抱守的感恩和虔诚,而是一种振奋她的,让她甘心炽烈燃烧的感情。

    犹如火之于烛。

    当夜里,阻碍她本真的衣物都被撕开以后,她得以挣脱桎梏,第一次用妻子对丈夫的目光审视胡不为,并为自己如此爱慕一个男子而震惊。

    也许,是一年之前胡不为披着虎皮救她的那个场面太过鲜明,让她时隔多日后仍然历历在目。

    也许,是沅州郊明峰上,胡不为说的同生共死之言激昂热烈,让她一字一句,每一个语调都记下来了,清清楚楚,犹如昨日耳畔。

    又或许,一年多来,两个人患难共生,同行千里,情愫在朝随暮处中萌芽茁壮,到最后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但不管是哪个原因,现在的秦苏只知道,她的一生,已经和这个男子分不开了,如果有来世,再来世,她愿意跟他无数次牵手,不拘阴阳路,永世同行。

    房间里,淡淡的散着胭脂香粉气息。夜色仍然很浓,抱在墙边的两个人都没再动作,仿佛变成了雕塑。

    胡不为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衣衫仍然穿得好好的。撕完秦苏的衣裙,他便忽然软倒,抱着秦苏,呼吸平稳而悠长,象是睡过去了。秦苏细指如梳,慢慢捋着他脑后的黑发,眼中闪烁着满足和喜悦。

    轻轻捧起胡不为的脸,看见他真的闭上眼睛睡过去了,秦苏心中轻笑一声。“胡大哥……你说的想要……就……就……这样么?”她脸上飞红,啐了自己一口,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羞臊。然而不一会,她便被胡不为的脸吸引过去了。

    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脸,秦苏怎么看都觉得不够,还回魂魄的胡大哥,眉目是如此生动可亲,比以前瞪瞪直视的模样好太多了。

    干瘦,白净,五官分明。便是在沉睡之中,他的眉目也蕴着一股温和亲切态度,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要微笑。秦苏又想起年前往事,那个眼神灵动的汉子,手忙脚乱的劝慰痛哭的自己,心中刹那间漾满温情。

    “睡吧,胡大哥,等明天醒来,一切都好了。”秦苏轻轻的在胡不为额头印上一吻,心中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噗!”怀中的胡不为喷出一口冰冷的气息,秦苏的身体上便冻起了一层小疙瘩。

    “胡大哥?”

    胡不为似乎感觉很冷,身子不住颤抖起来。秦苏暗怪自己粗心,胡大哥病体未痊,身子仍然冷得象冰,她竟然思绪飘飞想到十万八千年后去。“你冷么?胡大哥,我抱你到床上去。”

    皮包骨头的胡不为,身子竟然这么重。秦苏以前可没感觉过,难道是自己光身子影响力气了?秦苏把胡不为放到床上摆好了,重新收拾一下自己的碎衣物。看到地上条条缕缕散落了一地,秦苏面上大热。胡不为的手力好大,衣衫被撕成这样,再也不能遮蔽身体了。秦苏在床边的衣匣找了找,只有一套小厮的衣裳,她赶紧换上了,把碎绢都扔到里面。

    轻轻的来到床前,秦苏没有迟疑,象条游鱼般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身子贴紧胡不为,紧紧搂住他。“天下夫妻,都是这般同床共衾的吧?”秦苏害羞的想,“胡大哥,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怀中的胡不为,触手一点温气都没有。秦苏抱了片刻,非但没把他捂暖过来,连自己也被冰得簌簌发抖,不得不催起灵气抗寒。

    “咯噔!”一下,胡不为身子大震,象条鲤鱼般打一下挺。秦苏更冷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燃起火焰,仔细看胡不为的面目,那象覆了白霜的皮肤中间,眼窝、人中,一切凹陷的地方,竟然隐隐透出碧绿之色来。“胡大哥?你怎么了?!”秦苏骇了一跳,撇开火苗,两只手按在胡不为心脏位置,自己体内灵气运行周天,注入心宫,然后再从手掌贯出。

    热气把秦苏的手腕手掌都变成粉红之色。“啊!——”胡不为忽然大叫一声,那声音……

    秦苏吓得寒毛倒竖,登时停止了动作。

    他发的竟然是尖锐的女声!

    “老爷!太太!放过我,我不认识他,他骗人……啊!啊!我不要被淹死……救命……”凄厉的声音划破了黑暗,象一把冰冷的长刀一般,把秦苏原先的喜悦一斩而断。

    “我不要被淹死!”胡不为一跃而起,扑到墙边痛哭道。

    “秦姑娘!发生什么事了?”门外火把光芒骤亮,几名值守的弟子听见异声,都跑过来询问。然而秦苏现在浑身僵硬,全然不肯相信眼前所见,哪里答得上话来。

    “砰当!”门扉被一脚蹬开了,四个弟子冲进屋来。

    “救命——!不要淹死我!我是被冤枉的!”胡不为撕着嗓子喊,声音当真惨绝人寰。眼见着满面胡须的胡先生竟然发出这样尖利的女声,四个弟子也震惊了,面色顿变,立在门口谁也挪不动步。

    胡不为大哭着,蹿到床边,抱住床腿惊惧的看着门口四人。

    “太太!太太!你求求老爷……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胡不为看着秦苏叫喊。

    一瞬间,看见胡不为面上凄婉欲绝的表情,秦苏的心被狠狠勾动了。这是胡不为,不管现在哭的人是谁,但身体,表情,都是胡不为,是她钟情的男子,他正在向她哀求。

    “不要怕,你坐下来说,”秦苏柔声说,“我相信你是冤枉的……”

    “不!不!你骗我!是你!”胡不为直往后退,真象个受了冤屈的小丫鬟一样咬着嘴唇,摆着脑袋哭泣。“你自己勾引了他,却把罪名都让我来背……凭什么!?老爷!老爷!是她!”胡不为指着秦苏,大声咳嗽,忽然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面上涨成紫色,“救我……我不要被……淹死……”

    “胡大哥!”秦苏扑下床,去拉他的手。然而那双手此刻如同铁铸,哪里拉得开!眼看着胡不为舌头被捏出来了,秦苏向几个震呆的弟子哭喊:“你们还看着!来帮忙啊!”

    几个弟子如梦初醒,抛了火把,过来一起拉住胡不为的手臂。那条细弱的手臂好大力气!四人竟然不能扳动分毫,听见胡不为喉头‘阁阁’有声,眼睛直向上反白,秦苏柔肠都要碎了,“胡大哥!不!不!我不知道你是谁!害你的人是别人,你找她去!别来害胡大哥!”

    “啪!”胡不为的一掌,结结实实的掴在了秦苏面上。娇嫩的粉颊上登时肿得老高。“是你!是你!”胡不为咬牙切齿骂道:“你自己不守妇道,干什么让我来给你抵命?”他一只手想再扬起,这次却被四个弟子牢牢握住了。

    “放开我!是太太害人!你们淹死她!”胡不为暴跳如雷,忽然张开嘴巴,一口咬在一名弟子的手臂上,那弟子痛呼一声,奋力抽开手,上面牙印宛然,血潸潸直洒,皮肉已掉了一块。

    “砰!”的一拳,那弟子愤然出手,“该死的东西,竟然咬人!”

    “别打他!别打!”秦苏哭道。看见胡不为额上鼓起鸡蛋大的一个包,心疼如刀割。“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打他。”

    门口忽然一暗,一个人走了进来。是栾峻方,他听到这里响动异常,也过来探看了。“发生什么事了,秦姑娘?”

    秦苏指着胡不为痛哭:“栾老前辈,你看看胡大哥……他……他变成女人了……”

    “老爷!老爷!”看见栾峻方的面容,胡不为忽然大叫道,声音里面带着惊惶。“你不要杀死我,是太太!是太太跟那个男的……”一阵剧烈的颤抖截住了他的话头,抓住他胳膊的几个弟子感觉到胡不为象是被雷电劈中,整个身子剧烈颠动,仿佛里面的骨头都抽紧了。

    “糟糕!”栾峻方皱着眉说道,“他被鬼魂附身了!”

    “啊?!”秦苏面色苍白,几乎要站不稳了,“鬼魂附身?!”

    “要等范大哥醒过来才有办法,对这些鬼魂,我一点招儿都没有。”

    范同酉卧在床榻上,还在昏睡之中。

    江南七十二针陆浦给他诊过脉象,眉间颇有忧色。“他在这几日之内,接连耗竭精元,唉!可不太好应付啊。”

    贺老爷子正在喝人参养荣汤,听见陆浦这么说,不由得长长呼出口气,将汤碗向桌上重重一放,负手站起来,“陆浦,你就算把脑袋想破了,也要帮我想办法把他救活回来,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就算真要龙肝凤胆,我贺家庄散尽家财也要给他买到。”

    陆浦苦笑,“有些病症,不是单靠药石珍贵就能起效的。范老头这次是五宫离位,伤在神魂,我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看他是不是福大命大,自己能逃过这一劫了。”

    “放屁!”贺老爷子急怒之下,骂出口来。“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就这样任他自生自灭,咱们什么都不作?!”

    陆浦一向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生气,沉吟了一会,道:“也不是什么都不作,这样……你派人把针华堂的尤掌门请来,我跟他参详参详,我这里有一个古医方,但不知道是否管用,跟尤掌门谈谈,或许会有所启发。”

    “快去快去!救人如救火!”贺老爷子忙不迭的催促弟子,“拿我的名帖去拜会,千万要说好话,一定把他请过来!”弟子领命,去针华堂延请尤平。

    半个时辰后,尤平胖胖的身子便出现在贺家庄门前,他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道人,是青空子。

    贺老爷子欢喜不禁,倒履相迎,把两人都请进到范同酉的房里。当下几人谈起了事情的经过,尤平惊得张大嘴合不拢来。“刚才我和青空子道长正在弈棋,突然就听到你们出事了,跑出门来看,天上竟然有一团云……贺庄主,到底是什么东西闹成这样?”

    贺老爷子摇摇头,向前庭方向指了指,“在那边,”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了,青空子道长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知道此物的来历,我们过去看看。”几人离座,到刚才的法室位置去看。

    地面上,**片还没被彻底震破的残铁和几十块碎玉结成一个八卦图阵。震坎兑离,南水北火,在北向离火方位上,有一片乌黑的小铁片,跟一个秦时铁铲钱币一样,只是朝天一面雕着一个狰狞的兽头,兽头之下,有一个浮刻的‘兵’字。

    “道长,认识这个东西么?”

    青空子皱着眉头,看阵法里面,焰火滚动,七个方位的地面已经被烧得失却原色,变成通红一片,惟有放置着铁片的‘离’位烟火不兴。按理,‘离’位是真火的本位,应当是火气最重,阳气最旺的地方,然而在这里,竟然被铁片的阴杀之气抵消干净。这还不算,众人走进法室不久,便感觉到冰冷的寒气逐渐蔓延开来。

    离火阵竟然阻不住阴气蔓延!

    “好厉害的阴煞气息!”青空子抽一口冷气,摇头说道,“我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一阵器物破碎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谈话。“砰!喀嚓!咣当!”似乎大量的木器瓷器在短时间内断折破碎,未已,秦苏惊惶的哭喊便传入众人耳膜中来:“快来人啊!贺老前辈!陶前辈!快来啊!胡大哥不好了!”

    众人大惊失色,急施身法,向后院飞去。

    “砰!”一个人被人从房里掼了出来,撞到廊柱上,‘喀嚓!’‘喀嚓!’两声响,两根酒瓮粗细的梨木红漆廊柱从中断折。被掷之人咳嗽着半跪起来,支撑不住又伏倒。竟然是栾峻方!

    “老栾!”贺老爷子心中惊骇,大叫着上前去扶住他,“到底怎么了?”话音刚落,答案便自己出来了。

    一个全身红色的人影在众人眼前一晃,倏忽便从房门闪到上方屋脊上去了,快得几乎看不见形状。月光下看来,那一团红色成了暗褐,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他全身披裹着红色绫纱,就如穿着一团血色之衣,但在下身,却是一条玄色的袍子。秦苏被他单手叉着喉咙提离地面,两足蹬空正在不断挣扎。

    “红衣?!”青空子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句,面上现出紧张之色,一反手,抽出了背后的青钢剑。“很象红衣!九大厉鬼之一,大家小心了!”

    “九章律令!借法!”

    南斗罡步踏动开来,青空子布鞋边缘都闪出光芒,左右穿插,快如穿花蝴蝶。“啪!”几块碎石激飞出来,双足踩落之处,瞬间碎出一大片龟裂纹路,等到他七步踏完,房屋齐相震动,那些裂纹如同火蛇般一尺尺分叉开裂,瞬间直延到各屋门槛之下。

    便在裂纹之中,隐然布出七个奇怪的符咒形状。

    “缚!”青空子并指捏成并五阴指。

    屋脊被震塌了,尘土碎块齐飞,两道白色长物如同雪龙般穿梁刺瓦,将红衣立足之地整片炸空。便在红衣和秦苏一齐掉落下来之际,两道长龙一左一右,从足胫向上缠绕,瞬间如老藤缠树般将红衣绑得结结实实。秦苏扑落到地上,抚着喉咙不住咳嗽。

    一声尖鸣,让在场众人都变得面色如土!

    仿佛怒涛卷起俄顷,万丈层浪没头没脑的压将下来,谁还能立足得稳?小小的庭院变成了海上孤舟,土地剧震,门墙摇晃。人人气血浮移,魂魄都要脱体而出了。红衣果然不愧九大厉鬼之一,这一声排山倒海的音浪便让众人都生出了危急之感,便是从来没听说过它的名字,此时也知道这鬼魂的恐怖了。

    陆浦没学过法术功夫,当先抗不住冲击,“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扑地倒落。

    针华堂掌门尤平和九名在院里值守的贺家庄弟子是第二批受难者,几人苦苦相抗片刻,感觉轰鸣之声愈来愈大,胸腔之中仿佛万鼓齐擂,耳边如有万马踏过,两眼顿时发黑,耳中,鼻中,眼中同时一热,细细的血线飚飞出来,再也抵挡不住了。

    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全倒下去,庭中花木尽卷,屋顶碎瓦齐掀,如浮叠的浪涛般震跳起来,碎响不断。青空子和贺老爷子尽勃然变色。

    “推山排云掌!”(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二章:附体(下)

    轰鸣的声息一时盖过了夺命之啸,贺老爷子催出了体内所有真劲,一招脱胎于控风法术的拳法打得气象万千,层层迭错的掌影在月光折射下如无数飞舞之蝶,遮蔽住了前方视线。

    “不……”秦苏的话被咳嗽声压下去了,着急之下,又几滴血珠从鼻中滴落下来。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青空子踏开豁落斗罡,刚把《上清六丁秘法咒》念出两句,两个响在耳边的炸雷之声便打断了他的守念,咒语登时滞住。红衣受了贺老爷子一击竟然没有受到伤害,还震破了绑缚在身上的白索来阻他施法。

    头顶白芒闪动,来势快得几乎看不清。青空子心中一寒,来不及念动咒语了,低头一缩,掌中青钢剑舞成一团雪花迎上一挡,“呛——!”长剑悠悠震鸣,剑面被不明的硬物击出一蓬明亮的火花,青空子手都震麻了。

    贺老爷子目眦欲裂,手腕一转,“喝!”的一声又推出一掌,他经过先前法室的剧斗,灵气几乎耗费殆尽,眼下只是竭尽生平之勇,激出最后的残气。

    “砰!”这一掌击在了红衣的咽关下三寸,气浪涌动开来。红衣注意力登时转向,放了青空子来追老爷子。一幅红色长绫如同活蛇,迅捷之极向贺老爷子扎去。亏得贺老爷子反应甚敏,抬脚及时,绫布贴着他绷直的脚尖一头扎进泥中,深入数尺,碎泥纷飞。便在这时,边上红光耀眼,嘈杂的声息如同群鸦归巢,一列横飞出来的火鸟解了贺老爷子之围,将绫布从中段烧焦,断成两截。

    是栾峻方。他的情况比贺老爷子还要糟糕。灵气枯竭,更在刚才被掷出房门撞成重伤。勉力使出最后一式火鸟术,他便摇晃着跪倒下来,一时是站不起来了。

    六只突然冲出的火鸟,体型要比正常功力下催出的小得多了,喳喳鸣叫着,象一束焰火向红衣穿飞,立时又把红衣的注意力给转移过去。贺老爷子和青空子压力顿轻。青空子不再犹豫,掌中长剑一抛,三才剑分化,同时脚下不停,蹈开豁落斗罡步,《上清六丁秘法咒》也完整的念了出来。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六丁六甲,听召为用,急急如律令!”

    “呛呛!”金铁盔甲相撞之声响起,空中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金色光芒从顶上洒落下来,庭院中亮如白昼。四个丁甲神像从虚空跨步出来,感应阴煞之气,立时便有动作。四柄巨大的兵刃激荡风声,场面何等激烈!那红衣刚刚被火鸟三才剑逼得忙乱,又让四个混身金光通透的巨大金甲神像夹击,顷刻间形势转危。

    “嘭!”最后一只火鸟从下往上斜飞,正中下颚,火星迸射开来,烈焰突起向头顶蹿升,瞬间包裹住了红衣的头颅。

    一个甲神大剑也劈中了右边肩膀,巨大的伤口腾腾冒出白烟,红衣发出了哀鸣,青空子、贺老爷子、秦苏同时感受到了鬼魂发出的哀伤和愤怒。

    “不要……”猛烈的咳嗽声再次打断秦苏的呜咽乞求,秦苏恨得一把扣住咽脖,手掌狠命挤压气管,用变声的嘶哑音调厉声哭喊:“不要打!他是胡大哥!住手!”

    青空子吃了一惊,原来这个红衣竟然是人化的么?仓促之下不及多想了,看见一丁一甲两个神像正抡圆手臂,一人操刀向红衣腰间横斩,一人腾空高跃,双手握着足有两人身高的巨大叉戟向头颅直劈,这两式任一样都足以将红衣击得魂飞魄散形神不留。青空子双手齐相动作起来,喝令三才剑分向拦截。

    “当!”这一声交击当真震耳欲聋!斩向腰间的阔剑被硬生生挡住了,而当空那一劈更是惊天动地,两柄分去拦截的人才和地才剑被砍成四段,翻卷的气浪把劫后留存的几间房屋瓦片掀得一块不剩,蓬然炸开的火焰,灿如满城灯火堆积,更将众人面孔都照成一片雪白!

    “甲神丁神,消解除形,疾!”

    刚好一柄剑刺向红衣面目,消解令及时生效,那巨大宽阔的金剑晃成一团虚烟,穿过胡不为的头颅消散去了,六丁六甲又隐入虚空里面,庭中又恢复到先前的沉暗。

    “胡大哥!”秦苏捏着喉咙叫,挣扎站起来,向落到地面嘶鸣挣扎的胡不为奔去。胡不为肩部受伤甚剧,白烟一团团向外冒出,浓密却又冰冷。秦苏奔行愈近,愈感觉到附身红衣的不甘和强烈恨意,那是个怀着多大怨念的鬼魂啊,生前遭受了巨大的冤屈,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所以一直到死,她都不肯归附幽冥而留在人间游荡。她想要报复,她想要毁灭,她悲伤而愤怒,然而长久的岁月使她积蓄起疯狂的仇恨,却让她失去了报复的方向。

    她的强烈怨恨完全没有目的,只是纯粹的哀伤愤怒。

    秦苏越跑越慢,红衣残剩的怨气侵袭心脉,让她心里也生出一股愤恨来。她有种想要仰天尖呼的冲动,又想畅快淋漓的痛哭,然后操起刀刃,将身边的所有活物都刺成对穿,将所有器物都剁得粉碎。

    白烟慢慢淡了,胡不为身上的红色绫布象是正被无形的火焰吞噬,跳跃着越变越小,最后终于完全消失。秦苏这才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心中仍然萦回着莫名的哀伤,摸摸脸颊,泪水已经把两边都****了。

    胡不为的伤口没有血。刚才是红衣附身,是她承载了绝大部分伤害,但作为载体,受一剑之击的胡不为也难逃筋骨断折的厄运。眼见着一道创口几乎将胡不为的右臂砍断离了,秦苏的心又象是被扎了一刀,咬着牙奔回屋里,也来不及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镇煞钉,翻开包袱拿出玉犀散,从衣匣抓出碎绢衣回到庭院中包扎。

    那边青空子帮栾峻方几人推血过后,也快步走到这边来,要看看被红衣附身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咦?!他……他……”青空子指着胡不为熏成油黑的脸发出惊呼。“他是胡道友!”

    那张脸,被火鸟的烈焰焚净了胡须,鬓角也有几处被烧卷了。眉头皱着,似乎还在抱怨着造化不公。四年的颠簸流离,让这张脸发生了许多变化,老了,瘦了,更沧桑了。然而那唇边眉角,深深眼目,依稀仍是故人模样。

    “胡道友……想不到我们竟会在这里重遇!”青空子慢慢蹲下身来,面上是掩不住的震动。贺老爷子跟他转述塑魂时发生变故,却没告诉他受塑者正是胡不为。

    胡不为,那个在定马村拿着灵龙镇煞钉阻杀铁貂的汉子,那个愤怒不禁,伤痛胎儿之逝的父亲,青空子在这两年中不知曾为他感叹过几回。阳城被诬投敌杀人,沅州遇上隋真凤灵魂被禁,命运让这个庄户汉子碰上一连串不幸的遭遇,想想就觉得可怜。

    青空子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他与胡不为见过两面,绝不相信胡不为会有实力和胆量杀掉阳城几十名江湖豪客。他也曾试图给胡不为正名,然而困难太大了,身为北方术界领袖的中原大侠刘振麾言辞振振,说亲眼看见胡不为和许是非联手杀人,更有十余个门派的弟子跳出来作证。以一舌对百口,青空子又怎能对质得过?

    青空子只能藏下自己的怀疑,深深同情胡不为的遭遇。

    想不到,他竟然会在这里再遇见那个冤名缠身的汉子。眼见胡不为模样凄惨,还在承受着苦难厄运,他心中的唏嘘感叹,三言两语不能尽述。

    “胡道友在这里,你一定就是玉女峰高弟秦苏秦姑娘了。”青空子低声问秦苏。

    秦苏哽咽着点头,却答不出话来。

    “你很好。”青空子肃容说道,“能够洞明是非,力排万人诬斥,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份勇气实在难能可贵。胡道友能遇上你,是他的福气。”

    秦苏一听,心中油然涌出委屈。赶紧把头低下来,然而片刻,急速耸动的肩头和压抑的呜咽声便怎么强压都压不下去了。

    青空子见她哭得悲伤,叹息一声,运指如风,指上闪耀白光,依次点中胡不为创边天池、胸乡、云门、气户几穴。又从背囊中取出一瓶黄色粉末,洒在了伤口之上,一粒淡红色丸药喂进了胡不为口中。

    “玄阴之体……”感觉到了胡不为仍然冰冷的身体,青空子喃喃说道,面上愁郁之色更重了。他搭起胡不为的脉搏,替他细诊脉象。

    凌乱,狂暴,毫无头绪,时塞若沉沼,时急如泻水,这些脉象在医学一道中任一个都是致死之征。他忧郁的看了一眼秦苏,后者也正满怀期望的看着他。青空子无奈的摇摇头:“很不好,他……被很多野魂寄生了。”

    秦苏身子一颤,两条热线从眶中涌出,又一次模糊视线。她问青空子:“道长,那怎么办?”

    “我没有法子。”青空子说,“对魂魄一道,我知之甚少。不过范老先生应当有办法,他既然能开阴阳之门重造魂魄,定然有办法驱逐鬼魂。我去看看他吧,或许可以帮手一二,让他早点醒来。”

    青空子站起身,看胡不为面上憔悴之极,憋在心中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令师青莲神针名传侠义,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错得太大了。让一个无辜百姓受到这样的苦难,岂是我辈所为?!”

    “若没有你代师补过,坚持照料胡道友,青莲神针的名声只怕要蒙受许多污点。”青空子扫了一看秦苏,叹息一声,“我看得出你的想法,你是担心师傅背上滥伤无辜之名,所以坚持照顾胡道友,以减轻师傅的罪责,是吧?”

    “只是你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做实在太难为你了。若是撑不下去……你就别坚持了,等胡道友痊愈之后你就回到师傅身边吧,我看青莲神针全不理解你的苦心,她还跟我抱怨过你呢。唉!作师傅的一心刚硬,徒弟却纯善纯孝,可惜啊可惜!可叹啊可叹!”说罢,振袖离去。

    秦苏没有答话。

    直到青空子扶起尤平,和栾峻方等人进到范同酉的房间里去了,她才轻轻的说:“我……不是代人补过。”

    青空子误会了。他以为秦苏是为了师傅才来照顾胡不为,他并不知道胡不为和秦苏之间发生过的往事。出家人修道养性绝情惯了,又怎会理解男女之间的****?

    这个男人……秦苏哀伤的看着胡不为,这是她的胡大哥啊,她还用为了别人才来照顾他么?

