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乱世铜炉TXT下载乱世铜炉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乱世铜炉全文阅读

作者:又是十三     乱世铜炉txt下载     乱世铜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昔有佳人,皎皎如玉,美目盼兮,俄倾人国。

    岁已去兮,曷得其所?芃芃荒草,不见石碣;

    爰知勇士,赳赳莫御,据关横槊,三军气夺。

    岁即去兮,曷寻其向?莽莽山阿,寂寂白骨。

    从古到今,曾有多少绝世红颜?又有过多少英才良将?

    今安在?

    都成黄土了罢。天下人事,终是不能长久的,红颜易老,壮士难仍,经过滔滔岁月冲刷,一切便都成了飞烟。昨rì金瓯玉盏陈案,今rì却成瓦砾曝荒山,一任从前惊才绝艳,到如今只能成冷僻传言。

    而时间却又过得飞快的,由不得人来把握。寒暑年年替换,花开花又落,雁去雁又回,山头的野草青黄交替过几次,少女姣好的容颜便生出沧桑了,忽数年,连鬓边也结了白霜。这时谁又能记得她从前的艳名?勇士不消提,再英雄的人物,总有后来人的,三年五载,就有人抢过前辈之名成为当时风云。而往者,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淡去。

    岁月诚如流水,滔滔东逝永不回。天下人物纷纷,便都尽如近岸的落英,被白浪卷起,让浊流吞没,从此沉入河沙之中不复可见,细说下来,能够在残苛的岁月冲洗下长久不变的,也只有那rìrì升落的rì月星群,以及巍峨挺立的高山了。

    淳化二年冬,距离雍熙四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这时间未必足够使小树长参天,巨木化腐土,却已能令一个垂髫稚子变成少年,能令病老变成坟茔里的枯骨。期间有人终,有人娶,有人成名,有人在众人言论中消失。大事小事也说不完许多变化,只是世间人最善偷安,只要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不给人们带来无法弥合的灾难,大多数时候,人们是不会再想起它们的。因此上,此时南北各地,坊间街市,除过茶余饭后的谈资大换特换之外,其余的景象与往年并无太大不同。

    时值腊月,寒风呼号。天空纷纷扬扬的落着雪,太行山南麓远看去一片苍茫。

    太行山位在晋翼地区,正处大宋国北端,湿气寒气原本就重,尤值这一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得厉害,自霜降以来,大雪便几无停时,下了一场又一场,百里银霜,满山的树木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

    太行南端的王屋一带,也是同一番景象,重云遮蔽了天光,鹅毛般的大雪在烈风鼓吹之下高旋高落,挟着浓重的寒意卷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济源县,也被这冬寒影响,虽在白rì,街上仍然冷清冷清的。只除了为生计所迫的游方之客,路面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

    时候还早,城东的通南花瓷店此时还没有开张。一个盲眼的老者坐在店前雨檐下,正向过往行人求乞献艺。那老者看来年纪很不小了,形容落拓,穿着一身泛光的粗布棉衣,到处露出絮口。一蓬疏乱的胡须上沾满白雪,让他看起来平白老了几岁。石阶很冷,老者冻得抖抖瑟瑟的,清涕不时地向下掉落。显然,那一身单薄破旧的袄子并不能助他御寒。听见前方巷里倏忽传来鸾铃声响,马蹄疾行踏雪,老人顾不上寒冷,匆忙调了调琴弦,张口唱道:

    “风波扰扰,海内茫茫。

    天如重盖遮云上,地成坚壁火煎忙。

    造化鼓yīn阳,众生相积炭,万物是铜丸。

    千古黎民同一难,哀怨只向红尘看,钟鼎寒闾共悲欢。”

    这歌诀曲调甚悲,伴着刚硬短促的琴音,听来尤其凄凉。一时邻近经过的行人尽被所感,齐都把目光投到了这里。

    那老者似也知道自己这歌诀会引人注意。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轮匝几下,弹出几声急音,又复唱:

    “忧何急急,乐何姗姗。

    百计始将饥寒断,白发却把青丝换。

    病来眼昏黄,愁重鬓成霜,老迈叹凄凉。

    身萍寄世多随乱,天灾罔测最难防。千金求取终不还。”

    这第二节的词曲比第一节更要不堪,直指人悲,琴声又繁复清瘦,令人顿生凄怆之感。两个路人听得心旌哀哀yù倒,不敢再闻,掉头匆匆离去。

    “爹爹,这个老公公唱歌好可怜。”‘嚓嚓嚓嚓’的马蹄踏雪声驰出巷外,在前方数丈处骤然停住了,一个女孩儿如此说道,声音清脆,话里满含同情,听来年纪不过**岁。

    “哈哈,好啊,”后面的两匹马也随之止住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带着笑意答道,“我的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贫困,心怀慈悲,到底不枉我清澈湖居的名声。”

    “老爷!你又夸她!”另一个女声嗔怪道,“出一趟门,你就夸几十遍!小小孩儿哪禁得起这么多夸奖,别把她赞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男声呵呵大笑,连声道:“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以后我不夸她了。”停了一停,又道:“这样的大雪天还出来卖艺,也是个辛苦之人。碧箐,你想给他银子就给吧,这歌听来还有点意思。”

    那女孩儿喜道:“谢谢爹爹。”说完,悉索掏摸零钱,片刻后,听见“哧哧哧哧”的破风声响,几粒碎银子划空而来,齐落在瞽目老者面前的瓷碗上,只‘当啷’的作了一响。这女孩儿似乎身有武艺,隔远投钱,竟然毫发不差。

    盲者扣住了琴,微微顿首,道:“谢姑娘恩赏,谢大爷恩赏,谢夫人恩赏。只盼老天保佑善人,三位一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那女孩嘻嘻一笑,道:“谢谢你啦!你也平安。”男子也大笑,道:“借你吉言!咱们走吧!”挥鞭声响起,三匹马振缰起蹄,‘咯咯’的踏远去了。

    “……爹爹,外公……贺寿……人多么?”隔着两条巷子,盲者还隐约听见那女孩儿如此问道。“当然多……你外公……厉害……天下英雄……”答话的是那女孩儿的娘,话里掩不住自傲。

    绵绵密密的落雪声,簌簌入耳,终于掩盖了周围的声息,老者摸索着将银子收入怀中了,扣琴呆想了片刻,才又重新勾弦,唱出下一节:

    “rì始营营,夜复役役。

    心机犹计细参详,青钿黯淡羡金环。

    穿荆期绫缎,居草慕华堂,朝夕索枯肠。

    待计身后非心愿,由来百年无人算,但见眼前便恣狂。”

    歌声琴声,到这一节又有变化,隐含了悲悯和责怪,铮铮纵纵的勾弦声直如万千铁马入河,滔滔不息。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刚从穿风空巷跑来,抖瑟瑟的缩在墙角,还没来得及回暖,便让凄凉的琴歌唱得心酸不已,低头唾了一口,骂道:“倒霉天气!倒霉瞎子!”仓促就要离开,哪知一阵大风从旁边穿街而过,扬起大片雪尘,把前路都遮得看不清了。

    乞丐不敢当风受寒,悻悻站了一会,实在无法忍受,便问老者:“瞎子!停一停!停一停!你唱的这是什么破歌!要死不活的,让人倒牙。”

    瞎子见问,便又把琴住了,微微稽首道:“尊官见问,这歌名叫《乱世铜炉》,曲调果是有些悲凉,只是里面颇有些jǐng世之言,善听者听来或会有所得益。”

    乞丐道:“什么铜炉铁炉,不好听!我站这一会都让你唱难受了!你想挣钱,干么不唱些《十八摸》《眉儿翠》的,或者《灯霄会》《月鸳盟》,这些歌还好听,好歹有人高兴了出钱周济你。”

    老者摇摇头,答道:“老头儿年纪大了,唱不得这些。况且现今这些歌也太多,人人都在酒楼里听过,才子佳人,财官两旺……这些曲子自是对人胃口,只是现世终非妄曲,岂可教人一味沉溺?老头儿此曲不求人人爱听,只盼有一二人听了或有所感,改掉浮躁之气便有功德。”

    乞丐道:“人家爱浮躁,爱沉溺又干你甚么事?你只管唱曲求财,唱他们爱听的便了,哪来这许多酸酸调调的!无不无聊?”

    老者叹息:“风气之成,事关人人。只为了满足听者不劳获利之yù,狂妄痴想之心,而为贪婪风气推波助澜,老汉不敢为。见利失义,岂不愧对良心?”

    “良心!良心!”乞丐嗤嗤冷笑,把头掉到一边去了。老瞎子固执又无知,他到这时已不yù与之辩驳,只是风雪依然极大,不敢动身。当下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良心么?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你良心如此之多,也没见你吃上可口饭菜,身上添一件光鲜衣裳。现天下不讲良心的多了去了,你自己讲又有何用处?没的自己耽误口食!”

    老汉正sè道:“浊浪滔天,须有清流。知耻知义原是一个人立身之本。去除掉良心,人与禽兽何异?恶邪不讲良心,难道普通人便也跟着丧失清明么?”

    乞丐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普通人丧失清明的,那还少么?”

    这话说得很低,那盲目老者却未听见,仍在说话:“你我都存于青天下,算来也有濡沫之缘,相济之德。倘若每一个人都不讲良心,见恶助恶,见善欺善,则天下危矣!且不说人人助纣为虐危害如何了,只需大多数人临事时选择明哲保身,见jiān邪而不敢怒,遇不公而不敢鸣,终有一rì会自食其果。届时恶贼无人干预,便敢光天行抢劫,路人噤声。难者求救于广庭,而行者只当不闻,试问如此之世,岂非道德沦丧之rì?万民齐哀之时?!”

    乞丐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时当乱世,人人自危,天下间jiān邪猖狂,正道颓废,又何止于老汉所说的那些不足之事?老瞎子耳目闭塞,想来也不知道那些夫妻出卖,手足相残的惨恶。只不过,这老头儿能够安守贫困珍视良心,还有可敬之处,是以不愿恶言相向,只悻悻说道:“你道理多,我也不跟你辩了。良言相劝,你不听便罢,要唱就唱吧,可别把自己给饿死了,那时甚么正义良心说来都没有用。”

    老者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告罪,勾动丝弦,又唱:

    “谁又知!天下名利终虚幻,高权巨富岂久长!

    见可见,朱蟒玉笏延高纪?闻尝闻,豪奢隔世用余钱?

    梦后醒黄粱!

    生不离死,兴不离亡,算权势张天,曾换寿命多一晌?

    算尽机关,耗了韶光,只辛苦一场,毕竟空手见无常。”

    罢了,把琴曲调到中音,那歌调忽然变得空远起来。便如满江急雨,倏忽间烟水全收,月sè重在中天明放。

    “不变惟有青青山,山外高岗,岗上斜阳。

    澹泊明月入寒江,江花照岸,岸隐苍苍。”

    歌声琴音,在街巷里远远荡了开去,袅袅不绝。边上那乞丐听得不耐烦,又着实被寒冷冻得难受,见风势略小了些,便跺脚说道:“老头,我不跟你抢这避风地儿!你继续唱这酸歌吧,我走啦!”听见不远处茶肆牙板帮帮响得急切,有人说书,又有茶客欢声起哄,便想趁人兴高,过去蹭些残炙冷羹。

    此时天刚入辰牌,许多店铺尚未开张,这家茶馆的生意却甚是兴隆,一大早上,已有许多客人光顾。望里看去,热茶水汽烟腾腾的,堂里十余桌几乎快要坐满了。茶博士提着大铜壶在过道上快速奔走,挨桌添水,一迭声的喊话。乞丐勾着腰踅到门口,正看见书案前那说书先生把檀板一合,高声说话:“……雨下得更大,密集的雨点就象箭石一般从天上落下,砸得人好不疼痛!人人浇得跟落汤鸡一样,行走更慢。众人心中叫苦,可是时局容不得喘息,且战且进,渐渐深入到树林里面去了,妖怪的攻势也变得愈来愈急,天上飞着,树上爬着,地面上还不时钻出几队,也不知几千几万。将士们浴血拼杀,以一当十,铁甲下的汗衣全都被血水染红了。jīng锐的虎翼营到这时也颇有损伤,这般苦苦争杀,望林中又前进了数里,来到石良峰下,仰头已可看见双剑峡的高坡了,距离妖乱最烈的翔村不过四十里。统领前锋部队的莫将军听见不断传来伤亡情况,好生烦恼,正斟酌要不要派人到帅营请求援军,忽听马前一迭声的急报,探子来禀,前头又发现了怪异之事!万千火急,须作定夺!”

    “咚!”的一声鼓响,伴说的小童不失时机地在此时敲上一鼓,听得紧张的众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抖。这说书先生口舌便给,极善调动悬念气氛,一部《雍纪平妖传》说的千回百转,听众的心弦一次次的被绷紧。

    “好家伙!又发现了什么事?!”茶客中有人紧张的问,“难道……难道……前面竟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一头两头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茶客中另一人撇嘴,道:“虎翼营是京畿守卫军中最厉害的部队,jīng兵良将,跟皇上出生入死打过无数仗的,妖怪见得多了,又何惧它们?何况,还有那么些英雄好汉随军,等闲妖怪是成不了什么事的,照我看,大伙儿定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众人议论不休,还在猜测,那边说书先生已经饮完茶水,把板子在案上敲了一记,说道:“有道是‘树yù停时风尤烈,人心盼晴天又雪!’听完探子禀告,连一向老成持重的莫将军,都忍不住变了颜sè!各位看官,可知道前头部队发现了什么?”

    “快说!快说!发现了什么?!”众人都催道。

    “探子报回,在前面的山涧颇有怪异,溪水沸腾,腥气满天,他在山溪边上,发现了十余座诡异的尸堆!”

    “啊!尸堆!?”听众们尽都骇然而呼,这个包袱果然骇人之极。听那说书先生往下说道:“探子骑的快马,爬上高处哨探,居然在前头七里处一道溪涧边发现了十几座巨大尸堆,从远看去,正有数不清的妖怪藏在中间,万头攒动,高声怪叫,也不知正在做甚么诡异图谋。那军探看到如此紧急情况,焉敢再迟宕半步?当即掉转马头回来禀报,莫将军听完传信,面上须臾数变,片刻作了决定,让传令官喝令前军原地止步,结成阵法,人人加持防护法术严阵以待。同时派出法术高强的侠客急向帅营通报求援。”

    “莫不是……大伙儿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妖怪的老窝里去了?这可了不得!”茶客中有人说。

    说书先生没有应答,沉着脸续说:“照莫将军的想法,这些妖怪定是发觉我大宋勇士骁勇善战,难以抵挡,所以在背地里暗使yīn谋诡计。妖怪众多,法力又厉害,可不得不防。”

    “哪知派去的令官才走了不过一柱香工夫,妖怪们便已开始行动了。先时,前军的数百匹良马不知何故,竟然惊惶躁动,任人怎么拉都拉不住。连莫将军胯下的追云逐电黄龙驹,也都镇静不下来,不住惊跳。众人还未明所以,突然间只听见‘隆隆’的惊雷之声,滔滔滚来,便似千颗焦雷炸在头顶上一般!”

    “只在顷刻,天地全变了!风也大张大作,雨也骤然暴烈,那雨夹着指头大的雹子,从天上倾落,就象五湖大洋之水兜头滚下一般,让人睁开眼睛都难!头顶的大片树枝树叶,都被急雨打碎了,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军士们看到这异象,都忍不住恐慌起来。四处张望,总是看不到这奇异的源头是什么。莫将军见军心浮动,便让法师给众人又加隔水术,同时收缩阵型,防止妖怪分路偷袭。哪知一令未毕,整个山峰都摇晃起来了,人人耳中都听见了千军万马冲锋的动静。”

    “随军除妖的好汉中,有一个项山派的弟子,名叫罗鼎异,目力最能及远,当时遵了将军命令,飞上树头,探目遥望,当望向双剑峡时,你道他看到了什么?!”

    “镗!”的一声锣响,满堂皆静,啜饮茶水声,咀嚼声,呼吸声,在一瞬间突然都听不到了。人人屏息不动,齐齐望向了说书先生。

    “双剑峡的瀑布之口,此刻白浪滔天!蓄了十余天的山洪崩发了!立壁千尺,从高处冲下,何等骇人!所经之处,无论是百年大树,还是千斤巨岩,都被瞬间冲倒!更可畏的是,滚滚水浪之中,竟然还有数不清的巨大妖怪,面目狰狞,高逾数人。原来却是妖怪布阵引动了水眼,召唤出无数水行兽,数不知几何,跟着万顷巨浪,此刻正急速向前锋部队吞没过来!”

    “啊!这下完了!”众人哗然。

    “高山洪流,速度何其之快!众人此时待想退却,哪里还能够?!更何况这么多的洪水,躲到哪里都来不及了,莫说离得近的前锋部队,便是后面数十里的帅营,只怕用不了多久,都要被这洪水和怪物淹没掉。”

    “莫将军情知今时之境,已经无可挽回。只待闭目等死,哪知大国神眷,这运道自然与别个不同,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降下英雄!众人忽然感觉不到雨滴了,呼呼的风声虽然远比先前剧烈,却一丝也吹不到人身上。大伙儿看见头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了,忍不住心下奇怪,抬头上望时,却见四下里白云乌云猛烈翻腾,金光闪烁之处,一条巨长巨粗的庞然大物露出峥嵘头角,一只眼睛比十匹马还大,身上的鳞甲一片便有数百尺宽窄,张口只一吸,漫天暴雨便倒卷,尽入口中,霎时风云齐动。”

    “青龙!青龙!”茶客中有人兴奋的叫嚷起来,“一定是青龙!青龙士大侠也来了!啊哈哈哈!他老人家竟然也到了!”

    “不错!正是青龙士大侠!”说书先生震声喝道,一板击中木案,发出清脆之声,他的声音也变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此刻滚滚洪流已经迫在眉间,再晚得片刻,便要吞没我万千军将,青龙士驾御着坐骑一经飞下,立即令其张开巨口吞食风雨,便在水流冲到近前百丈之时,只听“哗”的一声巨响,白雾遮天蔽rì!青龙从口中喷出大团冰息,触水立地成墙,硬生生拦住了巨洪。这些冰块寒冷异常,那些洪水遇到冰墙,瞬间也被冻结,便这样越积越厚,在众军将面前筑起了一道数十人高的堤坝,保住了众人xìng命。”

    “当真好险!”众人都呼了一口气。

    “哈,青龙士大侠既然到场,大局已定!”

    “青龙士真乃神人也!大宋国有此好汉,真是苍生之福。”

    满堂之中声音欢悦,每个人都对青龙士心声景仰。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稍片刻,客中却又有人发出疑问:“等等!不对!事还没完呢!水是挡住了,那些水行兽怎么办?不是说还有成千上万怪物跟在水中的么?到哪里去了?”

    说书先生哈哈一笑,道:“还是这位客官仔细!正如前言所说,洪水之中,还有无数的吞水妖怪,众人可知道,这些水兽是万年压在深渊之中的,憋得久了,自然凶残,而且生xìng最喜欢血气。它们被召动出来,岂肯不杀一人便无功而返?跟着水流颠簸过一会,立即回头,爬上青龙筑起的冰墙,黑压压累成一排,看着墙下数万英雄,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都流成一道小洪水了,眨眼就要扑下来咬杀。”

    “啊?这可怎么办?”茶客们又忍不住紧张。水行兽那么巨大,又是数量众多,单凭一条青龙能够对付他们么?青龙士大侠闻名天下,自然法术高强,只不过人力有时而穷,遇到这般局面,料想也不好对付。

    说书先生解开了他们的疑惑:“若是面对它们的是旁人,那结局如何可真不好说,只可惜,他们遇见了青龙士,天下一等一的好汉,人间不世出的英雄。一条青龙旷绝古今,他老人家一人之力,可抵千军万马,虽然怪兽凶恶,又怎容他们逞凶?”

    “便在妖兽们纷纷扑下来的当口,青龙尾巴一甩,众人只见当空一道黑云笼罩下来,寒气逼人,雷电轰鸣,数不清的闪电从天空劈落,那些站在冰墙上的,飞身下来的怪物,一瞬间就被击成了飞灰!”

    “好青龙!”堂上采声雷动。

    “要知道,龙生于水,挟风乘云,这闪电霹雷最是拿手的,这些水底的妖怪碰到祖宗了,哪还有个不倒霉的道理?”

    “只是妖xìng不通人xìng,绝不畏死,死了一拨,又上来一拨,千千万万,也说不完那许多,青龙杀得兴起,长吟一声,张口又喷出一大片冰锥。众位尊官,这道吐息有分教,道是:‘龙王天降退狂澜,一怒削平石良山!’一排尖利的冰刺吹过去,妖怪们怎能当面其威?叫都来不及叫,迎锋立毙。这冰锥余势不绝,直冲出去,齐齐切中了石良峰山头,将立了千万年的四座石峰尽数切断到洪水之中……”

    “啊!原来是这典故!”客人中有人跳起来,双目闪光,面上激动得通红,“前年我去过石良山,那山头果然是被削得平平的,原来却是青龙士大侠的杰作!”

    有人证实故事,这下众人都sāo动起来了,议论声嗡嗡不绝,莫不交口赞誉青龙士法力无边。内中却有一人摇头叹息,等到左近声息少歇,听他说道:“先生!你这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杜撰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罢?我听过雍熙四年朝廷出兵平妖的经过,怎么跟你说的是两样?”

    “啊?两样?”客中有人惊奇,问他:“难道咱们听的都是假的么?你听说的是怎么样的?”

    “前锋部队杀妖经过石良山,遇到连rì暴雨,山洪崩发,这是事实。只是什么行水兽怪物什么的,都是胡说。”

    “没有怪兽?那山头被削平了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亲见的!”先前说去过石良山的那汉子却不同意了,跳出来涨着脸辩驳,“山头被齐齐削去一整块,平平整整的,跟一面镜子一般……这定是法术造成的后果,若没有怪物,谁会无聊去砍山头玩?”

    “是啊!”众人都应和,“谁会没事耗费偌**力做无聊之事。”

    那人道:“我没说削平山头不是真的,当时山洪暴发,形势危殆,有人将山头荡平了,落下土石阻住水路,挽救了前锋部队。我听说事后莫将军将此事上报朝廷,要给那位英雄封赏的……”

    “什么英雄?不是青龙士么?”有人又问。

    “不是青龙士。”

    “你这才是胡说!”旁边有人笑他,“青龙士大侠真真正正是到过现场的。《雍熙英雄传》我听了不下十出,内中三个典故最jīng彩,一个是‘全一雷帮主义气舍良徒’,一个是‘刘振麾大侠月夜策英雄’还有一个,便是这‘青龙士弹指退群妖’,你说不是青龙士做的?可有来历?”

    那人摇头道:“我是听当时在场的一位好汉说的,这便是来历。青龙士法力高强,超出你我想象,若说他能让青龙吹平石良山头,这毫无疑问,自然可以办到。只是,当时平妖之时,青龙士却没在现场,那时青龙士大侠还在南方呢。shè冰退洪水,冰箭削平石峰的,其实另有他人。”

    “胡说八道!天下除了青龙士,还谁能有这样厉害法术?”

    “你们不信也罢,那人叫叶台,便是江湖上称作排云弓的,炼器师里面的绝顶之人。”

    “不然!不然!”台上那说书先生听他说完这段,大摇其头,连连敲击手中檀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叶台其人我也知道,他本名不叫叶台,而是耶律台……”

    “耶律台?那不是契丹名字么?”客中有人惊叫道。

    “说的可不是么!”说书先生道,“这耶律台正是契丹人!混迹到我大宋国中,改名叫叶台了。这些年是闯出一些名声,嘿!不过是不是浪得虚名,那可不好说。咱们先论这一件事吧,我也不说别的,大伙儿想啊,契丹狗贼狼子野心,凶狠残暴,亡我大宋之心不死。怎么可能在危机时刻援手帮助咱们的军将?只这一条,就可证明叶台退洪水之说不可信。”停了一停,又重重哼了一下,傲然道:“更何况,除我大宋千年传承,法术积淀深厚,其余的什么契丹回鹘,黑汗吐蕃,这些蛮荒夷狄之地,又能有甚么象样功夫?又怎能生出象青龙士大侠这样的厉害人物来?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的叛贼乱党倒是生得极多。”

    “先生此言大大有理!”客人们听了这大涨志气的一番话,都哈哈大笑,“穷山恶水的地方,从来便只能生出刁蛮之民,他们能有什么厉害人物!”

    “也不能这么说,”先前辩驳那人说话,“契丹人果然穷凶恶极,不过并非人人如此,里面还是有好人……”他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头顶上方“嗡!”的一声巨震,似乎两个巨大沉重的东西猛烈碰撞,空气传来了不寻常的波荡,众人一时呼吸停窒,耳中便似被一阵热cháo冲袭一般,**辣的难受。还未明所以,二楼上面忽然有人发出尖利的怪笑,如黄钟大吕同时震鸣,楼板被这一震,簌簌便向下落灰。

    “中原之人,狂妄,自大,坐井,青蛙,可笑!可笑!”这一句话说得生硬非常,便似有人嘴里含着坚硬木条呼喊一般,偏生尖利高亢,刺人耳膜。

    堂下声息尽被这一声笑压制下去了,人人面sè苍白,惊愕抬头上望,却见朝北的一间厢房,门口的青布卷帘无风自翻卷,怪笑声正是从里传来。

    两个人出现在了厢房门口。一高一矮,全身白sè,每人手里捏着一个白玉茶杯。

    众人先前听到说话声尖硬异常,又兼嘲笑中原人,心中已有怀疑了,此刻照面,更是认定无疑。这二人都是三十上下年纪,眼深鼻耸,鬓角连胡,蓬蓬的下垂到前胸。身上作同样装扮,宽大的白布帽,正前缀着绿玉壁,身着雪狐皮裘,前胸挂满了松绿石,宝玉玛瑙等珠串。瞧模样,也不知是哪一国来的富商胡人,到茶店落脚饮食的。

    两个人冷眼睥睨大堂,也不说话,片刻,那个子略矮的汉子鼻中哼出一声,手一挥,身后的布帘子登时高鼓,“嘶!”的撕脱出来,飘飘荡荡,直向一楼坠落。

    围坐茶桌的几个客人不晓得对方要用什么手段,眼见布帘当头罩来,齐声惊呼,忙不迭的赶紧跑离了,待得跑到安全位置再看,却也没发现再有什么惊人的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惊疑不定,互相用眼神探询。正奇怪间,忽然有人惊呼:“啊!帘子!帘子!”近百双眼投去一看,登时人人勃然sè变,那横盖在茶桌上的布帘子,刹那间如同被鬼魅之手揉动一般,颜sè瞬息数变,原本深蓝sè的布面,忽然便褪成了灰白,接着皱缩变成黯黑,整齐的边缘,渐渐蚀出细小的孔洞。

    “嗡”的一响,堂中突兀的卷起旋风,那布帘子当时便被吹得扬起细灰,顷刻碎成了万千布片。原来只在这片刻工夫,这布帘便象经历了数十年岁月一般,竟然枯腐了!

    “好可怕的法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堂下每个人的心,都被震骇填满了,不自觉的都收起了声息,惊恐的望向两人。有胆小了,已经顾不得茶水,悄然逃出门去。只是这两个胡人却不再有所动作了,目不斜视,从容的步下楼梯,然后头也不顾,那脸颊瘦削的汉子向后抛出一小锭金锞子,正正落在柜台算盘之上。

    “这是茶钱,不用找了。”丢下冷冷的这一句话,两人便踏出门去,没入风雪之中。

    大堂中一时安静,没人敢说话,只听后房大茶锅哧哧的蒸气声响。静默了好半晌,还是那说书先生开口先说的话,“哈哈,哈哈,这两个西域胡人……嗯……法术是不错的……”话说完,见堂中众人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仍频频向店门张望,那先生眉头一皱,重重咳嗽一声,把檀板一拍,道:“只不过,西番蛮夷,学的东西到底上不了台面。他们也只能走这样邪异不入流的路子了,比起我大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法术,却又差得远!不用提青龙士他老人家,单拿出我中原任何一个门派,门徒过百人的,教授的法术便是这手三脚猫所远远不及。”

    这说书先生极会煽动人心,语气语调,无不以涨人志气为目的。只是这次,拍掌应和他的人就少得多了,只因受过先前一次惊吓,众人的热情已经大大下降。而那些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的行客,或是对武功法术知道一二的,更是对他的话撇嘴以对。

    人间所传法术,水,火,雷,金,土。而适才两个胡人施展的法术,显然不是这五大类中的任何一项。而且与巫祝之术,豢兽养禽,炼器锻兵等更有明显差别。如此奇特的法术,如何能用三脚猫来形容?这说书先生不知其中奥妙,信口胡说,实在浅薄得很。

第一章:(杀场)腥血流河经杀地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队列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浓密的霜气如同一重重白纱般布满天空。四野也被这层冰冷的水雾笼盖住了,四周朦朦胧胧,隔着十数步远,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长队人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后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呛呛。”从队列中传来铁器碰撞的微响。穿过白雾,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铁甲反射的乌光。

    这是一队兵卒,从北向南急行。数百人沉默行走,没有人说话。

    在前面领头的是个骑着黑马的中年军士,面容冷峻,双目定定注视着前方。一个副官随行在他的马匹旁边。

    “鼎骐,雾气大了,让大伙儿加快速度,咱们要赶在寅时之前走到束龙关。”看看前方越来越模糊的路径,那军士皱着眉说道。

    副官应了,低喝着将命令传递下去。不多时,众人便加快了脚步,四周只听见脚胫摩擦长草的刷刷急响。

    丑时三刻。雾气愈发大了,如团团棉花般聚拢四周,伸开五指,几已辨视不清。

    正是仲秋时节,霜降天气,南方时常有这样遮天盖地的大雾,让人无法行路。那骑马的军士眼见着道路被团团白气侵吞,众人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险会从何方而来,不由得将眉头紧皱起来,重重呼了口气。

    那唤作鼎骐的副官立时察觉到了上司的不快,低声说道:“都尉,不如让兄弟们放些风法术出来吧,这样的大雾,可没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害,片刻后,下定了决心,道:“好,吩咐下去,让会控风的兄弟放法术来。注意分散位置,别把后面的给落下了。”

    副官领命,跑步下去安排。

    片刻后,十余名学会风法的兵卒便分散在队列各处,两两分距数十步,齐相施法。片刻便将紧裹在队列身周的迷雾给驱散一空。

    有了法术的帮助,众兵卒的行进变得更快。那都尉策马行在最前,默声不语,只留神前路的地势。

    行得一个多时辰。眼看前方道路渐窄,一壁是光秃秃的土山,临路一面直若斧削,另一面是深深陡坡。那都尉不由得心中有些犹疑。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若是有敌人在这里埋伏,可不易打通过去。他勒了马,皱眉察看。

    “鼎骐,派人到前方看看。”

    鼎骐毕恭毕敬应了,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想:“都尉也太谨慎了,现在在国中行路,哪有敌军?难道辽国狗子竟然生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我们在这里行路?再说,便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又能生出翅膀来,飞几千里来伏击我们?”摇摇头,吩咐手下,安排两名兵卒上前探路。

    两名手下在雾气中渐行渐远,刚驱赶掉的白雾又迅速聚拢来。

    “报——前方正常。”

    “报——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听两名哨兵从数十丈外遥遥传来的信报,都尉心中安定了些,他抬起手,对副官说道:“好,吩咐下去,继续行进……”话刚说完,听得头顶风声有些异样,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声闷响,一团庞大的黑影从左侧山坡上猛冲而下,低低飞掠过去。刚猛的风劲随之而来,将毫无提防的兵士给激得立足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浓密的雾气也受不了这逼压之势,向四面快速退却,瞬间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气!

    那都尉闻得空气中浓烈的恶臭气息,大吃了一惊。他见机也快,单手勒缰,收束住了就要扬蹄嘶鸣的惊马,一连串的命令从口中叫喊出来:

    “敌人来袭,警戒!”

    “第一队列分散,摆一字长龙阵!”

    “第二队列压上,保护侧翼!”

    “第三队列,组团兵阵自守!会控风术的马上施展,把雾气吹开!”他不知袭来的敌人是什么,但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小心一点还是好的。

    众兵士收住了惊慌,快速行动起来,第一队列的一百人两两叉开,分成两列交错而立。不等吩咐,队中的巫祝便开始吟诵护身咒语,一时间山道上白光频闪。跟在第一队列身后的第二队列脚不停步,快速抢上前方,在道路两旁排成侧翼,护住中军,人人提枪斜对天空,满面戒备之色。第三队列的兵士则原地驻守,每二十人环成一圈,持枪对外。这正是最佳的防御阵形团兵阵,对付突发袭击和群攻时最为有效。

    起起落落的念咒之声响起来了,十余名学会控风法术的兵士捏决施法,只片刻之间,风声呼啸而起,或柔和或刚猛的流风向四面排击出去,把众人身周的雾气涤荡干净。

    那黑影想不到众兵士行动如此迅捷,眼见藏身的浓雾突然消散,慌忙一闪,遁入了远处的雾团中。众人只看清了它一对宽大翅膀和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是什么东西?”那都尉暗自惊骇。他收了收惊慌心情,重又布置下去。

    “辅佐小队分成两组,一组负责防御,一组负责加持攻击,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队长的喝令下分成两组,散到队伍各处给士兵加持玄龟咒和神力咒。低低的吟哦过后,金色和白色的光点便闪动在队伍中间。

    眼见着头顶上一角阴影极快飞过,一名刚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声,扬臂急掷,手中的铁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传来一阵厉鸣,那头大物竟然被击中了,连声悲鸣。点点血液洒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雨。

    还没等兵士们欣喜,听得风声猛恶,劲风临顶,沉重的压力将众人逼得气息不畅。恼怒的怪物从空中急落下来,硕大的躯体如同一座小山般压向右翼的第二队列。众人齐声呐喊,毫不退却,如林的枪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这些兵士竟然如此难缠,不敢再落,长翅一拍重又飞上天空,趁这间隙,粗壮的肉尾却横抽下去,将三名正撄其锋的兵卒打得臂骨尽碎,惨号声一时填满整条山道。

    “阵形收缩,武器一致对外!”那都尉心神微乱,发布命令道:“第三队列,保持阵形,向第一队列并拢!”

    众兵闻声而动。负责防御辅助的巫祝小队人人面色苍白,往来奔走,不惜法力给兵卒加持法术。刚才的一番交锋,他们已看清了怪物的样貌。那是一头巨大的负鼠,身有两只肉翼,粗长的巨尾直有磨盘粗细!这样庞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气候!他们可没把握对付这样的东西。在平地上还好些,但在这样狭窄难行的山路上,根本组不成阵法,却教他们如何是好?

    那都尉显然也意识到无法组阵的问题,狭窄的山路上并不适合群体作战。他不住声的发布指令,让兵士们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缩成一个有前军后军,左右两翼的完整阵形。只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宽的道路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兵卒,再怎么收缩,三百多人仍然拥成一长条,人人持枪戒备,但能发挥巨大威力的方阵却怎么也组不起来了。

    “提枪!保持戒备!”他在马上半立起身来,声嘶力竭的叫喊:“一旦发现它的踪迹,投枪攻击!”刚才那名莽撞的军士一击中的,铁枪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给他引出一个应对办法来。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担忧的,就是妖怪会用法术攻击……

    他转念未完,猛听头顶一阵郁雷滚过,未已,‘啪嚓!’一声震鸣,一道雪亮的霹雳从天而降,劈开浓密的雾气,如同一把巨大的长剑直插入人群中。立时,五六名兵士被击成了飞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该想到,开了智力的妖怪是不会守成蛮干的,自己能看出的弊端,更聪明的妖怪又怎会看不出来?

    “全军听令!”他听到头顶又是一阵隆隆之声,赶紧叫喊道:“队列分散,转向下山,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又倒下十余人过后,队列中出现了骚乱的迹象。

    “大伙儿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顾不得选用词句了,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身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喊道,他的嗓音在几番呼喝过后已经变得喑哑。兵士们没有犹豫,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学会了不加思索的遵从命令动作,众人立即转向,向着来路飞奔。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动,毕竟不象几个人那么好指挥。前方跑了十几个,更多的人却堆积在后面,动弹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喀隆!’一声响,大地摇晃起来,身边的土山如同变活了一般,慢慢转动臃肿的身子,都尉感觉到了土地的强烈振颤。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绝望的感觉,瞬间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护!防护!组龟甲阵……”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块巨大的山岩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马砸成碎块。

    这是一场灾难。

    在妖怪咒语的驱动之下,高高耸立的山坡剧动起来,开始崩塌,厚重的土层被层层错开,数丈宽的裂缝在兵士们的脚下快速张合,如同魔兽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经的每一个人。头顶上,无数飞石泥块夹着猛风坠落,将不及逃开的兵卒砸成肉泥。

    妖怪趁乱打劫,快速扑飞,每掠过一次,就有一枚人首衔如口中。

    顷刻间,惨叫之声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浓重的血腥气味,也飞越山脉向各处弥漫开来。

    **********

    “吁——令!”

    “吁——令!”

    雾气中每间隔数息便有人拉长声音高喊道。

    南边,距离兵卒们搏斗处四十里的的山道上,另一支队伍正在向北而行,恰与兵士们走个对向。

    这支队伍人数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几个人,隐在浓雾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行进方式非常诡异,隔远看来,十余个影子全身直立,跳跃前行。跳跃时,膝部不弯,直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声。跳在头前的,是一个极高的影子,身材浑不成比例,比身后的伙伴要高出一大截来。

    一群人默不作声,就在荒僻的道路上无声跳跃,一下一下的,向着高处纵行。行得顿饭工夫,影子们终于跳到了山岗的高处,雾气散开,一行人渐渐显出了身形。

    一片青色的衣角从雾气中显了出来。领头那个高瘦的怪人跳到了坡顶。

    勾着金线的快靴,青色长袍,质地非常不错。那人的腰间束着一条玉带。再往上看,更奇怪了,他的胸前竟又垂下两条腿来,草编的鞋子灌满了黄泥,一只硕大的大脚趾还在不住的勾动。

    “吁——令!”雾气中有人说话,是从束玉带者头顶发出的。

    一阵风吹过,雾气消散了些,这下便能看清领头者的全貌了。

    原来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在另一个满面是血的汉子肩上,让那汉子背负前行。汉子面貌恐怖异常,面色铁青,眼眶中一片灰白,两条黑色的血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鼻下、唇边、耳边也有同样的两道。

    他竟然是七孔流血!

    再望后看,身后十余人也是一般,面唇灰败,一脸死色。只是人人额间多了一道镇魂的黄符。原来,这是一群尸队。那坐在僵尸头上的,料来便是赶尸人。

    “胡!”正行间,不知发现了什么,打头的僵尸突然鸣叫起来,抬头向天,面上僵硬的皮肉绽开,皱鼻张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气?”骑在头上的老人大声说道,目中透出惊讶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骑的头顶,身下的僵尸立时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开始杀人了!不错不错,运气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知道前方发生屠杀后,面上竟然闪过惊喜之色。他兴奋的拍打着身下僵尸的脑门,哈哈大笑:“小鬼们,跟我老人家冲啊

    ,我领你们吃饭去!”两眼炯炯放光,双手快速结印,一团碧光在他掌中骤然亮起,将他颌下的白须染成碧绿之色。

    “无生无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将十几团绿光一一送入僵尸们的额头,老头儿念动咒语,立时,原本行走缓慢的僵尸行动大张大作起来,口中胡胡鸣叫,如同十几支强力弹簧般,全不停顿,迳向北方疾行而去。

    浓密的雾气涌动,在他们行后不久又重新聚拢过来,把地上深深浅浅的足印尽都掩藏。

    北宋,雍熙三年。

    这是一个被记成乱世的年代,战乱烽烟未熄,妖孽又开始四处横行。苍天之下,哀鸿遍地,凄声不断。千里土地之内,村寨荒败,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乱世荼毒,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离乡背井。天地之间正如一座炭火炽热的大铜炉,喷薄着汹涌的热流,不断地将烈焰卷向生存其间的生灵。

    九月仲秋,发生在岳鄂两州之间的这一场官兵与鬼怪的厮杀,只是天下无数纷乱的其中之一罢了。随着霜气聚拢消散,日头升腾起来,厚重的露水便将血迹带入了地下。几日暴晒冲刷过后,黄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记,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渗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边许多副被僵尸啃食后残剩的尸骨,昭示着这一场劫难,没有人会发觉这条山道曾经吞噬过三百条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结露。天地照常运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四天过后,残雾散去,朝阳又起,山路上那丝淡淡的血腥气也销褪干净了,不远处的山麓上,又迎来了新的一拨旅人。

    那是一头青骡,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负着三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最后边,手拿着一本厚重木书正在说话:“炭儿,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她拉长了语调念书,话中满含着诱惑鼓动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动对象,坐在骡子前头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着唇,嘴边到颈下挂着一丝缠绵透亮的涎水,正专心致志的揪着骡子的鬃毛。

    “炭儿乖,跟姑姑念书,姑姑给你吃果子。”女子无奈,只得改哄骗为利诱,刚才费了一番唇舌,小娃娃连头都不抬,实在让她有些失望。

    “炭儿不喜欢吃果子么?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儿吃不吃?”她攥起拳头,探身向前,隔着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边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着好吃果儿,要引那小童读书。

    谁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觉,瞥了拳头一眼,嘟囔道:“没有果子,姑姑骗人。”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过三五次了,先前胡炭听信她的话,老实就范过两回,可是两次背书后都没得到奖赏,胡炭便学了乖,以后便说什么也不上当了。

    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个小娃娃如此精明,看来,想要让他念书,可得新想个法儿了。

    她收回拳头,翻了翻手中的木封书本。明亮的光线下,木封皮上五个鲜红的篆字鲜艳非常:《大元炼真经》。

    选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哎,这书真难,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儿肯定也不会念,嗯,我看下句是什么……”

    小胡炭不为所动,小拳头抓住骡子的长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随着马行颠簸,他脑后的三条小发髫便向左右跳荡开,如同顽皮的虫儿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纪只不过两岁上下,眉目清秀,看起来稚气可爱。他的肤色有些苍白,小小的脸蛋上,隐约可见肌肤下几条细细的血管。

    “唉,阳明剑的口诀太难了,炭儿那么笨,怎么能背得出来?”那女子假意叹息,偷眼看看胡炭,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又道:“那么,更简单的咒明心经呢?气—运—诸—脉—节—节—寸—进……小炭儿该不会是记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顿一下,只盼小胡炭好胜心强,接着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盘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于拔毛大业之中,没工夫理会她。

    小童先前几日倒还听话,让他念什么就念什么,可是自从过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说破嘴皮都不肯再跟着念书学字。

    这般顽劣的小童,可怎么教导才好?

