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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是十三     乱世铜炉txt下载     乱世铜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正传 第十三章 人心(下)

    时日一天天过去。胡不为在秦苏的细心调养之下,渐渐又长肉了,虽不能说是白胖富贵,但比起年前行路时那样凄惨瘦黑的模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秦苏有的是大把银子,采买珍贵滋补之物全没有顾忌。更何况现在在贺家庄中,一干用物,更是足备。

    看着胡大哥一日好过一日,秦苏心怀放宽了。心想只要再过得一段时日,塑回魂后,胡大哥就能醒来,就能跟她说话……秦苏每每抑不住心潮激荡,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羞赧。只想:“胡大哥醒来后,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好?”

    她仍然足不出户,每天照常给胡不为洗脸束发,按摩筋肉。早晨起来敦促小胡炭背书写字。服侍胡不为三餐饮食。

    然而有了期望的日子,终究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秦苏知道,她现在的每一天都象在过节一般啊。走路行动时,轻快如风,面上愁郁尽去,显得神采飞扬。而且,每常在做事的时候,会忽然停顿下来,含着微笑陷入沉思。

    美好的等待,总是能给人予力量。

    当然,正所谓‘三尺红尘多变事,有人欢喜有人愁’,无论什么时候,天下愁闷的人永远要比欢喜的人多得多的。此刻的贺家大院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象秦苏一样心情振奋。

    贺老爷子自听了胡炭背诵《天王问心咒》以后,心灰意懒,彻底打消了跟秦苏开口要收胡炭为徒的念头,每日里再不去厢房中串门了,早晨起来,便板着脸不露笑容,发狠的磨练着三个小徒弟。

    “笨鸟先飞早入林”,这是老头儿心中想的,既然资质不如人家,那就只好拿刻苦来填补。三个孩子现在功课大大增加,本来每天有三个时辰的玩耍时间,全让老爷子取消了。

    他这一番争强好胜不要紧,只苦了三个可怜的小徒弟,每日的学习负荷加大不说,练功背诀时,还不许出错,稍有差池便会引来疾言厉色的责骂。易璇已经被骂哭过许多回了。

    另一个愁肠百结的人是贺江洲。

    半个多月了,庄里每有人要找大少爷,白日里是决计找不到的。那失意人现在惰性大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比赶食的农夫还要勤快。然后在城里随意找个酒楼,左一杯右一杯,长一吁短一叹,聊舒愁绪。他喜欢秦苏,在他而言,以前从没有一个女子象现在这样打动他的心扉,然而,老天不欲成人之美,就这么一个让他倾心的人,偏偏名花有主了……那幸福的花主竟然还是个黑瘦潦倒的傻子……天下之不幸不公,何尤此甚?老天爷之瞎眼确凿,何如此凭?

    “唉!好鲜灵的一朵花,好大坨一堆牛粪。”

    酒楼里,贺江洲自斟独饮,夹起一粒花生米,举在半空出神的看。那下酒物现在却不算下酒物了,泛泛油光之中,显的是秦苏温柔照拂胡不为的情景,那样款款深情,那样体贴入微,却不是为他风流倜傥的贺大公子而发,而是为了那个枯槁的老傻瓜……

    贺江洲愤恨突起,酒气如决堤之潮,一下子涌上心来。

    现在是午后,算来他到酒楼也该有五六个时辰了。两坛六年花雕入肚,他酒量再好也已经醺然欲倒。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贺江洲惨然唱道,将花生向天棚上奋力一抛,哈哈大笑,一下伏倒在酒桌之上,再不愿直起身了。爱念成空,从来都是最伤人的,即便是贺江洲这样没心没肺的花丛高手。

    他闭上眼睛,把下颚贴在酒桌上。妒忌攻心,酒毒入脑,他觉得脖子已不堪脑袋的沉重负荷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喷着酒气,再睁开眼时,对面墙上几列褐黄之物却映入眼来。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某一位踌躇满志的酒客题下的诗句:

    东风

    名在千秋志在空,九州大地载誉隆,

    未行前路题联满,待动宇内连鞭声。

    山宽何足盈一握,雪腻只吹便消融,

    雨露生发凭随意,百花抱尽我怀中。

    诗中满含自傲之意,大意便是自己名声在外,人人逢迎,甚至比成新春之初,东风欲动时,天下万户都写楹联燃爆竹来迎接他。后半段写的甚是露骨,想是这位名士到江宁府后,镇日拥红偎绿,绻缅花丛,故有“百花尽抱我怀中”之句。

    “雨露生发凭随意……百花尽抱我怀中……哼哼,不就是抱着几个歌妓么?这样的日子,我贺某人也有过……那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只要你囊中有银子,那些残花俗叶任由你拥。只是真正的奇花,料想你这自大东西也见不着。”贺江洲乜着眼想道。

    唉,奇花,奇花,贺某人倒是见着了,可结果怎样呢?贺江洲苦笑,混沌的脑海里,那个温婉女子的面容猛跳出来,竟然清晰异常。

    “那姓胡的……有什么好?长相不及我,家世不及我……你怎会喜欢上他?”

    这,就是天命吧。强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配给如此可憎可恶的傻子,却让迟到者扼腕长叹,惋惜不已。这贼老天向来是不愿成人之好遂人之意的。要不天下怎会有“好汉无好妻,赖汉聚花枝”的不平之鸣呢?

    “可惜!可惜!可惜啊!”贺江洲心中一阵苦痛,险些便流出泪来。夹手抢过酒壶,也不倒进酒杯里,直接把壶嘴置入口中。只求烈酒能够冲刷喉咙,绞割肠胃,让胸腔里那个破碎的东西好受一些。

    然而温软的花雕,并不象别的酒那样猛烈,只微有辛辣之意。贺江洲喝一大口,大觉不快意,奋力将酒壶一掼,掷在了对面的屏风上,‘哐当’的碎响中,那面绘着精致花鸟的裱帛屏风禁不住一投之威,被撞飞到墙壁上,崩然碎裂。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秦姑娘,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啊!只可恨,为什么我不能早一步认识你,让那姓胡的抢了先手!”他恨恨的看着满桌菜肴,便待聚力一掌,将酒桌拍裂。

    然而掌在半空,他却突然停住了。

    “恨未相逢未嫁时……”心中玩味着这句话,贺江洲猛然悟到一些东西,面上一阵古怪。

    秦苏尚是处子之身,以他惯戏花间的毒辣眼光,又怎会看不出来。从秦苏对胡不为的称呼来看,显然也还没有嫁给他。只是贺江洲先前见了她对胡不为的爱护体贴,嫉妒攻心,竟然忘了这一层。

    既然还没有拜堂成礼,也没有圆房之实,这女子便仍是无主良花,天下人人都可追得。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伤心的?虽然‘君子慎乎德,不夺人之所好’,但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任由秦苏被姓胡的傻子欺霸,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无德之极!

    “哈!大幸!大幸!”贺江洲两眼放光,酒意一下醒了八分:“我怎的如此糊涂,错把莺莺当红娘!险些误了一生幸福。”跃将起来,在房间里团团踱步,只想:“天可怜见!我这份痴心总教天老爷也不忍了!”一时心中激动,恨不得大跳大跃,尽情宣泄一番。

    正如一个本以为陷入绝境之人,在万仞绝崖间却猛然发现了一条通天大道,这份惊喜,岂是笔墨所可形容的。

    不过,欣喜过后再转念一想,他立时便感到了时机紧迫,现下时间可不多了,再有一个多月,范伯伯就要来到,那时姓胡的傻子被塑醒过来,可保不准会生出什么变故。

    他贺江洲要想赢得美人心,便当在这短短一月之中,用尽一切手段取得秦苏的信任,然后循循善诱,横刀夺爱……至于那姓胡的傻子情敌该怎么对付,便该动动脑筋用些策略了。最好,傻子永远是傻子,再也不用醒来。

    贺江洲满心炽热,似乎已经看见不远的将来,秦苏柔情万分的投怀送抱。浓情激荡之下,哪里还有耐心再喝酒,高声叫了声“掌柜的,算酒钱。”把两锭银子置在凳子上,也来不及从楼梯下去,直接冲到窗前,翻身而下,跃入街心,拔腿便向家中赶去。

    贺家庄里,眼下却又闹成了一团。

    小胡炭不知因为什么事,又让查飞衡给打哭了。贺老爷子听说后,不知怎的竟然怒火勃发,将查飞衡拉到院子里绑实了,藤条抽得象暴风骤雨般,把徒弟揍得惨声不绝。贺家院里一干婢女仆役,人人心惊肉跳,都在暗中寻思:老爷近来不知有什么烦心事,性情反常得很,可别犯了什么差错让他罚责,那可糟了大糕。

    贺江洲赶到家中的时候,风暴刚刚平息。查飞衡被抬到他自己房里去了,正在声嘶力竭的大哭,满院里只听见他“娘,我要回家!”的哭喊。贺老爷子怒气未消,铁青着脸在院子中央生气。

    贺江洲刚想踏进门,立时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瞥眼间,见花树丛中贺老爷子标枪般杵着,哪里还敢在他老子眼前现身?忙不迭把跨进一半的脚收回去了,灰溜溜转到后院,翻墙爬进去了。抬头向厢房那里张望,只寻思:不知道秦姑娘现在在干什么?

    秦苏闭在房里,正在宽慰胡炭。

    听小童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经过哭诉出来,她却只能叹息。打闹的起因原来是为了摘一朵花。

    胡炭在花园里见一朵牡丹生得旺盛,心中喜欢,便想去摘,哪知查飞衡散课到花园玩,正巧看见了,便奔过来拦住,说花是贺家的花,不让野孩子摘。争执由此而起。胡炭年纪幼小,哪是年长数岁的查飞衡对手,拉扯几下,又被推哭了。

    秦苏听完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寄人于篱下,又有求于人,更复有何言?温言宽慰了他一番,只反复叮咛:这里是是别人家,可不能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以后出门,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不该说的话别说。

    胡炭含着眼泪答应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又一次敏感的察觉到,这天下并不是人人都待自己好的。

    便在一大一小两相愁叹的当口,听得房门叩响。秦苏应了客,贺江洲捧着一个盒子笑吟吟闪进门来。

    “炭儿,身上还疼么?”他对胡炭说话,眼睛却一溜儿瞟向秦苏的脸。“贺叔叔给你带来好玩东西了,保准你见了,身上马上不疼。”他把木盒掀开,色彩斑斓的,却是一堆玩物:几个憨头胖脑的瓷娃娃,一个竹马,一个牵线动作的偶人,还有几样希奇古怪的小孩子东西,也不知他短时间从哪里弄来。

    小胡炭一见,眼光立时便给吸引过去,止了哭泣。

    “小炭儿来,跟不跟我玩?”贺江洲变着声音引诱道,摇晃线偶,那假人儿便挥手扬足作出一番动作来,滑稽得很,小胡炭大感有趣,格格笑着,把所有的不快都扔到脑瓜后面去了,过来抓偶人。贺江洲扯着线跟他绕圈,玩了一会,才将偶人交给他了。起身来,走到了秦苏身边。

    “秦姑娘,这些日子过的还惯吧?”

    秦苏道:“劳贺公子费心了,我们住的很好。”

    贺江洲道:“我这些天心情不大痛快,没来看你们,你可别要埋怨我才好。”秦苏微笑道:“怎会呢,贺公子帮了我们这么些忙,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埋怨你。你心情不好,正该出去散散心。”

    贺江洲心里嘀咕:“我心里不痛快,正是为了你,你还让我出去散心……难道你不知道见了你我这心事才能好?”口上却说:“些微小事,你不用老跟我道谢。江湖儿女,本就该互相伸手扶助,我就不信,要是有朝一日我落难了,要饭要到你家里,你会不肯收留我。难不成那时我还要天天谢你?”

    秦苏听他说的可怜,忍不住抿嘴一乐,娇媚之态,立时横生。

    “公子说笑了。”

    那花花公子巧言相逗,要的便是这展颜一笑。只是他却没料到,秦苏微笑起来竟然会是如此勾魂夺魄,当下见了,哪里还把持得住,脑袋‘轰!’的一下,满身血液仿佛都被抽到脚底下去了,眼睛瞪直,傻呆呆看着秦苏的脸,满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只剩下一个念头了:“这辈子,我贺江洲若是娶不到你为妻,我……我也不用再活了。”

    秦苏被他盯得害羞,别过脸去,低声问道:“公子到这里来,可是有事么?”

    贺江洲定了定神,道:“呃……是这样的,刚才听下人们说,小炭儿跟我师弟打闹,被弄哭了,我过来看看他打不打紧。”

    秦苏黯然摇头,道:“小孩子家,有些争吵是常事……他没什么打紧的。”转头向小娃娃看去,胡炭正提着线偶左一下右一下的牵动,玩得兴致盎然,显然已经把所有的不快都忘掉了。

    小孩子就是好,了无牵挂,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哭过便能忘了。

    贺江洲见伊人愁颦,赶紧转换话题:“胡大哥身体还好吧?我在市上见了一支老参,想来对他身子有好处,便买回来了,你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长方盒子,揭开来,一阵异香扑鼻。红绸布里裹的是一支近尺长的干参,身粗须壮,碗密芦长,主根下螺旋纹细密之极,一环环的深勒入内,果然是支极品好参。

    “过半个月后范伯伯来到,胡大哥就能醒过来了。这些日子给他好好调养调养,这些老人参能固本培元,该让他多吃些。”

    秦苏见东西贵重,哪里肯受,连忙推辞道:“不不不!贺公子,你帮了我们这些大忙,我们还没来的及道谢,怎能再受这样贵重的礼品?贺老先生年纪大了,也需要这些东西滋补,你该拿去孝敬他才是……胡大哥这里,我还有些银子,我再给他买去。”

    贺江洲佯怒道:“怎么?还把我当外人是么?这是我送给胡大哥的一点心意,要你推辞甚么?我敬重胡大哥的为人,一见他就欢喜,觉得他就是我多年失散的亲兄弟一般,难道你真不想让我们兄弟两亲近亲近?”

    秦苏哑口无言。贺江洲见惯人情,说出的话又岂是她轻易能够辩驳得倒的?虽然明知事情不妥之极,但让贺江洲把话挤兑到了,也不知找什么理由来反对。当下默不作声,把盒子接过来了。

    贺江洲展颜一笑,道:“这还差不多。我只道你不愿意我跟胡大哥作兄弟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姓贺的薄情寡义,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所以生我的气了?”

    秦苏忙辨道:“不不不!贺公子为人很好的……要是……胡大哥醒来,他定然很感激你。”

    贺江洲长声一笑:“哈哈哈,感激就不用了,到时候他肯认我作兄弟,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些天自困心境,没来看望他,这支参便算是我致歉之礼。”

    秦苏道:“贺公子这样多礼,我们怎么当得。”

    贺江洲笑道:“有什么当得当不得的,不过是一支人参,要是你还这般客气推辞,我每天还来,明儿我就换一支百年茯苓,看你怎么说。”

    秦苏哭笑不得,道:“贺公子,你又说笑了。此事万万不可。”

    贺江洲道:“好吧,我也不想你为难。不过日后胡大哥好了,怪我不够亲近,不肯我和金兰结义……哼,那时你可要替我说话。”秦苏知他说笑,便只微笑着,不再答他。

    贺江洲又亦假亦真的开了几句玩笑,看看时候不早,便拱了拱手告辞:“好了,秦姑娘,时候不早,我也不呆在这里惹人厌了。刚才说的话都是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我只真心盼望胡大哥能尽快把身子养好回来,别到时候范伯伯来了,他身子骨太弱不能塑魂,那才叫麻烦。”

    秦苏点点头,心中感激,道:“多谢贺公子挂念……我……我会好好看着胡大哥的。”

    贺江洲微笑转身,到门边了,却又转回头,仔细看着秦苏的脸,叹口气道:“我知道住在别人家里,诸事不便。其实……你不用太过拘束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下人就好了,若是觉得还为难,那就叫我来吧,我真心把你们当成朋友……盼望你别要拒却我一番心意才好。”

    秦苏应了,心里感动,也不知该拿什么话谢他,只给贺江洲投去感激的一瞥。想:“这人虽然生在富贵人家,但心却极好,待人如此真诚。”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四章 狭路(上)

    贺江洲果然言而有信,从那日后,每天都要提着礼物来看望胡不为。秦苏初几日还谦声道谢推辞,但让贺江洲佯嗔假怒的几次责怪后,便不再说了。胡炭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贺叔叔,因为每次他来,总忘不了给小娃娃带些好吃好玩物事。

    眼见着贺江洲谈笑风生,豪爽诚恳,常常不辞辛劳,一同照顾胡不为。秦苏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她看得出,这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一次胡不为被热风侵袭,鼻涕不止,贺江洲恰巧正在边上,竟然面不改色,亲自用手为他揩清脸上污物。这件事大获秦苏的好感,终于把戒心都撤消掉了。以后再跟贺江洲说话时,也不象以前那样的有问才有答,言中必致礼。

    如是六七日后,贺江洲已成厢房中熟客。每日过来串门走动,秦苏也视之为平常。贺江洲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经走对第一步了,心病俱去,又变回到从前那个能言善道的贺江洲,观微着而知人意,对付秦苏更是裕如。

    平和的日子,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和无心人的默受中又过去了一些。小暑过后,进入大暑,天气愈发热了。贺府上下都换上了新的消夏衣裳。贺老爷子没忘了做客的三人,着仆役给他们送来几套绸衣,秦苏得的是两件细青布大袖衫,两条不同色的碾绢纱缀璎珞褶裙,鞋袜罗巾不提,胡不为父子各是两套月白绸衫裤。

    秦苏很高兴,帮胡不为沐浴过后,装扮一新,老骗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白中透红,几缕长髯垂胸,须发乌黑,隐隐又有了当初一点超脱凡俗的风采。秦苏又是伤悲又是欢喜,想起年前旧事,恍若迷梦,少不得又有一番洒泪感慨。

    贺江洲被他老子触发了灵机,趁此机会大肆采买,大包小包,什么妆镜头带,胭脂水粉,一古脑儿都买来送给秦苏。又千方百计,要引诱秦苏出门去玩,但秦苏挂念着胡不为,执意不肯离开身边,因此数度未果。

    花花公子哪肯就此甘心,秦苏要是不肯出门,他的勾引大计可要搁浅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出第二计来。

    这日早间,秦苏刚给胡不为喂过粥食,忽然听见门外走廊脚步声沓沓,贺江洲兴冲冲喊着跑了进来:“哈!喜事!大喜事!胡大哥要有福了!”

    秦苏转过脸,惊讶看他,问:“什么大喜事?”

    “我在外面见到一个道人,叫卖几颗叫什么泷珠的白色珠子,说是可以拿酒送服,最能培固元气,对魂寒体怯之人非常对症。你说,这珠子对胡大哥不是个宝物么?”

    秦苏又惊又喜,忙问道:“啊?那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外面。”贺江洲喘了口气,答道,“我当时听他一说,就赶紧把他拦下来了,让他在酒楼里先等着,我回来跟你报个讯。”

    “跟我报讯干甚么!?”秦苏跺脚急道,“直接买回来不就成了?万一被人抢先买走了呢,那胡大哥岂不是……岂不是……吃不着了?!快!快!你快跑去跟他买回来……对了,他要多少银子?”秦苏说着便要掏出包裹拿盘缠。

    贺江洲拦住了她,笑道:“你别怕,我把他藏到酒楼里面去了,好酒好肉招待着,别人谁也见不着他。”

    “只是那道人顽固得紧,说什么灵物只济有难人,他存身方外,不为求财,只为结缘,我跟他说家里有失魂病人,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所以我回来找你,你对胡大哥的病征比我了解,说不定他相信你的话。”

    秦苏还在犹豫,贺江洲却拉住她的衣袖向外就走:“哎呀,别想了,再晚人就跑了!”

    秦苏不由自主的跟他向外急走,一边说:“等等!等等!让我先安顿好胡大哥……”

    “不用安顿了!”贺江洲头也不回,对她说道:“我已经叫下人来服侍他了。”

    “什么?”秦苏还未明所以,听他向门外喊:“你们快进来吧,好生伺候胡大爷。”外面四个婢女齐声应答,推开门扇,端着水茶面巾等物鱼贯走了进来。秦苏哪料到贺江洲竟然准备得这么周全,一时无话可说,只想:“他怎的……连人都叫好了?”也不疑有他,不说话了,跟他跑出门去。

    “你们小心照顾他,可别出了什么差错!”贺江洲吩咐过后,拉着秦苏向外院急走。过中庭时,他眼睛一转,忽然想起一事,停了下来。让秦苏在原地少等,他自己却又跑回厢房,把还在睡觉的小胡炭也抱了过来。

    秦苏问他:“怎么把炭儿也带来了?”

    “炭儿在家里憋得久了,趁这机会,也该让他出来透透气,小孩子本来就好动好玩,可别让他呆得傻了。”

    秦苏听他说得在理,便没作声。小胡炭一听说姑姑要带他去吃炸糕糖豆,更是睡意全无,一迭声的欢呼叫好,让秦苏更加无从反驳。

    三人迎着朝日前行,向城中秦淮走去。

    从贺家庄出门,北行半里路,便是通衢大道。宽阔的长街上,商客云集,喧声震耳。眼下才不过辰牌时分,但行走处熙熙攘攘,已有瞧不尽的人山人海。

    金陵六朝古都,烟花繁盛之地,盛名岂是虚致的?更何况现在正处乱世,江宁府偏安一地,就如同世外桃花源一般珍贵,各处的武人纠夫,商贾游士莫不争相前来。秦苏让贺江洲拉着衣袖,在人群里寻路前行,听着嘈杂的人声,一时恍生隔世之感。

    三人左拐右拐,往北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淮河边的一座酒楼前。见青幡旗上几个斗大绣字:青琴酒楼。店首挂着两排宫灯,图画内容也尽是古代美人韵事。

    秦苏知道青琴原是古代一名绝色女子之名,见了酒招,还在寻思:这酒楼起的名倒很别致,敢莫这酒楼的掌柜爱色成痴,是以取这店名来明志?忽听见店里娇呖之声传来,两名明艳少女上来请安迎客,敛衽道:“公子万福,小姐万福,尊步枉顾敝店,是不胜之喜,请两位慢上二楼,雅间有座。”

    秦苏惊奇万分,想不到这酒楼会以这等方式招徕顾客。进门来环目四顾,楼下大厅早已济济满堂,不见虚座,看来酒楼生意作得极好。在呼酒斗拳的上百食客当中,六七名及笄少女如穿花蝴蝶般,轻盈来去,端着酒食送到各桌面。原来她们竟是店伴。

    贺江洲见秦苏吃惊,呵呵笑道:“怎么样,秦姑娘?这酒楼有特色吧?它可是江宁府的一个招牌呢。当地人都说,到江宁府不访青琴,算不得游过江宁府。所以我带你来看看。”

    秦苏点头道:“嗯,果然与众不同,她们的店伴酒保都是女子么?”

    贺江洲答道:“是的,就连她们掌柜的也是女子,等会你就能见到了。”

    两人说话间,上了二楼。立在楼口的引路女童见了贺江洲,齐作礼说道:“公子来了,按公子吩咐,酒菜都已备齐,现在要上来么?”贺江洲道:“先不忙,等会我再叫你们。”拉着秦苏到右首的厢房中,推门进去。

    这间雅室甚为宽阔,一张木嵌大理石食桌立在中央,几张红木靠凳团团围在四边。临街一面是四扇木窗,都打开了,看外去但见淮河如玉带,从右至左穿窗而流。河中大小舟船闲渡,浆声欸乃,果是一番美景。此时桌旁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道人,坐立不安的,看见贺江洲进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贺公子,你怎么才来?!我还着急有事……”一眼瞥见后面跟来的秦苏,赶紧把下句话给吞进肚里去了。

    贺江洲面上有些变色,向后偷看一眼,见秦苏面色无异,才咳了一声,拿腔拿调说道:“道长,刚才我跟你买药,你说什么也不肯,现在我把病人……家……属带来了,让她跟你说吧。”

    那道人‘哦’的一声,看了秦苏一眼,结结巴巴说道:“我这个药……只……只……卖给有用的人,要是……没病,给千金……也不卖。小娘子……你家里……真有病人么?”

    秦苏见他不称呼自己“女施主”而称作“小娘子”,心中颇为着恼,只是眼下有求于他,却不便作色,当下敛衽道:“是的道长,我有一位兄长,因遭遇变故得了离魂之症,现在正在病痛之中。听闻道长有妙方灵药,小女子特来讨求。盼望道长以救人为念,肯抬贵手,将灵珠卖给我们吧,敝兄长与小女子俱感戴恩德。”

    道人道:“这样啊……我这保一泷珠可不是一般东西,是南海……螭龙腹中结出来的神物,天下难求的。京城里多少王孙巨富,要出千金来买,我都没有答应。”

    秦苏道:“这个自然,神物必有所值,我们愿出相等的价钱,决不让道长空手而回。”

    道人道:“这个钱嘛,其实老子……呃,老道我是不太计较的……”

    “老子?”秦苏听他说得粗俗,吃了一惊。从来没听说过哪个道士自称‘老子’的,难道这道士不拘小节竟到了如此地步?一时面上疑惑,看向道人的眼光也带了几分警惕。她却没有看见,此时立在她身后的贺江洲,脸色早已变得如同猪肝一样。

    道人兀自不觉,还在得意洋洋说话:“我道人云游四方,身在方外,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觉得……觉得……这个……凡人……呃……百姓……受苦比较多,不象我们一样快活……不对不对,怎么说来着,贺公子?”他偏头问向贺江洲。

    贺江洲哪料到他有这一问,面上‘腾’的登时红成一片,直要挤出血来。

    道人被他恐怖的眼神吓坏了,后退一步,连忙摆手:“呃……呃……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凡人……凡人……都有病,我们做道士的应该怜惜……他们,要对他们好,有药就给他们治……那些大官王孙就算有钱,我也不卖给他们的。”

    秦苏听他说得错漏百出,语句全无章法,眼中不信之意更甚。只是兹事体大,关乎胡大哥的康健,心中宁愿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当下说道:“那是道长厚德,关心天下百姓疾苦……小女子想借道长的宝物看一下,不知道长能否答应?”

    那道人呼了口气,抹了抹脸,道:“当然!当然!宝贝就是卖给你们的……呃,我是说,你们有病,我才卖给你们,没病的我自然不卖……”

    秦苏大皱眉头:“什么我们有病才卖给我们……这道长当真不会说话。”见那道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裹,摆到酒肉狼籍的饭桌上。

    绸布一一抽开,四颗指头大小的乳白珠子便呈现出来。这些珠子圆润之极,几乎都一般大小,聚在一起,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散着淡淡的柔和光芒。

    “这便是保一泷珠么?当真能够聚复元气?”秦苏心中想着,拿手捏起一粒。那道人却不阻拦,只把眼睛看向贺江洲,被贺江洲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了。

    “贺公子,你帮我看看。”

    贺江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跟秦苏一起验看。秦苏检视了片刻,不得要领,抬头问那道人:“道长说这些珠子是南海螭龙所结,却不知道长怎生得到的?”

    “我……”那道人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又把脸看向贺江洲。贺江洲摆过头,自己又欣赏窗外风景去了。道人讷讷半晌,才说道:“是……我打的,好大一条龙啊,费了我三天三夜工夫,才把它杀了。”答完,不耐烦的问秦苏:“喂!问了这么多,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人啦!”

    “要!要!”秦苏道,她心里可不怎么相信这道长真的能够独自杀死螭龙。想了想,问道:“却不知道长要收多少银子?”