    “胡大哥,你快点好,我等你……”

    秦苏闭上了眼睛。一个让人激动的世界在她闭合的眼帘内展现出来了,逐渐鲜明。那是秦淮河璀璨的灯火,身边过客似水,船中清歌如烟,如星如尘的光里,万丈广幕之下,只有两个人在深情凝望。

    不离不弃……秦苏刹那间充满了期待。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三章:其言也难(上)

    翌日一早,贺家庄便被看热闹的闲客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正门两面高墙都被震塌,院内处处残垣,几乎片瓦无存,每一个看客都在心里感到震骇。昨天夜里接连响起的爆鸣声,满城人都听见了,也不知是什么神秘力量,将偌大的贺家庄毁成如此创痍之地。

    传言在悄悄流传,无数版本在茶客俗妇的牙舌之间越传越离谱。

    一个说,贺家庄院所占的这块地皮,正是鬼门关,是阴阳两地的出入口。昨天夜里,月华大盛,已经封闭很久的鬼门关不知怎么竟突然打开了,无数厉鬼从地底下冲出来,咬死咬伤了贺家庄里的许多仆役家人。不过幸好贺老先生及时察觉,把周围堂口的弟子都召回来守护了,所以庄里人并没有死绝。

    持这一观点的人言之凿凿,说可以找到某某某来作证,曾在夜里看到无数白色鬼魂围满贺家庄,哭叫了一晚上。

    又有人说,贺家庄现在正在建立召魔之坛,想要召唤地底妖魔到人间来作乱。昨夜里开坛做法,使得妖气冲天,终于引来天兵天将,杀退妖魔,把贺家庄里野心勃勃的老东西恨得直抓狂。不相信?来来来,某某某昨晚某时看见妖气冲天,到某时又看到天降神兵,将贺家庄砸成稀巴烂……

    昨夜里,看到千鬼之云的百姓实在不少,使得这些传言越说越恐怖,越来越象是真有其事。

    江宁府府尹派人前来查问,幸得贺老爷子多年行商,在官口上路途还行得通,一群兵丁到后来,居然变成帮贺家庄维持门外秩序了。

    左近大大小小的门派自然也听到了消息,赶来了解真相。然而贺家庄弟子仆役人人守口如瓶,谁都不说一个字,贺老爷子更是拒绝见客,让所有人都失望而归。

    到时近中午,贺老爷子拒绝见客的禁令终于打破了,不是自愿,是有人硬闯进庄。

    两道白影凌空跃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轻飘飘落进警戒线之内。贺家庄的几名弟子奔过来拦阻,却让其中一个白衣女子两掌推得翻跌开。

    “师傅,咱们这么做不好吧?同是术界同道,我们这样硬闯不太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那推翻贺家庄门徒的女子喝道,“他们先坏了规矩,私藏起我玉女峰门徒,我担心弟子的性命过来问问,有什么不对?贺老头拒不见客,哼!闯进庄去,我倒要看看他见不见我!”

    “师傅……”那年轻的女子还待哀求,被她师傅一声喝断停住了。

    “白娴!你到底在想什么?!一路上你就三番四次的劝阻,你是到底玉女峰的弟子还是他们贺家庄的?你在帮谁说话?!”她沉着脸瞪了一眼白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歪七歪八的道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听师傅命令,好啊,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出玉女峰!”

    这样刚硬的口气,除了玉女峰掌门人隋真凤,还有谁能说得出来。

    大弟子这下真的寒心了。她咬住嘴唇,强忍半天才没让眼中泪水洒落下来。当着大庭广众,师傅竟然要把她赶出师门!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努力和小心都是白费……在师傅心里,自己整个儿都不及秦苏的一根头发!

    “秦苏!秦苏!”白娴面上呆板僵硬,看不出一丝表情,然而双目之中蕴藏的杀机,越来越浓。

    “我看看谁敢拦我!”隋真凤面沉似水,掌中扣着一团雷火大踏步向庄内走去,四名奔上前拦阻的贺家弟子全让她击得昏厥倒地。“别找罪受,把你们庄主叫出来。”

    一个人影斜刺里飞出,挡在大门口。

    “隋掌门请止步,我们庄主闭门养伤,谢绝见客,你请回吧。”这次出来的是个分堂的管事,两足微分,拱着手在门前挡住了去路。隋真凤哼了一声,冷冷对着他的目光,脚下更不见丝毫滞慢,向着大门急步走去。两人眼见就要撞上了,那管事弟子微喝一声:“站住!”伸臂去格隋真凤。

    才一触到隋真凤的手臂,隋真凤五指间的雷球便突然一缩,电光如蛇,瞬间把跳跃的青蓝之光都导到他整条手臂上去了。那弟子面色大变,大喝一声,灵气从心宫涌出,全身骨节‘啪啪’作响,一条手臂瞬间变成通红。激发的红色火焰围着手臂环绕对合,在外面结成一层屏障,散发的高温把衣袖上下都焚烧殆尽。然而隋真凤成名多年,雷火掌岂是虚致,强烈的电花闪亮一下,渗破焰火之罩,仍然导入肌肤之内。

    那弟子虎吼一声,抽身急退,片刻向后滑出了四丈距离,‘扑’的单膝跪倒。全身麻痹,他不能再站起来了。

    “苏儿!你出来!”隋真凤纵声喊道。再不看那弟子一眼,大步向后院走去。

    左右房门齐开,一群丫鬟仆役听见声音,都涌出门来查看究竟,其中一个小童引起了隋真凤的注意,她顿住脚步。

    那孩子年纪甚幼,瘦瘦的,两只眼睛漆黑明亮,正滴溜溜的看着她。是那姓胡的孩子!隋真凤目光变得尖锐起来。虽然隔了一年有余,孩子形貌有了很大变化,但隋真凤仍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个只见一面的孩童。

    哼!果然不错!秦苏仍然藏在贺家庄!

    隋真凤心中暗暗冷笑,向后院大声喝道:“姓贺的!今日我要看看你有什么话说!”突然间人化飞影,向人群里一扑,众弟子仆役齐声惊呼,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小胡炭已被她提着衣领跃回到了庭中。

    “胡不为的儿子在我手中!你们还要骗我么?再不出来说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在后院中照看胡不为的秦苏闻言,面色陡然一白。她站起身来推开门,就要冲出去跟师傅理论。

    对面的门恰在这时也打开了。贺老爷子面色铁青走出来,看见秦苏的脸色,贺老爷子哪还不明白她的想法,摇摇头,将手用力一摆,意是告诉她不要冲动,他自己踏步走出庭院去。

    “怎么?!真的不出来么?”隋真凤在前院仍然挂着冷笑,旋足转身,道:“那好!我把这小鬼头带回去关上几天再说。”

    “放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围墙后面传了出来。贺老爷子满面怒容,负手踏步出门。“这里是贺家庄,不是你玉女峰!隋真凤,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你总算出来了。”隋真凤收了笑容,将胡炭往地上一放,两眼不错的盯着贺老爷子的眼睛,冷冷说话:“还有什么话说,姓胡的孩子在这里,你还要骗我秦苏没在贺家庄么?”

    贺老爷子瞳中燃着愤怒,沉喝:“你把孩子给我放回来。”

    “嗤!”隋真凤把脸转过一边,“你把秦苏交出来,我就把孩子还给你。姓胡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稀罕他的坏种儿子。”

    “隋真凤,枉你还是一代名门领袖,拿无辜者来作要挟,不觉得太过无耻么?”

    “没你贺家庄无耻!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一句,秦苏在哪里,你交还是不交?”

    “你玉女峰的弟子有手有脚,想上哪上哪,我管得着吗?我一没偷她,二没藏她,没什么交给你的。”秦苏是自己上门来作客,贺老爷子一番好心收留了她,可不觉得自己有何理亏之处。“但是,你冲撞我贺家庄,伤我门下弟子,又在我家属中抓捕无辜幼童,这等卑劣行径,已经严重挑衅我门派尊严。”

    “呸!呸!”隋真凤喝道,“无耻谰言!”她凤眼中闪过一线浓重的杀气,“你门中还有尊严么?你问问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得起你贺家庄的名声!我几次到你庄里讨问消息,你没跟我说过一句实话,现在让我捉到证据,你还有什么好说?”她揪的胡炭的衣领,向下微微一压,小童颈脖受痛,登时厉声大哭起来。

    “把秦苏交出来,要不我就把这小鬼带走。你自己作决定吧。”

    贺老爷子听小童哭得凄厉,再也阻不了胸中怒气涌生。这女人几次到他贺家庄来撒野,实在是放肆之极。先前他还碍着秦苏的面子,没有跟她当真计较。谁料想隋真凤根本不识进退,把他的忍让当成了软弱!现在竟然又闯上门来,想要强抢小胡炭,这何异于在贺家庄的颜面上掌了一记耳光?若是让她就此出门,贺家庄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立足了。

    “你若不把这孩子给我放回来,就是在向我贺家庄挑战。你想过后果么!”

    隋真凤把手一挥,“挑战就挑战!我不管你怎么想。你藏我玉女峰弟子,辱我在先。我今日带走这个孩子,就当是给你下的战书好了,我不怕你贺家庄的功夫!今日念你功力未复,我也不跟你动手,等你什么时候伤好再来找我,我随时奉陪。”说罢,提起胡炭的衣领向外就走。

    “隋真凤!”贺老爷子一声怒吼,将她脚步喊停下来。听得出来,老爷子真的愤怒到了极点,他的眼角已经在剧烈的跳动。“今日你如果敢把孩子带出庄门,就不只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贺家庄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累次三番到我庄中捣乱,伤我弟子,今日还敢强抢我庄中客人,这等耻辱我决不能接受!贺家庄从此将跟玉女峰势不两立。等我伤好后,我会召集门下六百弟子,杀上玉女峰,踏平你碧叶洗心堂!”

    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斩钉截铁,再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隋真凤勃然大怒,急速回身喝道:“吓唬我么!六百名弟子便又怎样?我门下也有弟子!好啊,本来我是不想带走这小娃娃的,但你这么跟我说话,我玉女峰又怎会跟人服软求饶?!你尽管来好了!到那天我亲自打开山门,恭候大驾!”

    边上的白娴脸色刷的白了,哪知道顷刻之间,两个门派已升格成为生死仇敌?师傅脾气硬得象钢一般,可谁知姓贺的老头竟然也是宁折不弯,两人针锋相对,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仇恨来,这场戏可没法收场了。

    “把他放回来,你不是找我么,我出来了。”

    “苏儿!”

    “秦师妹!”

    “秦姑娘!”

    三个声音一齐叫出来。隋真凤放开了抓住胡炭的手,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白娴一脸惨白,看一眼秦苏,再看一眼师傅,整个人似乎变成了风中纸人,摇摇欲倒。

    秦苏面上平静如水,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情。“我跟玉女峰已经恩断义绝,在给你的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苏儿!你不能这样!”隋真凤叫起来,话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师傅养了你十九年……你怎么……能够这样绝情?我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为了一个男人跟我断绝关系,苏儿,你到底把师傅、把玉女峰放在什么样的一个位置?”

    秦苏心中泫然,不敢再直望前面,把头扭过了一边。

    “苏儿,不要再跑了,跟师傅回山,师傅以后再也不说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么?”隋真凤的话里,第一次带上了哀求的语调。在她一生里,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吧。

    秦苏坚硬的城墙又开始掉落碎片了。纵然眼前这个人杀伤了她的父母,曾经不顾阻拦,执意夺走她心上人的魂魄……可是,她怎么能恨的起来?一十九年的养育之恩,数千个朝朝暮暮,她是在这个人的微笑和注视下成长起来的。那些往事象是带着温度的浪潮,冲刷上她的冰墙,把她武装起来的冷漠和绝情慢慢融化。

    “是啊!师妹,师傅都亲自来找你了,你就跟我们回去吧。”白娴看见秦苏的表情,也在边上插话道,“你就别管那个姓胡的了。他跟你本来也没有关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白娴一边说,一边偷看秦苏的脸色,当看到秦苏听见‘自生自灭’时脸色陡然一寒,心中暗暗冷笑。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三章:其言也难(下)

    目的既已达到,大弟子便不动声色,开始打上师傅牌:“师傅找了你好多次,不知道往江宁府跑了多少回。你纵然不念我们师姊妹的感情,也要想想师傅怎么对你的,师傅养育你十九年,怎么能让她伤心呢?师妹,你快跟我们回去吧。”

    果然,隋真凤听见白娴这几句话,心中暗想:“还是白娴这孩子通晓大体,知道体恤我的心情。”

    “你们走吧,我不会再回去了。”秦苏冷冷说话,双目直视着隋真凤,不再回避她的眼光。“胡大哥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丈夫,我要照料他一辈子。”

    “丈夫?!”这句话不只是隋真凤吃惊,连白娴都有些惊讶。想不到秦师妹竟然放开所有包袱,真把姓胡的当成丈夫了。这实在是太好了!这下秦苏自绝生路,谁都救不了她了。白娴心中压力骤消,窃喜涌将上来。

    隋真凤掌中本已消失的雷火之球重又喷薄而出。她愤怒的盯着秦苏,目光中尽是杀人之意。“丈夫?!你真要委身给他么?秦苏,你实在太不争气了……你对得起我么?”隋真凤一字一句的咬牙说话。随着掌中光球越来越亮,场中威压之感愈来愈重。

    白娴不自觉的退后两步,连贺老爷子都在心里暗震:“这婆娘可不光是嘴上厉害,法术也不是盖的。”警惕之下,暗暗积蓄灵气,提到五宫之间,只待隋真凤抓狂时出手阻止她。

    秦苏视若不见,看着隋真凤,面上又回复成刚出来时那样平静无波。

    “他是我丈夫。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再污蔑他,伤害他。他比我性命都重要。”

    “住嘴!秦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秦苏淡淡的说。

    “出什么事了,叫得这么大声?”便在这时,一个声音阴阳怪气的说话,“有麻烦事么,贺先生?”随着话声,后面院墙转出一个人来,锦帽绸褂,乌黑长衣,手中摇着一把折扇,却是个眉诈目刁的师爷。

    贺老爷子回过身子一见,把面色缓了缓,拱手说道:“陈师爷怎么出来了,新沏的香片茶味道不好么?”

    “茶很好。”那师爷拿腔拿调的说话,“只是你们把话得那么大声,我耳朵都要震聋了,哪还有心情再品茶。”

    贺老爷子笑了一下,略略告歉,道:“这可失礼了。我这庄院上下,都是学武的粗人,比不得师爷你们读书人斯文。有时候说话大声,师爷可不要见怪。”

    “那也没什么。”师爷说道,“现在茶也喝了,差事我也办完了,就不叨扰你们,我也该回府跟何大人复命了。”

    “哦,那还是公事要紧,我就不敢再多作挽留了。春旺!给陈先生包上两盒香片,新来的蜜泉春也包上一盒。”院后的总管爽快答应了。贺老爷子笑道:“唉,俗事太多,不能亲自跟师爷好好坐下品茶论道,当真遗憾,只好捡几盒新到的茶叶,让陈先生回去尝尝鲜了。”

    那姓陈的师爷眉开眼笑,连道:“这怎当得起!惭愧!惭愧!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就让你们这样破费……”贺老爷子拱手道:“今日有不速之客打扰,实在抱歉,改日我再让弟子带礼物到先生门上回访。”

    “礼物”两字入耳,当真比什么提神灵药都有效。那师爷目中熠熠闪光,一排黄牙都笑露出来:“唉!贺先生真是太客气了!什么回访不回访的,你我又不是外人,不用带礼物!不用带礼物!”转过脸来,一眼看见前面隋真凤正怒气冲冲看着自己二人,立时便意识到了她便是那‘不速之客’,笑容倏收,把脸翻成硬板壳模样。

    这招翻脸功夫,真的比翻书还快。

    师爷既受人之惠,又岂有不助人撑腰之理。当下拿起官腔,问贺老爷子:“这女子便是不速之客么?她是什么来历呀?”

    “江湖上行走的,玉女峰掌门人。”

    “哦?玉女峰么?还在我江宁府的管区内嘛。”一听这女子还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师爷胆气顿豪,勇气涌生,两个眼睛瞪向隋真凤:“喂!你手上那孩儿是你的么?干什么这样捉着他?”他在后院时早把几人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这女人是来捣乱抢人的。

    隋真凤额边青筋一闪,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不回话。

    师爷被她瞪得心中一寒,只是想想自己身为官府帐下幕僚,不该害怕治下之民,又瞪视回去。“怎么?你不服气么?把孩儿放回来!胆敢抗命的话,可别让我奏报知府大人,告你私闯民宅之罪!”想想,觉得这罪名还不够大,又喝道:“你们这些学法术的,一天到晚舞刀弄枪,不为官府出力也还罢了,竟然还敢骚扰良民。小心我告你聚众谋反,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你可知道后果!”

    隋真凤怒极,眼见这师爷双目昏昏,一脸贪婪奸诈之相,竟敢向自己这样喝令,只恨不得劈掌过去,将那狗头打个稀巴烂。不过,这样一来可就糟糕了。玉女峰杀官谋反的罪名便当真坐实,那结果跟灭派没多大区别。

    其实累世以来,武人术士占山结党,早已经成为每个朝代的默许之事了。因天下妖鬼同存,各地时有怪物伤人事件发生,光靠朝廷是不足以尽数镇压下去的。因此,本着‘治民间事,借民间力’的原则,各朝各代都允许天下百姓开设门派学武传术,以为朝廷臂助。

    井水不犯河水,各善其事。这样的默契在两方之间已存在了数百年,但是,这一股庞大力量散落在外不受掌控,仍然是朝廷不愿看到的。于是朝廷在各个州县都设有一个奇案司,一职是负责管理当地的鬼怪事件,另一个职司就是和术界门派互通声气,将朝廷的禁令规章传发下去,使这些门派约束在可控范围之内。

    那陈师爷说的话,恫吓的成分居多。就算他真的奏报上去给知府大人,告玉女峰谋反,知府也不敢轻易发兵攻下玉女峰。因为象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天下哗变,一旦激起天下门派反戈相向,后果极其严重。所以,除非有了确凿证据,才能层层上递,报到兵部和刑部,由两部合议作出回复,方可兴兵征伐。而且在除灭叛乱门派之后,还要昭告天下,列数该门派的种种不臣之事,以正出师之名,并安民心。

    隋真凤当然也看出那师爷的虎皮羊质,不过,她更相信一条道理:民不与官斗。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权势。如果今日贸然行事,触了师爷的假虎之狐威,以后玉女峰命运怎样可就难说了。纵是官府不发兵来扫荡玉女峰,那师爷从中作梗,随便贴个通缉告示什么的,让玉女峰门人不能随意行动,那也是难受之极。

    所以,在受了那师爷的一喝之后,隋真凤只好放弃今日要挟贺家庄的打算。她恨恨的瞪贺老爷子,瞪着秦苏,低声道:“白娴,我们走。”一掌把小胡炭推到贺老爷子身前,扬头转身,喝出一声晴天霹雳,足下电光团生,她存心在师爷面前扬威,一掌把手中雷球压下地面,“格隆格隆——”的一连串暴烈的炸声,强光入眼欲盲,向四面激荡开去的劲风沉重如同实物。便在那师爷大惊小怪呼喊的时候,冲力忽然都消失了。飞扬的尘砂散尽,地面上一个宽深都有丈许的巨大地洞赫然入目,隋真凤跟白娴却已经不见。

    那师爷哪知道自己喝退的是这样一个厉害人物,被隆隆不断的炸声吓得面如土色,看着地面的深坑半天说不出话来。贺老爷子一番道谢,着下人送他回去了。

    以后几天,隋真凤倒真没再过来罗唣。她寄住在安镇寇的宅院里,只严令弟子,密切守住贺家庄的各个出口,一旦发现秦苏出门来,要马上回报。

    贺家庄里,经过数日细心调养,受伤较轻的贺江洲、陶确已先后醒转过来。江南七十二针陆浦和尤平细研过古医方后,施用在范同酉身上,已将老头儿被阴气激斜的五宫一一导归原位,看来再过一两天,范同酉也该醒转了。

    此时胡不为却在癫狂之中。不知多少个鬼魂寄住在他身体里面,轮番出来现世。他一天到晚上蹿下跳,时骂时哭,上一刻还是男人语,下一刻却变成女人言。种种奇言怪谈,离奇行径,令人匪夷所思。秦苏光照顾他就忙得不可开交,再无余力顾及其它。

    秦苏变得更沉默了,从早到晚待在胡不为房里,一有空闲就坐着发呆。

    她又让自己气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吧。听见心爱的弟子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她应该是死心了。

    唉,丈夫,丈夫……秦苏只能苦笑。她有丈夫么?胡大哥算是么?秦苏心中烦恼之极。

    那天晚上,在黑暗中搂抱她,抚摸她女孩子清白身躯,是胡大哥,却又不是胡大哥。

    每每想起这个,秦苏就痛苦得直想跪倒下来抱住脑袋呻吟。她倒不是担忧自己的身子被别人玷污了,因为秦苏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再属于任何别的男子。那晚跟她亲密接触的,自始至终都是胡不为,是胡不为的手,胡不为的唇。只要是胡大哥的身体,秦苏便不会觉得让他触碰是多大的亵渎。

    秦苏难过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离真实更近一些的梦而已。她的欢喜和期待,仍然悬浮在虚空之中。

    她向胡不为敞开了胸怀,向他倾露女孩儿家的婉转心事,跟他交付自己的一切……然而很可悲,当她以为那人听到了,认同了,并张开手臂接受她了,但在这时天却亮了,梦也跟着醒了。错误被错误证明,事实被事实推翻,这教人情何以堪?

    她无数次的想要把自己再次封闭起来,回到那晚之前的状态。但她怎么也做不到了。每次闭上眼睛,她就会感觉到,胡不为的手臂好象又穿过她的两腋之下抱在她的腰间,抱得紧紧的。他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每到这时秦苏整个人便似要炸裂开来,巨大的欣喜,莫名的狂热和期待又一次潮水般涌进她的心间。

    天下间有些东西是打开以后再也收不回来的。

    不离不弃,莫失莫忘。这个约言既已让她铭定,又岂能轻易剥离?

    秦苏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守护胡不为的时候,每次倦极而眠,她总会在梦里再次重温那一夜的情景。那个热烈的,带着血腥的吻,那个结实而强硬的拥抱……以及那时候她心底下躁动的热情,那个令她眩晕的期待,无一不鲜明的再次复活,将她抛到群涛骇浪之中。

    带着酸楚睡去,带着满足和甜蜜醒来,然后重又陷到失落中去。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患得患失之间,秦苏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想看见胡不为睁眼醒来,对自己温柔一笑。

    时间不是一个人所独有的。便在秦苏困在矛盾中时,贺家庄已经开始重建。

    靠着家大财雄,短短几日间,贺家庄便召集起许多工匠来重建庭院,每日里刨木声,挖掘声,雕琢石块之声不绝于耳,毁塌的庄子渐渐又要回复旧观。

    同一时间,陆浦的针灸之术用在范同酉身上,终于把他身上阻断的气脉一一连通。

    到七月廿九凌晨,丑末寅初的时候,范同酉终于悠悠醒转。

    负责照料的弟子赶紧飞报给贺老爷子等人。等待已久的老嬷子在庭院中架起了火炉,淘米、下冰糖燕窝,给老头子熬煮粥羹,婢女们都端来水盆毛巾香草物件,进门细致照料。十余个下人在院子里无声的忙碌着,紧张而有序,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进出的每一个人各司其职,互不牵绊。

    便在这井井有条的秩序之中,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秦苏房间里,哭咽声从丑时开始便抽抽搭搭响起,再不停歇。众仆役都知道,胡先生又作怪了。连日来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大家也已见怪不怪。谁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对那令人肝肠欲断的哭声恍若未闻。

    只有秦苏,最受不得那一哭一抑的凄咽。在房间噙满泪水。她此刻坐在床沿上,胡不为哭得涕泗滂沱跪在她身边,两只手紧紧抱住她的腿在哀求。

    “娘,不要把弟弟换掉。”胡不为哭着说,这次是个少年的声音。“不要让别人吃弟弟,弟弟那么小。”

    “我们先吃观音土,好不好?等到城里就有赈粥的了。我们求求官老爷,他们会给我们一些剩饭的,娘,好不好?我一口都不吃,都给你……你看弟弟都哭了,他才两岁,吃他也没有肉。”

    “娘!别换!别换!弟弟不愿意走,娘!换我吧,不要换弟弟,娘——!”胡不为哭的扯心撕肺,秦苏哪还能忍耐得住,双手捂面,失声痛哭。

    易子而食。这样的惨事秦苏以前只听人说过,想不到在会这里遇见一个亲身经历的冤魂。

    这孩子是在乱荒中饿死的。受兵马之乱,无数人家背井离乡成为流民,然而田地既废,天下大荒,哪里有让他们维持生存的粮食?树皮草根,都让先到的人吃光了,观音土吃得多也会腹胀而死。为了能够多活一日性命,能够坚持走到可以给他们赈施薄粥的城镇,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交换自己的孩子,上锅烹煮,求得果腹一餐。

    附在胡不为身上的少年,成为了这个动荡年代的万千祭品之一。他到临死都没有忘记母亲把弟弟换给别人当食粮的情景。

    “娘!把弟弟拉回来!别让他走!弟弟——!”