    无奈涌上心来,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本。

    “炭儿不乖,不听姑姑话。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动了一下,那条涎水裹着一小团唾泡终于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几个字,可那女子一个也没听清。

    她抬脸看看坐在身前的汉子,心说道:“胡大哥,你儿子又不听话了,我教不动他,怎么办才好?”

    汉子端坐不动,双目直直望向远方。

    他仿佛没有看见发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纹不兴,呼吸平稳,任由一重重的云天树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银针别在他的发髻上,从身后看过去,只见他梳理整齐的鬓发,半片苍白瘦削的脸庞,汉子就这样严肃的瞪着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却空洞洞的毫无生气。

    女子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了,她垂下头,幽幽叹息。心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胡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好?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一时沉默无语,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儿得儿’的轻微蹄响。

    行过一个拐弯,走在背阴处,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骡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湿了泥土,道边峥嵘的突岩上,湿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便在此时,那小童胡炭却自顾自背起书来,小手还不住地拉扯着骡毛:“……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心循天地,则圆明之体自现。心镜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诸相顿离,纤尘不染,心源自在。须知天物自有其性,而灵**汇,非纯净灵台莫得其准……俟紫烟落入丹鼎,宝气纵横炉室,咒‘上师秘法传承百物应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噀丹精气喷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开炉器成。”

    长长的一段口诀,他记得一句不错。那女子哑然,怔怔未已,听小童又自行背起习练灵气的咒明心经:“……气运诸脉,节节寸进,补则当损之,寡而当益之,若满池秋水,平流溪涧之下也。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是为正途。间或断穴跳跃,或隔脉飞生,比如高崖飞瀑,邻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进,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镇意收束,守元玄关,铅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转还真……”

    小娃娃口齿不清,把‘溪涧’念成‘鸡涧’,把‘断穴跳跃’念成‘断穴叫跃’,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丝不差。这是女子一个多月前教给他的玉女峰灵气运行口诀。难为胡炭在不识字的小小年纪,只记读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语给记得如此精确,不由得人不惊叹。

    “到底是胡大哥的儿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这么聪明的人物,生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差。”她呆呆的看着汉子的侧脸,脑中闪过记忆中的面容,闪过那两道温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样聪敏睿智的模样了。

    眼下,他就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记忆,已经被深深封藏起来。

    女子闭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声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汉子姓胡,叫作胡不为,西北汾州人士,托称风水,专以招摇诈骗为生。胡不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运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时遭遇变故,家破人亡,只带着幼子胡炭颠沛流离向南方寻求复生之药,要解救爱妻。可谁知时运不济,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坎坷风波,背上一身恶损名声,还引得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杀。

    女子名叫秦苏,本是江宁府玉女峰的门下弟子。数月之前,胡不为在逃亡路上遇着秦苏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计救下了她。当时秦苏手足被制动弹不得,胡不为万般无奈,只得背负着她前往沅州寻找同门,哪知在郊外时,遇着了秦苏的师傅青莲神针。青莲神针刚愎自用,听信传言,误以为胡不为便是杀害她门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愤而出手,将胡不为的一缕精魂给强行拘摄封藏了。胡骗子便成了现下无知无觉的凄惨模样。(详见《乱世铜炉前传》)

    后来,秦苏在押解途中寻得良机,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与他们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时整个南方都陷入动荡之中,一行人别无他途,只得选了偏僻的山路,向北进发。

    秦苏是自小上山学艺,对人间之事极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尴尬。买东西不知给钱,住客栈不挑地方,带着老胡小胡进了两三回黑店,亏得她法术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灵珠,几次危难都能逃脱出来。如是,颠颠簸簸,在道上行了一个多月,秦苏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胡不为神魂缺损,无法言语思想,但身体运转却丝毫没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时便跟一个刚出世的巨大婴儿一般,需要时时照料。秦苏这三个月来什么苦脏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给胡不为洗澡换衣,服侍便溺,无一事不让她羞急交煎。亏得她本就对胡不为生出暗许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这么些苦难。

    相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出世以来便多遭磨难,早就习惯了这样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涯。不哭不闹,不挑吃喝,让秦苏很是省心。随着相处日长,秦苏对一应生活之事渐渐熟习,便有余裕来教导胡炭的功课了。

    三人在鼎州之时,秦苏便开始教胡炭习字背书,一方面延循胡不为的教子方法,让胡炭背诵《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口诀,另一方面,按自身经历,教胡炭《三字经》和《百家姓》,让小童辨文识字。

    小胡炭记心极佳,颇有乃父风范,几个月强记下来,倒把《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读音背住了大半。也识得了一二百个文字,只是过完洞庭湖,没有父亲的诱骗,小孩童便不怎么爱听话了,每每让秦苏绞尽脑汁对付后才肯上当念书,如不然,按着先前的进度,这整本经书早就该记诵完了。

    从弯道拐到直路上来,日光骤然入目。秋日的晨阳仍然还很温暖,金色的光线明亮夺目,秦苏闭上眼睑,片刻后慢慢睁开,才又重新适应了亮光。她默想着心事,便没怎么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乱背诵,童稚的声音跳荡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时念的经文却转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宫离火,注神阕上行,渐入风府,不缓不燥,若断若连,七周而结丸。此时当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动五行入炉中……”

    前面一样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诵,睁目呆呆的看着伏在道边乱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铁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满是血迹和凹痕。骨头被截得不成模样了,半段尺骨抛在躯体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断裂的脊椎和胫骨堆在一起。颅骨单独放着,上面残余的血肉让露水打湿,重又现出淡红之色来。

    这是一个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惨。

    胡炭呆呆看着,默然不语,半晌,忽然摇头道:“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唉!”这一声叹息,拉得又慢又长,把胡不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苏猛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转过来,听胡炭还在摇头荒脑的说话:“连禽兽都活不下去,人更没法子了,这个世界,可怎么了得!”语气稚嫩,可是一番老气横秋的语调,却跟他爹学得一模一样。

    原来,数月前山中行路,父子俩偶然遇见一副猿猴新鲜的残骨,胡不为忽然发兴,借着故人单嫣说过的诗句喟叹一番。当时胡炭便记住了,现下一字不漏的学来,直让秦苏错愕。

    “骨,骨头,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点着那副军士的骨殖,满脸严肃。当日胡不为把这个字教给了他,让他印象深刻。秦苏抬目看去,远远的数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间,把狭窄的山路都给堵住了,道路边一片凌乱,枪支,铁甲扔得四处都是,一面绣着‘戍’字的军旗披在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竹制的旗杆。

    秦苏皱着眉头,看到衰草丛中,许多新鲜的人类残骸掩藏其间,长长的一断道路,处处有不成形状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许多断头的躯体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屠杀,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几十人给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妖怪?”秦苏想道。她忍住恶心,警戒的抬头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叶微响,鹧鸪在山坡上紧一声慢一声的鸣叫。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清晨,宁静而安详,并没有什么异样。正看着,几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杂乱的印记从来路上一直走到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烂,又一路翻过数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处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这些足迹两两并拢,似乎行者常常把双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苏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走路。按着脚印判断,这些人从这里经过,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苏屏着气息查看片刻,被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触动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扫过一眼,便催动骡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来开成的,塌下的泥块原本填满了十余丈长的道路。也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大力,竟然在这样的绝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窄窄细道来。秦苏心中惊骇,牵着骡子过去,眼看着脚下泥石间许多血肉模糊的躯体,也不知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惊惧,目不斜视,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长的道路,让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骡背,秦苏才敢长长吐气。这如同炼狱般的杀人现场,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动骡子,一路小跑,翻过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饿鬼,秦苏不敢稍停,白着脸猛赶了二三十里路,眼见着前方是一处关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该当有人居住,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章(剪径) 围谷正遇草寇帮

    天将过午。原本微温的日光又变得凌厉起来了,灼在裸露的肌肤上,隐隐生疼。

    骡子跑得累了,这时放缓脚步,慢慢沿坡直上。秦苏注目前方,盼望着视野里出现人家居住的村镇模样。适才一番惊吓,让她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从沅州城一路行来,路上也不知见过多少倒伏的逃难百姓。许多江湖人物在争斗中身首异处,曝尸野外,死状也极其凄惨。只是当时秦苏看来,只觉得悲哀,并没有恐惧。

    可是,象刚才那样……秦苏打了个冷战,快速眨动眼睛,要挥去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片段。

    视野中处处是残尸骸骨,截成两断的尸身,腹腔中流出黑色的脏腑,大群虫蚁聚集在暗淡失色的眼球处吸食,许多躯体断裂,扭曲成麻花躺在路边,面上是令人恐怖的凄厉神情……这样的经历是绝无仅有的,秦苏只愿自己从来也没见过这些场面。

    坐在骡前的小胡炭似乎也被刚才的场景吓住了,隔了这半天,居然一句话也不说。

    秦苏强压下那些令人惧怕的记忆,强振起精神,策动骡子向山隘行去。

    越走越近了,隘口下面的景物一点点呈现出来,秦苏的满腔热望也一点一点的沉落下去。关隘下面是个凹处,然而却没有人家,一条土路翻越下去,弯弯曲曲,在一射之外又拐入山坡中去了,半壁突出的岩石,恰在那里阻隔住了秦苏沿路张望的视线。

    秦苏失望未已,猛然间,听得头顶风声锐响,一条笔直的细长之物从眼帘上方急速迫近。她心中一惊,急忙间低下脑袋。

    那支长物却不是攻击她的,在半空划个弧度,坠落下来,”嚓”的一声响,插入了地面。原来是一支长矛,正斜插在骡前三步处。

    便在这时,关隘两边的土坡上同时响起了紧切的锣鼓之声,杂着许多人高声的叫喊。打眼看去,杂草灌木丛中,数十幅颜色各异的布旗正在摇动,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人。秦苏吃了一惊,勒住缰绳,把骡子拉后了几步。

    听得有人粗豪的大笑:“乘轿子要交轿钱,坐车马要交车钱,过水路交船钱,过这山路嘛,哈哈哈哈……”

    一众喽罗齐声嚎叫:“就要给咱们山大王们交钱!”

    先前那人厉声叫道:“来人听了,交出钱财,饶命不杀!”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山贼呐喊着从草石中蹦跳出来,人人手持两旗。原来刚才那番看似人数众多的壮观摇旗是他们合力装成的,意在夺人心神,立下马威。只是这支队伍实在有些惨不忍睹,除了立在当先的胖子手里拿着大刀,其他人手中的兵器不是抓篱就是锄头,一个瘦弱的山贼居然拿着一把绣花剪,还作出种种狞恶的怪模样,张手张脚的作势,也不知是准备帮人剪头发还是剪指甲。

    这只是一群贫苦农民组成的乱军,实在不足为惧。秦苏沉心观察了片刻,放下心来,缓缓提聚灵气,升上额间。她的法术再弱,对付三五只虎豹猛兽也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不用说这些平常乡民了。

    一群山贼得意的大笑。眼见骡子上三人僵立不动,定是给吓住了。山大王们威仪万千,慑被四乡,这些旅客们焉有不立即束手就范之理?

    不过,怎样从山坡上下来,委实是个问题,三人多高的山隘,可不是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能够轻松跳下的,十几人七手八脚,架下梯子,一部分人顺着绳子滑落下来,跟在胖子后面得意洋洋的来抢劫财物。

    “骡子,钱财留下!山大王们不会不讲道理,定会给你们留下性命的!”那胖子头领粗着嗓子叫道,刻意腆起肚子,让胸口那一丛茂密刚猛的胸毛完美的展现在猎物面前。

    听了这么多人乱七八糟的叫喊,小胡炭不禁有些害怕,他反手抓住胡不为的衣角,问:“姑姑,他们是谁?”

    “他们是山贼,要抢咱们东西。”秦苏答道,心思略略一转,这是胡炭半个月来首次提问,可得抓紧时机教他念书。当下又道:“炭儿还记得山水的山么?”她指了指远处绵延的山脉。“山贼就是藏在山里的贼。专门抢人东西的。”

    小胡炭似懂非懂,“噢”的应了一声。

    “贼,是左边一个贝壳的贝字,右边……”她停住了,小胡炭还没学过‘贝’字,这个‘贼’字结构太过复杂,还是先放下好了。当下又改口道:“他们是山贼,也叫小蟊贼。”

    “长矛的矛,炭儿还记得怎么写吧?”她低声问胡炭,见小童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长矛下面,是两个小虫儿的虫字,这就是小蟊贼的蟊。”

    胡炭‘噢’的一声,偏头去想两只虫儿拿着长矛是怎生模样。又偷眼去看那些越走越近的山贼。他实在想不出拿着长矛的虫儿跟眼前这些恶形恶气的汉子有什么联系。

    “呸!什么小蟊贼,我们是山大王!”那胖子已走到骡前,见胡不为仍大剌剌的坐着不动,不禁心头有气,手中砍刀虚劈一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风响。“叫你呢!再不下马交钱,大王我赏你吃板刀面!”

    “板刀面?那是什么面?”秦苏心中微感好奇,从胡不为身后露出脸来。她哪知这是山贼们的戏虐之语。

    一众山贼看到她俏丽的面容,一时尽都呆了。先前秦苏躲在胡不为身后,众人并没见着她,待她闻声转过面来,才瞧了个真切。当下便有魂飞天外的山贼手中兵刃落地。

    “这个小娘好漂亮。哇!兰心蕙质!”一个山贼低声赞道,居然还知道用上成语。身边另一个读过书本的同伴敲了一下他脑袋:“笨贼!兰心蕙质是这么用的么?这叫美若天仙!天生丽质!懂不懂?狗贼!”他倒忘了自己也是狗贼中之一。

    那胖头领山贼早看的傻了,提刀立着,喉结滚动,猛吞馋涎。眼见着那张娇嫩的俏脸由探询变成好奇,又由好奇变成羞赧,变成恼怒。心中只想:“美人儿为什么会生气?她……她……唉,生气起来还那么好看……”

    秦苏双颊晕红,又缩回胡不为身后去了,被一群汉子这样直勾勾的注视,实在不是一件美事。

    胡炭忽然叫了起来:“小蟊贼!”他揪着鬃毛,高兴的叫道:“小蟊贼!”也不知什么事让他突然兴奋。孩童的喜怒原就难以捉摸,谁都不知他会在这时叫唤。

    一众山贼出其不意,都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那头领定了定神,恼怒的喝止:“什么小蟊贼?!小娃娃别乱说话!小心大爷我割掉你的舌头!”他拿起刀来,比划着威吓了一下。把小童给吓回去了。

    “喂!你!还不下马来么?真要大王用刀去请?”胖子扬脖冲胡不为叫道,他不知胡不为与秦苏有什么干系,不敢口出恶言伤害。同时又不肯堕了威风,故意板起脸来,把一句话说得杀气十足。

    哪知,胡不为身后一支雪白的手掌微微扬起,如葱的嫩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胖子**未已,只‘咻!’的一声,一道透明的波纹形如半月,从那纤细的五指间飞出,层层波荡,极快的击中他掌中的大刀。

    这一股大力如何相抗?胖子手臂震麻,大刀脱飞出去,横插刀右侧的山壁上,刀柄不住抖动。众山贼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转变,人人惊呼起来。

    秦苏理了理额边的乱发,探脸出来,轻轻说道:“你们还想要我们的钱么?”胖子捧着伤手直吸气,泪水都疼出来了,哪里还有心情回话?

    正在这时,山隘上面一个山贼快步跑来,隔远就高声叫嚷:“大大大大大哥,不不不不不好了,有有有有人……”这是个结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俯身立在隘口上,只把手臂往北方一指。他是山贼们设下的哨探,发现有人过来,赶紧来禀报,好让大哥们快些动手。

    “有人过来了?”胖子提手咬牙问道。话没说完,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中,让他登时变色。

    那马行得好快,重重踏落的声响如同击鼓般,倏忽而近。一干山贼都是惊疑不定,人人都感觉到了地皮的微微振颤,也不知这匹马是在奔行还是在砸山。“得儿,得儿”蹄声来到关口了,人人都把目光向那方向投去。

    好快!一匹黑马如同闪电,瞬间冲出隘口,众人们还看不清马上乘客是什么模样,马匹已瞬间奔下十余丈,裹着滚滚黄烟扑面而来。那乘客显然料不到山隘后面竟然聚了这么多人,一惊之下,倏然抬起身子,大叫:“快让开!军情急报!拦路者格杀勿论!”

    众山贼慌忙闪躲,可是,他们把守的正是山路上最狭窄难行的地段,却叫他们向哪里躲去?这里地势险要,两处土坡左右夹来,形成一处关隘,山贼们为了打劫方便,更将原本低矮的一面土坡垒高起来,将一条宽容三人的道路变成小段峡谷,好让行路的客商排成长队进入。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又能预想到今日之局?眼见着那匹恶马飞快迫近,人人魂飞魄散,惊叫着向秦苏这边飞奔。

    马匹的速度到底比人快多了,眼见着就要撞上山贼,那乘客虎然起身,半立在马镫上,双手快速结印。

    “天行地法,土地,排!”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路正中如同被巨大的尖锥破开,深深刨出一道土沟来,沉厚的泥浪向前翻飞,如一重高高激起的波涛,直向山贼们当头压下。湿泥一潮连着一潮,只在眨眼的瞬间,后浪推动前浪翻滚填没了前方的道路,泥流冲势不断,拍在两边土坡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法术当真凶猛之极,就在这片刻钻开了**丈长距离,原先的土路被生生刨深三尺,翻起的泥土又在前路堆成小丘。

    惊变起俄顷,山贼们哪能躲避?惊慌大叫着,全让汹涌的泥涛卷过,埋到地下去了。秦苏惊慌之下急忙提气跳跃,一手拎着胡炭的胳膊,一手抱紧胡不为,翻到了左边的土坡上。身下的骡子被这一坠之力压得前足跪倒,转瞬也被泥流冲击,和山贼们裹到了一块。

    好厉害的五行土术!

    黑马片刻也没有停留,风驰电掣,踏过刚刚堆成的埋着一众盗贼的土丘,留下一行清晰蹄印,迳前去了。秦苏心中惊疑不定,站在岗上看那乘客,却见他也诧异的向自己望来。两人就这么匆匆对视一眼,马匹急冲下山,片刻后便让弥漫的黄烟淹没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军士,英姿勃勃。看他身上乌黑的铁衣,便知是常年戍守边界的。秦苏想不到军中竟然有这样的法术好手。瞧他这样急匆匆的赶路,定是负有十万火急的任务,难道……是跟先前被杀的那群兵卒有关?他们是什么人,军队怎么会跑到这样的荒山里来?

    秦苏茫然的看着远方越来越淡的烟尘,她单纯的头脑里想象不出其中的奥妙。如此,呆立了片刻,岗下土包里传来的响动又把她吸引了过去。

    三名跑在前头的山贼只被薄泥掩盖,此时正奋力的从泥堆里拔出脚来,口中大呼小叫,显是余悸未消。

    看那三名面无人色的汉子在惊慌过后,又急忙寻找工具刨挖同伴,被泥浆染透的身子看起来狼狈之极,秦苏心中忽然有些不忍。这些人多半是邻近乡村的贫民落草而成,瞧他们纳满补丁的衣裳和可笑之极的打劫兵器便可看得出来。时局不靖,他们没法子在土地上刨得生存之食,只得走进这样的偏门来。

    乱世之中,万物都身不由己,这也怪不得他们。

    秦苏叹了口气。这些道理,师傅在山中时常对她说起的。师傅还说,天下大乱,最受苦的正是这些平凡的百姓。他们无依无靠,逆来顺受,一生只在几分薄田上辛苦耕耘,遇着兵荒马乱的年代,便是他们命运不好了,忍受着猛甚于虎的苛捐杂税,忍受着官府的欺压,还要时时提防不知名灾难的降临。

    一念及师傅,秦苏心思悠悠,又转到从前在山上听师傅教导的日子来了。想起那些温和的话语,那些赞许的眼神,禁不住心口一阵温暖。师傅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她对待一众门下弟子都是很和蔼的,玉女峰数十名女弟子,她待之如同己出。可是……她对胡大哥怎么如此绝情?丝毫不让他有抗辩的余地,就下了重手。

    秦苏摇摇头,努力甩去责怪师傅的念头,心中只想:“唉,胡大哥当真冤枉,听信了我的话,去见师傅,哪知却得到这样的下场。”

    愧疚涌上心来,她眼眶有些湿润了,偏头去看胡不为,胡不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沉静如石雕。

    他看不见玉人投来的自责自怨的眼神,看不到面前亲生孩儿面上茫然的表情。他只是在看,无数浮云来去,无数林涛翻涌。眼中峥嵘着险峻的山崖,如怒剑直指天宇。一重重淡青的山脉,在他眼中蜿蜒。青天之下,一切生者死者,动的,静的,只投影在虹膜之上,并没有通过他的眼,进入他的心。

    身边有风激荡,呼啸的穿林之风能撼动千百棵巨木,却不能让这双眼睛眨动一下。那双明净的眼睛,已经不能再表达他的思想了。天下苍生,万事万物,仿佛已经与他毫不相干。他就那么沉默的坐着,有呼吸,有心跳。然而他的感情和记忆,已经被封藏起来。

    “胡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你回复以前的样子。”秦苏心中轻轻说道,她拉过他的手,慢慢的摊开,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胡不为瘦瘦的手掌上,骨节突兀,老茧横生。

    “我带你到江宁府注去,咱们就在玉女峰下躲着,我要偷上山去,把你的魂魄给拿回来。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只要秦苏活着,总教你回复得好好的。”秦苏哽咽了一声,一滴透明的东西穿过她的指隙,落在了胡不为的掌中。

    胡炭在旁看了,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他看到秦苏肩头抽动,知道她在哭泣。“姑姑为什么哭?她是怪炭儿不听话么?”两岁孩童的面上,显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许是早产的缘故吧,又或许是出生以来不间断的奔波生活,让他早早学会面对苦难。小胡炭要比正常的同龄孩童识事得多了。他不发一声坐着,看着秦苏默默饮泣。

    一只失侣的林雀在山中声声凄鸣,与秦苏遥相呼应。

    山岗下忽然传来了山贼们惊慌的哭音,伴着‘噗,嗒,噗,嗒’的声响。泥土埋得太厚,他们挖不出自己的同伴。

    “葫芦!葫芦!你挺一下!马上就好了!你不要闭眼睛!”

    听那些汉子一边哭着叫喊一般奋力挖土的声息,秦苏猛然醒转了,泥土下还埋着人呢!现在可不是伤感的时候!她慌忙收了泪,站起身来。

    四个汉子正在发狂挖掘。道边上,还有三个萎顿的山贼靠山壁坐着,一个稍稍恢复力气的瘦子摇摇晃晃的想站起来帮忙。那座高高的土丘已经被挖开一小块了,碎土之中,现出一个覆满黄泥的脑袋,一支手臂,一条鞋子不知去向的腿。十多名山贼都被埋在这里面,不知生死如何。

    四个大男人稀里哗啦的哭着,一边选地方刨土,一边给土中的同伴打气。只是,瞧他们这样挖掘的进度,只怕等不到挖开土丘,下面的人全都死光了。

    “几位大哥,你们歇一下,让我来吧。”秦苏轻飘飘的从山岗上跃落。白色的裙幅展开,如同一个凌波仙子般。四个汉子见了她这番身手,哪还有不立即从命之理,忙不迭的退到道边,眼巴巴的看着这个不计前嫌的救命仙人。

    灵气凝聚上来,秦苏把气息转入耳后,微凉的感觉在烈日下很舒适。她不擅长控土之术,不能用土咒将面前的小山破开。想来想去,只得用自己最拿手的凝气化形术了。

    “风无影兮气无踪,生天地兮穿山林,我是使者承天意,号令行动莫不从!疾!”

    “嗡!”的一声颤响,如同勾动琴瑟的丝弦,众人耳中听得嘶嘶之声不绝。峡谷中流风四起,波荡的空气堆涌潮动起来,把射下的日光也给搅得颠浮不定。明暗跳跃之间,一个巨大的透明之物在秦苏头顶上方不断凝聚,浮凸的形状,像一块阳刻的图形。

    一把偃月刀生成了,只是其大无比,比平常的兵器不知要大上几倍。一干山贼张目结舌,连惊叹的话都说不出来。

    “嚓!”秦苏指挥气刀横斩过去,登时将山头的大块泥土给削了下来。再左右来去几下,那座土丘便象被菜刀砍削的地瓜一般,处处是光滑的切痕。未几,土丘便被削得七零八落,秦苏用劲十分小心,眼看着土中露出了一人的头发,立时停手,改凝出铲状的气物挖掘。

    法术的功效要比人力强得多了,只不多时,原先立起一人多高的土丘便已消失不见,十几个倒霉山贼裹着不多的泥土显出了身形,一旁看着的山贼惊喜交集,不等吩咐,叫喊着冲上前去,用手去抠同伴身上的泥土。

    十三个山贼让泥土埋得久了,闭气过去。差幸没有人丧命。不过,若是没有秦苏援手,那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秦苏叫人拿水来,挨个喷洒,又让他们掐昏死者的人中,直过了顿饭功夫,一群人才悠悠醒转来。得知自己死而复生,到鬼门关前溜了一遭,许多人喜极而泣。

    秦苏微微一笑,飞身上岗,把胡不为和胡炭抱了下来,看看骡子伤得不重,牵起来就要离开。

    “姑娘……请留步。”那头领在后面叫道。他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近前来,满面羞愧之色。

    “啪!”毫无预兆的,胖子伸掌在自己的胖脸上狠抽了一个嘴巴,皮肉上立时一个红印。

    “你这是干什么!?”秦苏惊讶之下刚想阻拦,却已晚了,胖子已在另一边面颊上重批了一记。

    “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姑娘,实在死不足惜!”胖子看了胡不为的反应,早看出他神智不清,因此话中只跟秦苏道歉。

    “多谢姑娘不计前嫌,救了咱们几个人的狗命,这番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你……”秦苏脸上胀了又胀,红到脖子根了。她一向就不知如何与人打交道,见这人这般悔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在村里被恶霸压迫,租不到田,只得出来干这打劫的营生……姑娘不要误会,我说这话,不是请求姑娘原谅,我是想说,咱们庄户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他日姑娘要有什么难处,莫要忘了告诉咱们……”

    “姑娘法术高强,料想咱们泥腿子也帮不上忙,这份恩情,咱们就先记下了,日后但有所命,我关金锤拼死也要遵从,请姑娘受我一拜!”那胖子双手过顶,朝秦苏跪了下来。

    “不不不!大哥,你起来……”秦苏慌忙去扶关金锤。哪知‘扑通扑通’,关金锤身后又跪倒了一片,秦苏傻了眼。

    “坏人,打坏人!”胡炭捡起一粒小石,扔到了关金锤面前,又躲到秦苏的腿后去。胖子没有说话,伏在地上频频叩首。

    “炭儿别打,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变好了。”秦苏拉了一下小童,赶紧上前去扶起了关金锤。这次关金锤不再阻拦,站起来了,抱拳深深一揖。后面的喽罗有样学样,都作了揖。

    秦苏忙道:“众位大哥,我……我……我走了,你们都起来吧。”见关金锤一副恭顺表情,又加一句:“你们别再跪了……”说完,把胡家父子置到骡子上,牵起来逃也似的离开峡谷,她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回头看。

    直到转过突岩,拐进了弯道,秦苏才长长吐了口气,擦擦额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片刻后,心情平复,便沉下脸来对胡炭说道:“炭儿不乖,刚才为什么捡石块打叔叔?”

    胡炭不说话,睁眼看她,两只小手纠结在一起。他哪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秦苏见他一脸疑惑表情,叹了口气,缓和声音说道:“那些叔叔本来是坏人,后来,姑姑帮了他们,把他们从泥土里面救出来,他们感激姑姑,就变成好人了,炭儿不能用石块打好人,明白了么?”

    胡炭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小小的脑筋里,哪里知道好人坏人还有这样的转换分别。一会儿是好人,一会儿是坏人,那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心中不解,只是,秦苏的责怪他倒是听懂了,姑姑不高兴,是因为他刚才扔了石块。

    原来,朝人扔石块就是不对,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胡炭心想。

    见小童默声不语,秦苏又跟他耐心解释:“有些坏人没有饭吃,肚子饿,所以才去做坏事。炭儿肚子饿了,是不是很难受?”

    小童用力点点头,委曲的看一眼秦苏。跟爹爹走路,经常饿肚子,小胡炭实在是印象深刻。

    “他们饿肚子了,又没有办法,就只好去作坏事。要是炭儿对他们好呢,给他们东西吃,他们就感激你,以后就不做坏事了。炭儿明白了么?”

    胡炭‘喔’的应了一声,仍然似懂非懂。不过,秦苏的一番话语,却深深印在他脑海中了。

    ○注:江宁府即南京,原为南唐京都,北宋初期(975年),宋朝攻灭南唐,将江宁府改成升州,直到1018年才又复名江宁府。若按铜炉故事发生的年代(986年),此时江宁府该称升州,只是为了文字读感及后续之需,仍取前称。有认真的读者请勿以此为笑。文中地名大部分来自史实,也有杜撰,皆为行文需要。后篇若非情形特异,不再说明。

正传 第三章 侧居

    胡不为越来越瘦了。

    长时间的僵坐不动,让他四肢筋肉开始萎缩。骑在骡子上,便跟一个纸糊的竹人一般,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来。秦苏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庞,每每暗自垂泪,却又无可奈何。

    从沅州行到舒州,三人花了整整半年时光。多日的风霜劳苦,都在行路的三人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胡不为状况愈差,胡炭却飞速成长,而秦苏……三人之中,变化最大的应当便是她了。

    娇嫩的面上,已渐有了风尘之色。眉梢眼角,常蕴着愁苦。一双活泼温润的眸子,不复是当日温情脉脉的神采了,此刻变得冷静世故,多了许多沧桑意味。

    三丈红尘,向来最催人变化,在这些时日里,秦苏每天打点行程,照料胡家父子的起行坐卧,一应饮食所需。又要教导胡炭的功课,时时督促不停。买食,住店,换洗衣裳,抓药煎药,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她亲自动手去做。她一个初涉人世的小姑娘,原本便不知该当如何生活,现在更要负起重责,每天独立照料这样一大一小两人,重复着忧惧和痛苦的日子,其中艰辛实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

    随着苦难经历日长,秦苏的性子也改了许多。她不象以前那般易感易伤了,待人接物,已经渐感自如。

    秦苏已经变得更加成熟,应对变故能够略显从容。然而,现在眼看着胡不为每况愈下的身子骨,却仍时时让她心忧若焚,难能展露笑颜。

    进入寒冬,朔风呼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走在旷野上尤其容易受寒。因此时正在隐行途中,秦苏怕被江湖人物发觉,不敢行在闹市,跟庄户人家买了厚厚的冬衣,装成一家三口行路。

    荒野的风雪总是毫无阻拦的吹袭着三人。朔气刮在面上,如同刀割。

    胡不为裹着四五件棉衣,臃肿得象头熊般,冷气灌不进体内。然而便是这样,他也常常感染风寒。

    此时魂舍空旷,胡不为全然不知动作。狂风卷到他的面上,他不知闪避。雪花扑入他的眼帘,他只眨动一下,任片片白絮堆在眉头,胡须,结成冰碴。一整个腊月里,他都这样白眉白须,鼻下挂着一溜稀鼻涕,空洞洞的直视前方,让寒气冻得抖抖缩缩。

    秦苏看他时,又心疼,又可怜。

    到了舒州地境,眼见胡不为愈发瘦得不堪,抓起手来,快成皮包骨了。秦苏忧惧之下,终于带着他去寻医生诊治。那诊脉的老头儿倒有些名堂,开了些凝神补气的方子,又许多温燥之物,让秦苏照方抓去煎服。他吩咐秦苏,每日用热水给胡不为搽洗肌肤,然后用力拍打他的手足,使血行通畅,才保无碍。秦苏一一记牢了,回去后便照法施为。

    到客栈里,掀开胡不为的衣裳,看到皮下一节节的排骨,棱棱分明,秦苏不自禁的心酸。她不敢再耽搁,帮胡不为裹好棉被后,烧水擦洗,揉搓他的四肢。直到胡不为两手两腿被揉得通红发胀才放下。

    如此这般。每天多了这样的功课,又担心胡不为受不了风雪,三人走得更慢了。眼见着年关临近,三人仍羁绊在小村镇的旅店内。

    只是那老医生的法子渐渐显了功效,胡不为让秦苏这样暖血活脉,不几日便精神许多,虽然仍是毫无知觉,但面色已一改先前的灰白,略略有点恢复的模样。

    五六日过去后,小胡炭见秦苏每天这样揉搓他老子,也被勾得好奇心起。这一天向晚,三人宿在一户农家,秦苏跟东家讨得铁镬烧水擦洗过后,在床上给胡不为拍打手臂,小胡炭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了片刻,便吵着也要上床,帮爹爹捏手。

    秦苏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不过条件是他必须先背完午间教授的一篇咒文。胡炭高兴坏了,忙不迭的点头,不等秦苏叫开始便叽里呱啦背诵下来,急得连气都不换。秦苏见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便也没指摘他背诵错的几个毛病,让出一个角落,小胡炭滚到里面蹲了下来了。

    他伸出一支小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一时倒不敢触摸胡不为的手臂,胡炭轻轻问秦苏:“姑姑,爹爹会不会疼?”胡不为这些时日神魂缺失,不再说话动作,小娃娃已经知道爹爹不太好了。

    秦苏道:“不疼。”手上不停,用力捏着胡不为的十指,帮他舒活关节。小胡炭屏声静气,看秦苏动作,片刻后,学明白了,便伸手去拉胡不为的手指,象拔鸡毛似的向外抻。小娃娃只道自己在帮爹爹减少病痛,心中似感责任重大,小脸上一片严肃,居然并没有捣乱。

    揉完了双臂,又到双腿。胡不为的腿脚瘦如干柴。胫骨的方棱看来极其显眼。小胡炭跟着秦苏一起动作,挤到她身边也想去捏他爹的腿。这便碍着秦苏干活了,秦苏一皱眉,道:“炭儿,你给爹爹捶后背去,爹爹说后背疼。”

    小童哪知是诈,‘噢’的应了一声,转到胡不为身后捶背。小拳头一下一下轻轻落下,不敢太过使劲。秦苏暗自好笑,想:“到底是亲生孩儿,知道心疼爹。”转头对他说:“用点力气,爹爹不疼。”

    小娃娃听话,手上加力,‘砰砰砰’的落在胡不为的脊背上,倒颇有些力道。这般捶得十五六下,胡炭脸上胀红,小拳头上已有酸麻之感。秦苏见小童捶击的力道小了下来,知道他累了。料想小娃娃没有长性,新鲜劲儿一过,就该另寻好玩的物事。

    可谁知,小胡炭竟然十分坚韧,坚持着捶了二十多下,呼呼喘气,蹲在背后休息。再片刻,重又‘蓬蓬蓬蓬’的卖力捶打。从胡不为胁下看去,见小孩儿鼓着腮帮子,大睁着眼睛,显然正在竭尽全力捶背。

    秦苏十分惊讶,心想:难不成这小小孩童已经知道尽孝了么?他才只不过两岁年纪,如何可能?便算是苦难催人成长,可也不能这么早就识得爱护父亲了吧。

    惊奇之下,问他:“炭儿,爹爹睡着了,想不想爹爹?”

    胡炭点点头,坚定地说:“想!”

    “为什么想?”

    小童一呆,拳头顿了下来。为什么想?他哪里知道想爹爹还要为什么?爹爹睡着了这么久,也不跟炭儿说话,炭儿心里害怕。炭儿只盼爹爹快点醒来,给自己捉蝴蝶,捉萤火虫,买好玩的东西……可这些,小娃娃又怎知说出口来,一时不知作答,看了看秦苏,摇摇脑袋。

    眼看着小童蹲在黑暗中,灯火微弱的光线只照见半边脸颊,那双明净的瞳里,似乎早早就有了忧郁的痕迹。秦苏母性的心弦被狠狠勾动了。

    她顿下了动作,柔声问道:“炭儿跟着姑姑,害不害怕?”

    小胡炭点点头。他心里害怕,便直接承认出来,也不知道怎样作伪。

    “炭儿乖,别怕。”秦苏道,想想这句安慰没有什么说服力,又道:“爹爹很快就醒了,那时,又可以跟炭儿说话……”

    小童的眼睛闪过殷切之光。秦苏暗暗叹息。

    胡大哥真的会很快就醒么?这次江宁府之行是否会如预期般顺利?她在心下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换来心乱如麻。

    只是小胡炭当真被她的话激励了,捶击胡不为的拳力也变得大了起来。秦苏苦苦一笑,小娃娃真好骗,说说也就信了。倘若他明天便即得知,他的爹爹被人夺走魂魄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一辈子再没有复苏的希望,他会作何是想?

    秦苏默然。这个小童的境遇,是她从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一二岁的年纪,旁人还在父母的怀中享受关爱,他已经流离失所,颠簸在道路上。每日里,风霜雨雪,饥饿病寒。天知道他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秦苏曾在道中询问过胡炭,得知胡炭的娘已经不在身边了。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每一个失去伴侣的父母在应答孩子时统一的说辞。

    秦苏判断,胡炭的娘不是已经过世,便是舍弃两人而去。窃私心里,她为胡不为没有妻室而高兴,然而,天生温柔的性子,又让她深深同情胡炭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可怜的娃娃,还那么小,娘已经没有了,现在连爹爹都变得生死不知……”秦苏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胡炭并没有看见姑姑面上的悲伤,他还在为那虚假的希望而兴奋。他哪里知道,前途波折正多,苦日方长,眼下经历的乖蹇命运,只不过是他苦难历程的前潮罢了。

    乱世人命贱如狗,连生命都可能随时失去,谁还敢奢谈希望?

    小房子里,油灯亮着一豆微光,将三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大得异乎寻常。门外风雪依旧,呼号的狂风卷起万千冷雪,冲过村镇,山林,河流,将一年中最后的余威发泄给天下万户人家。

    将近年关了。年终岁末,本应吉庆的时候,然而当下争杀混乱,时局不靖,谁又有真的热情去庆贺新年呢?

    谁能知道,明天,生活又会变得怎样?