    “既然你家中有病人,那就好说了,刚才这位公子求了我半天,情深意切,道长我也很感动,不过为了确保他没有骗人,我才让他回去叫你过来……这样吧,银子我也不收了,看在这位公子的面上,把宝珠都送给你。”道人说到这里,上前拍了拍贺江洲的肩膀,道:“年轻人心地善良,不错!不错!天下间象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说完也不向秦苏告别,竟自扬长而去。

    秦苏见他前后两番说话,神态大不相同,心中本已奇怪。待听到他竟然不要银钱,更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原来他不是想骗我银子……”秦苏喃喃说道,“我倒错怪好人了。”

    只是这位道长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兼且满面酒肉之色,灵气半点也无,实在太象骗子了,难免让人猛生疑心。

    贺江洲看着那道人出门去,下楼不见了,那张紧绷的脸才总算放松下来。暗自吐了口气,转回跟秦苏笑道:“这位道长……说话当真……当真……风趣,哈哈。”

    秦苏点点头,道:“我先前听他说自己杀了螭龙,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要我们的钱……我倒是太过小心了。这位道长不拘小节,胸襟宽广,想来也是个江湖异人,唉,险些错怪了他。”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四章 狭路(下)

    贺江洲仰天打个哈哈,道:“哈哈,是啊……刚才他还夸我情深意切,实在叫人惭愧。我只是崇敬胡大哥,心里盼他早日康复回来罢了……倘是别人得了病,我可未必能对他们这样。唉,也是我跟胡大哥一见如故,只愿自己些微绵力,能助他减缓苦痛。”

    秦苏低声道:“嗯,你对胡大哥怎样,我心里也明白。那位道长说的没错,你心地……真的很好。”

    贺江洲费尽心计,要的便是这句评价。当下听秦苏说完,快乐得心都要蹦跳出来在地上画圈跳舞了,一张脸笑成牡丹花形状,连连谦辞:“哪里!哪里!秦姑娘你可愧杀我了,我只是见不得胡大哥难受……我觉得他就象我亲兄长一样,一奶同胞的弟兄,怎能看着他受折磨。”

    秦苏低头微笑,道:“他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真是他的福气。”

    贺江洲大声咳嗽,笑的嘴都咧到耳根了。满身上暖流荡漾,手尖脚趾,无不受用。但觉得生平之美,再无过于今日。

    秦苏收拾珠子,把包裹提了,道:“珠子拿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别让胡大哥等得太久。”

    贺江洲‘啊!’的一声,急忙拦阻:“不用这么着急回去吧……咱们饭还没吃呢?”

    “不吃了。”秦苏道,“胡大哥一个人在家里,我不大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让四个丫头伺候他,决不会有事的,你还担心什么?”

    “我……”秦苏答不上话来。她也知道,胡不为现在无意无识,照料起来并不太困难,有四个丫鬟在边上看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可是一年来朝夕相伴不离左右,已经成了她的习惯,眼下乍然离开,她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少了一大块东西。

    贺江洲见她犹豫,赶忙趁热打铁:“这家酒楼的饭菜极有特色,来了不尝一尝多可惜。何况,你还没见着她们的女掌柜呢,这女掌柜可是个传奇人物,长得很漂亮……是江宁府大大有名的呢。”

    秦苏还没应答,那花花公子又转向小胡炭开刀了:“炭儿,想不想吃酸梅糕?这里的酸梅糕可好吃了。保准你一吃就喜欢上。”

    “吃!我要吃!”胡炭道。他自进门来,早让酒楼里弥漫的酒饭香气给勾得馋涎三尺了,食虫儿入脑,现在满心里只有旺盛的食欲。

    “你看,炭儿也想吃,咱们就留下来吧,难得出来一遭。”贺江洲看向秦苏。

    一大一小,两人的眼神满含着企求。秦苏又怎能拒却?当下无可奈何,只好答应。贺江洲喜上眉梢,赶紧向外招呼:“来人啊!把酒菜给我上了。”

    门外店伴答应了,不大一会,房门拉开,六七个清秀的女子鱼贯而入,收拾清桌子,摆上酒菜。这些菜肴都是贺江洲早间吩咐过了的,色香俱绝,滋味佳美。一时间房里异香扑鼻,小胡炭急得从秦苏怀里挣脱下来,两手并用,顷刻吃成小油脸。

    “这道菜叫‘范郎横笛’,这道是‘羞见西子’,这道是‘丽姬扶花’。”贺江洲一盘盘指点着菜肴给秦苏介绍。“这道菜叫‘决骤’,秦姑娘,你知道是什么肉么?”他含笑问秦苏。

    秦苏摇头。伸筷夹了一口,觉得肉味甚是鲜美,却不知是牛还是羊。

    贺江洲面有得色,摇头晃脑说道:“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他看了一眼秦苏:“知道了吧?”

    秦苏笑道:“啊?原来是鹿肉啊,我以前从没吃过呢。”伸筷又吃了一口,滋味介乎牛羊之间,但鲜美过之远甚。

    贺江洲停下了手中筷子,道:“这是《庄子》形容绝色女子的用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秦姑娘,这些辞赋用在你身上也合适啊。”

    秦苏羞涩一笑,道:“你又说笑了,我算什么绝色……”

    “怎么不是?”贺江洲正色道:“‘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若是曹子建有幸活到今日,定然要作篇《淮神赋》给你。可惜我贺某人才疏学浅,要不然也仿一仿名士,给你写一篇赋文,好让后世之人知道今日有佳人,姿色不弱于毛嫱和宓妃。”

    秦苏听他夸赞自己美貌,心中自然喜欢。虽然明知这样被他评价不大妥当,但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别人夸自己容貌美丽呢?当下含羞低眉,不说话了,也不敢再看他。

    可这一番绝妍之态,又让贺江洲心旌摇荡,几乎不能自已。花花公子努力压抑着胸中怒涛滚滚的爱慕之情,猛喝一大口烈酒,低声吟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

    秦苏眼波流转,含笑看他,问:“贺公子,你学问大,这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贺江洲摇头不答,这是出自《诗经》的诗句,原句本来是“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说的是一个女子天天盼望着丈夫回到身边。可贺江洲心中想的下句是:婀娜女子,归哉归哉!这话可不能跟秦苏表白了。

    两人这么引经取章,一捧一受,乐也无穷。待得回过神来时,胡炭早把满桌的“貂禅月下”“范郎横笛”还有什么“决骤”都吃成了残肴。贺江洲见计谋达到,满心欢喜。重新整治杯盘,努力劝饮,不时的旁侧夸赞秦苏两句,让单纯的姑娘喜悦不胜。这一顿饭直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完了。

    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宫装妇人在酒柜后面迎客,姿容甚艳,贺江洲说这便是“青琴酒楼”的掌柜,秦苏看了两眼,也觉得这女子气质不俗。只可惜席间她一直没到雅座来。

    三人沿着淮河慢行。看看天色还早,贺江洲便要带胡炭去看花船。秦苏本拟不去,但见小胡炭欢呼雀跃的样子,心想小娃娃这些日子当真憋坏了,只得暂收了对胡不为的牵挂,跟着贺江洲向桃叶渡方向行去。

    桃叶渡为江宁府名胜之地,相传东晋大家王献之有爱妾名桃叶,一日渡江而回。王献之到渡口相迎,写了一首诗:“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此事传成千古佳话,桃叶渡的名称由此而来。

    渡口水面极阔,望远去长天射水,点帆飞鹜。近岸汀芷逐波,锦鳞跳跃。美景悦目,果然不愧秦淮第一景。贺江洲将桃叶的故事跟秦苏说了。秦苏道:“以前在山中练功,师傅跟我们说过王公的故事。说他曾为练字,写掉十八缸墨水,其人毅力坚忍,实非常人所及。却不料他还有这样儿女情长的时候。能写出这样委婉诗句,想来这位献之大人也是个真情真性的。”

    贺江洲道:“是啊,你道这桃叶是谁?她本姓陶,是个砚匠之女。子敬在购砚时看见了,爱她姿容,竟不顾门户之规,将她娶回家去了。这位王公的脾气和我爹一样,敢作敢担,当真豪迈呢。”

    秦苏幽幽叹息。心想桃叶何其有幸,遇着这样的一个男人,恩爱珍重如斯,她的一生过的不枉了。再想起自己和胡不为,境遇坎坷,年来所受实称离奇。都说恩爱从来是患难中生,不知自己同胡大哥未来是否也有这样妾往郎迎的时候,一时柔肠百结,看着烟柳间跳跃的雀儿,竟又痴了。

    那边贺江洲极目远眺,心中也别有一番滋味。想象当年白衣才子临水投目,舟上红袖舒招,这一幕缠绵之剧,羡煞天下人了。偷眼看一眼秦苏,只想:“若舟上是你,我便天天在这里等候。纵然变成望妻之石,我也甘心。”

    此时渡口几个士子正在赏景,接岸之处,泊着几艘画舫。里面隐约有歌舞之声。

    贺江洲辨了辨词,微微一笑,低声对秦苏道:“你听,他们也在说桃叶的故事呢?”收起折扇,忽然开口唱道: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恨,感郎独采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橹,风浪了无常,没命江南渡。”转着拍子,连唱了两节。

    贺江洲是术家子弟,法术武功本有功底,这一番运息唱曲,声音响彻河面,余韵悠悠,竟在波岸之间旋绕不息。河边的众人都大吃了一惊,齐声喝彩。那边画舫的管弦也都停了,男女十余人都从舱里跑出来,要看看是谁唱出这样好歌。

    贺江洲得意洋洋,侧目去看秦苏。秦苏也被他的曲子镇住了。这首陈时传唱的《桃叶歌》本由王献之情诗所编,曲调靡丽,句蕴浓情,不由得听者不醉。

    “公子高雅!得闻清音,深感钦佩。想当年韩娥雍门绝唱,曼声震动数里,料来也不过如此了。在下斗胆想请公子移步,到舟中长谈,不知公子可否赏光?”舟中一个游客远远相邀,只是声音沉重,隔远听了飘如云外,只是个平常士子。

    贺江洲笑了一笑,遥遥一揖,朗声道:“恐怕要愧复兄台高意了,在下有伴同行,不敢叨扰。”拉着秦苏向柳荫中去。也不顾那边人家极力相请。

    “给你。”柳树下,贺江洲折了一支细柳交给秦苏,秦苏茫然不解,接过了。

    “秦姑娘,若是有一天……你们离开江宁府,我就到这里送你们。”他微笑道,“桃叶渡可不止是个迎人之渡,也是个送人之渡,等胡大哥病好了,你们定然要离开,那时我就到这里送你们。”

    “我没有献之公那样的好福气,可以有个牵挂心间的红粉佳人相迎送,不过也不要紧了,你们是我贺江洲珍重之人,我心里的牵挂,也不比他少多少。只盼你们日后在外行走时,也想着有我这个朋友。”

    秦苏听他说得怅然,心中也有些惋惜之意。贺江洲这些日来表现大佳,体贴入微,关心知意,又能挥洒自如,秦苏把早他当成良友了。想到或有一日要分别,自然难过。

    “自古来每有离别,必定折柳相送。古人盼着这弱柳条能留住自己倾心之人,唉,可是真正如意的,又何曾有过一次呢?”贺江洲深深的看了一眼秦苏,道:“我只盼望你……”他特意咬重了‘你’字,再续道:“和胡大哥,能永远留下来。”

    秦苏没有答话。

    “可是我也知道,这样的奢望何其可笑。”贺江洲见秦苏沉默,笑着掉开了头,“既然离别难免,那就让我们在相聚时多珍惜一些吧。我要在这半月之间,带你们把江宁府好玩的地方都游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完。小炭儿,怎么样?”后一句话却是跟小胡炭说的。

    小娃娃当然叫好,他可不知道,眼前人心思万千,计谋层出,正在拼命挖他爹爹的墙角呢。

    以后时日,秦苏再难拒绝贺江洲的邀请。贺江洲说只怕往后再也见不着她和胡大哥了,要趁此机会,带同她们把金陵赏遍。又时时拉出小胡炭来作托词,秦苏无计可施,跟出去了好多次。**日之后,秦苏心思放开,也渐渐被秦淮繁华吸引了,和贺江洲赏花观船,饮酒听曲,乐趣无穷。

    这一日晚间,三人从李白曾饮酒的“孙楚酒楼”出来,过西门水关时,贺江洲说着当年诗仙令杨贵妃斟酒,高力士脱靴的典故。秦苏听得忍不住好笑,说:“这位太白先生也真狂傲,干什么这样捉弄人家……”猛见一射之外,飞桥上三个白衣女子正在向她注目而视。

    “秦师妹!”

    “惠安师姊!惠德师姊!”秦苏大吃了一惊,险要惊呼出来。赶紧避过头去,拉着贺江洲回身就跑。“糟糕!她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下完了。”她心里暗自后悔,这些时日乐极忘形,频频抛头露面,竟然忘了自己还在逃匿当中。江宁府离玉女峰那么近,自己怎么想不到也许会碰上同门姐妹呢?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贺江洲云山雾罩,被秦苏拉着急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师姊!她们看见我了,我不想她们知道我在这里!”秦苏低声答他,拽着他一路拐七拐八,尽往荒僻小巷里钻。桥上的惠德三人在初遇时的震惊过后,也回过神来,衔后猛追。

    “秦师妹!你别跑,我们有话要说……”

    “师傅一直在找你,秦师妹,你快回来吧!”

    秦苏哪里肯停下来,脸上苍白,没头苍蝇般四处躲藏。到后来贺江洲明白事情严重,仗着熟悉地形,在大道小巷中几番出入,才终于将三个追踪者摆脱了。

    “怎么回事?你的师姊为什么要追你?”在往贺家庄回走的路上,贺江洲满腹狐疑的问秦苏,“你为什么不肯见她们?”

    “你先别问了,我有苦衷。”秦苏满心烦躁的说。心里面确实担忧,知道自己在江宁府的踪迹后,师傅定会找上贺家庄来。那可怎么办?此时距胡不为返魂还有半个多月时间,正是要命的时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悔之晚矣。

    贺江洲被顶了一句,也沉默了。两大一小就这样无声的快步行回贺家庄,快到家门的时候,秦苏心情略略平复了些,才对贺江洲致歉,道:“这里面缘由一时也说不清,刚才我心里乱,没跟你好好说话,你别怪我。”

    贺江洲哈哈一笑,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其实我只想帮你出些力。但你要是觉得不好说,那就算了。”

    秦苏欲言又止,想了半天,终于缴械,进庄后将贺江洲邀到房中,遣散了一干仆役,把胡不为怎生因“圣手小青龙”之名而被隋真凤拘魂,自己又怎样带他从南到北,怎样混到山上偷盗,继而与师傅反目逃下山来的经过源源本本都告诉了他。只隐去自己被辱和父母的恩仇两节。

    贺江洲哪知两人的故事如此惊心动魄,听完后呆了半晌,才道:“原来……你们的经历是这样坎坷……”干咽了口唾沫,兀自不能消去心中震惊。再侧头看向胡不为,见那汉子干瘦无神,怎么也不象个经历过如此风波的大人物。

    听秦苏言之娓娓,胡不为似乎心性纯正……一时间,他对自己算计于这样的好人颇有悔意。然而再转眼看见秦苏淌泪的芙蓉花面,心立时又刚硬起来了,想:“自古无毒不丈夫,为了我后半生幸福,只好作个小人了。姓胡的,你别怪我狠辣。”

    当下两人计议,俱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秦苏坐卧不宁,在房中走来走去,只是责怪自己:“都怨我,要是我不出门去,师姊们就见不到我了,她们也不知道胡大哥的行踪……现在又是我把胡大哥害了,若是胡大哥返魂不成,我……我……就只好以死谢他了。”

    贺江洲在旁宽慰,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是他心里面哪里真有难过忧愁,此刻早乐开了花,暗想:“老天爷开眼!这节骨眼上送来刀子!既有这等机缘,正好使个借刀杀人之计,免的自己动手,有愧良心。”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五章 江湖死生(上)

    七月乃流火之时。

    天道循环,四季往复,寒与暑年年接继而来,从不倦息。在太平年代,这样的天气总是要让人抱怨的。普通人家没有法术避暑,常只能躲在家中浇水降温。另一面,又担心酷热杀苗,会让田中庄稼渴水,误了来年生计。当真是心身俱受其害,煎熬难当。

    只是,在雍熙四年这一年里,天上烈日烘烤之毒更甚往年,但此时抱怨的人却极少了。

    从西京向南直至沅州,千里土地之内,荒废村庄无数。大片的田地野艾丛生,茂密直如人高,时有森森白骨埋藏其间,万绿丛里一点白,却是悲凉之景。州县道上,逃荒难民从无一日或息,衣衫褴褛,枯瘦如柴,向南向北,如寄水的浮萍般,把生命的方向交由天公裁断。

    烈日无情,每天晨起昏落,毫不怜惜的炙烤着地下万千众生。

    在这样的时候,能开口抱怨天气太热的,除了少数地方的巨富豪门,也只有那些衣食无忧,又被闲愁憋闷的人了。

    江宁府。正值午时。

    贺家院内,贺江洲着一身蓝色团花绸衫守在厢房门口,抬头看看天色,直怪道天气太热。他明明已用冰术附身解暑了,哪里真觉得燠热,只是景由心生,心中不美,这样炎炎之日在他看来便也热得难熬了。

    他在苦候秦苏出门。可秦苏自前日被师姊们撞破行踪后,正万千悔恨,哪里还有闲情陪他出去游玩?贺江洲心中着急,却又无可奈何,赔了许多好话,又一再许诺隐藏形迹出门,但秦苏已经铁了心了,死活不肯开门,让他只能苦着脸望门兴叹。

    而在同一时间,距江宁府二十里的南边,玉女峰上,另有一人也正因秦苏的讯息而心情骤起波澜。

    “什么!她在江宁府?!”隋真凤从椅子上霍然站起,隔着桌子向前急探,书桌被她撑得摇晃了一下,一座精致的玉雕笔架跌落下来,“啪!”的摔得粉碎。

    “是的,掌门师叔,我们在江宁府办事时,看见秦师妹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身边还带个小孩儿。”

    “男子?那会是谁?”隋真凤偏头想了想,目光炯炯,问道:“你们没看错么?”

    “没看错,师叔。”惠安恭恭敬敬答道,“我们喊了她一声,她发现是我们,掉头就跑了。”

    “干嘛要跑?干嘛要跑!”隋真凤负手走出来,怒冲冲的喝道:“难道她当真不想再见我这个师傅了么?!”发了一会脾气,转头又质问几个弟子:“她跑了,你们怎么不把她拦住!难道你们跑不过她?!”

    惠安三人面面相觑,俱答不出话来。最终还是惠安低头说道:“我们对地形不熟,追了她半天……就……就……找不到她了。”

    “饭桶!都是饭桶!”隋真凤奋力的挥着手,喊道:“平时看你们几个都挺伶俐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行?秦师妹比你们晚入门这么长时间,你们的轻身术难道还比不过她么?说什么地形不熟……哼!都是借口!就算追不上她,先把这死丫头打伤了给我押回来,难道都不会?!”

    几个弟子都低下头,心中暗想:“秦师妹是你的掌上宝贝,谁敢打伤她。”只是明知师叔在生气的时候全然不可理喻,因此也不敢辩驳,都默默受着训斥,半点声息不敢出。

    隋真凤在书房里走马灯般绕了好几圈,把几个倒霉弟子痛骂了一顿,终于暂解了怒气,喝道:“去召集你的师妹们,全给我到江宁府去,挨家挨户的给我查,要是查不出来,你们也都不用回来了。”

    “是,掌门师叔。”惠安三人躬身回答,转身到玉华堂,鸣钟召集师妹们不提。

    “死丫头!回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隋真凤口中恨恨的骂,只是心里面却没有愤怒,惟担忧和欣喜各掺其半。喜的是,到底知道了秦苏的下落,她仍然活的好好的。担忧的是,秦苏这孩子不解世故,轻易相信人,可别被人骗了。

    跟她随行的男子是谁?难道是胡不为?

    “不可能。”隋真凤摇了摇头,想:“那狗贼的魂魄还在我手里,他怎么可能苏醒?”想到这里,她转头向书桌后的壁橱看去,在第三层的木架上,一堆法书中间,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明黄色的小瓷瓶,瓶口封着红绸锁定符,那却不正是存藏着胡不为精魂的封魂瓶!

    原来当日洗心堂上,她拍碎瓶子的行动却只是在作戏,只想绝掉秦苏的痴念,并没有当真散掉胡不为的魂魄。只是老练如她,终究也敌不过造化的变数,没料到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秦苏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她父母的遭遇,两相交迫之下,竟演出那刚烈的一幕来。

    隋真凤在心中叹息,着实有些后悔当日的催逼了。若是慎重一些,也不会闹成今日这样。

    她默默想了片刻,不能解开心中烦忧。向门外喊道:“白娴!你进来。”

    伶俐的大弟子脆声应答,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道:“师傅,你叫我?”

    “来,白娴。”隋真凤招手道,“你跟秦师妹一向交好,可知道她在江宁府有什么亲戚朋友么?”

    “她一向没下过山,哪有什么朋友。”白娴一脸讶色,问师傅:“已经找到师妹的下落了?”

    “嗯,刚才惠安说,看见她在江宁府。”

    “啊?!真的么?那真是……真是……太好了!”白娴欣喜的叫喊,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激动和喜悦。“原来那天她一直在骗我,说什么要远离这里,我还听真了呢。”当日白娴眼看着秦苏三人乘驴走远后,才回山禀告,谎说秦师妹心灰意冷,已决意离开江南,自己无法可施,只得回山求援。隋真凤和雷手紫莲听讯后赶去拦阻,却哪还赶得及,扑了个空,秦苏早走得远了,待想找人问话,连那农家老妪也已不知去向。回山跟白娴询问,白娴只说自己怎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千般劝说,可师妹神情决绝,就是不松口,到最后竟以死相逼,让她无计可施。

    两个长辈何虞有他,隋真凤在暴跳之际除了大骂秦苏忘情忘恩之外,也指摘不出白娴的毛病,反而对这个大弟子更加倚重。

    “师傅,师妹现在住在哪里,咱们去把她找回来吧。过了这些日子,她的气也该消了。”白娴说道。

    隋真凤摇头叹气。“我就是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所以才找你来问话。”她心事重重的皱着眉头,似在自言自语,“这孩子从小就待在山上,也没机会跟人交往……那……跟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男人。”白娴心中冷笑了一声,低下头来,想:“秦师妹,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么?换相好了,看来你在山下一年,什么都学会了啊。”

    “白娴!”隋真凤忽然喝道,白娴吃了一惊,慌忙抬起头:“师傅。”

    “你到玉华堂去,交代惠安她们把江宁府所有的客栈旅店都细细的查一遍,然后马上下山,拿我的名帖到各个武林世家拜会一次,说什么话你自己相机行事,留些心思,把秦苏这死丫头的行踪给我查出来!”

    ************

    “砰!”

    空气一阵爆鸣,蓝色和红色的亮光闪了一下,化成流火散化了。两个年轻人在空中拼了一招,翻身落下地来。一个双爪箕张,马步稳扎,摆的是个火虎夺令诀,另一个单腿直立,却是个青鹤撩翅姿势。

    这是江宁府兽形门院内,数十名年轻弟子分成两排站在大堂之上,看厅中央的两名师兄弟较量武艺。

    掌门张白陶一脸得意之色,端坐在正中的座椅上,捋须微笑。正在较量的两个弟子显然已得‘虎势’和‘鹤天翔’两套拳法的精髓,举手投足之间罡火涌动,红蓝的灵气在掌指之间伸缩。眼见两个爱徒不负所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火候,他这当师傅的当然高兴。

    “嘿呀!”两人对目蓄气片刻,那使虎拳的弟子忽然低吼一声,右爪紧握成拳,从头顶圈转,便在空中自自然然的换了个诀,到胸前抱定的时候,已换成‘啸岗’之势。使鹤拳的不敢怠慢,单足使力,‘托’的猛跃到空中,双臂伸展成飞翼形状,十指不断变幻,也极快的转换指诀。

    “喝!”使虎拳的弟子猛喝一声,双目瞪圆起来。额上隐隐便有黑色的纹路显现,随着喝声,厅堂之上烈风飚起,一道明亮的红色光幕直如数丈红绡,从激扬的劲风中突破过去,疾卷向那使鹤拳的弟子。

    堪堪快要撞上足踝的时候,那弟子指诀却正好捏完,‘白鹤三叠水’展动开来,他的身形陡然拔高尺许,让过了这一招凌厉的攻击,然后,不退反进,单足微弓,猛然前翻一个大筋斗,象一只巨雕一般向使虎拳的弟子当头搏下。

    这次攻击居高临下,速度峻急,又当对手招式用老的时候,哪能容易抵挡。一干围观弟子俱在心里惊呼,那使虎拳的来不及收回气力,见师兄大脚已破面门而来,没奈何之下,再断喝一声,双臂交叉护住面目,身子微弓起来,黑色的纹路突兀的从他身上裸露的肌肤处延展开来,原本宽大的袍子也迅速被肌肉撑满。

    “哒!”一只脚轻轻的踢在他的双臂上面,风雷之声倏然而消。那看似蕴满力气的一击便这么轻轻巧巧的收回去了。再看看堂上,那使虎拳的弟子竟然在顷刻间身子胀大了一倍,而他的手臂颈脖处,黑色条纹布满皮肉,看起来正跟一头猛虎相似。

    “师弟,承让了。”那使鹤拳的微笑着,拱手合了一礼,转身退回到弟子中间。使虎拳的满面羞愧,向师傅行了个礼,也回到队列中去了。

    “好!”座椅上的张白陶拍了一下掌,说道:“看来还是召儿稍微强些。登云步和白鹤三叠水用的极好。”他转向那使虎拳的弟子,后者正缓缓撤力,变化出的形状慢慢消隐,虬结的筋肉一圈圈缩小,那布满全身的黑色条纹也重沉进肌肤里去了。

    “刚儿刚开始时虎势用的也很好,攻守并重,柔里带刚,看出你学这功夫很用心了。但从中段开始,渐渐偏重于刚力和猛劲,把虎势的精义都忘到脑后了。我看你越到后面越不成样子,竟然被师兄用三叠水逼出化虎形来。”他顿了一顿,道:“你终究是改不了那毛躁性子,这么急于击倒对手,可怎么了得?斗拳比的可不只是力气,还有耐性。若是今日并非同门较艺,而是江湖搏杀,你早就死过好几次了,哪还有机会再听我教训。”

    那使虎拳的弟子大惭,低声答道:“师傅教诲的是,弟子谨记在心。”

    “我跟你说过许多次,刚出柔守,劲留三分,你总心不在焉。”张白陶满面严肃的教训,站起身来,身上的外袍自动脱扣,落到椅子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短打。

    “你看好了,我再演示‘啸岗’给你看看。你自己琢磨这里面到底有何不同。”老头儿纵身跃到大厅中央,微挽起衣袖,右拳慢慢转到胸前立起。正是‘啸岗’的起手诀。

    微风旋地而生。

    众弟子屏息注目,看师傅演示这一招。场中的师傅果然和刚才的师弟不同,虽然起手姿势一般无异,但那无形的威压之感却强得太多了。

    “如睁似闭踞开元,重火延烧太乙关,膻中一虎留守子,九兽冲过紫宫栏。”

    “呼隆—”一阵郁雷似的炸响卷过大厅中央,震得屋梁簌簌抖动。张白陶右臂急伸出去,却不尽展开来,肘部弯着,显然留了一分势。“看好了,这是刚劲!”红光暴蹿而出,在张白陶身前数尺急弯一个大弧向地面直落,然后,自环成圈,迅疾无伦的绕着转成一个巨大龙卷。一干弟子只觉得烈风扑面,眼睛险些要睁不开了。

    “开元穴气息回绕,你要好好领悟一下什么是如睁似闭。”张白陶淡淡的说。但这并不响亮的话声在如风雨欲来的厅堂中字字清晰,每个弟子都听的见。

    “重火延烧太乙关,这我就不多说了,但‘啸岗’的精义,在末后两句:膻中一虎留守子,九兽冲过紫宫栏。你方才和师兄较量,把十分劲都用死了,胸藏空虚,怎么不被他的攻势所趁。”

    说话之间,张白陶功力所化的红色龙卷越旋越大,地面上厚重的青石板被磨成无数碎石随风狂舞。

    “啪!啪!”一连串的敲击声响如爆豆,百十颗石粒脱离旋风掌控,带着急速撞向张白陶刚才坐着的檀木椅子,在油亮泛黑的表面上撞出许多深坑。

    张白陶瞧见众弟子眼中又羡慕又兴奋的表情,一时豪气尽发,有心显露功夫,当即沉喝一声,鼓气震荡,面前的红色龙卷登时在一瞬间猛扩一倍,风力陡然增剧,这下整块青石板都被掀飞起来了。

    众弟子哗然,一齐后退三步,看场中师傅发功。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五章 江湖死生(下)

    “风藏玉枕雷藏顶,满蓄真功莫显影,六周去来脘上下,挟势推山举若轻。这是‘冲山势’!”