    秦苏别过脸去,把手绢塞到嘴里,这才堵住了呜咽之声。

    “砰砰!”门外有人敲门,贺老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没事吧秦姑娘?”秦苏赶紧收了泪水,挣开胡不为的抱腿**,跑过去开门。

    贺老爷子面上颇有喜色,范同酉醒转过来,他心头上压的大石便也被卸下了大半。看了一眼跪在床下的胡不为,他说道:“我来跟你说一声,范老头已经醒了,他说有办法把胡先生身上的鬼魂驱逐出去,你不用太担心。”

    “太好了!”秦苏欣喜的说道,“多谢两位前辈,大恩大德,我……我……”她胸中充满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看秦苏一脸泫然,又感动又愧悔的神色。贺老爷子可太熟悉下面将会发生的事了,他最怕的就是秦苏跪下来谢恩,忙不迭的抽足转身,仓皇逃离门前,头都不敢回。“秦姑娘你不用客气,没别的事了,你也回房吧,让范老头休息几天,等到八月初三的时候,我们再开坛。”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四章:苏醒(上)

    “什么!?炭儿又被打了!?”秦苏一惊起座,手中捧的老参鸡汤泼出一小半,洒在胡不为身上。秦苏心慌意乱,将汤碗随手搁在茶几上,跟着报讯的小厮急冲冲跑出门外。

    刚到中院隔墙,就听见了胡炭伤心的哭声。

    前庭小花池边,此刻围一大群婢女,唧唧喳喳议论,人人面色恻然看向池中。

    池子是昨天刚刚修缮好的,还没来得及细做雕琢,池中假山未作分毫修饰,砌边的大圆石上泥迹未清。

    池里面本来有小半池清水的,但现在,这半池水都被人用法术冻成锋利的冰锥,象一丛丛刺棘般刺向天空。胡炭现在就躺在冰刺里面,倾斜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十几簇尖利的冰刃在他身边峥嵘锋芒,胡炭整个人就象被挑在刀山上一样。他的两个手臂,肩背,双腿,都被封冻进冰块里,手臂脸上血迹潸然,那是让冰锋割出的伤口。

    “炭儿!”秦苏喊了一声,心中慌痛如受锤击。远远的一步跃起,落入池中。足下涌动起白芒,登时把脚下所有尖利棱角都踩得粉碎了。

    看见姑姑赶来,胡炭哭得更伤心了,可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热泪哗哗滚落。

    一个贺家庄弟子正在烤化冰块,只是害怕伤到胡炭,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慢慢把热气透入冰层之中。

    “我来吧!”秦苏心中着急,让那弟子闪开了,踏步前去,一个切掌先把胡炭身周所有尖突的棱角都斩断。“炭儿别怕,姑姑放你下来。”

    “姑姑—”胡炭眼泪汪汪,脸上不知是伤心还是冻伤,通红一片。秦苏心中锐痛,想不到这几天没工夫照看,小胡炭就让人欺侮了,自己这姑姑当得失职之极。看看花池边上,贺老夫人在一群丫鬟的团团簇拥下,面上微有关切之意,也正向她看来。她的身边,查飞衡咧着嘴笑,手上摇着从胡炭手里抢来的皮影小人。

    胡炭泣不成声,跟秦苏告状:“姑姑,他……抢……抢……我的皮影,呜呜——。”

    秦苏心中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刚才报讯的小厮把情况跟她都说了,说查少爷和胡公子在花池边玩耍,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少爷不小心就把胡公子推到池子里。但胡公子在落水的时候刚好揪住了少爷的衣袖,两个人都跌进池里。查少爷上岸以后,就用冰法术把池水都冻住,胡公子被陷在里面上不来。

    原来却是查飞衡在欺负胡炭!

    “砰!“双掌按住冰面,绵密的气劲象蛛网一般延着冰层扩展开来,片刻就将胡炭身周的冰块都覆盖住了。秦苏含怒催力,把这困锁胡炭的冰块当成了面对面搏斗的敌人,一腔怒气都随灵气传了进去。“嘣嘣!”的密响,气网绷如铁丝,收缩深勒入冰内,所有成块成坨的大冰瞬间被切成指头大小的碎粒,细碎的白屑受气劲迫压,向天高突,扬起一树两丈余高的雪雾。

    贺老夫人极疼爱查飞衡,这在贺府里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查飞衡的母亲和贺老夫人有姑表之亲,有了这层关系,老太太对查飞衡一向事事袒护。

    事情很清楚。定是查飞衡眼馋小胡炭手上的皮影,跟他索要未果后动手强抢的。有了老太太作靠山,小孩童还有什么顾忌的,一发狠就把小胡炭推到池里冰冻住了。小孩子打架,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作为长辈,贺老夫人竟然对犯错的查飞衡一句呵斥之词都没有。这就很让人不快了。

    身为长辈主母,却不能做到赏罚分明,这跟纵容作恶没多大分别。

    秦苏心头有气,小胡炭这几日不知道还受过多少委屈呢!握着胡炭小小的手掌,冰冷的触觉让她再次感到难过无已。

    “姑姑,我们不在这里住了,我们走吧。”小胡炭哭求道,他躲进秦苏怀里低低啜泣。

    从降生下来,胡炭就不知道什么是家。不知道天下其实本应该有一个可以遮避风雨,可以在受伤后躲进去休憩的地方。年来匆忙,他跟着胡不为和秦苏走遍了天下南北,却从未感受到家的温暖。他在什么地方受到委屈了,难过了,也只会跟秦苏说:姑姑走吧,不要再住了。

    在胡炭看来,无法遮挡风雨的风尘路上,有时候比有人聚集的宅舍更让他感到温暖和心安。

    风霜催人老,苦难易人心。虽然年纪尚幼,但胡炭已能辨别清人情善恶,从记事以来的奔波途中,他早早的尝到了世间辛寒。见过人间形形色色的苦难,体验到了在平常年代里同龄孩子绝不知道的悲凉,小胡炭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之中成长了,在他心中,世界的形状在慢慢的变的清晰。

    秦苏心如刀割,轻轻揩去小童脸上的泪珠,却只能在底下幽幽叹息。“炭儿乖,听姑姑话,以后他再跟你抢东西,你给他就好了,不要跟他打架。”还没到八月初三,胡不为还没有塑回魂魄,他们怎能离开?

    胡炭在她怀里摇头抽噎,“那是我的皮影,是贺叔叔买给我的,我不给他。”从来没有人买礼物送给过胡炭,这几个小皮影人儿在他心中的珍贵可想而知。在胡炭单纯的心中,只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是不应该抢走的,他不愿意别人抢夺他的东西。

    小孩子还不知道,有时候,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妥协和放弃,原本就是天下人为求生存而学会的处世之道。

    “炭儿,皮影儿我们不要了。”秦苏黯然说。

    “要!那是我的,不许他抢走。”胡炭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还不要,姑姑为什么不帮他把皮影拿回来,反而要让他放弃掉。“贺叔叔给我的,我要。”

    “炭儿,”秦苏柔声说,“你想不想爹爹?”

    想,当然想。所以胡炭抽噎了一声,用力点点头,说:“想。”

    “可是你要皮影儿的话,爹爹就不能回来了。你要爹爹还是要皮影儿?”

    这是个很艰难的问题。

    胡炭没有哭闹打滚耍赖,非要秦苏顺从己意。艰苦的生活已将他身上娇稚气息都砥砺尽了。他的抽泣声低了下去,真的在认真思索,到底是要爹爹呢,还是要皮影儿?爹爹不回来,炭儿很害怕,可是……皮影真的很好玩,他也不舍得给别人。他矛盾了,权衡到底哪一个对自己更重要。小娃娃倒没有想到,为什么要了皮影就没有爹爹,而要爹爹就必须放弃皮影。

    大人的世界,小孩子还不能理解的。

    为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这就是秦苏教给胡炭的第一个道理。造化总给人选择命运的机会,在岔道路口,人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而不管你选择了哪一条,同时也是在放弃了其他道路。

    而在这一次的放弃中,还包含了忍让,妥协。压下自己的不愿意,去选择更重要的东西。

    三岁的胡炭,苦恼了。

    在往后的悠悠岁月,妥协和放弃都曾无数次的摆在他面前,他的每一次选择,都使他的生命轨迹发生偏转,引入到另一个方向去。但那是后话了,现在的胡炭,还没有接触到那么复杂的事件,他眼前只有两样东西可以选择,要爹爹,还是皮影?

    他终于作出了选择。爹爹只有一个,皮影却还有一套。虽然白脸曹操的皮影人儿是里面最好的一个,但他还有关羽张飞,黄巢周瑜,爹爹呢?好久都没跟炭儿说话了,炭儿想听爹爹唱歌哄自己睡觉,想让爹爹帮自己捉知了和蝴蝶,想让爹爹摘草叶编帽子来戴……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查飞衡手中的皮影曹操,到底舍掉了不甘,掉回头来,拉着秦苏的袖子,说:“姑姑,抱。”

    “好孩子。”秦苏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悲凉。让一个心如水晶的三岁孩子开始进行选择和放弃,是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只是,形势由不得她啊,她没有法子,为了胡不为,秦苏自己已经放弃掉很多东西了,现在该轮到胡炭了。

    看着秦苏抱起胡炭飞上池边,贺老夫人叫住了她。

    “炭儿,你疼不疼?让奶奶帮你看看。”贺老夫人把声音变得柔和慈祥,靠近过来问胡炭。胡炭却不愿意从秦苏身上下来,坚决不让老太太抱。“我已经备好药了,擦上就不碍事。”这句话是跟秦苏说的。

    贺老夫人叹口气,“衡儿年纪小,太淘气……秦姑娘,你千万不要怪他。刚才我已经狠狠的说过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狠狠’说过的查飞衡高举起皮影人儿,冲着胡炭作个凶恶鬼脸,胡炭转过头不去看他。

    秦苏心中苦笑,只能点头说是。寄人篱下,有求于人,她还能怎么说?拂袖而去?严词相向?不,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耽于一时意气,胡大哥就有麻烦了。

    “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贺老夫人说,“在老爷那里,你千万不要说起这件事……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要知道衡儿这么做,只怕……会……会……很不好。”

    贺老爷子训徒极严,查飞衡先前因殴打胡炭已经挨过好几顿揍了,这次事件的恶劣更远胜从前,如果让老爷子知道,那后果真的很可怕。

    秦苏一一应了,谢绝了老夫人送来的一大堆龟苓疗伤膏、封血三黄贴,带着胡炭向后院走去。再不能把炭儿交给那些人照顾了,秦苏心想。还有两天工夫,就自己带着他吧,虽然让炭儿看见胡大哥疯狂哭闹的模样很不好,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扔在陌生人里,让别人欺负他好。

    后院里很安静。秦苏穿过月门,看见后院里除了值守的两名弟子象标枪一样在走廊立着,一个伺候茶水的婢女都没有。所有房间的大门都关紧了,在里面的伤员估计还在睡觉。

    经过连续几天的加紧修建,整个庄院基本都已复原旧观,后院也修得差不多了。花树重栽,假山、景石都摆设到位,所有倒塌的石墙也已砌好粉刷一新,只除了一些雕工绘彩细活不可短时完成,原本的雕镂木窗暂用实板来替代,门楣横檐也光秃秃的。

    这里本是用人们住宿的地方,因上次作法后暂辟成疗伤室,一直没有换置回来。

    范同酉的房间正门左边,顺数过去第四间就是,此刻也关上了,门板上贴着两张符咒,雷神符和火神符。听到里面绝无声响,秦苏知道他们还没解开那块铁片的奥秘。

    “算了,先不想了,还有两天就是八月初三……等到后天,胡大哥塑好魂魄,我们就搬到客栈去吧,别在人家家里待了。”秦苏想着,抱着胡炭走进了房间,闭上门扉,取出玉犀散给他疗伤。

    范同酉的房间里,贺老爷子、丁退、陶确都到齐了,还有青空子和针华堂掌门尤平。六个人围席而坐,双目不暇分顾都死死盯着前方地面。

    铜钱、暖玉,阳结石,这些东西布成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外面套着青空子的合阳符局。八张朱砂黄符贴住地面,各用红线接连绑住阵法中间的刑兵铁令之上。

    脸盆大小的离火阵法中,烈火翻腾,橘黄的火苗里不时出现青白色的几抹。这些精心挑选的道具比先前的碎铁碎玉阳气旺盛多了,离火阵的功效也远比先前为强。在这样的高温烘烤之下,就算金铁,放到里面不到一息就会熔成汁液。

    但刑兵铁令的四周,碗口大小范围内,一丝火焰都没有。仿佛铁片上包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障,所有焰苗烧到这个范围就自动向两侧偏转,在六个人眼里看来,仿佛阵中有个空眼一般,所有的热气都围在阵眼四周旋成焰涡。

    “厉害!厉害!”范同酉睁大眼睛喃喃说道。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四章:苏醒(下)

    火苗一聚又散。布在阵法八方的铜钱阳结石等物又不易察觉的向外移动几分。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刑兵铁令的冰冷之气已经把离火阵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有余!范同酉想不明白,这片古怪的铁令上究竟藏着什么力量,能将冷气聚得几如实质。它时时散着绝望、恐怖之意,虽被两层阵法阻隔,但仍偶尔钻破空隙传到众人心间。也不知道里面封着多少个鬼魂。

    “好了,看我能不能剥出一个来,大家看看它的本质。”

    轻轻抽出一块阳结石,离火阵法登时破了,焰火瞬间消失。阳合符局成为直当阴煞的主要阵法。八张黄符上的咒印和红线同时亮起光芒。范同酉两手端起四个盛满香油的磁碟,向阵中一送。

    半空中,守命灯的火焰就被煞气激燃了,四个碟子盘旋着飘飘直落,分当朱雀和玄武之关。范同酉扣起请神指。

    “天法镇地法镇,祭起心剑镇元神,玄令导归烟坛里,诸邪应命需显身!”

    “呼!”的一下,守命灯的火苗凭空涨高尺许,八根连接锁杀符的红线贴着地面震动。刑兵铁令之上,阳刻的‘兵’字边缘似乎裂开一条线,闪亮之极的红色光芒突然透射出来。

    绵密的雾气凭空涌生,从上而下,团团裹住了铁令。众人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划空之响,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雾气遮蔽了视线,谁都没有看见刚刚出来的东西,然后,只在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清明。

    “不行!”范同酉颓然的解开手印,他的脸上,因耗气过度而显得苍白。“我的功力不够,打不开上面的密锁。”众人面面相觑,在魂法解咒之道,范同酉是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的,连他都解不出来,谁还能解得开?

    “这制造封印的人是个奇才,法力之高实在不可想象。”范同酉脸上沮丧之极,“唉!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这片铁块上的秘密,就足以让我用剩下的生命来参悟。”

    “老酒虫,连你都解不开……天下还有谁能解的开?”贺老爷子问他,看着铁令,脸上全是震撼之色。范同酉在魂魄学上钻营既久,造诣也高,天下间能比得过他的,实在不知道还能有谁。

    “鬼家,尸门。”范同酉简单的说:“拿到这两家去,应该可以解开。”

    “算了,还有个最现成的法子。”他挥掌扑熄守命灯的火焰,把刑兵铁令放进新雕的阳玉长生锁里,“把胡先生救活后,直接问他这片东西的来历,那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屋中寒气骤消,没有煞气的冲激,合阳符局便也失效了,所有闪亮的咒字重新变回沉暗。

    *************

    “笃笃——”

    “师傅,你在么?”窗格上微微扣响,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外面说道。

    隋真凤在黑暗中坐起身来,手指一弹,一小团火星便准确的击中了九尺外的烛台,房间亮了起来。

    “我在,什么事?”

    “山上出事了,大师伯在光州被人打伤,刚刚回来……她伤得很严重。”

    隋真凤脸色变得惨白,一步跨到门边,霍然拉开了门。“师伯不是在山上么?怎么去光州了?!”

    门外是她的弟子范雪湄,此刻一脸焦急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师伯在四天前下的山,好象是找人去了。刚才几个双林派的弟子把她抬回来了,说在道上看见……”

    “好我知道了,我们回山再说。”隋真凤喝止住她,右手虚抓一下,挂在床前衣架上的外袍便飞到手中。隋真凤匆匆披上,也来不及跟安府的人通报,足下生风,直接越墙出去。

    山上乱成了一团。内院里面,白娴指派师妹们招呼客人,烧汤熬药,竭力维持着镇静。只是人人面上掩饰不住的惊慌和难过,显示这件事情的严重。

    隋真凤板着脸,脚下急如风火,直接进到雷手紫莲的房间里,里面的**个女弟子都站起来了。“掌门师叔……师傅她……她……”惠喜和惠安几个当场淌下眼泪来。

    轻轻拉开棉被,看到满身是血的雷手紫莲,隋真凤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

    雷手紫莲的左侧胸腔被抓穿了一个大洞,到现在没有断气,已经是夺天造化的奇迹。双林派很重同道之义,对老太太很用心思,用了几味珍贵药品给她疗伤,从她身上能闻出了冰片、虎骨、鹿茸等物的味道。一条止血符封在伤口之上,灵气却不甚强。

    隋真凤上床盘膝坐定,先把师姊伤口的几处脉穴封了。取来玉女峰自用的止血符咒换过,又上了灵药玉犀散,开始给她推血过气。对习术之人而言,灵气正如血液一般重要,灵气充沛,则伤损可愈,灵气枯竭,新肌不能生。所以一旦受了伤,必先补救灵气,使之可以调节机能,慢慢恢复。

    隋真凤和雷手紫莲的功法同出师授,同脉同源,因此灵气进入雷手紫莲体内后,便如海回江河,瞬间与雷手紫莲几欲枯竭的灵气汇在一起。

    按着回元法的要诀,隋真凤引导师姊的灵气在体内绕行九大周天,一步步将欲断欲连的灵气接继完毕,使之得以自存。然后,再鼓荡真劲,强行扩通已经变窄的任督两脉,这两步完成以后,引灵气重归五宫,降心火,平肾水,稳肝土,将内宫逐个激活。最终才把灵气导归入气海。

    等到一番功夫作完,已经是雄鸡唱晓,到隔日早晨了。

    隋真凤面色苍白,全身灵气十去其八,却还不能马上就寝。看看师姊面上有了红润之象,略微宽下心,便让弟子领着到厢房给客人道谢。

    双林派的六个弟子年纪甚轻,见隋真凤过来道谢,脸都涨红了,赶紧起座回礼。内中一个年纪较长的姓丰的弟子位序最高,便由他来跟隋真凤叙述事情的经过。

    原来三天前,双林派在门口见着了躺在地上的雷手紫莲,当时她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身上经过简单包扎,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写:速送至江宁府玉女峰。掌门不敢怠慢,拿出了门派最好的伤药和符咒给雷手紫莲敷上,连夜派弟子护送来玉女峰。因为怕路上颠簸使伤势恶化,众人不敢运法术赶路,只得雇个马车,在路上走了四天才赶到。

    隋真凤细细问一些细节,得不到一丝线索。当下致了谢,请几人用完早饭,便写了一封谢函让他们带回去给掌门。

    等到当日天色暗下,隋真凤将自己一身余气都过度给雷手紫莲,老太太才终于迈过了生死之坎。只是毕竟伤势严重,气息微弱,一时说不得话。隋真凤怕伤情有变,不敢离榻半步,便让弟子在床边铺了个简易绷床,打坐蓄气,亲自给师姊守夜。

    第二日天刚初亮,寅时刚过,隋真凤睡梦中忽然听到微弱的声息。“师……妹……师……妹……”睁开眼睛看时,见是雷手紫莲在说话。

    “师妹……掌门……师……妹……”

    “我在这,师姊……”隋真凤过去,握住了师姊的手。“怎么了?你好些了么?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雷手紫莲左右摇头,喘息片刻,吃力的说道:“快……去……光州……”

    隋真凤见她呼吸粗重,说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便道:“师姊,你先别着急,纵有什么大事发生,你也要先养好身子再说……”

    雷手紫莲猛摆脑袋,不让她把话说完,手上竟然生出劲力,紧紧握住她的手。“眇目………青……云……剑……”她瞪圆眼睛,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五个字,便又重新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眇目!青云剑!

    隋真凤脑中如受重击,一时轰轰作响。她听明白了。

    敌人在光州!她霍然站起,目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白娴!惠喜惠安!”

    门外三个弟子齐声应答,白娴轻轻推开门扇,领着两个师妹走了进来。

    “你们在山上看好师伯,我要到光州去一趟。”她扫了一眼三个徒弟,道:“我不在山中的时候,白娴你暂代掌门之位,一切便宜行事。惠喜惠安,你们负起辅佐之责,帮着白师姊处理事务。”

    “罗门教那边,一定要派人紧盯,时时跟江宁府同道互通消息,有动静时,先守好门户按兵不动,等我回山时再作处理,如果安老英雄那边有话过来,你就说师傅有要事在办,等几天回来。另外,白娴,你再找十个师妹,在贺家庄给我严密守着,一定要盯住秦师妹的行踪。有什么消息,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我带走一只信鸽。”

    “是!师傅。”

    “是。掌门师叔。”

    隋真凤头也不回,迎着微光的曙色便飞下山峰。她必须加紧脚程,因为她不知道,敌人还能在光州待多久。

    眇目,青云剑。很奇怪的两样东西,本来风牛马不相及。在外人听来,两物没有任何联系,一应在人,一为兵器。但在玉女峰弟子心中,这两样东西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五个字仿佛已经烧成了烙印,刻在她们每个人心中。

    是仇恨的烙印。

    青云剑,剑长三尺六分,重九斤九两。剑面隐刻云纹。

    它的特殊,是因为它是玉女峰前数四代师祖的成名兵器。

    师祖是玉女峰多少年来少数的炼器师之一,心无旁骛,专精于斯,三十岁时便以一口青云剑扫荡群魔,慷慨豪迈,享受隆誉大半生。然而名垂可久,人身易灭。在师祖九十三临去之时,榻前感受到众弟子的依依之情,如同醍醐灌顶般,她才倏然顿悟到,自己赢来的盖世声名尽是虚幻,而真正应该重视的,是她一再忽略和淡漠的亲情。

    师祖愧悔万千,又万分不舍门下爱徒,竟然不愿再归身幽冥,而化魂入剑,作了剑灵。留下遗言,要永世守护玉女峰门下弟子。

    青云剑因此成了不平凡的兵器。

    一代接一代,大家向来把青云剑当成她的化身一样,供在碧叶洗心堂中,虔诚祭拜。然而在四年前,一夜之间,青云剑如秋水般的剑面上竟然裂出一道深深断纹。隋真凤当即命弟子四处探访名师,想要让青云剑恢复旧观。查找了两年,终于得知庆州有个炼器高手蔡锷,在器魂器形一道深有造诣,隋真凤大喜过望,便命自己的师妹,玉女三莲之一的玉莲大士带着青云剑前去拜访。

    谁料想,江湖风啸,恶浪总在不经意处涌生,玉莲大士在行经河南府之时,竟被奸人暗算,手足折断不算,还被人下了莫名之毒,令玉莲大士深眠识海,至今没有恢复清醒。而青云剑也就此失踪。

    事情发生之后,隋真凤广派弟子,一拨外出寻药,一拨到河南府查访仇人。当时秦苏就跟着师姊妹们到南方寻找九节地狸,在树林里遇上了胡不为。而在此期间,仇人的消息也逐渐被察访到了。

    多方查证得知,玉莲大士在河南府一家酒楼用饭过后,便被一伙人盯上了,尾随着她上了道。这伙人中,有一个人生相奇特,秃头眇目,鼻如鹰钩。

    所有的线索,尽断于此。不难猜想,这些人纵然不是直接伤害玉莲大士的凶手,也定跟此事有所关联。玉女峰常年有十余名弟子在江湖走动,为了便是早一日找到这眇目人的行踪,查明真相,尽快夺回青云剑。

    隋真凤猜想,四天前,雷手紫莲定然是从外派的弟子口中得知敌人消息,又见自己忙于对付罗门教无暇分身,便独自上路去查访。只是中间又出什么变故,被敌人发现了,将她打成重伤。

    那么,打斗当时,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送到双林派门前,留下纸条?这其中还有许多疑团未解,只能等回山以后再问师姊了。眼下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敌人,查清他们的来历。

    隋真凤怀着一腔愤恨,日夜兼程,才四日便赶到了光州。来不及喘息,便具帖拜会了当地同道,说明来意,要求协查。光州有十余个门派,一众掌门人听完隋真凤的要求后,尽都慨然允诺,共派了一百三十七名弟子,分赴光州各处渡口、城门、客栈、茶肆搜寻。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四章 苏醒(免费外篇)

    接连三日,便在莫名的惊喜中过去了。秦苏掰着指头数日子,对八月初三充满期待。

    这一日正在房中给胡不为喂饭,一个冒失的小厮门都不敲,直接推门进来,喘着气传话:“秦小姐,胡公子……被查少爷推到花池里……呼……呼……你快去看看……”

    “什么!?”秦苏一惊起座,手中捧的老参鸡汤泼出一小半,洒在胡不为身上。“他在哪里?!”