    不过这一切,现今的小胡炭是全然理解不到的了。他捶累了半夜,缩在秦苏的腋下呼呼睡去。秦苏整治完胡不为,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沉思了一阵,也和衣睡着。

    第二天天亮,三人顶着风雪重又上路了。从舒州向东北直行,途中过完除夕,一个多月后便赶到了江宁府。

    江南风物,毕竟与来途不同。虽然正处乱世,但此地偏安一隅,并没有遭受劫难。江宁府数朝古都,佛道鼎盛之地。也不知有多少个门墙帮派藏在山林市肆之中,潜龙隐凤既多,各路妖怪和西域邪教也还不敢即时进犯。

    胡炭和秦苏走进市中,眼见着人流如织,无数杂耍,看得眼都花了,秦淮十里珠帘,画舫管弦不断,茶坊十四五,酒楼**家,尽拥在方寸之地,这样的繁华所在,实在难描难画。

    秦苏长这么大了,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繁盛景象。她虽然自小便生长在江宁府边上,但一来玉女峰距离尚远,还隔着数十里距离,加之门派戒律又严,一干弟子若无任务,都不许擅自下山游玩。因此,十多年来,除了十四岁时跟师傅去过北方一趟,她其余时候都躲在山中静静修炼。

    摸摸囊中,胡不为千辛万苦藏匿的六锭金子,却只剩下几块碎银了。秦苏不知花费,来路上消耗掉大半,现下才刚知道银钱重要,哪知却已晚了。

    胡炭两眼不错的看着道边叫卖的小泥人儿。一个黑脸汉子在道边搭个小桌,竖着草秸杆子,上面插着花花绿绿的泥塑人儿。桃园三义,渔翁,樵夫,将军。难为他捏得形神俱备。小孩童看到了这样有趣的东西,哪还能走得动道?看看胡炭眼中的渴望之情,秦苏咬咬牙,豁出去了,小胡炭这些时日受够苦难,也该让他有些孩童的玩物。当下买下两支小人,带同两人宿了客栈,然后领着小童到街上买玩物,糖葫芦,面饼,豆糕,一应吃食。

    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品完了小吃,秦苏又带着胡炭上酒楼吃饭,反正穿着一身粗布棉衣,也不怕被人认出来。不过进酒楼之前,秦苏到底提起防备,用一块毛巾围住了口鼻,才进去了。

    吃得一顿香甜。小胡炭心满意足,在他内心里,这一天实是生平最快乐的日子。吃得肚腹滚圆,手中攥着大把玩物,口袋里还有名色繁多的各种小吃食。他蹦蹦跳跳的拉着秦苏的手,舔一口糖球,又咬一口花糕,乐不可支,两人向客栈走去。

    秦苏却快乐不起来了。再买完胡不为的口粮之后,银钱已经所剩无几。若不快寻些挣钱的法子,只怕过不得几日,三人就要饿肚子了。

    好在现在已经到了地头,倒不用再担心其他花费。秦苏看着小胡炭乐成桃花的脸庞,也渐渐胸臆豁开,钱财身外物,没有再挣便罢了,那有什么要紧,看看小娃娃高兴成这样,这些钱花得再多也值了。

    三四天后,当几人在玉女峰临近的村庄住下来。秦苏才终于发现身外之物的可贵。借宿的东家是个老婆子,倒好说话,要的银钱也公道。只是一番花费下来,秦苏的钱囊终于见底了,她抖着布袋里的五六个铜板,满耳朵里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凄凉之声。

    偏生胡炭玩兴未消,这一日又腻上她的膝头,央求:“姑姑,炭儿要吃糕。”

    “还吃糕,以后有稀粥喝都不错了……”秦苏愁眉苦脸对胡炭说:“炭儿乖,今天不吃糕,姑姑改天再带你去吃。”

    小童死活不依,求恳不行,开始赌气,赌气未果,又开始大哭。秦苏无可奈何,只得又拿出两个铜板,到村中买了两个果儿,才算打发了他。

    可是,以后该如何生活?这个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在这片刻之间便已经压到她眉头上了。终不能三人一起喝西北风吧。

    晚上秦苏跟老婆子讨教方法。老婆子问:“你会刺绣女红么?”

    秦苏摇头。

    “你会用机杼用梭织布么?”

    秦苏再摇头。

    “浆衣做饭怎样?”

    秦苏猛摇头。给胡不为父子洗衣服都累得半死了,还要以此谋生,那还真不如去死好了。再说,秦苏从前没下过厨,连烧烤食物都是半生半熟,这样的手段给人帮佣,只怕当天就让人赶回家。

    眼见着秦苏一样女人家该会的东西都不会,老婆子不禁沉吟起来。

    “这些都不会……嗯,看你模样儿还周正,要是会说话,到富人家去做个使女也还行,不过……”她看了一眼秦苏。眼中的意思让秦苏愧得无地自容。秦苏惜口如金,连怎么哄人都不会,怎么给人当使女去?这活儿让胡不为男扮女装去做还成。

    秦苏万料不到,自己空负一身法术,却连一样谋生的技能也没有。法术当不了饭吃,而且,这里正在玉女峰附近,她可不敢冒险运用法术。

    看着秦苏苦恼的模样,那老太太叹口气,道:“孩子,你要是不嫌辛苦,就跟我老婆子上山砍柴吧。你身子骨这么弱,就帮我绑些藤儿,咱两抬下山来,这样,老婆子有口吃的,你们也能混上饱饭。”秦苏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竟然以砍柴为生。

    这样,秦苏三人便在这个叫旁泉村的地方落脚下来了。每日天还不亮,就要跟老婆子上山砍柴,束成整齐的垛子,拉到山下去卖,换得极少的铜板,买回来油盐粮食。

    秦苏才知道,原来,生存是这样艰难的事情。

    老婆婆快七十岁的年纪,还要每天爬山攀林,砍下柴薪。然后,背着老大一捆湿柴下山。路途中间,不知有多少险峻之处,一不小心失足,就要命丧高山。而这些用性命换来的柴草,只能换了十几个铜板!买完一天的食粮,便剩不下什么了。

    难以想象,这样的日子老人家已过了数十年,没有一日停息。中间或有病痛,或有灾难,那就会一直饿着肚子,直到拼死再砍回柴草,口中的饭食才有着落。

    这苦难的人世啊,秦苏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以前只听道理,觉得百姓辛苦,谁料想竟然辛苦如斯!他们每日都在用性命来换取吃食啊!油灯下秦苏看着老太太忙里忙外准备晚饭,只觉得喉头被一样坚硬的东西鲠住了,鼻头酸楚,让她不自禁的要潸然下泪。

    自从有了秦苏的帮手,老太太干活麻利多了,秦苏跟她进山三五日后,已不肯再闲坐着,拿着斧子找个僻静地方,再运法术砍柴。老婆子现在每天运下山的柴垛,比以前大上三倍还不止,奇怪的是,这么大堆的柴草,反倒比以前背下山的还要轻。老太太只道自己越老越硬朗,气力更大了。她自然不知道,每次秦苏跟在她身后,都会用控风之法,卸去压在她身上的压力。

    每日进帐比以前多了,老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可秦苏并没有满足。她到这里,不是为了多挣钱财的,只是每日为衣食奔忙,让她无暇去做正事。

    时光匆匆飞逝。十天,一个月,三个月。胡不为状况如前,不好也不坏。胡炭仍每日背诵咒文,学书念字。《大元炼真经》他背得滚瓜烂熟,秦苏教授的玉女峰法术他也记得数十篇。文字进展更快,眼下记得数百字了。

    可是秦苏忧惧日重。过了这么久,师傅早该回到山中了吧,也该是时候回去偷取魂魄了。这样过日子下去,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般想着,她便跟老婆子告假,只借口说外出有事,把胡不为和胡炭托付给她,便出门去了。

    视野中那座巍峨的山峰,在晨曦下如同神女初醒,峰顶大片的白石,熠熠闪着光。这就是玉女峰,秦苏十余年来居住的地方。

    强按下心中翻涌的波涛,秦苏深吸了一口气。

    师傅,我回来了。她心道。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四章 回山

    一切还象刚下山时的样子。

    山前竹林青翠,路石薜苈覆满,盘旋飞上山门的石阶整洁依旧。正是清晨,三名外堂女弟子正用竹笤扫除落叶,看见秦苏上山,都是一怔。

    “这位姑娘,上面是玉女峰,不是观光之地了,你请留步。”一个年级稍长的女弟子扔了笤帚,急忙跑来劝阻。她看到秦苏穿着一身粗衣,只道是邻近跑来游山的乡女。

    “玉蔻,你不认得我了?”秦苏向她微笑。

    “咦!你……你……你是……?”玉蔻听见秦苏叫出自己名字,面上现出惊讶来,她细细打量着秦苏的面貌,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模样。可是秦苏近一年来多历风霜,面目神色变化极大,她一时认不出来。

    片刻后,她到底辨别出来了,双目蓦然睁得巨大,惊叫道:“你是秦师姊!你是秦师姊!你……回来了!”转头向台阶上喊道:“林师姊,范师姊,许师妹!你们快下来!秦苏师姊回来了!”未几,台阶上声响,五六名女弟子从山中急奔下来,连同那两名扫洒弟子,都扔了笤帚跑过来。

    “师姊!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回来!”那姓范的弟子范雪湄与秦苏向来要好,冲近前来,一把抱住秦苏哭道,“师傅下山找了你好几次,让大家也下山寻找,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眼看着众人七嘴八舌询问自己,面上都现出关切之色,秦苏也不由得心中感动。十余年的同门之谊,到底比外面的人情要深沉浓厚得太多了。这些师姊妹,才是真正担忧自己苦难的。她忍住了心中澎湃,红着眼圈微笑道:“我去了几个地方,没发生什么事,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回来就好了!师傅要知道你回来,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师姊林文竞笑道,“她老人家前天刚回山,听说是到洪州找你去了,你都不知道,她想你想得快疯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看见秦苏咬住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赶紧住口,道:“咱们说这些干甚么?师妹刚刚回山,应当好好休息,走,咱们别在这里站着了。”

    众人拥着秦苏向山上走去,一路话不停口。

    高大的文秀坊出现在眼中了。再往里去,就是玉女峰前殿洒花殿。这些自小便熟稔的景物,此刻如同利针一般,一根根刺入秦苏的眼中,让她不敢张目。时隔近年,她又回来了,然而此时心境大迥于往时,这次回来,她是有事要做的。

    林文竞的一番话也在她心里涌起了波涛。

    “师傅……一直在找寻我。”她默默的想。“她是担心我呢?还是要找到我,好问清胡大哥的下落?”想着,又摇摇头,林师姊说师傅想自己,那定然不是说谎,从小起,师傅就对自己爱护有加,她定然是担心自己在外面被人欺侮。

    “她是不是还在怪责我?胡大哥的魂魄呢,该怎么跟她开口拿回来才好?”

    心中纷乱如麻,一时又是惶惑,又是愧悔,感动中夹着期盼,欣喜里别有恐惧,种种心情,不一而足。

    洒花殿正门已开,此时一行六七人正快步行来。秦苏举目辨视,却见是大师姊白娴,她听到讯息,领着一群师妹来迎自己。

    “秦师妹!你回来了!”白娴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你这一次下山,就消失了九个多月,让我们好想!”她一把拉住秦苏的手臂,道:“好妹妹,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走,我带你回屋休息。师傅晚上要见你。”带着她进入洒花殿,摆摆手,让另一群弟子在门前止步了。进入殿里,她压低声音在秦苏耳边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师傅先前刚回来时,还很生气,后来,想你想得不行,带着大伙儿下山找你好几趟,这不,前天刚刚回来。她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得……”她叹口气,道:“苏苏,师傅待你这样好,你可别要再伤她的心了。”

    白娴是玉女峰弟子中年纪最长的,一向呆在师傅身边,待人从来都是温容相对,不笑不说话,很得人缘。秦苏听见她劝告,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想不到师傅竟然是这样的关心自己。自己先前还提防着她,倒是理会错了。一时喉间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白娴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师傅没有怪责你,你也别想得太多了,先好好休息。”

    几人过了洒花殿,穿过绫飞楼,向正殿玉华堂走去,玉华堂之后,再过碧叶洗心堂,便是众弟子休息的所在了。玉女峰房舍颇多,多散布在殿堂两边,那些外堂执事女弟子,寄居的僧尼女道,都是住在两边。秦苏和白娴等一干嫡传弟子,都跟师傅师叔伯住在后殿。

    回来从前的小屋,看着屋里妆镜梳子摆放如前。秦苏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屋子里扫洒得很干净,小木桌上还放着自己爱吃的松子果儿。想来都是师傅的授意,床上的锦被,是前年夜里师傅给自己一针针纳的被角。

    师傅待自己就像亲生的女儿一样,可自己呢?净做些让她伤心的事,这次回山,竟然还是别有图谋!一时之间,秦苏只觉得羞愧欲死,深恨自己为何这样自私。她现下只想好好跪在师傅面前,忏悔过错,求师傅罚责自己,然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好学艺,侍候师傅。

    可是……胡大哥呢?炭儿呢?秦苏又狠狠的咬住嘴唇。

    她整颗心似乎被绞成了万千碎片,那是痛彻心扉的无奈和无助啊!情义难以两全,谁能告诉她,到底,怎么样作才是对的?

    时辰就在她的矛盾煎熬中过去了,天很快就晚了下来。

    白娴到房前叩门,问:“师妹,你起来了么?师傅让我来叫你。”秦苏从床上起来,拉开了门。白娴一见她,吓了一跳,秦苏哭了整整一天,两只眼睛肿成了通红桃子。

    “你还好吧?”白娴问她。秦苏点点头,稍整了一下衣饰,跟着白娴向师傅房中走去。

    师傅的房间离洗心堂不远。秦苏跟白娴穿过庭院,绕过花池,眼见着那排房间越走越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心中七上八下。待会儿看见师傅,该说什么?跟她告罪?还是痛哭?抑或是直接央求把胡大哥的魂魄拿回来?秦苏放慢了脚步。她实在没有勇气就这么去拜见师傅。

    那夜里罗门教在路上伏击,自己非但不帮师傅他们抗敌,反而偷偷放跑了胡不为,思虑及此,秦苏就愧得无地自容。也不知师傅会怎样责怪自己……

    秦苏咬住嘴唇,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白娴前走了几步,发现秦苏没有跟来,转身奇怪的问她。

    秦苏摇摇头,心中思绪反复。就在白娴纳闷走回的这片刻间,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反正事情已经做下来,再逃避也没有用,还不如跟师傅好好说说,师傅若要怪责,就让她怪责好了,自己让她伤心,正是该罚。只是,胡大哥之事,须得跟她辩说明白,胡大哥是好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秦苏是相信他的,他决不会是杀害玉女峰几个师妹的凶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拢拢头发,面上现出毅然之色,跟白娴来到师傅门前。

    “是苏儿么?进来。”听了白娴的叩门,里面一个声音说道。是师傅,声音里面有疲惫,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激动。

    “啪!”的一声,秦苏心中仿佛有一样东西破碎了。这个声音仿佛有甚么巨大的神力,顷刻间扫光了她所有的顾虑和勇气,扫光了她刚才筑起的坚强壁垒,让她忘掉所有拟好的说辞。她心中只被委屈给填满了。

    眼泪不听控制,‘哗啦’直淌下来,秦苏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

    “师傅!”叫完这声,她的嗓音便被呜咽堵住了,任由面上滚烫的水流汹涌四溢。这是她的师傅啊,是从小每个朝夕都与她相对的师傅,养育她疼爱她的师傅,在师傅面前,她还能有什么怨怼和怒气?所有的坚强和决心,在师傅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你回来了。”隋真凤看着徒儿微笑,她的眼中,也微微闪着光。

    师傅老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本不应有这么多白发。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秦苏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终于跪倒下来,放声大哭。她看得见,师傅在看到自己时,面上分明有一种如负重释的轻松。秦苏明白,师傅一直在担忧自己,直到亲眼看见自己仍好端端的,才真正放下心来。

    “傻孩子,别哭。”青莲神针从座上起身,到下面扶起了徒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象什么话?”她替秦苏揩去面上的泪水,微笑道:“别怕,回来就好了。”

    秦苏抱住师傅的腰,哭得畅快淋漓,这一年来的辛酸和委屈,此刻方得宣泄。等到片刻后被劝慰起来,她的泪水已经把隋真凤的衣襟都打湿了。

    隋真凤吩咐下去,在房中安排了晚饭,让秦素陪她一起吃。

    师傅没有怪责她,也不问她这一年的经历。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微笑,夹着秦苏喜欢吃的东西放进她碗里。然而,这更让秦苏感到羞愧。

    默默扒了半晚饭,秦苏决定跟师傅明说。

    “师傅,我……”秦苏放下碗,想跟师傅解释自己的缘由,“我知道错了。我放走胡大……胡……不为……不对,让师傅伤心……”

    青莲神针摆摆手,微笑道:“苏儿,你已经长大了。对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师傅不想对你做的事做评论,你自己把握便好了。”

    秦苏心中一沉,后面想为胡不为开脱的话便忘了说出来,她眼圈一热,险些又流下泪来,问师傅:“师傅,你为什么这样说?我错得太厉害了么,你……不肯原谅苏儿,不要苏儿了么?”

    青莲神针摇摇头,面上仍挂着微笑,但秦苏看得出来,她心情有些沉重。

    “师傅一直把你当成小孩子,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她望着碗里的菜,微笑着出神。片刻后,才转过头来说:“师傅没有怪你,你能自己拿主意,敢做决断,师傅很高兴。”

    “但是师傅希望你,以后做事之前,多考虑一些。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不会变轻,”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秦苏一眼,道:“你的决定,可能会让很多人的生活有不同的结果。”

    秦苏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这样说话。急得泪眼婆娑,求道:“师傅……苏儿知道错了,苏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在这一瞬间,看到师傅脸上的落寞表情,秦苏确实发自内心的悔恨,她一时忘了胡不为,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只盼望,师傅能原宥自己,能减去一分对自己的失望。

    “苏儿!”青莲神针柔声道。秦苏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师傅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能做决定是件好事。师傅会给你更多作决定的机会。”

    秦苏没有发觉,此时低头坐在师傅另一边的白娴面上,凄然之情已经换去,变成僵硬的微笑了。

    再往后的几天里,青莲神针果然不再询问秦苏过往一年的经历,只是重新督促她的法术,教她一门新的功法。秦苏心中忐忑,一时不知师傅这么做的缘由。

    她又开始担心胡不为父子了。最初的恐惧过后,她开始有余裕去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觉,胡不为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该怎样拿回魂魄呢?先前打算的偷盗之法她已经不敢再想了。她可不能让师傅再伤心。

    唯一的法子便是跟师傅好好解释,让她知道胡大哥是好人。

    不过,眼下看来还需要几日,师傅很放心自己,对自己也很好,只是秦苏不知道这当口提起胡不为的事情会是怎样的结果。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一等好了,等摸清了师傅的想法再作决定。

    半个月过去了,青莲神针交到秦苏手上的任务越来越多。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她说,与她一道分析。秦苏不敢问师傅,只是在看到同门越来越恭敬的神色,师叔伯们对自己更亲切的态度,心中疑惑愈甚。

    从师傅口中,秦苏知道了过去一年中发生在江湖上的许多大事。

    去年秋,宋朝出兵辽国不克,三路大军全部败退,据守边关,由攻转守。南方,沅州城一度被罗门教掌握,中原群雄数争未果,后来,朝廷从国斗中缓出手来,遣出法术高强的部队前往弹压,终于将邪众击溃。罗门教全线退回吐蕃和大理,从明争改成暗斗,令教中党徒潜入中原,伺机作乱。

    秦苏这才明白,那日在岳鄂山道上看到的军卒死尸,原来是朝廷派往沅州镇压的军队,只是不知被谁所害,竟然全军覆没。

    只是,师傅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呢?她传授给自己的法术,似乎也有古怪之处。

    秦苏怀着疑问,又过了三四日。这一天牵挂胡不为胡炭,秦苏心中苦闷,躲在房中没有吃饭。白娴把饭菜给她带过来了,神情热络得很。这个大师姊自从自己回山后,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亲近了许多,常跟秦苏在一起说体己话。秦苏暗中忖度,也许师姊同情自己,因而对自己才变得这么好的罢。

    午后,秦苏呆得气闷,便到正殿中散心。刚好看见师傅在殿前庭院教导众师妹学法术。看到秦苏过来,青莲神针很高兴,对众弟子说:“这个凝气斩龙诀并不好练,我派成立三百余年,传人千万,只有不足三成学会了这个招式。你们的秦师姊刚好是这其中之一,让她给你们演示看看,开开眼界。”

    秦苏见师傅这么说,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去演示。

    凝气斩龙诀威力巨大,以纵横十四道风刃封锁克敌,只是其中指诀和咒语灵气的拿捏繁复无比。秦苏四年前从师傅那里学会这个法术,便一直没有用过。

    默息,念咒,聚气。秦苏按照心法,灵气聚到耳后,十指快速结印,七星诀,天罡诀,荡风平诀,伏龙诀……七个指诀极快的施展开,层次清晰又有条不紊,耳后的灵气便在指诀调控之下旋转盘绕,秦苏一一调度,咒一声:“上承命法风网搏龙,如令!疾!”

    众弟子只见眼前白光闪耀,无数光点在空中跳跃,秦苏头顶便似突然现出白日星空,耀人眼目,未已,听得‘嗤嗤’数声,白点急坠而下,落入庭前砌地的青石条。一时石粉飞扬,纵横来去十四道刨痕凭空出现,深勒入石面两指来深。

    便如一张巨大的网格笼罩在方圆四丈的石板上。

    “苏儿,近来技艺长进了不少啊。”青莲神针显然很满意徒弟的表现,笑着说道。凝气斩龙诀可按施者心意,将攻击范围扩大到十丈,秦苏把范围压缩到四丈,正好落在师傅和众师妹面前,距她们的脚尖各有两尺。这份拿捏火候,算是很不错了。虽然现下威力不算惊人,那也是秦苏年纪还小,灵气不足所至。

    “看来这一年你很用功,没有把师傅的教诲都忘记。”

    见师傅兴致很高。秦苏决定趁热打铁,把胡不为的事情提出来。“师傅。”她叫住了青莲神针,道:“徒儿有件事情,想要请教师傅。”

    隋真凤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约略便明白她要问的话题了。这个徒弟从小就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心中想着什么事,全都写在脸色中了。眼下看她欲说还休的样子,想来定是和去年之事有关。当下淡淡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两人一道进入玉华堂正殿,秦苏便嗫嚅问道:“师傅,你还记得胡大哥么?他的魂魄被师傅拿走……”

    隋真凤眉毛一扬:“你叫他胡大哥?你还记挂着他!”她一直以为秦苏救完胡不为后,便害怕惩罚不敢回山,哪知这个弟子到了今天仍然念念不忘那个恶贼。她缓了缓心情,点头道:“我记得他,你说,你想问我什么?”

    秦苏低下头,片刻没有说话。再一会,毅然抬起头来。轻轻说道:“师傅,把魂魄还给他吧……”

    隋真凤满面震惊,退后一步,瞪着秦苏,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你!”她用手指着秦苏,“你到了今日还看不清么?那个姓胡的杀了你六个师妹!你怎的还这般维护他?!”

    秦苏辩道:“师傅,不是的,他没有杀师妹,他是好人!”

    “住口!”隋真凤喝道,看见秦苏又是一脸泫然,缓和了口气,道:“我知道,他曾经对你有过恩惠,可是苏儿,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世上人心险恶。他这样做只是另有目的,想借你之手做更多的坏事。”

    “不是的。师傅,不是的。”秦苏猛摇头,泪如雨下。“胡大哥决计不是坏人,他救了我,待我很好……”秦苏顿住了,这些原因,当然不能证明胡不为当真就不是坏人,可是秦苏却无由的坚信,她胡大哥是个难得的好人,决不会是杀害师妹的凶手。为什么呢?秦苏也不知道。

    “坏人都会施人小恩小惠,好让人甘心替他办事!”

    胡大哥是这样的么?秦苏摇头,胡大哥是真心待自己好,他也不是给自己小恩小惠。

    隋真凤兀自在说:“刘振麾大侠昭告天下,说这个恶贼心计深沉,善使阴谋,难道还有假了?阳城那么些前辈好汉都被他蒙骗过去了,你一个小小姑娘,哪里识得这些人心鬼蜮?你不要想那么多,他现下被我封住魂魄,再也无法兴风作浪,正是苍生之福。师傅答应你,不再赶尽杀绝,任他自生自灭便了,他给你的那些恩情就算两清了。”

    “师傅!”秦苏叫道,“胡大哥真是冤枉的,他真是好人!”

    隋真凤料不到这个弟子会是这样的执拗。稍稍压下的怒气又猛蹿上来,叫道:“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他救了你,待你好,只不过是贪图你的美色!这个淫贼无恶不作,看看对你师妹做了什么?!”一想起被圣手小青龙奸杀的六个弟子,她便恨得两眼冒火,她很狠盯着秦苏的眼睛:“我没有把他当场杀死,便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若不然,我定要将他锉骨扬灰,碎尸万段!”

    “师傅!”秦苏哭叫,心中凄苦无比,她料不到师傅竟然是这样憎恨胡大哥。“胡大哥宁愿丢了性命也来救我,他不是坏人!”

    “闭嘴!”隋真凤怒气冲上来,再也无法压抑,怒视着秦苏喝道:“你百般替他辩护,到底为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给他了,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傅么!”

    秦苏跪倒下来,满眼含泪:“秦苏永远记得师傅的养育之恩,可是……可是……胡大哥真是被人冤枉的,求师傅开恩!”她重重磕下头去,粗砺的石砖登时染上了一抹血色。

    “求师傅开恩!”秦苏一下一下的以头捣地,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

    眼见着徒弟如此顽固,隋真凤暴怒愈甚,她疾言厉色叫喊:“那姓胡的罪恶滔天,天下人人指证,你仍然一力维护着他,苏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宁肯忤逆师傅,宁肯对不住地下的师妹,宁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门位置,只是……为了这个男人!秦苏!你对得住我么!?”

    秦苏不敢回嘴,只是含泪磕头:“求师傅开恩。”

    毕竟是爱惜徒弟,看到秦苏这样,暴怒的隋真凤仍然心中不忍,她停住了旋风般走动的身子,冲外面喊道:“你们都死了么?!还不快带她下去敷药!”众弟子不敢则声,上来搀着秦苏就要离开。便在这时,一个执事女弟子从绫飞楼快步跑来,道:“掌门!掌门!”

    隋真凤正自恼怒,听见叫喊,喝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说!”那弟子张了张口,低下头,把手中的拜帖递上来,禀道:“青龙士下了拜贴,他在山门下求见。”

    “啪!”隋真凤手上的拜帖被她的暴怒的掌力震成碎片,她豁然抬头,向山门方向喝叫:“好哇!又是一个给胡不为求情的!你们是不是约好了,今日一起来挤兑我?!”

    “青龙士便怎样?名头很大么?来欺侮人么?!”

    她对执事弟子厉声道:“玉女峰不欢迎青龙士!回他:不见!你们用乱棒把他打出门去!”那弟子瞠口结舌,那知如何是好?被掌门怒目一喝:“还不快去!”愁眉苦脸的跑了。

    看看那可怜弟子跑出殿门,隋真凤到底觉得不妥,又把她叫了回来,压抑着怒气,道:“你去告诉他!说我不在山中,让他改日再来!”弟子领命跑去了。

    看到掌门生气,一干女弟子哪里还敢久呆,赶紧把秦苏带回房中敷药,远离了是非之地。

    隋真凤气呼呼的站在玉华堂中,过不多时,先前禀报的女弟子又飞奔回来了,仍报:“回掌门,青龙士不肯离开,他说久仰玉女峰景物优美,也想顺便拜访一下雷手紫莲师伯。”

    “放屁!放屁!他这是欺人太甚!”青莲神针暴跳如雷,骂出粗口来。胸中怒气无处可发,脚下一顿,刚猛而冰冷的灵气透足而出,登时把青石板给踩得粉碎,大殿四周温度骤降,细密的冰屑快速生成。

    只是,青龙士的名头实在太过巨大,便是以隋真凤的狂傲自负,也不敢当真忤了他的意愿。她跳脚怒骂片刻,咬牙对知事弟子道:“你去迎他入山,请师伯来跟他见面。记住,别说我在山中。”

    眼见着执事弟子跑进绫飞楼去了,她才对门外守候的两名弟子道:“静叙,玄珠,你们跟我去后山走一走!”

    她要避开青龙士。

    (未完待续。)

正传 第五章 空空法

    青龙士在山中逗留半日,终于告辞走了。隋真凤不肯见他,青龙士也无可奈何。

    秦苏在房中养伤,又是**日过去了。额头上渐回光润,可心头之伤却越来越重。白娴仍每日来陪她,跟她说话。

    江南三月,莺****长。天气一天暖过一天,算来回到山中已有一月了。也不知胡不为父子现在变得怎样,秦苏归心似箭,镇日里如坐针毡,唉声叹气。白娴把她的忧急情状都看在眼里了,也不问她,也不劝慰。

    这一天午后,白娴拿着一包茶叶从门外走来,放在桌上,抿嘴笑:“师妹,师傅让我把这包碧螺春给你拿来,你趁新鲜喝吧。”秦苏正坐在床头生气,看了茶叶一眼,道:“放在那儿吧,我没心思吃。”

    “又不高兴了?”白娴把茶叶放下,走近前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了。“还在跟师傅生气?”

    秦苏摇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气闷。”

    “别骗我了。”白娴笑道:“我都知道了。师傅这两天也是气哼哼的,刚才有人来拜访,送两包当季新茶叶过来,她就让我给你拿一包,说:‘给苏儿那死丫头拿过去,她要是还没死,赶紧起来练功课,都荒了十天了!’”

    秦苏没精打采,不过心里却轻松了些。听师傅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太责怪自己。可是……胡大哥的事,却怎么办才好?终还要再说的呀?可是师傅这样憎恨胡大哥,怎么肯把魂魄还回去?唉!想到这节,她立时又是心忧如焚。

    白娴还在笑说:“屋里人都乐了,看看你们俩个赌气,就不想和好了?还有,师傅让你练什么功啊?怎么闹别扭也没忘了督促你?”

    秦苏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师傅没跟我说明白,只把口诀传给我,让我……”她猛然止住话头,因为她想起,师傅嘱咐她,让她别把口诀再传给别人。眼下可不能告诉白娴,要不只怕白娴会不高兴。

    白娴兀自探究,问:“让你怎么?”

    秦苏强笑一下,道:“让我勤加练习。我也不知道为的什么。”

    白娴将信将疑,又不好再问。听秦苏道:“是谁来拜访师傅了?”

    “不知道,我看师傅对她爱搭不理的,估摸是来求办事的。”眼珠一转,向秦苏问道:“你怎么又跟师傅吵起来了?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我听师妹说,你又给那姓胡的求情……”她看了看秦苏的脸色,叹口气,说:“师妹,师姊只盼你能好好的,你看师傅多疼你,咱们满山里近百个人,也没见师傅对谁这么关心。我看,她好像是要想让你当掌门。”

    秦苏吓了一跳:“掌门?别开玩笑。我哪能当什么掌门。”

    白娴似笑非笑,道:“难道你没发觉么?现在师傅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上次在她屋里,她怎么说来着:‘师傅会给你更多作决定的机会。’这不明摆着么,让你做掌门,做决定。”

    秦苏摆手道:“师姊,你别逗我了,我连自己都没管好,怎能做掌门。”

    白娴叹口气,道:“你不想做,师傅可不这么想,现在她就在锻炼你的能力啊,她传你的法术,定是嘱咐你别传给别人吧?”看看秦苏面上的表情,白娴便知道自己猜得没有错,续说道:“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么?玉女峰由掌门亲传又保密的法术,除了冰雷玉诀还有什么?”

    秦苏越听越是心凉,经白娴这么一提起,她才想起这回事来。这次回山她心事重重,整日里只想着胡不为两父子,竟没有发觉师傅的一番苦心。现下推敲起来,师傅果然有这个念头,上次在玉华堂中,似乎听师傅说过什么‘宁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门之位。’的话,那不正是师傅的想法么?

    白娴说道:“你看,师傅这么看重你,甚至都愿把掌门位置留给你。你也该顾惜一下她老人家,多顺着她的意,可别总让她不开心了。”

    秦苏默然,片刻后,摇摇头,对白娴说:“师姊,这个掌门我说什么也做不来的,应当让你来做,我明天就跟师傅说,让她改变主意。”

    白娴叹气道:“师妹,你的心师姊心领了。不过师傅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师姊也不想做什么掌门,你还是好好学会冰雷玉诀,日后坐好这个位置,师姊会在背后辅助你,把玉女峰发扬光大。”

    第二日,秦苏到师傅门前叩门,进去了。

    看见是她,隋真凤有些意外。她问:“怎么了?”

    秦苏红着脸,道:“师傅,你……教我的法术是不是冰雷玉诀?”

    隋真凤道:“哦,你知道了?”

    秦苏咬咬嘴唇,道:“师傅,我想……我什么事都不会,我怕我当不了掌门,所以……”

    隋真凤笑了起来:“不知道哪个碎嘴丫头跟你学话,看我查出来不收拾她!”顿了顿,道:“不错,我是想让你当下一代掌门。师傅年纪大了,而且,现在天下动荡,妖孽四出,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山而去,说不定便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把这付担子交到你肩上,只盼你能把玉女峰持掌得比师傅还好,你可别让师傅失望啊。”

    “可是师傅,我什么也不会,我觉得白娴师姊更适合……”

    “谁天生便会的?”隋真凤把手一挥,道:“不会便学,这有什么难的?我正想呢,一个月后百义帮全帮主摆寿,我想带你去见识一下,把你介绍给长辈们,日后师傅若不在了,让他们也多照顾你些。”

    “乓!”的一声,里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隋真凤皱了皱眉头,道:“白娴,你又把什么打破了?”

    白娴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师傅罚责!弟子不小心把一只瓷马碰倒了。”

    隋真凤哼了一声,没再责骂,只道:“你小心些,别再弄坏别的东西。”

    ************

    回去过后,秦苏越想越是不安。师傅要把掌门的位置留给自己,这可怎么能够?做了掌门,谁来照顾胡不为?谁来教导胡炭?可是,不做掌门,却怎么去跟师傅说?师傅用那样殷切的眼神看自己,就只差没把乞求的话说出来。秦苏只愿把自己伤害了,也不愿再去背师傅的意。

    夜色渐深,窗外虫儿吵闹不宁,秦苏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却没有一个得出答案。

    “胡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她望着帐顶,青纱的蚊帐在黑暗中如同一团淡白雾气,胡不为的脸隐约出现其中。“我还要在这山上待下去么?我不想做掌门,可师傅非让我做,我不能让她再失望了……可是胡大哥,你的病还没好,秦苏怎能把你扔在一边?”秦苏叹口气,心越来越乱了。

    第二日,丽日晴天。秦苏起来的时候,看见门前许多师妹在放纸鸢。秦苏百无聊赖,便住了步,留在走廊看她们玩耍。想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放过纸鸢,那时年纪幼小,没有现在这么多烦心事……

    白娴在一边看她半天了。见她面上时而欢欣时而愁苦,便跑过来,问:“秦师妹,要不要和大伙儿玩?”秦苏抬头见是她,摇摇头,道:“不了,昨儿睡的晚,头有些晕。”

    白娴听说,把自己手上玩的给了师妹,到秦苏身边蹲下,打量她的表情。“不对,你有事瞒着我们。”

    秦苏哪里肯认,只拼命摇头。

    白娴套问不得,也不生气,她开玩笑说道:“莫不是春天到了,咱们秦大姑娘想桃花了?也不知谁家男子那么好运,能得我们大掌门的垂青。”

    秦苏面上羞红,啐她一口。心中微有甜意,却又夹着担忧。她念兹在兹的那个男子啊,现下正寄身贫家,等着她回去救命呢。

    不能再等下去了。离开这一个多月,也不知他们两个会不会饿肚子,外边的人会不会欺侮他们。秦苏心中实在担忧,她决定再去找师傅说明,若是还不行,只好想别的法子了。

    旁边白娴逗她:“师妹,我猜猜你的如意郎君姓什么……赵钱孙李,周王郑吴……”秦苏羞红上脸,道:“你快别胡说!”伸手去拉她手臂。白娴飞快起身,一个空翻躲到走廊大梁去了。“胡说……嗯,嗯,我知道了,原来郎君姓胡……”

    秦苏面上一热,跺了跺脚,佯怒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找师傅!”

    师傅却没在山中。听师伯讲,她一早就下山去了,可能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秦苏呆呆立在师傅的房门前。还有半个月,这可怎生是好?她魂不守舍的看着雕花红漆的窗格,心中只想:“还有半个月,才能见着胡大哥……”

    怀着心事,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走回到了自己房中,秦苏在床边呆呆坐着,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沉落下去,夜色浸漫上来,晚饭时间过了。秦苏浑不觉得肚中饥饿。

    房门叩响。白娴拿着托盘走进门来。

    “你没吃晚饭,我给你拿过来了。”白娴笑道:“秦大掌门心忧江湖大事,咱们做帮手的,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尽自己能力做分内之事。”秦苏心中感激,看着白娴,道:“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倒麻烦师姊了。”

    白娴笑道:“这说的哪里话来,同门师姊妹,说这些多见外。喏,汤还是热的呢,你快来吃吧。”秦苏摇摇头,现在心里乱得跟一锅粥般,她能吃下什么饭。

    白娴叹口气,走近过来,道:“师妹,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姓胡的?”

    秦苏面上一热,却没再摇头否认。白娴道:“你不说我也看的出来,师姊也是过来人,知道想念一个人的痛苦。”秦苏惊讶的抬头看她,却见白娴正在苦笑摇头:“九年前,我也有过像你现在这样的经历。”她摆摆手,阻断了秦苏的问话,低头沉思半晌,才又续说下去:“那时候,我才十九岁,跟你现在一样的年纪。我跟师傅下山,要到青州去杀一个恶人。在路上时遇上了他……”白娴抬头看着窗外,目光变得空濛起来。秦苏知道,她一定在想那个在她心里留下影子的人了。

    白娴出神了好久,才用哀伤的语气低低说话:“我第一眼见到他,我便知道,这辈子再也忘不了他了。”窗外传来低低笑语,那是师妹们在玩闹。白娴仿佛被这些声息惊醒了,她佯装低头揉眼,把眼角的泪花给揩掉。她强笑道:“咳!我说这些干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秦苏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一阵冰凉。

    “师姊,你还在想着他,是么?”

    白娴幽怨的看了秦苏一眼,眼中又笼了一层雾气:“隔了这许多年,每次想到那个人,我的心……仍然像被针扎一般疼痛……唉!”

    秦苏看着这个看起来整天笑嘻嘻的师姊,想不到她曾也有过这样的痛苦经历,一时同病相怜之念大盛。听白娴道:“师姊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欢喜一个人,想一个人,本是人之常情,并没有过错。”

    她对秦苏强笑道:“师姊当年没有机会,到现在仍然悔恨,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落到你身上。”

    秦苏默然。不希望落到自己身上……可这有什么法子?师傅那么憎恨胡大哥,是断不会把魂魄好好还回去的。

    “只是,”白娴话风一转,道:“你喜欢的是那个圣手小青龙吧?”

    秦苏情知隐瞒不住,点了点头。

    白娴道:“我听师傅说,他杀了咱们六个师妹,又杀了江湖上许多好汉,这样的恶人,你怎么会去喜欢他呢?”

    “这里面有误会。”秦苏摇头道,“胡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待人是真心的好,他决不会乱杀人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苏打断她的话,道:“师姊,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信。可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不是的。”说着,仿佛要再给自己信心似的,又坚定的重复一遍:“他不会是坏人的。”

    “是么?”白娴沉吟。她看着秦苏的表情,忽然点头道:“我相信师妹的眼光,你既然这么肯定,料想不会差了。”

    秦苏惊讶的看着师姊,想不到她竟会认同自己。她不是来劝阻自己的么?白娴看见她的眼光,摇摇头:“你也别问我为什么相信你。就如同你相信那个姓胡的一样,师姊也相信你。”秦苏胸中感激,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只想:“想不到师姊待我这么好。”

    白娴问道:“可是,我听师傅说,已经把他的魂魄给封起来了,是吧?你跟师傅求恳,便是为了这个?”

    秦苏心中一阵委屈,眼眶儿登时红了,她点点头,胸中酸楚,说不出话来。

    “唉,这可有些麻烦。”白娴皱眉,“师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想好了要怎么办么?”秦苏泫然欲泣,她猛摇脑袋。这些时日来担心的正是这事,哪有什么好法子?师傅说理不听,就认定了胡大哥是恶贼。现今看来,想要让胡大哥恢复原来的样子,除了去师傅房中偷盗外别无他法……可是,师傅这么信任自己,自己怎能再辜负她的心意?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姓胡的?”白娴在房中踱了半天,忽然问道。

    秦苏点点头。这还用说么?

    “师妹,”白娴道:“天下之事,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是非。没有人能说自己是一直对的。”她转向秦苏:“师傅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看人肯定要比咱们有经验。

    秦苏急辩:“可是……”白娴却不让她把话说完,续道:“可是,这不代表师傅就不会出错。”

    秦苏讶然看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姓胡的是清白,确信他是个好人,那你就不要太顾忌师傅。”

    秦苏睁大眼睛,料不到师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师姊是在试探自己么?白娴不理会她的目光,自顾自说话:“师傅的性子非常固执,她只相信自己。你想改变她的想法,千难万难。所以,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再跟她求情的念头。”

    秦苏心一沉。她当然知道白娴说的没错。可是之前心里一直存着侥幸,盼望能用自己的哭诉换来师傅施恩。可是从前次的状况来看,显然很一厢情愿,师傅当真是水火不进的。

    “那……怎么办?”秦苏茫然了。

    “那就看你了。”白娴转脸过来看她,眼中熠熠闪亮。

    “看我?”秦苏一时不明她话中所指。白娴道:“对,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姓胡的。肯不肯替他做些事情。”

    “师妹。”白娴说道:“这件事的出路,只有一个,凭你的心行事。如果你不想一生痛苦,不想一辈子在后悔中度过,你就要下定决心。”

    秦苏隐约猜到白娴说话的含义了。她心里很害怕,也不敢相信。她望着白娴,后者也正温婉的看着她微笑。

    “师姊,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偷?”