    万千石片如同归巢的青鸦,挟着厉风急飞,一条直线撞向檀木椅子,震耳欲聋的声响过后,尘烟弥漫。那张坚硬的檀木椅子早给撞塌了,连背靠的隔墙也被撞开一个大破洞。

    一群弟子俱是心怀敬佩,看向张白陶的眼色中,敬畏如见天神。

    “这是九分刚劲的‘冲山’势,是‘啸岗’的下一招。”张白陶板着脸说,“召儿,师傅今天就把这一招传给你。不过你要记住,书上虽然说冲山和啸岗以刚力为主,但你切不可拘泥于成法。在对敌之际,纯刚的气势自然有其好处,但若说破坏之力,这九分刚劲,却远远不及一分刚劲。”

    一干弟子都感奇怪,不知师傅为何这么说,难道一分之力还比九分之力厉害不成?

    “我说的一分刚劲,并非以一分刚去迎敌,而是九分阴力……”正解说之际,猛听见前门‘咣当!’一声响,两扇木门脱枢飞起,如两片风筝般高飞十余丈,重重拍落在大堂之前。

    “张师傅好功夫!好口诀!哈哈哈哈,受教受教。”随着大笑声,四名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在门口慢慢显身,一步步踱进院来。他们都带着斗笠,遮住面目,看不见长相如何。

    张白陶心中微惊,知道有仇家找上门来了。面上一点声色不动,缓缓转身,盯着踏步进来的不速之客。

    “张某功夫粗浅,原本不值江湖同道一笑。只是几位尊客枉顾敝府,却不知有何见教。”

    “哪里哪里,张师傅的兽拳炉火纯青,当真是实至名归,我们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哈哈哈哈,你看,‘风藏玉枕雷藏顶,满蓄真功莫显影,六周去来脘上下,挟势推山举若轻。’这口诀太精深了,我们想破脑袋也作不来。张师傅就不必过谦了。”

    张白陶瞳孔微缩。立时便知道了这几个敌人扎手之极。

    原来适才他传功时,控制声息,不让这些口诀密法传漏出五丈方圆。却不料这些人远在数十丈的院门之外,竟然能够透破壁障,将这几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其间功力差距,当知一斑。

    心中既起提防,便不由的慢慢在丹田聚气。

    “一月之前,我们曾给张师傅送来书信,传达了敝教主对贵派的恳切之意。只是……我好象听说张师傅没太明白道理,误会了教主的意思,竟然把话说错了。你看,我们教主多看重张师傅,马上让我们四人过来,再与张师傅商议大计,定要促成这样的千古美事,不知道张师傅现在想的又怎么样了?”

    “或者……”那说话的黑衣人微微抬起头来,“当师傅的想不明白,却有徒弟想明白了?我们不会嫌麻烦,反正兽形门人人都是精英,谁来当掌门都会让门派发扬光大的。”

    “你们是罗门教的!”张白陶面色陡然一白。

    “呵呵,是啊!张师傅还算没太健忘,罗门教声威日壮,一统南方,与我们共同携手造福江湖,定然不会辱没贵门的声望的……”

    “住口!妖魔邪道,我堂堂正派,岂可与你们这些贼子同流合污!上个月我回信骂了你们,这个月答案仍然一样,罗门妖教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骂得痛快!张师傅真是性情中人!”黑衣人话中竟然还有一丝笑意。“只不过,兽形门让你当掌门,实在是大大的失策了。你光图着自己嘴上痛快,却全不考虑这么多弟子的性命,这也太说不过去。”他‘嗤嗤’冷笑,目光从一干弟子面上逐一扫过。“弟子中间,有没有一个明事理的?只要愿意合作,我们就帮你当上掌门,放过你们的性命。”

    “兽形门弟子听令,化形迎敌!”张白陶语气严峻,不容敌人再离间中伤。

    众弟子早知来的是敌人了,当下听了师傅命令,没人有丝毫迟疑,迅速蓄气贯体,一时堂中衣衫撕裂的‘嗤嗤’之声响之不绝,满堂三十多名弟子尽数化形,狼熊虎豹,猴马鹰隼,或趴或蹲,济济堆满一堂。

    兽形门的功法大有特异之处,独辟蹊径,立基于武功,却又旁涉到法术,豢养两域。每一个弟子正式入门后,兽形门的长者们就会按其资质禀赋,为其选择适合的兽拳教授。等弟子长到十五六岁,筋骨渐壮,气血方刚之时,便开始进行融魄。

    所谓融魄,便是参照豢养师的****同体之法,生取飞禽走兽的精气融合入体。其间经历许多仪式法术咒语,那是兽形门的不传之秘,外人便无从得知了。待得融魄完成后,弟子们方可修习更深层的功法,随着功力日深,便渐渐可以变化成七分肖似的野兽形状。

    “好!好!好多野兽!真精彩。”那黑衣人连连鼓掌,见满堂弟子虎视耽耽看着他,丝毫不以为意。“只可惜,这么多野兽,却没一个能听懂人话的,唉,真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张师傅,你很让我失望啊。”

    张白陶再不答话,劲气急提,一层油黑之色从胸腹处蔓延开,瞬间把他的四肢,颈脖,面目都染遍了,刚硬的细毛从毛孔窜生,贴着肌肤层层覆盖,尖利的钩爪也从足掌之间伸展出来。等到那罗门教黑衣人说完话,他已化形完毕,瞳孔变成金黄之色,口鼻探出,犬牙尖突,宛然便是一头巨大的黑豹。

    “兽形门绝不会与你罗门妖教沆瀣一气,正邪之壁垒,如天地之差别,你们如果想要硬来,兽形门上下,誓死相抗。”张白陶说完,咆哮一声,先发制人,向着前庭飞窜,化作一道黑线直冲那罗门教徒。

    众弟子们见掌门动手,齐声呼喊,各种嚎叫尖鸣之声响彻庭院。后院的警钟也‘宕宕’的震响起来了。

    二十丈的距离,五步跳跃就可以袭击到了。张白陶周身百骸蓄满劲气,只待最后一扑作佯攻时,在空中施展鹞鹰化形,用‘千钧爪’柔劲绞杀敌人。

    ‘咻’的一声急响,黑豹快如电火,第四步落地后极力一蹬,腾空而起,两手十指快速转换手剑,要把拟态换成鹞鹰,然而就在此时,他发现了一点不对。

    门边的四个黑衣人仍然立在原地,如四支乌黑的钉子般动也不动,他们的影子,被长长的向前拉开了,象四把尖锐的长矛一般指向大堂。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对,晨昏之时,阳光原来可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只是,现在既不是早晨,也不是黄昏,是正午时分。

    张白陶从空中掠过,他俯视地面时,正看到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如一只无助的飞鸟投向四把直立的枪戢。

    两丈,一丈。“刷!”张白陶咬牙下足,脚下激出凌厉的气芒,挟着奔腾之势,斫向那为首的黑衣人。虽然已经知道情况不妥,然而,势如箭之在弦,他满绷了劲气,却已不能不发。

    四条影子都活起来了,原本细长的投影瞬间聚拢,环成一个四尺见方的圆圈,围在四人周围。这个时候,张白陶才看到了点点细碎的波动。

    那是无数只乌黑的甲虫。甲壳沉黑,看来竟然不反射光线。张白陶还在骇然,猛觉足心一阵麻痒,似乎数十只蚊蚋齐力叮咬一般,心头大震之下,满身的劲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后,他便觉得右小腿的皮肉之下,宛如生生被人插进了一把利刃!

    ********

    “风师叔请留步,我一定将话带给师傅她老人家。师傅性子急,我想,说不定过几天,她就会来庄上作客的。”白娴含笑和几名白衣女子辞别。

    从扬箭庄里出来,她便收了温婉的笑容,深深吐了口气。回头看看庄院门首牌匾上三个虬劲的镏金大字,面上露出了讥嘲的微笑。“第十六家。秦师妹,你真有能耐啊,走都走了,还能让我这么不安生。”

    “啪!”她紧紧握住了拳头,纤细的指上,一只银戒从中断开,掉落在地上。

    “贱人!别让我等到那一天。到时候我要让你这****臭名扬满天下!”白娴‘格’的咬了一下牙,慢慢低下头去。等到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贯的笑容又已回到了她的脸上,甜美,恭顺。单从表情看,谁都不会想到她心里正在骂的话。她轻轻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优雅的翻开,匆匆看了一眼,对着面前微笑道:“下一个,兽形门。可爱的秦师妹,你不会是异想天开,喜欢上老虎狮子了罢?你要是藏在这里,我可害怕,不敢来找你。”

    **************

    “万圣今天总算吃饱了。”一名黑衣人轻轻笑道。眼光投落,在洒满血水的青石地面上,许多米粒大小的黑虫子蠕蠕而动,尽向尸体倒伏处聚拢。

    兽形门已经成了修罗地狱。尸横遍地,处处是一小洼一小洼的血水,许多脏器肢体散落在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味被高温烘晒掀扬,愈发的难闻。张白陶分成了七份,手足四肢被尽数撕碎。一条腿连着半块胯骨,弯曲蜷在大门处。他的头颅,很完整,仰面朝上,眼睛大睁着,两行血泪顺着面庞淌落。

    他的目中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也许,还有不甘吧。

    他方当盛年,功力正在飞速上扬之期,而门派整顿得宜,弟子争气,兽形门好久都没有这样昌盛蓬勃的景象了。满门老少原本都满怀期望,趁此机遇,要在江湖上闯出大大的名堂来。可是,谁又能想到,雄心未酬,却先等到的这样覆巢的结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悠悠千古之叹,又岂是字面上这寥寥笔墨如此简单。

    前有无数人,后将有来者。为刍为狗,成鱼成肉,被天地造化置到了砧板之上,全无抗拒的能力。

    而,这可怕的造化,可憎的命运,究竟从何而来?张白陶到死都没有明白。

    “师……傅……”一个垂死的弟子喑哑着嗓子叫道,他伏在地上,哀伤的看着他敬爱的师傅的头颅,圆睁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他是那名使虎拳的弟子,此时已经全化成虎形了,额上黑纹成王,脸颊两边,有黄褐的粗毛覆盖,上面同样有黑色的纹路。只不过,他的腰已经断了,左侧腰间被豁开了手掌大的一个缺口,血正从开合处涌出。凝成块的紫红的血堆里,是成团的黑虫子在钻挤争抢。

    他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就在濒死的刹那,他看见一只脚,重重的踩上了师傅的头颅,骨血四溅开来。

    “不识好歹的东西,敢跟我动手,我让你满门都不留全尸。”

    “蒋堂主,我们下一步要去哪?”一个黑衣人问。

    那姓蒋的堂主将脚慢慢收回,在地上蹭掉了肉屑和头发,道:“不用着急,我们先到客栈住上两天。兽形门被灭了,江宁府定然要起一场大波。我们就在旁边看着,看看这些名门正派到底怎样反应,另一方面,等等云堂主和洛堂主他们,等外十八堂的人都来齐了,我们再动手不迟。”

    “是,堂主。”三个下属恭声回答。

    蒋堂主不说话了,抬起头来,深深的吸了口气,迷醉的叹道:“你们不觉得好闻么?天下气味万千,但我就觉得,这么多味道当中,还是血的味道最美。”

    阳光照落,兽形门院落上空,蒸发的血气氲氤一片。而地下,醒目的满堂红。

    四人前堂后堂细细察看了一遍,确认再没有漏网的生还者了,才又慢慢踱步走回前院去。

    “好了,把万圣都请回来吧,我们呆的时间也不短了,这里虽然偏僻,但血腥味道传得远,只怕已经有人发觉到了。”蒋堂主压低了斗笠说道,迈步便向门口慢行。

    ‘踏,踏’两声轻响。

    院门外的石街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声息。似乎有人慢慢走路,正在向大门行来。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六章 震荡(上)

    四个黑衣人一齐转头。

    缺了门板的大院门,如同一只张口的巨兽,吞吐着干燥暑气和血腥味道。一条平整的青石小道从门前一横而过。从院里看出去,可以看见远处荒芜的草野,贫民的几间破落的草房。数只昏鸦被血气吸引,远远的旋在低空,不时发出难听的聒噪。

    门口几株杨树耷拉着叶片,有焦躁的蝉在拼命尖鸣。

    罗门教四人屏着气息等待那不速之客出现,然而过了良久,他却始终没有露面。“难道这人闻到血腥气,吓得不敢现身了?”四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这个念头。

    “你去看看。”蒋堂主示意右边的一个属下,一边把甲虫都聚到了自己脚边。那属下领命,刚迈步欲行,门外又‘踏,踏’的响了两声。他马上停住了脚步,屏息蓄势。

    又过了半晌,就在四个人心中不耐的时候,又是两响传来,这次,声音就在大门口。

    一个影子慢慢显在门边,半弓着腰,似乎是个佝偻的老者。他扶着门框,慢慢探脚进来,四个人都看清了,他穿的是一双开了帮子的破烂草鞋。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高堂主淡淡的问。

    面前这人身材瘦削,穿着一身破旧的青布衣衫,他也戴着斗笠,遮住了面目。从露出的下颌看来,他似乎年纪也不轻了,一丛短粗潦乱的花白胡子,如野草丛生。蒋堂主冷冷的看着他,并不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掉以轻心。这人看见满院子的尸体竟然不动声色,显然不是个平常之辈。

    “说吧,你找谁。如果是找这些野兽的话,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全杀掉了,一个都没留下。”蒋堂主说着话,一边注视对方的动作表情。然而那老头就象一块枯朽的腐木一般,虽然浑身散着颓败气息,但杵在那里,仍然纹丝不动。

    “或者,你找的是我们。”蒋堂主目光如同尖锥一般,冷冷射过去。一个字一个字说话:“那就把来意说清楚。”

    “阁。”老者喉头响了一声,一寸寸的慢慢抬起头,尖突的喉核上下窜动。“我……跟着你们……很久了。”斗笠下的面容慢慢显现出来。蒋堂主猛然看到,眼睛!那是一双蕴满讥诮的眼睛!这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狂热而犀利的,只属于年轻人的眼睛?!

    不祥的预感瞬间便填满了他的胸腔,蒋堂主急步后退,将足边的甲虫一脚踢飞起来,米粒般洒向老者,另半片却被他真劲激扬,高高直树起来,合成屏障挡在身前。然而,他的动作还是太迟了,听得‘嗡!’的一声震响,明亮的青光骤然暴闪,从那老者的手边忽然亮起一团拳头大小的光芒,映得场中众人须眉尽碧。

    那些凶恶的虫子让青光照到,瞬间便化成白汽消失掉了。然后,如同匹练一般,一头青色大龙悠悠长吟,从袖底下飞射,半空化出鳞甲爪牙,快如电火,一头穿进刚刚合拢的虫盾之中,瞬间旋破,贯入了蒋堂主的胸腔。

    骨肉的碎渣从后背喷了出来。而同时发出来的,还有四个人的齐声惊呼。

    “青龙!”

    他们看到了,那老者手上,拿着的是一枚乌黑粗大的古怪钉子。

    “圣手……小青龙,你……是……胡……不为。”蒋堂主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不可置信的瞪着那老者。他没来得及低头去看胸口凭空出现的大洞,睁着眼睛仰天摔倒,登时毙命。浓重的血水象漏了一般,汩汩而出,瞬间在他身下泊成了一汪赤潭,那些嗜血的虫子更不理会这究竟是敌人的还是主人的血,纷纷聚拢来,再次争食。

    剩下的三名黑衣人看见堂主被一击毙命,哪里还有斗志,惊骇欲绝看着那老者。一人反应较快,当即跪倒下来,连连叩头:“胡大侠饶命啊,我们不知道是你驾到,你大人有大……”

    “呜!”的一声尖鸣,空中青龙再次穿刺而下,从他的后颈一扎而过,登时把他剩下的话给截断了。青光所过之处,血液变干,虫子蒸发,土地炙成焦色。

    余下两人面如土色,待要挣扎逃跑,却哪挪得开步?深深的恐惧占据了心脉,连动个指头都不能够了。物化的青龙更无怜悯之情,在半空中悠然滑了一圈,忽作电闪,左右两下穿刺,便将两人胸口扎漏,冲击之势更将他们带得远远扬起,落到先前遭他们毒手的兽形门众尸身上。

    新鲜的血气,立时便又吸引住了众多的虫子,才不过片刻工夫,新殁的两人胸口便聚起了大团黑色,涌动着,争抢着,钻进他们的内脏,肆意的吸食血液。

    “胡……不……为。”那青衣人伸手收回了青龙,低沉着嗓子自言自语。他抬头看看天外,喃喃说道:“原来,剩下的那颗钉子,是在你手上。”

    **********

    “有这等事?!”隋真凤霍然站起,一双眉毛倒竖了起来。“上上下下四十多口人,全被人杀了?”

    白娴白着脸,一个劲的点头。她此刻尚未从震骇中恢复过来。

    “江宁府其他门派都知道消息了么?”

    “我……不知道。”白娴干咽了一口唾沫,道:“我到里面转了一遍,没看到有活人,就先赶回来了。这件事情重大,弟子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先回来禀告师傅。”

    “作得好!”隋真凤喝道,面上神色冷峻之极。“咱们即刻下山,通知各门各派,到兽形门去好好察探一下。罗门教这次大举前来,定然还有更大的动作在后面。”

    “师姊,山上事务就交给你了。”她转头跟旁边的雷手紫莲说话,“我预感到将有一场巨大风波要来临,咱们要及早作好防范。从今天起,不许弟子们再下山了,各处哨岗守备,增派弟子严密侦察,山上的守护阵法全部打开,勿要错漏。”

    “等等,”雷手紫莲道,“我觉得这事情很蹊跷。”

    “什么蹊跷?”

    “白娴说,在门口有四个罗门教妖人的尸体,被虫子爬满了,按罗门教以前的行事习惯,他们怎么会让尸身留下?寿者皮也没收走,虫子呢?这些是他们的宝贝东西,又怎么可能留在原地?”

    隋真凤想了想,道:“可能是罗门教在和兽形门拼斗时死了四个人,可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让他们不得不弃尸而逃……不对!兽形门只是个三流的小门派,绝无可能杀得了四个妖人,难道当时还有高人在场?”她蹙眉沉思了一会,拍了桌子一下,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不到现场去看,是万万猜不出真相的!白娴,你快准备一下,我们马上下山。”

    “是!师傅。”白娴应了,准备转身出门。

    便在这时,外面走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掌门师叔,我们找到秦师妹的消息了!”惠安和惠喜兴高采烈的冲进门来。“你看看这个。”惠安伸手把一张白纸递给隋真凤。隋真凤接过,展开一看:

    玉女派诸尊叩安:

    迩来闻名,未敢擅冒。素悉贵派刚正严阿,誉满宇内,清规苛守,闻名四方。既承仙姝之名,复行仁义之事,是谓感体天德,泽恩世界;隐居神山妙寓,心悬天下苍生,又昭侠义之道,世所难能。此感悯之襟怀,端慈之仪范,天下百姓无不交口称颂。街巷江湖,时有称道。

    某常慕名而神往,窃思异志高人,餐霞饮露,形容举止,人间难睹。有心叩陈微念,却望山而愧止,执函而顿步,踌躇无措,愧惶难禁。诸尊修道静养,几登名于仙籍,无名小子,岂可妄扰清修?每故驿边羁马,亭前止步,未敢轻表敬意。

    此番冒昧修笺,为惩奸除恶事。有恶贼圣手小青龙者,犯当诛之鄙行,背千夫之骂名,伤无辜者于危难,辱贞洁女于青天。即受圣女裁决,便当思过养心,广修善缘。然胡贼阴狠狡诈,不念留命之恩德,反取意潜藏,以图后日之仇报。狼虫之性,诚可诛也。

    某幼受父训,也知忠孝正义。岂可忍奸邪容身于眼前?一旦识破,便当戮力抗衡,不使祸事绵延。胡贼现藏身于敝所贺家庄上,同行有仙派玉女秦苏者,被贼矫情迷惑,虽足具善恶之识,然心神所钟,已无知人之能。某为之痛心流涕,不胜彷徨。

    企众位仙姝闻讯速来,除恶扬善,既拯迷途于水火,重昭正义于苍天。

    叩首百拜。

    晚进贺江洲顿上。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六章 震荡(下)

    “贺家庄?”隋真凤皱了皱眉头,道:“这门派和我们没什么交情,秦苏这孩子怎么跑到人家那去了?”展开信笺,又细细看了一遍。

    “嗤!这贺江洲真会说话,把玉女峰上下都说成仙女了。看看这句:‘诸尊修道静养,几登名于仙籍,无名小子,岂可妄扰清修?每故驿边羁马,亭前止步,未敢轻表敬意。’这敬意还没表么?都表到天上去了。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把信给了雷手紫莲,跟白娴道:“刚好,咱们下山去,先去看看你秦师妹,然后到兽形门。”

    白娴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苍白了,她勉强笑着应了一声,便心事重重出门去,收拾东西。

    到薄暮沉下时,隋真凤带着白娴和另外几名女弟子便走出山门,向江宁府城疾行。

    一路过去野外荒僻,草深树密,也没见着几个行路的人。夏季入晚,正是虫儿争闹时节,听着或远或近的唧唧之声,途中几人的心情哪能平复下来。

    行到半途中时,白娴忽然道:“师傅,师妹会不会现在还在生气?”

    隋真凤怔了一下,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沉默着奔行了片刻,又说:“以前她心思单纯,想的什么,**不离十我都能猜的出来。可自从她再上山回来,我就不知道她的想法了。”

    “我觉得,师妹变得越来越倔强了。”白娴道,“一旦她认定了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看了一眼隋真凤,吞吞吐吐说道:“师傅,你说……万一师妹……仍然不原谅你……她会跟我们回来么?”

    “不原谅我?”隋真凤眉毛一扬,刚强的性情又开始占据心头。“她敢不回来!”她大喝道,“我拆了她的骨头!在外面野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想怎么样?!还嫌闹腾的不够么?”

    白娴沉默了。看着气呼呼的隋真凤聚气飞腾,跑得越来越快,禁不住心中打鼓。半天,到底放不下心中忧虑,道:“师妹现在在贺家庄里面,算是他们的客人,万一师妹不愿意跟我们走,咱们也不能硬抢啊。”

    “怎么不能!?”隋真凤狠狠瞪了大弟子一眼,“玉女峰的弟子,我这当掌门的再没有管教之责,谁还有?你说!?”

    “师傅,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样硬抢,当着那么多人……会不会……影响咱们门派的名声?秦师妹又是个木头性子,现在只能安抚她,如果师傅要硬来,只怕她以后再也不肯原谅你了。”

    “你……”隋真凤气急,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只能喝道:“白娴!你在教我道理么?我作什么事还用你来告诉不成?!”‘啵’的吐了口气,忽然加速,远远的跑到前面去了。其实在她心中,何尝不知道大弟子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在感情上,她却不能接受。师傅的反被弟子教诲,简直岂有此理。

    隋真凤本不是个糊涂的人,然而事关自己最喜爱的徒弟,关心情切之下,竟然一再乱了分寸。

    白娴被师傅训了一句,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孟浪了。只是现在势成骑虎,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师傅和秦师妹见面。否则一对质起来,她先前所有的谎话都要被拆穿,那时的后果,她是万万不敢想象的。

    白娴在后面奋力追赶,把功力都提到了十成。可隋真凤憋着气也在狠跑,可怜的弟子哪追得上?眼看着江宁府城就快到了,白娴心中愈加焦急,终于忍不住喊道:“师傅!等等我们……”

    “师傅—”

    “师—傅—”

    隋真凤不管不顾,板着脸越行越快,渐渐的,小路变成大路,茂密的树林越来越稀疏。已经看到零星的住人草房了。

    数十里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几人的脚程算是快的了。

    戌时三刻,已经跑到江宁府的外围了。望远过去,庞大的江宁府城灯火通明,正值喧闹之际。夜空中隐约传来悠扬的乐曲和游客的笑声,夜幕下欢乐的人们啊,何其幸福,他们似乎永没有忧心之事,夜夜良宵,纸醉金迷。对衬南方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活的简直就是在天堂中一样。隋真凤叹了一声,把脚步放慢下来,改成了跨步走。隔了约有一盏热茶功夫,白娴带着哭腔的呜咽声才又远远跟了上来:“师—傅—,等等我们啊……”

    隋真凤心中一软:“白娴也是为了我好,这孩子知晓大体,温柔善良,怎能让她受了委屈。”想到此节,便停下了脚步。听见身后‘踏踏踏踏’的急响,知道大弟子正在拼命追赶自己。

    回过头来,正看见白娴眼泪汪汪跳跃,脸上涨得通红,显然是着急得很了。一时心中柔情大盛。她等弟子来到跟前了,温言道:“我知道了,白娴。等会秦师妹那里,你就跑一趟吧。师傅脾气不好,就先不见她了。我直接到兽形门去,处理那里的事情。其他事我们回山再说。”

    白娴嘴张了张,料不到师傅竟然转变了态度。只是这个决定实在最合意不过了,为防师傅变卦,赶紧顺势直下,擦了一把泪,道:“师妹脾气犟,我怕她见到师傅后,乱说话又惹你生气,外人看了只怕会笑话咱们。我跟她好好说说,若是师妹通了情理,她会跟我回山的。”

    隋真凤道:“嗯,白娴,好好劝劝师妹。我让惠德和惠安跟你去,你们千万要把她哄回来。现在外面大乱,她不在山里,我放心不下。”

    白娴本意是要自己去的,听见师傅要安排惠德惠安跟去,迟疑了一下。后来转念一想,有的是办法支开两人,只要师傅不执意跟去,那就好办。于是便应了,等到几个师妹都跟来后,分成两拨,隋真凤带着弟子直向北方兽形门而去。白娴和惠德惠安便向城中寻访。

    贺家庄是个大庄院,在江湖中也享有名声,三人问了不到一刻钟,便有路人指点方向。在往贺家庄行走的路上,白娴对惠德惠安道:“等会到了地方,你们在外面等着我,秦师妹在人家府上做客,可不好就这样去唐突他们。”

    惠德迟疑道:“可是掌门师叔让我们跟你一起去……你自己去成么?回头让师叔知道了,还不要怪我们偷懒。”

    “怎么?信不过我?”白娴微笑。“秦师妹在里面好端端的做客,咱们三个人闯进去,算什么样子,咱们可不是去打架的,人多就有用么?”

    惠安摇头道:“不成。师叔让我们跟你去,可不能违背她的话。”

    白娴停住了脚步,道:“那好,咱们就一起进去。不过话说在前头,万一师妹不愿意跟我们回山,你们是不是准备上去打她一顿,然后抓回山去?”

    惠安和惠喜对视了一眼,道:“干吗打她?她要是不肯回山……不肯回山……”想了一下,却找不出对策来。

    白娴道:“秦师妹本来就赌气,看到你们两个,心情就更不好了。你们忘了,当时秦师妹偷东西被关时,是谁监视她的?”

