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蹈危行
第六十四章:蹈危行(全章)
“穆穆帖大叔!你要去哪里?!快回来!”胡炭大急,跟在后面追出十数丈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小童看到穆穆帖脸上已经生出癫狂之象,知道坎察之死对他刺激过大。在这样心智迷乱又耗竭了法力的情况下,胡人师兄在野外乱走只怕会生有不测之虞。
“雷叔叔!咱们快去把他追回来!他这样乱走只怕会碰到危险!”小童返回来对雷闳急道,雷闳无奈地看着他,此时众人才刚经历激战,体内灵息尽竭,想要追赶因心情激荡而骤获生力的穆穆帖谈何容易。何况这片刻间雪谷空寂,穆穆帖抱着一个头颅已经跑得远了。
“咱们先把坎察师兄葬了吧,他遭遇不幸,不能让他这样抛身露骸留在野外,到死都不得安宁。”雷闳道。
胡炭沉默下来,看着地上一片惨然的猩红,点了点头。雷闳说的有道理,坎察横遭身死,怎能任由他这样寄尸在野地里。冰天雪地的,饥饿的鸟兽正多,无论如何总要先归置他的遗体才可安心。想到跟坎察两天相处的点滴,这样一个待人诚恳又对自己一心护持的豪爽汉子就此殒去,心里极为难过。他默默的上前收捡坎察的尸身。木妖破体而出时带出的力量极大,冲掀开了胡人的胸腔,无数蹿生的草叶在最后时刻全变成解体钢刃,把坎察的身躯分剖成了数十份。方圆三丈的空地上散满了胡人的躯骸,染血的冰团凝得处处都是。雷闳看到胡炭一脸黯然,只道他还在担忧穆穆帖的安危。便开解道:“现在天要亮了,穆穆贴师兄法力不弱。不会那么容易受到伤害的。”
胡炭低声应了,先安下心来细细收集。
几个人合力。将地上散落的尸骸和碎衣物都捡拾干净,所有带血的雪块冰团也都归拢到一起,在紧贴崖壁的平地处立了个小小的坟塚。雷闳斫制了一块平展的石板,细细拂拭净了,抱到墓前,满面肃然的置下了墓碑。他双手扶着碑石,沉声说道:“坎察兄弟,雷闳一生桀骜,虽曾敬慕感佩过很多人。但除了师傅之外,从未给任何人下过膝,但今日,你当得起雷某人这一跪。”说完,他慢慢地单膝跪倒,双肩不动,上身挺得笔直,如同云山矮腰。
“你我相识虽然不久,可是雷某人很欣赏你的脾性。你是我江湖所识里不多见的赤诚汉子,肝胆照人,赴死不弃,本来想要找个机会与你好好叙话。听一听你们西域风光,但可惜,天不从人愿。今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壮汉的声音变得喑哑起来,缓缓闭上双目。
秦苏看见雷闳抱着石碑的双手绽起青筋。肩上衣裳簌簌震抖,想这个汉子此时正努力压抑着胸中激烈。心里不由得感到悲恸,转过面去掉下泪水。
风穿峡谷,幽长如啸。
胡炭紧抿着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也在起伏。
雷闳沉静了小半刻,才睁开眼来,运指如飞,在墓碑上深深的刻下了‘义兄坎察之墓’,然后伸手‘嘶’的扯脱了小半幅衣襟,稳稳的缠缚在了墓石上,道:“虽然你我天人两隔,但雷闳敬你重你之心,不会因生死相离而减少半分,愿与你结成束袍兄弟!你英灵不远,当了解我此心与此言。”他拍了拍石碑,‘腾’的站了起来,问胡炭:“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
胡炭沉默了一会,却摇摇头,只把采来的满手鲜花撒在了墓上。学着雷闳单膝跪倒,用双手轻轻压实了墓顶土层。在心中说:“坎察大叔,我以后再来看你。”此时他心里一片混乱,头一次有一个待他如此亲善的人因他而死,他心里充满了难过和迷惘,有不舍,有后怕,有对人事无常的恐惧。想到才不久前坎察还活生生的坐在这里,与众人并肩御敌,露出满面笑容,又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死去。千头万绪涌动在心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
雷闳缓缓吐了一口气,看见秦苏也将次收泪,便道:“走吧!我们去找回穆穆帖师兄。”
三人略作休整,便朝着南方行去。经过一众契丹人尸身堆成的雪丘时,雷闳只扫过一眼,便即不顾而行。他早从头顶上盘旋不去的哨鹰身上猜想到这里发生过变故,但对方什么来历他也没兴趣探查,反正在夤夜里鬼鬼祟祟尾随他们几人的,不会是什么正派人物,怀有不轨之图而死在这里,毫不足惜。
经过这小半刻的将养,三个人体内的气息都恢复了一些,虽然心头仍然阴郁担忧,但行路起来已不再十分吃力。雷闳是追踪寻迹的行家,穿过隘口之后,地面骤然开阔,风雪也愈加没有遮拦,穆穆帖留在地上的足印已经被劲风扫荡得没有了清晰形状,但壮汉就是凭着些微痕迹,准确的判断出神智混乱的穆穆帖所行之向。
他是向着南方行走,倒是和雷闳几人的本来目的无误。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嚓嚓嚓的踩雪急行,间或停下来等雷闳分辨印迹,找定方向后再提气追赶。此时时已近辰中,天色比刚才在崖壁下亮很多了,黑蓝的暗云涌动,已经把早前露出的那一角天空再次遮蔽。向远处看去,只见被灰白色天幕衬底的黑暗群山起伏绵延,偶尔一团低垂的灰云笼在峰尖,把萧索的山影和黯然天色连成一体。