    白娴笑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坚信那姓胡的是个好人,那么你就去做,这样,师傅固然会生气一时,但日后有事实说明,她还是会原谅你的。”

    “相反。”白娴续道:“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你怎么能指望师傅相信呢?那就趁早罢手了吧,任他自生自灭,死活再跟你没有干系。”

    秦苏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她哪知白娴给她出的是这个主意?难道,真要让她在情和孝之间非选择一样不可么?

    “师妹,你自己想想吧。”白娴冲她微笑,临出门前,似在开玩笑,道:“又或者,你舍不得这个掌门位置,那这事就不用去做了。”

    秦苏苦笑。掌门?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当掌门。只要能把胡大哥给救转回来,秦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在意一个掌门之位呢?她担心的,只是让师傅伤心啊。

    夜色又涌上来了。秦苏就这样坐在床头,呆呆想着心事。窗外师妹们喧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被唧唧的虫鸣所替代。桌上的蜡烛,在白娴走后一个多时辰便已熄灭了,秦苏浑然不觉,她心中两个想法在反复缠斗。一边说:“胡大哥是好人,他为了救自己才被害成这个样子,秦苏,你不把魂魄给他拿回去怎么对得起他?”另一边说:“胡大哥待你好是不假,可是师傅也待你很好啊?她二十年来养育你,疼爱你,教你法术,你还没有报答她老人家的恩情,怎么反而去做伤害她的事情?”

    前一边辩道:“恩情当然要报,可是也要分对错,难道师傅做的不对,弟子也要跟着错下去么?明知胡大哥被人冤枉却不替他做事,良心上如何过意得去?”

    后一边道:“你这么做,对胡大哥是很好了,可是师傅呢?你有没有想过师傅?她对你一片期望,还盼望你广大门楣,你偷了魂魄,让她怎样想?你不是太残忍了么?”

    两个念头互相冲撞,将她的脑袋想得生疼。一直到天色大明,秦苏也没得出个决定来。灶房的老嬷子送来早粥,弄出声响,才把她从沉魇中拉了回来。

    午间白娴又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个消息。晚上众位师伯要去玉华堂设坛礼敬,师傅房子周围空无一人,若是错过今日,以后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师妹,”白娴说:“若是你决意去师傅房中,趁着夜黑,穿上黑色夜行衣,白色的太显眼了。”

    “晚上的礼敬你就别去了,我给你留门。”她说,不待秦苏反对,转身出门去了。

    秦苏站在窗前,心如鹿撞。昨夜里反反复复的想法,现今变得简单了。“去,还是不去?”秦苏唇干舌燥。她万料不到,一个决定竟然如此难下。眼见着白日从东往西,渐渐落入山背后去了,她仍在这两个抉择之间犹豫。

    “当——”玉华堂的大钟响了,悠悠的颤声在山峰殿宇间传荡。秦苏知道,师伯们已经到玉华堂中礼敬。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在两刻钟之内找回胡不为的魂魄,她就只能再等下次机会。

    仿佛为了催逼秦苏一般,又一声巨大震响从正殿传来,秦苏隐约能听到模糊的吟哦赞颂之声。她双手捏成拳,指节攥得发白,掌心已经湿漉漉一片。秦苏止不住身上的震抖,如筛糠一般,她侧靠着小妆桌,上面的铜镜也被颤得叮叮作响。

    “师傅!请原谅苏儿不孝……”秦苏闭上眼睛,咬牙想道。这片刻之间,对胡不为的歉疚到底战胜了孝念。秦苏飞快转身,冲到床前拉出了衣箱,以最快速度换上了一身黑衣,口鼻处也缠上了黑纱。

    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全黑,秦苏象只敏捷的黑猫一般,从窗口穿越出去,隐到一丛牡丹里。

    秦苏敏锐的目光没有看到,在十余丈远处,花池的另一面,斜对她房间的一丛罗汉竹后面一双眼睛细眯起来。

    秦苏很谨慎,小心探查了片刻,确定无人,借着花木的阴影飞快移动,向师傅房间飞奔而去。罗汉竹后那双眼睛静静看着秦苏变成一粒黑点向远去了,才慢慢现出身来,长发尖脸,眉心有一颗痣,却不是白娴是谁?她面上温婉大度的一贯表情已经变了,变成了浓浓的讥嘲。

    她快步走到弟子歇宿的房舍,叩响一扇门板。

    开门的弟子见是她,笑道:“是大师姊啊,怎么不去跟师伯礼敬,跑到这里来了?”

    白娴笑道:“今早上练功练岔气了,腿脚有些不便。葛师妹在么?”

    那弟子道:“葛师姊去玉华堂了,师姊找她有事么?”

    白娴道:“没什么大事,找你也是一样。晚饭的时候,大师伯跟我要麝香泥金鼎去礼敬,当时我忘在什么地方了,刚才才想起来,原来放在师傅房中。你帮我拿出来给大师伯送去吧,别耽误了开坛。”

    那弟子道:“好,就在师傅房中么?”

    白娴道:“对,就在书案上,这是钥匙,我把门锁得紧紧的,没钥匙你可进不去。”

    “锁那么严干什么?”那弟子吐舌笑道,“难道我们还会偷师傅的东西么,谁会这么胆大妄为?”

    白娴肃容回答:“家贼未必有,但外贼难防。师傅房里那么些宝物法器,外面人不知道有多眼馋。你以为咱们有了防护阵法便万无一失么?天下间卧虎藏龙,比师傅法力高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随时都能闯进山来,所以,咱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那弟子料不到一句笑话招来师姊的数落,接过了钥匙不敢再问。正待出去,白娴又拉住了她:“回来的时候记着把门也锁了。”

    弟子点头。

    “还有,”白娴想了想,又道:“把这个拿去,我刚才去找东西的时候,把师傅房里的阵法关了,你拿回金鼎后,再把阵法引动吧,别要忘了。”那弟子诺一声,接过那枚白色的骨锥飞跑而去。

    白娴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

    白娴没有说谎,她果真给秦苏留了门。秦苏推门闪进里面,合上门板。心中暗暗感激师姊帮忙。

    时间不多,秦苏可得抓紧寻找。她知道师傅一向把贵重之物放在书房,不再耽搁,直向后面书房蹿去。借着门外灯笼透入的微光,秦苏小心摸索着,一路轻提轻落,不敢碰响了桌椅。

    师傅的书房里,原本布着一个守护阵法,名为三妖护宝阵,专门用来陷绊外贼。可白娴说已经把它消除掉了。白娴整日在师傅房中走动,服侍师傅,她说的话秦苏当然相信。

    果然,推门进去以后,房中毫无动静,秦苏原有的一点顾虑也全都打消了,她蹑手蹑脚进去,看见房中游弋着一些跳跃的亮光,把屋里物什照得清清楚楚。扫视一眼博古架,见里面许多金玉器皿,是师傅从各处搜罗来的宝贝法器,一面硕大的青铜照妖镜置在正中,暗处里看来仍是幽光冷冷,这面铜镜是师傅的得意之作,费了九年时间才炼制成功。

    一面通红的铜牌被悬空挂着,用乌金丝悬住。这是禁火五行牌,吞吐的火舌宛若活了一般,房中的大半光亮由此而来。往下,虎盒,暖玉,聚灵宝塔,小飞剑……许多珍物摆满了四层博古架,可秦苏却没看见那个小瓷瓶。

    她把目光投到了师傅的书桌上,桌角上置着一个碗大的鼎炉,外面雕着古朴的花纹,鼎耳铸成麝鹿模样,两只麝鹿向空跳跃,左右相对,身上转动着彩色华光。

    这是麝香泥金鼎。秦苏暗暗奇怪,今日礼敬典礼,师伯们怎么忘了把炉鼎拿去?以前不是每次都用上的么?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奇怪的事,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把封着胡不为魂魄的瓷瓶找到,送下山给他,然后等师傅回来再面陈己罪,任师傅罚责。

    书桌上倒有三五个小瓷瓶。只可惜都是放着丹药的普通瓷瓶,那个封魂瓶却不知去向。秦苏掩不住心中失望,不肯死心,又回到博古架前,上上下下再搜索一番。

    几札书笺,数本册子,也不知是什么法术秘籍。秦苏无心翻看,从顶层翻检到底层,零碎物什找到许多,就是没有胡不为的封魂瓶。“难道师傅竟把瓶子带在身上?”秦苏想着,又摇摇头,师傅一向不喜欢带着零碎东西,封魂瓶对秦苏来说是意义重大,但对师傅来说却全是废物,她老人家是不会带出门去的。转头四顾间,见墙边有个小箱子,秦苏心中一动,便想过去打开,哪知便在这时,听得走廊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弟子哼着小曲正向房间而来。

    “坏了!有人来了!”秦苏心中大慌,转头四顾,要寻个躲藏的地方。可是隋真凤性本约简,书房中摆设极少,哪有容人之所?秦苏叫苦不迭,待想跑到外头躲藏,却已来不及了,脚步沙沙,那弟子已经走近房前。

    她果然是到师傅房中来的。到门口开门,哪知却发现房门并没锁着,那弟子‘咦!’了一声,嘟囔道:“门怎么没锁?”也没细想,推门走了进来。

    秦苏大惊。听脚步声迳望书房而来,仓促之下,无法可想,缩身躲到书桌下面,屏住了气息。

    一颗心直欲跳出胸腔,秦苏甚至能听见急促的‘通通’之声,在这黑暗中尤其响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样下去非被发现不可。秦苏情急智生,长吊一口气,不再呼出,一手狠压着心口,终于将那沉闷的搏动之声给压下去了。

    那名女弟子粗心大意,倒没发现房里有人。秦苏听她从桌角搬动炉鼎,向门外走去,心中略略宽慰。

    “原来她是来拿金鼎的。”秦苏想,慢慢呼气,待得那名弟子走到外间,确信不再发现自己,放下了心。这才发觉背后衣衫粘住皮肤,已被汗水浸染透了。

    “做贼当真不容易。”秦苏擦一把额上冷汗,暗想天下飞贼何其不幸,不说被擒住后押到刑厅夹手指吃杖责坐大牢,就是偷盗之时,这般提心吊胆,大耗心神,寿数也定要损折。

    须得快些办事,若下回再有人来,便不被人抓住,秦苏吓也要吓死了。她从桌下钻出,躬身来到小箱子前面,见一把紫金锁从外扣了,打不开。秦苏心中为难,这可怎么办?她可没学会空空开锁之技。

    正犹豫之际,听外面‘喀喇’一声响,有人又冲进来了。秦苏听声吓得直欲瘫倒,快要惊呼出声来,一颗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几个翻滚,又缩到了桌子下面,冷汗涔涔,感觉腿脚都麻软成了面棒。

    还是适才那女弟子,她却没进书房,只在门角站住了。秦苏听她嘟囔:“险些忘了……”悉悉碎碎,似从衣袋中掏出什么物件。

    未几,‘嚓嚓’数声快响,秦苏突闻面前微风拂动,‘嗡嗡’如同小虫拍翅的微声从房间各处震响起来。石板地上,慢慢冒起了一团淡淡的蓝光。

    “守护阵法!”秦苏如受当头一棒,眼前黑了。心瞬间掉入到谷底,脊背变得冰冷一片。

    (未完待续。)

第六章:复变

    “炭儿,你在干什么?”老婆子在厨房煮粥,问胡炭。

    小娃娃正在房前抠泥玩,嘴撅着,两条鼻涕青龙从鼻子出来,伸缩游走,随着他的呼吸不时冒出一两个透明大泡。“炭儿?”老婆子听不见回答,侧头张望一下,见他正跪着玩泥,放下了心,道:“炭儿去看看爹,告诉爹要吃饭了。”

    “噢。”小童在喉间咕哝应了一声,看看面前的泥块仍旧塑不成小狗模样,小手拨拉,将那块不知所谓的破泥三按得稀烂,颠颠跑到草房里去看胡不为。

    胡不为仍是原来样子。盘膝端坐在床上,两眼无神。自秦苏去后,他的衣衫一直便没能换洗,油光泛泛,已经腌臜得不象话了。老婆子求生计忙,每日只顾照料他的粥食拉撒,也没余裕来替他清洁。

    小胡炭跑进来了,趴在床前看他爹。他也不会说话,只睁大眼睛看着胡不为的脸,满屋里一时只响起胡炭‘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不时‘波’的鼻涕泡破裂声响。

    一个多月时间,胡炭彻底成了脏孩儿。衣裳沾满泥草,膝盖处磨穿了洞。脸上黑的黄的,说不上许多古怪名色,又鼻中两条粗壮夺命青龙,从腊月到四月里再无间断之时,伸缩灵活非常,若让富贵人家的小姐看到了,怕不真被吓到。

    两父子在这里无聊相对,全无言语。一只小蠕虫从房梁上垂下丝来,慢悠悠的转动身子。它落到胡不为的头发丛里,又吐白丝,悬下来吊在他眼前摇晃。小胡炭饶有兴趣,看那只虫儿荡来荡去,展动短足,够上了胡不为的鼻尖。

    那只小虫不过面条粗细,都没指甲盖长短,它爬在胡不为面庞上,几次努力,到底攀附不了油光锃亮的皮肉,掉落下来,却正掉在胡苦主的胡须上。

    胡不为只是丢魂,皮上麻痒可还能感觉得到,被那只虫儿在他胡须堆里爬来钻去,好不难受!身上无法动作,那皮肉便自己颤抖牵动起来。床前的小娃娃看了,睁大眼睛,他看到他爹笑了!

    此时老婆子正把稀粥端上,道:“炭儿,帮婆婆拿碗来,咱们吃粥。”

    炭儿指着胡不为道:“婆婆,你看爹。”那婆子转脸去看,正看到胡不为似哭似笑,歪着一边嘴不住抽动皮肉,倒唬了一跳,问:“咦!你……你醒了?!”

    胡不为不答,仍在做着怪状。片刻,那只小虫子却从胡须中钻出来,小头频动,要寻道路出去。老婆子这才明白缘由,把粥盆放了,上去捏掉,道:“原来是只小虫儿,我还道你醒了呢。唉。”

    吃饭当口,老婆子问胡炭:“爹爹脸上有虫子爬,炭儿怎么不替他摘掉?”

    小娃娃哪里知道回答,嘴里噙了半口粥,直瞪瞪看着老太太。“虫子。”他说,“爹脸上有虫子。”片刻后,吃不下饭了,手里拿着两根筷条搅粥玩,嘴里念着童谣:“虫儿飞,飞上草,草里热,热烫头,头不见,见蜗牛……”嘟嘟囔囔自己学了半天。

    老太太没工夫理他,吃完晚饭又喂胡不为,胡不为早饿了,闻得粥香到嘴边,张口就含,也不咀嚼,直吞了下去。这一年多来他都这么吃饭,先前在道上时,秦苏不知照顾,让胡不为一口吞了大块烧獐子肉,险些没把胡老爷子噎死。亏得他还命硬,翻白眼咽半晌不下去,被秦苏重又抠出来。

    那边胡炭又念了三四首童谣,零零碎碎,不成章法。这是他跟村中孩子学的,老婆子每日上山伐树,便把他托付给村人,与一群孩童玩耍。两个月来着实学会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捣牛粪,吐口水,骂脏话,偷瓜果,许多捣乱尽跟大孩子们学全了。村夫村妇的恶俗泼骂,也让他学得几句。

    再念下个,老婆子却听到:“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床坏了,看一看,石头捡成大鹅蛋,鹅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傻子肚饿想吃饭,咔嘣咬断大门扇!”

    村里有个傻子,常被孩子们欺侮。胡炭整日跟他们厮混,便也学会了这些恶毒的咒人之话。小娃娃年纪尚小,不明是非,哪知自己的老子也正是歌谣里的嘲笑对象?老婆子当下叫住了,问:“炭儿,你跟谁学的歌?”

    胡炭道:“跟喜哥儿学的。”

    婆子叹口气,道:“炭儿乖,以后别再念这首歌了,这首歌不好。”胡炭睁眼看她,不明所以。婆子解释道:“这首歌骂你爹爹,说爹爹傻,吃石头,炭儿记住了么?以后千万不要再念了,让人笑话。”

    ********

    “三妖护宝阵”顾名思义,便知阵法守护者乃三只妖怪。

    秦苏心胆欲裂,看见蓝光倏忽大盛,书房中忽然便浮动起如兰似麝的浓香。无数符印显亮出来。地板,墙壁,房梁,乃至秦苏身边的桌子腿上,金黄色的咒符骤然激活,光色流转,荧荧夺目。秦苏认得这些刻符,桌腿上一排符字书着:“敕令:九皇圣力镇恶破邪。”对面墙壁上,千百金字当中,鲜红的一竖条:“玄女行风雷天地乾坤守持。”

    九皇破邪咒和玄女乾坤咒,正是玉女峰最紧要的三道符咒之其二!

    秦苏魂飞魄散,便是从来没见过这个阵法运转,此刻猜也猜想到了它的厉害。

    这时阵法已活,偷魂魄之事早成空谈,秦苏只盼望能够逃出门去,免被同门发现。便在杂声涌动的那一瞬间,她从桌下翻滚出来,足下一蹬,身子借力弹起,直向书房外飞冲。此时奋力逃命,她哪还敢留有余力,快如穿花蝴蝶,眨眼便掠飞丈寻。

    门口便在眼前了!秦苏心中一喜,出得门口,这守护阵法便伤害不到自己。眼见着外房桌椅极快迫眼而来,秦苏情知正是判死生的时候,空中换气,卷足弓身,就要翻滚出去。哪知便在这时,空中豁落一声,虚空里猛然伸出一条巨大的绿色毛臂,一把攫住了秦苏的足踝!

    完了!秦苏心中一寒,感觉脚踝处直欲碎裂,百忙间左足连踢,要想脱困。“啪啪啪啪”四响连作一声,四脚都踢中了,可那只手臂全无知觉,绝不放脱,一股大力传上,将秦苏就直扯了下来。

    “嗵!”的一声,秦苏摔得眼冒金星,被直掼到里面墙根,胸背手足,无处不疼。余光瞥处,刚看清那条手臂横地里拢肘抱来,房上承尘又极快挥下一截巨大的尾骨,银鞭一般向她当头劈下。

    好快!倏忽劲风扑面,只如铁锤冲击面目,饶是秦苏多年学法,竟然当不起这威压之势,口鼻呼吸不继,额上如被巨灵神劈面一掌,登时昏了过去。

    “要死了。”临黑前,秦苏想道,耳中依稀听见有人叫喊,胸间一股大力飞腾出去。右边手臂上一阵灼热。

    书房中的一番搏斗,早惊动了玉华堂中人。

    咆哮之声如同虎啸山林,震得神坛上烛花摇晃。一干弟子惊疑不定,俱不知声从何来。

    “有人入山偷盗!”这是雷手紫莲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她立刻停了手中礼拜,喝道:“有人入侵!惠安,你去敲钟示警!各弟子到关口守住位置,三人一组作散花接力,惠德惠喜惠静,你们跟我来!”说完,灵气一振,身上礼袍自动脱结,涌身便向掌门房中飞去。她的三名亲传弟子也跟后去了。正殿中六十余众,三三结队,分赴各处关口等待敌人。

    散花接力,是玉女峰为弟子传下的法术。三名弟子各个拇尾两指相扣,齐念咒语,灵气输入掌中,任一人便得共用三人之力,在防御强大敌人时极为有效。

    此时,整个玉女峰全都听到了洗心堂附近传来的震荡。惠安撞响了警钟,咣咣的巨声里,三两声尖锐的咆哮刺破天霄,令闻者无不悚然变色。白娴坐在自己房中,听见守护妖的鸣叫,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浮起微笑。

    雷手紫莲行动极快,化作一道灰影飞纵,将三名弟子远远抛落后面。玉华堂到掌门房间有百五十丈距离,她十数步跳跃便已跨至。

    一进院舍,惊天动地的咆哮之声便灌入耳中。抬眼看去,院落顶上青气蒙蒙,那是凝成实质的妖气,时涨时缩。房上两处飞檐角的啸风兽已得灵性,此刻受到妖气激发,通身发出夺目红光。

    ‘嗷!’的又一声怒啸响来,守护妖似乎发了性子,雷手紫莲知道,这三头妖怪一旦被引动出来,可难能自己回去,若不能将敌人尽数杀灭,他们绝无休止。

    可敌人究竟是谁?在三头巨妖的合力围捕下竟然能支持这么久?雷手紫莲不敢托大,灵气急涌,瞬间给自己加了护身咒,通身罩上一层白光,掌中凝聚五雷诀昂然迈进门去。

    前房瘫着一个女弟子,雷手紫莲没有理会她,直向隋真凤书房走去。透过半掩的房门,隐约可见房中的战斗。

    三头妖怪正在追赶一样东西。那物却不是人,巴掌大小,行动极快,雷手紫莲眼中只见一条黄色光线上下翻飞,在窗格梁柱之间穿行。三头妖怪均不以速度见长,是以竟一时收拾不下它。地上倒着一个黑衣之人,料想正是侵入者,只是已被守护妖镇住心神,雷手紫莲也不再细看。

    那黄色之物飞行时发出‘刷刷’的声响,眼见顶上露出空隙,一个直折,从横飞转作上射,要从承尘间隙脱困而出。谁知这正是守护妖设下的局,故意让出来破绽,见它转到上空了,一篷红雾从上喷下,阻住它的冲势,接着,一条银色骨尾突然从横劈杀过来,登时将它扫落在地。

    等到惠德惠喜三人追到,三只守护妖已经消隐回去了,来晚的几人只看到一段巨如梁木的银色骨尾沉入地下,被地板吞没不见。三人暗暗咋舌,也不知这尾巴前面连着怎样的巨物,它又是怎样在小小的书房里面腾挪。守护阵法自玉女峰成派以来便已刻下,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可多年来局势平静,绝无外敌入侵,是以众弟子们都未曾见过开动的阵法是怎生模样。

    雷手紫莲等风声都停息了,走到门首,念了解缚咒,在门框上雕着的兽头里取出灵骨。守护阵法一时消退,房中闪烁的符字又暗淡下去,墙面木皮尽恢复本来颜色。

    数十年来,这是守护阵法第一次被激发。赶来的众弟子们都大感新鲜,三三两两围在外面庭院,窃窃私语,都猜测这个偷入房中的敌人究竟是谁。

    雷手紫莲板着脸,与惠德三人一同走进书房,到那黑衣人面前站定了。

    “咦!师傅,她有我们门派的护身印!”惠静俯看窃贼,见她右小臂上衣衫破开,露出的皮肉处灼着一圈焦黑色印记,依稀成个莲花形状,不由得惊讶叫道。

    “嗯。若不是这个护身印,她早就让守护妖给杀死了。你们把她面巾摘下,看看到底是谁。”

    惠静依言,将秦苏面上的纱巾摘下了。

    “秦苏!”

    “是秦苏师妹!”

    三名弟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惊呼。连雷手紫莲面上都是一愕。

    “怎么会是她?!”师徒四个面面相觑,全是意外万分。雷手紫莲在看到秦苏倒地的时候已经知道偷入者是内贼了。玉女峰门人手臂上都有一道护身印,专为防这个三妖护宝阵。外人若不请自进,三妖可不会客气,撕碎了吞下,渣滓都不剩下,哪还会让她安然卧在地上?

    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里面的竟是秦苏。隋真凤早就知会过两个师姊,要扶持秦苏当下一任掌门,按说来,日后秦苏当上掌门,这山里的一切东西她都有权动得拿得,她又怎会急切贪图东西,干冒风险进来偷盗呢?

    雷手紫莲百思不得其解,让弟子把她唤醒了。

    秦苏受了惠喜的灵气,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大师伯正满面严肃看向自己。

    “大……师伯。”她低低叫道,一时神智没能尽复,也不知大师伯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待得目光垂落,看见自己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才猛跳起来:完了!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哪知偷盗不成,反被大师伯捉住了!

    她面目变的煞白一片。再看到房门外无数探头探脑的师姊妹们,人人面露疑色,只愧恨得直欲吐血亡去。“完了!”秦苏心中绝望,只想:“这下子,师傅肯定要知道了!”

    “苏儿!你跟我解释,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样?”雷手紫莲皱眉问道。

    “师伯……我……我……”秦苏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泪水早涌出来了,哪还能说出甚么子丑寅卯。做贼不成,反而被师伯捉了个正着,她此刻的感觉,真跟被炸雷劈中一般,六神傻掉了三双。

    门外的众弟子都挤进房里来,看到秦苏穿一身黑衣坐倒在地,无不讶然。那名一向与秦苏交厚的弟子范雪湄满面焦急,轻轻叫道:“秦师姊,这是怎么回事呀?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秦苏双手捂住脸,只顾低头饮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般。

    雷手紫莲见她这样,也觉事情蹊跷,眼看众弟子在门外议论,怕对秦苏名声不利,便道:“大伙儿都回去吧,惠德,惠喜,你们把秦师妹带到我房里来。”说着,踏步出门,回到自己房里。三惠把秦苏搀起来,也带过去了。

    “苏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在房间里,雷手紫莲叹口气,问她。“你想要什么东西,师傅能不给你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苏哀哀哭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师伯,你罚责我吧,苏儿作错事了,你狠狠地罚责我吧。”

    “犯了戒律当然要罚。可是,先要看看犯了什么事!”雷手紫莲板着脸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掌门房里,到底是要干什么?”

    “师伯!”秦苏委屈的叫一声,抬起脸来,面颊上泪水染了一片。“弟子不能说!”

    “苏儿愧对师傅,犯了门规,情愿用命来偿!”秦苏磕了一下头,猛然低头一个直冲,便向墙壁撞去。亏得身边的惠喜眼疾手快,百忙间拉住她的衣领,只撞破一块油皮,晕过去了。

    “胡闹!胡闹!”雷手紫莲又惊又怒,跑下座来,察看秦苏的伤势,“问句话就寻死,这倒变成我的错了!惠喜,快拿丹药来!”惠喜去拿药匣来,捏了一粒元气丸喂入秦苏口中,灌水服了。雷手紫莲探手去搭秦苏的脉搏,察觉无碍,才放下心来。只是经此事变,她也怕把秦苏逼坏,不敢再问,吩咐两名弟子道:“惠德,惠静,这孩子性情刚烈,只怕想不开要自尽,你把她送回房里,好好看着,别让她做傻事,等掌门回来了再做处置。”

    两名弟子应了,带着秦苏回她房中。

    雷手紫莲叹息片刻,从袖中拿出一样黄色物事来,正是在隋真凤房中被三妖拦下的小东西。

    那是个黄纸折的小纸人儿。灯火下看得明白,小人儿手足展开,摆个‘大’字,面目用黑墨描成,画成个笑嘻嘻的模样。它左手写个‘魂’字,右手写个‘寄’字,翻检开来,折页里面还弯弯曲曲画了几个古怪咒符。雷手紫莲把纸人拿近鼻端,只闻得一股狗血腥气,脸上登时换成一副厌恶表情。

    “寄命人!邪魔歪道!苏儿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弟子寓所此刻一片纷乱。

    众弟子都在议论晚间的偷盗之事,谁也没心思睡觉。大群人聚在庭院里,花池边,交换各自听闻。那名被白娴派去取鼎的弟子严秋叙此时被**名师姊妹围住了,正惊魂未定的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刚走到门边,阵法就已经动了,我就听见房间里面有东西叫唤,嗷嗷嗷的!”严秋叙抽了一口冷气,旁听者似感其遇,也都一齐缩脖子。

    “你们都不知道那叫声有多吓人!我当时腿都软了,只寻思是不是有妖怪跟在我后面。恨不得多长两只脚逃跑出来。”

    一名弟子笑出声来,道:“若是真有妖怪,你想你跑得出来么?”

    严秋叙身材丰满,行动原本不甚敏捷,听她这么玩笑说话,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旁人纷纷催促:“别理会关师妹,快说!听见叫喊以后呢?又是怎样?”

    “听见叫喊,我马上回头去看,就看见秦师姊向门口冲过来,当时她穿着黑衣衫,面上蒙着黑布,我没认出来,心里慌得紧。”严秋叙咽了口唾沫,续道:“我倒是想叫嚷的,可是当时偏偏叫不出来,站在那里,这时候,我就看见了守护妖!”她的语气变得低缓沉重,众人被其触动,一时尽屏住了气息。

    “哗啦一声,一条老大老大的碧绿手臂在天上落下来,一把抓住了秦师姊的脚,把她拉到房间里面去了!”众人齐声惊呼,虽然明知秦苏其实并没有受到伤损,但被严秋叙的语气感染,人人都为当时的惊险感到心颤。

    “然后,又有一条老粗老粗的骨头梁子从上面拍下来,要砸秦师姊的面门,差一点就打中她了,这时候我就叫起来了,我叫:救命!救命!”她捏着嗓子,学自己当时尖锐的呼救之声,一干听众尽勃然变色。

    “可也奇怪,我刚叫完,师姊身上就飞出两样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围听者皆摇头。

    “先是一大团红通通的东西冒出来,挡在师姊面前,那根大骨头打在上面,又弹回去了,然后它就显出身子来,哗!好大一只!”严秋叙两眼瞳孔张开,双手比划,要向众人描述那头守护妖的体型,可左近没有参照,一时不知怎样做比。

    语气滞了滞,转眼看见弟子们居住的房屋排成一列延伸入山,黑魆魆的,便道:“它的一条腿,便有咱们住的房子那么大……”

    先前取笑过她的那名关师妹不信,‘嗤’的哼了一声,道:“师傅房子才多大?守护妖一条腿都比房子大了,站起来还不把房子戮穿么?它还怎么活动?”

    “我骗你干什么!”严秋叙急道,“它就是那么大,一条腿站在房子里,上半身通不见……”想到这里,连自己也禁不住怀疑起来,一条腿已经顶上承尘了,那它上半身又在哪里?师傅的房子虽然高大,但按比例来说,那屋脊也还远远藏不住那么大的妖怪,如此便费解了。

    众人正怀疑之际,白娴走过来说道:“严师妹没有看错,银节守护妖身高七丈,青鬃守护妖身高三丈,都是很巨大的。”

    见是大师姊说话,众人都信了,只是,想象一下妖怪的身量,人人都暗自咋舌。一丈便快有两人高了,七丈……乖乖,还不要顶破天啊!

    那姓关的师妹问道:“大师姊,它身子那么大,在屋里怎么活动啊?那也展不了手脚呀?”

    白娴道:“三妖护宝阵发动开来,阵中自有乾坤,一毫之地,可化成一里。别说三头妖怪,便是千头万头,也尽能住得下来了。何况,守护妖法力高强,可以身藏虚空玄境,你在阵外当然看不见。”

    顿了顿,又道:“秦师妹偷入房中,被守护妖当成外来的敌人了,她触动阵法,应当能看见守护妖的真面目,等她醒来,你们去问问她便知道。”

    众弟子‘哦’的一声,再没人有疑问。片刻,一名弟子问道:“大师姊,秦师姊为什么要进入师傅房里,她想要什么东西呀?”众弟子也都存了这个疑惑,一齐看向白娴。

    白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从没跟我说过。瞧她穿着夜行衣,似乎早有预谋……唉,只盼师傅回来时,别要把她罚责得太重。”众弟子尽默然。若秦苏穿着平常衣服,还可解释说是偶然闯进去拿东西,可是,她竟然穿着夜行衣,这显然便是有心盗取了。师傅回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大发雷霆呢。

    众弟子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值戌末,催寝的钟声悠悠敲响了,近百名弟子带着疑惑返回房中,与同屋姊妹继续讨论。

    当夜,惠德惠静便宿在秦苏房中,看护着她。

    第二日午饭时,白娴带着饭食来到秦苏房中,哪知三人已经吃过了,刚才灶房里的嬷嬷刚把饭菜端来。秦苏没吃,正蜷作一团,缩在床里啜泣。惠德惠静在旁边劝她:“秦师妹,你吃些东西吧,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呢?”

    看见白娴进来,两人都道了安。白娴摆手,问道:“秦师妹不肯吃东西么?”

    惠德道:“是啊,怎么说都不肯吃,唉,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白娴走近床边,轻声问一句:“秦师妹?”秦苏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头。白娴能听见她断续的哽咽,显然,她还在为昨夜之事伤心自责。

    “你吃些饭吧。”白娴柔声道,“事已至此,你再责怪自己也没有用。进房去拿东西,那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罪责,师傅回来定会饶过你的。”

    秦苏哭声大作。

    师傅罚不罚责倒在其次,经此一事后,秦苏的名字已经染上污点了,却教她怎么去面对师傅?怎样面对同门?想象到师傅失望的神色,秦苏只恨不得立时咬舌自尽了,倒也省事干净。可是不知惠德使了什么法子,让她咬合无力,别说咬舌头,便是咬只虫儿也未必咬得断。

    白娴坐着又劝慰了半天,却终没有把秦苏劝转回来,只激得她阵阵大哭。白娴无奈,只得起身告辞,嘱咐惠德惠静好生看着她。

    一日便这样过去了。期间雷手紫莲来看过一回,也没把秦苏劝动吃饭。而此时整个玉女峰上下,全都知道了秦苏昨晚穿夜行衣偷窃之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疑惑,更多的人却在鄙夷。

    第二日,仍状况如前。秦苏缩在床角动都不动,绝不肯饮食。惠德惠静无可奈何,请雷手紫莲来劝,却只把老婆子气得摔门而去。

    第三日,秦苏已经有些萎顿了,惠德急得直跳脚。白娴来看时,秦苏已经不再哭泣,只象个石雕一般,把头埋在膝间,对外面之事不闻不问。惠静跟她诉苦:“大师姊,这可怎么办才好,她什么都不肯吃,这都是第三天了!唉!唉!这丫头性子这么犟,我可真头一遭遇到。”

    白娴沉吟片刻,对惠德惠静道:“两位师妹,让我来劝劝她,你们到门外去,别让别人进来。”

    惠德迟疑道:“可是,师傅让我们看着她……”

    “你们信不过我么?”白娴微笑看她。

    “不是的大师姊,我不是这个意思……”惠德急忙辩解,“师傅让我们看着她,我们不敢擅离职守。”

    “她这样饿下去只怕会死掉,你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么?”

    惠德不敢回嘴,脸红了又白,权衡再三,只得应了,和惠静走到门外去了。

    白娴确认门外再无别人,靠近床边,道:“师妹……”

    秦苏缓缓抬起头来,两个眼泡通红,一张脸白得吓人。她摇头苦笑:“大师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娴叹息一声,道:“唉,都怪我,我不该让你去偷东西。”

    秦苏摇头,却不说话。

    白娴想了一想,道:“你怨恨师姊么?”秦苏道:“没有,师姊帮我忙,我心里很感激。只怪我自己太笨……我没偷到瓷瓶!”说着,又痛哭出声来。白娴赶忙劝慰:“傻师妹,别再想这事了,你在担心师傅责怪你么?怕她回来骂你么?”

    秦苏哭着,断断续续回答:“我……这样做,师傅……一定……很伤心,我不争气……净犯错事……”

    白娴安慰道:“偷窃也不是甚么大错事,你是为了报恩,师傅也不会太责怪你的。”

    秦苏痛哭。看得出来,她此刻自悔已极。

    白娴道:“你不用担心师傅,她不会怪责你的,她早年误伤过你父母,对你怀有歉意,估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好生吃饭,别做傻事,伤了身子谁来替那姓胡的说话……”她还没说完,却见秦苏霍然抬头,大睁眼睛看她:“师姊,你说什么?我父母被师傅误伤了?”

    白娴‘啊唷!’一声,赶紧掩口,显然为自己说漏嘴而懊悔。急急起身,道:“你别胡思乱想,将养身子要紧。”这时秦苏却不知哪来的大力,从里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问:“师姊,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白娴支支吾吾,只道:“唉!唉!我不知道,我胡说的,你去问师傅好了。”抽身就想离开,哪知秦苏不肯饶她,手攥得如同铁勒一般,道:“师姊!你别骗我!你定是知道的!你快告诉我,师傅和我爹娘怎样?”

    白娴矢口否认:“哪有什么事!你别瞎疑心,我要回房去了。”挣扎着要将秦苏的手扯脱开。秦苏不再相强,把手放了,瞪着她叫道:“师姊!”

    “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撞墙!”

    白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我也是偶然听师傅说的,唉,师傅要是知道我把事情告诉你,怕不要剥了我的皮……师妹,你还是去问她老人家好了……”

    秦苏摇头道:“你告诉我,我绝不跟人说出来。我可以立誓,若违誓言,教我秦苏天诛地灭……”白娴连忙拦她:“我怎会不相信你,唉,好吧,我就告诉你!”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道:“你千万记住了,别要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若是有人问,你就说……在山下听人说好了。”秦苏点头。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白娴低声说道,“去年夏天,你没在山上的时候,师傅去外面找你刚回来。我记得那天下雨,我去看她老人家想给她请安,哪知刚走到她房门外面,却正巧听见师傅和大师伯在谈话。”

    “师傅说:‘……苏儿这丫头,从来没下过山,不识人间险恶,我心里实在担忧。’师伯说道:‘玉不琢不成器,让她受些磨难,对她未尝没有好处。苏儿法力不弱了,自保已经足够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看见秦苏正凝神谛听,白娴续道:“师傅说:‘师姊说的话,我也知道,可是这心里却由不得我,我总担心她被坏人骗了,被恶人伤了,这孩子心眼实,爱相信人……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欠她家的恩情,可再没法子去报了。’当时,师伯沉默了一会,问:‘你还为误伤她父母的事难过么?’师傅说:‘唉,怎能不难过?只是为了天下大局,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师伯说:‘嗯,就只怕苏儿知道这件事,会想不开,反过来跟你为难。’师傅当时叹了口气,回答说:‘她真要不肯原谅我,那也由得她,我但求自己心安。只盼她好好的,别受到什么伤损。”停了一会,师傅又说道:‘师姊,山上的事就劳烦你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再过两天我就下山去看看,只怕她现在还躲在沅州……唉!要能把她找回来,我就开始授她冰雷玉诀吧,别再耽搁了。’”

    白娴说到这,便停住了。秦苏看她:“完了?”白娴点点头,道:“嗯,我怕师傅她们发觉,没敢再听下去,听到这里就离开了。”

    秦苏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小便无父无母,师傅云游四方,恰好碰上她,把她抱养了。可谁知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听师傅和师伯的对话,似乎师傅曾为了什么不得不为的事情,把爹娘伤害,以至于师傅抱愧于心。也许,她现在待自己好,便是为了补偿当年犯下的错吧。

    秦苏心里直感虚脱,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她怎么也想不到,从小可亲可敬的师傅,竟然是伤害她亲爹娘的凶手!她一手撑着床沿,粗重的喘气,努力要在纷乱的思绪里找出一条线索来。然而多日的饥饿也侵蚀了她的头脑,她猜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想不明白师傅因为何事而伤害爹娘。

    白娴离去很久了,惠德惠静回到屋来。秦苏浑然不觉。

    直到惠德把手探到她额上,在她耳边大声喊话,她才从无边的臆想中回过神来。惠德问她:“秦师妹?你怎样了?你说话呀?!”

    “惠德师姊。”秦苏轻轻说了一句。

    惠德‘呵’的吁了口气,心放下来,原来秦苏没有傻掉。她没有发觉,秦苏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平静了,那是心中有了决定的样子。

    “我有些饿了,帮我把饭菜端来好么?”

    惠德惠静互相对视一眼。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秦苏转变得那么快。也不知道大师姊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改变了想法。惠德把饭菜端来了,看秦苏坐在床头大口吃喝。秦苏竟似完全放下了心事,吃完饭,翻身便躺倒下来睡觉。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大感诧异。

    月升月落,天明天黑,日子很快过去了。从那日以后,秦苏的饮食坐卧开始恢复如常,只是不愿出门去。每日吃过饭后,她便一个人站在窗前思索,对外事不闻不问。惠德惠静受了师傅指派在旁监视她,不敢暂离左右,但也不上前去干涉,任她一个人在那沉思。

    半个月的时间,秦苏想了许多事。回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师傅说过的话,想要在其间寻出一点线索来,可惜时隔长久,那些对话言语朦朦胧胧,似是而非,让她未能如愿。看来,想要知道真相,只能去问师傅了。

    五月初五到了,正是端午节。玉女峰的弟子们一早就起来采艾草和菖蒲,有人缝香囊,有人扫除庭院,处处喧声笑语。灶房的嬷嬷们挨个房间送雄黄酒,秦苏的房里也领了一碗,只是没人动它。

    此时房里只剩惠静和秦苏两人,惠德不知去向。秦苏这些时日来变得孤僻冷漠,惠德二人也懒得自寻钉子,不愿跟她说话,一屋子三人象是不相识一般,各行其是,眼下剩了惠静秦苏,惠静更不理会她,自己坐了凳子在那里剪桃枝。

    “秦师妹!”门外有人叫喊,惠安从外面飞跑过来,闯进了屋子里,呼呼喘气:“秦师妹!掌门回山了,她要见你!”