    惠德大声叫屈,抗辩道:“这怎能怪我,我师傅说怕她想不开,让我们守着她,谁监视她了。”

    “我知道是师伯吩咐的,可是秦师妹知道么?她脾气一上来,看到你们就想起被监视的日子,心里不痛快,铁定不肯回山,到时候掌门问起来,为什么师妹不回来啊?哼哼,我可就把实话都跟她说了。”

    惠德和惠安都沉默了。

    “你们俩都太老实,平素也不怎么会说话,等会见了秦师妹,还能说什么?就说:‘秦师妹,快跟我们回去吧,掌门师叔想你了。你不在山中的时候,师姊妹们常常念叨你。’这样她就会跟我们回去么?”

    两人又再对望一眼。从互相惊异的眼神都看的出来,她们果然便要想这么说的。惠安踌躇了一下,道:“可是……咱们不听掌门的话……还是有些不妥。”

    白娴见计划初成,展颜笑道:“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我跟秦师妹感情好,我慢慢开导她,她会听我的话的。你们两个在旁边,有些话我倒不好说出口了。掌门那里你们也不用担心,有我呢。到时候她真要怪罪下来,我就把事情都跟她说明。”

    惠安惠喜面面相觑,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闷声应了。三人商议定后,赶到了贺家庄,惠安惠喜便留在门外十丈处,让白娴自己上前去拍门求见。

    ********

    见到白娴的时候,贺江洲眼睛又几乎挪不到别的地方上去了。花花公子肚中暗吞口水:“乖乖,这玉女峰的姑娘怎么都这么美貌……等我跟秦姑娘成亲后,一定要去拜访下师尊大人。”当然,醉翁朦胧之意,岂在酒乎?拜见师尊是名,品赏秦苏的美貌姊妹们方是本心。

    领着白娴来到厢房门口,贺江洲拍门道:“秦姑娘,秦姑娘,你睡了么?”

    房里秦苏给胡不为擦完脸后,正在脱袜洗脚,听见贺江洲又来,只道他是来约自己出门看灯船的。谎说道:“是啊,天都晚了,我们都要睡了,贺公子你也去睡吧。”

    贺江洲侧耳倾听,却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响,胡炭低着声音在哀求:“姑姑,炭儿不要睡觉,炭儿要跟你玩皮影儿。”白天贺江洲给小娃娃买了一套皮影小人,胡炭翘着脖子就等晚上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掌灯,哪里就肯睡觉。

    贺江洲嘿嘿一笑,道:“秦姑娘,你别骗我了。有人来找你,你见不见?”

    秦苏道:“什么人来找我,我没有朋友,你去告诉他,说我不在。”

    “秦师妹,你不想见我么?我都来了。”白娴听出确是秦苏的声音,便微笑道。

    ‘咣当’一声,房里水盆打翻了。秦苏颤着声说道:“师姊!”然后,一阵忙乱,过了半晌,房门打开了,秦苏趿拉着鞋子迎了出来。面上掩不住惊慌之色。“师姊!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谢谢你了贺公子,我有话要跟师妹说,你能先回避一下么?”

    见了白娴的嫣然一笑,贺江洲骨头都快酥了,哪还有个拒绝的道理。走出院门时,心中直想:“唉,这个师姊笑的当真勾人,看起来比秦姑娘还要美貌……要是能把她也娶过来,双星伴月,这日子能有多美啊……让我作神仙我都不换。”被这宏伟的抱负困扰,心神哪里还留在身上,瞪着眼睛直行,也不知道拐弯,几乎便要撞到了院墙之上。

    厢房里,秦苏收拾完椅子让白娴落了座。白娴看她把门都掩上了,才沉下脸:“师妹,你怎么还在这里?”

    秦苏道:“我……前些日子出了一些变故,没走成……不过,我很快就要走了,半个月……不,不,十一天……”

    “出了什么变故?”白娴哪里肯信,心中暗自冷笑,一句话冲到口边了,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心里想的是:“你是不是还舍不得掌门的位置,不想逃了?”

    秦苏大感为难,前段日子遭遇纷杂,一时哪能解释清楚。银两被盗,胡炭走失,这些话说起来千头万绪,可怎么跟师姊说明?白娴见她说不出话来,心中愈发坚信了自己的猜测。站起身来,假意叹口气,道:“师妹,我知道你还念着旧情。舍不得师傅她老人家。可是,事已至此,你还想回头么?”

    秦苏摇摇头,低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回头。”

    “那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不是盼望着师傅再把你带回山上?”白娴霍然转身,眼睛亮亮的看着秦苏。秦苏没有看出她眼神里复杂的感情。

    “师姊,我留在这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完成。只要十几天,最晚不会超过二十天,事情结束后,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江南了。”

    “你呆不到那时候。”白娴摇头说,“师傅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要是现在不离开,那就没机会了。她很快就会过来,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秦苏握紧了拳头。

    左思右想,愈感忿然,她抬高声音说道:“我都躲到这里了,她还想怎么样?难道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么?”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白娴:“师姊,我真的没拿她的灵骨佛像,那东西怎么用我都不知道,拿了干什么。”

    “灵骨佛像?”白娴怔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什么灵骨佛像?”

    “师傅……她……她不是说我偷了一尊灵骨佛像么?我向天起誓,我绝没有碰过玉女峰的任何东西。”白娴这才想起月前自己诓骗秦苏的言语。她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没拿。”

    “师姊,我现在决不能走。就算……她要过来,我也不会离开的。”秦苏斩钉截铁的说道。这片刻之间,她心意已经决下,无论情况怎样,她一定要先把胡不为的魂魄塑好,要是师傅执意要捉拿自己三人,说不得,只好恩仇了断,一死罢了。

    白娴心中暗暗吃惊。“师妹,你又何必呢?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跟师傅硬干,对你有什么好处?”

    秦苏摇头苦笑:“我现在是没有退路了。”

    “怎么?”白娴问她。秦苏把哀伤的眼光投注到旁边不远的胡不为身上,心中充满了悲凉。有道是厄运连绵,祸不单行,胡大哥眼看着就有复原的希望,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又生出突变,形势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胡大哥的命运会是怎样,此刻又变成了悬念。

    “师姊,你不用再劝我,这次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了。师傅要来的话,就让她来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白娴默然了,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眼见着秦苏一脸凄然之相,显然是下了死志。她看着胡不为的眼神还是款款深情呀,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竟然不顾忌到三人的性命,一定要死守在这里呢?

    在房中踱了好几圈步,白娴想不明白其中关窍。问道:“师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么?师姊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或者你有什么难处,我一定帮你想办法解决。”

    秦苏摇头,泪水扑簌簌掉落下来。

    “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办,是在这里解决么?”

    秦苏点点头。胡大哥重塑魂魄之事,干系重大,可不能泄露给别人听,虽然师姊对自己极好,可她终究是师傅身边的人,万一不慎漏了口风,那就完了,因此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那……你想见到师傅吗?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白娴试探着问,这下秦苏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原来这样。白娴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稍稍落地。既明白了两方的态度,那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只要让师傅相信秦师妹已经不在这里,那就解掉了谎言被揭穿之厄。她眼珠转了转,活动心思,顷刻间便想出一个主意。

    “师妹你来,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让你不用见到师傅……”

    次晨。

    听见秦苏遣下人来请,贺江洲大喜过望,挺身起榻,好好装扮了一番。兴冲冲跑到厢房来候命。秦苏面覆冰霜,把他让进房中了。劈头就问:“你说!为什么要这样作?”

    贺江洲吃了一惊,强笑道:“怎么了?我……我没作什么呀。”心中打鼓,面上便惊疑不定。此刻他肚中鬼胎万千,也不知是哪个破漏出来让秦苏发现了。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秦苏咬牙说道,“枉我这么信赖你,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可你……竟然给我师傅报讯!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在这里住下来,当初为什么还要让我留着?”秦苏越说越委屈,后来气得流了泪。

    贺江洲心中‘咯噔’一下,暗暗苦笑。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露了馅。定然是昨晚上那个美貌师姊告诉她的。贺江洲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象这样的告密之事,怎能具名打报告,古往今来,没见过检举揭发别人还洋洋签上大名的笨蛋。

    唉,偏生自己鬼迷心窍,为了在秦苏的师长面前留个正义勇武的好印象,绞尽脑汁写出那么一篇杂骈俗骊之文来。原意本是讨好人家的,可现在倒好,她们不领情不说,反呈之出来,成了无可抵赖的铁证。

    见秦苏落了泪,一番梨花带雨模样。贺江洲心中好不难受,着实痛恨自己做事欠考虑了。好在花花公子多年来游戏风尘,经历过无数争风吃醋的场面,已炼得嘴皮子甜滑无比,当下细一计较,又生出解脱之道来。

    “秦姑娘,你误会我了,我这是一番好意。”

    秦苏掉过头去不理他,暗自抹泪。

    “你知道天下最不幸的事是什么吗?”贺江洲低沉着声音说道,拿眼去看秦苏,听见她抽泣之声减弱了,知道她在听,便长长叹了口气,道:“天下最不幸之事,并不是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而是因为些些的误会,造成父子同堂,却形如陌路。夫妻反目,往日的恩爱变成仇怨。”

    “我不想让你和你师傅就这样互相仇视下去,我知道,现在这样的局面,你和她都很难过的。”

    “而且,你要相信,我敬爱胡大哥的心,和你一般无异。”贺江洲诚恳的说道,压低了声音,把语调转成苍凉。“我听了你和胡大哥的经历,在心里就敬重胡大哥的为人了。见义勇为,这份侠义心肠值得人人尊敬。可是,这样的好人,竟然被天下人误会,背负着骂名,我怎能装作看不见,任由他被人四处追赶和唾骂?”

    “那你……为什么在信里还要骂他?”秦苏心里凄苦,忍不住哭喊道。贺江洲的话又一次勾动了她的记忆。一年多前,沅州明峰山上那一幕,又历历回到眼前。亲爱的胡大哥当时确是忘死的保护着她啊,这份深情,她如何能够报答。

    “我是想把你师傅请过来,由我爹爹出面,帮胡大哥化解了这段误会。”贺江洲说道。见秦苏肩头微微震了一下,便继续说下去,“可是你也知道,你师傅恨胡大哥恨到骨子里了,我要一开始就说胡大哥的好话,她能不在心里疑忌我们么?只要她心里对贺家庄存了反感,我爹说什么话,她都只听三分了。倒不如一开始就先把胡大哥说得极坏——反正在她心里,胡大哥已经是这样了。这样,你师傅心里就觉得我们贺家庄也是跟她同一条心的,我们说话,她也肯听了。那时候,我爹再慢慢讲道理,说事实,一点一点把胡大哥的冤情都洗刷掉。”

    “我只是想帮你们作些事情……都怪我,我事先没有先告诉你,是为了怕你反对,秦姑娘,你要是觉得不解气,你就打我骂我吧,我决不逃开。”贺江洲说着,起身跪倒下来,‘哧’的撕破了身上华丽的绸袍,露出了胸膛。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秦苏哪能辨别真假,眼见贺江洲满面沉痛之色,更愧悔的跪倒求责,她再也说不出责怪的话了,只跺脚道:“你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让人见了,还以为……以为……”

    贺江洲心花怒放,情知一番假话已收奇效。但他脸上表情却更显哀痛,跪行两步,一把抓住秦苏的手,拍在自己头上:“秦姑娘,我是甘心领罚,你如果还生气,就使劲打我吧。”‘啪啪’打了两下,秦苏待要挣脱,贺江洲却抓得稳稳的,哪能挣得开。

    捏着秦苏的手掌,丰腴温软之感传来,贺江洲神魂飘荡,三魂七魄险些便要脱壳而出了。小巧的手掌,鹅脂般滑腻,纤纤五指,如春葱圆润。贺江洲闻到馥郁的脂粉之香,见着那一截如雪如玉的手腕,心都要醉了,一时间脑中哪还有什么清晰思路,口干舌燥,浑身火热。只恨不得时间就此停顿下来,千秋万载,永远凝固不变。

    “放手!放手!”秦苏羞得满脸通红,赶紧使力抽出了手掌。“你不要这样,我相信你了。”

    贺江洲心中大赞自己。

    “不过,以后你不许再写信给我师傅了,我和她的事,你一点都不了解。”秦苏顿了顿,道:“还有,帮我找一间偏僻的房子,我一会搬过去。”她盯着贺江洲:“我要躲我师傅。要是你再把我的行踪告诉她,我永远也不原谅你。”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七章 青龙局(上)

    “……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人数定然不少,只要我们调出人手来,在江宁府城各处严密侦察,定能找到蛛丝马迹。我建议各门各派立即抽调好手,组成一个监察小队,日夜轮休,把守住城门和水道入口,监察一切可疑之人……”

    秦淮河畔,老英雄‘六臂螳螂’安镇寇的府中灯火通明,江宁府大小门派的掌门人和成名侠士齐聚一堂,共同商议如何防范罗门教的侵袭。安镇寇的家学与兽形门颇有渊源,算是兽形门的外门弟子。此次师门遭难,他理所当然的便成了召集者之一。

    白娴悄悄的进入堂中,扫了一眼,看见隋真凤坐在主座右侧顺下的第三把椅子上,神情专注听一个老人说话。她不动声息的慢慢靠近了,立在师傅后面,把一张纸递给了隋真凤。

    “情已断,义已绝,前事种种已成旧念,何再苦苦相逼?”

    字写得很缭乱,显是仓促而成,然而让隋真凤震动的是字的颜色。暗红,那是蘸着血写成的。

    “啪!”的一下,隋真凤满面怒色,重重的合拢两掌,把那张潦草的血书合在掌间。只是忿怒之下没控制好力道,声音大了些,登时把满堂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边来。

    “隋掌门有何意见?请直说不妨。”说话被她打断的一名老者满面不悦发问道。他正在详细说明各门派按人数比例抽调哨探之人,却让隋真凤拍掌打乱了心神。隋真凤定了定神,吐口气,抬身起座:“没什么意见,谭老英雄说的极好,这次罗门教动作极大,显然是想在江宁府大闹一场,制造动荡。他们的人数一定不会少了。我们预先防范,严密侦察,是可以提早发现他们的行踪的。”

    那姓谭的老者听见隋真凤附和他的意见,面上不快便缓和下来。听隋真凤继续说道:“不过,单只侦察监视还不成,一旦发现了罗门教的动向,我们将如何把情报及早传送出去?”

    扫视了场中众人,隋真凤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应作好两件事,一:象谭老英雄说的,每派按人数比例,抽出人手来作哨探,守住各处出入口;二:建起传讯途径,一旦受敌进攻,可以尽快通知其他门派。”

    “传讯通知之事,不用担心,”这时候,坐在末二座的一个胖子得意洋洋笑道。众人侧目看去,说话的是“针华堂”掌门尤平。“针华堂”半医半武,在江湖中籍籍无名,门中弟子也少。只是现在江宁府遭遇敌袭,需集结所有力量,所以才把他请了过来。

    众人都知道,江宁府占地极广,数十个门派分散各处,相互间走动一向就很难。如何建起警讯机制,让方圆数十里的门派首领尽快得知消息,可是个大大的难题。可这老儿竟然大言炎炎,把这事说得极易,也不知他有什么高招,可以迅速贯通消息。

    看众人都看着自己,尤平满面红光,笑道:“众位都不相信是吧,我只说一样物事,保准大家心服口服。这东西大家想必也久闻其名……”

    “尤郎中,有什么话就快说,现在正在紧急时刻,你还卖什么关子。”有人冷冷讥嘲。他不叫尤平为‘尤掌门’,而称他为郎中,显是心中轻视。

    尤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咳嗽一声,道:“要说传讯警报的东西,天下间还有什么比‘火叶符’还要迅疾?”

    “火叶符!”这下换成群豪动容了。这东西是传讯神物,闻名天下,谁会没听说过。可火叶符是洪州清潭派的秘传宝物,外人哪能轻易得到。就算清潭派慷慨大方,愿意给出,可洪州离江宁府千里之遥,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别说不着边际的话。”有人说,“火叶符好是好,可仓促之间却到哪里弄来?”

    “好教众位得知,清潭派掌门青空子乃在下知交,近日刚好在舍下作客。”尤平满面堆欢,起身侧立,指着坐在最末座的一个道人说道:“这位就是青空子道长。”

    青空子满面笑容,站起来跟大家拱手作礼:“众位掌门,有礼了。”

    “原来这位就是青空子道长!久仰,久仰!老夫多年来久闻大名,今日总算是见着了。”主人安镇寇两眼放光,下了主座过来见礼。“刚才尤掌门也不给大家引见一下,唉,怠慢!怠慢!道长请恕过老夫招待不周之罪。”

    “老英雄见外了。”青空子微笑道:“贫道此来本是为了访友,昨日刚到江宁府。却不料想因缘际会,能与在座众位英雄一起联手抗敌,实在是荣幸。”

    “哪里哪里!青空子道长太客气了。”先前说话的老者谭希忡哈哈笑着,也离座过来说话。“值此大变之际,道长能够借与助力,解掉我们一个大难题,实在是幸事。江宁府百姓得到道长的恩泽,当真是福气深厚。”

    说话间,各门各派掌门都过来寒暄见面。安镇寇一一给青空子引见了。待介绍到隋真凤的时候,青空子眼中亮了一下,细细打量一下隋真凤,道:“江湖传言,玉女峰侠义传派,豪杰辈出,青莲神针巾帼不让须眉,豪爽大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隋掌门,青空子有礼了。”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隋真凤回了礼,笑道:“道长过誉了,跟清潭派众位成名道长比起来,玉女峰的些些名声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青空子道长修持精深,法术高强,天下早已知名,道长这么说话,真让我等汗颜了。”

    众人大笑,恭让落座,继续商议计划不提。

    会后,时入亥末,夜已颇深了。住得远的几派掌门便在安镇寇府中住了下来,以便情况有变时互相知会。

    隋真凤的房间里,烛光一直亮着,她还没有安寝。

    白娴也在房中,站在师傅的下首。隋真凤紧锁着眉头,一遍遍的看手中的血书。二十个字,写得急迫潦草,沉重之极。字虽乱,却无枯干笔画。浓浓的血滴凝固成渍,从头到尾,字字猩红醒目。显然秦苏在写时下了狠心,毫不吝惜血液。

    “她不愿回来,还打伤了你?”

    白娴点点头,蹙着眉一脸痛苦神色。她的手腕处有一道血口子,已经包扎上了。隋真凤拿着纸条注视了好久,默然不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立定了,呆呆的把目光投向庭院。

    “情已断,义已绝……苏儿,你真的如此绝情么?”那行字仿佛化成了泰山之石,沉重的压到了她的心间。

    “师傅,弟子是不是不该跟师妹动手?”白娴低着眉说道。半晌,见隋真凤恍若未闻,又道:“可师妹当时就要夺门出去,弟子怕她跑了再也找不着,就拉了她一下,可师妹她……”白娴声音低落下去了,黯然说话:“也许是我当时动作大了一些,可师妹她应该知道,我怎会当真跟她动手呢?”

    隋真凤疲倦的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心中暗道:“这孩子,真的变了……”

    “扣扣—”有人敲门。

    隋真凤略一定神,沉着声音道:“进来。”

    一个小厮领着一个道人走进门来,“隋掌门,有人求见。”隋真凤看时,却是在堂上见过的青空子。

    “隋掌门望安。夜中冒昧到访,失礼了。”道人拱手作了一礼,隋真凤谦辞回了,请他落了座。白娴知道两人有事商谈,跟青空子告歉后,转身出门,合上了门扉。

    两人略略叙了些江湖之事,青空子才犹犹豫豫说道:“隋掌门,贫道这次过来……其实是有一事要请教。”

    “道长何必这么客气,请直说不妨。”

    青空子微笑着想了片刻,终于说道:“隋掌门是否还记得……胡不为这个人?”隋真凤心中微微一震。她略带惊异的看向青空子:“记得。”

    “听说在年前,隋掌门曾经把他魂魄拘了……贫道想了解一下,他与掌门有过什么仇隙么?”

    隋真凤想了想,便把当年怎样听说圣手小青龙的恶事,自己几人怎样前往堵截,下手除害的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青空子听完,低头沉吟:“隋掌门,会不会是传言有错?胡不为这个人我认识。”

    “道长认识他?”隋真凤眉毛一挑。

    “三年前,贫道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只是个普通的乡村农夫。”

    “乡村农夫?未必吧。”隋真凤冷笑一声。

    “贫道三年前云游过汾州,在定马村里遇见过胡施主。那时他确实是个寻常农夫,家中还有妻子……”

    “不用说了!”隋真凤打断他的说话,急速的喘息几下,道:“乡村农夫能够器化龙形,平七雁和陈果老两头豢兽都挡不住它一击之威。乡村农夫能召出青龙白虎两头灵兽,独自跟十几个罗门教妖人拼斗而毫发不损。乡村农夫能杀了几十名江湖好汉之后,逃脱追捕近一年之久。”

    “眼下,这个乡村农夫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又迷惑了我门中弟子,跟我斩断恩情。青空子道长,请问,要是有这么厉害的乡村农夫,要咱们这些学武功法术的来干什么?”

    “隋掌门,不必激动。”青空子苦笑一声,道:“贫道此来,并非替胡不为讨什么说法,只是心中存了疑问,来跟隋掌门探讨一下而已。”

    “道长。”隋真凤脸上却没笑容了,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长名垂天下,四海同钦。按道理来说,道长所说的话我一句都不该怀疑。可是,在胡不为这件事上,绝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恶贼与我玉女峰不共戴天,辱杀我门人,证据确凿,因此我只能辜负道长的一番好意了。”

    青空子见话不投机,知道已经无法说服这个固执的掌门。叹了口气,也站起来准备告辞。

    临出门前,问道:“却不知是谁告诉隋掌门,是胡不为杀了贵派弟子?”

    “我门中弟子在外出寻药时,被那恶贼偷袭。其中两名弟子不甘受辱跳崖自尽,却侥幸逃脱大难。她们亲眼看见的,伤害他们的是头虚化的青龙,你说,天下间除了胡不为这恶贼,谁还有这样的东西?”

    “唉!那就错了!”青空子一听,猛拍了一下大腿。

    “隋掌门可知道胡不为的青龙是怎么来的么?”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胡施主拿的,是一枚钉子,叫‘灵龙镇煞钉’。是我清潭派数百年前遗失的宝物。这颗钉子只对邪祟感应,并不伤人。”

    “不伤人?那就怪了。”隋真凤冷笑,“我的弟子……”

    青空子打断她的话:“这指的是钉子的原本状态。但如果有高深的炼器师得到钉子,就可以重开洪炉,滴血入契,将它炼成厉害的法器。”他看着隋真凤的双目,说道:“刚才,隋掌门说的话与事实有些出入。天下间并不只胡施主一人拥有青龙的。”

    隋真凤睁大了双目,震惊的看着他。

    “灵龙镇煞钉共有八枚,原本用来镇守汾州梧桐村的一处墓穴。可是两年前,这些钉子便全都被人偷偷起出,下落不明了。”他一双眼睛清亮的看了隋真凤一眼,缓缓说道:“也就是说,除了胡施主外,还有另外七人,可以唤出青龙。”

    暗室里很沉闷。

    说是暗室,倒不如说成地牢更确切一些。

    小小的一间斗室,几无摆设,一床一凳而已。四壁全由精铁铸成,出入只能通过顶上一个开合的闸板。而这隐秘的入口,又藏在厢房里的一个茶几之下。如不是有心人细细检查,决不会发现房间里还有这么个地下牢房。

    已经入酉时了,太阳已经偏向西去。厢房正处在背阴位置,随着天色将暮,房间里的光线便显得暗淡了。几道微弱的光线从头顶一方小小的铁栅栏射进暗室里,投在两样苍白的物事上面。

    那是胡不为的手。

    秦苏在拿剪子给胡不为铰指甲。

    胡不为的手很瘦,筋节突立,指甲也很短,原本是不用修理的。可秦苏呆在暗室里无所事事,只得拿这样的琐碎来消磨时光。她细细的翻检胡不为的十指,皮屑,指甲的边叉,盖里的泥垢,一点点的清理掉。

    胡炭睡着了,就倒在胡不为的身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串糖炸果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投在胡不为手上的那点光线终于难以让秦苏继续工作了。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胡不为的眼睛。

    黑暗中,脸庞的轮廓若隐若现。尖,瘦,仿佛被不知名的神奇力量精确剪裁过一般,棱角平滑而锋利。秦苏怔怔的看着,看不到那张脸上有眼睛闪烁的润泽的光芒。她没有燃起火球术,就这样静坐着,沉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有人进到厢房中来了。踏步之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暗室里嗡嗡的有点震动。

    “秦姑娘,我把饭给你们带过来了。”

    是贺江洲,他搬动了茶几,掀开闸板,跳荡的烛光便涌进铁室中来。秦苏默默的接过他递下来的饭盘,却没有胃口吃,就放在了凳子上。听他说道:“今天下午,你师傅又来找你了。”

    “怎么样?”

    “差点和我爹打起来。”

    “啊?!”秦苏吃了一惊,问道:“他们……没事吧?打了么?”

    “差一点了。”贺江洲的语调显得沮丧之极。“我爹的脾气够固执了,想不到你师傅更固执……我真没想到,女子中间还有这样的火暴性子的人。”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秦苏心中默默想道。

    自从那天见过白娴之后,秦苏便依计划,写了血书,然后央求贺江洲给自己换房间,料想白娴回山禀告后,师傅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亲自到贺家庄来找自己。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师傅的怒气会这么大,这七天以来,师傅竟然到这里来找了三次。

    “那封血书她没看么?上面都说恩仇两断了……她怎么还不肯饶过我?”秦苏心里有些气苦。也想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这么仇恨自己,非要捉住自己而后甘心。

    那天晚上,白娴出了留血书绝情义的主意后,秦苏还很犹豫。因为如此一来,自己将永远跟玉女峰划清界限了。她的心里到底仍有牵挂,毕竟,那是养了她十九年的师傅。可是白娴把话说得很厉害,再不这样办,师傅决不肯甘休罢手,定要亲自过来,杀掉胡家父子,然后再把她捉回山上关押。那时,天人永隔,鸳鸯分飞……那些可怕的话秦苏想都不敢再想起。

    秦苏怎肯再让胡不为再受到伤害?眼见着距离塑魂的日期愈来愈近了,此时便是再有天大的事,她也只能先割舍不顾。

    无可奈何之下,终于让白娴割腕,秦苏蘸她的血写信。一字一句,都是白娴的指点。白娴当时满口应承,说回去后就跟师傅解释,两人怎样动手,她大意之下不敌秦苏的招式,被秦苏点了穴。然后写完血书就带着胡不为跑了,已经不知去向。

    唉,可惜,两人的这番密谋,仍然不能劝阻师傅的仇怨之念。她仍然要找自己。

    “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就认定是我们把你拘禁起来了,非要我们说出你的下落,然后又想闯进你住过的厢房里搜查。我爹说了她一句,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爹不守江湖规矩,私藏玉女峰门人……我爹当然不肯受这不白之冤,就吵起来了,要是当时左右没有旁人拦着,只怕早出事了。”

    秦苏默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时心况之烦乱,头绪之复杂,又岂只‘纷乱如麻’这几字所能尽括。

    好在,这样痛苦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还有三四天,就该到头了。

    贺江洲走后,夜转深了,一夜狗吠梆声。

    接着,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江宁府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除了各处城门码头,多了一些目光犀利的买卖人,客栈旅馆,不时有身手矫健的人进出,这日子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便在这经意和不经意之间,三天时间不疾不徐流走了。第四天,秦苏盼望的日子终于到来。

    “咚咚咚咚。”一大清早,贺家庄门前就敲起了迎客的大鼓。长长的红毡布从大堂一直铺到大门外十丈。十余头舞狮子聚在门外空场上,正卖力的表演。院门里面,两侧坐满了数十名乐师,琴萧鼓瑟,轮流不断的吹唱喜乐。

    这一天,贺家庄所有留守在江宁府的门人都召回到庄中了,帮忙整治宴席。

    贺家庄是江湖上颇有名声的门派,门下传人数百,都分派在各处州镇建立外事堂。家业既大,声威又显,这样有声有势的名门,在迎接远客之时,自然免不了许多铺张场面。门里门外的,张灯结彩,宾朋贺客如蚁群般往来络绎。

    当然,就如青天之下,总有些微地方藏着阴影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会有叵测的危机隐伏着。就在贺家庄一派祥和喜乐的气氛之中,几股看不见的暗流也在同时涌动。

    门外聚了一群围观热闹的闲人。人群中,一个着灰衣的年轻女子不动声色看着舞狮子。

    此时大门七丈外的老槐树下,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心不在焉的看着贺家庄大门。时不时的目光一溜,只瞟向周围人群的腰间,看是不是挂着值钱的宝玉环佩等物。

    “团子,发现羊儿没有?”