尖利的风呼啸旷野,变出无数像是妇孺老人嚅嚅交谈的声响。
胡炭紧紧的跟在秦苏身边,伸手攥着秦苏的衣襟,五指紧握着,似乎生怕姑姑也会突然消失一样。坎察的惨死到底对少年产生了些影响。自胡炭六岁之后起,几年江湖行走,秦苏再未见过他这样明显的紧张和依恋。
炭儿终究只是个孩子。秦苏心里想道。胸中涌起了柔情。这孩子纵然在平时骄傲大胆,又心思机敏一副精明小大人的模样。可是经历过这一遭,他还是把本心给显露出来了。玉女峰弃弟很想抱起胡炭。像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时那样,帮他揩去泪水,帮他呵护伤痛,用轻声软语熨平他的恐惧与不安。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半路获名的姑姑用了怎样的努力,才这样硬生生的镇伏下心中激荡的母性浪潮,不在脸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
江湖子弟江湖老。
生离与死别,这是每一代江湖后辈成长时总要面对和经历的事情。胡炭必须要习惯这些。当年与胡不为和范同酉的死别之时,小少年还未记事,所以那一幕惨事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触动,但他总须要明白的,江湖里不会只有恩仇快意,不会只有弹剑纵歌,在如花娇娥与传世荣名的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艰辛磨难和亲故哀离。
胡炭需要成长了,秦苏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称职的领路者。她没有高明的功法知识,没有明确有效的教导手段,她只是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把当年隋真凤用在她身上的方法再移用到胡炭身上。然而她终究不如师傅,见识和能力都差很多,胡炭在她手下学法术。想来唯一受益的就是她的严苛和从不放松。
或许,还有像她现在这样时时不忘磨砺的想法吧。
然而光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这两日间的经历已经让秦苏心里生出强烈的危机。胡炭跟别人家的孩子不同,这个孩子从降生之日起。就承载了太多的不幸。他背负着人亡家破的血海深仇,又被一些可笑荒谬的事情牵连,现在满天下几乎处处都有敌人,而且全都是让人敬畏的人物和势力。
如果少年不能迅速成长起来,那么未来他还会遇到更多像今日一样的事情,还会有他珍视和敬爱的人从他身边离开。或许下一次,就是他自己殒命的时候。
秦苏被这样的推想惊得心头不住颤栗。她无法去想象,当某一天胡炭真的遭遇不幸时,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当年在光州郊外与胡不为那一幕死别,玉女峰弃弟深记入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她就已经万念俱灰过一次了,她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摧心裂肝的创害。
她必须给胡炭找一个师傅,一个足够强大的,能够教导和庇护他的人!这一刻间,这个念头在秦苏的脑中变得无比的清晰和强烈。
雪地里杂物很多。远处被风吹来的枯枝和乱草,折陷在雪层之下,一片脱落的翎毛,羽根半插在雪中,被风吹得贴紧了微微凸出地面的土堆。在背风的地方,还留存着的觅食鸟兽的足迹。一些深深浅浅的雪坑,不知道是以前行路人留下的脚印,还是什么莫名的重物坠压形成。雷闳细心的辨察着,从中寻找可供判断的印迹。
穆穆帖留下的脚印是一些半个手掌大的浅坑,他穿的是羊皮靴子,足印形状和底纹与其他东西都不同。
此地远离峡谷二十余里,穆穆帖凭着一股气追寻到这里后,法力又再次枯竭了,他不再像前头五六里时那样一纵两三丈,从地上时深时浅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来,胡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他几乎是强拖着身子在追赶。雷闳甚至看到穆穆帖踉跄欲跌时那些歪歪斜斜摆荡的痕迹。
“就快追上了,咱们走!”雷闳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来。两行形成直线的足迹一直朝着南方延伸。虽然步伐散乱,虽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终执定未变。雷闳头一次对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来他又一次忽略了一个值得结交的汉子。这个胡人师兄一路来言语不多,但没想到,在他木讷的外表之下竟也藏着这样深沉炽烈的情感。