    房中的两人同时转头,惠静脸上一副释了重负的轻松表情,而秦苏脸色已经雪白一片。

    该来的,终归要来了。她捏了捏紧握的拳头,原本苍白的手背上,血色尽无。

    师傅在洗心堂。秦苏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鱼贯走出门去。惠喜惠静在后边走着,秦苏在前面,三人齐向洗心堂行走。见秦苏出门,门外登时安静下来了,众弟子都停下手中活计,投来诧异的眼神,可是三人视同不见,神色肃穆的沿着青石板道慢行。

    看见洗心堂高叠的飞檐了。秦苏心中百味杂陈,说不上是苦是涩。此时此刻,她想的是胡不为,万千柔情混杂在悲戚愧疚之中,让她柔肠寸断。今日,今日,今日是个绝局,胡大哥,苏儿违约了,不能给你带回魂魄,你别要怪责我……秦苏心中低喊,闭目流下眼泪。

    隋真凤已经坐在洗心堂上了,雷手紫莲也在。白娴站在师傅身后,面上表情看来有些不安。看到秦苏三人走进堂来,两个长辈停了说话,齐把目光投注过去。

    秦苏憔悴了很多,脸庞变得瘦削了。在进入堂中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收起了哀戚,此刻面上全无表情。

    隋真凤眼中变幻着光芒,神色复杂已极。她略略压下心情,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问道:“苏儿,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

    秦苏答:“回师傅话,弟子过的还好。”

    “今日端午,怎么没和师姊师妹们要些艾草菖蒲?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的?”

    “弟子最近不爱出门,所以没要。”

    “哦,”隋真凤蹙着眉,考虑下面该怎生问话。她咳了咳,问:“我刚刚回山,听你师伯说……前些日子,你进到我房间里面了,还不小心触动三妖护宝阵,是这样的么?”

    “是,师傅!”秦苏答道,仍是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弟子想进去偷东西,不过被阵法绊住了,没偷着。”

    隋真凤心中每听见一个‘偷’字就‘嗵!’的跳一下,暗骂秦苏白痴。这么快就招认出来,都不等自己给她台阶下,现在可怎么把事情描白?“死心眼!”隋真凤肚里痛骂,“蠢丫头!”

    “偷什么偷,”隋真凤不动声色说道,“你是玉女峰下一任掌门,这些东西日后也该当由你继承,你现在去拿,只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算得上偷么?不过没问过师伯就去拿,未免与道理不合,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白娴一听师傅这话,脸色当时便已难看之极。

    堂下秦苏低眉道:“是,师傅。可是弟子以为,弟子现在还不是掌门人,不经长辈便私自进房,犯的正是戒盗的律条。弟子认罪,甘领罚责。”

    隋真凤吃惊的看了一眼秦苏,心中直想:“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脑子变傻了么?蠢了么?这样不辨形势?”只是眼下还不是教训蠢丫头的时候,此刻要紧的,是赶紧寻个因由,把秦苏偷盗一事给消除掉。隋真凤心中飞快盘算,片刻,说道:“哦,是这样啊,我记得临走时给你布置功课,考验你的观察和应变能力,你是不是拿这事来锻炼了?傻孩子,三妖护宝阵威力非凡,你怎么敢去触动它。”

    这句话的护短之情,便是傻子也该听出来了。白娴站在身后,面色苍白。

    隋真凤不顾边上的雷手紫莲频频侧目,也不愿细思这个蹩脚理由满是漏洞,满面热切的看向秦苏,只盼她快些警醒,顺应自己的话说下去,便可万事化无。

    只可惜,秦苏当真是个榆木脑袋,全然不理会师傅的保全之心,说出一番话来险些没把隋真凤气死:“师傅给我布置过这样的功课么?我不记得了,我进师傅房里,是想把圣手小青龙的魂魄偷出来,给他还回去。”

    白娴窃笑,雷手紫莲吐气,隋真凤面上由红变紫,再紫涨而变黑。

    “混账!”隋真凤怒道,“一天到晚不知勤练功课,只想着给人报答恩情。那姓胡的狗贼对你有恩,师傅对你便没恩么?你想报恩,为什么不直接跟师傅要,偏偏要做这样的事情,惹得师伯生气?”为了给弟子开脱罪责,隋真凤也顾不了这许多了,直接把秦苏的偷盗原因引到报恩上去。为报恩而去偷还东西,以后众弟子只会敬仰秦苏的大义,不妨碍她做掌门。

    秦苏摇摇头,道:“师傅,弟子去偷魂魄,不只是为了报恩,胡大哥被人冤枉,他是个好人,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

    秦苏一念及胡不为,心又软了,央求道,“师傅,你把魂魄给他还回去吧,他就在山下的旁泉村寄住,弟子犯了门规,甘愿受罚责,可是胡大哥是无辜的。”

    隋真凤只想减轻爱徒的罪责,哪想过返还胡不为的魂魄。她大摇其头,道:“苏儿,你为了报恩而私自去拿东西,事情尤有可原。师傅不怪你,你回去吧。那姓胡的狗贼恶贯满盈,人神共愤,师傅自有道理,你不用再说了。白娴!徐燕!你们把秦师妹带回房去!”

    堂下的徐燕应了,上来扶秦苏的手臂。白娴却慢腾腾的走下来。

    “师傅!”秦苏甩开徐燕的手臂,反向前踏了一步,道:“弟子不想走,弟子……有话想问你!”

    隋真凤一怔,道:“什么话?你说。”

    秦苏身子晃了一下,脸色变得雪白。片刻,她把倔强的眼睛抬起来,迎向隋真凤:“我爹娘……到底是谁害死的?!”

    隋真凤面色一变,她抬起眉头,目光炯炯看着秦苏,沉声答道:“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自小父母双亡,师傅云游时恰好遇见你……”

    “你骗人!”秦苏大叫,浑身颤抖起来,眼中噙着泪花,“我爹娘是不是你误伤的?!”

    “嘭!”的一声巨响,座旁的小茶几被隋真凤掌力震碎,茶水溅飞。隋真凤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谁这么跟你说的?!”她怀疑的眼神看向雷手紫莲,雷手紫莲赶紧问秦苏:“苏儿!你可别胡说!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秦苏一脸倔强,毫不畏惧的看着隋真凤:“别问是谁告诉我的,师傅,你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隋真凤眼角直跳,她注视着秦苏的眼睛,却看不见里面有丝毫退缩。片刻后,隋真凤到底缓和了下来,她缓缓坐倒,挥了挥手,低声道:“苏儿,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这些是非曲折,师傅答应你,等你再长大一些,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事情的经过……现在你先回去吧,师傅有事要跟师伯谈。”

    “不!师傅!你现在就告诉我!”秦苏摇摇头,丝毫不肯让步。

    隋真凤面上蕴起怒气,喝道:“你连师傅的话都不听了么?!我说日后再告诉你,自然会找日子说,你现在乖乖的,快跟师姊回房!待会儿我再找你!”

    徐燕听说,便又上前去拉秦苏的袖子,哪知秦苏却再次把她的手甩开了。

    “师傅!”秦苏叫道,“苏儿今日到这里来,便没想过要回去了!”她惨然笑着,泪水滑落脸庞。“弟子犯了门规,辜负师傅的教诲,若师傅可怜徒儿,便把事情都告诉我,让我死了也作个明白鬼。” 说着,手腕翻动,已从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堂上众人大惊,谁能料到秦苏竟是舍命而来,一时人人变色。惠静和惠安更是张皇相顾,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秦苏什么时候偷藏起了一把剪刀。

    隋真凤和雷手紫莲同时起座。隋真凤喝道:“苏儿!你别做傻事!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快把剪刀放下来!”雷手紫莲也道:“苏儿!你别冲动!把手放下!”

    秦苏泪眼婆娑,缓缓摇头,锋利的剪刀扎破了她喉头娇嫩的肌肤,鲜血淌了下来。“师傅,你不说,徒儿就真去了。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弟子……是不能报了。”隋真凤素知这个徒弟性情执拗,说到便当真做到,赶紧拦阻:“好!好!我告诉你!你先把刀子放下!”

    “你说,我听着!”秦苏胸脯起伏,面上却慢慢平静下来,除了泪痕未干,谁都看不出她先前想着什么。

    隋真凤不敢再劝,两眼不霎的看着秦苏的手,道:“你的爹娘……确是伤在我手里……”

    秦苏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渗出一滴泪。

    (未完待续。)

第七章:决裂

    “掌门!”雷手紫莲大惊,转脸看向隋真凤。

    隋真凤摆摆手,阻住了师姊的问话,她看秦苏。秦苏双目紧闭,泪水不停淌下。喉头那把剪刀比先前又深入数分了。

    过了好久,秦苏才低声道:“你说。”

    “你爹……名叫秦南宇,是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炼剑师,”隋真凤吐口气,慢慢叙开了往事,“你娘叫鄂红苏,是跟我自小长到大的好友。”

    “秦南宇,鄂红苏……”秦苏苦涩的想。近二十年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的名字,可是,却是在这样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说起来真是讽刺之极。秦苏秦苏,她的名字原来正是爹娘姓名的结合。

    堂上隋真凤继续说话:“你父母少年成名,但是生性淡泊。他们相识成婚后,便退隐江湖,躲在唐州的山中过安静日子。我跟你娘感情很好,便时常去拜访他们,跟你娘说说话解解闷。你爹有个忘年之交安老英雄,也时不时去找他。”

    “事情发生在十九年前,那时你刚出世,还没满月。我得知讯息后便偷偷下山,采买物品,要赶去给你摆满月酒。可我没有想到,你爹在江湖上惹下的仇家已经盯上我了,一路跟着我找到了你们家。”

    “那个仇家心计深沉,并不止于想把你爹除掉,他要把你爹娘都害得身败名裂,让天下人都不齿后,才肯让他们死。”隋真凤面上抽动起来,显然这一段回忆并不让她愉快。

    “他隐忍了很长时间,布置了许多机关,可是当时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已经被人暗暗算计了。我给你过完满月就回去了,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做了几件侠义事。哪知,等我快回到江宁府的时候,却听见江湖上有人纷纷议论,说唐州出现吃人僵尸,法力高强,已经有不少百姓和江湖同道被吃掉。我很担心你爹娘,便又赶紧跑回了唐州。”

    “那时,江湖上许多侠士也闻讯赶来,我和他们一起,听到了当地百姓的证词……”隋真凤说到这里,紧紧闭上了眼睛,秦苏看见她的眼皮在剧烈抖动。只可惜,仍然没有泪珠沁出来。

    满堂中静得如同沉夜。一干弟子都垂头立着,雷手紫莲也面露戚然,目不转睛的看着脚下的方砖。

    隋真凤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将稍稍有些激动的语调给强压下来,继续叙述:“每一个证人都说出了行凶者的身材样貌。我越听越害怕……他们说的僵尸,竟然和你爹长得一模一样!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是每一个人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于是,当天夜里,我便和安老英雄相约,要一起到你家里去看看究竟。”

    “房子里面没有开灯,我们刚踏进院子,便有一个人从房子里冲出来,跳上房顶,手里抱着一截人腿,边走边吃,还哈哈大笑。当时月亮很亮,我看他的背影打扮跟你爹一模一样,心里便很怀疑了。安老英雄也说,那个人就是你爹。”

    秦苏心中‘咯噔’一下,睁大眼睛,想:“难道……爹真的疯了?竟然吃人肉?”

    隋真凤续道:“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一般,从屋脊上跳出去了 ,我和安老英雄在后面喊:‘南宇!南宇!’可是他不回头,飞快的跑到树林里面去。我的纵跃术不高,便没有追赶,让安老英雄一个人跟去了。我担心你娘的安危,施展火术进入房子里面,你知道我在房子里面看见了什么?”隋真凤语气又变得激动起来,面上皮肉抽颤。众弟子都心想:“只怕房里发生了甚么大变,连师傅都感到害怕。”

    果然,隋真凤说道:“里面躺倒了一地的死人!新死的,死了几天的,从堂屋到厨房,堆得满满的,好多人的皮肉都被割下来了,锅里还蒸着三四碗人肉,灶上的铁镬里,用人头骨熬汤……”

    堂中人听了叙述,无不面色惨白,脊背发凉。这件事情的诡异远超她们想象,几名弟子已经开始按摩胃部了 ,更多地人把目光投向秦苏,只想:“原来她爹竟然吃人肉!”

    秦苏想象那些情景,也有些作呕。她见过尸横遍野的场面,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怖和血腥。只是,她心里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爹竟然是个食人狂魔。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离开才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你家就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你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担心你娘。挨个翻检死尸,我心里很害怕会看见你娘也在里面……”隋真凤呼了口气,抬眼向殿顶,道:“从死尸的伤口上看,都是被你爹的三尖金剑所伤,而且……你满月时我送你的长生金锁也被扔在死人堆里,那时候,我便认定你爹真是杀人吃人的元凶了。”

    “回到唐州以后,我便把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江湖同道。跟他们商量对策,怎样对付你爹。我决意要亲手杀死他,别让别人动手。”她望向秦苏,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决定么?”

    秦苏点点头,她知道,师傅性情刚硬,善恶分明,但也极重感情。她想亲手杀死爹爹,不让他命丧别人之手,一来想给爹爹一个干净了断,二来,也有维护爹爹名声的念头在里面。

    隋真凤也点点头,续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商议出结果来,马上又得到了消息,说你爹正在赶往邻近的小村庄,要去屠村,大家一听,知道形势危殆,便立即动身,要在半道阻拦他。”

    “很不幸,我们真的阻住他了 ,还有你娘……”隋真凤摇头苦笑。

    众人都想不明白,既然已经遇上了,应该很庆幸才对,怎么还用‘不幸’这个词?难道掌门是后悔这次拦截,其实本心里是想偷偷放跑他们的么 ?

    这和掌门一向的性子也不相符啊?

    “我们在一个小峡谷那里碰上你爹和你娘,”隋真凤续道,“他们很惊慌,身上全是血迹,两个人手里面都拿着一支人手。当时众位江湖同道都纷纷喝骂,怒斥他们滥杀无辜……”秦苏忽然打断隋真凤地叙述,问道:“我呢?那时我在哪里?”

    隋真凤深深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有赞许,这个弟子果然没有白费她的信任,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疑点。只是她没有回答,仍续前话:“你爹娘也不争辩,只是着急的想冲过峡谷,向那个村庄跑去。”

    “当时好几位英雄都跟你爹动手了,却被他打伤。你爹只用一支新炼的铜剑,这些人便都抵挡不住,他真的很厉害。后来,我看见形势渐渐混乱,便现身出来,挡住了你爹娘。你娘看见是我,很是高兴,对我叫道:‘真凤!快!快!苏儿让坏人抓走了,你快让我们过去!让我去救她!’,可是我没有答应。我心里面已经认定你爹是杀人凶手,怎会放他们过去屠杀无辜?我说:‘南宇,红苏,你们收手吧,杀了这么多人,你们不觉得惭愧么?’”

    “你娘睁大眼睛,显然不相信我会这么说话,她叫道:‘真凤,你信他们说话,却信不过我么?’我说:‘我只相信事实,我都亲眼看到了,你不用再骗我。’我们说话的时候,你爹不住的看月亮,面上很焦急,可是当时我没细想原因,也没想想他的金剑为何没在手中。”

    “我和你娘越说越凶,开始吵架,谁也说不下谁。你爹看到我和你娘说僵了,便硬从我身边冲过去,一边说:‘真凤!现在没空说,等日后再跟你解释,我现在想去救苏儿。’”

    隋真凤摇头叹息,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哪里肯信他,当着身前数十位江湖人物,还有先前发的誓,我当然不能让他就这样过去,于是我发了一道风刃,只想拦他下来,可是……可是……你爹太相信我了,他料不到我真会跟他动手,而且距离那么近,他竟然来不及躲避,那道风刃直接斩进他的胁下,切断了他的脏腑……”

    “不——!”秦苏撕心裂肺的哭叫了一声,蹲倒下来,一手捂着面目痛哭。

    “我现在都能记得,你爹靠在山崖上看我,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隋真凤哽咽了一下,雷手紫莲向她投去关注的一瞥,却到底没说出安慰的话。隋真凤仰了仰头,不让泪花溅出来,续道:“你娘发狂般的冲上去,抱住你爹,大声的哭。当时我也很难过,只是,我知道我是为了大义不得不为,所以我仍站着,说道:‘南宇,死在我手里边,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你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看你再错下去了。’你爹当时说不出话来了,很悲伤的看我,一会儿就死了。你娘抱着尸身放声大哭,然后,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永生不忘。”

    “她说:‘真凤,你相信你的耳朵和眼睛,却不相信你的心,我早知道是这样。可是,我仍然料不到,咱们二十多年的相知,在你眼里是这样不值得信任。’”

    隋真凤这次沉默了好久。隔了半晌,她才自嘲的笑笑,道:“我是这样的人,你娘没说错。”

    “后来,你娘对我说:‘看在咱们相交一场,苏儿就托付给你了,她被尸门的人抓走,你帮我救她回来。’说完,便一头撞到山墙上,死在你爹身边。”

    秦苏悲声凄绝,她一手捂着脸,汹涌的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滴落颌下,与献血混流。她这才知道,自己的爹娘原来遭遇如此之惨,自己身为人女,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得知晓。

    隋真凤长长吐气,对秦苏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咱们在那个山村里面找到了你。那个尸门的人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伤害你,我把你带回玉女峰,教你读书,学习法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完了,你爹娘背负着滥杀无辜的罪名,让江湖人物不齿。在先头几年,我也常想几个细节,你爹怎么变疯,谁给我们报的讯,还有,他打斗的时候为什么不拿金剑……但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六年前,雅州尸门内斗分裂,那两名合伙陷害你爹的恶人反目成仇,才把这件事披露出来。当年,他们两人潜伏在家周围,暗地里下手把你劫持走了。一人乔装打扮成你爹的模样到处去杀人,败坏你爹娘的名声。另一个设计让你爹娘跟着他的布置行动,拿你的性命威胁,让你爹娘在时限内到某个地方去找你。还要拿着人手人脚……这时我们才知道,当时你爹娘那么着急去小山村是为了救你……只可惜,当时我们都没看出来这个借刀杀人的计划。”

    秦苏颤声问道:“那些死在我家里的人,是不是他们杀的?”

    隋真凤道:“是他们。你爹娘心地不坏,一向留人活路,便是在峡谷的打斗中,他们也没害死一个人……唉,其实你娘说的都是实话,只可惜当时我先入为主,认定你爹……”

    “你不要说了!”秦苏哭喊一声,“我爹娘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跟我娘那么好,为什么当时不相信她?现在再来假惺惺的说话,我娘还能活转回来么!”

    隋真凤面上一片惨白。面对秦苏的质问,她只沉默以对,没有辩驳。

    秦苏呜呜痛哭。雷手紫莲见她分心,忙示意惠静惠安,让她们从旁过去,夺下秦苏的剪子。哪知秦苏在悲哀之中警觉不减,两人刚刚迈得两步,她便猛站起来喝叫:“都不要过来!再来我就扎下去!”

    眼看着秦苏毫不痛惜自己,剪刀的刃尖刺破更深,血流更多,惠安和惠静全都吓得止步了。秦苏呼呼喘气,她的目光扫遍了面前众人,再看到隋真凤时,面上表情一忽儿痛恨,一忽儿悲伤,最后换成了绝望,她把剪子撤远喉咙,遥遥指向了隋真凤,雪白的掌背上,血迹纵横,殷红刺目。

    “你是害死我爹娘的凶手,我恨你!”秦苏恨恨说道。“枉我爹娘把你当成知交好友,你……你一点都对不住她们!”

    隋真凤没说话,面上青红交替。

    “你还教我信义为先,除恶以匡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秦苏声嘶力竭叫喊,泪流满面。

    “苏儿,这里面的是非,你现在还理解不到。”隋真凤等弟子说完,缓缓解释道:“误伤了你爹娘,我心里很难过,当时我甚至想自刎死在你娘身边。可是你要知道,师傅这么做,是为了大义,为了保全黎民百姓……”

    秦苏瞪着她喘气,颈上血流不断,她的雪白衣襟已经染红了大片。

    “在那样的时候,我不能有丝毫心软。要是你爹真是疯了,我放他过去,岂不是要害死许多无辜百姓?那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跟世人交待?”

    秦苏忽然惨笑起来,她刀指着隋真凤,眼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师傅,你到了现在还不明白么?为了你的大义,你误杀了我爹娘……现在,你又误伤胡大哥,你还想误杀多少人?是你不肯相信别人,你只相信你自己!要是你肯听信我娘的话,我爹娘就不会死。”

    “苏儿!”隋真凤话中加重了怒气,“你才十九岁,能知道多少事?”她顿了顿,道:“你当信任是这样容易么?用千万人的性命来赌一个人的信任,我决不会去做!我当年伤了你爹爹,固然心怀歉疚,但我并没有后悔,今日若让我再选择,我仍旧会阻拦他!我宁肯误伤一个好人,也不能放任一个坏人不管,让他荼毒百姓。这里面孰轻孰重,你一定要明白!”

    “误伤你爹之事,全是意外,这我不会否认。”她看向秦苏道,“但今日诛杀胡不为,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个恶贼恶名远播,凶狠毒辣,天下无数英雄都可以作证,难道还有假了?你别要再被他迷惑了。”

    “胡大哥凶狠毒辣,你亲眼见着了么?”秦苏轻轻一句话,激得隋真凤老脸通红,怒道:“这还用亲眼见了才算真么?一个人的善恶,自有天下悠悠之口来评说。”

    “听人说你便信么?那我娘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信?我说的你为什么不信?要是有一日天下人都说红莲师叔是你伤的,你信还是不信?”

    “住口!你放肆!”听见弟子竟然如此辩驳,隋真凤再也抑不住怒气,拍案厉喝道。“纵然我对不起你爹娘,也由不得你来评说。你年纪尚小,不知道其中利害,你只要听师傅的话就成了!我养了你十九年,等你还完这份恩情再来说我不迟!”

    她扫了秦苏一眼,道:“你这孩子心肠软我知道,那姓胡的恶贼救过你,你便一直不能忘情,千方百计想要偷回他的魂魄。今日我索性绝掉你的念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色作明黄,正是封存着胡不为魂魄的小瓶。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隋真凤看着秦苏,秦苏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我让那恶贼再没有复原的希望!”说着,隋真凤双掌一拍,只‘啪!’的一声,一团烟雾从她合着的掌缘升腾起来,那个瓷瓶已经被拍成碎末。

    “现在,听师傅话!你快回到自己房中休息!”隋真凤说道。趁着秦苏心神大乱之际,‘啪嚓!’一声,一道快捷无伦的青色电光从她袍袖之下****出去,正中秦苏的手臂。秦苏握着的剪刀‘呛啷!’掉落下来。两旁的弟子见状,便纷纷上前,要抓住秦苏。

    谁料想,这时惊变又起。秦苏左手一翻,指间又扣上了一把锋利锥子,仍旧抵住咽喉。一干人投鼠忌器,顿时又停步。隋真凤心中震惊,想不到这个弟子竟然如此花样百出。

    她哪里知道,秦苏从白娴口中得知父母遇害的真相后,便大受打击。伤害亲生父母的,却是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傅,一边赐她生命,一边却有多年养育之恩,这叫她怎么办?恩仇不能相容,爱恨岂可共立,秦苏在半个月中考虑再三,到底不愿把复仇之刀架在师傅的身上。她已决意以死相报。在来洗心堂之前,秦苏便已做好了自绝的准备。

    可眼下,隋真凤为了动摇她心神的一番恩威相逼,却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了秦苏的怒气,改变了她的想法。

    “师傅?”秦苏冷冷一笑,她盯着隋真凤缓缓摇头,“我不要你做师傅,我不要伤害我爹娘的人做师傅。”她慢慢向后退步。

    “我欠你的恩情,我会报还!”秦苏手臂一落,尖锥划一道雪亮的寒光扎向右臂,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花四溅。

    “这一下,是苏儿还给你的恩情,师傅!”秦苏咬着牙说,“你养了我十九年,我用血肉来给你偿还!”她原本秀美的脸上溅上猩红的血点,此刻看来蕴满杀气。手臂被尖锥洞穿了,两个手指大小的伤口汩汩流血,可秦苏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隋真凤面色铁青。她一向只知道,秦苏这孩子性情很执拗,爱认死理。可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有这样刚烈的一面。

    雷手紫莲从座上猛站起来,失声叫道:“秦苏!你疯了么!快住手!惠喜,你快去……”哪知她话还没说完,又看见秦苏扬起手臂。寒光一闪!

    “嗤!”的轻响,是利器穿透骨肉的声音,白娴等一众弟子全是面色发白。

    “这一下,是秦苏从此脱离玉女峰,跟玉女峰恩断义绝,再不相干!”

    “嗒嗒嗒……”血水连成串,滴落在石砖上,发出声响。秦苏的脚下宛如绽开了无数血莲花,殷红之色漫成一片。

    “嗤!”寒光闪了第三下,秦苏雪白的手臂又多出两个血洞。

    “这一下,是秦苏向爹娘立誓,只要秦苏还活有一口气,就一定要为爹娘报仇雪恨!”她把锥子奋力一抛,那枚凶器便带着一道血弧落向地面,清脆的叮当之声,在寂静的大堂中分外刺耳。

    秦苏不再说话,她只深深的看了隋真凤一眼,眷恋,痛楚,愤怒,绝望,在一瞬间接连显在双瞳之中。终于,她掉头出门去了,步伐迈得沉重而坚决。

    没有人拦她。

    等到秦苏的身影消失在玉华堂中,走下庭院去了。朱红的门槛渐次遮没她的头顶,隋真凤才突然‘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身子晃了晃,重重躺倒回椅子中。她的手掌中,紧紧捏着那张黄色寄命人。

    “掌门!”

    “掌门!”

    众弟子大惊,慌忙抢上前去扶持,可却被隋真凤暴躁的挥手阻止了,“你们别管我,快去拿药!”她厉声叫喊,胸前起伏不定,“秦师妹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快追上她!拿最好的药给她敷上!”

    一干弟子都吃惊的发现,以前从来没有流过泪水的掌门,此刻泪水淌了满脸。

    (未完待续。)

第八章:假诏

    胡炭正在哭泣。

    他站在胡不为的床前,大声的哭着,脸上鼻涕污迹一大片,如同戏中的小花脸。

    大门洞开,老婆子却不在家,门外只有一群小童起哄唱着歌谣:“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床坏了,看一看,石头捡成大鹅蛋,鹅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傻子肚饿想吃饭,咔嘣咬断大门扇!”

    “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这也不知是第几遍了,六七个小娃娃敬业而且毅力非凡,围堵在大门口,毫不厌烦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胡炭有个傻爹!”一个小童大声说道。

    “嗷!嗷!傻爹!傻爹!傻爹!”群童高笑,喧哗声乱作一团。有人捡了石粒,‘当’的扔中门板。胡炭吓得身子往里一缩,一时止住了声。待得见到那粒小石只落在门口,跳两跳混在草棍中,又抽抽嗒嗒哭起来。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前几日,胡炭与一众小童到村口捉蛐蛐儿,又碰上了村里的疯汉,孩子们围着他连笑带骂,又扔石子。胡炭因受了老婆子的教诲,只道这首童谣是骂他爹爹的,扬手就拍了身边的大孩子一下,道:“不许骂我爹爹。”交恶由此而来。

    一帮孩子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哪知道什么是非观念,更不肯从善如流,那日把胡炭搡倒哭了不算,又每日相约,到胡炭家门口来辱骂吐口水。小胡炭已经因此好几日不敢出门了。

    “咳……”有小童蓄痰。立时,众人一齐动作,争相捣动唇舌,门外‘阁阁’之声接连响起来。

    “呸!”“呸!”“呸!”

    胡炭抓紧了他爹爹的脚趾,惊恐的看着门外,只怕那些坏孩子冲进门来打他。哪知他惊吓未已,听得小童们突然喊声大作,也不知见到了什么,竟然哗然而散。

    “咣!”门口一暗,一团白色物事结结实实的撞到门上,压得破败的木扉吱嘎作响。

    小胡炭出其不意,一哆嗦之下,又吓得尖声大哭起来,“爹!爹!”他高声叫道,小手握着胡不为的脚趾猛摇晃,只盼爹爹快点醒来救他。

    “炭儿……别哭……”那白色东西说话了,声音有些熟悉。胡炭错过泪眼看去,那人白衣白裙,瓜子脸庞,却不正是秦苏!只是身上处处血迹,兼且面色惨白,与先前文静娴雅的模样殊不相同。

    “姑姑!”胡炭扁着嘴哭,张手就想迎上前去,但又害怕她身上的血,犹豫着不敢踏步。秦苏喘着气,摇摇晃晃走进屋来,重重坐倒在床上。她身右侧的衣衫上,大片血迹已经干结发黑了,如一幅云纹绣在白绸之上。

    胡不为端坐在床正中,须发蓬乱,油光锃亮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秦苏侧过眼去看他,眼圈儿慢慢红了。她咬住唇,心中只道:“胡大哥,我回来了。”她心中有万千话语想要跟他倾诉,但此刻哪能说得出来?一颗心如煮在杂味汤中,酸甜苦涩,样样都有了。

    时隔两个月,胡不为比她离家时更要消瘦了。那老婆子忙成热锅里的蚂蚁,没有工夫照料他,每天只煮两顿薄粥来糊口,胡不为和胡炭天天半饥半饱过活,当然只能掉肉。秦苏看着他油黑尖峭的脸颊,一时难过无已。但潜私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欣喜和平和。

    胡不为唇舌不可发声,眼目不能传情,只是一尊肉雕菩萨。但秦苏就觉得,进到这屋子,见着了胡不为,一颗心便骤然放松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安定喜乐。眼下,哪怕是天塌下来,只要有这个脏汉在眼前,秦苏就敢直视面对。

    秦苏浑忘了自己臂上的疼痛,定定的看着胡不为,面上表情变幻,时喜时忧。两个多月,数十个漫长日夜,她也不知把他的名字念叨了多少回,也不知在脑海中回忆过多少次他的面容,眼下,终于又看到他了。虽然他现在看来全无生气,也许,永远也没有再复原的可能了,但在秦苏眼中,这个痴呆坐着的人啊,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在秦苏眼中,胡不为仍是那个穿着虎皮罩衫,从黑暗中向她大步走来的那个汉子。他展目向她微笑,目光中有吸引人的睿智和机敏。他性情平和,从不忤逆她的要求。为了她,他宁肯背负冤名,宁肯舍弃生死……这就是她的胡不为,她的胡大哥啊。

    “胡大哥……”秦苏心中涌过甜蜜,她感激的注视着胡不为的眼睛,眼前又慢慢蒙上水雾,渐渐变得模糊。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可苏儿很笨,没能把你的魂魄抢回来,反而让师傅打散了……”秦苏低下头,咬住嘴唇,只想:“胡大哥的魂魄散了,日后再没有复原的希望,那可怎么办才好?”

    散了魂魄,这便意味着胡不为永远都是痴痴呆呆的样子了,饮食便溺不可自理,口不能言,心不能想,直到老死。

    她这样失神了好一会,直到胡炭挨到她脚边,碰着她的腿才惊醒过来。“姑姑,炭儿饿了。”胡炭鼓着嘴说,眼中泪花未落,看来有说不出的可怜。秦苏心中柔情滚动,便在这刹那之间,她已经作了一个决定。她伸出左手,轻轻抚动胡炭的脑袋,眼睛却看向胡不为。

    “胡大哥,你不用害怕。秦苏决不会再离开你的,我帮你抚养炭儿长大成人。”秦苏的目光中,坚定而安详。

    就这样,秦苏终于绝掉了帮胡不为复原魂魄的希望,安心在旁泉村住下来。因伤势未愈,她不能进山,便留在家里操持家务。老婆子仍自己去伐柴,换取饮食之资,顺便带回来些草药给秦苏敷上。

    这些草药疗效极微,秦苏敷了三四天,伤口仍未复原。眼见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胡家父子还穿着两个月前的衣裳,胡炭天天挠虱,胡不为从头到脚油光水亮,成了一头巨大水貂,秦苏再也坐不住了,待到第五日上,感觉伤处不再疼得紧切,秦苏便将两人的衣裳都剥了,放入桶中带去河边浆洗。

    阳光耀目。秦苏一走出门外,便觉得肌肤如被火针刺入一般,又疼又辣。已是春季末月,快到夏时,该是热火肆虐的时候了。

    矮房隐高林,碧树点玄峰,江南的农村景致,看来别有一番风味。秦苏走在稀疏的树木中间,听着鸟声啁啾,看着天气晴好,她的心情也变畅快了许多,一时抛掉了对来日的忧虑,轻轻向村西小河行去。

    旁泉村人家很少,几十户散落住着,绝少毗邻相居。老婆子的房屋更偏在村角一隅,左近邻居更少,百丈范围内只两家居住着。秦苏沿着弯弯曲曲的草泥小道走了半晌,见前面一射之地两户人家挨着,门前的土坪上却立着几个白衣女子,正围着一个妇人问话。

    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苏心中一震,赶紧隐到树木后面,心想:“她们怎么会找到这里?难道是师傅派来捉我的?”

    几名女弟子都没有带兵刃,看来也不象要捉人的样子。秦苏心中疑惑,偷偷探出头来查看。此刻那屋主模样的妇人正在不住摇头,似乎不知道众人问话的答案。又问了片刻,她突然抬起手来,向着西边,西南,南边方向各指了一下,显然正在指路。玉女峰众弟子一起抬头,这下秦苏看的清楚了,惠安,惠静,还有几位师妹,范雪湄也在中间。

    “她们要干什么?”秦苏皱着眉头想。见几名弟子低头商量了片刻,便向西面走去。范雪湄面上颇有焦急之态,冲在当先,一行人片刻后便消失在树林中。秦苏惊疑不定,却不敢再去河边了,转回头去,跑回了房中。

    老胡小胡正在屋里。父子俩都穿着贴身汗衣小褂,胡不为露着的胳膊细得跟甘蔗一般,秦苏已经帮他把油皮刮洗净了,须发也梳理整齐,脑后绾髻,长髯瀑水,眉眼间也平和安详,此刻看来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胡炭见她回来,欢声道:“姑姑!姑姑!”挥动两个小泥手就跑过来。秦苏没心情理会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放,就四处寻找躲藏之所。

    惠安她们来的蹊跷,秦苏知道事情定是和自己有关。十之**,定是师傅差她们来劝自己回去的。可是,事情已经如此,秦苏怎能还跟她们见面?眼下只好先躲一躲了,等得自己伤势愈合,再做日后打算。

    房里干净得很,秦苏焦急的扫视着屋子,却找不到一处容身所在。老婆子以命换食,买不起箱柜,家中便只床锅桶灶,四面墙壁,靠床还有两堆干柴垛,可让她们躲藏到哪里去?正仓皇失策之际,惠安她们终于转到这边来,范雪湄远远就叫喊:“秦师姊——秦师姊——你在哪里?”

    秦苏一咬牙,对胡炭道:“炭儿,有恶人要来捉我们,我们快躲起来!我们从后门出去,藏在树林里。”说着,伸左手抱住了胡不为,半扶半搀的从后门过去。三人悄没声息躲在墙后,听几人的脚步来到屋前,料想已被房屋挡住视线,才敢伏低身子,向**丈外的小林子蹿去。

    几名玉女峰弟子果然没有察觉,惠安在篱墙外喊道:“秦师妹,你在这里么?师傅说让你回去,她有话说。”侧耳听了一听,又喊:“师妹!秦师妹?!”

    范雪湄见大门开着,急不可耐,飞身便冲到了门口。看见地上一个木桶放着,两张木床靠墙,房中却一个人也没有,掩不住心中失望,道:“惠安师姊,这里没人。”惠安点点头,道:“算了,我们去别处找找吧。”一行人出门,望远去了。

    等到惠安几人消失在远处,秦苏才敢站起身来。她低头沉思:“师傅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瞧惠安等人的神态,师傅好像没有为难自己的打算,莫非,她仍然希望自己抛掉嫌隙,重回到玉女峰门墙之内?秦苏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永不可能了。

    玉女峰上,此刻也有一个人正在烦恼不堪。

    秦苏跑下山去已经五天了,可派出去寻找的弟子却仍然没有带回消息。隋真凤坐卧不安,脾气愈发暴躁起来。弟子们都离她远远的,连雷手紫莲也寻个因由,避出门去了。

    隋真凤百无聊赖,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听门外蝉声吵得紧切,只恨不得一把火烧光满山野树。她怒气冲冲,向门外叫道:“白娴!”

    门帘响处,白娴探头进来,问:“弟子在,有什么吩咐吗师傅?”

    “外面这么吵没听见么?你给我把这些破知了都给赶走!用风法术!”

    白娴迟疑了一会。这满山遍野都是树,却叫她怎么赶知了?只是明知师傅的命令不可违逆,低声应了,躬身转出门去。

    “算了算了,你回来!”隋真凤也觉得自己命令发得无理,招手将白娴叫回了,道:“你给我冲碗凉茶吧。”

    白娴应了,出门去,过不多一会便泡了一碗百花茶来,还用法术将茶水给冻冰了半碗。隋真凤冷水下肚,火气也稍稍压下了一些。她叹了一会儿气,问白娴:“师妹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回师傅,”白娴答道,“说不定已经找到秦师妹,她们正走在路上呢,师傅不用担心。”

    “唉,你叫我怎能不担心?秦苏这孩子……唉!”隋真凤摇摇头,道:“她受了伤,又没有人照顾,她可怎么办才好?”

    白娴微微一笑,道:“秦师妹那么聪明,又在江湖上历练了一年,料想这点伤也算不得什么。师妹们带了药下去,只要能找到她,她的伤就好得快了。”

    隋真凤火气又上来了,手掌在椅靠上拍了一下,急道:“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人带上来?!是不是准备等明年夏天?!”她瞟了一眼白娴,道:“办事拖拖拉拉,能办成什么事?!”

    白娴不敢应声,片刻后说道:“师傅……那么,让弟子下山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遇上秦师妹。”

    隋真凤想了一会,点点头道:“也好,你办事比那群饭桶强多了,那就快去快回,把你秦师妹好好的给我带回山来。记住了,她是你们下一任掌门,你们要尽全力保护她,她要是受到什么损伤,我惟你是问!”

    “我知道了师傅。”白娴笑道,给师傅拜了一拜,转身出门去。刚把门合上,她的脸立时沉下了。“掌门?”白娴在心中冷笑,“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让她做掌门么?”她的眼中透过一丝寒光,抬头看看天际,那里一重暗黑的雨云正缓慢压上天空。白娴不发一言,把呼吸调匀了,面色变回亲切模样,向洒花殿纵身疾去。

    天很快便暗下来了,燠热的天气带来了雷雨。一阵狂风刚吹得天地昏黄,便有大颗的白色雨滴从天空急急砸落。

    旁泉村里,老婆子挑着一担柴薪刚刚进门,便让一阵穿堂急风卷起尘灰迷住了眼睛。秦苏赶紧过来,轻轻把她肩上的担子卸了,笑道:“阿婆回来了?还好,雨还没有下。”老婆子连揉眼睛,不住的嘟囔。

    “轰隆!”一个大闪,地动山摇,天地变得雪亮惨白。透过窗格看去,门外乱得不成模样,许多草叶在空中狂舞,漫天的尘沙,如一重黄布卷将起来,高高扬上天中,与浓密的阴云接成一片。

    胡炭在野外经历得多了,倒不害怕这样的天变。自己坐在饭桌前,捧着大碗喝粥。秦苏关了门,帮老婆子吹眼,把她领到桌边。老婆子从怀中取出一把草药来,笑道:“这是断尾草,他们跟我说用来治伤极好,我就采了这一把来,等吃完饭我给你敷上。”

    秦苏收了,也坐回到饭桌前。

    一声风响,大门‘咣当!’一下猛地被吹开了,油灯登时被吹熄灭。屋里人大惊,齐把脑袋转向门口,却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白衣人。老婆子出其不意,直吓得毛骨悚然,“啊!”的叫了一声,手中筷子落地。

    “呀!风好大!”那人笑道,慢慢走进房中。“再晚来一会,我可要淋雨了。”

    老婆子颤着手赶紧吹动纸媒,又把油灯点燃了。秦苏这才看清,来者却是白娴。“大师姊!你怎么来了?!”秦苏惊叫一声,收了戒备,起座去迎她。

    “怎么?我来不得么?”白娴笑道,看一眼桌上,忽然掩口:“啊唷!你们正在吃饭,我来的太不巧了?”秦苏微微一笑,道:“是啊,师姊你吃过了么?不如……”她看一眼桌上的清汤白粥,忽又摇摇头,道:“算了,师姊吃不惯这些的。”

    白娴笑着,没有答话,牵着秦苏的手,看看桌边没有凳子,便到床沿坐了。打量了一下房间,看见胡不为正坐在床上,双目直视。问道:“他便是圣手小青龙么?”秦苏点头。

    白娴站起身来,走到了胡不为的身前,皱着眉头打量片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瘪瘦如人干的汉子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她怀疑的问秦苏:“就是他?你喜欢的就是他?!”秦苏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一朵飞云直飞到耳朵根,她一把拉住白娴,忙道:“师姊,先别说这个,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师……师……她也知道了?”