    被称作团子的少年满脸不耐烦:“没有!正找着呢。”

    另一个少年不说话了,伸长了脖子,使劲朝贺家庄里探看。

    “那个娘们不会是嫁在这门里头了吧?可别一辈子不出来,那咱哥俩可要耗死在这了。”他忽然拉一了把团子:“团子,你说,这不会就是他们的婚宴吧?吹吹打打的这么热闹,不是娶媳妇是什么。”

    团子反手一个暴栗敲到他脑袋上,骂道:“你是猪脑子啊?不会好好想想,娶媳妇能不打花轿么?能不贴些龙凤剪纸么?这些东西都没有,怎会是娶媳妇?瞎眼雀儿!难怪首领派你来干这没出息的活儿。害得我也跟你倒霉,这几天连个铜板都没见着。”说着,愤愤站起来,向大街走去。

    “哎—你干什么去啊?”

    “拉屎,吃饭。”团子没好气的答他。

    “那这里怎么办?”

    “管他那么多。臭娘们八成是死在里面了,这么些天都没出来。我想她今天没这么巧,能赶在这一会出门。”

    “噢,原来这样。”那少年恍然大悟,跳了起来,道:“那我也饿了,先找东西吃。”赶上团子,两人抠头缩脑的,踢踢踏踏去得远了。

    等到辰巳初交,日头爬起来很高了,贺家庄才终于迎来了客人。

    泸州‘火绵掌’栾峻方,密州隐龙窟执事陶确,还有‘风行万里’丁退,三人都是贺老爷子的多年知交。多日舟马困顿,今日总算一齐赶到了江宁府。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七章 青龙局(下)

    见三匹枣骝并辔驰来,贺江洲赶紧吆喝,众乐师们振作精神,卖力吹打,细乐声登时大作。贺老爷子早一步知道消息,已经领着三个未出师的幼徒到门口迎接。几人相拥大笑,叙礼完毕,相携着进了庄内。

    当时筵席即开,十余桌接风酒宴在正院一线排开,熟识的亲朋俱来捧场。酒如流水,拳呼震天,说不尽许多快意喜庆。

    秦苏藏在暗室中,听到外面笑声盈天,炮鸣鼓声齐响,知道客人已经到了,浑身便打摆子似的止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的握着胡不为的手,感觉掌心又潮又热。一颗心更如小鹿奔突,砰砰撞击着胸腔,怎么强令都停不下来。长时的盼望,到今天终于可以看到结果了,就如同沙漠中久渴的跋涉者,突然间见到了村庄,其时之紧张和兴奋,担忧及惧怕,可想而得知。

    不过秦苏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现身的时机。越到最后关头,越要沉得住气,否则功亏一篑竟让师傅跑出来搅乱了局,那她可真是万死无着了。

    当下努力束守心念,安抚着小胡炭,静等贺江洲安排完后来叫自己。

    这一日等候,竟如万年之久长。

    忍着如煎如沸的心情,好不容易等到人声渐消静,夜色也晚下来了。可贺江洲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会是……事情出了变故吧?”秦苏心中隐隐的浮起惧怕。“要不然,夜这么深了,贺公子怎么还不带我们出去?”念头一开,许多令她不安的猜测便接二连三的出现在脑海中,挡都挡不住。

    “是不是师傅已经知道了我的下落,赶来劝阻贺前辈,不让他们给胡大哥塑魂?”

    “又或者,范老前辈也听信谣言,自己就不肯帮胡大哥复原……”

    “要是范前辈不肯塑魂……那可怎么办?要跟他解释么?”

    她满心的焦灼,站起来,又坐下。坐下不过片刻,马上又站起身,走马灯似的围着小凳绕圈。

    “贺公子,你倒是快来啊。”秦苏不住的跺脚,满心的盼望,就只化成这句哀求了。

    她却不知道,花花公子现在也很不好过。

    “小兔崽子,你这几个月功夫都练到哪去了?‘三分拂花’半年前你能作六个空踢,现在四个都作不了……你……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贺老爷子瞪圆了怒目,气的胡须直抖。两根手指颤颤的指点着败家儿子,眼看就要冲下座来饱以老拳,修而理之。

    贺江洲哪敢回嘴,老老实实垂手立在下面,耷拉着脑袋听训。

    坐在边上的丁退笑着赶紧劝阻:“好了好了,老怪物,贤侄这等身手,在年轻人当中算是很不错了,你又何必太过苛求?眼下少年一辈,有几个是正经学功夫的?便是近来名声雀起的几个新秀,哼哼,照我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三分拂花能作六个空踢,比你当年还厉害些呢,我记得你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也没有贤侄这样的火候。”

    “是啊,你着什么急,贤侄反正年纪还轻,有的是日子锤炼。”另一侧的陶确捋须附和。

    “他还有个屁日子锤炼。”当着至交好友,贺老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情。也不惧于暴露家丑,指点着贺江洲的额头骂道:“这小狗一天到晚寻花问柳,忙的是怎样跟别人争粉头,洒钱摆阔气,有什么时候是正经学法术的?你们问他,这半年多来他在庄里待过多些时候?胭脂楼里的鸨母龟公他倒见得勤!”

    三人一齐大笑。都道:“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这也算不得什么。”

    真真假假的劝了好一晌,老头子才终于隐息了怒气。陶确问他:“贺老哥,你这么着急的把咱们几个都叫来,不只是为了叙叙旧这么简单吧?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咳!还能有什么事。”贺老爷子笑道,提起酒壶,给三人斟满了。“好几年没见着你们了,这心里头怪想的。所以叫大家都过来聚聚。”举起杯来敬酒,几人一道干了。

    丁退道:“不象,老家伙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哪有这么好情义。以前找我们不是被仇家追杀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这次我打死都不信,你想我们了才叫我们来。”

    贺老爷子呵呵大笑,一迳劝饮:“喝酒!喝酒!”

    喝了好几杯,听陶确又再问起,才叹口气,道:“有道是,岁月催人老,年纪不饶人啊,不知不觉,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看看咱们几个都六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躺进棺材。再不趁着埋进黄土前见你们一面,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了。”

    三人见他说得伤感,都对望了一眼,心里暗觉蹊跷。

    陶确笑道:“贺老哥今天怎么了?这样意气消沉。这不太象你啊。”

    “没什么象不象的。”贺老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人嘛,总有老的时候,可不能再逞强学热血少年了。暴刀逞一快,哼!再过三五年,连刀都提不动了,拿脑袋给人快去吧。所以啊,这天下之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吧。咱们老家伙也该退到幕后,享享清福了。”

    这下陶确听明白了。道:“老哥是说,你要退隐了?”

    “是。下个月,我就要封关锁手了,在庄里选拔新秀,另立庄主。所以把你们几个都叫过来,到时候帮我把把关。”

    满堂人的震惊,这下实是非同小可。贺江洲一蹦老高,失声叫道:“爹!你怎的要退隐啊?现在不是好好的,你要退了,谁来主持局面?咱庄里可没人能撑起这一大摊。”娈峻方和陶确也劝阻,说事情重大,可须好好考虑。

    “我考虑很久了,这庄主之位我老霸着,也不象回事。长江后浪推前浪么,现在不下去,非得等到走不动了再下?”

    丁退骂道:“老家伙脑子糊涂了。你贺家庄现在是青苗未长,黄苗未收,下面这些弟子都还没经过大事锤炼,谁来帮你看家?你就不怕把贺家庄百年基业给弄碎败么?再说你六十四岁的年纪卖什么老,大好年华,功力正在颠峰,怎好就此退隐?!”

    贺老爷子不以为意,自斟自酌,美美喝了一杯,道:“老的不下,小的当然上不了位。没经过大事锤炼不打紧,等他们坐上位置了,自然就有事情找上他们,经过事后,自然就有经验。”

    “再说了,怎见得我封手之后贺家庄就要碎败?”贺老爷子傲然说道。扫视一眼堂下几名弟子,“我亲手调教的徒弟,纵然不算十分人杰,但七分八分总还有,只要他们戮力合作,又有什么大事可以难得倒的?”

    “我新收的这几名小幼徒,资质禀性,无一不是上佳,等我封手之后,就全力教授他们,把我的所知所学都倾囊相传,你们就等着看吧,过得十年以后,再看看天下风云之端有几个我贺家庄的儿郎!”

    “呸!呸!”丁退大唾。“跟你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了。”他指点着贺江洲道:“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看出你的意思,你想收手以后,让江洲来挑大梁是吧。”

    贺老爷子捻须微笑不语。

    “江洲武功法术,近年确是有进步了,但真要放在江湖上跟一流好手相比,他还差着一大截。你是不是还认为江洲的应变机智,足可以带着贺家庄闯过危难?那你就做梦吧。”

    贺江洲大惭。盯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出。这几个老家伙跟他爹是换命的交情,敢在他老子面前肆无忌惮说他,他纵有不满,也不敢稍露。

    丁退面有忧色:“你一直躲在江宁府,是不是还不知道现在什么局势?”

    “大乱之将生,风云之欲变,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这么多年来江湖也没太平过。”贺老爷子悠然回答。

    “什么大乱将生,早就生了!眼下南方北方都闹得不成样子……哦,对了,我今日才听说,罗门教好象把兽形门给灭掉了是吧?”

    “差不多了,兽形门现在还剩三个弟子,在外面办事时侥幸逃脱的,不过这跟灭门没什么差别了,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已经无法光复兽形门。”

    “罗门教既然都敢把爪子伸到江宁府来,你该知道南方的形势有多严峻了吧?跟你说吧,朝廷派驻沅州的督官已经被他们杀掉两个了。第三个还没来得及任命。老哥哥,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你搞什么急流勇退那一套,时机还不合适啊。”

    “你们都别担心,这件事我自有安排。现在这样做,也是着眼于江湖的未来。现在再不培养出好苗子,等十年二十年后,谁来接过我们肩上的重担?”

    听见他这么说话,三个老友都只能叹息。

    贺老爷子看出他们心事沉重,笑道:“别这么扫兴,还没让我的徒儿给你们演武呢,等看了过后,再评价不迟。”当下唤出弟子唐敬义,先考较了背诵功课。这孩子记心颇佳,抽选了好几篇,都能背诵如流。

    丁退问他:“你师傅都教你背了什么法术口诀?”

    敬义看了一眼师傅,见颔首了,便答:“回丁师叔话,弟子学了《三南经》、《本元净虑经》、《炎火基义》、《中线开息法》……《漏天枢妙法》、《青衫度云诀》、《大乘掌》、《佛陀手印》”。

    “大乘掌!佛陀手印!”三人惊呼起来。丁退吃惊的看着贺老爷子:“老不死的,你去哪弄来妙善山的秘籍?是真品么?”

    “哈哈哈哈!”贺老爷子呵呵大笑,得意非凡。他要的便是众人这样震惊离座的效果。眼见目的达到,心怀大畅。“怎么得来的,说来话长,改日再跟你们细说。敬义,你给几位师叔练一下《佛陀手印》的功夫。”

    敬义想了想,道:“那好,我先练几招莲花掌吧,请诸位师叔指正。”鞠了一躬,走到屋子正中,跷起单腿,合拢两掌,立个单弓朝拜姿势。

    才只一个起手,屋子中间便隐隐有光华波动,如水中烛光,粼粼晃荡,把地板窗梁都映到了。唐敬义阖目过后,眼观心胆,照真诀运息,面容渐渐变得肃穆凝重起来了,庄严之宝相,妙善法体,看来便如大雄宝殿的佛尊金相一般,连座上的几位师长也不由得生出敬意。

    缓缓的一掌拍出,如推动千斤之巨岩,凝重沉滞,半点风声也不带。然而,异象便在敬义的手掌静止过后发生了,他合拢的手掌边缘立时闪起一层金色光亮,然后,数层掌影急冲而出,直去不断,如波纹互推一般,一层推动一层,然后‘砰!’的一下,门扇震荡。再看时,一个边缘整齐的手掌形状出现在窗格之上。连糊着的两层纸都象被利刃齐切过相似。

    栾、丁、陶三人心中惊佩,一时俱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敬义,两手虚抱,在胸前转个法轮,第二招又出了,仍是带着几层清晰的残影,这次是连臂带掌,外缘都带着三层虚象,烛光下看来,这岂不就是个千手观音!

    劲气狂飙,直接从门槛下穿过去了,地面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手掌形状,打出一个黑洞钻入地下。原来位置的石板、木质,齐刷刷被切去。在这无坚不摧的掌影面前,石头等物竟然都变得如同豆腐一般不堪一击。

    “老家伙!真有你的,这样的好东西也让你拿到了。”丁退说道。三人心下叹服,这等奇妙功夫,果然比平时所见之术高明得多了。

    而后,查飞衡,易璇又演了几样新鲜法术,都有其独到之处。

    见老友个个赞叹羡慕,贺老爷子乐得直要飞上天去。笑道:“怎样?我这几个徒儿年纪虽小,可还上得台面吧?便是拿去跟蜀山,仙都,青叶这几大门派比较,料想也不会差多少。”

    丁退和陶确道:“不错!不错!几个小娃娃只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贺老爷子捋须大笑,道:“这下都服气了吧?有了这两本奇书,让我再精心调教他们十年,哼哼,放出门去,天下哪还……还……”他本想说“天下哪还有人可堪敌手?”可眼前忽然晃过小胡炭的影子,这话便滞住了。那小娃娃虽然没经过明师指导,可是璞玉之质,未琢已显。何况,胡炭学的《天王问心咒》,也未必逊色于《佛陀手印》。现在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只怕日后闪舌头,当下赶紧把话掐了,道:“那时候,能够和他们打对手的,就不多了。”

    “不错。很厉害。”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栾峻方说道。贺老爷子大喜,知道这老儿话虽不多,但金口一开,说的话却很具分量。徒弟能得到他这两句夸赞,显然真的是相当不错了。

    “只不过,一定要记住天外有天,切不可骄傲自大。”栾峻方续道,“扎扎实实学好功夫,方是正道。”

    “还不赶快谢过栾师叔教诲。”贺老爷子老怀大畅,笑眯眯的指点几个徒弟。眼见自己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得到老友齐相夸赞,总不枉一番苦心。心里得意,话便不由得多起来。

    “世间都说明师难求,可谁又知道,好徒弟也是一般难求啊。”他扫了一眼三个徒弟,掩不了面上慈爱,“这几个孩子是我四处查访,辛辛苦苦寻觅来的,根器,悟性,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嘿,几个老家伙,你们走了那么多地方,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吧?”

    陶确和丁退都点头,只栾峻方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也是机缘巧合,三年前我拿到了妙善山的功法秘籍,嘿嘿!一代狂僧宝真和尚的遗世书籍,多年来不知道惹得多少人争抢,偏偏就落在了我的手上!你们说,以这等绝佳资质,再习学如此绝代法术,会是怎样结果?”老头子两眼放光,话越说越大声。

    “我敢说,便是蜀山派和仙都观,也未必能教出我这样的弟子,哈哈哈,都是老天助我,要让我贺家庄来个大翻身。”老头儿热切的看着几个好友,道:“我贺家庄历代以来,出过不少高手侠士,但真正走到顶尖之列的,却还一个都没有。我的希望……就着落在这几个孩子身上了。我盼望他们能在我手下成长,摘掉贺家庄的灰帽子,十年以后,真正的名扬天下,把贺家庄之名传遍江湖每一个角落。”

    “得了,别吹得没谱了。”丁退笑骂,“现在说十年后的事,你不嫌太早了么。”

    “什么叫没谱!”贺老爷子笑道,“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预测,你要不服气,也教出一个来,若是也能象敬义和飞衡这样,我老头子二话不说,马上跳秦淮河去。”三人拊掌大笑。

    栾峻方道:“贺老哥,别太乐观啊,现在可不同于以前了,都说乱世出英雄,这话一点都不假,我看外面能及得上敬义的人,应该不会没有。”

    “怎么?老栾也看着眼馋了?我知道你们都羡慕我。”贺老爷子嘻嘻笑着说话。“随你们怎么说,我的弟子我知道。”

    “你见过蜀山的传人么?怎么就知道他们及不上敬义?”栾峻方说。

    “没见过,不过照我看来,他们未必就强到哪里去。看看别的门派就知道了,江宁府大小几十个门派,他们的弟子怎样,我比你们了解。由一斑而窥全豹,蜀山和仙都的弟子再强,终究也有限,不会比这些人强得多少的。”

    “但是我这三个徒弟不同。”贺老爷子把目光投到三个爱徒身上,目光变得柔和,“从他们进我庄子那一天起,我每天耗费灵气,帮他们推血扩脉,一日三顿,让他们服食补气增益的药物,你知道这些年我购买人参熊胆这些药材花了多少银子么?十七万两!除了我贺家庄,有哪一个门派可以舍得用这么大的财力来培养弟子?”

    这话倒说得实在,贺家庄半商半武,财资雄厚,天下间真没几家门派可以赶得上的。

    “我敢跟你们打赌,十年之后,这三个孩子要不能在术界排名前十,我情愿把庄子输给你们……”

    陶确三人瞠目结舌。看来这傻老头儿真是孤注一掷了,如此煞费苦心。

    “唉……贺老哥,”栾峻方叹息说道,“刚才我还劝敬义说不要骄傲自大,看来这句话我先要拿来规劝你了。”

    “怎么?有这样的好徒弟,还不让我骄傲?”

    “你们知不知道‘搏浪云蛟’马绩辽?”栾峻方问道。

    众人都不解他为何问起这人,贺老爷子答了:“听说过,但没深交。”他疑惑的看一言栾峻方,才发现这位老友今天的神情颇为奇怪,从刚才开始,他的面上便一直没有露出过笑容。似乎怀着什么心事。“你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

    “他的功力怎样?”

    “这个……不太好说。”贺老爷子想了想,“他在两湖一带闯出过一些名堂,应该还可以吧。”

    “比起你我,怎么样?”

    丁退和陶确对望一眼,均觉得栾峻方的说话不同往时。贺老爷子倒不疑有他,笑道:“该是差一些吧,马绩辽是因杀了渭水飞盗四人而成名,几年来再没听过他有大的动作。渭水飞盗什么脚色我倒知道。”

    栾峻方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敬义和他比起来,又怎样?”

    “你疯了?!拿敬义跟他比。”贺老爷子骇然失笑,看见栾峻方面容严肃,一点说笑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咳一声,道:“这怎么能比,一个是九岁的孩子,一个是成名数载的壮年汉子……这……让敬义再练个**年还差不多。”

    “马绩辽十天前跟人对打时死了,我亲眼瞧见的。”栾峻方把脸转过来,语气轻轻的,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乎是担忧,也象是惧怕。然后,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从他嘴里说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的对手,就是个十岁的孩子。”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八章 波涛怒(上)

    “怎么可能!?”贺老爷子三人齐声惊呼。

    “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就算这孩子从娘胎里开始练功,也不过是十年的功力,怎可能打得赢这样一个成年人。”三人眼里都写满了不信。当然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离谱了,但凡是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十岁的孩子,能学到什么高深法术!修为的高低,一般来说,是不能仅凭借资质就可以弥补得了的。那需要很长时间的习练,方可有足以克敌的真力灵气。马绩辽成名数载,功力当然不会十分差劲,十岁的孩子想要打赢这样一个对手,实在是千难万难,近乎于绝无可能。

    天下之法术武功,固然有许多速成之道,诸如摄丹、换气,改形。然而在座众人都知道,这些方法,仅可适用于成年人。《黄帝内经》有云:女子十四岁天癸至,男子则须长到十六岁,此时任脉通,血气壮旺,阴阳调和,方能通过外力来洗髓易筋,获取功力。而年岁不足的孩子若要想追求这样的方式速进,是要冒着生命之险的,稍一不慎,轻则筋脉败坏,残废终身。重则裂肤崩血而亡。

    当年胡不为服下一枚蜈蚣内丹,尚且难过欲死,以骨血未均的孩子来作载体,所受风险何止倍徙。没有谁会干出这样杀鸡取卵的蠢事。

    这件事情,于常识、情理上说来,都是全然不合。然而贺老爷子三人又都知道,栾峻方从来不说笑话的,他既然说亲眼看见,就决不会是听别人说而转述,他既然说那孩子只有十岁,那年纪也决不会是九岁或者十一岁。

    两个不可能撞到一起了,那到底,哪个才是真相呢?

    三个人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栾峻方,盼望他给出答案来。

    栾峻方沉默,自己给自己倒酒,闷闷喝了两杯,才终于说起了他的遭遇:

    “三个月前我就接到贺大哥的传书了,但泸州那边一直不甚太平,吐蕃的贼子常常到邻近侵扰,所以,一直捱到上个月,我才开始动身。一路走走停停的,心想顺道拜访几位老朋友吧,叙叙旧。跟他们也都有好几年没见着了。”

    “半个月之前,我就赶到了黄州。当时距离江宁府已经很近了,我也并不着急。就在何顾其的庄里住了下来。何顾其你们都知道吧?他专精的也是火术,绰号叫‘焦手’的。当时我们一谈起来,觉得彼此的功法都有共通之处,双方的见解正可相互印证。我就留在那里跟他切磋了三天。第四天傍晚,我们吃完晚饭又开始对打,何顾其打得高兴了,停下手来,提议说不如找个精通控水术的朋友来,水火交济,说不定在功法上另有领悟。当时我们就去找了马绩辽,他住在郊外江边上,正在潜心修习一门水功。”

    “可是,等我们找到了他住的草屋,马绩辽却不在家中。”

    “何顾其推断他肯定正在练功,便带着我又一齐沿着江边寻找,寻了半个多时辰,到底在一处滩头发现了他。”栾峻方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显然,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心里仍然很激动。

    “当时,马绩辽已经全身是血了,摇摇晃晃的,看样子站着都很艰难。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小孩子,又黑又瘦,穿得也很破烂,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顾其拉着我赶紧躲在芦苇丛里,猜想马绩辽碰上仇家了,敌踪未现,我们不能大意。”

    “可我们粗略察看了一会,四周都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就在我们疑惑的时候,马绩辽开始动手了,他的控水术的确颇有称道之处,我们在远处看,见他从江里抽了许多水,在自己身上铺冰屑甲,面前也凝聚起来四层冰壁,手上还拿了一个水盾。”

    “这是纯防护的打法,不求伤敌,只求自保。这时我们都还没想到这些东西是用来防那孩子的。”

    “何顾其悄悄跟我说,看来马绩辽碰上厉害敌人了,让我蓄起灵气,留神四边的动静,可别着了别人的道儿。可是他话还没说完,我们就听那孩子说了一句话:‘你还是认输吧,我只要东西,不想杀你。’”

    “我和何顾其都呆住了,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马绩辽大声笑,笑得很悲伤。他说:‘你不想杀我,可我已经没有面目再活下去了。虚活了三十多岁,苦练二十余年法术,却打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难道还不够该死么?来吧,你也不用手下留情,我现在使的是冰波壁障,是我法术里防护最强的招数,你就来打吧,真把我打死了也不怨你,东西你带走,若是还能看顾,杀完后把我尸身扔进江里,那我就很感激了。”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扔在了旁边的空地,道:‘东西在这里,打赢了我你就可以拿走。’”

    “那孩子不说话了,低头不知道想什么,过了好一会,马绩辽催他动手,才说:‘你这招数也防不住的。我的钉子连两丈厚的花岗石都可以打穿。’”

    两丈的花岗岩也能打穿……听着的几人都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己要用什么法术才能把两丈的花岗岩打穿。这孩子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这样的火候,委实可惊可怖。

    栾峻方道:“马绩辽又笑了,他激那孩子:‘你别把石头跟我法术相比,我的冰盾要比花岗岩坚硬得多,光说没有用,不来试试我说什么也不信的。打不赢我,你就别想拿走东西。’”

    “那孩子受激不过,只好说:‘那好,我打了,如果你死了,可别怪我。’马绩辽说:‘我死了,你就把我扔进江里。’说完又催动法术,可是四层冰壁好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第五重模模糊糊刚显出一层光影,没有凝成冰。那孩子伸手起来,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根黑色的小短棒……是不是他说的钉子我也不知道,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我还在想呢,这孩子到底会用什么法术武功,能把马绩辽打倒……”

    贺老爷子三人这时果然也在想:“这孩子到底会用什么法子把马绩辽杀死。”

    “就看见……从他手上飞出一道青色电光,正面冲进马绩辽的冰壁里去……”

    “啊?正面攻击?”贺老爷子三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竟会是硬碰硬攻击,三人刚才一直盘算,如果十岁孩子真跟成年人对打,要想取胜,惟有在‘巧’‘智’两个字上下功夫,却不料想,大家都猜错了。

    “当时就听‘啪’‘啪’的响声,马绩辽护在外面的四层冰壁全部破碎,冰片飞出很远,可见那道电光的冲击力极大。我和何顾其手心都捏了一把汗,盼望最后的两层护甲能够防住,可是,电光太过厉害了,只在一眨眼的工夫,马绩辽手上的水盾又被冲得水花四开……”

    “眼看着马绩辽被撞得倒飞到空中,我们觉得再也不能旁视不管,何顾其跳起来叫喊:‘住手!手下留情!’就跑过去。那孩子看来也不想伤害马绩辽的性命,把手抬高,那道青光在马绩辽身上绕了几个圈子,就贴着身子飞到天上去了,马绩辽身上的冰屑甲这时候也已经全部破散。”

    “看来,这孩子是个炼器师……却不知他怎么炼出这样厉害的法器。”丁退三人心中骇然,互相交换一了下眼神,都从另外两人眼里看出了震惊。

    “那孩子从地上拿了东西,看都不没看我们一眼就跳进江里走了,我们去扶起马绩辽,他伤得很重,身上被扎漏了许多口子。我们想给他上药,他却不让,惨笑说:‘到今日,我总算明白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妄想里面,什么扬名天下,什么武林称雄……可笑啊可笑,井底之蛙,坐井不知外面天地,竟还敢妄自尊大……”

    “我和何顾其心里头震惊还没有消除,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他。马绩辽哭笑了一会,说:‘我连十岁的孩子都打不赢,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还不如早死早托生,下辈子生成一个天才出来,再说什么抱负吧。’他显然是死心了,我们怎么劝解都不听,后来趁我们不备,竟然自己一掌拍到天灵盖上,就这样死了。”

    堂中众人都沉默了,贺老爷子面上的得意笑容早就散去。大家既为马绩辽绝望自杀感到惊佩,又在思索,那个神秘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十岁年纪就能够把法器练出形影……这样的急进实非常理所能忖度。

    两百多年前,蜀山门下也曾有过一位不世出的炼器师江寒,真正的天纵奇才,兼又刻苦用功,在当时‘器圣’的倾囊教授下十三岁便已学艺大成,名震天下,靠着一柄‘九牛踔雪’折扇打遍南北,只可惜,天妒英才,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不知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到如今也不知道下落。

    回到眼前,这个孩子的确很让人震惊。才十岁年纪便掌握了炼器的精妙奥义,虽然还只能炼出光带,还没有化成形状,比起当年的江寒显然颇有距离。但就这样的程度已经很可怖了,举目天下,又有几个同龄人可堪匹敌?别人怎么样还不好说,反正,贺家庄里的三个弟子是给人家提鞋都不够的。贺老爷子面色灰败,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几岁,自夸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他的得意徒弟跟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哪还好意思再说什么名扬天下的呓语。

    “我觉得……”丁退皱着眉说道,“这里面定有古怪。我不相信那孩子只有十岁。”

    “会不会是什么什么江湖人物用的诡计,用易形术来假扮?”陶确也说。

    “易形术?天下间能学会易形术的有多少人?要是连易形术这样高深的功法都学会了,要杀马绩辽还不容易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

    “我是怀疑……他会不会有什么图谋,不肯用真面目示人……”陶确辩道,可是想想,也觉得自己这怀疑不大可能。学会易形术的高人,不是名震天下的侠客,就是归隐已久的宿老,纵然有图谋,也不会用易形这样容易被人追查的法术来害人。

    四人低头沉思,都在猜想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

    “贺老哥,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打击你,只是希望你能摆正心态,能有个清醒认识。敬义,飞衡和璇儿都是好娃娃,若能去除浮躁心态好好用功,将来必然有出人头地之日,倒是老哥,若然一味想要徒弟扬名天下,只怕会在督促上操之过急,而这样反而会害了他们。”

    贺老爷子叹口气,点点头表示知道。

    “看来,庄主这个位置,我一时半会是不能下来了……”贺老爷子闭上眼睛说道,话里有说不出的疲倦。再睁开眼来,里面已经没了先前的神采。

    “好了老贺,别这么灰心丧气,大至一邦一国,小至一门一派,从来都不是单靠一两个人就可以繁荣昌盛。你贺家庄多年来没有绝顶高手,但是你看看,不是仍然很兴旺么?”