    “在前面花池,胡公子和查少爷在池边玩耍,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秦苏心慌意乱,将汤碗随手搁在茶几上,跟着报讯的小厮急冲冲跑出门外。

    刚到中院隔墙,就听见了胡炭伤心的哭声。

    前庭小花池边,此刻围着一大群婢女,唧唧喳喳议论,人人面色恻然看向池中。

    池子是昨天刚刚修缮好的,还没来得及细做雕琢,池中假山未作分毫修饰,砌边的大圆石上也泥迹未清。

    池里面本来有小半池清水的,但现在,这半池水都被人用法术冻成锋利的冰锥,象一丛丛刺棘般刺向天空。胡炭现在就躺在冰刺里面,被冰冻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十几簇尖利的冰刃在他身边峥嵘锋芒,胡炭整个人就象被挑在刀山上一样。他的两个手臂,肩背,双腿,都被封冻进冰块里,手臂脸上血迹潸然,那是让冰锋割出的伤口。

    “炭儿!”秦苏喊了一声,心中慌痛无已。远远的一步跃起,落入池中。足下涌动起白芒,登时把脚下所有尖利棱角都踩得粉碎了。

    看见姑姑赶来,胡炭哭得更伤心了,可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热泪哗哗滚落。“姑姑—”小童委屈的哭叫。

    一个贺家庄弟子正在烤化冰块,只是害怕伤到胡炭,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慢慢把热气透入冰层之中。

    “我来吧!”秦苏心中着急,让那弟子闪开了,踏步前去,一个切掌先把胡炭身周所有尖突的棱角都斩断。“炭儿别怕,姑姑放你下来。”

    “姑姑—”胡炭眼泪汪汪,脸上不知是伤心还是冻伤,通红一片。秦苏心中锐痛,想不到这几天没工夫照看,小胡炭就让人欺侮了,自己这姑姑当得失职之极。看看花池边上,贺老夫人在一群丫鬟的团团簇拥下,面上微有关切之意,也正向她看来。她的身边,查飞衡咧着嘴笑,手上摇着从胡炭手里抢来的皮影小人。

    胡炭泣不成声,跟秦苏告状:“姑姑,他……抢……抢……我的皮影,呜呜——”

    秦苏心中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刚才报讯的小厮把情况跟她都说了,说查少爷和胡公子在花池边玩耍,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少爷不小心就把胡公子推到池子里。但胡公子在落水的时候刚好揪住了少爷的衣袖,两个人都跌进池里。查少爷上岸以后,不许胡公子上岸,还用冰法术把池水都冻住,胡公子被陷在里面上不来。

    原来却是查飞衡在欺负胡炭!

    “砰!“双掌按住冰面,绵密的气劲象蛛网一般延着冰层扩展开来,片刻就将胡炭身周的冰块都覆盖住了。秦苏含怒催力,把这困锁胡炭的冰块当成了面对面搏斗的敌人,一腔怒气都随灵气传了进去。“嘣嘣!”的密响,气网绷如铁丝,收缩深勒入冰内,所有成块成坨的大冰瞬间被切成指头大小的碎粒,细碎的白屑受气劲迫压,向天高突,扬起一树两丈余高的雪雾。

    贺老夫人极疼爱查飞衡,这在贺府里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查飞衡的母亲和贺老夫人有姑表之亲,有了这层关系,老太太对查飞衡一向事事袒护。

    事情很清楚。定是查飞衡眼馋小胡炭手上的皮影,跟他索要未果后动手强抢的。有了老太太作靠山,小孩童还有什么顾忌的,一发狠就把小胡炭推到池里冰冻住了。小孩子打架,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作为长辈,贺老夫人竟然对犯错的查飞衡一句呵斥之词都没有,这的确很让人生气。

    身为长辈主母,却不能做到赏罚分明,这跟纵容作恶没多大分别。

    秦苏心头有气,小胡炭这几日不知道还受过多少委屈呢!握着胡炭小小的手掌,冰冷的触觉让她再次感到难过无已。

    “姑姑,我们不在这里住了,我们走吧。”小胡炭哭求道,他躲进秦苏怀里低低啜泣。

    从降生下来,胡炭就不知道什么是家。不知道天下其实本应该有一个可以遮避风雨,可以在受伤后躲进去休憩的地方。年来匆忙,他跟着胡不为和秦苏走遍了天下南北,却从未感受到家的温暖。他在什么地方受到委屈了,难过了,也只会跟秦苏说:姑姑走吧,不要再住了。

    在胡炭看来,无法遮挡风雨的风尘路上,有时候比有人聚集的宅舍更让他感到温暖和心安。

    风霜催人老,苦难易人心。虽然年纪尚幼,但胡炭已能辨别清人情善恶,从记事以来的奔波途中,他早早的尝到了世间辛寒。见过人间形形色色的苦难,体验到了在平常年代里同龄孩子绝不知道的悲凉,小胡炭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之中成长了,在他心中,世界的形状在慢慢的变的清晰。

    秦苏心如刀割,轻轻揩去小童脸上的泪珠,却只能在底下幽幽叹息。“炭儿乖,听姑姑话,以后他再跟你抢东西,你给他就好了,不要跟他打架。”还没到八月初三,胡不为还没有塑回魂魄,怎么可以现在就走?为了胡大哥,现在只能先委屈小胡炭了。

    胡炭在她怀里摇头抽噎,“那是我的皮影,是贺叔叔买给我的,我不给他。”从来没有人买礼物送给过胡炭,这几个小皮影人儿在他心中的珍贵可想而知。在胡炭单纯的心中,只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是不应该抢走的,他不愿意别人抢夺他的东西。

    小孩子还不知道,有时候,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妥协和放弃,原本就是天下人为求生存而学会的处世之道。

    “炭儿,皮影儿我们不要了。”秦苏黯然说。

    “要!那是我的,不许他抢走。”胡炭哭声大了一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还不要,姑姑为什么不帮他把皮影拿回来,反而要让他放弃掉。“贺叔叔给我的,我要。”

    “炭儿,”秦苏柔声说,“你想不想爹爹?”

    想,当然想。所以胡炭抽噎了一声,用力点点头,说:“想。”

    “可是你要皮影儿的话,爹爹就不能回来了。你要爹爹还是要皮影儿?”

    这是个很艰难的问题。

    胡炭没有没有用哭闹打滚来逃避回答,艰苦的生活已将他身上娇稚气息都砥砺尽了。他的抽泣声低了下去,真的在认真思索,到底是要爹爹呢,还是要皮影儿?爹爹不回来,炭儿很害怕,可是……皮影真的很好玩,他也不舍得给别人。他矛盾了,权衡到底哪一个对自己更重要。小娃娃倒没有想到,为什么要了皮影就没有爹爹,而要爹爹就必须放弃皮影。

    大人的世界,小孩子还不能理解的。

    为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这就是秦苏教给胡炭的第一个道理。造化总给人选择命运的机会,在岔道路口,人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而不管你选择了哪一条,同时也是在放弃了其他道路。

    而在这一次的放弃中,还包含了忍让,妥协。压下自己的不愿意,去选择更重要的东西。

    三岁的胡炭,苦恼了。

    在往后的悠悠岁月,妥协和放弃都曾无数次的摆在他面前,他的每一次选择,都使他的生命轨迹发生偏转,引入到另一个方向去。但那是后话了,现在的胡炭,还没有接触到那么复杂的事件,他眼前只有两样东西可以选择,要爹爹,还是皮影?

    想了小半刻,他终于作出了选择。爹爹只有一个,皮影却还有一套。虽然白脸曹操的皮影人儿是里面最好的一个,但他还有关羽张飞,黄巢周瑜。可爹爹呢?爹爹好久都没跟炭儿说话了,炭儿想听爹爹唱歌哄自己睡觉,想让爹爹帮自己捉知了和蝴蝶,想让爹爹摘草叶编帽子来戴……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查飞衡手中的皮影曹操,到底舍掉了不甘,掉回头来,拉着秦苏的袖子,说:“姑姑,抱。”

    “好孩子。”秦苏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悲凉。让一个心如水晶的三岁孩子开始进行选择和放弃,是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只是,形势由不得她啊,她没有法子,为了胡不为,秦苏自己已经放弃掉很多东西了,现在该轮到胡炭了。

    看着秦苏抱起胡炭飞上池边,贺老夫人叫住了她。

    “炭儿,你疼不疼?让奶奶帮你看看。”贺老夫人把声音变得柔和慈祥,靠近过来问胡炭。胡炭却不愿意从秦苏身上下来,坚决不让老太太抱。“我已经备好药了,擦上就不碍事。”这句话是跟秦苏说的。

    看见秦苏一脸木然神色,贺老夫人叹口气,“衡儿年纪小,太淘气……秦姑娘,你千万不要怪他。刚才我已经狠狠的说过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狠狠’说过的查飞衡高举起皮影人儿,冲着胡炭作个凶恶鬼脸,胡炭转过头不去看他。

    秦苏心中苦笑,只能点头说是。寄人篱下,有求于人,她还能怎么说?拂袖而去?严词相向?不,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耽于一时意气,胡大哥就有麻烦了。

    “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贺老夫人说,“在老爷那里,你千万不要说起这件事……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要知道衡儿这么做,只怕……会……会……很不好。”

    贺老爷子训徒极严,查飞衡先前因殴打胡炭已经挨过好几顿揍了,这次事件的恶劣更远胜从前,如果让老爷子知道,那后果真的很可怕。

    秦苏一一应了,谢绝了老夫人送来的一大堆龟苓疗伤膏、封血三黄贴,带着胡炭向后院走去。再不能把炭儿交给那些人照顾了,秦苏心想。还有两天工夫,就自己带着他吧,虽然让炭儿看见胡大哥疯狂哭闹的模样很不好,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扔在陌生人堆里,让别人欺负他好。

    后院里很安静。秦苏穿过月门,看见后院里除了值守的两名弟子象标枪一样在走廊立着,一个伺候茶水的婢女都没有。所有房间的大门都关紧了,在里面的伤者估计还在睡觉。

    经过连续几天的加紧修建,整个庄院基本上已复旧观,后院也修得差不多了。花树重栽,假山、景石都摆设到位,所有倒塌的石墙也已砌好粉刷一新,只除了一些雕工绘彩细活不可短时完成,原本的雕镂木窗暂用实板来替代,门楣横檐也光秃秃的。

    这里本是用人们住宿的地方,因上次作法后暂辟成疗伤室,一直没有换置回来。

    范同酉的房间在正门左边,顺数过去第四间就是,此刻也关上了,门板上贴着两张符咒,雷神符和火神符。听到里面绝无声响,秦苏知道他们还没解开那块铁片的奥秘。

    范同酉醒来过后,贺老爷子就把当时情景都告诉给他了。得知竟是一小块铁令惹的祸,范同酉又是自恼又是吃惊,让贺老爷子跟秦苏讨了过去,想研究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竟然有如此强烈的阴杀之气。

    唉!都是这片烂铁!若不是它,胡大哥早该醒了,小胡炭今天也不会被人欺侮。秦苏摇摇头,努力摇去脑中那些令人生气的想法。

    “先不想了,还有两天就是八月初三……等到后天,胡大哥塑好魂魄,我们就搬到客栈去吧,别在人家家里待了。”秦苏想着,抱着胡炭走进了房间,闭上门扉,取出玉犀散给他疗伤。

    便在她合上房门的瞬间,斜对面范同酉的房间里,正闪过一阵微弱的亮光。

    不大的一间房里,贺老爷子、丁退、陶确都到齐了,还有青空子和针华堂掌门尤平。六个人围席而坐,双目不暇分顾都死死盯着前方地面。

    铜钱、暖玉,阳结石,这些东西布成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外面套着青空子的合阳符局。八张朱砂黄符贴住地面,各用红线接连绑住阵法中间的刑兵铁令之上。

    脸盆大小的离火阵法中,烈火翻腾,橘黄的火苗里不时出现青白色的几抹。这些精心挑选的道具比先前的碎铁碎玉阳气旺盛多了,离火阵的功效也远比先前为强。在这样的高温烘烤之下,就算金铁,放到里面不到一息就会熔成汁液。

    但刑兵铁令的四周,一个碗口直径的范围内,一丝火焰都没有。仿佛铁片上包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障,所有焰苗烧到这个范围就自动向两侧偏转,在六个人眼里看来,仿佛阵中有个空眼一般,所有的热气都围在阵眼四周旋成焰涡。

    “厉害!厉害!”范同酉睁大眼睛喃喃说道。这个离火阵虽小,但功效可不弱,以太乙之术借引天地火气,它的烧蚀之能可比铁匠的熔炉强多了。但刑兵铁令能与这些真热真阳相抗,委实令人震骇。

    火苗一聚又散。布在阵法八方的铜钱阳结石等物又不易察觉的向外移动几分。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刑兵铁令的冰冷之气已经把离火阵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有余!每一次焰火压缩,铁令都会生出更强的对抗之力,反把离火阵给逼得向外扩动。范同酉想不明白,这片古怪的铁令上究竟藏着什么力量,能将冷气聚得几如实质。它时时散着绝望、恐怖之意,虽被两层阵法阻隔,但仍偶尔钻破空隙传到众人心间。也不知道里面封着多少个鬼魂。

    “好了,看我能不能剥出一个来,大家看看它的本质。”

    轻轻抽出一块阳结石,离火阵法登时破了,焰火瞬间消失。阳合符局成为直当阴煞的主要阵法。八张黄符上的咒印和红线同时亮起光芒。范同酉两手端起四个盛满香油的磁碟,向阵中一送。

    半空中,守命灯的火焰就被煞气激燃了,四个碟子盘旋着飘飘直落,分当朱雀和玄武之关。范同酉扣起请神指。

    “天法镇地法镇,祭起心剑镇元神,玄令导归烟坛里,诸邪应命需显身!”

    “呼!”的一下,守命灯的火苗凭空涨高尺许,八根连接锁杀符的红线贴着地面震动。青空子面色一紧,抽出了青钢剑,栾峻方的两个手掌也瞬间变作暗红之色,余人急提气息,都各自戒备。刑兵铁令的骇人之威他们已经见识过了,现在范同酉要剥离封印之魂,可难说会不会出差错。

    “天清地灵,兵鬼疾行,押犯前来,勿作羁留!疾!”

    双兵押解符,是召鬼通灵之符。两张符咒在范同酉指间快速燃烧,烟气袅袅,却不向上升腾,反而象被刑兵铁令吸引,凝成两道白线向阵法中间急落。守命灯再次爆起亮光,落入阵中的烟气迅速收缩,似乎聚成了小人的形状,但众人只看过惊鸿一目,两道烟气都没入土中消失了。

    刑兵铁令周围,三个指头大小的文字却亮了起来。“显”“疾”“令”。

    “咝!”很象是冷水浇到热铁上的声音。刑兵铁令之上,阳刻的‘兵’字边缘似乎裂开一条线,闪亮之极的红色光芒突然透射出来。

    当空如同爆开一团雪,浓密得象棉花堆的一团雾气凭空涌生,从上而下急蹿,团团裹住了铁令。众人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划空之响,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雾气遮蔽了视线,谁都没有看见刚刚出来的东西,然后,只在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清明。

    “不行!”范同酉颓然的解开手印,他的脸上,因耗气过度而显得苍白。守命灯的火苗又变成点豆大小了,地面上三个文字还原成为黑色。

    “我的功力不够,打不开上面的密锁。”

    众人面面相觑,在魂法解咒之道,范同酉是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的,连他都解不出来,谁还能解得开?

    “这制造封印的人是个奇才,法力之高实在不可想象。”范同酉脸上沮丧之极,“唉!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了,这片铁块上的秘密,就足够我用剩下的日子来参悟。”

    “老酒虫,连你都解不开……天下还有谁能解的开?”贺老爷子问他,看着铁令,脸上全是震撼之色。范同酉在魂魄学上钻研既久,造诣也高,贺老爷子实在想不出来天下间还有谁比他更能胜任。

    范同酉苦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拿到塑魂谱,才入的此学。四十二岁才学魂灵术,接触此道前后不过二十年时间,天下有的是比我厉害的。”

    “远的不说,那个把我打伤的尸门败类施足孝,说不定就有法子解开。”范同酉懊恼的叹气,“人家是累世习学,我们半道出家,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在魂魄学上敢问天下的,也只有尸门和鬼家的传人。”

    “雅尸门,信鬼家……我倒忘了。”贺老爷子突然醒悟过来,拍了一下脑门。“可他们也不能帮我们解开这铁片的秘密呀?这铁片很有意思,我刚刚让你说得有点兴趣……你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有。”范同酉挥掌扑熄守命灯的火焰,把刑兵铁令放进新雕的阳玉长生锁里,“有个最现成的法子,把胡先生救活后,直接问他这片东西的来历,那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八月初三。

    从早间开始,仆役们又开始奔忙。贺老爷子特命泥瓦师傅在后院培花圃里筑了一间房,专为胡不为塑魂之用。这次可隆重得多了,法室外面,真正按五行和八卦法布了一个离火大阵,栾峻方亲自监工,让工匠们在周围建起八座半人高的方台,贴上符咒。高台用熟土和糯米混和夯筑,中空一小洞,是留给引动阵法所需的真阳之物的。

    青空子也出了力。胡不为算是他的故人,在他塑魂之际,青空子岂能束手旁观,听范同酉讲解过塑魂会发生状况过后,青空子便在法室外面,围着房间绘了九凤破秽咒,只待范同酉把九宫阵引成至阴,便引动九凤守护法室,避免恶物冲击。

    天快过午了,阵法所需的一应物事都已准备完毕,只待时辰进入子时。

    这时候,有个人开始焦躁不安了。

    范同酉的房间外面,贺江洲眉头紧锁,嘴唇抿着,不住的来回徘徊。好几次想到门口敲门,但总在最后时刻把手停住。看得出,他心里有个问题难以决定。

    两个下人从月门走过去了,他们欢快的说话声让贺江洲心里一阵焦急。他重新鼓起勇气,慢慢走近紧闭着的房门口,举起的手迟疑片刻,终于落了下去。

    “笃笃……”

    范同酉在午睡。打开门看见是贺江洲,老头子脸上又罩起困倦之意。这个贤侄向来不务正业,来找自己也没什么大事,所以范同酉很放心的猛打哈欠,两眼惺忪的又向床榻走去。“怎么了?大中午的找我干什么?我还要睡觉呢。”

    “范叔叔,你想不想喝酒?”贺江洲涎着脸笑。

    象是突然被扎了一针,范同酉精神猛然一振,比刚才清醒多了。“喝什么酒?”

    “我把我爹藏的汾酒偷出来两坛……”

    “啊?!”范同酉又惊又喜,哪里还有困倦之意,瞌睡虫瞬间被淹死在口水之浪中了。他甚至等不及转身,直接一个倒翻站在了贺江洲身后,双手牢牢抓住贺江洲的肩头。“好!好!江洲!我早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跟范叔叔最好了,你最了解范叔叔想要什么!”他喉头急动,两个眼睛飞快的前后左右检查,要看看贺江洲把酒放在哪里。“酒呢?你把酒放在哪里了?”

    “我没带过来……就带了一小瓶……”贺江洲被抓得呲牙咧嘴,忍住疼痛在怀里掏出一个玉瓶来,被范同酉夹手夺过去了。

    “好酒!”抽开瓶塞,清冽的气息让范同酉美得打个喷嚏。老酒鬼眼中满是急切欢喜之意,手一抬大口一张,一条白线从瓶中倾下,半点酒星都没外泻,全落入口中。

    “啊!好酒!”范同酉再赞,满足的叹息。把酒瓶子凑近嘴边,舌头伸了进去,吸得嗒嗒有声。“你爹太小气了,有这样的好酒都舍不得给我喝,******,亏我跟他还是六十年的交情。”酒瓶早就空了,范同酉仍然舍不得扔下,紧紧抓在手里,放到鼻中猛嗅。

    “到底还是侄子体惜叔叔!哈哈哈,江洲,我一定要好好的奖励你!”范同酉满意的拍打贺江洲肩头。“剩下的酒呢?都拿过来,你想要什么?学功夫?还是要宝贝?”

    “范叔叔,我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贺江洲说。

    范同酉没理解他话中之意,不住点头:“是啊!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记得你十岁时候的模样,好象还在昨天,谁知一晃眼这就十多年过去了。”

    “别人家十六七岁就开始婚娶,可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妻子……范叔叔,你不想早点喝到我的喜酒么?”

    “好啊!好啊!”又是一个‘酒’字。范同酉何止是精神百倍,两个眼中冒出的喜悦几乎只能用狂热来形容了。“娶亲好啊!你娶亲了,你爹能不请我么?他能拿老白干来对付我么?哈哈哈!太妙了!妙极!你结婚那天,我不把他的汾酒喝个精光……我就对不起范同酉这个名。”范同酉咬牙切齿,脸上又是得意又是痛快,显然神魂已经飘到贺江洲娶亲那天,他如何逼迫贺老头打开酒窖,自己就此长住在内,以缸为榻,以瓮为床,稀哩哗啦,鲸吞虹吸,将百坛美酒尽装腹中。

    “唉!”贺江洲在心里面叹息。这个范叔叔脑筋和血管里面流淌的都是酒,只要一听到‘酒’字,他就没有心思再想旁的东西了。贺江洲决定说实话:“范叔叔,我看中了一个姑娘,我想请你帮忙……”

    “没问题!”范同酉拍着胸脯说:“你把酒给我,我帮你作大媒,舍掉这张老脸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个月底圆房怎么样?……对了,那两坛酒呢?先给我拿过来,我又口渴了,喝完我就帮你抢媳妇去。”

    贺江洲从怀里又抽出一小瓶酒。“可是范叔叔,这里面稍微有点难度……”

    范同酉目光马上又被那个拳头大小的酒瓶子吸引住了,‘咕嘟’一声咽下大口唾沫。一劈手又抢了过来,有酒在手,就是天大的困难也不在话下。“什么困难,你说!叔叔没有儿子,一向就把你当成自己孩儿一样,不帮你撑腰还能帮谁去?”

    “多谢范叔叔!”贺江洲喜得长揖到地。“只要你帮我把她娶到手,我天天帮你偷酒!我爹藏的九坛三百年花雕,十四坛二百年沐风酒,两百零七坛汾酒,我全都给你偷过来!”

    三百年花雕!九坛!

    范同酉鼻中喷着粗气,将手中酒一口饮尽过后,两个眼眶似乎瞬间撑大了一倍。若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他激动的字眼,也只有十坛,四百年花雕。

    “走!谁家闺女?我现在就帮你问去!”

    “不用问,就在这庄里,秦苏……秦姑娘,我喜欢上她了。”

    “哦!她呀?好,我就给你说媒去……可她要是不愿意……那……那……”范同酉猛搔脑袋,才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婚娶之事,原本就是两方合意方能达成的,万一秦苏心中另有所想,这事可不一定能成。

    “不用说媒,范叔叔。只要你帮我作一件事,秦姑娘就肯嫁给我了。侄儿求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娶不上秦姑娘,我这辈子就要打光棍了。”贺江洲哀求道,一面又从袖里抽出第三瓶酒……

    范同酉接过酒瓶,却没有马上拔出瓶塞就喝。他隐隐猜想到贺江洲想要他做的事了。在几日相处里,秦苏对胡不为的细致照拂都落在众人眼中,如此温柔体贴,连瞎子都能看出她对胡不为怀有情意。

    现在贺江洲想要横刀夺爱,这个贤侄想要作的事情,可不就呼之欲出了么?

    果然,贺江洲说道:“晚上塑魂,叔叔你帮我一个小忙,做点手脚,千万不要把姓胡的救醒过来……他醒来就糟糕了。你也看见了他什么模样,一点都配不起秦姑娘,范叔叔,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给你磕头了!”说着,趴倒下来,在地上飞快磕了三个头。

    范同酉看着地上的贺江洲,没有扶他起来。他脸上的激动和兴奋已经沉隐下去了,眼睛里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感情。贺江洲听不到回答,抬头上望,却看见范同酉深沉的眼睛也正注视着自己。“范叔叔?”他迟疑的问。

    “江洲,”范同酉说完这两个字,便良久没有下文。显然,他正在思索自己要说的话。

    “一个人贪花好色,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缺点,”再次开腔,范同酉的话中开始含有一股沉重的味道了,他说,“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在烟花之中失去分寸,那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你爹爹盼望你成材,名震天下,为贺家庄争光,这个你也知道,小时候不用功,你可没少挨他的揍。”

    “但是,人各有命,贵贱自安。你生在豪富家里,每日浸染声色,当然不能和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所以经常出去花天酒地,你爹虽然很不喜欢,但也没有因此就丧失志气。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时常跟你爹说:‘江洲虽然一时分心,但他心地善良,天资聪颖。将来若是肯回头了,法术造诣必定要比我们强得多。他也能当得起这个家。’”

    “你知道么,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回头。”范同酉看着贺江洲。

    “贺家庄的家训是什么,你还记得吧。”

    贺江洲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忘了?那我来告诉你……”范同酉说,“扶困济危,侠义当先,倘有艰险,一往直前。尊师敬长,友爱朋辈,奸邪佞恶,勿与交结……”他一字一句的念出,声音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让贺江洲听得心底大寒,只想尽快逃离这间屋子。

    “一个人可以不拘小节,可以放浪形骸,但是!”这声低喝已经满含着严肃的味道了。“他的心里,必须存有公道天理,必须存有慈悲正义!”