    白娴道:“我循着你的血气找过来的。”白娴与其他门人不同,在江湖行走日久,学得一些奇怪的法术。秦苏听她这么说,也不觉得吃惊。

    “至于师傅……她……她……”白娴看着秦苏,却欲言又止。

    秦苏淡淡一笑,道:“师姊,你说吧,她怎么想的,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我这一走,她一定是很生气吧?”白娴肃容看她,道:“师傅是很生气,但却不是为了你的出走。”秦苏讶然抬头,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她房中少了一尊灵骨佛像……她怀疑是你拿的……”

    秦苏霍然起身,脸都气红了,蹙眉喝道:“什么!她……怎么能这样想?!我怎么会贪图她的东西!我秦苏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还不清楚么?!”白娴道:“我们也不相信是你拿的,可是师傅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一旦认定你不好,便把所有的错事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跟她争吵,惹她生气,她当然不高兴。何况,发生了前几天那件事,师妹中间这么想的也大有人在,闲言闲语的,传到师傅耳中,本来不是的,也变成是了。”

    她见秦苏面色大异,歉然道:“师妹,都怪我,若不是我给你出这个主意……唉!”

    秦苏摇头,道:“师姊,这不关你的事,就是你不跟我说,我迟早也会进房去偷的。但是,我只是想偷还回胡大哥的魂魄,其他的东西,我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说着,秦苏眼中露出毅然之色,断然道:“不行!这事我得跟师傅当面对质,我什么都没拿,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白娴吓了一跳,忙道:“我估摸着,师傅的东西太多,定是忘在什么地方了,这一两天之内我就帮她找还。你跟她翻脸了,又何必再回山中受她折辱?她可是下了命令,一旦见着你,先打断你的手足,再押你回山讯问。”

    “什么?!她竟然下这样的命令?!”秦苏叫道,她怀疑的看一眼白娴,道:“真是这样么?师……师……怎么变得这样狠毒?”有一重话秦苏没有说出来,便是:再怎么说,我也是她抚养了十九年的弟子,当得大半个女儿,师傅怎能忍心下手?

    不过话说回来,师傅性情暴躁,生气之下说这样的话也是有的。上个月她不是还叫着要把青龙士轰出山门的么。

    白娴摇头苦笑:“师妹,你虽然是师傅养大的,但却不了解她的脾性。”她叹口气,脑中飞快思索,道:“师傅一向很护短,这你知道。她不能容忍属于她的东西被别人破坏……”

    白娴深深的看一眼秦苏,道:“在她心中,咱们都是她私有的弟子,别人谁也不能抢走,一旦被人抢走了,她就会憎恨和愤怒……你选择了那姓胡的,反而跟师傅翻脸,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生气,那天你刚走,她就气得吐了血……所以,她宁肯把你毁掉,也决不会容你逍遥自在的活下去。”

    叹了一口气,白娴劝秦苏:“师妹,你还是先躲一躲吧,躲得远一些,别让师妹们找到你,若不然,只怕……”

    秦苏默然片刻,笑了一笑,道:“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手足折断么?我不走,我也不怕师傅对我怎样。”

    这次换成白娴默然了。她偏过脑袋去,看见门外天色全黑了,暴雨如注,万千雨水如白浪奔腾,从天空冲击下来,撞上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房间里面灯光飘摇,不时有横飞的雨滴穿过窗格打进房来。老婆子正忧虑的看着屋顶,只怕失修的茅草房顶经受不住这样的急雨冲刷。

    只有胡家父子,能在这样的时候仍然面不改色。小胡炭从出生那一日起,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震雷夏雨了,早就熟视无睹。而胡不为更不用提,此刻神魂失散,比老僧入定更要心如止水,哪怕再厉害十倍的炸雷轰在他头顶上,他都不皱一下眉头。

    白娴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秦苏说道:“师妹,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替他想想?”她指了指胡不为,道:“你若被师傅捉上山去,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们么?你这样千辛万苦的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把这姓胡的治好,然后跟他在一起?”

    秦苏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心中只想:“师傅生气的是我一个,她不会这么狠毒,当真要对胡大哥和炭儿下手吧?”

    白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道:“师傅早就认定了这姓胡的是罪魁祸首,你觉得姓胡的再落到师傅手里,还能活着出来么?还有这小娃娃……嘿!你也知道师傅的手段,除恶务净,斩草除根……”

    秦苏打了个冷战,忧惧霎时涌上心头。她可以不怕生死,可以坦然面对惩罚。可是,她却不敢让胡不为父子以身犯险。白娴说的没错,师傅恨胡不为当真是恨到骨髓里了,要是再让她捉到,这两人只怕全无幸免。

    她面上一闪过犹豫之色,白娴便即捕捉到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师妹,你又何必跟师傅斗气呢?”白娴继续鼓动,“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干出点什么事来,只怕你要后悔莫及。不如现在先找地方,远远的避一避,别让她找到你们,等到三五年后,她怒气消了,说不定便原谅你的过错,要把你重新迎入山门也说不定。”

    秦苏摇头道:“重入山门之事,不用再说了,我没有再回玉女峰的打算。”她深深看了一眼胡不为,道:“不过,师姊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胡大哥再受伤害了。”

    “明天我就动身。”

    白娴心花怒放,面上却只淡然一笑,她握住秦苏的手,柔声道:“这就委屈师妹了,唉,碰上这样的事情,咱们也没有法子,等我回山再跟师傅求情,让她早日原谅你吧。”

    “我不用她原谅。”秦苏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已经和她恩断义绝,从今再没有瓜葛了。她养了我十九年,却又杀了我爹娘,害了胡大哥……我跟她再不相欠。”

    白娴本想说:“要是师傅听到你这句话,只怕会很伤心。”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要刺激秦苏的好,要不弄巧成拙,让秦苏又生出愧疚之心来,明日不肯走了,那就糟糕了。她拍了拍秦苏的手臂,以示安慰,哪知秦苏‘嗯’的低哼一声,原来正拍在伤口上。

    “师妹!你没事吧?”白娴的紧张,的确是发自内心。她担心秦苏伤势沉重,万一明日上不了路,那可是大计毁于一旦。手忙脚乱从怀中翻出药来,赶紧给秦苏敷上了。玉犀散是玉女峰的疗伤妙药,功用自然不同于秦苏现用的草药。

    才一抹上伤口,秦苏疼痛立消,感觉手臂又恢复了劲力,不再是先前肿胀无力的感觉。

    白娴问:“师妹,明日一走,路上多加小心,你还有什么难处,跟师姊说,我尽量帮你忙。”秦苏摇摇头,感激地说道:“师姊,不用了,只要我的手臂医好,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白娴点头道:“那就好。”想了一想,又问:“你带的盘缠够么?”

    这一句提醒了秦苏,行路可是要花钱的。她张口结舌看着白娴,一时说不出话来。白娴便明白了,在怀里翻了一下,拿出一个青布包裹,那是隋真凤日常所用的盘缠,白娴作为掌门随身大弟子,便理所当然的照管这些钱物,替师傅的每一样开销付账。

    揭开青布,一阵宝光耀眼。包裹里原来是几锭金锞和许多金珠宝物,白娴拿了主张,先拿四锭锞子放在秦苏手中,说是起程零用,然后,又取了一枚绿意通透的碧玉簪,一个拇指大的光润明珠,再几样稀奇财宝,对秦苏说:“这枚玉簪,到珠宝店可卖得六千两银子,这颗深海珍珠,可卖得八千两,其余的也能换得二三千两不等。你在道上行路,处处需要花用。师姊帮不了别的忙,只能送你这些了。”

    秦苏明知推辞不得,另外也确实需要钱用,便不再客套,当下受了,红着眼圈对白娴道:“师姊的大恩大德,秦苏永志不忘。”说着,泫然欲下。

    白娴笑道:“咱们十几年的姐妹,再说这个就生分了。明日一早,天不亮你就动身,路上多小心些,师傅把弟子们都派出来了,千万不要遇着她们。你先到江宁府去,然后向南方走,那里动乱已经平定了,师傅不会再去,倒是北方,那个妖怪窟窿近来颇不太平,师傅说不定会过去,碰上你就不好了。”

    秦苏哽咽着,一一应了。

    白娴见大事已定,心中放下大石,看看骤雨已消,便着急着要回山复命。跟秦苏再叮咛一遍,终于出门去了,临走时,看到小胡炭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带有考究意味看她,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再看一眼胡不为,那汉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纹丝不动,神秘而严肃,不知道底细的人只怕真被他的镇静所夺。白娴肚中暗笑,兀自想不明白,如花似玉的秦师妹到底看中这个傻老头的什么地方。

    (未完待续。)

第九章:身江两端

    次日一早,秦苏便跟老婆子辞行。她给老太太留了一锭金锞和一片金抹额,近三千两银子,足够老婆子下半辈子过活了。老太太涕泪纵横受了,抱着胡炭亲了又亲,万分舍不得。她早年寡居,又无子嗣,在半年多的时光里,早把胡不为三人当成自己的亲儿亲孙。眼下行将长别,宁不令人断肠?

    几人嘱咐了再嘱咐,别了一次又一次,一路送到村外十里,老太太兀自不肯就回。秦苏看天色将曦,怕晚了行程,到底硬起心肠,跟老婆子再抱一下,带同父子两人洒泪而去,重踏征途。旁泉村没有好牲口,秦苏用换得碎银买了一头驴,让胡不为和胡炭坐上了,自己走在前头牵着。

    玉犀散效验非凡,才只一夜,秦苏的手臂便消尽肿胀。秦苏知道,只要再过六七日,伤势便能好得九成了。

    三人行在林间小路,按着白娴的指点,折向南方,一路向江宁府走去。玉女峰数十名弟子分成四拨到山下寻找秦苏,却只在散在几处村子里,白娴尽知她们的布置,给秦苏指点了一条道路,果然没有遇见人。

    走到日上树梢,时进辰牌,胡炭便大嚷肚子饿。秦苏看看前路,知道离江宁府已经不远了,便道:“炭儿,你先把功课背了,等一会姑姑带你吃糕。”小胡炭两眼放光,馋涎淌下快有一尺。不等秦苏吩咐,唇不接舌背起咒明心经和天罡烈火咒。小娃娃为求奖励,又自己背上了前日新学的《上清指剑诀》。

    秦苏暗感好笑。心想小娃娃当真好骗,有点奖励便能卖力念书,早知道当日用这个方法,到现在胡炭也该把《千字文》和《百家姓》记得差不多了。

    三人再行得三刻多钟,终于进入江宁府城。天色尚早,城门却已大开,各地商贾如蚁群运土般,排一条长龙进入城内。三人随众进去了,看着杂耍猴戏,无数小贩,胡炭只喜得眉飞色舞,嚷着要下驴跟姑姑走。秦苏拗他不过,只得允了,买一把糖球糕点放在他手中。小童攥得紧紧的,在前头蹦跳行走。

    宿了客栈,卖掉驴子,秦苏又找一家珠宝店铺,把一副镶珠耳饰换成金银,才又带着胡炭逛街买吃食。这一番阔气出游,与前次的拮据困顿却又不同。秦苏大开杀戒,只要胡炭喜欢,二话不说就买了回来。小胡炭生平哪曾得过这种待遇,口中,手上,衣兜裤袋里,全都塞着满满的吃食玩物,小娃娃欢叫不停,一时之间,心目中只觉得秦苏比亲娘还亲上三分了。

    两人玩在花花世界之中,当真是乐不思胡,兴致上头,早把枯坐房中的胡骗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秦苏领着胡炭连吃带喝,连买带看,消磨掉了一整天。看完杂耍,两人又去看船。十里秦淮正是天下最繁华富丽之地,大小楼船堆云接天,彩舫画舟争奇斗艳。许多盛装女子凭舷撒花,向两岸观者摇手欢笑,逐艳的公子墨客带同友伴驱舟相戏,佳句工词有时而发,宽阔的江面上,笑语声,丝竹声,牙板唱词,铮纵琵琶,响彻云霄。

    天色初暮,凭江万家灯火齐明,光跳波心,映得水面如贴上片片金鳞,瑰丽之极。

    秦苏看的目弛神摇,心中只想:原来人家的日子是过得如此精彩多姿的……唉,真可惜了当初十几年岁月,守在空山上,半点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好玩好看的物事。

    现下脱离玉女峰,终于无拘无束,能看到这样繁盛诱人的美景了,只是,一个人来看花灯船歌,未免有些孤单无趣,若是胡大哥魂魄能够回身,能与他手牵手同立在岸边观船,岂不是人生至乐?

    秦苏想得心头一热,腔中便扑扑乱跳起来。双颊之上抹一道羞红,更增娇艳。

    便在此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赞叹道:“绝色!真是绝色!唉,云鬓堆青堪闭月,皓玉羡绝东江雪。纵然罗敷再世,也不过是如此了。”秦苏一惊,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着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瞪直双目看向自己,一边不住口的赞叹。那人见她转头,忙收回惊飞的神魂,深深一揖,诺道:“小生贺江洲,冒昧唐突姑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秦苏“啊!”的一声,哪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一时怔住了,片刻,不发一言,面红耳赤拉着胡炭转身就跑。这个男子好大胆,竟然这样跟陌生的姑娘说话。秦苏知道他先前吟的两句歪诗是在夸自己漂亮,可是,这样冒昧夸人,不觉得太轻浮了么?

    “姑娘!姑娘!请留步!”那年轻人在后面连声叫喊,秦苏哪敢回头,羞颜如红布,脚不点地般,拖着胡炭就向客栈跑去。她没有往后看,但分明感觉那男子仍注视着自己,两道目光如同炽热的火剑,绕过人群刺到她身上,灼得她脊背生疼,浑身发热。

    秦苏惊羞交集。没想到这次素容出门,竟会遇着这样的轻薄无赖。亏得逃脱及时,若不然,让他再口不择言的调笑下去,那可不知有多难堪。

    七拐八拐跑过两段巷道,发觉那人没有跟上来,秦苏才呼出了一口气。放缓脚步,与胡炭慢慢前走。胡炭见她一脸仓皇神态,问:“姑姑,那个人是坏人么?”秦苏摇摇头,道:“不是。”这事解释不明白,可不能跟小孩子说。

    胡炭‘噢’的一声,没有再问。两人走不多时,重又转回大道上来。路上人群看起来比白日更要密集,三五一堆,摩肩接踵的,中间还杂着车马轿子,让行人几无落足之地,河岸两边黑压压一片,那都是观船看灯的闲客,把空处全都占满了。

    小胡炭一手牵着秦苏,一手抓着糖糕蹦跳走路。薄笼的暮色之下,华灯初放,一派升平富贵气象。街两边的店铺茶肆都点起了灯笼,可竖在屋顶的招牌和幡子都隐在朦胧之中,俱看不真切。秦苏正打量着,那家客栈才是自己的投宿之地,没发觉前头一人迎面走来,交错之际,两人肩头撞上了。

    “啊唷!对不住了。”那人道,却不转身来,急匆匆又向前走了。秦苏不疑有他,与胡炭仍移步慢行。走得七八丈后,胡炭看到一个扎花灯的摊子,站住又不肯走了,一边拿眼不住的看秦苏。秦苏摇头苦笑,这小娃娃狡狯得很,现在想买东西都不出言求恳了,只用哀怨的眼神看人。秦苏最受不得他这样委屈的表情,每战必败。也不知小胡炭什么时候学会用眼神杀伤人的。

    小小年纪便精乖如此,长大以后可怎么了得。

    秦苏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入怀去拿钱。可手一伸进衣襟,她便吓出了一身冷汗,钱袋子没了!所有的银子盘缠都在上面!

    惊慌之下,赶紧搜察衣袖衣衫,再向来路找去,可那包钱囊却如凭空生了翅膀一般,彻底蒸发不见了。怎么可能?!秦苏骇然想道,难道是有鬼了!?刚刚还想着给胡不为买点吃食回去,秦苏特意掂了掂银子……那才不过半盏茶之前,怎么一忽儿就没有了?她脑中快速回忆,立时便想到,那个与自己相撞之人极为可疑!

    依稀记得那人身材矮小,穿着青色衣帽,秦苏猛转过头去,在人群中快速搜寻。眼角瞥处,却正看到一人飞快跑进十余丈外的巷子里面,似乎正是青衣青帽。

    “站住!”秦苏急喝,一见两旁人群都把目光投射过来,只羞得脸红到脖子根。不敢再说话了,施展身形纵跃追赶。所有的金珠财物都在钱囊里了,要是追不回来,三个人哪里都去不了。秦苏心急火燎,也顾不上胡炭,六七步起落便追到巷子口,遥遥看见那人正拐入另一处窄巷,提气一纵,跟后追去。

    那贼身手灵活得很,又熟悉地形,秦苏空怀一身本领却一时拿他不住。眼见他越走越荒僻难行,在前头又折向江边,秦苏怒从心起,默念咒语,提聚灵气,‘咻!’的发出一小记风刀。

    无形的风刃急如电火,带着尖利风声飞前而去,擦边划中盗贼的小腿,又‘扑!’的切进地面。那贼受伤,痛哼一声扑到在地。

    秦苏飞纵几下,落到他身边,喝道:“把我钱袋还我!”就要去扳他肩膀,哪知就在这时,那贼突然转身,扬手撒出一大篷白雾,遮得面前一片迷茫。秦苏反应倒快,一见白光撒来,接连两个空翻,远远跳了开去。免了眼目受迷之厄。但闻鼻腔中一股刺鼻辛辣的呛味,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是石灰粉!刚才若是大意拿他,躲避再晚片刻,只怕现在两个眼睛都要被烧伤了。“好阴毒的盗贼!”秦苏又惊又怒,见他快如兔子,又一头蹿进岸边的树荫里,行动敏捷之极,浑不似受伤的模样。

    “让你跑掉,我就没脸去见胡大哥了!”秦苏沉下眉头,灵气催逼入足下,展开了纵越术。

    那盗贼身手灵活,可毕竟不如秦苏的法术厉害。一逃一追,只片刻后又让秦苏衔尾跟上了。听得背后风声飒然,盗贼只吓得心胆俱裂,不敢再直跑,转成迂回变线绕弯,尽向那些乱石烂草之所扎去。

    秦苏发了三刃风刀,都打在盗贼身上了,但却似乎没有效果,那贼只停顿了一下,仍然跑得飞快。秦苏奇怪之下,暗暗积蓄劲力,只待再追上两步就发劲将他击倒。突然,那贼叫道:“我不要了,还给你吧!”手臂一扬,将钱袋远远抛向江面。秦苏大惊,足尖一点,折身便向钱袋落处飞去。那盗贼在暗处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了。

    ********

    胡炭立在大街上,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行来走往。

    杂声喧天,却全是陌生的声音。人面千百,却没有一张脸容识得。

    他才两岁半,小孩子心性,哪肯老老实实呆着的?站了片刻,不见秦苏折转回来,胡炭便向她追去的方向寻找。

    “姑姑!”小童叫着,一边走,一边举头四顾。害怕之下,也忘了吃手中的糖糕。身边高高矮矮的行人,或绸袍光鲜,或着布衣百纳,都在各忙生计,没人听得见他恐惧的呼叫。间或有人匆匆一眼,也只漠然擦身而过。

    “姑姑!”委屈的声音被身边的洪流淹没了,灯火耀夜的江宁府城各种生息齐作,他的叫喊只是浪涛中的一个小水泡。小胡炭越走越远,看看天色全黑了,陌生之感和害怕无助尽涌上心来,小童开始哭泣,眼泪汪汪的边走边喊:“姑姑!爹!”

    “姑姑!爹——”没有人应答。胡炭在一家店铺的墙边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记得已经走很久,腿已经酸麻。他呜咽着又叫了一声,但墙里一阵猛烈的狗吠,又把他吓得赶紧站起来远远逃开。胡炭不敢再哭,攥着一支糖糕重又漫无方向的找寻。

    “姑姑——”他拖长了声音叫喊,向经过面前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

    有人来了,慢条斯理踏步走来。蓝色文士衫,脚踏玄青绣丝革翁鞋。胡炭抬头上望,却看到一张笑盈盈的脸庞。正是先前跟姑姑说话那恶人。

    “小娃娃,你找不着姑姑了?”贺江洲蹲下来,看着胡炭问道。其实他跟在胡炭身后转了半个多时辰,早把小胡炭的一番惶急恐惧都看在眼中,他心中另有打算,却直到此时才站出来问话。

    胡炭看见是他,眼中颇有戒备之色,只看他眼睛,却不回答。

    贺江洲微微一笑,轻声道:“姑姑坏,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很害怕是不是?”这句话登时大获胡炭之心,小娃娃扁了扁嘴,眼眶一红,又抽嗒起来。

    “叔叔知道你姑姑在哪里,你要不要跟我去找?”

    胡炭点点头,又摇摇头。贺江洲笑道:“姑姑正在吃饭,吃鸡腿,很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此时距胡炭吃完晚饭已有三个多时辰了,胡炭肚中早饿,听见恶人形容得诱人,他心中已大有松动之意,只是小孩子家天生提防陌生人,不肯轻易就相信他。

    小孩儿毕竟好骗,再片刻工夫,小胡炭便被食物击败了。老老实实,让贺江洲抱起来,去吃鸡腿,吃果子,吃炸糕……当然,顺便‘找姑姑’去。

    他哪知道,那个不称职的姑姑现在正忧心如焚,也在满大街寻找他呢。

    秦苏现在的感觉,就如同落到荒井中一般。井上面无人经过,让人绝望;自己身陷烂泥,腐臭气味熏鼻,让人心情烦躁;想要叫喊,无人听见;想要揍人,没有对象;当真是处处不如意,事事皆煎心。

    偷银子的盗贼扔出一个钱袋,使金蝉脱壳之计逃得无影无踪。等秦苏千辛万苦下江捞回一看,只恨不得吐血当场。那个钱袋里哪还有银两金珠?只有一把碎石头!料想正是那盗贼先前跌倒时,抓入怀中换掉的。

    秦苏全身皆湿,提着一个空钱袋欲哭无泪。她摇摇晃晃循原路回到街中,才发现更令人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小胡炭竟然走丢了!

    这下子,秦苏连跳河自尽的心都有了,急如风火,在街道上来回寻找了无数趟,却终无果。秦苏身心俱废,颓然坐倒在江边,吞声饮泣,万念俱灰。

    她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为什么拿着大票盘缠却疏于提防,以至被贼人所趁。为什么钱财被偷掉以后,不先想着安置小胡炭,却先着急追夺那些身外之物……老天待她当真残忍,客居他地,盘缠失窃已经是人间悲惨之事,谁料厄运不单行,现在连小胡炭都走丢了,秦苏想到悲愤处,‘啪!’狠狠一掌拍在大腿上。

    **辣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却仍然消弭不了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愤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面对胡不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直感心虚万分。胡不为空洞的双眼此刻似乎也变得出奇犀利和苛责,不管秦苏坐在那里,都感觉胡不为正悲哀的看着她,让她坐立不安。

    “胡大哥,你别生气……我再去找炭儿,我一定要找到他!”秦苏心中低声道。歇了一小会,到底压不住忧心如煎,又冲下楼,到胡炭走失的街道上重新找寻。

    长夜寥落,喧嚣繁闹也终有落幕的时候。丑时刚过,不夜的秦淮两岸也渐次静消下来,许多店铺酒楼已经熄灯打烊了,大街上一下变得空阔许多。秦苏噙着泪,口中低声唤:“炭儿——炭儿——你在哪里?”一边沿街寻找。

    这般疯狂的找了四五个来回,路两边的黑暗处都翻查无遗,然而就是没有小胡炭的踪迹。秦苏终于抑不住心中哀恸,一下坐倒在大街中央,大放悲声。

    天中轻云掩月,地下万户安眠。偌大的江宁府城开始进入养息之时,为明日的哗者云集积蓄生气。这个繁华暂收的富贵所在,此刻变得空寂而冷漠了。大道上再无旁人,只有秦苏坐卧长影,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咽,和着城中零零落落的失眠狗儿的吠声。

    连着两天,秦苏再睡不着半点,也无心吃食,镇日只在江宁府的大街小巷上逡巡寻找。心忧之下,她到底放下了矜持和羞怯,开始向路人询问胡炭的下落。然而两日过去,却仍没得到一丝线索。问的人都摇头不知。

    怀中只有先前换的几两碎银,不够住几天客栈的了。可秦苏不敢结账出去另寻更便宜的住处,她还希望胡炭是被好心人带走了,还能记得这个客栈,再找回这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秦苏的希望也一天天破灭。她终日郁郁寡欢。早晨黑着眼圈出门问人,夜深方归,但倒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自责与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无时不刻不在咬噬她的心。

    到第八日,终于囊中见底,没奈何之下,只得带胡不为搬离客栈,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中,为求生计,秦苏又花两天工夫,在城里寻了一个帮闲活儿,好伺机打听胡炭的下落。

    而她的这一切行动,全落在一个人眼中了,那人便是贺江洲。

    却说那天晚上,贺江洲抱着胡炭来到城南的一所大宅子中。胡炭左顾右看,不见秦苏的身影,连叫:“姑姑!姑姑!”

    贺江洲哄道:“姑姑吃完饭,出去买糕饼去了,你先吃鸡,吃得饱饱的,姑姑就回来接你了。”说话间挟着胡炭穿过前堂,到庭院中去。

    扶疏的花木之间,灯火掩映。其时夜色已渐深,庭中仍有几人在练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师傅,三个徒弟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四岁多,着一身白色练功装,在师傅的厉声喝斥下念咒捏决,从掌中催出一蓬火花来。

    胡炭大感惊奇,当时便收了哭声,睁大眼睛看几个小孩。那小女孩也瞪圆眼睛滴溜溜的在他脸上转。

    老头儿见贺江洲抱个哭闹小童进来,大为不悦,皱眉头问道:“江洲,这个孩子哪来的?”贺江洲哈哈一笑,道:“是朋友的孩子,我要带他来住几天。”说着就想望屋里钻。哪知老头儿一声:“站住!”把他喝止住了。

    “我话还没问完呢你就想走?”

    贺江洲无奈,只得住了步,转身道:“你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看了胡炭一眼,肃容问道:“这不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吧?你把他带回来?”贺江洲苦笑:“爹,你把你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孩子……我就……我就……嘿!反正,他不是我孩子,是朋友的,过两天我就把他送回去。”

    老头儿放了心,又再告诫:“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沾花惹草,不好好练功,过一段时间丁叔叔他们来考较法术的时候,你可别给我丢人。”

    贺江洲笑道:“当然不会,我现在只是觉得累,等歇几天就好了。再说了,有这几个根器上好,资质奇佳的小师弟小师妹,足够给你挣脸面了,丁叔叔他们羡慕都还来不及,你又怎会丢人?”

    老头儿面有得色,看了一眼正在和胡炭对眼的三个幼徒,掩不住心中自傲。但他话里可仍不容情:“师弟是师弟,你是你,你是他们的大师兄,若是做不好榜样……”老头儿还想再说教下去,可贺江洲摇晃脑袋,连嚷“知道了知道了”,快得一溜烟般,带着胡炭到饭厅中去了,老嬷子把饭菜端上来,让胡炭吃得油光满嘴。

    次日一早,贺江洲把他练完早课的小师妹诓了来,和胡炭关进小屋里,自己大摇大摆出门去,一日不见人影。

    房中两个小童怕生,一个靠在门板上,一个背靠墙壁,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小女童想起师兄交代的任务,一定要跟胡炭好好玩,让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便自顾自说起来:“咱们院子很大,很好玩的,有小鸡,有小鸭,花池里面还有金鱼,我最喜欢了。”

    胡炭骨着嘴,含着一泡唾沫,大睁眼睛看她,也不回答。

    小女童道:“师傅待我很好,从来不打我,有一次我弄坏了他的花瓶,他也没有打我。”

    “……”

    “叔叔阿姨也很好,他们总给我们做好吃的,我喜欢吃葡萄,他们就给我买。”

    “啵!”胡炭吐口水。低下头,专心致志看爬在衣襟上那条透明的黏丝,研究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鸡和小鸭关在同一个笼子,除了对眼相看,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上午时间便这样过去了。小女童说了片刻便再没话说,两人大眼瞪大眼,谁都不敢挪步。等到中午临近,怒气冲冲的老头子推门进来,大喝道:“璇儿!你躲到这里干什么?不去练功?!”

    小女童倒没什么,胡炭却被他恶形恶状的模样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涕泗滂沱,好不凄惨。老头儿没理会他,牵起小女童出门就走,也不闭门,任胡炭畅快飞洒泪水磨练声带。

    胡炭待在房中哭了半个多时辰,发现没有听众,自己便抽噎着渐渐止住了。见大门敞着,慢慢挨出去,上了走廊,却正看到庭院中那坏老头正在训练徒弟。

    三个孩子一字排开,闭目端坐在蒲团中,老头儿满面严肃,负手慢慢巡视。胡炭不知道他们正在静思练气,但见三人坐得古怪,便不霎眼的看着。

    半个多时辰后,胡炭百无聊赖,又想念姑姑,扁着嘴就想抽嗒哭泣。余光瞥处,看见老头儿眉峰一耸,把一道严厉的目光射来,小娃娃吓得赶紧躲到廊柱后,立时住嘴。

    未几,庭中师兄妹三人收功敛气,老头儿开始考较他们的功课。“敬义,”他点着九岁的徒弟说道,“你先把青衫度云诀给我背出来,我看看你记到哪里了。”

    那孩子不敢怠慢,面无表情,朗朗背出口诀:“古有善足者,登萍可度水,踏草可腾空,时人尝异之。千里俊骥,锐足趁风,尤难望其项背,扶摇飞隼,轻翼翻云,不得衔其尘烟。其行也,电光急掣,恰凌波之顿闪,其隐也,渺渺无踪,若高天之回风。祖三舟公同闻其异,矢志求于四海,终未获真章。公郁郁,甲酉六月,诚念感达天听,遇仙师于太行之顶,始得度云术法真诀,记诸青衫,传于后世,称青衫度云诀。”这是开篇的纲述,敬义记得一字不漏,见师傅微微颔首,便又开始背正文:“天生人,阴阳纠结,气血归藏,……捷足之道,惟气脉中求,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毫不停顿背了顿饭工夫,到详解飞空换气的《飞鸿篇》时,终于停住了。老先生点头赞许:“不错,不错,两个月工夫就记得这许多,也难为你了。”再考较下去,六岁的弟子查飞衡却只背到《浮游篇》,小女徒易璇更少,青衫度云诀一十三篇,她只记住三篇多些。

    老头儿很满意徒弟的表现,道:“好!两个月里背住这么些,真是很不易了。但是师傅知道,只要你们再用功一些,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他扫了一眼三个爱徒,道:“再有两个月时间,有个丁叔叔要来咱们这里做客,我希望你们再加把力,把这篇口诀给我背熟了,到时候念给他听,你们能不能做到?”

    三个孩子响亮回答:“能做到!师傅!”

    胡炭躲在廊柱后面偷眼看。那三个孩子又开始演练控土控火之法了,一时庭中震声如雷,火焰翻卷,胡炭看的精彩,倒忘了他事,从廊柱后慢慢走出来,越挨越近,后来就干脆坐在小女童易璇的身边傻看。

    三个小童有名师指点,比当初胡不为自己瞎琢磨强多了,虽然灵气不足,但一招一式使来都中规中矩,颇有火候。易璇的灵气最弱,但放出的火云也有芭蕉叶大小。

    胡炭兴高采烈,早把寻姑姑之事忘到九霄云外。看那三个徒弟一忽儿筑起土墙,一忽儿撒出连串火球,眼都花了,开着嘴巴再合不拢来。一个多时辰后,那师徒四人收工吃饭,小胡炭的口水也已经把前襟滴得湿透。老头儿见他年纪幼小,不怕他偷师学艺,便没赶他走开,令灶房嬷子把饭食端来分一份与他吃了,再不管他,自己回房去,任三个徒弟在庭中自由玩耍,领悟功课。

    那六岁的小童查飞衡,听师傅说过学法之时不许有外人偷看,先前见胡炭旁边坐着呆傻傻看自己三人施术,早就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师傅在跟前,不敢造次。等待师傅离身去了,便快步走过来,推了胡炭一把,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偷看我们练功?”

    胡炭哪知道回答,傻傻看他,也不知道他问得什么。

    查飞衡双手叉腰说道:“偷师学艺是犯了江湖大忌,你知不知道?你快走开,要不然我就废了你的眼珠!”这是他跟师傅学来的江湖口吻,照学照搬,听来老气横秋。胡炭懵然不知所言,当然就不会退开,反拍手道:“朱汞沉金鼎,银液下玉池,行取天枢之法,意守丹田八卦!”

    这是三个小童刚才背的《青衫度云诀》,小胡炭在旁听了三遍,倒记住了一些。

    查飞衡道:“好哇!你真的偷学了!我要告诉师傅,让他砍掉你的手脚!”拉着师兄唐敬义的手臂告状:“师兄,他偷学我们的法术,我们要不要打他?”

    唐敬义年纪稍大,略懂得点事,便没同意,自己找地方练功去了。查飞衡很不甘心,问问师妹,易璇也摇头说不要打人。心中好生没趣,便将胡炭拉到假山边,将他弄得背转身去,警告道:“你不许偷看,要是我发现你偷看了,我就拿竹板打你。”

    可怜的小胡炭哪知他的敌意,只道是跟他玩呢,眉开眼笑,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片刻后偷偷岔开手指,张开眼睛向后看去。一直监视他的查飞衡登时发现了,飞跑过来,一边叫:“喔!你又偷看了!我看见了!你又偷看了!”

    小胡炭见他来追,乐不可支,哇哇叫着撒腿就跑。可是他人小步短,哪跑得过年长数岁的查飞衡,才只一会便让查飞衡抓住了,揪住脖领向地上一推。一粒尖石扎破了胡炭细嫩的手掌,鲜血立刻涌出,胡炭受疼,厉声嚎哭起来,泪水滚滚直下,这次他是真伤心了。

    从房中出来的老爷子刚好看见这一幕,大惊之下飞快跑来,抱起了胡炭,见一块石片仍插在手掌之中,小娃娃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一时心中怜惜之感大盛。一叠声叫下人去拿药物了,沉下脸来,喝问查飞衡:“衡儿,你为什么推他?”

    查飞衡哪还敢答话?一见到胡炭出血,早就吓得脸色苍白。

    “说!”一声顿喝。

    查飞衡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弟子……见他……他……偷学法术,就……就……就……”说话间急得哭出声来了。

    “你就把他推成这样!”贺老头儿怒气不减,脸都泛红了,喝道:“他年纪这么小,能偷看到什么?!你下手这么狠……”看了胡炭的手掌一眼,见石片被血浸染透了,伤口血肉模糊,怒气激上心头:“你……倒真忍心!”

    “春旺!”他向后堂叫道,“把竹板子给我拿来!”

    一顿板子,查飞衡疼的呼爹叫娘,可老头儿居然就硬着心肠,足足揍了他二十大板。末了,怒冲冲问他:“你现在知道错了么?”查飞衡哭着答不出来,只委屈的点点头。

    “学法术之人,最忌心术不正,欺压良善。这样的人,每多学的一样厉害法术,黎民百姓便要多受一份苦难。师傅是想让你明白,咱们学控火,学控土,不是为了让你们拿去炫耀,拿去欺侮别人的,你听明白了么?”

    “罚你晚上不许吃饭!”扔下这么一句,老头儿背转身去,察看胡炭的伤口。

    查飞衡大声号哭,屁股上疼得快麻木了,却没有人来给自己看伤,而那个罪魁祸首呢,却有大帮人在照顾。透过泪眼,查飞衡看见胡炭也正挂着泪珠哭痛,一群下人围在他身边,师傅正抓着他的手,疼爱的给他手掌吹气。

    一时之间,不平和愤怒立时便填满了他的胸腔。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章 仇怨

    山后绝会山前云

    不平和愤怒之感,是每个受到挫折的人都会生出来的。先不说查飞衡此刻委屈无已,江宁府巍巍大城,往来人众成千上万,正所谓人闲嘴杂,磕绊必多,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邻里不睦买卖不公所愿不偿所欲不遂也正心怀怨气,怒发如狂。

    就中还有一人,姓路名通,此刻也正在城镇西郊的一处房舍里破口大骂:“臭小娘!死女人!杀千刀的狗歪货!”声音嘶哑,直如公鸭之吊嗓,破锣之频敲。只是这房子住得偏僻,临近也没别的人家居住,所以尽管路通叫的惊天动地,居然也没人来一查究竟。

    望房子里面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的汉子伏在条案上,年约四五十,满面乖戾之色,薄薄一层头发,黄白掺半,小小的发髻已经散了,纷乱垂落到额前。他就是路通,江宁府人称“快无影”的。身上也不知被谁打伤了,惨白瘦削的后背上,有三处结痂的伤痕,如同三条大蚯蚓打横趴在他身上一般。

    一个胖壮的黑汉坐在路通身边,给他涂抹金疮药膏。胖汉手掌粗厚,有如蒲扇一般,搽药动作实在说不上是温柔细致,一推一揉之间,便跟一把钝重的钢刀刮过肉皮相似,路通只疼得浑身绷直,嘶嘶抽气,眼睛瞪得直要挣破眼眶掉落出来。

    “啊——!马爪你******……啊——!你就不能轻点儿?!”让那胖汉触动到伤口,路通声嘶力竭惨叫起来,一边痛骂那汉子。“你手上长刀子了……哎哟!我说轻点儿……你******……啊……啊——!疼!疼!好了好了不搽了!狗贼……我看你是成心要我的老命!”

    马爪面上怒色一现而隐,眼神中颇有不屑之意。可是路通伏着身子,全然看不见。他有气没力的呻吟着,一边断断续续的仍在责怪马爪:“脑壳里……缺筋……呼呼,光长个子,不长……心眼……也不知你娘怎么把你生成这样……”

    马爪也不与他辩驳,简单收拾了一下药物,面沉如水,问道:“首领,还有别的事么?要不我就先走了。”路通看也没看一眼,胳膊挥了一下,示意他可以滚蛋走人了。等到马爪昂然走出,快到门口了,路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把马爪叫住了,恶狠狠说道:“你把狗头这骗子给我叫来……******,他给我的钢筋铁骨符一点用处都没有,老子要找他算账。”

    马爪没吭声,也不转头回来,静默听了吩咐,便直直出门去了。顿饭工夫后,狗头就被传唤来了。这是个瘦如竹竿的汉子,枯槁黢黑,偏生还喜欢穿着翠绿袍子,勒着鲜红腰带,鹅黄的领子将他一张长脸衬得如同被墨汁染过了一般。

    绸袍色彩斑斓,光鲜灿烂,可是穿在他身上,却是一点也抬不起气势。看来便似花叶丛里裹着一根木炭,格格不入之至。

    狗头一路小跑进门来,便半躬腰身堆笑道:“首领你叫我?”

    路通乜了他一眼,喝道:“你!”狗头赶紧哈腰,赔笑道:“是是是,是我。”

    “你******。”路通骂了一句,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花酒抱粉头,该你干的活儿一点都不上心,你给我的那些破纸符咒算什么玩意儿?你看你看!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指点着自己身上的几处伤口,怒目瞪向狗头:“老子让人给打成了血袋子,全是你这狗贼干的好事!”

    狗头愁眉苦脸,一时答不出话来,只想:“爷爷……我的符咒不灵,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这……这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来。”狗头是一众盗贼伙中的军师,早年学过一些粗浅法术,很得路通重用。时常绘些甚么神疗符,飞快符,大力符,钢筋铁骨符来让众贼服用,偶尔也有点用处,只是功效不大。

    眼下听了路通责怪,狗头也无可奈何,知道首领在外受挫,又准备迁怒于人了。

    路通骂道:“我看你们一大帮子,全都是装饭的桶货!是不是都巴着老子快点死掉,好分我钱财?他奶奶的,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不如趁早散了,你们赶紧夹尾巴滚出去自己找食吃!”狗头默声不语,面上一副虚心领教的表情,然而心中情思悠悠,却早又转到散花楼相好的姑娘身上了。

    路通兀自絮絮叨叨,口沫横飞责骂,历数自己三四年来如何劳苦功高,接过首领职责之后,不论风霜雨雪都要外出寻钱,辛苦无比。而手下众贼又如何如何好吃懒做,技艺差劲,无能之极,大事小事全让他一个人操心。

    这些话,狗头早就能够倒背如流了。此刻听训,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可是面上的恭敬功夫却仍做足了,不时“是是是”的应上一句,让路通怒火得渲。

    正训责之间,门外沓沓声响,一个满面精干的盗贼急冲冲跑进门来,路通住了口,两人一起向来人看去。那盗贼年纪尚轻,向着路通施了礼,道:“首领,你要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

    路通眉毛一扬,忙撑起身子,急问:“好!她躲在什么地方?”