    “是啊贺大哥,我听说,你的外堂都开到罗门教的眼皮底下去了?这是不是真的?”

    三个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开导老爷子,想让他开心起来。

    便在这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沓沓沓’几响连作一响,从走廊南边一路走过来,然后,到门口停住了。

    安静了片刻。‘嘭嘭嘭’那人用力拍门。

    “谁呀?!今日不见客!”贺老爷子皱着眉不耐烦的说道。他早就吩咐下去了,晚上只与老友叙阔,外人一概不见,为了防止下人打扰,他把这门都闩上了。

    “嘭嘭嘭!”

    没有回答,那人只执拗的拍着门。

    贺老爷子怒火上蹿,站起身来大喝:“是谁这么不懂规矩?!没听见我说话么?江洲!你给我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肥!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贺江洲应了,跑过去拉开门闩。

    “秦姑娘?!”他惊叫起来,“你……怎么……怎么……”

    门外站着秦苏,面色苍白,满眼泪水,一只手把胡不为的手绕过后颈来拿着,用肩膀掮着他,另一只手,环住胡不为的腰。小胡炭拉着她的衣角跟在旁边。秦苏眼睛快速的在屋里扫过一遍,没有发现师傅,便一步踏进房间里,‘扑通’跪倒,悲声哭求:“哪一位是范老前辈?求求你救救胡大哥!胡大哥声名不好,可他是被人冤枉的……他是好人……”说完,泣不成声。

    贺老爷子哪料到是她,忙不迭跑过来搀扶:“秦姑娘你先起来,起来,不要哭。”

    秦苏不肯起来,仍旧跪着,伏地磕头。旁边的小胡炭看见了,已有所感,不用秦苏吩咐,自己竟然也跪倒下来,跟着说:“救救我爹爹。求求你,救救我爹爹。”脑袋一下一下的磕着地面。

    眼见着小小孩儿眼睛中满含着早熟的忧郁,为了爹爹折下稚嫩的膝盖,贺老爷子心都要碎了,多懂事的好娃娃啊!他一叠声的叫道:“孩子!起来!起来!秦姑娘你也起来,范同酉还没来呢……他来了我一定让他帮胡先生治病。”

    “你放心,他要是敢不治,我跟他绝交。”仿佛为了给秦苏信心,他握了一下拳头说道。

    “孩子,来。”贺老爷子满怀怜爱的看着胡炭,搀起秦苏后,伸臂把他抱了起来,替他擦去额上的灰土。小胡炭这次没有拒绝他。“炭儿,想爹爹了?”老爷子柔声问他。

    “嗯!”胡炭用力的点点头。想,他当然想。爹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说话了。小娃娃把十个手指绞在一起,回过脑袋去看他爹爹。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八章 波涛怒(下)

    胡不为面无表情,正斜靠在秦苏身上,两个眼睛空空的直瞪前方。贺江洲把他抱起来放到了座上。

    等到贺江洲给大家引见完毕,问秦苏:“你们怎么来了?”

    秦苏低下头,道:“我见你好久都没来叫我,还以为……以为……”

    原来,秦苏他们一直躲在地牢里,看外面天色渐暗,来道贺的客人渐渐都走光了,可贺江洲却始终没有到来。秦苏满心焦灼,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她在心里想了无数可能性,只以为有人拦住了范同酉,不让他给胡不为塑魂。

    这般心惊胆战的,等到外面敲起三声梆响以后,她再也捺不住心中害怕,决意带上胡不为,亲自到范同酉面前辩解求情。

    在她设想里,定是师傅知道了自己的计划,特意赶到这里来作梗,在范老前辈面前说胡不为的种种不是,好让范老前辈打消帮胡不为塑魂的念头。所以,从推闸出来以后,她便怀着一腔悲愤的心情,来到了门前拍门,也不说话。只待进去后,与师傅来个面对面的质问辩答。

    只是房间里的情形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师傅竟然没在房中,只有三个陌生的老人坐着。这时她又想到了第二种可能性,范老前辈一定听信了江湖上的传言,认定胡不为是个坏蛋。因此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当下听完秦苏的叙述,房中几个老人都大笑起来。

    丁退笑道:“你把姓范的想得太复杂了。这老家伙才不会被别人的看法左右行动呢。他毫无立场,毫无原则,等你见到他你就明白了。”贺老爷子和陶确听他这么说,也笑起来,连栾峻方面上也罕见的露出笑容。

    “老范的那点嗜好,这几年来只怕更变本加厉了,一个人躲得那么远,也没人管他,尽由他性子来。”

    “前些年,我听说他把自己的院子弄成了酒坊,雇了十几个工匠天天给他酿酒,门里门外全堆满了酒瓮。”

    贺老爷子呵呵笑,道:“我跟他说,等他来了,我就把我爹留下的一百六十年汾酒送他一坛……你猜老家伙怎么回的话?他托下人跟我哀求,让我送他两坛吧,他情愿到我庄里当个打扫的仆役,刷锅碗也成,要生要死,由我处置……”

    “噗—”陶确含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完了!老范酒虫钻进膏肓,这下没得救了……”四个人一起叹息,想起酒鬼老友的过往种种,尽忍不住莞尔。

    “你跟他定的是什么日子?”丁退问贺老爷子。

    “没说确切日期,老醉虫说最晚一个月到,算来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看来他已经在道上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到江宁府外面了,秦姑娘你耐心等吧,不会太久的。老醉虫渴酒渴得厉害,听说有好酒喝,还不拼了命的跑来。”四个人又大笑。

    他们没有说错,范同酉的确已经来到江宁府外了。而且还是酒瘾上脑,正在拼命的跑。

    拼命的逃跑。

    夜间山风很大,跑在密林里头,根本看不清脚下道路,亏得他负有一身本事,刷刷急行,也没有撞到树上或者跌落山坑。他心里很着急,抬头看看头顶,浓密的树叶遮挡了他的视线,但从些微的漏隙里,他仍然把月亮的轮廓完整的分辨出来了。

    一轮玉盆清亮的高悬天上,伴星寥寥。今天是十五,满月。月华大盛之际,天中阴气最烈之时。更糟糕的是,现在还是子夜。天阴地煞,阳气尽消。

    “胡—胡—呜”身后十余丈处,传来此起彼落的鸣叫,那些死尸追得更近了。范同酉叹了口气,轻身行路不是他的长项,虽然已经给自己加上了豹魂,但这仍然比不上被施了急行术的僵尸。

    脑后风声峻急,范同酉赶紧低头一让。一段长物盘旋着从顶上飞过去了,还带着呼啸风声。那是一段完整的手臂,上臂下臂连在一起,弯折着,象个流星锤一般,‘啪!’的撞到树干上,碎肉四飞。这些破烂僵尸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眼球牙齿,都抠出来当暗器,现在连手臂都用上了。

    “哈哈哈!范师父,又找到你了,这次还想跑么?”遥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嘲弄的叫道。

    “你老老实实的把口诀传给我,我帮你把法术发扬光大,这不是很好么?为什么非要让我动手抢呢?这多伤咱们师徒间的和气。”

    范同酉咬咬牙,没有说话,翻开手掌,月影下看的明白,他的五只利爪中间,有一只翠绿的肥胖知了。

    最后一只了,范同酉叹口气,伸手到腰间,‘啪!’的捏破一个瓶子。一团淡淡的金光,在他掌心中间闪动起来,象一个金球一般,从四面将知了包裹住了。

    瞬间,那知了突然膨化,在范同酉的掌间一尺一尺的扩大身躯,它甲状的皮肤噌噌开裂,显出苍黑色的硬皮。透明的薄翼被突拱的脊梁顶分到两边去了,头上垂下蒲扇般的耳朵,两只复眼中间,一条曲折的长物飞蹿出来,象条长蛇一般摆动。

    融了野象之魄的知了,体形之巨,堪与真正的大象比拟。才一息之间,知了融身完毕,被范同酉一脚踢到后面,“罕—罕—”咆哮着,滚入尸群之中,左冲右踩,乱成一团。

    两个追赶之人厉声怒骂,范同酉再不理睬,只鼓了劲急奔。

    又过了半刻钟,僵尸的低鸣再次充斥耳畔。

    范同酉不胜其烦,而喉咙间一阵刀割似的干渴更难忍受,心跳加快了,肉尖儿上,有个柔软的地方仿佛千百只虫儿蠕动,痒极难搔,范同酉知道,该死的酒瘾又上来了。可他身上除了腰间缠着的一百零八个封魂瓶,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用了几十年的酒葫芦,在寿州时已经被僵尸打碎。

    “噗——”身后又是一阵急响。僵尸又迫近过来攻击。

    声音古怪,范同酉一时分辨不清是什么形状的武器,声音从大面积范围传来,似乎此物很大,但从轻微的声息来看,却又仿佛很小很轻。来不及多想,他捏破了腰间布带里,最下层一行第九个小瓶子,同时默念秘咒。

    毛鳞介羽虫。最下一行正是虫囊。

    只顷刻之间,他的背后迅速隆起,从颈项根处一直到臀部,两长瓣饱满的半月形之物撑破表层衣衫,鼓突出来,暗淡的微光之中,可以辨出两片圆物乌黑深沉的质地。

    蜣螂之魄。

    生出的是两片极厚的甲虫壳翅。象两片合拢的盾牌,护住他的背部肌肤。

    他没有抵御敌人武器的东西了,只能把蜣螂之魄融入体内。亏得以前没有看轻这些滚粪球的小脏昆虫,现在还要依靠生出他们的翅膀来保全性命。

    “嗤!嗤!嗤!”如急雨洒落一般,袭来之物纷纷洒洒的落到背壳和身周的草叶之中,发出细密的声响。随着一股熏人欲呕的强烈臭气钻入鼻中,范同酉也感觉到了背壳上火辣辣的疼痛。而身边的草叶,更象被严霜打过一样,迅速枯萎。

    “是尸水!”范同酉又惊又怒,暗骂自己大意。这些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只用不了一会,就会溶穿身上的翅壳,进入他的肌体,最后把他整个人溶烂。“下三滥的东西!”他咬牙切齿的骂,一步大跨,足胫用力,登时象头大鸟般腾飞而起,冲破了树叶叠成了重重屏障,跃到了树颠之上。

    月光柔和,洒落在虫鸣唧唧的大片土地上。范同酉没有心情欣赏月色,极目远眺,分辨着方向。他终于看见了,远处的江宁府城,不夜的灯火把天边一块映成了淡红之色。

    “喝!”他喊了一声,调整身子,一脚蹬在前面的树冠之上,阻住了下坠之势,同时借力又跃起了三尺。晚风拂面而来,他唇边的白须象流水一般向面颊两侧顺去。

    两片甲壳以他背后肩胛骨为支点,向两边缓缓分开,一层透明的薄翼显了出来,在月光照射下,星星点点散耀着彩虹的七色光华。他象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蜣螂,振动着飞翅掠空而行。

    只是,他毕竟是个人,不是昆虫。巨大的重量是薄薄的膜翅所承受不了的,他飞得很慢,还要时不时的蹬踏就近枝条,借力弹起。

    身下的树林,‘胡——胡’的鸣叫一直没有停息,从声音散布的范围来看,数十只僵尸已经在自己身子下方合成了一个圆形包围圈。只要自己不慎落下去,就会瞬间陷入困境。

    脊椎的左侧,一股火烧般的灼热之感让他心神不宁。他知道,没有完全闭拢的背壳没能把所有尸水都挡住,到底有一滴从间隙里渗进来了。

    这是经过尸门强化过的尸水,比镪水的腐蚀之力何遑多让?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滴毒汁怎样慢慢把他的皮肤烫红,烫黑,然后烧穿糜烂,烧成一个流出脓水的深坑。他必须找个僻静的地方清除一下,若不然,腐烂的皮肉会生成更多的毒水,那时再要救治就晚了。

    “师傅,你还要飞么?赶紧下来吧,我是诚心仰慕你的法术,想继承你的衣钵。”那沙哑的声音跟在后方,不急不徐说道。

    “我带艺投师还不成么?有我这样的人作你徒弟,将来流芳百世,你何乐而不为?”

    “住口!施足孝!”范同酉终于忍受不住那人的聒噪,叫骂起来:“漫说我生平不收弟子,就算我真的要收,又怎会收你这个老不死?放着这许多年轻机灵的孩子不挑,却挑一个欺师灭祖,年纪快和我一样的糟老头儿作徒弟,好让天下人笑话我么?”

    “那都是无知之人的浅陋识见!”施足孝在下面说道,“年轻人有什么好,懒惰,毛躁,怎能专心学师傅你的法术?我的领悟力,经验和求艺决心,他们万万赶不上的。再说了,老夫我纵横江湖数十载,朋友满天下,一旦知道你成为我的师傅,岂不互相转告,传成美谈?”

    “呸!呸!放屁!臭不可闻!比你那些见鬼的死尸还臭一百倍!一千倍!”

    “唉,师傅,你明知跑不出去的,何必这样呢?反正你愿教也得教,不愿教也得教,怎么就想不通这个道理,让我一天好茶好饭的伺候着不好么?非要选择皮鞭刀子才甘心。”

    范同酉背上疼痛越来越剧,他每一个动作,都引得胁下肌肤锥心的疼痛。这让他心头怒火愈甚。“连尸门这样的邪魔妖道都不愿收你,把你踢出门来,施足孝,你居然还有脸来找我拜师,嘿!天下第一不要脸的名号,还有比你老人家更胜任?”

    “胡说!”施足孝怒道,“谁说尸门不要我?是我自愿跑出来的,我跟常敢当那老儿不对头,他当了掌门,我自然不肯在他手下听使唤。”

    眼见着树林越来越密,拦路的藤葛灌木众多,僵尸们行动很不方便了,施足孝终于把耐心用完。

    “尧清,别让这老头儿再飞了,叫醒白尸,把他打下来。”

    “是,师傅。”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

    落足之处没有任何活物。范同酉焦急的向四周快速查看,心中暗暗祷告,哪怕是有只蚱蜢也成啊。

    脚下的树林闪过一阵短暂的光芒。淡青色的,才一亮起就又灭了。范同酉听见一个非人的咆哮响了起来,似乎一个人遭受着巨大的痛苦,抵御不住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喊。

    那年轻人在低声念咒,语调短促凄厉,如怨如詈。

    “轰!”的一声震响,一团庞大的红色光焰从底下飞蹿出来,从范同酉的身前擦过,拖着长长的焰尾射上天去,象一个灿烂耀眼的烟花。

    “糟糕!他们唤醒会法术的死尸了。”范同酉心中暗惊,不敢再作直行了,调整身姿,左一下右一下的折行。跳飞了一会,那僵尸竟又判断出了他运动的轨迹来。便在他脚步踏离树冠的同时,‘轰!’的一下,枝叶纷飞,又一个火球呼啸着从脚下扑来。

    这下来不及躲闪了!范同酉大骇之下身子前倾,同时两臂竖起来伸向天空,尽量减少被袭面积。背部一阵撕裂般的巨痛,一整片甲翅被齐根打断了。火球划过身侧,带出的呼啸的尖声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轰鸣,一时听不见别的声音。剧痛过后,他才感觉到了肌肤上强烈的烧灼之感。左边一侧,膜翅已被熔穿,皮肤上也烧起无数了燎泡。

    “真该死!”范同酉再也止不住身体的下落之势,眼见着下面草叶刷刷急响,僵尸行动的轨迹形成数十条直线,齐向他落脚之处聚拢过来,他想:“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此时,在范同酉正前方五里,一间简陋的草屋之内,另一个人也在这么问话。

    “蒋堂主,桑堂主,莫堂主,连同他们所带的部属已经全部遇难。外十八堂现在只剩下十五个堂主了,康香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请你示下。”

    九个人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只敢用眼睛的余光投向坐在凳子上的一个黑袍老人。

    那老人纹丝不动,身子微微前倾,仿佛在陷在沉思中。金线勾绘的繁复花纹,象两条张牙舞爪的龙一般绣在他两边袍袖之上。这说明了他的身份。下遮的斗笠盖住了他的面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垂落在胸襟前平静的灰白胡子来看,他或许并没有被这个消息震动。

    良久。

    八个堂主一个坛主就这么安静的等候着,不敢再发出丝毫声息。房间里面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十个人仿佛化成了十尊木雕。

    烛花‘剥’的炸了一下,房间里微微闪亮。康坛主象是突然被惊醒一般,抬起头来,轻轻呼了口气。深沉的暗影之下,渐渐显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的声音象是叹息,柔和又充满慈爱:“他们怎么死的?”

    没有人回答。九个人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收敛自己的呼吸,惟恐身上一丝颤动会让自己显得比别人醒目。

    “林坛主……”老人目光从左到右扫了一遍,定格在他正面的一个黑袍汉子身上。那汉子袖边只纹着三道曲折的银线,职司比另外八名纹金线的堂主要低。

    林坛主身子震了一下。“属下……正在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夏宴堂,夏宴堂,嘿!你们这通联传讯的任务作得很好啊。”

    林坛主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他们死了多久?”

    “三……三天……”

    “三天。”老人缓缓吐息,声音听起来,象一个慈祥的老者正在责备心爱的孙儿:“你作为通联前五组的负责人,这么晚才跟我报告,很好。”

    林坛主声音抖了起来,牙间格格作响:“属下这两天……正在作清剿外围的任务,但碰上几队扎手的人物,耽误了一些时间,没来得及跟先遣队伍联络……”

    “嘘—”康香主竖起食指,放到嘴边,阻止住了林坛主的辩解。“你应该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

    “绞杀外围是你的任务,通联前五组也是你的任务。”

    “属下知错了!求香主开恩!”林堂主哪里还能镇定得住,跪倒下来,整个人抖成了筛糠。“念在属下多年来忠心耿耿,为教主尽心尽责办事……求香主网开一面!不要把我送进进虫洞里面受罚!”

    康香主笑了,灰蒙蒙的眼睛里面似乎闪过一丝亮色。他柔声说:“罚不罚你,不在我。我只管督促上报之责,具体怎么定你的罪,是虫鸣堂的事情。”

    林坛主面色灰败,哀声求道:“康香主,属下斗胆请你……晚些报给虫鸣堂……属下以后一定听香主的话,赴汤蹈火,找机会将功赎罪,求香主法外开恩!”

    “我现在不罚你……”康香主话没说完,便听到外面林子一阵鼓噪的蛙鸣。

    这是警鸣蛙的叫声,外面出现变故了。

    房中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向窗外,见一个负责警戒的教徒象只敏捷的猿猴一般,从林木的枝条间纵越跳荡而来,急冲冲跑到门前跪下了:“禀告香主,众位堂主,四里外有一队人正向我们冲过来。速度很快,估计不到一刻钟就能到达这里。”

    “有多少人?什么来路?”一个堂主问道。

    “数目不详,正在查探之中,最少不会少于三十人。据……属下得知,这里面有相当数量的死尸。”

    “哦,赶尸的。”康香主站了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深沉的夜色,看见远处的场景。“不知是信鬼呢,还是雅尸……鬼师,尸官……呵,很有趣的故事。”

    众人都不知道他所说的鬼师和尸官究竟怎么回事,见他立在窗前陷入沉思中,先前说话的那名堂主便吩咐探子道:“你再去查探,分辨清楚他们的目的,速速回报!”

    “是!高堂主!”那教徒应了,翻身一个筋斗,重又钻进茂密的枝叶之中。几个堂主各司其职,吩咐部属,只片刻之间便妥善安排了岗哨和防卫人手。

    此时四里外的施足孝和范同酉还不知道,前方已经出现了巨大的障碍。

    忍着巨痛,范同酉扭转腰身,伸臂勾住了一条树枝,终于免了落地被擒的厄运。然而他的好运没有维持多久,目光一瞥之间,看见树下一丛旺盛的野茶中间,一个年轻人骑在僵尸身上,冷冷注视着他。年轻人的身边,一个衣着华丽的高大死尸正在折动双臂,十个手指如莲花瓣合拢,僵硬的勾画着指诀。

    “风火动。”

    明光骤然而亮,一条火鞭如同活蛇一般,从僵尸掌中飞蹿起来,直向这边急扫,炎热的气浪隔远仍然感觉得到。范同酉大惊,双足使力一蹬,后仰翻跃扑向另一株树木。

    两只脚刚倒挂住一根伸出的枝干,“笃!”的一声闷响,仿佛铁枪刺入木中。粗长的火鞭一下扎进他刚才吊着的位置,火星蓬然炸开。火鞭的高温瞬间将树木的枝干烤焦,黑色的焦块在一眨眼间便扩到木盆大小。枝干熊熊燃烧起来,连上空数丈的叶子都不能幸免,被热气卷到,快速卷曲干枯,也燃成火焰。

    深夜的林里第一次亮起耀眼的火光。

    一击不中,僵尸又把火鞭卷了过来,范同酉赶紧伸直了脚尖,整个人便向地面急坠。地面上的僵尸登时都伸出手臂,呲着破烂的牙齐声鸣叫。

    “胡——胡——”

    可惜,他们的猎物并没有如愿落下来。范同酉身到半空时一个鲤鱼打挺,双臂伸出,十指如钢锥一般齐刺入树干内,扣稳了,生生把身子平拉了过去,象只大甲虫一般附在树干之上。这一下险中求活,又躲过了法术僵尸顺势抽下的第三次挥鞭。

    那白尸厉声尖鸣,把火鞭收短回去,又换了个指诀。

    这次指诀比‘风火动’要复杂得多了,用时也久。范同酉得空连纵出七八丈外,偷眼回视时,正看见僵尸把双掌十指箕张开来。“啪!啪!”的火星炸裂之声,六七只头羽俱全的火鸟翻飞着猛冲出来。

    范同酉心里发苦。火鸟!这僵尸能将火焰幻化成型,功力已经很高了,他生前定非无名之辈。跟这样棘手的敌人打仗,一向是范同酉要竭力避免的事情。可是,今夜局势却不由他掌控,他没得选择。

    困局。正如棋坪争锋,对方的车马已经迫临城下,他除了应战再没有别的出路。

    没法子了。看见几只火鸟焰色由红转青,明亮异常,嘶叫着向自己扑来,范同酉知道必须硬抗了。成型的火禽火兽,锁定敌人之后便再不放松,除非敌我之中有一方消亡。

    “啪!”忍着心痛,范同酉捏破了第一行第三顺位的瓶子。

    这是避火猴之魄。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九章 突围(上)

    贺江洲帮秦苏把胡不为搬进密室中。

    没有烛光。夜太深,秦苏不忍叫醒仆役,借着些微的光线就回来了。

    狭窄的空间和浓重的黑暗,向来最能激起人的**。贺江洲闻着身边淡淡的女儿香气,好一阵心猿意马。他机械的行动,把胡不为放倒,搬起他的腿,盖上被。脑海里却一遍一遍的勾绘着,自己怎样转身,怎样把秦苏压到角落里,然后抱住她,怎样环住她丰腴的身子,疯狂的追索她温柔的唇。

    秦苏并不知道黑暗能把人变成野兽的箴言。她还在担忧,如果范老前辈不能如期到来,胡大哥怎么办。她答应过白娴,要尽快离开江宁府。可是如果范老前辈不来救治,她半步都不能动。现在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要命的,她非常害怕突生出任何变故。

    最怕的,是师傅的突然造访。如果师傅发现她的踪迹,那胡大哥塑魂之事就变成空谈。

    黑暗中贺江洲的鼻息变得粗重了。他的身子紧挨着秦苏,感受到薄薄的绢衣下,她肌肤的温热和绵软,心中一阵焦躁,喉咙也变得干渴异常。

    “不怕!没事的!”秦苏忽然低声说出这句话。语气短促而坚决。

    贺江洲被这突来的声息弄得愣了一下。感觉到秦苏悉悉索索动作,摸索着抓住了胡不为的手,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道:“胡大哥,没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贺江洲的脑筋在片刻间清醒了一些。他听见秦苏给自己鼓气的话,忽然便想起她早前说过的叛下玉女峰的经历来。这个女子的性情中有坚忍刚烈的一面,跟他所见的烟花女子差如天地,他可不能用强手来对付她……再说,秦苏重情重义,他可是打算明媒正娶把她迎进门的,怎好现在亵渎于她?

    查点被这点****害了!

    贺江洲定了定神,将脑中的绮念赶了出去。恋恋不舍的,再挨着秦苏磨蹭了一会,他才跟秦苏告辞。

    走出来,合上厢房大门。贺江洲仰头向天长长叹了口气。

    圆月。

    明亮的月面之上,广寒宫,桂木的轮廓依稀可辨。这清冷的东西,困锁着两个因为一时**而千万世受累的人。

    不知道现在的月里,嫦娥是不是还在后悔当初偷吃仙药的贪念?吴刚也在自责吧,为了偶萌的**,被罚累世砍伐桂树,这代价够大的了。

    刚才他就要再踏吴刚的覆辙了。贺江洲伸手轻批了自己两个嘴巴。这**之月,圆满时真能害人啊。

    今夜要失眠了,贺江洲苦笑。理智让他暂时压住了邪想,然而汹涌的****岂是说赶走就赶走的?他依然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冲动。

    “有日子没去春风楼了……”烟花巷里,温柔之乡,向来是收治他这样失眠人的绝好场所。贺江洲没有叫醒门房,轻轻的翻墙落地,迳向秦淮河方向走去。他并没有看见,他家门外,老槐浓密的阴影之下,一双惺忪的眼睛睁开了一下,看清楚是他后,咕哝着又闭上了。

    在老英雄安镇寇的宅里,此时隋真凤也正在失眠之中。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瓷瓶。明黄色,圆肚长颈,封印的咒符密密的绕了几匝,把瓶口封得严严实实。

    这正是封着胡不为魂魄的封魂瓶。早前跟青空子的一番对话,让她对自己年前的行事产生了怀疑。

    她特意查证过青空子的话。江宁府里有几个当年追随群豪进入汾州扫荡妖窟的同道,证实了八枚灵龙镇煞钉的存在。如此说来,她门下的六名弟子受辱,就不一定是胡不为下的手了。

    她心里面有些踌躇,长时以来一直坚信的事实,顷刻间竟被人给颠覆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但是,不管她接不接受,证据表明了,她隋真凤的确很可能冤枉了那姓胡的汉子了。

    而苏儿……她……她……

    “唉!”隋真凤心里一阵绞痛,这个冤枉,不仅让她错伤了一个无辜的人,还让她失去了一个徒弟,一个心爱的女儿。掂着手中的封魂瓶,隋真凤但觉得沉重异常。“等江宁府这事完了以后,到刘振麾那里去问一下吧,看看当初胡不为是怎么回事。”她想,“要是真的不是他下手,就把魂魄还回去吧。”

    可就算这样,苏儿还能回来么?还能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么?