    “贺家庄百年侠义之名,你以为是怎么得来的?有多少个前辈为了维护这个名分,慷慨赴死,锐意就难。你说,你动这样的念头,对得起‘侠义’两个字吗?对得贺家庄这个名称吗?你对得起贺家的列祖列宗吗?!”

    贺江洲伏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你喜欢秦姑娘,为什么不直接向她表白?大丈夫立世,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喜欢一个人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成于不成都于心无亏。你用这样的手段,就算一时赢得秦姑娘,等她日后发觉真相,她能饶过你么?!”

    “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爹。”范同酉挥挥手逐客,掉头向里,不再看贺江洲。“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以后怎样为人,才对得起你爹的一番期望。”

    “至于这瓶酒……”

    冷冷的看着掌中的玉瓶,范同酉眼里再没有丝毫想喝的**。“我希望你记住,一个人该固守些什么东西,那是万万不可出卖掉的。”

    ‘啪!’的一声响,香气骤然弥漫开来。碎玉酒液如万千雪点,尽从五指之间迸散。

    *******

    时间飞快。吃过晚饭不久,夜色就降临了。

    贺家庄上下如临大敌。贺老夫人和唐敬义等几个重要弟子都暂时避到尤平的宅中,小胡炭哭闹着要跟秦苏。但秦苏经过前事,已知塑魂时状况凶险,把他托给一个老嬷子,跟着众人先到尤平宅里住下。

    到临近戌末,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几十名弟子便走出庄院外,封锁贺家庄前后路口。防止闲人误撞进来受到惊吓。

    胡不为又被抱进法室中。但这次与上次略有不同,范同酉需先把阵法设成至阳,用驱鬼法术将他身体里寄住的冤魂都赶走,然后才能重新塑魂。

    驱魂比塑魂简单多了,只需要引动九宫守魂阵,以正乾落坛,再从胡不为额中点开泄气之路,鬼魂们忍受不住旺阳催逼,自然从通道上逃离。法术很成功,只半个多时辰,坛上的一个檀香还没点完,胡不为身上便慢慢回暖了。一阵又一阵的阴风从身边刮过,众人少不得又遭受心神被扰的苦恼。

    秦苏万万没有想到,胡大哥身体里竟然藏着这么多东西。范同酉告诉她,有些鬼魂没有形体,只是一股冷气……于是,在半个多时辰的驱魂过程中,冷气便一直没有停过,一团接一团,间或带着三两道灰白影子向天冲去,秦苏心中震骇,这么多,只怕能有上百之数……如果不早点驱走,他们一个个都附上胡大哥身子去泻怨,自己就不知道还要听说多少个悲惨故事了。

    从上月廿一以来,秦苏不知道见识过多少个附体鬼魂。这些不肯归入地府的魂灵各有其不能解脱之事。饿死,冻死,病死,这三大不幸造成的冤鬼最多,仇杀,情杀,屈杀令亡者饮恨至今。他们时时散发自伤之心,哀怜身世,让守护在胡不为身边的秦苏也大受其扰。

    每每听说家破人亡的惨事,秦苏总是忍不住垂泪伤心,愈来愈觉得造化冷酷。这些冤魂最老的直溯千年前的西汉,最新的就在上月之初,因征战杀伐,因天灾**,种种苦难使不同朝代不同出身的百姓同受荼毒。

    不幸之事,从千万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从未有过一日停息。

    秦苏忽然发现,原来天底下承受苦难命运的人是如此之多。相比而言,他们要比自己和胡大哥痛苦多了,秦苏有些怜悯这些守着执念不愿再入轮回的野魂了。

    当最后一个迟缓的淡红影子慢慢飞出九宫阵,踏着几百朵跳跃的火焰孤独没入虚空,她身上满负的愤恨、绝望、哀怜和委屈如潮水般涌入每个人心间。秦苏终于再次落泪。

    这是已经支离破碎的红衣。她为什么会怨呢?为什么会委屈?

    是因为她受了不公的待遇。因受屈而生怨,因怨而生恨,终于自沉其中,无法自拔。

    红衣,是由不公而造就。若天下清明,人人乐善,又怎会出现这样愤恨的冤魂呢?秦苏心中仿佛突然间打开了一扇门,她似乎看到了造成人间许多苦难的真相。虽然还没有看穿最后答案,但在那一刻间,她真的,隐约看见了事实的轮廓。

    胡不为的脸,由青白之色慢慢变红了,他的手在秦苏的掌握中慢慢变回温暖。秦苏慢慢收住悲声,心中略感喜慰。不管天下间还有多少苦难,总有一些理由,或是人,或是事,让人们坚强的留下来,继续勇敢面对。

    秦苏的心,便在胡不为一声一声悠长的呼吸中慢慢归复平静了。

    直到子时,墙外‘梆梆’的敲更之声传入耳内。

    “子——时——已到,天——气——阴晦,梆,梆梆……”

    天气阴晦,多日的晴天终于结束,明日要下雨了。秦苏心中想着,一边提集灵气。听着范同酉的指令慢慢将冷气渗入重置成纯阴之体的胡不为身上。

    天罡指、山神印,鬼神指,一切仍如前历。范同酉从胡不为身上慢慢抽取魄识,提炼魂魄相交的部分凝聚成线。胡不为的思想经历在七魄中都有记忆,返造三魂法就是从七魄中寻出这些细微的记忆,重新捏合成魂。

    好比一棵树上,某根枝条被人折断了,塑魂法术作的就是用法术催长,在被损的位置上重新造出一根枝条来。

    这次再没有其他干扰了,虽然最后把魂线送入识海时仍旧困难万分,但范同酉使出吃奶的力气,半寸半寸的把胡不为神魂逼向神庭,终于使一条白线贯入天顶,自行运转开来。体内阴阳既已接通,水火开始调剂,剩下要作的,就是等待了。

    当然,其间过程并不象说来那么简单。范同酉并不知道,胡不为的神魂其实并没有被拍散掉,还封藏在瓶子里。空旷的魂舍仍能感应到主魂的存在,所以不肯接受范同酉为其重造的新魂。

    范同酉还在奇怪呢,以前塑魂时,从来没象今日这样困难。胡不为的识海里似乎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千方百计的要推阻他送进去的魂线。房子明明都空了,却不愿意接收新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哪里想到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一番艰苦缠斗,到底让范老爷子得了手。新魂注入识海过后,便迅速与精气两魂相融,重新掌控身体。

    法室里面是这等状况,外面可也并非波澜不惊。便在塑魂的两个多时辰中,有几波鬼魂又被至阴之气吸引过来了。只是,外面有了五行离火大阵和青空子的九凤破秽斗罡,那些怕热之物哪能靠近法室半尺?方圆十余丈的范围内,烈火滚滚,地面尽成通红。浓密的焦烟气息中更翻飞着九只毛羽鲜亮的火凤凰,这些至阳圣物正是阴魂的克星,谁还敢上前找死?不小心飞到边缘的十几只鬼魂成了牺牲品,离阵法还有三尺许,便让那些凶恶的凤凰感应到了,带着火粒的喷砂一吹过来,当者即时湮灭。

    “好了,带回去静养三天,差不多也该醒了。”范同酉搓着手说。

    水缸里胡不为面色苍白,脸颊上带着病态的嫣红。当身边的沸水冷却掉,他的肌体上也开始慢慢回温,脉搏也渐渐洪壮了。秦苏痴痴的看着他的脸,当看见胡不为开始有节奏的呼吸,眼皮底下,眼珠时而快速的向两侧滑动,秦苏终于相信,这次,她的胡大哥真的复原了。

    千恩万谢,秦苏含着泪水跪拜在场的每一个前辈。让大家一顿劝说过后,才抱起胡不为,用准备好的袍子将他裹住,带回到屋子里静养。

    穿过走廊,听到了一阵隆隆的郁雷声响,沉暗的天幕上一道微弱闪电正吃力的放射亮光,青蓝之色一闪而过,重重阴云的轮廓都被照亮出来了。时在秋夜,吹到身上的风已经微有寒意,但苏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已经被巨大的欣喜和期待填满了。

    胡不为在沉睡着,神色平和而宁静。走廊上每隔九尺就悬着一个灯笼,随着秦苏走动,光芒便在在胡不为脸倏忽闪过,时明时暗。

    檐下铁马被烈风卷过,清脆的铃声一时变得杂乱。“叭嗒!”第一颗白色雨点终于落下来了,重重的击在庭中的芭蕉叶上,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这些积蓄了一夏的雨点仿佛要在一瞬间释放所有的力量,呼啸着从千米高空急坠而下,象坚硬的石子般击在瓦片上,叭叭作响。

    雨在顷刻间就落大了,清寒气息带着白日的腥臊土味扑面而来。胡不为受到寒冷,不自觉的收缩一下身体。秦苏抱紧了他的身子,低头间,看见胡不为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萱儿……”

    天空一个大闪,雪亮的寒光照亮了世界。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上)

    夏末秋初的阵雨,来时凶猛,消减得也快。

    等到天将破晓,一线微明的曦光穿过窗板缝隙穿入屋来,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不再象昨夜那样,风狂雨骤直欲摧房拔舍。

    经过一夜风吹,房间里清冷了许多。门窗闭着,屋里仍然很暗。秦苏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盯着地上一只潮虫儿出神。

    胡不为轻轻哼了一声,秦苏立时被惊醒了,转过头去,轻轻掖上被角。胡不为蜷在被窝中,背对着她向里睡。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在枕头上,象许多细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么梦呢?”

    秦苏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细白的手掌轻轻按在那万缕黑线上,没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鲜明。“你在梦里,可曾记得秦苏?还记得那个……你不肯离弃,说过的要与她同生共死的姑娘么?”

    胡不为鼻息悠长。他没有听见背后良久之后的一声幽幽叹息。

    蔷薇花,小轩窗,他又回到西北那个偏远的村子里去了,回到那个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难,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意识中,这漫长的一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他只记得自己还行在寻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梦里风物一如前时,暮春时节,天上晴日正好,灿烂的蔷薇开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见他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铜镜和牙梳,面上灿起喜悦的微笑,张开双臂向他跑来。

    “萱儿……”胡不为被巨大的幸福填满胸腔。原来妻子没有死,原来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记忆里那些无法言明的痛苦和折磨,原来只是一场令人惊悸的噩梦。

    他胸中涌出了委屈,流着泪叫喊,也张开双臂向妻子扑去。在一瞬间,他已经忘了漫长岁月里所经受的苦难,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有这曾经属于他的幸福,象温暖的阳光包裹住他。妻子还在,两情相好,儿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阴霾,只是个梦吧,只是个噩梦吧,现在这一刻才是真实吧?

    “萱儿!”他忘情的呼喊,冲向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女人。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他想问妻子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里,为什么不跟在他的身边?难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么?她不知道他每一个晚上都想着她么?然而,语言在此刻没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载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的情感,喉管太窄,甚至连呼吸都被凝噎阻在喉头,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用眼睛贪婪的,急切的看着妻子,生怕那张脸会再次烟消云散。

    他把那个温软的躯体迎入怀中,便在四只手臂交穿而过的刹那,在他灵魂的深处,在无限远的高空之上,一道闪电亮彻四方。

    有什么样的语言,能形容这刹那间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么样的文字,能说明这一刻的坚贞和诺言?

    千篇歌咏作无声,万卷诗文尽失色。

    什么生死相许,什么海枯石烂,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这一瞬间成了永远。

    一滴泪从他眼角渗出,慢慢滑落,变得冰冷,然后洇入了早就湿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儿……”胡不为在被窝中颤抖,一声呓语跟着泪水说了出来。

    “二十一……”

    背后的秦苏顿住了呼吸,她紧紧的咬住嘴唇,眉头已经锁上了,她在心里数着这个数字:“二十一……”

    从昨夜到现在,胡不为已经叫了二十一声“萱儿”,叫了五声“嫣儿”。

    可他没叫过一声“苏儿”。甚至一声“秦姑娘”,“秦苏”,都没有。

    一点酸楚的滋味,在秦苏胸中慢慢扩散。她痴痴的看着那个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觉自己离他很远。“胡大哥……难道在你心里……我一点影子都没有么?”

    胡大哥是在做梦,然而梦里没有她。他梦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叫‘萱儿’,一个叫‘嫣儿’。‘萱儿’该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么重情义,在魂魄初复的这一夜间,就叫了二十一声。

    可是,‘嫣儿’是谁?为什么一句‘秦苏’都没有,却有五声‘嫣儿’?难道这个女人比自己还重要?秦苏忽然间发现,自己对胡大哥的身世,了解得竟然这般贫乏。

    他的世界里有两个女人,完全没有自己……那这一年多来的无怨无悔,痴心暗许都只是镜花水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愿。秦苏告诉自己,仿佛要给自己安慰。胡大哥愿意和她生死与共,他很看重她,在他心里,秦苏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苏重复着这个念头,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别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绪由不得她,在念了三句‘很重要的……’之后,那个她不愿意想起来的事实又无情的浮上来,无法阻挡的凸显在心间。

    既然很重要,为什么……他一句‘苏儿’都不肯说?

    秦苏的脸瞬间暗下去了。那个从昨夜里一直怀着的不安和期待,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困在心境中的人,是不记得时间流逝的。

    玉壶光转,在层云上。被潇雨笼罩的江宁府城,此刻谁都见不到那个锁着两个痛苦神仙的囚禁之月。然而层云再厚,能遮挡住月光洒落,终究不能暂缓一下漏壶中细细泻下的白沙,天很快就亮了。

    卯时一刻,贺家庄里催食的钟声便响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众人,又开始忙碌活计。

    灶房的嬷子端来早茶和清粥小菜,秦苏没有心情吃。胡乱搽了把脸,便又合上门板,坐在床边自想心事。

    贺江洲来看过她。但见秦苏一脸悒悒,似乎怀着沉重心事,花花公子识趣的没有表露心意,只关切的问了胡不为的状况,秦苏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贺江洲心里直纳罕……发生什么事了?连讨好胡不为都得不到秦苏的笑脸。

    午后,范同酉偕同贺老爷子来探望。细细看了胡不为的状况,老头子不置可否,只教秦苏好生照料他,别让胡不为感受风寒。

    两人出去不久,青空子也来了。他带来几粒碧绿的丹药,说是可以培筑精气的。这事倒提醒了秦苏,她赶紧收起哀伤,从包裹里翻出前些日子从青琴酒楼买来的泷珠。那卖药道人说这些泷珠对魂寒体怯之人最有效,胡大哥现在用了正合适。

    “那是什么?”青空子看着她手里的乳白珠子说。

    “保一泷珠,两个月前我跟人买的,说是可以保养魂魄,我想给胡大哥服下。”

    “拿来我看看。”青空子把珠子接过去了,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却皱起眉头。“化多少银子买的?”

    “他没跟我要钱……怎么了?”

    “没要钱?”青空子脸上闪过一丝讶色,“我还以为你被人骗了呢,这不是什么保一泷珠,而是一种禽鸟结的骨丹,叫白毛子。”

    “啊?!不是泷珠?”秦苏吃惊的看着道人,“那……吃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倒不会。”青空子说,“不过这东西没什么效用,拿来给小孩子玩玩还成。”

    秦苏傻了。她哪知道自己珍藏了一个多月的宝贝竟然这么不值钱。可是……那道人干什么费这许多工夫来骗自己?还没跟自己要银子,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秦苏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只不过是贺江洲为勾引她出门而设的道具罢了。

    她这边想不明白,青空子却已将丹药喂到胡不为口中了。细细诊了胡不为脉搏,青空子又皱起眉头,“不好,”他说,“脉搏壮弱交替,这不象正常征状。”

    秦苏一颗心沉了下去。

    “很不好。”就在此时,斜对的秦苏房间的范同酉房里,老酒鬼也踱着步说出同样的话。他的脸上罕见的笼着一股凝重之色。

    “他的身子先是闲荒一年多,魄识都很微弱,然后前次又让鬼魂的死气侵袭,伤了元气……唉,现在塑回魂魄,终究不能恢复成以前状态了。”

    贺老爷子坐在一边,问他:“那会怎样?”

    “主不镇仆,仆不服主,神魂离舍,七魄分治……”

    “说简单点,”贺老爷子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这时候还装什么高深,说这些玄虚词语来考教我么?”

    范同酉叹口气,“他不能时常保持神智,一时混沌一时清醒。这个状况可难说捱到什么时候……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不是会塑魂塑魄么?没有法子对付这个?”

    范同酉苦笑摇头。“要是我会这个法子,先前的青鸾魄早让我塑到身上了。我就是不会固化七魄……”贺老爷子无语,想了想,看见范同酉仍在自责之中,便安慰他:“算了,那也没有办法,咱们都尽力了。事情到如此地步,都不是你我的错。”

    范同酉叹息一声,默默点头。看向窗外,亭台栏杆都被绵雨浇得湿漉漉的。

    *******

    入耳是一片潇潇之声。

    胡不为大叫一声从床上坐直起来。他刚才梦见一个女人用雷电劈中他的腰间。那个梦境何其真实,胡不为甚至能清楚的回忆起,雷电在她手掌间尖锐炸响的声音。

    她劈在自己腰间,真可怕,她是谁,为什么要打自己?

    腰真的很酸,很疼。不只是腰,肩膀,大腿,手臂,脖子,身上几乎无处不疼,胡不为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足竟然软得跟面条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他惊惶的想叫,然而僵硬的喉舌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一年多静坐不动,他的血液沉积,筋骨萎缩,一时又怎能恢复如初。

    胡不为不明所以,混混沌沌的,又一头栽在枕头之上。帐纱如雪,两边吊着明晃晃的金钩,翠绿的丝坠连着美玉雕镂的盘长,吊在鹅黄的流苏之中。锦被纱帷,金钩玉坠,这是大户人家的器物,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胡不为闻得枕上一股淡淡的幽香,思绪又错乱起来。

    这是苏员外家?自己跑到西京给儿子找奶娘,然后救了苏老太爷……在这睡觉么?

    可是记得已经离开了呀?后来又去了刘佩玉刘老爷家……这是刘老爷府上么?不对!不对!在刘老爷家已经碰上了妖怪……妖怪!

    胡不为惊出一身冷汗。意识深处对这两个字的戒惧是什么都消弭不了的,受过这一激,经历的一切便如同走马灯上的图画,飞快的涌入他的脑中。监狱、追杀、猴子、刑兵铁令、鬼魂……这些瞬息爆发的记忆汹涌不绝,胡不为只觉得脑袋快要装载不住了,又疼又胀,似乎要炸裂开来。

    门口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减缓了他的痛苦。胡不为支起耳朵听她说话,一时倒忘了头疼。

    “多谢你了,贺公子。这事还要麻烦你。”

    “嗨!这时候还跟我说客气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你盼着胡大哥早一日恢复,难道我就不是一样的心思?这里庭院开阔,景色最美。把胡大哥搬到这里,对着花木美景,他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先前那女子笑着说:“嗯,是你有心。胡大哥醒来,一定会很高兴。”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了,先不多说,你给胡大哥喂饭去吧,待会儿我让丫鬟把用具给你送来。”脚步声沓沓,他匆匆离开了。

    胡大哥?他说的是自己么?自己怎么又病了?胡不为脑中一阵迷糊。听见门口步声微响,一阵风吹着香气向房中涌来,很淡雅的温香。那个人轻轻关上门,登时把潇潇的雨声都阻隔在外面。

    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床边。胡不为偏过脑袋去打量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很年轻,她捧着一个瓷碗靠近床头。一张温柔的脸在金钩下慢慢显现,秀气的鼻子,雪白尖俏的下颌。眉成细柳,目蕴深情,这女子顾盼之间有一股温婉的妩媚,只是,她此刻似乎怀有心事,眉目间笼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如薄云掩月般,让她微生楚楚之态。

    这张脸,好象在哪里见过……而且,感觉很亲切……

    胡不为努力的搜索记忆,想要找出跟这女子相关的点滴,他刚要抓住点什么,可在一忽间,那点线索又断了。

    不等他得出答案了,那女子已经靠近过来。她低着头呵气,一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碗中清粥,动作细致而轻柔。袅袅的热气将她的脸掩得时隐时现,胡不为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象两把小刷子般微微眨动。片刻,粥凉了,女子抬起头来,清亮的眼光扫到他的脸上,她这时才看见他已经睁开的眼睛。

    仿佛戏剧一般。胡不为看着那女子身子震了一下,倒退两步,香唇微张开,两个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圆。‘叮当’——辛苦吹凉的粥羹就这样直接从手中掉落,瓷器清脆的碎裂之声,和她失声惊呼同时响起来,“胡大哥!你醒了?!”

    “啊……”胡不为只能发出这两声粗哑的呼喊。他疑惑的看着她,看见那张脸由惊讶变得喜悦,由喜悦变成委屈,由委屈再变成感激,然后感激再变成悲伤和欣喜交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胡不为看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在她脸上一一闪过,还没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那个温婉的女子已经流着泪扑近床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扑到他怀里,但她忽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猛然顿住了,脸上泛起红晕,微微咬住嘴唇。

    “胡大哥,你……你……”她嘴张了张,好象有话要说,可却说不出来,两个眼睛重新蒙上雾气,却低下去了,不敢和胡不为对视,一瞬间,羞怯和哀怜再次浮在女子的娇靥之上。她跺了一下脚,终于不甘的向外跑去,“你等着,我把炭儿给你叫过来。”她飞快的拔出门闩,淅沥的雨声再次传入耳中。

    “炭儿……”胡不为的神智又清醒了一些。他的儿子,名叫胡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躺在这里,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为什么身边会有这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表情好奇怪……可胡不为并不觉得突兀,在他潜意识深处,感觉到自己跟这个女子很熟悉,似乎她一直就伴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这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还有……儿子胡炭怎么也跟过来了?

    想不明白,头疼,颅内万针攒刺的痛苦再次侵袭了他,胡不为忍不住呻吟一声。自己不是在给萱儿找药的么?怎么会来到这里?

    记忆生了断层,胡不为只记得自己带一只猴子跑出监狱去了,已经和苏老太爷他们分手了……好象,后面还有一些事……胡不为紧皱着眉头,额间紧绷的感觉,似乎给他一种绞着脑筋找到答案的力量。

    苦榕……青龙士……白老虎……秦苏……

    “啊!秦苏!”醍醐灌顶一般,胡不为瞬间记起了所有的往事。“她是秦姑娘!”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下)

    终于都接通了。给妻子寻药路上,他遇见了很多人,被人冤枉追杀,救了秦苏,然后,被她师傅打伤。原来先前那个梦不是梦,那个恶女人真的用闪电劈中了自己。难怪现在全身酸软。唉,胡不为啊胡不为,流年不利,背着几十条人命的冤名,外面还有很多人在追杀自己吧。

    忽然间明白到自己的处境,胡不为不由得苦笑。他胡乱的想:“不行,这人间是不能再行走了,还是回到老林里去安全一些……”

    只是,事情仍然有些不明白之处,秦苏不是穴道被封了么?她师傅给她解开了?她怎么逃脱?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似乎跟自己相处了很久很久,这种感觉好奇怪……啊呀!不好!难道这里竟然是她师傅的房间?!自己被锁到贼窝里来了?!

    一想起暗夜里那个冷酷女人的凶恶言语,胡不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完了完了,一只……不,两只猴子,一只老的,一只小的,跟一头老虎住在山洞里,猴子的命运还能有个好下场?胡不为着急起来,两个眼睛飞快的在四周寻找,想要筹谋脱身之策。可是头很疼,脑筋不怎么灵光,而且身体沉重之极,一点都不听使唤,这可怎么了得?!他想要抬起手臂,都是千难万难。

    “该死!你倒是动一下……”胡不为脸憋得通红,竭尽全身之力想要把手臂抬高,然而那条软东西好象不是生在他身上,只抬起半尺就落了下来,还牵连肩膀一阵扯动心肺的剧痛。

    “踏踏踏踏!”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让胡不为登时气窒,他紧张的绷紧身体,心里咚咚剧跳,只是想:“糟糕!坏女人来了,她……她想怎样对付我?”

    白影子又出现在视线里,不过不是恶女人,仍是秦苏。

    秦苏的脸凑近床头,这时眼中不再混有其他情感了,只是闪亮着纯粹的喜悦。“胡大哥,我把炭儿给你带来了,”她向床外边说话:“炭儿,爹爹醒了,叫爹爹。”

    一个小孩子从帏帐后面转过来,手脚并用爬上床,轻轻说:“爹爹。”他眼中还含着泪花,脸上是一副委屈的表情。看见久病的父亲醒了,小娃娃就把眼睛滴溜溜转着,盯着他老子的眼睛,带着究寻的意味。

    胡不为这一下受的刺激不小。两个眼睛睁的快和张开的嘴巴一样大了。

    这个……是他儿子?