    那盗贼道:“就在城郊的慈音庵里,她好像还带着一个同伙。”

    “同伙?!”路通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哼!管她是不是有同伙!惹到老子了,就算把天王老子带在身边也不成!割了老子四刀,我要一刀一刀找补回来!狗头,你给我把牛喷香叫来,咱们今晚上要干活!”

    狗头两眼放光,也不知心中盘算的什么,兴高采烈出门去了。路通仍沉在仇恨之中,想象着晚上怎么逮到那个恶女人,怎样把前几日的仇一一报还到她身上。心中想着痛快,面上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口中叽叽咯咯,发出小公鸡打鸣般急促的声响。

    *******

    江宁府南郊,慈音庵。

    秦苏正在喂胡不为喝汤。房间里面充满了浓重的炖萝卜气味。出家人聚集之地,戒见荤腥之物,秦苏无可奈何,只得随她们吃素。十天来只吃青菜萝卜,脸都饿成菜色了,秦苏不替自己烦恼,却很心疼胡不为。

    此时胡炭仍然渺无消息。每每想起那个小童叫自己”姑姑!”的模样,秦苏就觉得心口发疼。一年多的相处,江湖奔波路长。她在心里早把胡炭看成是自己的亲孩儿了。可是……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秦苏找遍江宁府的大街小巷,问了成百上千路人,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胡不为‘呃’的打个逆嗝。萝卜是通气之物,对他身子有益。秦苏用手轻轻擦去他嘴边的汤水,低声道:“胡大哥,你再吃些,身子就好了。”她忍住酸楚,看胡不为眼眶深陷的脸。多日来奔波找人,她又把胡不为给冷落了。常常一天才作一顿饭喂他。晚上回到庵中,总看见胡不为饿得喉头滚动……可怜他说不出话,又不能行动,饿了也只能干忍着。

    夹了满满一筷萝卜,放到他嘴边,胡不为张口就含住了,也不知咀嚼,抽舌顿喉,将食物都吞下肚去。

    已经是晚间了,尼姑们大多已经睡觉。秦苏和胡不为寄宿在偏殿中,一个小铜壶正在咕咕冒气,里面是秦苏炖的萝卜块,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偏殿也不算小,只是由于庙宇香烟不盛,这偏殿也没有经费来翻新。大红的立柱都斑驳失色了,破旧发黑的大幅幔布从梁上垂落,将青铜油灯微弱的光线遮挡住了,堂中大片地方都隐在阴影之中。一尊不知是什么佛的泥像端坐正堂,布满尘灰。他面前的供案上,摆着几副香油果品。

    佛在微笑,细长的眼睛满蕴慈悲,看着偏墙处的两人,似乎对他们的苦难都了然于胸。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一样的吧。生不能遂其欲,死不能舍其情。每一个生命莫不如此。佛眼看世界,千万年来,这天下又何曾有过始终遂意的人和兽呢?得者欲更得,失者不甘其失,芸芸众生只能看到身前身后的短浅之物,为了一点虚无的东西纷争杀伐,生出许多变数来。

    轮回六道,人间道正是**之道,只教他们心中的**消除不去,那人间的苦难仍还要继续下去,无休无止。

    幽灯黯淡,那两个还在五行中挣扎的人没有佛的眼睛,看不穿这迷障。

    “胡大哥,我还没有找到炭儿的下落……”秦苏喂给胡不为一口萝卜,垂下眼睛低声道。似乎胡不为还听得见她说的话,还会责备她一般。

    “我找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就是找不着。”她的话中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担忧。这么多日子不见,小胡炭究竟去了哪里呢?只怕被人拐了去,说不定让人天天打骂,甚至杀掉……秦苏心一慌,脑袋急摆,赶紧要把这些可怕念头都抛掉,连连劝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炭儿那么可爱,谁会忍心对他下毒手?”

    “炭儿吉人天相,不管遇着什么事,总会逢凶化吉……”她心中胡乱的想着。

    可是他人呢?见不着人,一切猜想都没有证据,同时,也都有可能。

    秦苏心乱如麻,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再喂胡不为了,她忧愁的看了他一眼,只盼胡不为能突然醒来,指点出一条明路。她这边想着心事,便没察觉房中发生了异样。

    正对着秦苏背后,有一扇窗,密密糊着的窗纸上,此刻已经洇湿破开了一个小口,一只凶狠的眼睛凑将上来,看到了房中两人,便眨也不眨的瞪着,杀机顿现。

    房中人心陷迷局,正无法自遣。

    一支乌黑的铁管却悄没声息的从纸窗孔中伸了进来,淡蓝的烟雾如同一条细细的小蛇,从喷口游出,向房中爬去。只顷刻之间,微甜的香气便弥满了整个偏殿。

    秦苏兀自沉在担忧之中,闻得淡淡的香气入鼻,只道是寻常花香檀香,浑没在意。牛喷香制作迷香的手段确是高明之极,曼陀罗配安魂草,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配方,居然把安魂草的浓香气味给掩盖得点滴不剩,被迷者往往闻到迷香后无法察觉,待到发觉时已是昏迷倒地。他担这喷香的职司以来,四五年间也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其中不乏法术高强的江湖人物。有他一出马,路通一向就只等入室拿钱了。

    只是,今夜的情形却颇有特异之处,迷香吹进去有半盏茶工夫了,可房中一男一女仍然没有倒下,实在令牛喷香大惑不解。他自不知道,秦苏佩着师傅给的防毒防迷灵珠,不怕侵害,而胡不为丢掉了精魂,居舍空旷,这**香又怎能找到魂魄来迷他?

    眼见着时辰一点点过去,房中的叹息却一直没有断绝,牛喷香也失了耐性,从怀中又取出一管吹筒来,揭去了端口的锡箔,轻轻置入窗孔中。这管迷香号称“鬼点一炷香”,比平常迷香更要强效,心想这一喷下去,便是老虎猛兽也要四脚朝天了,凡人再无不倒之理。

    可谁知,房中两个猎物竟然顽强之极。秦苏愁吁阵阵,时长时短,更无停息。从窗孔中看去,她居然还有余裕拿蒲扇给胡不为驱散蚊子,显见清醒非常。胡老爷子更不待说,半片脸隐在黑暗中,端坐不动,看来也丝毫没受到迷香影响。

    窗外群贼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所以。路通早就急不可耐,目光中的杀人之意直让牛喷香脊背发凉,熬了又差不多有半刻钟,不敢再拖宕,从怀中取出四管吹筒来,这是他所有家当了,眼见敌人全不受迷,牛喷香决意孤注一掷。四管吹筒中那管点着红漆的最是厉害,名叫醉神仙,配制极费功夫,耗材也不菲,牛喷香轻易不敢使用,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若此次办事不力让路通记恨上,那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当下一一揭开封盖,向着房中一顿猛吹。红的绿的白的烟雾,四散弥开,偏殿中的光线霎时便给遮暗了许多。

    秦苏正回忆与胡炭失散当夜的情形,猛闻一阵奇香扑鼻,接着脑袋一晕,似乎一只手从脑后抱来,勒住额头脑门,封住她眼睛一般。正大骇之际,渐渐的十个指头也变得麻木了。

    “迷香!有人偷袭!”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面前不动如山的胡不为‘咕咚’一声斜栽在地,秦苏大惊猛跳,哪知腿脚不听使唤,一站起又跌下。听得房外一阵欢呼,有人道:“好了!这两个狗贼终于倒了!”接着有人桀桀阴笑,声音颇为熟悉,听他说道:“大功告成!哈哈哈哈,******,惹到老子就没好果子吃!今天要让这臭小娘知道,太岁头上动土会有怎样的后果!”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响,六七个人鱼贯走了进来,当前一人又矮又瘦,眉吊三角,满面凶戾之色,却是不识。

    “知道我是谁吗?”路通得意洋洋,问秦苏。

    秦苏不答,目光从众贼脸上一一扫过去,只见到几张陌生的脸庞和猥琐躲闪的眼神。“莫不是,这些人跟炭儿失踪有关系?”秦苏心中想到。自己到江宁府这么久,也没惹过什么仇家,这人为何这样憎恶的看着自己?

    胸口的灵珠传出冰凉之意。一条凉线如同细针般,穿行于血脉之间,所到之处,麻痹尽解,只须再过得片刻,身上的麻软就该尽数解除掉了。秦苏假作无异,盯着路通说道:“阁下是什么人?小女子与众位无怨无仇,你们为何用迷香暗算于我?”

    “无怨无仇?”路通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恶狠狠说道:“那天晚上你砍了老子四刀,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他指着自己的脚,“老子待在床上休养好几天,疼得睡不着觉,这全是拜你所赐,你还说无怨无仇?”

    秦苏猛然醒悟:“这人原来便是那夜偷走钱袋的青衣飞贼!”难怪声音听着这么熟悉。好家伙,自己没去找他,他倒先抢上门来了,这贼胆子也太大了。

    心中又惊又怒。想来今日如此局面,都是这个恶贼害的,若不是他,炭儿怎么会失踪不见?自己和胡大哥又怎么落魄潦倒,寄身于这个小尼庵,每日吃着萝卜青菜?一时恶从心生,眼中便透出恨意来:“原来是你!你偷走了我的钱袋,居然还敢反咬一口找上门来,恶贼!你当真不要脸!”

    路通面色不变,傲然道:“贼偷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你自己管不好东西,又赖得谁?天下人千千万万,为何我不偷别人,却只偷你?”他倒忘了,既然贼偷东西是天经地义,那苦主发现被窃,继而把贼打伤了,岂不更是天经地义?只是路通本是个极端自私的浑人,决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众贼听到首领如此辩驳,都哈哈大笑起来。秦苏气得浑身乱颤,只苦于手足麻痹未得尽解,不能立时起来捉住恶贼。当下仍使延缓之策,沉住气,低声道:“你偷走我的钱袋也就罢了,怎么今日又找到这来?难道不怕我再打伤你么?”

    路通尖锐的大笑,回头相顾众手下,指着秦苏道:“你们看你们看!她都成这样了还想再打伤我!哈哈哈哈!”逼近到秦苏身边,狞笑道:“来呀!你来呀!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打,你快动手呀!”秦苏积蓄劲力,瞪着他,缓缓说道:“你别太得意,做事还是小心点好。”

    路通笑道:“小心?要那么小心干吗?”他走上前来,伸手要捏秦苏的下巴:“难道你现在还能咬我不成?”秦苏偏头避让开了,感觉手足血脉已畅通,说道:“可别教我恢复了法力,若不然,你还得再受伤。”

    路通鼓掌笑道:“说的好,多亏你提醒了我,事不宜迟,现在老子要割肉报仇!”伸手从手下盗贼掌中接过一柄利刃,恶狠狠说道:“臭小娘不知死活,******,你砍了老子四刀,我也不多割你的,背后三刀,腿上一刀,全都给我还来!”吩咐众贼:“把她衣裳给我脱了!”

    狗头早等这句话了,斜刺里冲来,第一个跑在当先,两眼放光连说道:“我来我来!这套路我拿手!”禄山之爪急不可耐,迳向秦苏胸口抓去。谁知他的手指还没碰上秦苏的衣裳,只“嘭!”的一声巨响,劲气激荡,万千碎布飞如彩蝶,向殿中四面散去。再看狗头,已被震得衣衫破碎,前胸裸露仰跌数丈外,再也爬不起来。这阵气流当真强劲,满室人一时尽感呼吸不畅,看到空气晃如浮烟,一层层堆叠开,撞上墙壁,发出‘伏伏’的闷响。

    路通大骇,看见秦苏捏着个指剑诀站起,冷冷注视着他,腿都软了,只惊慌大叫:“见鬼啦!见鬼啦!牛喷香你******……这破迷药怎么……”话没说完,秦苏手一扬,一道风刃急速而至,接着膝窝剧痛,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下翻倒在地。

    果然又受伤了。不听人言,吃亏眼前,诚不我欺。

    路通心中惊怕欲死,懊悔欲死。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先挑断臭小娘的手筋脚筋,那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了。“都是牛喷香这狗东西误事!”路通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拿眼去找造成这个灾难的罪魁祸首,“拿的什么狗屁迷香,把人迷得越来越精神!”一眼扫去,殿中空阔,哪还有那老狐狸的影子了!手下众贼眼见大难临头,早一哄而散了。谁也没耐心留下来陪他这个首领受罪。

    “你这个恶贼,当真欺侮人!”秦苏眼中喷火,慢慢走近。

    “慢来!慢来!”路通慌忙摆手,小眼睛急得要瞪破出来,向着秦苏说道:“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千万包涵,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姑娘……我……我姓路的认栽!认栽!以后见着姑娘,咱们先绕路走,决不敢再碰姑娘一根汗毛……”

    “这样就行了?”秦苏看他,虚托着手掌,一团气球便在她掌中慢慢凝聚。路通哪还会不识路数,趴伏下来连连叩头,“前日跟姑娘借的钱,我马上就还,分文不少!姑娘但请放心……”偷眼看见秦苏面上神色不变,赶紧又说道:“姑娘若是银钱不凑手,咱们手上还有一些,与其吃喝浪费掉,还不如拿来孝敬姑娘了。姑娘一看便知是侠义人物,又长的这么漂亮……唉,姓路的瞎了眼,竟然敢偷……偷……借姑娘的钱……当真该死!”说着,啪啪两下,在自己左右脸颊各批了一记。

    破财消灾,此时的路通再也不敢强项,********只想着怎生脱离苦厄。几句话中,又送高帽又是自贬,心想小姑娘到底心软,这一番功夫应当能够奏效。

    果不其然,秦苏看见他这番模样,便再下不去手了,缓缓撤了灵气,喝道:“还有个小孩子呢?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小孩子?”路通一怔,一时不明所以,呆呆看着秦苏:“什么小孩子?”

    秦苏柳眉倒竖,喝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小孩儿呢?你们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你们使这调虎离山的计策,不是为了把他带走么?”路通愁眉苦脸,连声叫屈:“姑娘,没有啊,咱们只是偷钱,也不会偷人。那位小公子是什么模样,我见都没见着!”

    秦苏凝目看他,见老贼急得脑门出汗,果然毫不知情。心中顿时大感失望,气息一泄,缓缓坐倒下来。

    “炭儿,你究竟去哪里了?”她眼中涌出泪水。“难道你真的遭遇不测了么?”

    胡炭在哭。哭得声嘶力竭,满院里只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老头儿一脸烦恼,负手在门外转着圈子。

    “江州呢?他怎么还没来?”见一个下人从曲廊那边跑来,老头儿赶紧喝问道。

    “回老爷话,少爷没在房里,说是一早又出门去了。”

    “啪!”的一声响,老人一掌拍在身边的栏杆上,精致的护栏立时劈开了一个缺口。“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了!带个哭闹精回来却又撒手不管!等他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房中小童哭声陡高而顿消,便似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般,老头儿吃了一惊,忙道:“快去看看!他怎么了!”未几,胡炭带咳嗽的哭泣才又传了过来,原来是背过气去了。

    “冤孽!冤孽!”老头儿唉声叹气,转头看看庭中,三个徒弟正排成一排眼巴巴等他授课。可是眼下心情烦乱,却哪有心思来教授经文?胡炭的哭喊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就如同一把锯子般,折磨人心神。常在你跟着他渐低的哭泣回复情绪时,一声高叫,让你又把心提到嗓子口。便如一个技艺高超偏又喜欢恶作剧的戏子,让人的心情随他调门忽上忽下,不得平复。

    “罢了!你们先自行练习。”老头儿停住了不知绕过多少圈的脚步,说道。三个弟子齐声应答,自己到庭中温习法术去了。老头儿在房门前停住了,听胡炭在里吵着要姑姑,止不住摇头叹息:“小魔星,真是小魔星。”也不知为什么,明知道他已不是自己亲孙子了,可这心里,偏偏还忍不住要去关爱他。这小娃娃身上也不知有什么惹人怜爱的东西。

    踏步走进门内,三四个嬷嬷正围着胡炭打转,又是哄话又是擦脸的,可小娃娃毫不领情,坐在太师椅上嚎啕大哭:“爹!姑姑!呜呜呜……”小脸儿涨得通红,连哭带呛,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你们谁都劝不住他么?这都哭了一个时辰了!”贺老爷子面蕴怒色,瞪着几个嬷嬷。妇人们哪敢吭声,排成一排,低眉顺眼等候发落。“走走走走!这不要你们,你们回各自房里去!”

    打发走了妇人们,老爷子走近胡炭身边,皱着眉看他。小胡炭也怕这个面容严厉的老头儿,把哭声收小了一些,边哭边拿眼睛看他。

    这般对看了片刻,贺老爷子叹了口气,温言道:“孩子,别哭,告诉爷爷,你爹爹是谁?他去哪里了?”

    胡炭哪肯答他,泪眼婆娑,只咧嘴啼哭不止。老爷子又问了几句,始终不得其法,没奈何,只好吓唬道:“外面有恶妖怪,专门抓哭闹的小孩子吃,你不怕么?再哭,它就要冲进来咬你鼻子了!没有鼻子很痛的。”

    胡炭掉头看门外,睬都不睬他。妖怪?小娃娃早不知已经见过多少只了,又怎会以此为惧?在山林中胡不为说的比这还要吓人,什么咬手咬脚,半夜跟小孩子同睡,相较之下,贺老爷子的这番吓唬不过是隔衣搔痒而已,自然吓不住胡炭。

    一计不成,又换一计。老头子说道:“好汉子只流血不流泪,你看外面的两位哥哥,他们就从来不哭。”看了胡炭一眼,老爷子说道:“只有没用脓包才没事乱哭,小娃娃,你是想做好汉子还是想做脓包?”

    “哇——”哭得更凶了。

    胡炭显然更想当怕死脓包。

    这下子贺老头真的是瞠目无策了,呆立在胡炭面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原就不善管教孩子,再遇上了这等哭闹精,当真是黔驴技穷,仰天长叹,无可奈何。

    正愁郁之际,听得身后脚步微响,房门被推开了。查飞衡站在门边叫道:“师傅,师妹掉进花池里了!”老爷子大惊,喝道:“怎么会这样?人救上来没有?!”再顾不上安慰胡炭,大步流星直向庭中赶去。胡炭也被这变故吸引注意,一时收了哭声,抬目向门外张望。

    此时查飞衡也正把目光向这边投来。四眼相对,两个小童都是无言。有过先前的争斗,芥蒂早在胡炭和查飞衡心中生出来了,虽然小孩儿尚不知恩怨,然而人意好恶,却已能明白分辨。

    两人都在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提防戒备,查飞衡靠着门板,就这么瞪着胡炭,也不说话。胡炭也停了哭泣,安安静静坐着,留意查飞衡的一举一动。

    隔膜,早早的就在两个不懂事的娃娃中间生成了。(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一章 避难

    秦苏瞠目结舌看着满满一屋子抚着肚子的尼姑。

    十八位出家女尼,东歪西倒靠墙坐着,一手按着肚腹,一边有气无力的呻吟。连一向老成持重的主持念因师太也顾不得仪表,盘坐在蒲团上,弓着腰,两只手全压在小腹上了。

    “怎么会这样?”秦苏满面震惊,向师太问道。“你们怎么了?”

    “井水……让人……下……药了……嗳唷……嗳唷……。”

    秦苏这才注意到念因师太脚边放着一桶水,一枝银筷掉落在地上,前端灰蒙蒙的,与其余部分大不相同。水中果然有毒,但从银筷的试色看来,这毒性倒不甚猛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知道是谁干的么?”

    念因师太摇头呻吟,说不出话来。是墙边一名女尼答的话:“也就是午间……的事……做早课时还好好的,到中午吃罢饭,就……开始……肚子疼。”

    午间,正是秦苏出去给胡不为买吃食的时候。昨夜里从路通手中拿回了银两,秦苏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盘算了一晚上,到天色刚亮,就兴冲冲跑到城里,订了客栈,然后给胡不为买回好些东西。却不料想,会有人趁这个时候到庵里下毒。

    秦苏抄起桶中毒水,放到鼻下嗅了嗅,却闻不出什么异样。

    “这是怎么回事?”秦苏皱着眉头心想,十余位出家人并非江湖中人,一向与世无争,多年来平平安安,也没听说跟人有过什么争执,此时怎么会有人来投毒?“难道是为财?”秦苏马上摇头,这小庵里香火不盛,谁会觊觎功德箱里那点子铜钱?众尼姑都是自种自吃,更是身无余财,最穷的盗贼都不会跑来偷窃的。

    既不为仇,又不为财,那为的是什么?秦苏想不明白。

    殿中群尼呻吟之声一刻也没有停止,看到念因师太面色苍白的模样,秦苏只得暂收了猜测,说道:“师太,你们先忍一忍,我到城里找个大夫来看看,开个方子给你们解毒。”说罢疾步出门,直向江宁府奔去。

    不多时分,便带个老郎中赶回来了。此时尼姑们早被折磨得不成模样,人人面色蜡黄,内急里重,脚不点地轮着向茅房里奔。老头儿验过井水,又逐一给众尼诊脉翻看眼睛舌苔,说道:“这中的是虎狼草之毒,虽然麻烦,但还不算厉害,只需每人服下一碗生鲜羊血,这毒性便可解掉大半,我再开个三黄汤,照方煎下,连服五日便该好了。”说着打开药箱,取了笔墨,在纸上写下黄芩,黄莲,黄柏,甘草几味药,交给秦苏。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食荤腥……我们不能喝羊血。不知道施主可还有别的解毒良方么?”念因师太宣了声佛号,低声说道。老郎中如梦初醒,从秦苏手中夺回方子,连拍自己额头:“错!错!错!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嗳,不喝羊血……也还有别的法子,就是麻烦些……”低头想了想,说道:“好,我再给你们开个方子。”手下不停,在黄纸笺上又开了几副药。仍是先前的三黄汤,后面再写上碳灰、绿豆,芦参。

    “先取几桶净水来,”老郎中吩咐道,“让她们都喝下,喝吐为止。”他指着手中药方,对秦苏说:“然后每人服下二钱碳灰,三个半时辰后,服下芦参汤催吐催泻,这体内的毒质便消得七八分了,日后喝三黄汤绿豆汤慢慢调养,驱除余毒,便无大碍。”

    秦苏听他说得自信,心下稍慰。当即应声出去了,寻思着到邻近人家去,雇请几个青壮来帮忙抬水。眼下众尼姑中毒事急,秦苏虽然挂念胡不为,但却未得其便进去照看他。差幸胡老爷子不饮不食,这中毒之苦倒与他无干。秦苏先前买回东西时已回过房中,知道胡不为没有中毒,所以倒不如何担心。

    秦苏想着心事,一脚跨出院门。正在这时,猛然瞥见右边墙角青影一翻,依稀是片衣角的模样。似乎有人看到她出来,缩到一侧去了。秦苏心下起疑,不知道会有何人在这里隐藏行踪,当下拔足飞纵过去,拐过墙角,却正迎上一个汉子错愕慌乱的眼睛。

    “你是谁?在这干什么!”秦苏喝道。

    那汉子“啊唷!”一声,不敢答话,回身就跑,哪知秦苏手臂一伸,便已扣住了他右边锁骨。

    那汉子身上全无武艺,哪里抵挡得住秦苏的进招,肩部登时被拿实了,疼得连声叫唤:“姑娘行行好,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没干什么……哎哟……哎哟……轻些!轻些!”

    秦苏哪里肯信,冷笑道:“路过这里?这里荒僻无人,左近又无道路,你怎么会路过这里?而且,既然什么都没干,为什么会看见我就躲?鬼鬼祟祟的,定然不是好东西!”汉子答不出来,只是哀声叫唤。

    “说!你到这里干什么?!”

    “没有……哎哟……哎哟……疼!”

    秦苏见他一边叫痛,眼睛却滴溜溜四处乱转,似乎要寻找脱身道路,手上加劲,指间的力道立时加重了一倍。那汉子出奇不意,感觉肩头直欲碎裂,半身都麻了。一时长声惨叫起来:“啊!啊!饶命啊……我不是来偷看,我是来解溲的……”眼见秦苏不为所动,而肩膀却如插了千百支钢钉般难熬,汉子再也忍受不住,情急之下,智慧顿生,一手拉下裤带,乱嚷道:“不行了!憋不住了!再不放手我就当真尿裤子了!”

    眼见那人裤子从腰间急速坠落,秦苏吃了一惊,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啐了一口回身就走。她哪里想到这人会用这样无赖下流的法子脱身?心中又慌又气,面上红白交替,虽然明知这人定然和投毒之事大有干系,可是当此情形,她却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有道是:猛虎山林威难当,落进平阳也枉然。遇上这样的无赖汉子,秦苏只能是束手无策。掉头向着庵门跑去,心中只盼离那下流贼远一些。那汉子倒也不敢耽搁,看见秦苏转过身去,忙一手提裤,向另一个方向狂奔,片刻后消失在草叶中了。

    “这人是谁?他会不会就是投毒之人?又为何事投毒?”秦苏脑中一堆疑问,却仍然不敢转身回看。适才那一幕惊心动魄,她是生平未遇。大姑娘家面皮儿薄,又素来守礼,又怎能强求她能够安然以对?秦苏一颗心怦怦乱跳,感觉腿都有些软了,心中只是后怕:“他会不会跑近我身边来?他那样子……啊!太羞人了!”

    一口气跑到尼庵门口,听到后面再无声息了,知道那人并没有跟来,秦苏才长呼出一口气,宁定心神,回身快速扫了一眼,只见长草飒飒,四野俱静,汉子早跑得不知所踪了。

    秦苏呆立在门外的菜畦中,兀自不能从震惊里摆脱出来。直到门里群尼呕吐之声响得紧切,声声入耳,才如大梦初醒般,重拾了心情,大步向府城奔去。庵中尼姑正等着她的药方救命呢,可不能耽搁得太久了。

    半个多时辰后,秦苏提着一大包药,领着四个青壮闲汉,两个小药僮儿回到庵里来了。殿中诸人都已等得望眼欲穿,见她回来,俱是喜不自胜。当下老郎中唤过僮儿,细细吩咐了煎药法子,把一应细节都解说明白了,跟秦苏讨了药资,离庵而去。

    几个闲汉在重酬之下,干活加倍卖力,只不多功夫,从左近村子担了十余桶水来,让尼姑们放口猛灌。

    那老郎中悬壶行医数十年,手底下倒有些真功夫,开得方子对症得很。一干女尼饮过净水后,腹中雷鸣,不住脚的向茅房里奔,虽然麻烦,但如此这般一个下午过后,那些腹中绞痛呕吐发汗的征状却已消减下去了。看着念因师太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秦苏也终于放下心事。回到偏殿中照顾胡不为。

    胡骗子被冷落了整整一天,早饿得前心贴后背。秦苏喂他吃饭,一口素馅饺子未到嘴边,他的馋涎早淌下有一尺长了,喉结急速滚动,显然已是饥不可耐。秦苏看得难过无已,一边自责,一边想:“等明日把客栈退了回来,给胡大哥买些卤食吧,这半个多月不吃肉,他的身子可怎么复原?”

    明月穿窗,蛙声伴眠,一夜间杂响无数,秦苏累了,服侍完胡不为后便和衣沉沉入睡。

    等到次日一早,时刚入卯初。睡梦之中猛听到外面呼声大作。有人扯着尖利的嗓门惊叫:“蛇!蛇!好多蛇!”

    秦苏一惊而醒,一骨碌爬下床来,跑到门前抽开了门闩。

    刚推开殿门,登闻腥气扑鼻。

    秦苏魂飞天外,看着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也不知多少条蛇在游动盘踞。尼姑庵在一夜间变成了蛇窟。宽阔的庭堂,此刻变成了蛇的天下,无数黑黄之虫蠕蠕而动,缠结在香炉,石柱,小树之上,吐着黑红的信子。

    正对着秦苏门口的小石板道上,此刻六七条黝黑铮亮的大蛇盘结成团,伸展作势,曲项吐舌,咝咝的吐息之声传入耳来,仿佛一条条湿腻冰冷的小触手抚摸上心尖一般。

    “啪!”秦苏忙不迭把门扇合上了。背靠住门板,只觉得浑身起刺,不自在之极。适才匆匆一瞥,她早看到台阶下,门槛边,井口,菜地,乃至树梢、窗棂、房梁,处处皆现冷血长虫的踪迹。如此众多,怕不有个百八十条!也不知这些东西是怎么冒出来的。

    门外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女人天生害怕蛇虫,虽然已经出家为尼,但这天性却如何能够轻易改掉?一干女尼们连叫带喊,齐向房中躲避。正慌乱无着时,听见念因师太喝住众弟子:“慌什么!都给我住嘴!智通!智能!你们去后院拿竹笤来,智慧,到我房里拿那包雄黄。”

    有了住持镇场,一干女尼都不敢叫喊了。三名倒霉弟子硬着头皮,去取笤帚雄黄。过不多时东西拿来,念因师太拿供桌上的酒水调了雄黄,给弟子们搽手擦脚,这般防护周全了,才让她们拿着笤帚去驱赶蛇儿。

    吵吵嚷嚷,又叫又跳,这一场驱蛇大业当真惊险刺激万分。十余名尼姑手持笤帚,想把蛇儿扫出门外。群蛇中有性情凶猛的,便盘身弓颈,与尼姑对峙,寻空跳起一咬,惹得满院惊叫。这般折腾了好一阵子,蛇群给赶走了大半。等到快近晌午了,烈日高悬,热浪袭卷下来,余下的蛇儿才终于不耐热毒,向草堆里逃尽了。秦苏和众尼姑们挨个房子搜查,只怕有漏网的长虫躲藏。战战兢兢的,把十余间屋子都搜查遍了,果真又挑出十余条来。

    正搜捕之际,外面一个尼姑叫道:“师傅!师傅!你来看!这里有几个口袋,不是咱们庵里的。”

    屋中众人蜂拥而出,看到一个小尼姑正指着墙根说话。秦苏低头去看,只见三个粗布袋子散乱扔在墙角,空瘪叠折起来,里面已经没有容物了。

    “这是装蛇的袋子!”有人辨认出来了。

    尼姑们恍然醒悟,一名法号智义的女尼愤然说道:“有人要放蛇害死咱们!”她踏前一步,用竹笤撩开了布袋口,只听“嘶!”的一声,一条长物从袋中暴长而起,一口咬上了笤帚!

    果然是蛇袋子!秦苏和群尼同时色变,不自禁的后退一步。智义手忙脚乱,赶紧翻转笤帚,把蛇缠了几圈,压到泥地下去了。一眼看见念因师太正沉着脸从屋里出来,忙说道:“师傅!咱们惹上仇家了!有人捉来蛇儿,却扔到咱们庵里来!”

    念因师太看了一眼蛇袋子,喝道:“别胡说,咱们跟人无冤无仇的,谁会来害咱们?”

    智义急道:“哪里胡说了!你看这些袋子,不就是证物么?我就不相信几百条蛇儿会这么巧,同一天到咱们庵里来,还有啊,昨天井水被人下毒,那难道也是假的?”

    念因师太瞪了她一眼,道:“就你知道的多!”

    正说着,在另一边搜索的尼姑们又发现了新的蛇袋,叫唤起来。智义一蹦老高,叫道:“你看!你看!师傅,真是有人扔的!这下你相信了吧!?”念因师太没有看她,默然不语,只皱着眉看那条压在竹笤下不住盘曲的蛇。

    这是条黑草蛇,头钝圆,身上覆满黑鳞。别看长相凶恶,其实蛇的毒性倒不大,咬中人至多是疼痛肿胀数日。这次庭中发现的多是这样的蛇儿,水蛇,草蛇,泥蛇,都咬不死人的。也不知谁会这样恶作剧,找这么些微毒之蛇来投放。

    念因师太低头思索,还没得出一个合理答案,边上一个弟子也发出了疑问:“师傅,咱们从来也没跟人有过纠葛,怎么会有人给咱们下毒呢?会不会是有什么图谋?”

    念因师太摇头不答,倒是智义把话接过去了:“有图谋那是定然的了,就不知是为财还是其他,瞧他们行事如此阴毒,只怕图谋之事也是卑鄙无耻……”

    “啊唷!”智义猛然想起一事,惊叫起来,“莫不是为色?!庵里几个师妹姿色都挺不错,还有秦苏姑娘,我看他们定是贪图……”

    眼见弟子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念因师太赶紧喝止住了。

    “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还在乎这些皮相分别?智义,我看你俗念未了,尘根未净,罚你到佛祖跟前悔过,念诵一千遍《佛说菩萨念佛三昧经》,天黑之前,不许出门!”

    智义老大不愿,嘟嘟囔囔回大殿中去了。门外众人都陷入沉默中。

    片刻后,另一名女尼说话:“师傅,咱们跟人没有恩怨,会不会是……别……别人……”她迟疑了一下,偷看秦苏一眼,后面的话低了下去,终究没有说完。

    秦苏心中雪亮,如何听不出那尼姑含下的下半截话?其实早在昨夜里,她就已经怀疑了,一干尼姑身无余财,又是跟人绝无交往,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有人跑来下毒?想来想去,也只有她秦苏才会惹来仇家。

    可是,自己来到江宁府城,也没冒犯过什么人呀?跟盗贼路通的梁子,也在前夜里解决干净了。路通信誓旦旦,说以后再不敢上门找麻烦了。难道……是师傅?玉女峰知道了自己的踪迹,要下毒来害死自己么?

    她想了想,又缓缓摇头。若是师傅知道自己躲在这个地方,决不会用这样的手法来害自己的,以师傅的性子,多半会领着师姊师妹,跑到这里来痛斥一顿。说到下手伤害,秦苏倒坚信师傅不会如此绝情。

    那么,还有谁?秦苏抓着头皮,苦苦思索。

    难道……竟是胡大哥的仇家?!秦苏一惊,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好险!胡大哥虽然现下没有知觉,可当年也曾是名动江湖的(想到这,秦苏倒隐隐有些自傲,觉得自己钟情之人不是平庸之辈,受到这许多人的重视,可见能力了得。至于“圣手小青龙”声名不佳,跟骗子、叛徒,杀人狂,淫贼等罪名相伴相生,秦大小姐自然一点都不记得,从脑海里给抹掉了。)

    若说昔日的仇家找上门来,这事倒极有可能。胡大哥虽然丢了魂魄,但仇家可未必就肯轻易放过他。以他先前招受的冤名,所惹仇家定然为数极众。说不定前几日进入江宁府时,刚好被敌人看见了,这两日察明踪迹后,前来下手加害。

    秦苏越想越是心慌,一时间登感危机四伏。跟念因师太匆忙打个招呼,赶紧跑回偏殿中去了。看到拼凑起来的桌床上胡不为正襟危坐,不动如山,她才暗舒了一口气。

    然而既已知道了危险的源头,她自不敢再马虎大意了。走到胡不为身边坐下,一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感觉胡不为掌心温热的气息传来,心中暗暗发誓:“胡大哥,只教苏儿还活着一日,决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谁要想伤你一根寒毛,得先把我杀了才行。”

    然而这一日里,不管秦苏如何提起精神戒备,如何假装漏出破绽诱敌。敌人却始终没有到来。秦苏惶惶不安,守在胡不为身边一直到夜深。夜色笼下,殿外杂声喧天,秦苏更坐不住了,感觉到阴影里处处伏着杀机。她马不停蹄,围着两人栖身的偏殿转看了许多遍,各处角落也搜查干净了,没有发现敌人,可她却仍然不能够安心睡眠。

    这般杯弓蛇影的,熬到天色将明。秦苏脑子都发木了,眼见那些假想的敌人始终隐忍不发,她已累得精疲力竭。没奈何之下,在前后殿门,各处窗格布下警戒,才倒头睡去。

    第二日清晨,待尼姑们作完早课,秦苏便来向念因师太辞行。念因师太事事随缘,也不挽留她,只道:“红尘之世,苦难良多,现在天下乱象已生,在哪里都会遇上风险。施主在外间行路,可要多加小心了。贫僧能力有限,无法帮助更多,惟有在佛前顺祷两位事事平安。”

    秦苏谢了,从怀中取出两锭金子来,放在了念因师太的榻前,歉然道:“小女子前日落难,多蒙师太好意收留照顾。却想不会因此而给诸位师父惹来麻烦。小女子实在感到不安,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就当是小女子谢恩的一点心意,请师太勿要拒却了才好。”

    师太微微一笑:“既然相遇,便是有缘。慈音庵合该有这一场劫难,这不是施主的错,你不必过于自责,至于银子……”她看了榻上金子,低声宣了佛号,道:“眼下咱们要给佛祖重塑金身,正要外出化缘。施主的布施可让咱们暂解了难题,阿弥陀佛,施主的善举定会得到善报的。”

    秦苏一听,赶紧又从怀中取出三锭金子来,放在榻上。

    “小女子身上还有一些银子,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修金身还需要多少钱?”

    师太道:“够了,够了,五百两银子,便是把庙庵重修一遍也够了。”

    秦苏想了想,道:“师太,这三百两银子不是我捐的,是……我代胡大哥捐的。若是佛祖开恩,盼他能保佑胡大哥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罢。”说完,跟念因师太行了一礼,回到偏殿中去了。

    不多时候,背着胡不为从殿中出来,念因师太领着众弟子来送行,秦苏和十余位女尼都作了别,便向府城走去。她计划到城里找个繁华所在住下,一来仗着人多,敌人不敢贸然下手,二来,在府城里也好打听小胡炭的下落。

    慈音庵离江宁府有**里路,道上甚是荒僻。秦苏步步为营,只取开阔之地行走。都说暗箭难防,她可不敢再走进山林里了,万一敌人设了伏,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在这样的开阔之处,还能察觉敌人的踪迹。

    这一片荒野鲜有人迹,长草灌木都茂盛非凡,快有半人多高。人行在其间,时时被草丛淹没,根本看不清脚下的坑洼。好在秦苏身负法术,背着胡不为**十斤的瘦弱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提气纵跃,每一步起落都有两丈距离,这般行不多时,远远便看见江宁府的轮廓了。秦苏心中暗喜,心想只要进入城中,便不用再担心敌人的阴谋暗害。

    “刷!”的跳过一条沟堑,正欲发足狂奔。猛听身后草声急响,有人叫道:“姑娘!姑娘!请留步!”

    秦苏心头大震,暗想:“果然来了!就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脚下哪里肯停,发力催入足下,头也不敢抬,一头只向城门急冲。这里离城门不过一里多路,若是全力奔跑,不用一会便可看到卫兵了。虽然那些官兵平素可恶之极,而且面对术界中人时,全然不是对手。但此刻别无他途,惟有这一支力量可资借助。秦苏只盼敌人投鼠忌器,或许因顾忌官府而罢手也未可知。

    后面追来之人哪料到秦苏竟然不停反进?只一错愕间,秦苏又已掠飞了十余丈,慌忙提气跟上,叫道:“姑娘!你等等!我不是坏人,我是来给你报讯的。”

    秦苏恍若不闻,左一下右一下,像只蚱蜢般跳跃。身影起伏在草叶中,似乎顷刻就要消失无踪。那人别无他法,只得喊道:“胡姑娘!你不想知道你侄儿的下落么?胡炭胡公子。”

    这一句话比什么都有效。秦苏闻声止步,旋风般转身,又急纵了过来。

    “好贼子!原来是你们捉走了炭儿!你们把他藏在哪里……咦!咦!”秦苏这时看清了追踪者的面目,登时收住脚步,惊叫起来:“原来是你!”

    那人文士蓝衫,唇角含笑,眉目间一股戏谑神色,却不正是那日在江边跟搭讪之人!她惊愕过了,想到面前正是敌人,一张脸转瞬又覆上寒霜:“你把我的炭儿藏到哪去了?你们到底想要怎样?我告诉你,他要是有什么伤损,我跟你绝无干休!”

    贺江洲双手连摆:“慢来!慢来!姑娘你误会了,我可没有绑架胡公子……你看我这样子,象是坏人么?”他摆个笑脸,神色间果然毫无恶意。

    秦苏不为所动,冷眼看着他,全神戒备。

    “别!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胆子小,经不得吓。”贺江洲眉毛一展,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好心好意来给你报讯,你却这样对待我,唉,真叫人伤心。有道是流水不知落花意,空负一片坠枝情……”

    听他杂七杂八的又胡说了一通,秦苏恼了,喝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么?炭儿呢?他在哪里?!”

    “不敢,不敢,”贺江洲陪上笑脸,道:“我是想告诉姑娘,已经有仇家盯上你了,要你小心些,这些坏人阴险狡诈,正在图谋怎么……”

    “这个不劳你费心。”秦苏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我只想知道,你把炭儿弄到哪里去了?”