    她只有黯然长叹。

    烛光摇了一下,穿窗的晚风带来一丝木叶燃烧的焦味。隋真凤没有察觉异常,只道是庄院里的下人们在烧柴薪呢。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烟火气息是来自于十几里外的山林之中。

    火烧得很大。

    刚才燃起火苗的地方,已经烧成大片白地了,翻卷的火舌直有四五丈高,伴着浓密的白烟冲向天空。施足孝师徒只顾着追赶范同酉,也没有心思做护林防火工作。任由火焰一烧再烧,终于燃成大灾。

    三个人两追一逃,在这一段时间里又跑出了四里多。

    “咯咯—”前方传来几声蛙鸣,在静夜之中尤显响亮。范同酉大喜过望,终于听到有活物的动静了。他拽着一条细枝,敏捷的翻到树顶之上,重又跳跃于树冠之间。现在的他,和刚才的形貌又有所不同。

    避火猴之魄完全融入他的体内,取代了先前的蜣螂。

    背上的硬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火红刚硬的粗毛。他的颈项变短了,从玉枕穴位置起始,沿着脊柱一条直线顺延下来,是一簇如钢针般耸立的鬣毛,明亮鲜红,艳如玛瑙,与身体各个部位的毛发都不相同。更奇异的是,丛生的鬣毛之间,频繁的闪动着点点火星,细小的焰苗,不时从间隙之中卷动出来。

    “师傅,别逃了,下来咱们谈谈不成么?”施足孝仍然没有死心。

    回答他的是一只迎面砸来的黑色青蛙。

    是砸,不是掷。因为这头青蛙……体形实在太庞大了。被强行注入棕熊之魄,它在脱离范同酉的手掌之后,身体在瞬间便撑大了数百倍,象一口装满米面的巨大麻袋一般向施足孝扑去。

    “阁——”青蛙前肢挥动过去,利爪从吸盘中生了出来,伸臂欲拦的两头僵尸当下便肢体分离。“噶嚓嚓”的骨碎声音闻之牙酸。棕熊的力道直有千钧,这些临时驭使的死尸何足相抗,夹着猛恶的风声,青蛙转瞬又砸飞了两头僵尸。

    眼见熊蛙张牙舞爪向师傅扑去,那骑着僵尸的弟子赶紧先放过范同酉,命令白尸向青蛙攻击。

    一列尖叫的火鸟,象炽热的铁线一般飞起,解了主人之困,白尸重释火鸟之术,六只飞羽衔尾相跟着破进青蛙的肚腹,将一个膨大的肚子炸得四分五裂,肚肠下水飞得四处都是。

    损失了一只火鸟。余下五只又去自动追击范同酉。然而有避火猴护体的范同酉并不躲闪,任由它们一只只钻进背部,便象泥牛入海一般,连个火星都没炸起,便悄无声息湮灭掉了。

    青蛙,蝓蛞,蛇,螳螂……这一片小树林里生物之多实在出乎范同酉的意料之外,他飞快的捕捉着昆虫爬虫,捏破瓶子强行为他们融魄,一时之间,长出翅膀的竹叶青,披着斑斓皮毛的蝓蛞,咆哮震山的螳螂,象簸箕大小的,长出了獠牙和粗壮尾巴的甲虫,一只接一只的被投入僵尸群中。

    突然出现的昆虫军团,成功的延缓了施足孝的前进步伐,这些被重新赋予体魄的怪物不惟体型增大许多,战斗力更不容忽视,以一只抗数只,一时竟不被杀灭。尤其是那只被融入虎魄的螳螂,站起一人多高,两把刀臂如铡,力气又大,来去之间将拦路的僵尸都拦腰砍断。

    范同酉哈哈大笑,趁空又荡出了二十余丈。心中正暗喜终于逃脱了危难,不期然,“啪嚓!”一声霹雳声响,正前路的树杈之中猛然冒出几团明亮的火光,四头浑身缠绕着电光的巨大蜘蛛,左右布成犄角,凭空出现在眼前。

    范同酉生生顿住了身子,眼光极快的扫了四周一遍。

    无数只吊着细丝的小蜘蛛齐刷刷从树间垂落。身前身后,数不清的拍翅之声变得越来越响,似乎大团苍蝇正在向这里靠近。

    心中正暗呼不好,猛然感觉抓住树枝的手一阵强烈的麻痹,只眨眼之间,从五指到小臂,麻木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转头一看,登时骇得魂飞天外,所有的树叶的背面,此刻密密麻麻,全让密集的小甲虫填成了黑色,一条粗如儿臂的虫队,沿着树枝飞快爬行,就要通过他的手臂扑到他的面目上来!

    “陷阱!”范同酉明白了,撒手放开树枝,用没有麻痹的左臂揽住了树干。然而,没等他附稳身子,一大团‘啪啪’作响的电火花便炸在他的后背之上,而同时,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出现了。“砰!”的一声,正对着他肚腹的位置,树干上突然炸开一个大洞,数不清的白色蠕虫象一把银枪般钻挤着突了出来。

    范同酉心凉了。整棵大树便在他呕血翻倒的一瞬间左右两开,纷纷散散的白点如米粒一样向地面洒落。这棵树的树芯早被蛀空了!只余二指厚的树皮里面,藏着的是一柱堆摞起来五六丈高的白虫!

    “空!空!……”接连不断的声音传入了范同酉的耳中,周围几十棵树木同时炸裂,中藏的白虫如潮水瞬间将地面铺高三尺,只一个浮漾,便把他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白涛之中。

    而此时,数十丈外的施足孝师徒也陷入了危急。

    师徒两聚起僵尸,合力把所有变成怪物的蛇虫扑杀过后,施足孝忽然发现,本来蟋蟀声响之不绝的树林,突然变得安静异常了。

    不,不是彻底的安静,风声里面,隐约有沙沙的细响,象是水流……他支起耳朵努力谛听,想找出声音发出的来源,才猛然发觉,这声音传自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他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就变白了。万千只乌黑发亮的蜘蛛吊着丝线从顶上垂落,头顶上早变成一片雪白,所有枝叶的缝隙已经被蛛丝封严,连月光都透不进来。他和徒弟仿佛被封进一个巨大的茧壳之中,转头查看四面,土地之下,处处都有细物钻动的迹象。

    是罗门教的虫阵!久在江湖行走,他怎会不知道罗门教的大名,见到这样奇特的控虫之法,他立时就判断出了敌人的身份。紧迫的危机之感,让他来不及说出完整指令,只大喊:“尧清!红尸!烈炎焚天!”

    话喊完,自己也立即动作,脚尖在地上重重一顿,踩破了前端暗藏的毒囊,飞快的绕着徒弟和自己画了一个圈。黄绿的尸水从脚尖流出,嗤嗤渗入土层。

    “尸令!护壁!”手上快速结个咒,尸水瞬间便冒起了浓烟,烟雾聚而不散,薄薄的结成一个壁垒护在两人身周。

    那边厢,徒弟程尧清听出了师傅话里的仓皇,也开始行动了。多年的默契,使他迅速领悟了师傅的指令,右手捏成二指剑诀,足下踏罡,先布了护煞阵法,然后伸指到嘴里咬破,将血在面前飞快的洒成一个符号。咒:“召我火炎大将军,持玄兵命,持真阳命,持不死命,向所四方,御动天雷离火复咒!疾!疾!疾!”

    指诀向着正前,左,右各点了一下,飞扬的血点瞬间闪起亮光,洒在地上聚成一个奇怪的符号。瞬间,喷薄着烈焰的虚空之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穿着铁甲的红色僵尸一步迈了出来,四周的气温骤然升高。

    烈炎焚天咒。红黄的焰火竖成两人多高的火墙,一环一环的向外急荡,仿佛十余重烈火搭成的活动藩篱,绕成一圈又一圈,不断将范围扩大。方圆十丈的所有树木,全部被剧烈燃烧,虫子,蜘蛛,也被焚成焦末。

    师徒二人立在火圈中心,已经无暇顾及火圈外僵尸的存亡了。但见火焰过后,顶上仍不住的吊下蜘蛛,烧成焦黑的土层依然涌动,黑色的小甲虫直如无穷无尽,爬着厚厚的虫灰,仍然迫来。

    烈炎焚天咒威力极大,然而持续时间也短,一波攻击将周围扫荡一空后,红尸便耗竭法力退回虚空里面,焰火也消散尽了,再看场中,程尧清耗法过大,跪倒在地不住呕血。施足孝面色铁青,听见空气中又响起嗡嗡的蜂鸣之声,只叹了口气,低声道:“尧清,寄命走吧。”

    “是,师傅……”尧清艰难的说完这句话,便和他师傅一道,两手交叉抚在前胸,密念寄命回魂咒。

    黑暗之中嗡鸣愈切,嗜肉的地蜂显现在各处空中。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九章 突围(下)

    “哗!”万千甲虫拱破土层,如喷出地表的泉水般涌出,前仆后继,瞬间咬破尸气之壁,爬到二人身上,开始啃噬,师徒二人面上、手脚,肚子,只在一眨眼工夫便被咬穿了几个大洞。

    战场十余丈外,十几个黑衣人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看着战局的演变。“有古怪。”康香主皱着眉说道,“他们被万圣降体,怎么动都不动一下?”

    “是奇怪,按说临死了,至少应该叫一声的呀?”一个堂主也说。

    “想是因为香主亲来坐阵,万圣得以大展神威,速度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作就……”一个堂主恭声道,一眼看见康香主正冷冷的注视他,不自禁的打个寒噤,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场中的师徒二人果然姿势古怪,身边残余的僵尸让蜂虫攀附,都滚成了一团,惟他们两个人单膝跪着,仿佛在拜见什么神圣似的,岩石一样岿然不动。罗门教众人静静看着施足孝二人,皱紧眉头,全然不解其中奥妙。

    同一时辰,八十里外的安义村。

    七名年轻男子趁着活闲,偷了一条狗杀掉吃肉。几个人在水边剥洗净了,围在火堆边喝酒划拳。正酒酣耳热之际,其中两个男子突然大跳起来,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头疼!啊!疼!疼!”

    “呼!”火焰骤起,他们脑后的辫子猛然燃烧起来。

    “有信!有义!你们怎么了?”同伴们惊慌大叫,然而那可怜的两兄弟惨声不绝,已经抽搐着伏倒在地。两样黄色的物事从他们脑后飞出,象蝴蝶一样翩然拍动。火光下看得明白,那是两张黄纸叠成的小人形状,一干人错愕的看着,见两张纸人舞了片刻,“啪!”的一下在空中化成了烟雾。钻入了地下二人的头顶百会。

    “有信……有义……你们……没事吧?”

    没有回答。

    同伴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酒醒了大半,赶过来扶起了兄弟二人。然而令他们惊异的是,句有信和句有义……两个人的面容似乎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

    “你们……你们……”他们不可置信的看着两人慢慢变化,其中一个皮肤慢慢干瘪沉暗下去,脸上似乎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削剪,宽阔的下巴变得尖峭,原本的浓眉大眼,也渐被半秃的白毛和耷拉松弛的皮肉覆过。

    迅速变老的句有信变得阴鸷之极,他大口的喘息着,看看身边手足无措的几个人,突然狞笑一声。

    河滩上传来了惨不忍闻的悲嚎。刚好五声。

    “走吧,尧清,我们先找个坟地补补元气。”

    “是,师傅……”

    两个人蹒跚着走入了黑暗。

    八十里外的山林战场,暂时与他们无干了。那里现在只有一个人在拼命求生。

    当施足孝师徒召动的红尸退回虚空之时,范同酉正好同时捏破了龟魄瓶和铁线蛇魄瓶。两物都是甲胄坚硬的鳞类,融魄过后,他的肌肤表层便生成了片片苍黑的鳞甲,硬如坚铁。一个沉重巨大的拱形甲壳从骨节里突生,横向合拢接扣,将他躯体护住。范同酉把手足一起缩入壳中。

    这下防是暂时防住了,但范同酉也走不了了。背壳太沉,行动太慢,龟魄的最大弊病正在这里,这也是他先前被施足孝攻击时,宁肯用蜣螂魄也不用龟魄的原因。缩在甲壳里面,听虫蚁在身上各处死命啃噬的声音,范同酉暗暗发愁。背后被尸水溶开的伤口已经有茶杯那么大了,疼得他眼前直发黑,他能感觉得到,脓水顺着脊背淌下,把他后腰腰带都浸湿了。

    更糟糕的是,他能用的用具,已经不多,多年来辛苦收集的一百另八枚封魄瓶子,经此一役后已经十去其九,所余无几。

    “该怎么办?”他焦急的想着,感觉背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啃噬的声音愈加密集。不行!纵然龟背坚硬,但也禁不住万虫啃咬,更何况,看不见的敌人还隐伏在侧,须得下个决断了,他犹豫着把手伸到了衣领位置,却又放下。再抬起,又放下。

    “啪!”一块龟板被咬开了。

    范同酉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拱起身子来。右手两指飞快的捏住了藏在衣领中的那枚封魄瓶。

    如果此时有人正在他对面,便可看到他脸上一副又焦急又心痛的表情。

    康香主脸上表情同样也很不好。几个下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跟着他的目光投向地上的两堆白末。

    所有死尸的血肉骨骼全被甲虫吃得干干净净。只有施足孝师徒二人,骨头还没被咬,就散成了这样。

    “他们跑了!”康香主面色铁青说道。“尸门和鬼家最擅长这些死里逃生的把戏,下次再遇见这两个门派的弟子,一定要给我活捉一个过来,我要严刑讯问!搞明白他们到底用的什么法子。”他的面上皮肉抽动,再把目光投向三十丈外的另一处战场。

    白虫高高堆起,已经成了一个小山丘。大团的地蜂充斥满了周围的空间。

    “不管这个是什么人,再不许他跑掉,如果他跑了,我让你们……”话没说完,便看见两人多高的虫山突然爆裂开来,气浪呼啸着向周围冲击,万千甲虫被激得象铅弹一样四面急射,打穿树叶,‘夺!夺!夺!’的深入木中逾尺。

    在这狂飙面前,合抱粗的大树都无法抵御,离得近的,被连根拔起,当空飞舞,离的远的,也被拦腰吹断。整座山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晃了一下。

    滚滚蒸腾的白色云气之中,一团青光如练,射上了天空。

    这是一头奇怪的大鸟,头生肉冠,浑身披着翠绿色的毛羽。流转着华光的尾翎直有丈许之长。但它的整个躯干,仍然象一个人的模样。

    这个三人象人,七分象鸟的怪物究竟是什么,罗门教中无一个人识得。

    眼看着大鸟飞上高空,象一颗流星般向着江宁府的方向划去,康香主怒极,右爪如钩,一下抓在身旁的树干上。“******!让他跑了!”

    怒气形成了威压。众人都看不见康香主目中射出的如利刃一般的精芒,然而却都感觉到了沉重而致命的杀气。如同沉重的磨石压上胸口一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气息不畅,而最难熬的,是源起于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是如同牛马碰上猛虎时,面对天敌的与生俱来的敬畏和绝望。

    几个原先颇有不服的堂主,此刻才惊骇的发觉,这个看起来衰朽如风中残烛的老人竟然如此恐怖!

    “哗!”被康香主抓中的大树,连枝带叶,突然散成了万千焦黑的碎粒。

    “行踪暴露了,计划全部取消!夏宴堂通知所有潜入城中的人手,分批出城,到舒州集结候命!”

    “是!香主!”这次的回答,人人心服口服。

    “嗵——!”“嗵!嗵!”

    睡梦中的贺老爷子被近在耳畔的炸响惊醒了,从床上霍然坐起,听见头顶上乱响如雷,断梁碎瓦正劈头盖脑的落将下来。

    “什么刺客大胆来袭?”他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多年习法的本能却使他的灵气先于头脑运转,落冬掌施展开,千百个如虚如实的掌影便朝天拍去,旋风应掌而生,所有碎木泥尘瞬间倒飞,象被一个巨大的鼓风机掀扬起来一样。

    “是谁?!”贺老爷子象个怒目金刚一样跃上屋脊。

    贺家庄占地颇宽,主舍,厢房,别院,厅堂园林紧密挨着,这是一户绝好的富贵人家布局。然而现在,好景成了残垣,从正门斜右位置起始,一直绵延到后舍的花园,一道烟尘滚滚,仿佛被巨大的天刀砍过一下,巨大的豁口形成直线,劈开了经过的所有房间,精美的门窗碎折,坚实的花墙坍塌,房舍中破,陈年的灰土四处弥漫。

    就在豁口的尽头,培花室的顶棚凭空消失了,惊骇欲绝的花匠****着上身,还躺在倒塌的床上,瞪大眼睛看着身旁的天外来客。

    说不清是鸟还是人,那怪物周身冒着游移的青蓝之光,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庄丁仆役们叫嚷着跑起来了,庄中守护的十余名弟子矫健的翻上屋顶,贺老爷子看见自己的三个老友也在其中,便踏步向敌人那里飞纵过去。

    “老贺头……救……我……”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听见脚步落地的声音,艰难的张开了眼睛,看着贺老爷子说道。他那被绒毛覆盖的眼里,已经渐有迷乱之象。“救……我……中了……尸……毒……”

    听出那尖喙里说出熟悉的声音,贺老爷子猛然张大了嘴巴。“是桐油!”他张皇的大叫,惊骇之下把老友少年时的绰号都叫出来了。“春旺!春旺!快去把陆浦叫来!”

    “九生!去我卧房里,把保心丹都拿过来!”巨大的嗓门如霹雳炸响,众弟子仆役从来没见老爷这么惊慌过,知道事情危急,忙不迭的按指令快速行动。

    “丁退!峻方!你们快来按住他心宫,我给他过气!”

    到底是法术世家,应急之时效率极高。只不多一会,丹药咒符,毛巾热水,全都备得妥妥当当。四个老家伙把范同酉庞大的身体抱到了堂屋当中,厚厚的盖上锦被。

    “老鬼!睁眼睛!别闭!”贺老爷子急得满脸通红叫道,给范同酉灌完保心丹,贴了暖气咒后,手上便抓起一把糯米,按到了范同酉后腰的伤口之上,腐臭的焦烟哧哧而起,伤处的皮肉如同活物,猛烈收缩了一下。范同酉痛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别闭眼!别闭眼睛!”见他两个眼皮耷拉下来,就要昏然睡去,贺老爷子大喊,忽然间情急智生,急蹿两步飞到墙角,一脚横扫,登时踢破了码在那里的十余个酒坛。

    哗啦啦的碎响声中,酒花溅飞,香气顷刻间弥满了厅堂。

    “你不想喝我一百六十年的老酒了?”

    范同酉耳朵听到酒字,喉头便“阁”的响了一声,喉结快速抽动。“酒……酒……我……要……喝酒……”他挣扎着挪动身子,耷拉下一半的眼皮马上又强撑起来。

    老友性命交关之际,贺老爷子哪里还会吝惜身外之物,着弟子飞快拿来了珍藏的美酒,一掌把坛口连同泥封截去,甘醇的气息浓烈甜美,登时令场中所有人都闻之欲醉。

    窖藏一百余年的极品汾酒,果然不同凡品。

    连一般人闻到这股酒香,都生陶然微醺之感,更不用说嗜酒如命兼且已经渴成旱苗待雨的范同酉了,他眼中冒着狂热的炽光,凭空生出力气,一把抢过贺老爷子手中的酒坛,双手平抱举了起来。酒浆倾下,但在范同酉的劲气控制之下,半滴也没有外洒,象一条白线直贯进了他的喉咙。

    好一阵虹吸鲸吞!眼见着已经半死的老头儿憋着一口气猛灌不止,两个眼睛瞪得比鹅蛋还大,下人仆役们尽惊得目瞪口呆。

    “呼!好酒!”一口气饮了半坛,范同酉眼中终于有了亮色,满足的叹口气,抱着酒坛疲倦的闭上眼睛。贺老爷子蹲在一旁,紧张的帮他清理伤口。尸毒发作的时间过长,老头儿的后腰上已经蚀穿了拳头大的洞口,隔着薄薄一层肉膜,里面的脏器已经隐约可见。

    去腐生肌灵膏,虎尾膏,天指回阳符,回春符。好在贺家庄藏着的药品符咒极丰,一瓶接一瓶,一张连一张的招呼上去,不多时便阻住了伤势恶化。

    在旁的几个老者都知道,范同酉这条命,总算是让酒给冲回来了。

    等到陆浦赶来,施展七十二针绝技,给老头子活血散气,疏通脉络,范同酉终于脱离了凶险,慢慢收回变化的形象,伏到床上让大家用糯米给他解清余毒。

    “贺老头,你这汾酒不错,看在我是病人的份上,再来一坛成不成?”范同酉涎着脸问道。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酒鬼酒鬼,酒字在前鬼字在后,便是成了鬼也要以酒为先的。这老头儿刚从阴司里绕了一圈回来,又开始念念不忘杯中黄汤了。

    “不成!”贺老爷子板着脸道,看见范同酉捡回性命,他心情也变得大好,只是姓范的不知自爱,认酒不认人,现在把酒给他只会贻祸四方。

    “别说只是病人,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一口也不会给你。”

    “啧啧!老家伙,这么多年了,你还改不了一毛不拔的本色。认识你真是倒尽八辈子霉,好吧,我不求你,你只要把答应给我的那坛还来就行了。我这个人很知足。”

    “那坛酒……刚才你不是已经喝完了么?怎么还好意思跟我要?告诉你,现在连马尿都没了!别说一坛,半坛也没有,一口也没有!”

    “放屁!”范同酉大怒,霍的撑直身子起来,“刚才那坛怎么能算?那是给我救命用的,又不是专门送我喝的……简直岂有此理!当药用的酒怎能跟喝的酒相比?你别跟我打马虎眼,答应的事可不许赖帐!快把酒拿过来,我现在就要兑现。”

    “我才不管什么药用的还是喝着玩的,反正就那一坛。你已经喝光了。”

    “呸!呸!”范同酉怒极,向地上大吐唾沫,“该死!该死!老家伙你……你……欺人太甚!气死我了!”他狠狠的瞪着贺老爷子,“你要是敢反悔不给我酒,我……”他急得鼓突两眼,飞快的向左右查看,想要找寻报复的物件。

    怒气勃发之下,叫道:“你敢不给我酒,我把你这贺家庄砸个稀巴烂!”

    “嗤嗤!”贺老爷子冷笑。“你已经把我贺家庄砸得稀巴烂了。”

    “那就再砸一次,说!给不给酒?!”

    “酒是一滴也没了,你有本事起来砸呀?站不起来吧?……噢……居然站起来了……腿还打哆嗦吧?”

    “乓!”酒坛子被盛怒的范同酉掼到地上,散成碎片。“给我酒!不给酒我真翻脸了!保证比翻书还快!”

    丁退,陶确,栾峻方同时摇头。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章:魂兮归来(上)

    三天之后。

    “……就可惜了我的青鸾之魄!白白糟蹋掉了!”躺在床上,范同酉痛心疾首的说道。他在跟众人解说当日脱逃的情形。“那是我从吐蕃僧人那里买来消息,千辛万苦捉来的幼鸟,本打算把融魄法术的疑义都解释明白后,固化在身上用的……那可是天下难求的宝贝啊!”

    众人点头。青鸾跟凤凰和龙一样都是极难现迹的圣兽,无数豢养师毕生追求的目标,就这么被糟蹋了,果然十分可惜。不过也没法子,青鸾魄虽然珍贵,但比起人命来,孰轻孰重自不待言。更何况,能在关键时刻救了主人性命,也不能说它是白白浪费掉了。

    “施足孝这杀千刀的狗贼,在剜牛关的时候就一直对我的法术图谋不轨,半年前就来到我谷前,求我收他为徒,让我痛骂了一顿赶出山去了,但他不死心,又破不了我玲珑锁魂大阵,不敢进去找我,就只能天天在外面哀求鬼叫。”

    “后来贺老鬼派人送来书信,到底让他等到机会了。我为了避开他,特意在山谷里布置了假象,本来是骗过他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等我来到凤翔府时,他竟然又跟了上来,一路撵着我追到江宁府。”

    想想自己这宝贝丢得冤枉,范同酉不禁又气冲斗牛,冲着贺老爷子大喊:“贺老鬼!你赔我青鸾!全是你那通狗屁书信惹的!还有那个什么狗屁姓胡的,救什么救!魂丢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拿两坛……不!三坛!……不!五坛百年汾酒来赔!我才饶过你,少了我跟你没完!”

    “啧啧!”贺老爷子咂着嘴说道,“你夹着一泡屎,好不容易忍到鸡叫天快亮了,偏偏顶不住又拉到了床上,这赖得了谁?明明已经到了地头,差一步就进城了,却让人逼得放出青鸾魄,唉,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

    “放屁!放屁!臭不可闻!”范同酉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他现在伤势大好,比三天前强多了,因此大动肝火倒也无碍。“换你试试看!这些杀千刀专使阴招的狗贼埋了陷阱等我,我有什么法子,******连树都变成虫子,蚂蚁都躲在叶子背后……”想起几天前让陷入虫阵的遭遇,范同酉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下流不要脸的招数!******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门派,用这样的诡计害人。”

    “老鬼你是多年不出山,不知道罗门教。罗门教就专门使这样的招数,对付你这样头脑简单的老东西最有效。”

    “罗门教?那是什么狗教?等我伤好了,我不把他们整得死去活来……”

    “得了。”贺老爷子笑道,“你已经让人整得死去活来,差点把老命都丢了,还说什么大话。”

    “放屁!那是他们暗算我。”

    “就是不暗算你,凭你那两招变猫变狗的功夫,还想跟人打?春旺!去后院把小黑牵来,看看姓范能不能打过它,如果能打过,再把拉磨的……”

    “我看出来了,你不服我。”范同酉说道,眼皮开始危险的跳动,“以前打那几架没分出胜负,来来来,咱们再比划比划。”他瞪起眼睛,眼看又要和贺老爷子放对。便在这时,房门扣响,秦苏走了进来。

    “范老前辈,你好些了么?”

    范同酉看见是她,哼了一声,把脸转过一边不理睬。就是这个女人,害得他的宝贝青鸾变成小鸟飞走了,看见她当然心中不快。秦苏红了一下脸,看见贺老爷子,丁退几个人正在给自己使眼色,便道:“我听说范前辈喜欢喝酒……”

    某个字有致命的诱惑力。范同酉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摇动了一下。

    “……特意去买了这瓶翡翠冰火来孝敬你老人家。”秦苏象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起一方锦函,打开盖子,现出一小瓶羊脂玉壶来。壶身不过拳头大小,通身光润洁白,壶颈细长,造型极美,瓶口封着包金沉香木软塞,单从外表来看已见其贵重。

    “这是唐时暹罗工匠酿的,专门进贡到皇宫的贡品,藏了几百年了,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买下来。这瓶酒曾经被六户人家收藏过,一直没舍得打开。酒叫翡翠冰火,听说入口时醇香清爽,有如三九寒冰,入肠时又辣口烧心,如同火刀……”

    那边范同酉听她解说酒的来历,心尖儿上早就痒了几分,“咕嘟—咕嘟—”的吞了几大口唾沫,待得听说酒的滋味妙处,哪里还能忍住等她把话说完,一叠声叫道:“啊!有这样的好东西?!拿来我看看!我看看!”

    双手紧紧抱住了秦苏递过来的盒子,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范同酉仔细的抚摩着酒瓶,止不住赞叹:“好家伙!真好!真好!玉增酒色,木益酒香,这做酒瓶的深通至理,定是个大师。”想了一想,又喜的抓耳挠腮。“连酒瓶都造得这么精美,这酒不用说定是极好的,太好了!太好了!可惜!可惜!”