    糊涂再次占据了大脑。他的儿子,刚刚从襁褓中拿出来,换上兽皮……怎么一忽儿就变得这么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胡不为惊骇的看着他儿子,眼睛再不眨动一下。一老一小就这样瞪目相对,互相惊讶的打量着对方。

    那脸,那唇,眉峰上那道淡淡的伤疤,甚至那机灵活泼的眼神都很象自己。这……真的是他儿子!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自己错过了什么?“啊……啊……”胡不为吃惊的喊,他象条僵硬的鲤鱼打了个挺,又打了一个……却没能坐直起来,床榻被他摇得一阵乱响。

    “啊……”胡不为把探询的目光投向秦苏,努力的调整自己的声带:“齐……齐……情……秦……锅……拿……昂……啊……啊……”

    秦苏平静的脸庞一瞬间再次涌起波澜。她听懂了,胡大哥在叫她,他想说‘秦姑娘’,他在沉睡了一年之后,仍然记得自己。

    美丽的姑娘侧身坐在床沿上,伸手把滑落的被子盖好,“胡大哥,你刚醒,先不要说话。”她温柔的看着胡不为的眼睛,努力控制着心中的情绪。胡不为眼中有茫然,有迷惑,然而那快速转动的眼珠子,仍然和秦苏记忆中那个机灵汉子一模一样。

    两个相隔年余的形象渐渐在眼前重叠了,最终合在一起,秦苏心情激荡,忽然有种想痛哭出声的冲动。

    她快速的眨动着眼睛,然而脸上那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胡不为的观察。

    胡不为的目光,不住的在胡炭和秦苏的脸上换来换去。想要在两个人的神态容貌上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爹爹。”胡炭又叫了一声,展开短短的五个指头,去抚胡不为额上飞出的几根头发。

    “大……大……炭……”胡不为说。“啊……啊……踏……”

    破舌头!硬得跟木棒一样!胡不为恨得直欲把口中那条僵硬的肉条咬断,从前灵活得可以灿生莲花,现在连自己儿子的名儿都叫不出来,留着有什么用!“踏……踏……烫……”真是越着急越出乱,胡不为又努力了一次,这次舌头干脆抽搐一下就不动了。急得胡骗子又打挺又睁目歪嘴,好一番可怜神态。

    “踏……踏……暗……烫……”

    秦苏到底听出来了。她收了哀戚,嫣然一笑,对胡炭说:“炭儿,听见了么?爹爹叫你呢。”

    “噢,”胡炭说,“爹爹。”他把目光落到胡不为通红的脸上,伸手轻轻的抚摩他爹的额头。姑姑在很久以前告诉过他,这样摸着爹爹,爹爹的病就会好得快些。小娃娃鼓着嘴,随着呼吸声,几个哭出来的鼻涕泡便不时的炸破。

    “爹爹,炭儿不要住在这里。”小孩童忧郁的乞求,“我们走吧。”

    “我们去找娘。”

    胡不为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他看见了儿子脸上的委屈和泪痕。

    “情……情……”胡不为吃力的说话,把目光转过来,想从秦苏脸上找到答案,却看见秦苏一脸愁容,眉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锁上了。

    胡不为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贺老爷子的耳中,几个老家伙——陶确、栾峻方、范同酉都跑到房里来看望胡不为,少不得一番劝慰勉励之言。胡不为思维何等敏锐,虽然神智初复机灵大不如前,但从他们只言片语透漏的讯息中,仍然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他已经沉睡了整整一年!

    真是个玩笑,然而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未免太恐怖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无知无觉的活着,那会是个什么模样?没有魂魄的躯体,那还是自己么?那不跟庙里的泥塑菩萨一样了?无法言语无法行动……胡不为后怕了,惊惧了。在那样全无防护之力的时候,万一途中有点什么闪失,自己岂不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被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忽然感到一阵虚脱,再也不敢想象下去,心情一瞬间也变得和外面的雨天一样糟糕。

    送走了客人,房中便安静下来了。秦苏默默坐了半天,腹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在房里呆得尴尬,便到厨房煮了鸡粥,回来喂胡不为。胡不为心怀他事,吃饭也就不大用心。

    一番糟糕情绪,一直带到了晚间。

    酉时过后,天渐沉暗,贺家庄内便掌起了灯。秦苏跟下人要来热水毛巾,给老胡小胡都洗了手和脸。将小娃娃安顿到里床睡了,扶起胡不为让他斜靠在锦墩上,帮他洗脚。

    这时胡不为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年多来,正是因为这个女子的照顾才得以延续生命。她把自己和儿子从沅州带到江宁府,迢迢千里,一路也不知经过多少苦难和凶险。她以柔弱的肩膀,竟然担起一副重担,这样的大恩大德,自己该怎样感谢她呢?

    秦苏低头慢慢揉搓他的脚趾,温柔而细致。仿佛手里捧着的是小婴儿不堪重碰的脚掌。她没有看见头顶上,胡不为注视着她的复杂的眼光。

    “秦……姑……姑娘……”胡不为终于说话了。一整个白天个鼓喉顿舌,到底已能简单表达心情。他心里有许多感触,有许多念头,但要冲到口边时,却没一个能成为完整句子。想了好一会,他才嘶哑的说:“多……多……多谢……你……了。”

    秦苏心中一涩,一抹苦笑现在唇边。她没有抬起头,只轻轻说:“不用客气,胡大哥。”

    浸在水里的手掌,细长,莹白,丰润,在烛光下看来,通透得如同美玉一般。胡不为看着面前女子,如云青丝下,一截白皙纤长的柔颈,感觉着足上肌肤仿佛鹅毛拂过的温软滑腻,心中禁不住一荡。

    秦姑娘竟然给自己洗脸洗脚,这……是不是太过亲热了?虽然……朦胧深处,似乎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可胡不为现在是清醒的,他何德何能,敢让这个姑娘如此对待自己?胡不为局促的掉开眼睛,假装把目光转到帐内去看儿子。

    胡炭已经睡着了。但胡不为心不在他,目光只在儿子平静的脸上扫过一圈,注意力又回到秦苏捏着的脚掌上来。他一动都不敢动,眼睛也不敢落到秦苏身上。心中如乱鼓急擂般只是想:罪过,让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这样照看左右,这怎么敢当!秦姑娘的清白名声可要坏在你手上了。

    房中燃着的蜡烛一寸寸的短下去了。

    房中两个人谁都不敢看对方,谁都没有说话。微微晃荡的水响,给这静夜厢房平添了几分微妙的尴尬。便在胡不为神离魂合之际,秦苏心中也是一番天人交战。她在盼望着。

    她盼着胡不为会用温情的目光注视她,对她展颜微笑,跟她说让人耳热心跳的情话。她盼着胡不为会把手掌落到她头顶上,摩挲她的头发,抚平她长时以来的委屈和不安。

    只要胡大哥有点表示就行啊,秦苏不用他说出怎样的海誓山盟,只要他稍稍表露一点爱意,甚至,他只要向白日里那样,低声的唤自己“情……情……情……”那时,秦苏就会放下所有的矜持,放开所有的羞涩,投进他的怀抱中,畅快的痛哭,然后把自己完整的情感都毫无保留的吐露给他。

    苦苦等待的讯息终究没有到来。秦苏咬着唇,随着时光悄逝,她心中的期待也一点点沉落下去。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吧。胡大哥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秦苏叹息一声,给胡不为洗完脚后,又帮他揉捏筋骨。这个功课是每天晚上必须做的,胡不为长时不动作,四肢萎缩得厉害,躺了一天仍然没有恢复丁点力气。

    头,肩膀,双手,双腿。秦苏虽然让沉重的心事压着,却没有马虎了事,认认真真的,胡不为身上的每一个关节肌肉都不放过。胡不为看着她脸上专注的神情,心中极感过意不去,而让一个年轻女子如此亲昵的触摸自己肌肤,他心中更感不安。秦苏的柔掌在他肩膀和颈项上慢慢游移时,胡不为紧张得身子绷僵,快成木石之体了。

    庄院外遥遥传来唱更之声:“天—色—阴—晦,明—日—有—雨——梆,梆梆——”

    原来夜不知不觉已经转深了。

    夤夜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人会怎样看?胡不为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秦……姑娘,不用……麻……烦了。”胡不为结结巴巴的说,呼吸急促,脸上一阵潮红,他紧张的盯着秦苏慢慢揉上大腿的手。“我腿……不……不……不疼。”

    “不行,胡大哥。”秦苏说,仍然没有抬起头。“你这么久没站起来,筋肉都不象以前了,再不好好调理,怎能早日恢复?”

    胡不为身子一阵微颤,秦苏掌中的热气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燥动。这是个善良体贴的女子,胡不为怎能忍心让她为自己而名声受损!他歉疚的看着秦苏:“好……好了,天这么晚,你……也……回去……休……息吧。”

    秦苏怔住了,她的手僵在胡不为膝头上。把目光上抬,看见胡不为正飞快掉转视线。

    回去?回哪里去?

    秦苏猛然醒悟过来:是了……胡大哥刚刚醒来,还不知道自己一直跟他住在一间房里。自从他失去魂魄以后,秦苏便成了他的贴身保姆,不敢轻离半步。白日照拂左右,晚上便守在榻旁,困了就和衣躺在他身边。胡大哥当然不知道这些,可秦苏是个女儿家,又怎能告诉他?

    在一瞬间,秦苏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胡不为胸口起伏,也不敢看她了,他的目光落在帐边金钩上,话中带了一丝关切:“秦姑娘,好了……你别太累,快……快……睡去……吧。”

    “嗯……”秦苏只得低低应了,却仍不起身。此时夜已深,却让她上哪里去?

    胡不为并不知道这些,还在为自己耽误了秦苏的睡眠而歉疚。他摆了一下自己的腿,催促她:“走吧,快……去睡吧,太……晚了,不好。”

    “他一直叫我秦姑娘,不肯叫我苏儿……他要我避嫌……”秦苏不说话了,心中的气苦浸漫上来。这时她已经感觉出来了,胡大哥是在对她守礼。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对自己谦恭如昔。

    “胡大哥,你……你……”秦苏咬着唇想,“你还对我这么客气……你一点都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你忘了,我们……已经……已经……”

    秦苏低头站起身来,快步走近门边,拔开门闩跑了出去。

    合上门板,清冷的气息和浓重黑暗一瞬间便裹住了她的身躯。秦苏立在廊柱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两行清泪悄悄流下。

    是入秋了,秋雨带幽寒。

    在这冷寂的雨夜,有家的人都熟睡了吧。胡大哥赶自己离开……她该去哪里呢?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夜进三更,整个贺家庄都陷入沉静之中,所有的使唤下人都进入安眠了。现在,满院近百个人,恐怕就只剩自己一个人清醒着,还找不到归所吧。

    雨水无情,仍然长一声短一声的敲击着蕉叶,“扑—扑—”的闷声听来如此枯涩和单调。檐下的铁铃被风吹动,也不时发出冰裂般的玲玲细响。风吹过,灯笼都摇晃了,黯淡的微光飘摇在空阔的庭院中,照不到三尺之外,看来也快要被黑暗吞没。

    好久,好久。

    房里的烛火燃到尽头,终于熄灭掉。

    秦苏感觉冷了,她慢慢拢紧双臂,蜷着身子,背靠门扇一寸一寸的蹲坐下来。

    满院俱寂,惟余雨声。

    (未完待续。)

正传 二十六章 白虎(上)

    趁风啸动乾坤变

    秋夜穿庭雨,泠泠瓦击声,咽风吹如泣,鸣和似管筝。这是闲诗。

    对衣食无忧的朱户人家而言,中秋前下一场雨,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风扬歌声舞色,雨助画意诗情。只要这场雨不是下得没完没了,耽误了他们中秋赏明月,这一场薄寒甚至很得人欢心。

    情寄闲愁,写些“红残香满径,川寒碧烟浓”的诗词,画个秋塘野鹭图,枯苇两三茎,涟漪四五点,孤鸟曲项勾足,独立微雨中。澹泊中意蕴微阑,字墨里又有高远志趣,何不怡人!愁是心上知秋,人间喜怒哀乐,羡妒慌愁,八情之中,若少了‘愁’字,那可是大大的缺憾,算是白来一世了。

    不过,也就仅只于此了。赋悲画愁之后,一番歌舞,所有的愁怀也便烟消云散。食肉穿绫的贵人们,存安于所,是绝不会想到雨水之下,还有无数冻饿交袭的苦难百姓的。

    入秋的雨,对于天下万千贫民,无居无所的流离之客来说,带来的不仅仅是愁,还有痛苦。

    无数人,老人,妇孺,贫弱,残障,被兵争驱离了家园,他们头上没有片瓦遮顶,雨水来了,也只能默然承受。就近有大树的,便蜷缩在树下躲避,更多的人只能滚落在泥泞中,缩紧身体,颤抖着,用褴褛的破衣来遮挡湿寒。

    饥谨、疾病、暑冷。对万千众生而言,造化给予他们的绝没有温情,只有一天天勒紧颈脖的绳套。

    乱世里这样的事情多不可计。人的命运总被牵引向绝望和苦难。看不见出路,看不见将来,期望总被失望替代。痛苦和悲哀如同车马的两轮,滚滚不停,载着他们的命运一路驰向深渊。

    人人乞求上天,人人憎恨命运。然而他们终不知道,让他们苦难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又因何降落在他们身上。

    命者,人之生。运者,命之动。命是天给予,运却由何来?

    没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感慨世事不是生活的主线。人还要考虑许多实在之事,饮、食、坐卧,无一不是费心费力的大事。而在饥寒交迫的雨夜,还有困倦交袭,这时谁还有心情去思索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

    漠雨笼罩下的江宁府,正在夜深时候,浓重的黑暗掩盖了表象的一切。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冷清之时,许多人都暂时忘掉压在他们身上的命运。不夜的秦淮两岸,灯火已经阑珊了,大大小小的街巷之中,也绝少有人行走。

    安镇寇的宅院之内。客舍厢房中,隋真凤刚刚睡下,她还在琢磨着晚间跟众位掌门合议的事情。

    罗门教早前已经分批撤离到舒州,江宁府暂时解除危机。但江宁府各门派领袖并不自安现状,他们想趁着敌人气势衰减之时,联合舒州同道,给罗门教以反戈一击。联络的人马已经派出了,料想明后两日,就会有消息陆续传回来。

    隋真凤在床上辗转,始终不能入眠。脑中思索之事实在太杂太多了,有许多更是毫无头绪,让她剪不断,绕不开。她睡不着了,索性并股沉肩,催息运功。

    “笃笃——” 窗格上微微扣响,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师傅,你在么?”

    隋真凤在黑暗中坐起身来,手指一弹,一小团火星便准确的击中了九尺外的烛台,房间亮了起来。

    “我在,什么事?”

    “山上出事了,大师伯在光州被人打伤,刚刚回来……她伤得很严重。”

    隋真凤脸色变得惨白,一冲纵到门边,霍然拉开了门。“师伯不是在山上么?怎么去光州了?!”

    门外是她的弟子范雪湄,此刻一脸焦急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师伯在五天前下的山,好象是找人去了。刚才几个双林派的弟子把她抬回来了,说在门前看见她被打伤……”

    “好我知道了,我们回山再说。”隋真凤喝止住她,右手虚抓一下,挂在床前衣架上的外袍便飞到手中。隋真凤匆匆披上,也来不及跟安府的人通报,足下生风,直接越墙出去。

    山上乱成了一团。内院里面,白娴指派师妹们招呼客人,烧汤熬药,竭力维持着镇静。只是人人面上掩饰不住的惊慌和难过,显见此事震动之大。

    隋真凤板着脸,脚下急如风火,直接进到雷手紫莲的房间里,里面的**个女弟子都站起来了。“掌门师叔……师傅她……她……”惠喜和惠安几个当场淌下眼泪来。

    轻轻拉开棉被,看到满身是血的雷手紫莲,隋真凤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

    雷手紫莲的左侧胸腔被抓穿了一个大洞,到现在没有断气,已经是夺天造化的奇迹。双林派很重同道之义,对老太太很用心思,用了几味珍贵药品给她疗伤,从她身上能闻出了冰片、虎骨、鹿茸等物的味道。一条止血符封在伤口之上,灵气却不甚强。

    隋真凤上床盘膝坐定,先把师姊伤口的几处脉穴封了。取来玉女峰自用的止血符咒换过,又上了灵药玉犀散,开始给她推血过气。对习术之人而言,灵气正如血液一般重要,灵气充沛,则伤损可愈,灵气枯竭,新肌不能生。所以一旦受了伤,必先补救灵气,使之可以调节机能,慢慢恢复。

    隋真凤和雷手紫莲的功法同出师授,同脉同源,因此灵气进入雷手紫莲体内后,便如海回江河,瞬间与雷手紫莲几欲枯竭的灵气汇在一起。

    按着回元法的要诀,隋真凤引导师姊的灵气在体内绕行九大周天,一步步将欲断欲连的灵气接继完毕,使之得以自存。然后,再鼓荡真劲,强行扩通已经变窄的任督两脉,这两步完成以后,引灵气重归五宫,降心火,平肾水,稳肝土,将内宫逐个激活。最终才把灵气导归入气海。

    等到一番功夫作完,已经是雄鸡唱晓,到隔日早晨了。

    隋真凤面色苍白,全身灵气十去其八,却还不能马上就寝。看看师姊面上有了红润之色,略微宽下心,便让弟子领着到厢房给客人道谢。

    双林派的六个弟子年纪甚轻,见隋真凤过来道谢,脸都涨红了,赶紧起座回礼。内中一个年纪较长的丰姓弟子位序最高,便由他来跟隋真凤叙述事情的经过。

    原来三天前,双林派在门口见着了躺在地上的雷手紫莲,当时她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身上经过简单包扎,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写:速送至江宁府玉女峰。掌门不敢怠慢,拿出了门派最好的伤药和符咒给雷手紫莲敷上,连夜派弟子护送来玉女峰。因为怕路上颠簸使伤势恶化,众人不敢运法术赶路,只得雇个马车,在路上走了三天才赶到。

    隋真凤细细问一些细节,得不到一丝线索。当下致了谢,请几人用完早饭,便写了一封谢函让他们带回去给掌门。

    等到当日天色暗下,隋真凤将自己一身余气都过度给雷手紫莲,老太太才终于迈过了生死之坎。只是毕竟伤势严重,气息微弱,一时说不得话。隋真凤怕伤情有变,不敢离榻半步,便让弟子在床边铺了个简易绷床,打坐蓄气,亲自给师姊守夜。

    第二日天刚初亮,寅时刚过,隋真凤睡梦中忽然听到微弱的声息。“师……妹……师……妹……”睁开眼睛看时,见是雷手紫莲在说话。

    “师妹……掌门……师……妹……”

    “我在这,师姊……”隋真凤过去,握住了师姊的手。“怎么了?你好些了么?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雷手紫莲左右摇头,喘息片刻,吃力的说道:“快……去……光州……”

    隋真凤见她呼吸粗重,说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便道:“师姊,你先别着急,纵有什么大事发生,你也要先养好身子再说……”

    雷手紫莲猛摆脑袋,不让她把话说完,手上竟然生出劲力,紧紧握住她的手。“眇目………青……云……剑……”她瞪圆眼睛,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五个字,便又重新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眇目!青云剑!

    隋真凤脑中如受重击,一时轰轰作响。她听明白了。

    敌人在光州!她霍然站起,目中射出逼人的寒光。“白娴!惠喜惠安!”

    门外三个弟子齐声应答,白娴轻轻推开门扇,领着两个师妹走了进来,三人也一夜未睡,面上颇有憔悴之态。

    “你们在山上看好师伯,我要到光州去一趟。”她扫了一眼三个徒弟,道:“我不在山中的时候,白娴你暂代掌门之位,一切便宜行事。惠喜惠安,你们负起辅佐之责,帮着白师姊处理事务。”

    “罗门教那边,一定要派人紧盯,时时跟江宁府同道互通消息,有动静时,先守好门户按兵不动,等我回山时再作处理,如果安老英雄那边有话过来,你就说师傅有要事在办,等几天回来。另外,白娴,你再找十个师妹,在江宁府给我好好守住贺家庄,你秦师妹有什么消息,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我带走一只信鸽。”

    “是!师傅。”

    “是。掌门师叔。”

    隋真凤头也不回,迎着微光的曙色便飞下山峰。她必须加紧脚程,因为她不知道,敌人还能在光州待多久。

    眇目,青云剑。很奇怪的两样东西,本来风牛马不相及。在外人听来,两物没有任何联系,一应在人,一为兵器。但在玉女峰弟子心中,这两样东西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五个字仿佛已经烧成了烙印,刻在她们每个人心中。

    是仇恨的烙印。

    青云剑,剑长三尺六分,重九斤九两。剑面隐刻云纹。

    它的特殊,是因为它是玉女峰前数四代师祖的成名兵器。

    师祖是玉女峰多少年来少数的炼器师之一,心无旁骛,专精于斯,三十岁时便以一口青云剑扫荡群魔,慷慨豪迈,享受隆誉大半生。然而名垂可久,人身易灭。在师祖九十三临去之时,榻前感受到众弟子的依依之情,如同醍醐灌顶般,她才倏然顿悟到,自己赢来的盖世声名尽是虚幻,而真正应该重视的,是她一再忽略和淡漠的亲情。

    师祖愧悔万千,又万分不舍门下爱徒,竟然不愿再归身幽冥,而化魂入剑,作了剑灵。留下遗言,要永世守护玉女峰门下弟子。

    青云剑因此成了不平凡的兵器。

    一代接一代,大家向来把青云剑当成她的化身一样,供在碧叶洗心堂中,虔诚祭拜。然而在四年前,一夜之间,青云剑如秋水般的剑面上竟然裂出一道深深断纹。隋真凤当即命弟子四处探访名师,想要让青云剑恢复旧观。查找了两年,终于得知庆州有个炼器高手蔡锷,在器魂器形一道深有造诣,隋真凤大喜过望,便命自己的师妹,玉女三莲之一的红莲大士白瑞卿带着青云剑前去拜访。

    谁料想,江湖风波险恶,浪潮总在不经意处涌生,红莲大士在行经河南府之时,竟被奸人暗算,手足折断不算,还被人下了莫名之毒,令红莲大士深眠识海,至今没有恢复清醒。而青云剑也就此失踪。

    事情发生之后,隋真凤广派弟子,一拨外出寻药,一拨到河南府查访仇人。当时秦苏就跟着师姊妹们到南方寻找九节地狸,在树林里遇上了胡不为。而在此期间,仇人的消息也逐渐被察访到了。

    多方查证得知,红莲大士在河南府一家酒楼用饭过后,便被一伙人盯上了,尾随着她上了道。这伙人中,有一个人生相奇特,秃头眇目,鼻如鹰钩。

    所有的线索,尽断于此。不难猜想,这些人纵然不是直接伤害红莲大士的凶手,也定跟此事有所关联。玉女峰常年有十余名弟子在江湖走动,为了便是早一日找到这眇目人的行踪,查明真相,尽快夺回青云剑。

    隋真凤猜想,几天前,雷手紫莲定然是从外派的弟子口中得知敌人消息,又见自己忙于对付罗门教无暇分身,便独自上路去查访。只是中间又出什么变故,被敌人发现了,将她打成重伤。

    那么,打斗当时,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送到双林派门前,留下纸条?这其中还有许多疑团未解,只能等以后回山再问师姊了。眼下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敌人,查清他们的来历。

    隋真凤怀着一腔愤恨,日夜兼程,才两日便赶到了光州。来不及喘息,便发出召集令,要分派在左近的弟子速来见面。然而隋真凤失望了,等了四五个时辰,没有一个弟子到来。想来这几个眼探也已经被敌人发觉拔除掉。

    (未完待续。)

正传 二十六章 白虎(下)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具帖拜会了当地同道,说明来意,要求协查。光州有二十余个门派,一众掌门人听完隋真凤的要求后,尽都慨然允诺,共派了六十七名弟子,分赴光州各处渡口、城门、客栈、茶肆查找消息。

    到中午,消息便陆续送到寄居在双林派的隋真凤手中。

    光州位在淮水之南,虽然城区面积和人口数量均不如江宁府,但因其地理位置优越,北近蔡州,南通中原重镇鄂州,是连接南北的要道,因此每日进出光州的人也多不可计。好在隋真凤指明要查的人形貌鲜明,眇目之人,千百人里也难有一两个,所以一群弟子问遍城内的花子,守城军士、游医卜者等人过后,到底查到了一些踪迹。

    眇目者八天前到达光州,同行的还有九人,他们在四天之前已经离开。在光州期间,一伙人住在城东的富商陈老爷家,有花子说,曾看见这些人在夜里频繁出行,也不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时机紧急,已容不得多待。隋真凤问明敌人出城的方向过后,便恳求双林派在当地帮忙留意陈老爷的行动,自己拜别众人,重又踏上征途,向南方急追过去。

    出城的敌人当中还随行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不知道是什么人乘坐。隋真凤知道,受到此物限制,这些人是无法施展疾捷之术的,三天时间走不了太远。只要她加快脚程,便能赶在敌人进入鄂州之前截住他们。隋真凤并不急于一时报仇,她只要得知这些人的来历就足够了,确认敌人过后,慢慢再图计划。

    道上风波不提。追了两天时间,已入楚荆地界,隋真凤知道距离敌人已经不远,不敢太过逼近,到边缘小镇七里坪过后,跟当地农妇买了一套衣裳换上,暂停了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叠的小鹤来,施法术放上天去。这是查行纸鹤,专作远程查探敌人踪迹之用。

    一道暗淡的白光飞上天空,瞬息没进浓重的黑暗中。查行鹤飞离地面十余丈,体形又小,在地面单凭肉眼是极难察觉的。隋真凤在左近找了一处僻静之所,坐倒下来,缓缓阖上双目。眼前一黑过后,又慢慢显亮了,纸鹤飞行所见的景色一点一点浮显在眼前。

    地面上大团大团的暗影在向后飞掠,那是被夜色笼罩的山林。查行鹤急行在天空中,穿越云气,身下的人物风景便飞快向后倒退。到处是山林,间有几片开垦的田地。一条细细的黄土道如鹅肠子般,被错落的密林两边夹着,蜿蜒向前延伸。因是夜中,路上行人近绝。纸鹤飞过二十余里地,只见过一个夜行者。

    村庄倒不少。沿路两侧过去,已经看见四五个人烟聚集之地了。

    洞庭湖南北两地,自古来便是中原鱼粮的主要产地,幅员既阔,人烟也密。宋辽两国经年杀伐,百姓人数本是一天天在减少,北方交界之处,所经之处最常见的景色便是荒弃的村落和路边森然白骨。但楚荆位在大宋中心位置,远离了硝烟,又有朝廷派驻重兵守着,百姓远比其他地方丰足。

    飞三十四里了,再往前走十余里就是另一个镇子红安。

    “难道他们已经走过红安了?”隋真凤心里有些焦急。查行鹤最远不能飞过六十里,若不能在此范围内看到敌人,隋真凤就必须动身再向前走。

    眼中所见,山林暗影已被一片一片方整的灰块所替代。已经到了人间稠密之地,左近全是水田。隋真凤控制查行鹤循道急飞,已经穿过了四十里路程。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前方道路上,终于出现了一列行人。

    九个人,中间拥着一辆马车,正在慢慢前行。

    “找到了!”隋真凤双掌一拍,蓦然睁开眼来。前方飞行的纸鹤失去法力牵引,登时飘飘坠落。敌人能够打伤师姊,法力定然不低,隋真凤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若让他们察觉到查行鹤身上附的那一点法力,知道自己在跟踪他们,那就糟糕了。

    “四十多里……”隋真凤望望前路。此时是凌晨,已值丑末。一刻钟的工夫她就可以赶上他们。那时侯,距离红安已经很近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投宿在那里。

    白光从足底旋生,如同踩着两个旋转的太阳一般。隋真凤提起精神,纵越术提到极至,拔足飞起,三两个起落便是二十丈距离。

    “你们跑不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凶顽,如此对付我玉女峰!”