三个人发足急追,再赶上四五里,穆穆帖的足印愈发不成模样,他似乎在雪里匍匐爬行过,那些被衣袍压平拖动的长长的痕迹,有时一拖十余丈,让雷闳看得禁不住动容。
木妖的行动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体力,追到这里早已经失去对方踪迹了吧。胡人只是怀着一腔哀恸。照着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弃的舍命追赶。
这要何等沉厚强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树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在里许开外,错落的尖锥状树木生长在矮丘之间。浓密的针叶层上堆覆着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间杂的长墙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迹并没有延伸到那里,有两道清晰的车辙从东北方向行来,然后在一处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迹到这里就断了。
“是什么人把他救了?”雷闳在在雪丘下,皱着眉毛想。雪地里并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但光凭这点还不足判断来者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许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后被人提上车的。两道车辙都是寻常的制式,宽窄印纹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雷闳也无法推断出车上人的来历。
跟胡炭秦苏二人说过自己的看法过后,三人又沿着车印继续追赶,这却比追踪穆穆帖要难得多了,双驾之乘,脚力可比一个法力枯竭的人轻健许多,胡炭几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赶上七八里后又都渐感气息促急,那两道车印穿过一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子,又径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渐渐明亮。三个人从辰中赶到巳初,已经经过了两个小村子,问明方向后继续向南追进。此时谁都不敢稍作停歇,他们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几人都是顾不得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只是发了狠狂追。
雪已经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风潮依旧激烈。往往在人们经行过后。不久就会卷刮起数人高的白幕,渐次将地上的痕迹掩平。
啾啾的风声若嘻若泣。倏忽骤急而倏忽和缓,也正如无数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几人激斗过的峡谷里,此时正有六个人自南向北冒风而行。
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队伍,年长的领头者三十三四岁,最幼的一个女子才十七,两个女子长得鲜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们是相州龙岩山的弟子,刚从南方夔州游历返回。几个年轻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正在向师妹吹嘘这一趟的经历,两个女子被逗得咯咯娇笑,柔声软语,假嗔轻怪,惹得几名师兄愈发热情高涨。
“那个老婆子把面碗朝邱师弟扔过来,邱师弟还在那里摆手说‘我赔钱!我赔钱!不要动手!’,”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汉子正在说话,“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还是慢一步,面碗已经扣到他脸上,汤汁四溅的,那才叫好看……”
两个女子都是掩嘴娇笑,那最年轻的女子眼波流转,朝着行在最左边的腼腆男子笑道:“邱师兄,你怎的这样不知应变呀,人家都跟你动手了,你还要跟她讲道理,那不是自找吃亏么。若让师傅知道这桩事,少不得又要罚你抄写《返山经》。”
那邱师兄被师妹这么一说,面红过耳,颇觉惭然。只是听到她嗔怪里微含的关切之意,却又忍不住心中欢喜。
“他不是不知应变,只是太老实,”先前那个说话的师兄笑说道,“相州四君子……”话未说完,却听到走在前面的三师兄发出示警:“不要说话!”