    一帮服侍的仆役听得摸不着头脑,一会太好了,一会可惜的,也不知道是喜不喜欢。只有四个老友相顾莞尔。这老酒鬼定是见酒极美,高兴坏了,是以连声赞叹。只是终究欲壑难填,觉得酒实在太少,他恨不得有一大缸盛着过来送给他才好。

    轻轻剥开外面的金箔,小心的旋开塞子。

    浓郁的醇香刹那间飘满内室。

    范同酉只在瓶口闻了一下,欢喜得尿都要飞出来。珍重万分的把木塞再旋上。“好!好!好!”他一叠声的叫道。“老夫一生饮酒无数,却没见过这么好的酒!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旁边的丁退笑了一下,道:“人家秦姑娘知道你喜欢酒,特意送来这样的礼物,你不觉得该作点什么吗?”

    “作什么?”范同酉愣了一下,打量一眼秦苏,突然间恍然大悟。“不就是给姓胡的塑个魂么?没问题。”老头子满不在乎的说道,哪里还有丁点不快,“过三五天后我伤好了,就给他设坛回魂,保证让他变得活蹦乱跳的。”他两个眼睛仍然盯在酒瓶子上,欢喜赞叹,显然神魂已被美酒勾引去了。

    秦苏低下头,微笑着。却有两滴泪水掉落到地上。

    “要塑魂了……怎么办才好?”贺江洲象头犀牛一般,瞪着眼睛在自己房间里焦躁的转圈子。

    三天时间过去,明后两天就是给胡不为塑魂的日子了。范同酉经过悉心调养,伤毒已经痊愈,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碍他给胡不为开坛。

    眼见着情敌醒来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贺江洲急成了火烧眉毛,他有心要阻挠这次开坛,却怎么也找不到由头。“该死!该死!”贺江洲大骂,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蹿上顶门,烧得他浑身不爽。

    真是流年不利,事事不遂人心。

    几日来看见秦苏一往情深的模样,他心中早就满不是滋味,而贺府上下,杂役老妈子,毫不顾及他贺大少爷的感受,忙里忙外的为明后天的开坛张罗,更让他看了满腔酸气。这三天时间,实在是贺江洲生平最郁闷的日子。他心中有万千怒火,又不知该向谁发泄,他恼恨一切人,仆役婢女、秦苏、范同酉、丁退、甚至于他爹贺老爷子,这些人此刻都成了敌人,似乎人人都存心跟他过不去。

    至于,胡不为,这个得到秦苏青眼的情敌,众人众星捧月虔诚侍奉着的受难者,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痛恨!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痛恨。他无一日不想亲自上前去,捏着胡不为苍白细弱的脖子,一遍接一遍的掐死他。

    “敢跟我抢老婆!”他忿然的想:“这傻棒子凭什么得到秦姑娘的心?年纪又老,长得又难看……还是个带孩子的鳏夫!和我相比简直天差地远,秦姑娘天仙一样的人物,凭他也配!”想起秦苏,心中便忍不住的懊恼:“唉……唉!秦姑娘,你睁开眼睛,看看玉树临风的贺公子!放着眼前好端端的风流少年不挑,偏偏喜欢上那么个下里巴人……你这不是捡了芝麻不肯换西瓜么?”

    埋怨完秦苏,他又开始不满他爹来。“爹爹也真是,这么热心干什么,帮着外人张罗,这不成心让儿子娶不到媳妇么?我娶不到媳妇,将来贺家没人传宗接代,可别怪我!”

    “砰!”想到可恼处,一脚蹬翻了围在桌前的锦墩。那墩骨溜溜滚到门边,被门槛一抬,居然又盘旋着立了起来。“姓胡的!你还不服?!”贺江洲怒眉上挑,眼中已把这倒下还不肯服帖的墩子看成胡不为的化身,大步上前,就要上去踩上几脚泻泻怨愤。

    门外传来秦苏的话声:“贺公子,你在么?贺公子?”

    秦苏看来心情很好,声音都显得喜孜孜的。

    贺江洲心中不无妒忌的想:“那老傻子要塑醒了,所以你高兴成这样。”赌气之下,便不肯回答。

    “贺公子,你在房里么?”秦苏轻轻叩响窗格。

    “贺公子?”

    听秦苏叫得几声,贺江洲绷不住了,缓了缓心情,慢慢拉开门扉,故意板着脸说道:“你叫我贺公子,我是不答应的。到现在你还当我是外人,连‘江洲’两个字都不肯叫。”

    “原来你在!”秦苏笑道,“我不是把你当外人,只是……不习惯这么叫。”她的眉眼中都透着快乐。

    “我知道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埋怨我。”贺江洲故作幽怨说道,“怪我没有提前通知你,就告诉给你师傅。”

    “没有!真的没有,你一番好意,我怎么会怪你。”

    “我不信。”贺江洲摇摇头,面上的沮丧便跟真的一般。“除非你肯叫我的名儿,我才信你。”

    “江……江……”秦苏叫了两个‘江’字,到底还是叫不出来。“贺公子!”她脸上微红,跺着脚嗔道。

    见一抹飞红掠上秦苏雪腻的粉颈,爬上耳垂,贺江洲心跳又加快了。血液快速倒流,心魄摇动,几乎便难以自抑。念兹在兹的意中人就站在面前,他脑袋里哪还有地方装下别的东西,先前所有的抱怨瞬间全扔到了爪哇国去了。

    “我想给胡大哥买一套新衣裳……想让你陪……”秦苏转移话题,想绕过这难堪的叫法。

    贺江洲哼了一声,倒退回房中,作势要合上门。“贺公子没在家,江洲倒在。”

    “哎—别!”秦苏赶紧伸手撑住门板,“江……江……洲……你陪我去买好么?”声音细若蚊蚋,等把‘洲’字说完,脸已经羞成大块红布了,长长的睫毛低覆下来,不敢再看贺江洲。

    贺江洲双目瞪直,又变傻了。

    情之所钟,落花随水转,唏哩哗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此刻,他满眼,满心里只有秦苏忸怩难为情的娇羞之态。整个人似乎泡在酒缸里,暖洋洋快美,醉死还复生,又似一瞬间血肉被人掏空了,整个人变成一具空壳,听不见他响,闻不见他香,手中扶着的木门,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横在烟气之中,他的全身上下再没有其他感知,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见这绝美的玉人。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美人含羞低目时,连天都塌了。

    “她为我脸红了……”一时间,这个想法如同黄钟巨吕,一遍接一遍的轰鸣,震荡他的魂魄。让他几欲流下泪来。情之于人,痛快若斯!若是他贺江洲,能够每日博来美人一羞,他情愿折寿六十年!

    “贺公子,你怎么了?陪我去买衣裳,好么?”看见贺江洲仿佛木雕一般,直瞪瞪看着自己,秦苏有点不知所措。贺江洲现在的情形,跟胡大哥颇有相似之处,难道他突然也丢魂了?“贺公子?”秦苏试探着再问,那直勾勾的眼神……有点让人害怕……

    等到秦苏叫到第四声之后,失魂落魄的贺大公子才终于捡回魂来,“走吧,你要买什么衣裳?”他合上门板说,感觉喉间仍然干燥。一颗心变成了几百颗心,在胸腔里乱跳。

    “胡大哥要醒过来了,我想让他忘尽过去,过新的日子,给他买新衣裳……刚才你怎么了?也不说话,害我吓一跳。”

    “没什么……突然想到一些事。”贺江洲勉强笑道,镇力压服着已经滚涌到喉头的那句呐喊:“我喜欢你!你还不知道么?”

    两人乔装打扮,从后院里偷偷溜了出去。到贺家庄外半里的成衣铺挑选长袍。

    “金紫色的好看。”秦苏说,“胡大哥皮肤白,穿起来显得富贵。”她拿袍子在贺江洲身上比了比,贺江洲赶紧捻开折扇,摆出微笑,挺挺胸膛,竭力表现温文尔雅。

    “你太胖。”秦苏皱起眉毛,贺江洲微笑的脸马上变得僵硬。

    “不如胡大哥瘦得有精神。”

    听见这话,花花公子哪还有不上道之理,趁秦苏转身再找衣服的工夫,收起微笑,严肃的瞪大起灯笼眼。心想:“这下该炯炯有神了吧?”

    “贺公子你丢东西了么?”

    “没啊?”贺江洲奇怪的问。

    “那你干嘛把眼睛睁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在找东西。”

    “……”

    花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挑了六套衣裳,赶紧又回到了庄中。

    “多谢你了,贺公子。”

    “叫江洲!”贺江洲板着脸说。

    “好……多谢你,江……江洲公子。”秦苏含笑低眉,羞涩的跑进房里。留下一只呆木鸡在走廊中又悲又喜,天人交战。

    临晚,吃过晚饭,范同酉便抱着酒瓮出来视察设坛状况,旁边跟着贺老爷子和丁退等人。

    “二、四、六……十六、十八,嗯,十八只竹桩,布成阻灵篱,这可千万差不得。”他数完设在厢房门前的十八只青竹桩,满意的说道。十八只桩子两两参差,在临时辟成法室的厢房门口护成一个半圆。桩子上刻着符咒,弯弯曲曲象小蛇一样。

    “这是防止孤魂野鬼跑进来的第一道屏障,万一破了,可保不齐会让厉鬼趁虚而入。”

    踏进门内,两副牛油巨烛高高燃着,将房间里照得通明。门窗所有可开合的隙缝都贴上了符咒。

    地上摆满白色的磁碟。各各相距尺许,有空有缺,间或开口,列成一个巨大的正方之阵。地面书写了无数符号,碟子里面都已经盛满燃油。

    “三百六十个守命灯,按生、死、伤、景八门排列,这是我们的最内层屏障,固若金汤,绝无可破之理。到我作法的时候,那里,中间位置将成至阴之地,以利精魂活泼。”他指着阵图中心的四个蒲团说道。屋子正中留了一小块空地,一个大水缸突兀立着,四个蒲团将它围在中间。“塑魂时最怕野魂侵扰,又怕刚塑成的生魂消亡和逃逸。所以这里至关重要。”

    范同酉俯下身子,细细查看阵法之中的通路,绝路,伪路是否全无错漏。“这是根据诸葛遗法演化而来的九宫八卦锁魂阵。知道我为什么不要香油而用葵花子油么?”他得意洋洋的问丁退几人。四个老者摇头。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二十章:魂兮归来(下)

    “《符文指引》上说,阴地生魂,利善在滨,就是说,鬼魂也好,精魂也罢,都要在极阴之处方能存身,水边最适合他们。我们要给姓胡的塑魂,也只能先把他设在纯阴的地方,把他身子变成纯阴之体。但是,天下所有阴物,最喜欢这样的地方了,我们要造出一个来,他们岂有不马上飞来之理?看见纯阴姓胡的,估计鬼牙都要笑掉,左一个右一个的扑上去,呜呼哀哉,塑魂变成塑鬼,一个身子藏住几千几百鬼魂,精彩之极。”

    “那会怎样?”贺江洲紧张的问。

    范同酉乜了他一眼,道:“想试试?我还不知道结果怎样,不如下次找你来验证一下?”

    贺江洲忙不迭缩了回去。

    “所以我们要防住这些东西,他们喜阴怕阳,我们就用纯阳之物来阻隔他们。”他指指厢房的顶棚,七样兵器按七星北斗之序悬在上空,那都是贺家庄能找出来的纯阳兵器,用狗血浸过的红线吊起来。“葵花向阳而生,所以葵子阳气最重。而狗血是恶燥恶阳,这两样东西对付阴物最最有效。我还在油中加了燧石末,保证万无一失。”

    “我这锁魂阵以至阳之物布成至阴,你们想都没想过吧?哈哈哈!施足孝那老东西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些玄妙,他们尸门也就只能摆弄些死尸野鬼,想尽办法去找背光临水的坟地,怎知这阳极生阴的道理?”

    “故弄玄虚。”贺老爷子看不惯他得意嘴脸,骂道:“塑魂就塑魂,怎么一会厉鬼一会死尸的,有甚干系?我看你顶多就是个假把式,沾点儿边的东西你都拿过来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高深莫测。”

    “呸!呸!你懂什么?!”范同酉鄙夷的看一眼贺老爷子。“鬼是什么?魂是什么?鬼魂的叫法从何而来?干什么‘魂’字旁边有个‘鬼’字?料想你这老不死也不知道,跟你说也白说。”

    “还有,”范同酉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打不过我,又不肯服输,这我知道。不过这不打紧,但你可要千万记住,塑魂法术可是逆天而行的**,一点错漏都不能有,要不然,哼哼!后果很严重!”

    “我作法时,”范同酉点着贺老爷子,“你,姓贺的,和丁退在身边给我护法,门外由老栾和江洲把守……用控火术,给我把外面都点亮……啊!对了,昨天你跟我说敬义学了佛陀手印,这法术刚正纯明,克阴魂最好……”

    “真歹毒!”贺老爷子咬牙。“连我的小徒弟都不放过,他才练了两招功夫你就想使唤他?”

    “那算了,反正有你们几个就足够了。”范同酉仰脖喝酒,“明晚子时,准时开坛。”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便抱着酒瓮扬长而去。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了。期间有人欢喜,有人忧,自在不言中。

    秦苏闭在房间里再不出门。她整日守着胡不为,一遍又一遍的看他。看他安静的面容,看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似乎要把胡不为的每一处发肤皱纹都拓印在灵魂中,永远也不要忘记。两天时间,她几乎记住了胡不为每一根发丝和胡须的位置和颜色。

    因为她不知道,苏醒之后的胡不为会变成怎样。

    “胡大哥醒来后,会跟我说什么?”这个问题在她脑中问了无数次,却有千百种答案。有她想要的圆满,也有她不能承受的结局。胡不为是个好人,重情重义,这她知道。如果胡不为得知自己这一年来的辛苦和委屈,他肯定会很歉疚,会感激自己。她甚至能想象到胡不为当时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自己。

    可是秦苏不需要这些,她不想要他的歉疚和感激。

    长久以来,她心里有个朦胧的愿望,却一直不敢让它浮凸出来。这个念头日渐强烈,但她拼命抗拒,竭力躲避。每一次都用同一个借口来劝服自己。“胡大哥救了我,我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给他报恩,我不想得到他什么。”

    但渐渐的,这个开给自己的谎言已经没有说服力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开始有所期待,满含着愧疚,又有深重担忧的期待。随着胡大哥醒来的日子临近,这个期待开始面临考验了。

    成,或败,两个不同的命运同时摆在了面前。而结局如何,她看不清方向。

    秦苏仿佛陷在泥沼之中。进,不敢进。退,后面已没有退路。她徒劳的想让自己站直起来,却更深陷其中。

    一天。两天。

    时间从来就是个奇怪的东西,同样时长,有的人会觉得很久远,有的人会觉得很短暂。且不论现在天下百姓如何深受煎熬,过两日时间如若经年了,在江宁府,两次日升月落之后,给胡不为塑魂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日是七月廿一。入晚,从戍时开始,贺家庄便开始闭门拒客了。一应家眷仆役,全都赶到东厢房呆着,与设了法坛的西厢房保持距离。逆天改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贺老爷子纵然性情粗豪,也不敢拿家人弟子的性命开玩笑。他召回了方圆百里内所有外事堂的门人,守在院内各处,负起守护之责。

    秦苏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搞得紧张起来,怀着一腔忐忑,只想:“原来塑魂这般紧要,先前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把胡炭托付给贺老太太照管,自己打叠精神,从天一入晚就开始盘膝打坐,养息灵气。

    到亥时,夜寒渐重,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各人便分赴其位,范同酉把三百六十个守命灯都点燃了,吩咐秦苏把胡不为放进阵图中央的水缸中,待秦苏和丁退、贺老爷子在蒲团上坐定后,便合上法室木门,让贺江洲在外面用灶膛炉灰横着堆堵门槛。门板上密密封贴铁幕符和阴法调魂符,再用红线勒死。

    “都不要慌,出什么事都别离开自己位置,听我的话去做就行。”看看室内布置再无遗漏,范同酉便跟众人说道,自己回到蒲团上坐倒,低头默息,指上慢慢捏起天罡诀。

    整个庄院在一瞬间都安静下来,虽灯火通明,却绝无一丝杂响。人人贯注精神,等待子时到来。法室里面,秦苏四人阖目调息,连呼吸声都听不着了,只有守命灯里燧石末燃烧发出的‘嚓嚓’微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梆—梆梆——”

    庄园外雇请的更夫终于敲响了更梆,拉长声音喊道:“子—时—已到—,夜—行—小心—!”

    “梆—梆梆——”

    乾坤倒换,天地间最阴之时来临了。

    “老栾,江洲,开起火焰术!”范同酉蓦然张目喝道,门外等这个命令已经多时,应声发出轰鸣,明亮的焰光从窗格射入,法室里骤然亮起许多。

    “天幽幽兮地灵灵,檀香一柱敬神明,乾坤合我扭阴阳,速降坛前不留停!”指诀飞快转换,范同酉在一息工夫,换了金刚指,鬼神指和三昧真火印。法力显功,他蒲团下的符咒便微微冒起了青濛的微光。

    平地里似乎一阵风刮过,房间里冷了许多。九宫锁魂阵的开口处,焰火逐一摇动起来,火苗仿佛被人一点点吹气,沿着通路方向一个接一个慢慢倾斜偏移。到第一个绝路时,停住了。

    “拜请五阴神,五阴来降临,绳法来降下,寸尺起风云。”天罡指戳入地面,蓝光闪了一下。从范同酉并起的两指指尖,一道极亮的电光贴地向前直飞,沿着狗血连通的线路一个个激活地面符咒。只一息工夫,所有的符咒由暗显明,都亮起了青绿的光芒,房间里仿佛在刹那间又点燃了百盏纱灯,烛光,咒光红绿交映,亮极一时。

    “法破可破法,咒通绝通咒。”蘸起一点朱砂,砂粒在指尖瞬间熔化,范同酉一指点在胡不为的印堂之上,原本僵如木偶的胡不为,立时浑身大震。

    “胡大哥!”秦苏险些叫出来,满脸紧张看着他,见胡不为象得了疟疾打摆子一般,两唇不住颤抖,脸上皮肉上下抽动,然后,那双一直空洞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阴极阳长阳长阴生!布下阴阳道,教令听从!”范同酉喝道,食指变成碧绿之色。一点冷光突进胡不为的额头。

    风波不兴,似乎很安静。

    但秦苏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胡不为体内,一场巨大的替换变革正在迅速进行。接通了天地阴气的法力如同水灌河渠,正在冲刷胡不为的奇经八脉,正面一道,阴气从印堂下注人中,过承浆,绕廉泉,穿过天突穴后通入任脉。背面一道,上涌神庭,沿着卤会,上星,百会直落脑后风府,注进督脉。

    双龙交会,气海翻腾。两股法力重合于丹田,如两头缠颈交绕的飞龙直扑五宫,心火受不住至寒之压,逐渐隐伏熄灭了,而后,肝、脾、肺三宫渐次安平,独有肾水被法力引导,再沿着已被扩通的道路流遍全身。

    循环三次流通无碍,水缸中胡不为的面色,手足开始变得莹白光润,隐隐有通透之象。

    至此,他的身子已成全阴。

    而此时的门外,整个贺家庄庭院,已经不复安静了。一门隔断阴阳,室内四人专注于给胡不为改形,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息。但正如范同酉前日所说,他这次逆道塑魂,要重置阴阳乾坤,一旦至阴之地生成,定会招来附近的游魂离鬼。随着九宫八卦锁魂阵吸收阴气渐剧,左近所有游荡的阴物,已被强烈的气息吸引过来。

    有细心的弟子发现,贺家庄院的墙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几道时隐时现的淡白影子了,夜中的寒气,全然不似中秋时节,反有初入隆冬的迹象。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墙头上飘忽着的,只是众多异物中极少部分而已,更多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眼皮底下穿过,裹着冷气,堂而皇之的飞进偏院,慢慢围住法室。

    门前,栾峻方和贺江洲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平摊掌心,都催起火焰。但栾峻方掌中的火球仿若固化之物一般,亮光稳定,绝无摇动,足见其掌控火候。而贺江洲手中的就差多了。花花公子正想着来日怎生勾引秦苏,郎情妾意,绵绵消魂。随着情绪波荡,手掌上那个黄不拉叽象鸡蛋又象桃子的东西便一忽儿上蹿下跳,一忽儿装死雌伏,时而明光暴涨,时而奄奄一息。

    空气冷冽起来了。

    感觉到肌肤被冷风砭得突起鸡皮,同时也感觉到内心隐隐的焦躁不安,栾峻方知道不该来的东西已经到来。

    他轻轻呼了口气,扫一眼庭院。面前仍然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心中无端涌出的悲哀、凄切、愤懑感情,告诉他,身边的确有异物存在。鬼魂依托执念而生,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把临死前的情绪散发出来,侵扰人的心神。

    “炎浪,燃!”栾峻方双掌快速交擦一下,掌面霎时变得如同通红的铁块。他忽然俯身下来,两只手掌带着风声重锤一般拍入地面。“砰!”强大的气浪带着灼热气息向四面排去,指缝中万千火星乍闪。泸州“火绵掌”的赫赫声名,岂是虚假功夫博来的?随着“哗啦!”的爆鸣之声,仿佛燃起千堆火,偌大的庭院瞬间变成火海,汹涌的火焰象排岸的巨浪一般,贴地向前方奔涌直去,一重推着一重,怒涛相拍,直扑到四丈外的雪墙之上,被墙壁阻碍了,火焰瞬间扬起九尺许,长长的火舌‘伏!’的舔上天空。

    五名站在墙上警戒的弟子暗暗咋舌:“栾师叔好厉害!”

    火堆之中,六七团透明之物再无处遁形,奋力的扭曲摆动着,在烈焰中翻滚。栾峻方和贺江洲耳中同时听到了如歌如泣的嘶鸣。悲哀的感觉再次袭进两人心头。

    贺江洲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啊?啊!来了?!”他大惊失色,直直的瞪着火堆中的几团似人非人的形状,猛力催发灵气,手掌上那团本来快要熄灭的火球瞬间蓬勃,又大又亮。他惊恐的扫视四面,惟恐看不见的东西会偷袭自己。

    不期然,一缕如冰寒冷的气息象丝带一般,从他后腰穿过去了。

    “空!”

    立在贺江洲后面,门枢前的一只青竹桩炸裂开来。两点仿佛液体的东西洒在门槛前的炉灰上,袅袅冒起黑烟。

    “别分心!守好了!”栾峻方喝道,换动指诀,两个食指架成十字,冒起炽烈的白光。“我让它们都显形出来。”

    白光入目欲盲,贺江洲惊慌的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只,两只,三只……十余只茶杯大小的火蝶从骤烈的光芒中飞出,列成一队绕飞一个大圈。然后,四散飞去,它们轻盈的舞着,亮翅带着流光,在空中灿如飞灯。

    一团冷气从屋檐慢慢滑下,立时便被贺江洲头上的一只火蝶感应到了。那蝶快速拍翅,瞬间划成一束流焰穿了过去。

    “啊!”贺江洲叫了一声,看见一滩软泥般的东西熊熊燃着向头顶扑落下来,忙不迭的向外跳一步,掌中火球击了出去。“破!”

    “噗哧!”鬼魂烟消云散了,火球余势不尽,又炸穿了厚重的铺地石板。石屑飞扬过后,阻灵篱的竹桩却也被震倒了两个。

    “厉害!”栾峻方说道。贺江洲老脸一红,情知栾叔叔不是夸奖自己火球术放得高明,而是破坏阵法的力度比所有鬼魂都厉害。讪讪不敢答话,跟着飞蝶去扑杀被火焰附着的鬼魂。

    房间里,范同酉的塑魂已到要紧关头。右手按在胡不为脸上,食中两只,点在两眶中间,而拇指和无名指在下面捏住鼻翼。他的整个右手掌都变成了通碧之色,丝丝青线透进胡不为的鼻目中。左手结成山神印,扣在胡不为的胸间,五指分拿五宫。

    缸中的水已经沸腾了,水泡‘咕咕’的不断冒出,蒸汽密如帘幕,几乎看不见被裹其中的胡不为了。

    胡不为却全身冰冷,象块坚冰一般坐在沸水之中,秦苏还惟恐有丝毫热气侵蚀他的身体,让新塑的精魂不能留存,把手掌按在他头顶上,源源催动灵气,施放控冰术给他降温。塑魂法颠倒阴阳,胡不为变成纯阴之体,他体内的热气尽被缸中水吸收,所以会有这样一冷一热的怪象。

    “空!空空!”这三声响得怪异,是竹桩爆了。丁退和贺老爷子都展眉看向大门外,见外面又是红芒暴涨,隐隐传来栾峻方的沉喝。阻灵竹桩在顷刻间破了三只,可见阴物冲势更切了,阵中阴气越来越盛,对鬼物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

    还没来得及琢磨,又‘嗡!’的一声震鸣,门窗俱被摇动,向室内突了进来。梁上簌簌落灰,三张封住窗隙的符咒也被激爆了,无火自燃。两个老头子都暗抽一股冷气,贺老爷子想:“姓范的弄这法术有点门道,声势搞得不小。”

    “火鸟!”门外栾峻方气喘吁吁大喝,接着尖锐的鸣声响了起来。敌人太多,太难应付,他连火鸟术都施展出来了。

    范同酉遭遇阻碍了,发狠叫了一声,额头青筋隐现。从老头儿焦躁不满的脸上可以猜想出来,事情似乎不大顺利。“怎么这么难?!”他低声骂道,“他的神魂真的被拍散了么?往时我塑魂可没这么费工夫!”

    一道白气从胸口延伸,一直到胡不为的印堂,紧贴肌肤浮动,这道魂线象一条白色蠕虫般。似乎有表皮,还有内容之物,蠕蠕动着,体内光华流转。

    “神庭关口这么难开,我送进不进他的识海。”

    秦苏心中一跳,赶紧说道:“范老前辈,就差一点了,等你把胡大哥救醒,我再给你买几瓶好酒。”

    好酒!几瓶!

    这句承诺带来的动力是显而易见的。范同酉喉头‘阁!’的响了一声,咬牙使劲,指尖青芒再炽。胡不为额上的魂线又升起半寸。

    “范老前辈,差一点了!”秦苏欣喜的叫喊,“等开坛完成,我就去问问谁家还藏有翡翠冰……”

    “啪!”——便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炸响。

    范同酉,丁退,贺老爷子同时听见这个声音。

    秦苏也听见了。距离很近,象茶碗撞碎的声响。她感觉自己的怀里,似乎有只小兔动了一下。

    刹那间的沉静。

    “轰隆!”狂飙突起!

    浓密的白气象一把巨剑怒拔而起,剑锋直指天空。一股强大、充沛、无可抵御的冰冷气息,如同沉重的铁块,涌生出来,瞬间扫荡了整间法室。

    “砰!砰!砰!”头顶悬着的七柄至阳神兵,刹那间散成了万千碎铁向四面射去。顶上承尘被大力掀开,连同整片的瓦梁拨到两旁。房间没有屋顶了。

    “糟了!”范同酉大喊,但马上被一股如同重锤般的心神冲击砸得两眼发黑,声音嘎然而止。他几乎无法呼吸了,绝望、惊恐、愤怒、哀伤,这许许多多的情绪如海如潮,将他所有的感知都淹没,心脏在瞬间膨大了无数倍,容装着猛灌直入的负面情绪,外面,隔着空气,似乎还有一只巨大如鼓的铁锤每隔一息就重重敲击胸膛,让他骨肉分离,魂魄欲散。

    “哐啷啷!”耳边声音仍然没有断绝,胡不为身周的滚水瞬间停止沸腾,“咔咔咔咔咔”的迅速结晶冰冻,又在一瞬间撑破了瓷缸。

    灯光变暗了,霸绝的冰冷的气息压制住了九宫锁魂阵的灯火,所有火苗几乎被压得贴向地面打横燃烧。

    “我们快跑!”竭力顶抗着快要让人倒地昏厥的心神冲击,范同酉嘶哑着声音拼命发出这声叫喊,“阵法完了!”

    “啪!”三百六十个守命灯同时炸破!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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