    “胡公子么?”贺江洲看了秦苏一眼,见她正在凝神倾听,说道:“他……”

    只说个‘他’字便停住了。

    秦苏见他说话极不爽快,支支吾吾的,心中惊疑不定,忙追问:“他怎么了?”

    贺江洲摇了摇头,却不肯再说话了。

    “他怎么了!你说啊!”秦苏这下真着急了,一纵过来,站在贺江洲对面喝问。

    贺江洲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嗫嚅道:“他……现在……在一个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眼见贺江洲眼神闪烁,不敢正眼看向自己,话中又吞吞吐吐,大有躲闪之意,分明便是来报恶讯的。秦苏一颗心登时凉了,不好的预感霎那间占满心房。她颤声问道:“难道他……已经……已经……”话未出口,泪已汹涌横流。

    ‘死了?’这两个字何其艰难,秦苏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却始终没能把它说出来。她盯着贺江洲黯然的面容,一颗心急转直落,片刻间已变得花容惨淡,摇摇欲坠。

    “炭儿,炭儿,难道你真的遭遇不测了么?”秦苏在心底下狂喊:“不会的!不会的!炭儿吉人天相,定然不会的……”一时间心乱如麻,如中雷亟。这个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却叫她如何承受?炭儿是她弄丢的,倘若真的遇到了不幸,她可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贺江洲见她脸上猛然失血,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倒有些不忍,歉疚涌了上来,不自觉的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安慰道:“姑娘你先别担心,一切答案,片刻后你便知晓了。”

    秦苏一把抓住贺江洲的手臂,细长的手指此刻竟如铁勒一般,攥得报讯者骨肉生疼。

    “你快带我去!他现在在哪里?!”她几乎是在叫喊了。

    贺江洲不敢挣开秦苏的掌握,只柔声道:“你别着急,事情也许不如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说什么?!”秦苏猛抬起头,心中油然生起希望,捏住贺江洲的手突然又加重了许多力道,“你是说炭儿没死么!你说!他是不是还没死?!”她的眼睛熠熠闪光,眨也不眨的看着贺江洲,只盼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乐观的答案。

    贺江洲摇头苦笑:“我什么也没说啊。”虽然让美貌姑娘抓住手臂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尤其是自己心仪的女子。但若是这抓的力道能够碎石折铁,却又是另外一说了。“你能不能……先放开手?”贺江洲咝咝吸气,缩起了肩膀。

    秦苏才发现自己竟然捏住了他的手臂,忙不迭放脱了手。她此刻顾不得害羞,只连声追问贺江洲:“你快说!炭儿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没事?”

    贺江洲避而不答,皱起眉头抚自己的手臂,道:“姑娘,你的手劲好大!看来你师傅定然很有来头,你是不是青叶门的?”秦苏想也没想,道:“不是!玉女峰的,你快告诉我炭儿究竟怎么样了?!”

    “哦,玉女峰的。”贺江洲心中窃喜,暗为计谋得逞而得意。

    “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地方,到时候你自己看。”贺江洲和秦苏并排站了,慢慢向前走,心中开始搜刮关于玉女峰的记忆,要找个话题。“你们的掌门是谁?我记得似乎是叫……叫……叫……”他停住了脚步,抬头向天,作思索回忆之状。秦苏哪知是计,见他不走,急道:“叫青莲神针!她是我师傅。你快走啊!”

    “原来你是青莲神针的徒儿!”贺江洲心中暗道,喜滋滋的想:“我还知道你姓胡。”他侧眼去看秦苏,见她青丝微乱,粉颊生香,长睫之下啼痕犹湿。这一番惶急伤心的神情,不惟不减她的娇媚,更增许多楚楚之态。

    好一个美貌女子!

    如此绝色当前,贺江洲的三魂七魄哪还能安生住着?早就飞到了不知哪重天之外去了,色心一炽,登徒子的本相登时又恢复过来,他一边行走,一边笑道:“想不到玉女峰竟然如此人才众多。嗯!玉女峰,玉女峰,名字取得真好,像胡姑娘这样的人物,若当不得玉女之名,天下还有谁能当得?能见着姑娘,实是小生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在哪里?离这还有多远?”秦苏问。

    贺江洲登时哑口无言。看来秦苏压根就没听见他的赞叹。对花问情,花尚能解语,可这如同天仙般的美人儿眼里竟全然没有他,把他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了,想想确实让人沮丧。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现在人家心急如焚,哪有心思来听自己的赞美,那不成了空心花瓶么?贺江洲想了一想又释然了。心中更觉秦苏的重情难得。他又素知“好花常生悬崖角,好果只挂高梢头。”的道理,愈是要经历磨难和挫折的,愈是真正的珍物。

    当下并不气恼,只是笑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何必现在着急问我?”

    “我担心他。”秦苏说道,直直瞪向前方。

    “我找了他好久,可是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说着说着,秦苏又哽咽了,咬着嘴唇,面颊上两道水痕淌下。“我只害怕他被坏人捉走,折磨他,伤害他。这十多天来我没一刻不记挂着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摇了摇头,将泪水摇落。

    贺江洲住了步,满心怜惜的看着她,一腔杂念全抛到身后去了。

    这女子如此重情重义,当真难得。对侄儿尚能如此记挂关心,那么,日后呢?对她的夫君和儿子岂不更是……他心中一荡,不敢再想下去了,硬生生把想法从脑中除去。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亵渎秦苏,想想都觉得罪恶。这女子如此冰清玉洁,正当好好珍惜爱护,万不能和过往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论了。

    见秦苏背着胡不为,两手不得便,他真想上前给她擦泪。若是以前,他也早就这么作了,给女子献殷勤的机会,贺公子一向善于察觉利用的。可是在秦苏面前,不知怎么他竟有些畏缩,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等秦苏情绪平复了,才走在前边引路。

    这般沉默走了片刻,已经看见江宁府的城门。

    贺江洲收起了浪荡态度,看着胡不为问秦苏:“胡大哥是生了重病么?需不需要找个郎中?若是需要,我可以找个最好的过来……”他听胡炭哭喊时叫姑姑和爹,只道二人是亲兄妹了。

    秦苏摇头,低声道:“多谢你了,不过不用。你只要把炭儿的下落告诉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其他的事,不用劳烦你。”

    贺江洲点点头,领着秦苏一路前行,在路人惊讶的注目中向家中走去。(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二章 休养(上)

    “昆仑山上一窝草,七十二年长不老,吾奉命取庄天地,诸师邪法搬解了。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山上有老虎,老虎爱咬人,喂它大红薯……”

    胡炭蹲在一株石榴树下,拿着石片在地面胡乱划图形。口中咿咿呀呀,一会儿是法术咒语,一会儿是童谣歌诀,夹缠在一起,全不成完句。

    贺老头儿刚刚教完徒弟,从长廊处经过,听见胡炭的自言自语中居然还夹有《鲁班书》中的真诀咒法,不由得大感惊奇。立定在廊柱边上再走不动了,也不上前去打扰他,任他自己嘟嘟囔囔下去。

    胡炭毫不知情,含着一泡口水自说自话。他在地面上画了个鸡不象鸡,狗不象狗的动物,忽然拍手道:“马儿颠,马儿跑,跑到喜哥儿小床头,站住了,踩一脚,踩成乌眼鸡,踩成断尾猴,踩得喜哥儿哇哇叫,从此不敢再胡闹。”这是他在旁泉村跟众小童学来的歌谣,互相取笑打闹的。

    老头儿听他唱的天真,忍不住面上露出微笑。

    胡炭反反复复的,把马儿跑的歌诀念了几遍,把‘喜哥儿’换成‘小三子’再到‘铁豆儿’‘小黑鱼’旁泉村的一干玩伴都让他取笑完了。末了,拿起石片,在那只是马而不象马的动物后腿处划拉几下,意是打断了马腿,又唱:“腿断了,腿跛了,爬不了树,下不了河,呜呜呜呜,小猴儿哭了。”

    “喜哥儿是小猴子!”胡炭放大声音叫道,一边拍掌,一边发出笑声。

    原来他在假想跟以前那些玩伴们玩耍呢。庭院中寂寞,他小小孩儿没人陪着玩,只能回忆以前的片断来自娱。这般自己热闹了一阵,胡炭又沉静下来了。片刻,贺老爷子听见他低低说话,侧耳听,隐约听说:“喜哥儿,这碗饭是你的,这碗饭是我的。咱们吃完,就去村东捉知了,你说好不好?”

    小胡炭拿石片盛了几朵榴花,递给面前臆想的喜哥儿,道:“你不想去么?那好,咱们不捉知了啦,咱们去河边好不好,那里有好多好玩东西,有小鱼儿,有小虾,还可以玩沙子。”

    见小娃娃沉在自己的世界中,和不存在的小伙伴对话,贺老爷子颇觉心酸。这院子里没一个是胡炭的亲人,他原就缺疏疼爱,自己的三个徒儿又被严厉管着,更不能跟他玩,倒真难为这个可爱的娃娃了。

    童年时期便这样孤独,于他的将来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些,老头儿暗暗作了决定:日后把功课放得松一些罢,让衡儿小璇跟小胡炭多亲近亲近。

    胡炭自不知身后有个老头儿正为自己唏嘘感叹,又轻轻哼着童谣:“傻子跛,傻子馋,傻子有张臭皮床,床坏了,看一看……”他忽然停住了,把小脑袋摆的跟拨浪鼓般,自言自语说道:“不好,不念,婆婆说是骂爹爹的,炭儿乖,炭儿不骂爹爹。”

    他细心的剥着手中的石榴朵,一边轻声说话:“炭儿做饭给爹爹吃,爹爹睡着了,吃完饭就醒了。”

    待到细碎的花蕊堆满了石片,他双手捧起来,递上前去,似乎胡不为当真就在面前一般:“爹爹,这是炭儿给你煮的饭,好吃不好吃?”他努力的伸着两只小手,小心翼翼的端平了,只怕有丁点花朵落下来,爹爹会吃不饱:“等你吃完饭,病就好了,炭儿想跟你去捉蝴蝶,炭儿想吃糕了。”

    小童忧郁的眨着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面前的树干,满脸乞求。他面前仿佛当真就坐着一个胡不为,正慈爱的看着他,为他的懂事而欣慰,要伸出手来抱他。

    可谁又知道,他的爹爹已经一年多没跟他说话了。

    胡炭,想爹爹了。

    “好孝顺的孩儿。”贺老爷子看到这一幕,心中暗暗感动。才两岁便知烹粥孝亲,如此天性纯良,当真难得。老爷子心中赞叹,对小胡炭的喜爱又更深了一层。

    对比一下便知道了,江洲这小畜生什么时候为他老子这么打算过?他到十岁时还不肯老实听话呢,说一句顶十句,忤逆作乱,当时几乎没把老爷子给气出好歹了。想要让他跟这小娃娃一样孝顺懂事……到现今老爷子都没办到。唉!老头儿在心中叹息,当真一个人一个命,老贺家怎么没这样好运气,生出小胡炭这样的儿子来。

    正愤愤之际,听得前门声响。贺江洲不合时宜的叫声从那边传了过来,他在喝斥下人:“还傻站着干嘛!不长眼睛么?快把胡大爷扶到客房去!”

    “这小兔崽子又把什么猪狗朋友领到家里来了?!”贺老爷子心中怒火‘腾’的就冒起来了,怒眼圆睁,大步流星向前门赶去。

    见了胡炭小小年纪,就知道这般心疼爹爹,他心中哪还能平衡下来?只恨不得把儿子掐脖拉到胡炭跟前,让他学学人家是怎生孝敬长辈的。

    那边贺江洲还不知已惹了大祸,正指挥几个小婢去搀扶胡不为。“快快!把西厢的客房收拾收拾,”他跟下人说道,“从暖阁里拿床新被,茶具桌椅都给我换成新的……”猛然间,看见老爷子一脸怒容,旋风般的从后院门里冲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还没死么?!”这一声如炸雷轰响,满院人都给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动弹。

    贺江洲哪知老头儿受了什么刺激这般大光其火,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说道:“爹!你怎么了?”

    “你上哪去了?”老头儿喝道,“一早上没见你的人影,你的推山排云掌练了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恢复功课?!”

    贺江洲赔笑道:“我去接一位朋友。”他伸掌要介绍秦苏:“这位是胡姑娘……”

    “我不认得你这些不入流的朋友!”老爷子一点不客气,打断他的话说道,一边伸手肃客:“姑娘你回去吧。以后别跟我儿子来往纠缠。”他见秦苏是个年轻美貌女子,只道是贺江洲在外结识的青楼歌妓,话中说得一点也不客气。

    “他在你身上该付多少钱?“

    “什么?”秦苏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老爷子不再理她,仰脖向后院大喊:“佟总管!你过来!”佟管家忙不迭跑过来了,听老爷子吩咐:“你带这姑娘到帐房支取银子,跟她到老鸨那里交付了。跟她们说,以后见着这小畜生,给我用乱棒打出来!门都别让他进!”他怒目瞪向儿子。

    听到‘老鸨’这一句,秦苏才终于明白:自己是让人当成青楼卖笑的下三滥女子了!

    ‘轰!’的一下,血尽往脸上涌去,秦苏的脑子仿佛瞬间胀大了几倍,眼前一片血色。她长这么大,何时让人这么羞辱过?女孩儿家的清白名声,竟然被这糟老头当着许多人的面肆意玷污了!

    ‘呼呼’的劲风急响,尘土和石粒被烈风激扬起来。灵气和怒气同时在秦苏体内沸腾,她身周的气流立时感应,狂暴旋转,在左近转成了好几个风涡。秦苏怒视着贺老爷子,喝道:“那老头!你我素不相识,怎能一见面如此羞辱我?!”

    贺江洲大惊失色,心中只是叫苦:“坏了!坏了!这误会可怎生澄清!”

    贺老爷子见秦苏居然身有灵气,而且修为颇为不弱,一时也大感惊奇。把目光投注过来,正看到秦苏捏个‘风火动’的指诀,出手在即。

    “我是玉女峰门下弟子秦苏,你报上名来,咱们一决生死!”

    “胡姑娘!先不要动手!”贺江洲这时哪还顾得上留意秦苏的真名,飞身挡在两人中间,苦笑道:“我爹他不是有意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看到秦苏秀眉倒竖,面覆寒霜,显然没有缓和的迹象,他情急智生,急忙又道:“你是来找胡公子的,何必节外生枝?跟我爹耗费了气力,就把正事给耽误了。”

    秦苏点点头,看着贺老爷子,慢慢撤了灵气,道:“好,我们先去救炭儿,这事我以后再来跟你算帐。”

    “咦!你认识小胡炭?”这下子该贺老头儿吃惊了,他看向自己儿子:“她是谁?不是你在青楼认识的……”

    “爹!你别乱说!”贺江洲赶紧拦住。那边秦苏怒火又迸:“老贼!住嘴!”

    “她是胡炭的亲姑姑!胡姑娘你别生气。”贺江洲两头做人。

    “啊?!”贺老爷子傻眼了,一时倒没计较秦苏话中的不敬。“你是炭儿的姑姑?”秦苏仇恨的看着他,哪里肯答他的话。

    “这可误会啦。”老爷子搔搔脑袋,满脸歉然之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得讪讪解释:“我这儿子生性风流,在外面总结交些不干不净的女子,我还以为……”

    贺江洲一听,脑子都要炸了,急骨着眼连叫:“爹!爹!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快进去吧!”

    老爷子没脾气了,想跟秦苏道歉,可是老脸上实在挂不住,张不开嘴。静默了片刻,只得给自己找台阶:“我……去厨房看看……看早饭作了没有。”

    这时天已过午,过吃早饭时间已经好久了。

    “炭儿在哪里?你怎么把我领到你家里来?”等到贺老爷子拐进里院,秦苏才问贺江洲。

    贺江洲道:“你先别急,胡大哥病得这样重,我觉得应该先找郎中给他看一看。我爹识得一些江湖名医,或许能助他调养过来……”

    “这不用麻烦你。”秦苏道,“我只要知道炭儿的下落就行了。”

    四个婢女站在秦苏身边,想搀下她身上的胡不为,可秦苏不让她们碰,只看着贺江洲:“你说吧,炭儿被坏人藏在什么地方?”贺江洲无计可施,只得说道:“好吧,你随我来。”

    两人循着石板小径,穿过花园进入庭院。秦苏看见池塘边的空地上三个小童正在练习法术,地上丛生着一簇簇尖锐的冰锥,在烈日下反着亮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身短打装扮,象模象样的步罡,存思,捏决,然后清脆的念出咒语,从掌中催生出一篷火焰,吞吐的红光如一条长龙卷过了冰锥,瞬间便把冰锥烧融了小半截,只可惜小女童年纪幼小功力太浅,法力不能持久,未能把冰锥一息融尽。

    “姑姑!”花丛深处传来一声叫喊。怯怯的。

    “炭儿?!”秦苏浑身大震,旋风般转身,循着呼喊传来的方向急切张望,看到六丈开外,一丛如焰火般灿烂的石榴树,奔腾着燃向高蓝的天空,树下一个灰灰的小童,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泪汪汪,扁着嘴要向自己扑来。

    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胡炭又是谁!?

    (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二章 休养(下)

    “炭儿!”秦苏惊喜大叫,震惊和狂喜如潮般瞬间填满了胸腔。此时,滚烫的泪水再不受任何约束,挣破了自律,挣破了眼眶汹涌而流,她忘情的呼喊着小胡炭的名字,浑忘了身边还有旁人,负着胡不为只飞步两纵,便跨到胡炭身边,一把把他揽入怀中,抱头痛哭。

    “炭儿!你想死姑姑了!”秦苏揽着胡炭一遍遍的亲,一边畅快哭泣。压抑在心中多时的担忧和惧怕,尽随着泪水飞泻出来了。她胸腔中被巨大的感情压堵着,让胸口发疼,眼眶一酸再酸,怎么也止不住那些自由的液体涌出坠落。她狂喜,她心有余悸,在她一生的记忆中啊,从没有一天象今日这样灿烂。在她眼中,鲜红的榴火,雪白的花墙,蓝莹莹的天,无一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甚至于身边那个微笑着的贺江洲,已不像初识时那样讨厌了。他眼中甚至有一些泪水,让秦苏一时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一时之间,秦苏胸臆大豁,只觉得天下之事,皆无足虑。生死也罢,舛难也罢,都变得鸡虫般微小不足道。因为,她的炭儿没有死,又好端端回到她身边来了!天下幸事,何如此甚?

    秦苏紧紧的抱着胡炭,半分也不愿意松手,脸贴着他的小脸蛋,只是怪责自己:“姑姑错了,姑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半步。”

    胡炭低低的哭,把头埋进秦苏怀里,鼻涕口水全糊到秦苏胸前了。多日不见自己的亲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了十余日,小娃娃心中的恐惶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一大一小就这么抱头哭着,悲与喜,哀与乐,庆幸与辛酸,尽在吞咽之声中宣泄出来了。

    等到二人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贺江洲才慢慢走近两人。

    “那天晚上,我看见炭儿在街上一个人走,一边哭一边喊,我想他定是跟你走散了。”贺江洲笑说道,神情不再浮滑。“所以我就把他接到家里来,然后出去找你,可惜一直没找着。直到两天前,问了很多人,才终于知道你在城外慈音庵落脚。”

    “多谢你了。”秦苏正视着贺江洲由衷地说。“你的这番恩情,我真不知何日才能报答。”

    “姑娘不用这样见外。只是举手之劳,何说什么恩情。”贺江洲道,心里却别是一番想法:“是的是的,这恩情多重啊,你一定要报。也不用等到什么时候,今日就能报答啊,你跟我拜堂成亲……做了夫妻,我再救十个胡炭给你都成。”

    秦苏自不知他心中转的鬼胎,拭了拭泪,拉起胡炭辞别:“贺……公子,我们要走了。多谢你了。”

    “啊?要……要走了?”贺江洲手足无措,仓促之下,脱口说出一句:“你……你还没报恩呐?”

    秦苏清亮的眼睛惊讶看了他一眼,贺江洲马上低头改口赔笑:“不不不不!我是说……胡大哥的伤势没好,小弟勉为地主,想要一尽同道之谊。胡姑娘,你总不会让我连略效绵力的机会都不给吧。”

    “不是的。”秦苏摇头,转首看了眼伏在肩头的胡不为,语气变得落寞:“你救不了他的。天下……只怕也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说到这里,话中又有了凄楚之意。

    胡不为的魂魄让师傅给拍散了,纵是大罗金仙下来,只怕也难得唤醒他了吧。

    贺江洲不知其中缘由,见她说的伤悲,忙拍胸脯说道:“姑娘何必这样绝望?你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你就让我尽心医治吧。贺家庄虽然名气不大,但也还认识几个名医,只要我爹叫一声,他们决不会推辞的。有他们出马,胡大哥便是死了……呃……呃,也……也定能活转过来。”

    秦苏摇头。天下良医纵多,可谁又真有回天之手,能把散掉的魂魄重新封合?婉拒道:“贺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事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一般郎中是治不好的。”

    “可是……他们不是一般郎中啊!”贺江洲大叫,他只想把秦苏留下来,然后方好施展手段,赢得美人心。若是秦苏一意要走,他的所有努力可全都泡汤了。“江南七十二针是我爹的至交,你总听说过他吧?你先在这里住下来,等我爹把七十二针叫来,保准让胡大哥药到病除!”七十二针名叫陆浦,针灸之法天下无双,传说靠着手中七十二枚银针,对一应疑难杂症都是针到病除,这名头果然大极。

    可秦苏仍然摇头:“没有用的。”

    “那么悬脉郎中呢?一丸神医呢?生死薄呢?他们都不成么?”

    秦苏仍然摇头,满怀感激说道:“贺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大哥的病并非药石能够救治,你就不用费心了。江湖山长水阔,日后若是再有机缘,我……再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不行!不好!”贺江洲摇头道,至于反对的理由,他可万万不可说出来。

    “你离开这里,还能上哪里去?外面正有仇家等着你,你还要自投罗网么?”

    秦苏一怔,这倒是可虑之事。敌人躲在暗处,自己身在明处,果然难以防范。身边一大一小皆无抗拒之力,如果敌人强行袭击,三个人是一点半法也没有。

    只是秦苏心高气傲,却不愿就这样托庇于贺家之下,当下说道:“没什么关系吧,我找家住客多的客栈,谅他们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动手。”

    “错了!错了!”贺江洲大摇其头,“这些坏蛋阴险之极,他们又下毒又放蛇,性情狠毒,难道还会有什么顾忌么?等你一个疏忽,那时可就晚了,你想啊,胡大哥没有力气抵抗,炭儿也一样,如果他们一下来二三十人,你怎生应付他们?双拳难敌四手啊!”

    秦苏被他说的害怕,一时倒没注意到这个事实:贺江洲怎么知道有人又下毒又放蛇?看了一眼胡炭,小娃娃也正看着他。一时心里踌躇难定。贺江洲说的果然有道理,可是……这贺家庄毕竟是个陌生之地,贺江洲是个初识之人,她怎好就住在别人家里?

    贺江洲见她迟疑,知道自己的话已说中地方,心中暗喜。正要趁热打铁,把秦苏挽留下来,便在这时听见身后花架‘簌簌’声响,贺老爷子一头花白头发从树后探了出来。

    “你大哥得的是离魂之症吧?”

    秦苏一惊,想:“这老头子倒有些眼光。”尚未回答,听他说道:“他目光聚而不凝,有形而无神,气息若断若续,这是精魂离舍之状。离魂症虽然难治,却也不是什么绝症,天下尽有人可以治得,姑娘为什么说不能救治呢?”

    秦苏道:“这不是普通的离魂之症,便是用招魂法也治不好的。”

    “哦?这样?”老爷子目光炯炯,细细观察了胡不为的脸,忽然道:“他是被人拘了魂,是吧?!”秦苏知道瞒不住他,点了点头。

    “被拘了魂,难怪你说招魂法也救不了他。”老爷子笑道,捋了捋胡须,问秦苏:“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法术,叫做夺魂术?”

    夺魂术,秦苏当然知道,当日胡不为被拘走魂魄,她一路便问过许多江湖人物,知道夺魂之法可以将被封藏的魂魄夺回来,使失魂者恢复常态。只是其法高深难学,会者极少。秦找了很久,始终寻访不得,只得回山伺机偷出封魂瓶,却没料想功亏一篑,反让师傅把胡大哥的魂魄拍散了,眼下便纵再有夺魂术师帮忙,也已经无力回天。

    “我知道。”秦苏低声道。她素不记仇,既已找回了胡炭,便不再记恨这老头儿先前的冒犯。“但是……夺魂之法也夺不回胡大哥的魂魄了。”她苦涩的说。

    “什么?!还有这等事?!”贺老爷子浓眉耸动,“连夺魄之法都治不好,那是什么道理?除非……除非……”他睁大了眼睛。

    “是的,胡大哥的魂魄已经散了。”秦苏忍着心痛说道。心口真的很痛,说出这个事实,就如同在心尖上扎下一刀一样。

    “魂飞魄散!”贺江洲脸都白了。这算是害人的终极手段了,魂魄散掉,死了连鬼魂都做不成。灵识尽无,太可怕了。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还有一种法术。”老头儿面容镇定,仍看向秦苏。

    “什么法术?”

    “塑魂**。”

    “塑魂**?”这下换成秦苏睁大眼睛了,她吃惊的看了一眼贺老爷子,后者面容严肃,看不出是在说笑。“魂魄同源同根,有人可以依托六魄而返造三魂,也可以凭借三魂而重塑六魄,这项天下奇法,恰好我知道有一人学会。”

    秦苏心神激荡,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她怎么也料不到事情还有这样的转机。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贺老爷子一下跪倒,‘嗵!’的一声磕在青石板上,悲声道:“请老先生告诉我,是那位高人学会塑魂**,只要能把胡大哥的魂魄给聚回来,我秦苏下辈子给他做牛做马,再无半句怨言!”说完,凄咽不止。

    “姑娘!你快起来!这可使不得。”贺老爷子赶紧跳出花丛,跑过来搀起了秦苏,说道:“可千万不要行这样的大礼,老夫受不得。”

    “我可以告诉你这人的名字,”待秦苏站定了,贺老爷子说道,“但是……我……我想……”他吞吞吐吐,迟疑的看了一眼小胡炭,眼中光芒变幻,一会儿热切,一会儿欢喜,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神色复杂之极。

    “老先生有什么话请说。”秦苏见他欲言又止,只道其中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忙说道,“就算这事有什么凶险,小女子也决不退缩,请老先生赐示。”她却哪里知道,那老头儿现在百般为难,正盘算着怎么开口,要把小胡炭网罗到门下来当徒弟呢。

    老爷子跟小娃娃处了几日,极喜胡炭的伶俐可爱。早晨间又见了小童一番孝心流露,更是欢喜赞叹。只恨不得自己有回天之力,将小娃娃改籍换祖,变成自己的亲孙儿了。

    他有心要跟秦苏把胡炭讨了来当自己关门弟子,可是又想,现在人家有求于己,当此时刻提出要求,未免有要挟索报之嫌。贺家庄也算是堂堂名门,岂可施人小惠而收受回报?因此大感踌躇,心中难以决下。

    内心挣扎了片刻,到底舍不下脸面。讪讪说道:“事情倒没什么凶险,那人名叫范同酉,住在熙州剜牛关。只要他出手,便是魂飞魄散也能救得回来。”

    “多谢老先生指点!小女子受此大恩……实在不知怎样报答……”秦苏欢喜得声音都哽咽了,裣衽一礼。她原本心中绝望,只道胡大哥将要一辈子无知无识,混混沌沌的过下去了,谁料想天无绝人之路,现下竟然有了复原的希望,如此绝好消息,怎不令她心神激荡?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贺老爷子言不由衷说道,不甘的看了眼小胡炭,心说:“终有一天,你会进我门下来,等着吧,好娃娃。”

    秦苏擦了一把泪,挽起胡炭便欲起步辞行:“如此,小女子就先告辞了,待日后有机缘,再来补报两位的恩德。”

    “别忙,别忙。”老爷子摆手道,“你这么去他是不会理你的,老家伙脾气大的很,可不肯轻易会见陌生人。”

    “啊?那怎么办?”秦苏一急,心又乱起来了,刚刚得到的一点希望又慢慢沉落。高人侠士大多性情乖僻,这点秦苏知道。想要求这样的闲云野鹤帮忙,向来是千难万难。

    “老先生与他相熟么?可知……怎样才能求见到范老前辈?”

    “等等,你让我想想……”老爷子摆摆手,皱眉说道。

    “这老家伙从来就不知自爱,沾酒就发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了,这几年我跟他也不知打过多少场架。”

    “原来你们是仇敌……”听到这里,秦苏掩不住心中失望,欣喜之情逐渐消退掉了,一张脸由满怀希冀变成凄苦,愁郁慢慢爬上眉头。“胡大哥,难道真的再无法复原了么?”她看了一眼胡不为,后者无觉无识,清瘦的脸上没有一毫表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顷刻间已经波折三起,在他空白的世界里,或许,希望和绝望都同样不重要吧。

    “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要带你到剜牛关去。”秦苏看着胡不为的眼睛,暗暗想道。“要是范老前辈不肯见我,我就跪死在他门前。胡大哥,最多咱俩死在一起,苏儿到地下陪你,省的你一个人寂寞,没有人照顾。”她凄然一笑。

    那边贺老爷子还不知秦苏在这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仍在喃喃咒骂:“……上一次到我这里,老东西借酒发疯,把我多年收集的酒具给砸坏了好些,我没给他面子,直接给踢到大门外……”

    “爹!你别说了!”贺江洲一直在注意秦苏,看到她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赶紧叫住了他爹。

    “好吧!好吧!”见秦苏哀云锁眉,老头子不敢再说,叹气道:“我把他再叫来吧,大不了我再重建贺家庄。”

    “啊?!”秦苏一时没回过神来,睁大眼睛,“你跟范前辈不是仇敌么?怎么……把他叫来?”

    “仇敌?谁说我们是仇敌?”贺老爷子莫名其妙的看着秦苏,“老东西脾气是臭一点,可他还不敢把我当成敌人。”老头子得意的大笑。“我跟他几十年的交情,岂是打几架就算完的?……等会我就给他写帖子,让他下个月一起过来。你们三个人就在贺家庄住下等好了。”

    秦苏傻在当地。一时间如中巨槌,身心皆被重重震撼,她脑子有些眩晕,然而只在瞬间,狂喜便如海潮,涌遍了她的全身。

    胡大哥,有救了。幸福竟然来的如此突然。(未完待续。)

正传 第十三章 人心(上)

    “你叫秦苏!?”房间里,贺江洲坐在椅子上,一脸古怪的看着秦苏。后者正在给胡不为擦脸。小几上一碗老参炖鸡汤正袅袅冒着热气。

    “是啊,怎么了?”秦苏答道,手上不停,给胡不为仔细的擦耳朵,颈脖和手臂。她没看见贺江洲眼中的失落和怀疑。

    “你不姓胡!你不是胡炭的亲姑姑!”

    “这很重要么?”秦苏回身看了贺江洲一眼,惊讶的问。那责问者赶紧低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重要!太重要了!”贺江洲在肚子里狂喊,可全身八个窍里,连一点多余的声息都没敢放出来。他努力压服了自己的情绪,用尽可能正常的语气问道:“那么……你和胡大哥……也不是亲兄妹了?”

    “不是。”这次秦苏回答得干脆利落。可听在贺江洲耳中,这答案带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虽然已经猜想到了事情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是秦苏亲口的承认还是让他绝望得几欲要吞金自尽。

    他嫉妒的看着那双细嫩雪白的手,拿着毛巾在胡不为身上擦拭,每一次肌肤相贴,都让他感到锥心的疼痛。“男女授受不亲……”他在心中叫喊,“你是冰清玉洁的良家女子,怎能不避嫌疑,给夫君以外的男人擦拭身子?”想到秦苏也许擦拭的不止是胡不为的手足,甚至是胸腹,大腿,或者……贺江洲嫉恨得整个人都要炸裂掉。

    他‘霍’的猛然站起来,眼中怒火几乎要把眉毛点着了。

    “你怎么自己给胡大哥擦洗!这样的粗活,交付给下人做就好了!”

    秦苏头也没回,她没听出贺江洲话中语气的异常,也想不到说这话的人此刻一副择人而噬的表情,还道他当真好心为自己打算,摇了摇头,道:“不好,胡大哥长时间不动,筋肉有些僵坏,我怕别人伺候不好,把他伤到了,这事还得我自己来。”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贺江洲大声喊道,看见秦苏投来惊讶的眼光,赶紧转身,把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用后背藏起来。

    “你怎么了?”秦苏问他,不解他为什么这样生气。

    贺江洲哪回答的出来,恼怒的生了半天闷气,终究没有法子,瞪着眼一头冲出门外,一路撞倒了两个端着茶盘的小丫鬟也毫无知觉。

    贺老爷子正在庭中教弟子功课,听见走廊上‘咣当当’和惊呼声接连响起,抬起头来,正看见他儿子一团旋风般冲出前院。一个端着木盆的仆妇躲闪不及,被他一肩膀撞到庭下栽树的花圃中去了。

    “江洲!你干什么?!”老爷子威严的喊。可贺江洲此时心里只有绝望和怒火,眼里只有秦苏抚着别的男人雪白的手,哪还能听得进他的说话?蓝色影子一转一折,拐进前院去了。似乎又撞到了谁,那边又传来‘哎哟’一声叫喊。

    “小畜生!小畜生!”贺老爷子摇着头喃喃咒骂,“长这么大了还不让我省心,唉,你要有别人儿子的十分之一好,贺家就算烧高香了。”

    别人的儿子,这指的当然是小胡炭。

    老爷子心中恼怒,却不知怎么骂出口来,瞪着贺江洲离去的院门长叹了好几口气。待得转回身子,看见三个徒弟排成一排正眼巴巴看着他,不敢再抱怨,只是也没有心情再教授功课了,咳了一声,道:“你们先自行练习去吧,师傅现在有事,等到下午再来教你们新法术。”

    “是,师傅。”三个孩子乖巧的躬身回答,在庭院里自己找地方练习去了。

    “别人能生出那样的好儿子,我老贺家怎么就不能够?”老爷子呆在原地暗暗的想,难道当真象俗话所说的,‘豪门多生不肖子,贫困常成伟丈夫’么?

    他摇了摇头,一头花白头发让风拂动,这刚强的老人,此刻看来真有些衰老之象了。

    直过了半个多时辰以后,老爷子赏完后院花园盛放的牡丹,让一番新红肥绿陶冶心情,才终于忘掉不快,慢慢恢复了神采。看看天色,才只辰牌不到,现在等吃中午饭未免太早了些。左近无事,却该上哪消遣呢?老爷子低头还在想着,脚却已不听使唤,轻车熟路,一步步向小胡炭住着的厢房走去。

    走到隔院的月门,霍然一惊。

    “怎么又走到这来了!”老爷子连连摆头。生生顿住了跨进一半的脚步,心中告诫自己:“不行!不行!这几天来找小炭儿也太勤了,该等一等,可别惹人家生憎。”

    秦苏三人住进来不过三天,贺家父子就找过无数借口进来探望,每日少则六七次,多则十数次,连端茶递水的粗活都包揽下来,只为跟自己属意之人说说话。老爷子一算起自己这几日进门的次数,就忍不住脑门出汗。心太热可不是件好事,初时几日,尚可解释说成主人好客,但长久如此,就难免给人居心不良的印象了。

    他沉闷的叹了口气,看向院里,那扇雕着‘夫子迎远客’浮绘的厢房木门半掩着。里面绝无声响,也不知小胡炭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算了,现在不是时候,还是……等晚上再来好了。晚上就跟秦姑娘提收徒之事。”老爷子不甘的想,迈步欲行,可心底下却哪里舍得,走两步,折一步,一柱香的时间里,也只在原地绕了几个大圈子。

    唉,谁说只有男女相悦才有一日三秋之说?遇着一个人品资质都上佳的好徒弟,却不能随意见面,这份煎熬,比之也不遑多让啊。

    老爷子在园门口来回踱步,频频掉头张望,只盼着小娃娃会突然从门里蹦出来,向自己展颜一笑。

    结果,他没等到小胡炭露面,却先听到了秦苏的声音。

    “炭儿,别玩了,该作功课了。”

    胡炭很不情愿的低应了一声,片刻后,嘟嘟囔囔的背书之声便响了起来。只是小娃娃似乎还没从玩耍中收回心神,背书也大不用心,声音高低不匀,语速时快时慢,以贺老爷子耳力之佳兼且全神偷听,仍然听不清楚他背的是什么。

    秦苏当下便发觉了胡炭的偷乖之举。喝道:“好好念!爹爹等着听呢。你先别背《勤龙五术考》,把《天王问心咒》念一下,我看你记到哪里了。”

    “天王问心咒?”贺老爷子心头‘咣’的一声响,一时张大了嘴僵在那里。小娃娃学的是《天王问心咒》?!

    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天王问心咒》相传为西晋时所成,是术界大家傅易齐的传世之作。咒中对体内五行生克详作论述,教习者如何以冲旺之法修炼法力。更可贵的是,咒法独辟蹊径,首提通连内五气与外五气,以‘吸,贯,通,冲’四说,借天地阴阳为术者增功。

    书成数百年,不知成就了多少名家。只可惜自晋以来,战乱频仍,这篇奇文便在民间逐渐湮灭了。到如今,天下也只极少几家门派藏有,奉为珍物,绝不肯示知外人。却不知秦苏几人是什么来历,竟然能拿到这样珍贵的法书。

    他震惊未已,便听见胡炭朗朗的念诵之声从房门后传了出来:

    “五行之说,源出《洪范》,金水相生,土木相诲。此洛法遗术,其用无穷也。世已多知生克循环,天演物理,课卜星占,皆取其是。有禹以来,传脏腑之器,弊用亦适金土,一宫一脏,合之有序。术法源本,气血藏在,举动辄引风雷。齐习《素问》,曰:五脏应于五行,显于五色,合于五味。内五行之说,盖由于此也。”

    小胡炭这次背诵要正经多了,字字清晰,顿挫有序,贺老爷子不用支起耳朵也听得明白。想是秦苏用胡不为来镇场,小娃娃便老实就范了。

    “然观今之论,天地金土与内宫五行绝相异也,两者惟同其名。外不涉内,里不溢表。犹隔墙之母女,对望之君臣。一应运术行功,固传五气之法,乾坤抱守,不及大道。人曰:内对五脏,外在五官,心动勇气生,肝动火焰冲,气行血脉,惟表于眼目之色,不及其余。此诚谬哉!既知五行有法,五宫外应,尤自绝于陈论,不亦悲乎?”

    “……阴阳天地,四时轮更,皆功及肝肾,而外应五行,又岂相离于心肺?所传术法,势由气转,气从意生,无不牵连器内……肺金肾水,合于土地,出则山石崩裂,江河翻滔,引则沉脉规象,玄水归元……”

    小胡炭毫不停顿,将一篇奇文背了半刻时辰。贺老爷子听得又是欣喜又是沮丧。《天王问心咒》果然无愧于所传其名,咒中所传之法精妙非凡,听小胡炭把前篇的几点要旨背出来后,贺老爷子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多年来纠缠着他的许多疑问,按此参详便可望一一解开。然而,烦恼却又因此而生。

    如果徒弟学的东西高明非凡,甚至于能都给师傅解惑……那他这师傅当得还有意义么?他还能作人家师傅么?

    强烈的失落之感涌上心来,先前为功力可获提升而得的欣喜便给冲得干干净净了。贺老爷子一时豪气尽丧,慢慢挪步,到左近找块石头慢慢坐下了。

    他已经老了,功力再升上一成二成,又有什么趣味?半只脚入土的人,介乎半鬼半仙之间,生死名利于他都不是太重要的事了。他在乎的,只是找到一个可心的徒弟,能够传承衣钵,能够把贺家这棵大树再延承下去,开枝散叶。

    然而眼下……这希望似乎又落空了。

    江洲是自己儿子,本是最理所当然的人选,然而这小畜生贪懒好色,性情浮躁,学的武功法术刚好只够跟窑子里其他嫖客争风吃醋而已,又怎能把贺家的未来寄望在他身上?敬义和飞衡当然也不错,一个沉稳一个聪颖……然而,和小胡炭比起来……贺老爷子怔住了,前日小娃娃在树下为父烹粥的情景又涌上心来。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术道即心道,心有多宽,在法术上能走的路便有多远。这孩子在两岁时便有如此纯孝性情,日后呢?若有明师指点,兼济天下,胸怀四野,谁又说不可能?

    唉,不能比,不能比。贺老爷子痛苦的闭上眼睛,伸手猛揪自己胡子。

    “为什么,好东西总是别人家的!?” 他恼恨的想。但觉胸腔中一股无名阴火慢慢烧起,炙得脏腑生疼。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414/ 第一时间欣赏乱世铜炉最新章节! 作者:又是十三所写的《乱世铜炉》为转载作品,乱世铜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乱世铜炉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乱世铜炉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乱世铜炉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乱世铜炉介绍:
乱世铜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铜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铜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