    一番提气急行,在离红安**里路的时候,隋真凤终于衔尾追上了那伙夜行者,她远远的躲在道边草树中间,暗中跟随。此时夜深人寂,道上再没有旁人,隋真凤可不敢自暴行迹。

    九人一车步行很慢,并没有在红安歇宿的打算,隋真凤看他们从东路进了红安,没有分毫停顿,又从南路出来,看样子,他们是想往鄂州去。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隋真凤皱眉苦思。九个人杂色穿着,高矮胖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黑夜中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其中六个人空手,三个人背着兵刃,似乎也不象同门师兄弟的样子。“难道是流匪?”隋真凤看看他们,却又摇头,流匪性情暴烈张狂,决不会象他们这样沉默行路不发一言的。隋真凤跟着他们快有两个时辰了,没看见他们交谈过一句话,途中惟有一次,一个矮胖子略缓脚步,到马车边躬身说话。看他必恭必敬的神态,可知车中之人正是他们的首领。

    能够将雷手紫莲打伤,这些人决不是无名之辈。可隋真凤搜尽记忆,却找不出江湖上关于这些人的点滴传闻。身负高深法力又隐匿如斯,非大恶即大奸,隋真凤知道,自己又卷入一桩迷雾重重的事件中来了。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距离红安已有八十余里。天欲破晓,厚重的铅云遮蔽住了晨光,低低压在前方岭脉之上。因是秋雨初收,山林之中雾气仍然浓密,一行人循路难下,渐渐又走入人烟稀少之地了,身前身后全是树木灌丛,更方便隋真凤隐藏行迹。

    “他们究竟有何图谋?抢走青云剑,又连伤师妹和师姊,如此疯狂对付玉女峰,难道是以前惹下的仇家?”隋真凤正思索着以往有过节的敌人,忽然发现前方一行人突然都停住了脚步。三个人已经拿出兵器,立在路中若有所待。

    “怎么了?有人堵截?”隋真凤心念微动,侧身闪入路边一株大树之后,直上纵跃,半点枝叶也没震动,躲进了绿荫之中。

    直过了半柱香工夫之后,隋真凤才隐隐感觉到了空气的微微震荡。

    这些人竟能比自己早半刻钟察觉情况有异!

    隋真凤这时才惊出一身冷汗。她惊骇的发觉,自己追踪的是怎样敏锐和恐怖的敌人。说不定,他们早就发现她的行踪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揭穿。隋真凤背上一寒,满腔的愤恨全被震动所替代,一时尽压了下去。

    震荡之声越来越大,把左近的空气也都搅动起来了。过耳的风如涌动的潮水般一阵一阵的浮漾,树叶也开始有韵律的慢慢摆动。有物正向这边飞来,隋真凤却全然无法判断他们的距离。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来者形体庞大之极,而且速度极快。听他们穿行时带出的呼啸之声如若震雷,滚滚不绝的从天边传来,可知威势不同一般。

    “隆隆隆隆……”沉闷的巨响越来越近,间有突兀的爆鸣之声。隋真凤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南方极远的天际,灰蒙蒙的群山之上,灰黑的云层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滚涌翻卷,如同一锅正在烧开的粥。

    来了!隋真凤心中一凛,看见山天间隙的云幕极快的挑动了一下。

    便在滚滚激荡的灰色白色之间,两道长线挟着万钧风雷穿刺而出。他们飞行的速度太快,行动轨迹竟化成里许长的残影,飞如电矢,瞬息数里。“这是什么?!”隋真凤心中震动,不期然,“豁落落!”一声炸鸣,眼前蓝光耀眼,目中所见的半片天空全被光芒布满了,两条长线相接的地方,凭空炸开一团巨大的雷球,一时天地尽皆变色。

    “轰隆!”随后而来的破空之声何等剧烈!隋真凤胸口窒息,脑中如被重锤撞击。震耳欲聋的巨响快把她的思绪都撕成碎片。“什么妖怪……来头如此之大?!”隋真凤心房快要爆裂了。感觉大地剧动,立足的大树跳了两跳,身边绿叶刷刷急落。

    两物飞过头顶上空,极速撕破空气,狂烈的风涛又将下面层林吹得四面翻伏。隋真凤喉头微甜,血气直要喷涌出来。她赶紧催动灵气护住了心脉。仓促间抬目一瞥,暗影从眼角晃过去。她只看到一黑一红两样东西,黑在前逃,红在尾追,两样东西只能看到大概轮廓,翅展数十丈,划着长长的光带瞬间远飞。

    路上的九个人,有四个已经盘坐下来运功。看来他们的功力还不如隋真凤。但其余五个都跑到两匹马的旁边,伸掌按在畜牲身上,输气帮助它们定惊。装饰华丽的马车更是动也不动,帘帷如黑铁铸就,看来车中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便在隋真凤左右两惊的时候,一阵隆隆的震响又从前路传过来了。

    又有一个庞然大物向这边急奔而来。隋真凤心中暗暗惊疑,听落足之声如此沉重,此物怕不快有万斤之重。她抬头望向南方,数里外的远处,有一团碧绿之色在飞扬起落。那是无数碎叶被风卷到半空形成的碧叶之云。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妖怪行动如此猖獗。而且都是这样前所未见的超级大妖,举动间就令风云变色,实在可怖!这样的妖怪如果为祸人间,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手合力才能把它们制服。

    “噗—腾!噗—腾!”后来的这头妖怪显然不会飞空,只在地上奔跑。但这踏动之声如同地震,比先前两妖为害更甚。每一次听见它踏足,地面都要跳一下。隋真凤紧扣入树木中的手指都快被震麻了。

    “噗—腾!”一团白色之物在林叶之间起伏,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清晰了。碧绿的眼,长长的牙。雪山一样的躯体上黑色纹路如同怒剑伸张,随着它跑动时鼓胀的筋肉时放时收。

    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白虎,称为雪山实在不为过。跑在树林之间,数丈高的树木只能及其半身。它撒开四足飞快向前纵越,身边怒风激扬,如无形的利刃般削切着身周的所有树木灌草。虎是风王,乘风落步,这张狂的威势如何相抗?隋真凤看见它一路急行过来,左近数十丈的土山尽皆崩解,树木连根拔起,被卷到它身后高高飞上天空,绿叶黄沙遮天蔽日。

    林中鸟兽尽四散逃开,惊惶的鸣叫再无停歇。

    遇上这样的妖怪,十个隋真凤也未必打的过它。刚强自傲的隋真凤头一次感觉到了气馁。忙不迭的从树上飘落,避到另一边林木中去了,以免被这象剃刀一样的白虎殃及。白虎急驰过来,在无数惊飞拍翅的惊禽当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头微微偏转,碧绿的目光投向了道路中央。

    那里,是纹丝不动的马车,静悄悄的绝无声息。拉车的两匹马只是俗物,但此刻见到白虎居然并不惊跳欲逃,温顺立着,悠闲的打着响鼻。

    白虎顾之良久。然后,终不停顿,向先前两妖追斗的方向跃去。

    声息逐渐消隐了。道上几人略略休整,便又重新上道。隋真凤经此一事后,已觉前路凶险。但看对方全无异常,九个人谁都没把目光投到自己这边来,心中又暗存侥幸。或许,敌人匆忙赶路,自己又行动小心,他们没察觉自己也未可知。

    但再次跟踪,隋真凤已不敢象先前那样衔尾追着了,把距离拉远到百丈之外,装成一个行路的旅客,埋头慢行。

    天渐渐明亮。前方一路过去,都是被白虎踩成平地的树林。有许多巨木倒伏在道路中间,拦住去路,但当前走的几个人用法术开道,车队一点不见停顿。

    到临近中午,一行人来到一处大湖边。停下来休整,众人都拿出干粮吃饭。隋真凤藏在树上,腹中也觉饥饿。她追的匆忙,一路上却忘了买些干粮备着,此时看到敌人吃饭,却只能干忍。

    一行人默默坐成一排,也不摘下头套和面巾,就微掀着面帘把食物送入口中。隋真凤凝聚目光,也没看出哪一个才是秃头眇目。堪堪忍了一柱香工夫,隋真凤看见湖边的几人又警惕起来,他们都停了吃食,站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湖的另一端。

    不知道又有谁来了。隋真凤把目光抬远,见湖面烟水茫茫,目光穿透不了这层天然屏障,只能看到半里之外。

    片刻之后,白雾微分,隋真凤终于看到了来人。

    一条白色水线笔直的穿过湖面,象一个锋利的箭头一般急刺过来。那是一个人,隔远了看不清面貌,但隋真凤看见他右手平举,腋下似乎托着一个黑色的长物,正在踏水而行。他的速度也很快,每次一踏足水面,水破浪涌,余流便斜向两边分开,形成一个前尖尾宽的箭头形状。

    这人功夫不错,隋真凤心想。这般凭空渡水,隋真凤可万万作不到。让她一口气全力破坏,在湖面上捣出一个十丈大洞倒还成,但象这样绵吐气息拿捏精准的换气飞空,隋真凤自问难能。

    半里距离,那人用了不到片刻就渡过来了,快到岸边时,手中那条长物微微亮了一下光。隋真凤只听见一声铿然声响,那人便象头大鹰一般腾空踏步,空中几个翻滚,瞬间跃过数十丈距离,稳稳的落到了岸上。

    原来是个炼器师。隋真凤看着他,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眉目英挺。他似乎也很惊讶岸上居然有人。把手中长兵拍入鞘中,向几人拱手道:“云涛雾海,华莲生辉,在下蜀山派斐墨昀,见过几位。”

    九人中一个高瘦的老者答的话,声音很苍老:“原来是斐少侠。这一手借器渡水功夫俊得很啊。蜀山派果然不愧执掌术界之牛耳,如此功夫天下难见。老夫几人都是江湖浪荡之客,籍籍无名,今日总算有幸见到蜀山派的门人了。”

    斐墨昀笑道:“谬赞了。”跟和老者说话:“几位从北方过来,路上可曾遇见一头白虎?”

    “见到了。”那老者说道,“不只一头白虎,还有两个妖怪,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了。唉,天下大乱啊,妖怪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出来现世,现在我们就只能看蜀山派豪杰的手段了,只盼望众位大侠力挽狂澜,让乾坤四海早一日恢复清明。”

    斐墨昀道:“老丈有心了。”

    转头顾盼间,见坐在地上的一人身边,放着一柄古朴巨大的兵器,用黑布重重包裹,形状如同加阔锋刃的连柄两面大刀,又似缩窄了牌面的铁牌。一时大感好奇,拱手向那人说道:“阁下也是炼器师么?这兵器倒很奇怪。”靠近两步,细细感觉那兵器上的灵气,面上突然现出惊疑之色来:“不对!”

    “你们真是江湖浪人么?”他看向说话的那个老者,眼神中已经带上浓浓的戒备:“器上都带着凶杀气息,几位的来历很让人生疑啊。”

    “咴—”拉车的马在这时嘶叫了一声。斐墨昀足步拉成微弓,单手按在兵器上,利刃一般的目光转到被黑绸遮盖的车厢门口,似要穿透进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里干什么?”

    那枯瘦老者干笑一声,拱手道:“斐少侠多虑了,江湖上行走,刀头舐血,谁手上不带有一点血腥?我这兄弟生性警惕,见到生人难免提防,斐少侠不要误会才好。”

    斐墨昀冷冷一笑,话音变得低沉:“果真是这样么?几位为什么带着面罩头巾?怕人仇杀?大白天的不敢示人面目,只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当!”一块虎头铁牌扔到了斐墨昀的脚下。

    “奇案司执行公务,秘密缉捕犯人,好象还用不着你蜀山派来审查吧?” 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冷冷说道,“斐少侠,蜀山派名头虽大,难道就敢犯官犯法?”

    斐墨昀吃了一惊。低头看那面虎头牌,果然确是真物,无话可说,只好拱手道:“抱歉,那实在是冒犯了,斐某告辞。”抽开囊中兵器,一时掌中光华如电,斐墨昀轻轻跃上兵器,再不后顾,一迳向前飞掠过去了。

    隋真凤藏在树后,暗自惊骇。这些人是朝廷中人,奇案司的捕快,为什么会专挑她玉女峰的麻烦?民不与官斗,那玉女峰岂不是永无报仇之日?

    不对,未必!隋真凤的目光尖锐起来。仇或许可以不报,但这些人行事狠辣,绝非善类,若是容忍他们逍遥下去,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为害百姓。玉女峰既已追随侠义的大旗,以惩恶除奸为己任,又怎能见事艰难而退却?当然,这些人身负皇命,公开去找他们麻烦当然是行不通的,不过整治人的手段万万千千,只要查实这些人的来历,她总要想出办法来把他们逐一除掉,既安天下百姓,又给师妹和师姊报仇。

    湖边几人默默坐着,似乎没有察觉到百丈树林外,还有一个满怀愤恨的仇人正怒目瞪着他们。

    一盏茶工夫过后,九人才又重新起辕。隋真凤远远的看他们走上大道,才飘飞下树,借着茂密的长草潜身跟进。

    黑夜来得很慢。尤其是跟踪一群默不作声的敌人时,愈觉得时间漫长。隋真凤在途中跟农家买了几块干粮,一边走一边胡乱充饥。路上经过的术界人士不下数百,都是风闻妖怪行踪而追寻跟去的。不少人跟隋真凤问路,但隋真凤哪有心思回答,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一行人的身影。眼见着夜幕渐渐笼下,九人一车走过小镇南坝里之后,舍弃了大道,转入小路中去了。

    隋真凤急步跟上。路越走越荒凉,附近村民开垦的田园,渐渐被长草荒坡替代了。

    前面是一个高峭的斜坡,隋真凤看见九人依次下去过后,又等了一会,料想他们已经走远了,才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她脚步很轻,纵越术提了三成,看似轻描淡写的踏步,却比平常人快步走还要迅捷。

    走在斜坡上,慢慢爬顶。看到一角方形之物慢慢显现,隋真凤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那辆马车,就停在山坡中段,立在道路中间,离她不过十余丈距离。九个人就守在车边,或蹲或坐,把目光向这边投注过来。

    “被发现了?!”隋真凤心里微微有些乱,但立刻就镇定住了。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假装是夜行之人,他们未必当真察觉自己。隋真凤不动声色的收了功法,脚步丝毫不乱,慢慢走下坡去,走过那辆马车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九个人静静的看着她迈步前走,没有人阻拦。隋真凤心中暗喜,他们果然以为自己是赶脚的旅客,亏得这身衣裳!

    看她一步不乱的走过了二十多步,一个叹息般的声音在后面幽幽说道:“这就走了么?你从红安一路跟过来,不想跟我们打个招呼么?”隋真凤身体顿时绷僵,她霍然转过头来,看见一众敌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既然早发现我了,为什么还要让我跟着?”隋真凤盯着那辆黑沉沉的马车,冷冷问道。一边虚勾起五指,默念冰雷玉诀。敌人强大之极,她可不敢有丝毫疏忽,若是动手起来,她必须求得一击必杀。

    “你追了我们这么久,到现在还看不出我们的来历,这侦察之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啊。”那个叹息般的声音不紧不慢说道,是立在车边的一个瘦子说的。隋真凤哼了一声:“狐狸再狡猾终归是狐狸。猎人纵有失手时,仍然是猎人。”

    “不知道现在,谁是狐狸,谁是猎人?”瘦子话中微微带着一丝笑意。“阁下功力不俗,应当不是江湖无名之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可否将来意赐告一下?”

    隋真凤留意着敌人的动向。看见就在对答的当口,三个人分到自己身后去了。看来是想堵尽自己的退路,当下身子一滑,脚步交错向左侧切去,仍然把背对着空阔的荒野。那三人见机也快,见状又飞出两人,扑到隋真凤后面去。

    不动手是不行了。隋真凤清叱一声:“你猜吧!”掌中一勾,万千冰针和雷光登时凝聚在五指之间。她脚下急速错开,一个晃身又转到道路上去,这时面对的,就只剩刚才追来又没分出去的那个人了。

    “喝!”万千冰刺夹着劈啪作响的雷电,如一蓬大网般向敌人散了过去。那人哪知隋真凤一招之间就使出搏命招式?蓦感蓝白耀眼,大惊之下两手交叉护在面前,灵气飞蹿上心宫,登时,一柱赤极变白的火光冲天而起,直达三丈,周围的黑暗全给照亮了。炽烈的火焰喷薄着,围着他的身子形成一道护壁。

    “啪啪啪!”细碎的电光瞬间爬满了火焰之罩。蓄势已久的攻击和仓促应变的护盾自然不能同日而语,那人消解掉了冰雷神针的一半攻击,另一半却突破进去,扎入了肌肤。淡蓝色的一层冰屑顷刻间就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

    眼见着敌人火焰骤消,被蓝色的冰壁封在里面,隋真凤哪还有不见机而趁之理,大喊一声,足下白光涌生,纵越术提到了十成,抱头一个急翻,已经晃过了那尊冰雕。后面的攻击者急冲上来,不意想,兜头又是一大片冰针雷针!

    便在刚才走下山坡之时,隋真凤已经开始计划这脱身之术了,一见自己被围,马上打开了缺口,同时阻缓敌人的后着源源不绝。那九个人大意之下,登时由主动转为被动。

    “砰!”马车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膨胀后又收缩回去。

    隋真凤刚刚掀起一层土浪,竖成一堵高墙隔断敌人的视野,忽然觉得头顶一阵风响。一样凌厉而冰冷的锋芒当头切下,好快!她百忙间向前伏倒,双掌撑上地面。就在她刚才的头颅位置,两道雪白的闪光交错一击,又收进虚空里去了。

    控虚之术!这人会操纵鬼魂!隋真凤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耽搁了。手上使力,一撑后身子向后翻飞,右掌便在翻腾间向前伸出,“三妖护主,收令!”她嘶哑着嗓子喊道。

    “啪!”

    右手掌上,小指齐根炸断。戴在中指的玉女峰掌门之戒盘旋着绕出了一道青光。光中有微小如米粒的咒字闪亮。

    这时一个汉子双手刚好撕开土墙踏进前来,他是先前扔虎头牌给蜀山斐墨昀的那个捕快。没料想,当头风声峻急,一截巨大无比的银色骨尾恰在此时蹿过虚实之门,带着冷光从空中急速劈下。捕快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冷了。

    生死之间,人的反应往往不是平常时候所能相比的。厄运突至,那汉子仓促之际身子向****去,避开了夺命一击,银节守护妖的尾椎只切中他的左侧肩头,把整条手臂都斩下来了。

    “咦?”马车里发出了一个娇媚的声音。是个女子,她似乎很惊奇隋真凤还有这样保命的招式。眼见着空中一截银色的长物如同巨蛇般卷曲垂落,其余身子却藏在虚境之中,当真奇怪之极。

    身在局中的捕快是没有工夫表达惊讶的。手臂被切,剧痛涌上心来,若是一般人早就该昏晕在地了。但他极为硬气,虎吼一声,眼见着第二鞭又横胸击来,当即顺势向右倾倒,尾骨掠着他的耳尖打空了。那汉子五指探如铁棒,深深插入土中。

    “锁!”随着喝声,火红的叉状符光从掌下奔腾出去,如同万千活蛇,贴地向前蹿生,只不过一息之间就把四丈余宽的土地都覆盖满了,打眼看去如同地面上左右纵横流淌着无数道熔火岩流。

    那截可怖的尾椎,第三次当头劈下!

    “起土!”汉子目眦欲裂,五指急收,被法力控制的整片土层登时被提动,厚及半人,让他单手掀起来整片扬向天空!漫天的黄雾,直向四面八方蔓延,沉闷的交击之响如同两山相撞,震动人心魄。银节守护妖一劈之威,不是厚重的土层能够抵挡的,一道雪亮的弧光势如破竹从中切开了土壁,把那汉子的另一条手臂也连带着给削掉了。

    此时,隋真凤已经跑了近百丈的距离。

    一道无声无息的漆黑长线,追着她直射过来。这如同长发一般的烟箭,在夜色中尤难察觉,隋真凤正庆幸自己脱离了险境,贴着她的后脑,一条青色的粗臂却突然急探下来,一把捏住了那道细长的黑烟。

    烟如活物,在青鬃守护妖的五指间挣扎摆动,到底抗不过妖力,一涨过后,突然散化了,余气飘荡着,似乎要凝成一张人脸模样,到底消散在风中。

    “她跑了!”一个汉子跃出土壁,看见银节守护妖正慢慢虚化。百丈之外,另一条粗壮的青色毛腿立在当空,却如同玉柱一般逐渐变得清晰。“******!这婆娘花样真不少!”

    “我们快追!她跑不了多远的。”又高又瘦的那个老者说道,低头看见埋在土层下同伴的两只手臂全都被斩断了,左右分着,又不由得迟疑。

    “算了,不用追了。”马车里那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咱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中秋前赶不到虔州,教主会生气的。”“砰!”微微的鸣响,马车精致的板壁收缩了一下,浓密的黑烟从遮盖车窗的帘帷之间一丝丝的展转出来,却不消散,象活着之物一般慢慢纠缠,凝聚,又分开,只聚拢在马车周围。

    “是,恭听天星使之命。”八个人齐声应答。

    隋真凤拼命向前急奔。象这样无暇后顾的逃命,在她一生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但隋真凤并不觉得自己这样作有**份。

    敌人的可怖,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刚才若是她大意一些,又或者敌人稍微小心一下。此刻玉女峰已经没有掌门人了。隋真凤心中后怕,她甚至感觉不到右掌上断指之处的剧痛。

    追踪计划暂时搁浅吧。这些人不是玉女峰一派之力可以对付得了的。隋真凤隐隐觉得,在目前纷扰的局势之下,又多了一个巨大的祸患。

    所幸的是,目前已得知这些人和官府有牵连,回光州再监视那姓陈的老爷,或许还可得到更多的线索。彼时,再合江湖同道之力,将这些乱源逐一扑灭。隋真凤想着,一路奔上了大道,纵越术再不消弱,一路向北方,光州那边纵去。

    就在隋真凤奔过大道后不久,从西边的小路上,一辆轻便的马车辚辚轻响,也转到大道中来。赶车的是个老苍头,穿着倒不俗。

    “娘子,你感觉到了么?好重的死气!”马车里一个男子说道。接着是一阵嗅鼻之声:“唔,在南方,不算远……要不要……”

    “如果你舍得咱们娘俩,你就去捉,反正这些东西比我重要。”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汉子笑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捉了么?我只是想你猜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懒洋洋的说道:“有什么好猜的,来来去去也不过那几个东西……红衣?不对!不对!这气息可比红衣强得多……难道是恨无由?”

    那男子笑道:“恨无由怨气虽是九鬼中最大,但死气却是最轻,娘子,你今天的判断大失水准啊。”

    女子嗔道:“有什么法子!你的混帐小容求羽老踢我,我哪有心思跟你说话!这小东西最淘气了,还没出世就拳打脚踢的,看来我是要生个武状元。”

    男子哈哈大笑:“好!哈哈!好!这孩子最象我,当年我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也经常这样舞拳,我娘可没少吃苦。”

    女子“哧”的轻笑一声:“象你?!象你就完了,你有什么好?又馋又好色,这孩子要象你,我可不养他……唉哟!小东西又踢我……反天了!”

    男子呵呵笑着,轻声说话:“看来孩儿知道爹爹今天来接他回家了,所以高兴。”

    “才怪!”那女子声音很年轻,刁蛮里还带着深深的柔情。她笑着说:“小容求羽象你,他才不会看到爹爹高兴呢。他的心里呀,只有漂亮姑娘。”

    “那也是我的宝贝儿子,在娘胎里就这样花心,他的三个哥哥可不及他……”

    “唉哟!”那女子又轻哼了一声,“可作怪了!这小东西今天怎么老踢我……等把你生下来,看我揪住你两条腿!”

    “他想媳妇儿了……”

    “才多大点子就想媳妇儿……小坏蛋……”

    声音逐渐远去。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七章 落花之意(上)

    春水东去总无情

    “这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刘大侠,从永州到光州,中原一带,不知道有多少豪杰看见过这两头灵物,时而是青龙出现,时而是白虎,已经有十余名同道被他杀害了。姓胡的恶贼好象跟罗门教也闹翻了,罗门教现在也在着力追查青龙和白虎……”

    这时堂前一个外派的弟子正急步跑过来,似乎是有事禀报,刘振麾便摆了摆手,阻住先前那人说话。

    “刘大侠,我是驻守西线的海洲派弟子祁明义。”那弟子抱拳禀道,“我师父让我禀告大侠,西南方位云中堂驻守的地段好象出了状况,从前天到现在我们都没收到云中堂傅师叔发来的消息。我们发去信鸽,也一只都没有回来。”

    刘振麾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转向门外喊了一声:“间非,你去邱员外府上,把通术门的谭过水掌门给我请来,我有事跟他商量,就说事情紧急。”门外弟子应了,那海洲派的祁明义完成传达,也告辞出门去。

    堂中安静下来。

    刘振麾负手转过身去,看着座上那个中年汉子,面上若有所思:“你确信真是他?”

    “那还有假?!天下间同时带有青龙白虎的,除了这姓胡的,哪还有别人?”

    “嗯,”刘振麾说,慢慢的转着步子,“现在处处都有青龙出现,我都不敢相信哪个才是真的了。青龙……白虎……哼!消失了两年,又敢出来了么?”

    “是啊!经过这两年,这狗贼的功力好象更厉害了,召出的灵兽不知比先前厉害多少倍……刘大侠,现在要剪除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刘振麾微微的点了点头,威严的面上沉静如水,只一双眼睛里精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来江湖上的传闻,有时候也全然不可信。先前我听说玉女峰隋掌门把他的魂魄拘住了,还以为确有其事,看来我们受人误导了。”

    “嗤!”座上那人冷笑,“玉女峰!你没听说么,她门下的弟子都跟小青龙跑了,这件事情绝非空穴来风,能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徒弟,当师傅的怎样,可想而知。说不定,玉女峰早就跟那恶贼勾结好了,故意散布假消息来迷惑我们。”

    刘振麾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隋掌门在江湖上素有刚正之名,我想她不至于这样善恶不分。”

    那人哂道:“那是刘大侠心存仁厚,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当今天下祸乱四起,各个门派为求生存,什么荒唐事作不出来?!前两个月,吉州的广涯门不是举派投入罗门教麾下了么?亏得他们还享有一百多年的侠义名声!呸!走狗门派!说起来都污了我的嘴!玉女峰只怕也差不多,说不定这隋真凤早就预谋好了,要借胡不为的功力来达成什么图谋,人心鬼蜮,可不得不防。”

    刘振麾叹息一声:“如果当真如此,就很让人齿冷了。算了具掌门,咱们先别理会玉女峰的是是非非,先说圣手小青龙的事,我看……这件事情还需你亲自去办,别人我信不过。我再跟海洲派、龙爪门的几位掌门通通声气,让他们派人协助你。查到消息后,你尽快通知我,这次我们定要让恶贼永无翻身之日,我要亲眼见着他的尸首才行!”

    那姓具的掌门拱手道:“恭领刘大侠之命。”

    “阳城数十位豪杰的血海深仇,就拜托具掌门了。”

    到了午后,刘振麾请来与阳城血案有关连的十余位掌门,细细商讨此事。众人听过具掌门的消息和分析过后,无不怒气冲冲,对玉女峰的不辨善恶痛骂不已。刘振麾安抚群情,请各门派抽调干练弟子,随具掌门南下光州查探消息。

    到次日,一行七人的队伍便从汾州出发,马不停蹄,直奔光州。具掌门有四个爱徒在阳城被害,愤恨尤深,只恨不得身插双翅立时飞到光州,查明胡不为的踪迹后,将之千刀万剐以泻怨毒。

    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星夜飞驰,只四天便奔过了近两千里路程,来到西京。七个人在城中略略休整,换过马匹又重新上道,几匹身高体壮的大马压蹄驰过南门,引来许多人注意。便在七人抖缰跃过护城河浮桥的时候,恰有四匹黑骏也衔尾跟着他们出城,马上乘客是四名目光锐如鹰隼的捕快。

    两拨人在城南八里外的岔口便分道扬镳了。官差们似乎身负要事,不住的蹬动马刺,催将前去。跑过人如流川的官道后,拐进了荒野,四名官差才终于放下戒备,低声交谈任务。风声激荡,呼啸的烈风卷过平野,一时掩没了其他声息。

    在风声稍缓的间断,零零碎碎的,才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只字片言:

    “……陈大人……焦急……鬼魂聚集……刑兵铁令……江宁府。”

    江宁府。沉暗的暮色渐渐聚拢。

    秦苏端着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快步穿过庭院,她的肩头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盆中热气袅袅蒸腾,将她亦忧亦羞的娇颜遮在万缕白丝之中。她走到胡不为房门前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不由得一怔,突然停住了脚步。

    “……胡先生不远千里从汾州来到南方,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是。”胡不为沙哑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想到黔州去,捉一只犯查兽。”

    房间里燃了几支蜡烛,范同酉,贺老爷子,丁退等几人都在,坐在客座上。青空子因罗门教之事,已有多日不见了,此刻没在房中。

    “犯查?胡先生是想……”

    “炭儿他娘已经死了,”胡不为叹口气,“我想找一枚犯查内丹来救活她。”

    门外一阵轻微的水流倾泻之响,房中众人只道仆妇在扫洒庭院,浑不觉有异。范同酉扬起了眉毛:“尊夫人过世有多长时间了?”

    “两年八个月另十七天。”

    “记得这么清楚……”丁退等人互相对望一眼,深深惊异于胡不为的记心。快三年过去,他连妻子去世多久都记得一天不差,看来此人不是个旷世难遇的痴情汉子就是个记心极佳之人。范同酉倒没注意这些,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不成,不成,太晚了。”他摇头说:“快三年了,太迟了。”

    “什……什么太迟了?”胡不为霍然拔身坐起,颤着声音说,烛光下看来,他的面孔一片雪白。

    “四百年的犯查兽内丹,的确可以重聚魂魄,使死人还阳。”范同酉说,“但这是有时限的,七日之内死人生魄不散,还丹可以以此为托催人生气,但七日之后,三魂七魄就逐一湮灭掉,每隔七日灭一魄识……”

    “你是说,救不活了?”胡不为打断他的话,一双瘦如鸡爪的手,紧紧的扣着棉被,没人看得出来,此刻整个床榻都在簌簌震抖。

    “救不活了,太晚了。”

    “砰!”胡不为睁着双目仰天便倒。后脊撞在横着的床头拦木上,一阵咯咯声响。

    “胡先生!”贺老爷子几人大惊,飞步离座,抢上前来查看。此时房门突然撞开,秦苏一脸紧张之色冲进门来,她的裙裾下摆和两双鞋都是湿漉漉的。美丽的姑娘脸上有掩不住的凄楚和惊慌,目中再看不到他物,直接跑到了床边。“胡大哥,你怎么了?”

    她掐着胡不为的人中,贺老爷子和栾峻方各捏着胡不为两只手的虎口输送灵气。片刻过后,胡不为嘶喊着醒了过来“萱儿——!”

    眼前一片模糊,影影幢幢的,都是什么?好象是人,几个人的脸庞仿佛浮游的烟气一样环绕在他周围,有的脸上带着关切,有的带着同情……他们好象在说话,可是那些声音遥远得就象远隔千里之外的浪潮之声,胡不为不想要这些,不想看到这些,他只要他的妻子,他只要他的爱妻。

    “萱儿——!”他一声声的呼喊。胸腔快要炸裂了,里面汹涌着一股剧烈的酸楚,如万千刀剪,绞切着他的脏腑,那似乎都是妻子的名字凝聚而成,他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才能缓除那巨石填压般的沉重。“萱儿——!”血气,很腥,喉头凝噎住了,胡不为只觉得胸口骤然一快,一团热物从口中喷了出来,黑暗便笼罩了他。

    再次醒来,已是夜深时分。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秦苏哭红的双眼,原本雪白俏丽的脸庞,此时几乎全无血色了。贺老爷子等人都在,看见他睁开眼睛,赶紧推过七十二针陆浦给他查脉。

    雪白的帐顶上,一大片猩红之迹。胡不为浑浑噩噩,仿佛什么都看得见,又似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妻子,再也见不到了,他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胡不为忽然感觉到说不出的疲惫,只想阖上双目,永远沉睡下去。等待他的是这样绝不可接受的事实,他还塑魂回来作什么?还不如无知无觉,就那样痴呆下去,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有悲伤。

    “爹爹。”小胡炭低低的哭声,就在床边,不知道谁把他叫过来的。

    儿子,他还有儿子,儿子叫胡炭。

    凄凉之感象根尖锐的长针,扎入了变得象石木一样的心脏。僵死的地方,倏忽感觉到了痛楚。胡不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停歇的笑着,气息渐渐不够了,他开始咳嗽,但仍在笑,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突涌出来,从颊上不断滚落,****了枕头,淌入口中,咸咸的味道,很象血。

    这其实是一场梦。是的,一场噩梦而已,天下哪有什么鬼魂,哪有什么妖怪,他过去几十年都没碰上,为什么突然就遇上了?什么妖怪妹子,什么罗门教,什么青龙士,他胡不为一定是太累了,做个梦都那么沉,连这些细节都编得出来。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庄户农夫,读过几本书,偶尔骗骗人,这也不是什么大恶大奸。为什么会让他遭受这样的磨难?家破人亡,离乡背井,这太没有道理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从来都是最公正的,不是么?

    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怎么会遇见这样可怖可惊的事件?而且一连串的劫难源源而生,这岂只是祸不单行?祸患成堆的涌来,招架都招架不住,为的是什么?假的,一定是假的!这一定是梦。只要把这个梦做醒了,他的萱儿会回来的,他会象以前的许多个日子里,帮萱儿描眉,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喜鹊跳到蔷薇上,喳喳报喜。

    钉子。灵龙震煞钉。胡不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窒了一下。

    他的磨难,其实并不难解释。因为他得到了一颗钉子,而有人想从他手上抢夺。因此从三年前的除夕之夜起,他的厄运就开始了。难道,他的一切苦难的根源,就是这颗钉子么?胡不为忽然想起了流云曾经的告诫:“这镇煞钉乃凶煞法器,虽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杀伐气息太重,若与之沾染不慎,必有灾祸!”

    如果钉子是他胡不为一个人苦难的根源,那天下万万千千百姓的苦难,又从何处而来?

    胡不为昏睡过去了。

    一连四天,不饮不食,也不说话。每天只望着帐顶,想着妻子,想着往事,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惨酷的境遇。他隐隐察觉到,他的命运并非无由而生,并非不可预测。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只是,隐藏在命运背后的那只手,他仍然分辨不出来。

    这一天是八月初九,距离中秋还有九天了。秦苏端了粥来喂他,照例仍是不得回应,流泪走出门去。午后,丁退和栾峻方两人却再次到来,他们带着小胡炭。

    “胡先生,你与尊夫人感情深厚,我们都知道。尊夫人永诀九泉之下,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胡不为初时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在听完“永诀九泉之下”六字时,说什么也忍不住平静了,把脸转到床里,压着声音低沉的哭泣。

    “但是,逝者已矣,纵然悲痛,岂可沉陷于往事而绝目未来?你难道不为胡公子想想么?”

    “他年纪这么小,你是他父亲,万一你出了点什么状况,他该怎么办?”

    “爹爹。”胡炭低低叫道。

    胡不为心中一痛,拿起被子的绸面,胡乱撸了一把脸,把泪痕都擦干净。慢慢转回身子看胡炭。他在一瞬间才忽然发现,他的儿子,眼睛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忧郁,胡炭在看他的眼睛,象一只易惊的小鹿一样,惊惶,害怕,还有戒备。胡炭仿佛都明了父亲的痛苦,黑如点漆的瞳仁里,似乎还有同情。

    娃娃的脸,很象他娘。胡不为险些又要流下泪来。萱儿已经走了,可是,她还留下一个孩子,这是她万千疼爱却终未曾见过一眼的亲生孩儿。如果胡不为出了什么差错,殃及小胡炭,萱儿会是怎样的痛苦呢?

    胡不为胸中被复杂的情感填满了。他哑着嗓子对胡炭说:“来,到爹爹这来。”胡炭没有犹豫,走到了床边,把头埋进他的胳膊下面,说:“爹爹,你不要哭了,炭儿害怕。”

    又两天过去。贺家庄内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七章 落花之意(下)

    胡不为压下了所有的痛苦,再不表露在众人面前。他的手足开始恢复气力,试着运转灵气时,五宫之中跳荡的感觉仍然没有熄灭,让他感到些许欣慰。接连不断的磨难,让胡不为深深意识到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仅凭着头脑机敏是远远不够用的。骗术和见机逃避并不足以存身自立。

    这是个讲实力的年代。

    每个人想在无穷无尽的波折苦难中生存下去,就必须不断的锤炼自己,让自己足够强硬。

    在这个危机压迫之下,他开始强逼儿子练习法术,但在第一轮的考较之后却惊喜的发现,小胡炭竟然把整本《大元炼真经》都背完了,秦苏一年多来加紧鞭策,还让小娃娃背住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法术咒语,胡不为虽然不明其义,但料想是不会差的。

    待得秦苏让小胡炭研墨写字,工工整整的把百家姓写完一遍,胡不为感激得都要背过气去。他的儿子!会写字了!他忘情扑到床边跪倒,一把捧住秦苏的手,连声道谢。可怜的姑娘哪禁得住这个,惊慌羞喜竟相涌来,一时不知所措,飞红了双颊,落荒逃出门去。但秦苏刚跑出门口,却又后悔了。

    八月十二,八月十三。胡不为一天比一天欣慰,儿子的所学所知,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秦苏这个良师教导得法,让胡炭记住法术筑基的许多口诀,身上的穴位走向,五宫的位置,她都在道上一一讲解清楚,只要有了合适机缘,让胡炭静心修习,他也会掌握法术的。

    胡不为对这个温婉女子真正敬重起来。看向秦苏的目光中,渐渐多了一些温情。秦苏时时偷看他的表情,如何不知他的变化,芳心窃喜,隐隐觉得,阻碍在她和胡大哥之间的所有障碍,正在一件件的被搬空。

    十四日是个薄翳天气。贺家的所有仆童一早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摆设香案,张灯挂彩,采买果饼,为明日中秋祭月作准备。胡不为早晨精神好了些,不用秦苏搀扶,自己到庭中走了一圈,并不觉得很疲累,正微有欣喜,忽然看见忙碌的下人欢声准备中秋,勾起前事来,又不由得伤感,忙不迭的避回房中去了,一日不再出来。

    到了临晚,贺老爷子范同酉过来看他。到门口时却听见房间里胡炭在背书。胡不为早间受了刺激,更觉时机紧迫,押着儿子背半天书了。

    “爹爹,炭儿饿了。”胡炭哀求说。

    “等你背完书,爹爹给你买糕吃。”

    小娃娃不说话了,似乎嗫嚅了几声,又开始低声背书。“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腾空,时人尝异之。千里俊骥,锐足趁风,尤难望其项背,扶摇飞隼,轻翼翻云,不得衔其尘烟。其行也,电光急掣……”

    “这是青衫度云诀!”门外欲要叩扉的两个老头骇得险些叫出声来。听房里胡炭滔滔不绝,把青衫度云诀的总纲,到下面换气、纵体的几段文章背诵出来,几乎一字不差,面上的震惊愈来愈甚。

    “你怎么把青衫度云诀教给外人了?”范同酉把贺老爷子拉过一边问他。“不是说只能教给亲传弟子么?”

    “我没教他!”贺老爷子急着眼辩道,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这几个人来到贺家庄,难道是另有图谋,偷师学艺来的?”

    可是,谁会特意把自己的魂魄抽掉,布这个绝世大局来诓骗自己?青衫度云诀虽然珍奇,可也还没到让人下如此血本的地步。

    可是……胡炭会背住青衫度云诀,这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怎么解释?

    两人一个瞪一个,浑然不得其解。好半天,再回到房前偷听,里面胡炭开始嘟嘟囔囔,不认真背诵了。

    “……金炉火炽,始得元珠有象,太乙归真,咕噜咕噜……都来片晌工夫,永保无穷逸乐。唾!唾!啐!……至于仿危虑险,慎于运用抽添,养正持润,啵……要在守雌抱一,自然复阳生之气……”

    “养正守润?他也背成养正守润?”贺老爷子似乎有些明白了,细一推敲,忽然间便恍然大悟。全明白了,胡炭为什么会背《青衫度云诀》,为什么会背这篇不传之秘《中线开息法》。他都知道了,可是,事实却教人几乎不敢相信。

    “我知道了!”他对范同酉说,眼睛里熠熠闪亮,是抑不住的欣喜和惊讶。

    “知道什么了?”

    《中线开息法》,是贺家庄流传多代的镇庄法术,本来门徒不到艺有小成时是绝不肯教授给他们的,但三个月前,贺老爷子为在老友面前争脸,才刚传给唐敬义查飞衡三个徒儿。查飞衡背诵这篇文章时,总出一个错误,便是把原文里的“养正守盈”四字背成“养正守润”,贺老爷子多次纠正都没纠正过来,因此印象深刻。

    现在小胡炭背的中线开息法,出的错处居然和查飞衡一模一样,这答案不是很显然的么?

    他是在听完查飞衡背诵过后,生生记住的!

    “怎么会!?”范同酉听完他的解释,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的瞪着贺老爷子,道:“哪有这么好记心的孩子!三岁年纪,识的字都不多……”

    贺老爷子捋着胡须笑道:“天下间龙蛇混杂,什么人没有?前些日子老栾还告诉我们,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把“搏浪云蛟”马绩辽给杀了,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前些日子胡炭跟他三个徒儿天天住在一起,料想便是在那时不知不觉记住的。

    拍响门板走进房内,胡炭的背诵便停止了,眼睛滴溜溜转着,看进来的两个人。

    胡不为从床上坐直起来,请两人落座。看胡家父子二人面上神色无异,贺老爷子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胡不为真是蓄意偷学贺家庄的功夫,被自己这样撞破,又岂会安然不动声色?很显然,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刚才小胡炭背的是什么书。小娃娃更不用说了,不住的掰自己手指,一会看看他爹,一会掉头看窗外,一颗心早就飞到外面去了。

    两个老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小胡炭。范同酉上下打量,目光中变幻着神色,贺老爷子却是越看越喜爱。忍不住对胡不为说:“胡先生,令公子年纪这样小,正是该好好雕琢的时候……你不想给他找个师傅学艺么?”

    “学艺?”胡不为在心中苦笑了一下。眼下居无定所,连下一步该望哪去都不知道,还敢谈什么拜师学艺。

    “玉不琢不成器,越早调教,越易成材,等到年纪大了,反而不好管教……我说的这些,胡先生都知道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胡不为摇头道:“多蒙贺先生看顾,可是……我父子两现在流离异乡,连住的地方都要叨扰你们,怎还敢找师傅……等我日后安定下来再找一个吧。”心下琢磨,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了。

    只是,该去何方定居呢?前途黔州已不必再去,汾州老家也没有亲人……唉,现下当真是四顾皆茫然,天下之大,竟然无可去处。

    贺老爷子道:“不怕不怕!有我啊!我教他,你就住在我这里!我作炭儿的师傅!一定把他教的好好的。”

    胡不为仍然摇头。

    “已经烦扰府上这么长时间……还有,范前辈活命之恩,大恩尚未言报,胡某怎还敢拿劣子来劳动贺先生,那是太贪了。”

    “不贪!不贪!不打紧!”贺老爷子欢喜极了。原来胡不为并不是想拒绝他,“我喜欢这个小娃娃,他能作我的徒弟,我欢喜还来不及,我不会为难的,你不用多心。只要炭儿作了我徒弟,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不不,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炭儿不作我徒弟,你们喜欢住到几时都成……我是说,我就想收他作徒弟。”贺老爷子巴巴的看着胡不为,只盼他马上点头答允。

    可是胡不为还在沉吟。

    住在贺家庄里,合适么?现在外面追杀自己的人,到底情况怎样都还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人物,口口声声说自己杀害了阳城的几十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还有罗门教……贺家庄家大业大,是个不错的靠山,可这靠山,能顶得住随着自己而来的祸患么?就算顶得住,胡不为又怎肯把祸水引到他们身上来?

    胡不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也许,把炭儿寄养在贺家里,自己找个荒山野林躲藏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不为还在思考,贺老爷子却又说了:“胡先生还顾虑什么?是担心衣食,还是担心炭儿的前途?

    “你放心,只教你在我贺家庄住下来,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会把炭儿当成自己的亲孙儿来看待,我给你和秦姑娘另筑一个别院,你们搬进里面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岂不甚好?”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胡不为心中一酸。永远也不会有一家三口的时候了,那个可亲可爱的女人,已经永远的离开,旁边空出的位置,天下无人可替。

    那边贺老爷子兀自不觉,仍然热切的说:“等炭儿行完拜师礼,就给你和秦姑娘挑个良辰吉日成亲如何?我赶在这段时间里让工匠修建院舍……或者你们不喜欢住在贺家庄里,我在外面给你们买一处宅院成不成?”

    “贺先生……”胡不为低着嗓子说,“你不用说了。

    “炭儿他娘才刚刚过世,我怎有心思娶亲。”

    “呃……这倒是。”贺老爷子也觉得自己糊涂,想想又觉得不对:“尊夫人不是已经过世快三年了么,怎么是刚刚过世?”

    是啊,萱儿已经离开两年多了。可在胡不为心中,她一直都在啊。她真正离开的日子,是在五天之前。

    胡不为闭着眼睛,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好久,才说道:“不管怎样,我这辈子不会再娶亲了。”

    “啊?不娶了?”贺老爷子惊愕之极。“那秦姑娘……秦姑娘……”他看着范同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时日来,秦苏为胡不为作的一切都看着他们眼中,众人深觉这个女子贤淑痴情,天下难得。若是这么好的女子竟然得不到好报,情感受挫,谁都不忍心看到。

    一直沉默不语的范同酉叹口气,说道:“胡先生,尊夫人离世已有三年。你也该考虑一下续弦了。纵算不为你自己,难道不该替小胡炭想想么?从小没有娘亲的照拂,于他的成长不是一件好事啊。”

    半晌,看见胡不为仍然抱头沉默,忍不住又道:“难得的是秦姑娘对你一番情意,你……不会是没看出来吧?”

    胡不为摇头:“秦姑娘冰清玉洁,胡某人从来不敢起过亵渎之念,我对她只有感激……只盼她能找到真正的良主……”

    门外“哇!”的一声大哭,脚步声急响,向前院跑去了。

    “秦姑娘!”贺老爷子和范同酉勃然变色,一齐站起身来,跑到门边一看,哪里还有秦苏的影子?赶紧问下人,都说看见秦姑娘抹着泪飞跃出前门去了。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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