有情况!五个人立即停了笑谈,迅速的向师兄身后靠拢,两个师妹在中间,四名男弟子围在外侧,几个人都是提起气息,满面警惕的仔细谛听。
前方的雪道上,有几十个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从雪层间偶显的衣物和肢体,可以判断出底下埋着死尸。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断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伏杀。几十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性命。而且这伏杀发生时间不会太远,也就是这一两日间的事情。
领头的师兄只担心一行人被卷入别家门派的仇杀之中,所以喝止住了众师弟师妹。瞧这些倒伏的尸体数有几十,只怕对头势力极大,若不然,也不能这样近乎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的杀死几十个人。
他让师弟们留在原地戒备,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轻轻刮去表面的雪层,死尸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长裤,一一显在眼前。一袭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缝缀着天青的纹绣,看起来颇为精致,在往上,是一张溃烂溶蚀后又被寒雪冻成青白的面孔。他忍着恶心,继续挑拨雪块,冀图从死尸的衣饰兵刃找到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然而他失望了,这些人的穿着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寻常所见的刀剑之类。并不见有什么异常。
“师兄,怎么样?”一个师弟遥遥的问道,三师兄摇了摇头,答道“看不出来历。”待想前走几步再翻看别的尸体,可是从前路方向刮来的风声里,一些细微的响动却让他忽然面色一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运气息转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蹑行。几个师弟师妹知道师兄发现了异常,不敢大意。都把防护术法运了出来,五人同步,屏声敛息的跟在师兄身后。
转过那块遮蔽了视线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个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离道十余丈外的那辆黑色马车。墨帘缁幕,驾骑神骏,车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乱石中就像点染在素色纸幅间的墨点一样显眼。这片场地显然经历过一场激斗。无数乱石叠垒,从巨石新鲜的断口和头顶上方悬崖那明显的缺损。可以看出这些石块原本是跟山崖一体的,只是却被人轰塌下来。
地面上一个宽近七丈。深达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么巨力弄成。六个龙岩山弟子都是心头发寒,这是何等可怕的破坏力!具有这样实力的人物,可不是他们能够望见项背的,就是他们师傅亲来,恐怕都只有一个当场殒命的下场,也不知是什么厉害高人在这里做了恩怨了断!
会不会是马车旁那几个人动的手脚?六个人怀着惊惧和疑问,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马车那里,四个男人此时正围聚在车座旁边,左二右二分立着,衣饰简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显然也发觉了这里的响动,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师兄发觉,四个人的神色似乎极为恭谨。
当然不会是对着自己几人。他们是对马车里坐着的人心怀敬畏。
“这些是什么人?车里坐的又是谁?”三师兄心里涌起了疑云,这峡谷山路如此逼仄崎岖,他们还要乘着马车进来,如此不嫌麻烦是什么缘故?是不愿用真面目示人还是别有情由?他觉得崖下这一拨人的来历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两拨江湖人物,这时心中各怀所想。龙岩山的几个年轻弟子只觉得身子发冷,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动,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跃出来。两个女弟子花容失色,睁着惊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着崖下四人,只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这不难理解,在见识到这样巨大惊人的破坏力和数量众多倒伏死尸之后,没有人不在心里感到颤栗。六个人就像蹦蹦跳跳无意中闯进了虎穴的几只倒霉兔子,面对着取命天敌的灼灼目光,骇怕得甚至都没工夫去生出后悔之念。
六个人如临大敌,僵在原地,俱是喉头干渴。
小半刻,马车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外几个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听命。只向这边扫过一眼便即移目不顾,一个秃顶眇目的中年汉子抱起一块石头,从车帘下送了进去。
黑漆漆如染烟色的绒布,背面是鲜艳的猩红。一只雪腻的手从帘底下伸出来,接住了石块。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只手!皓腕琼指,纤美难言,玉笋不足形其色,春葱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温光跳荡于朱匣,暗度梅香幽传谧夜,让远处看见的几个年轻男子一见之下,都在心里生出强烈的期待,只盼着这车幕能再掀开一些,好让他们可多领略一些美色。
“我们走吧。”这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六个人的耳中,虽只四个字,可是娇媚异常,听来就像被轻软的绒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触,如引如护,四个男弟子面皮发热,都是心中一荡:“真好听的声音。”他们呆呆的望着那朴素的黑车,满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敌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艳美的一只手掌。如此媚丽动人的声音,也不知车幕之下。坐着怎样倾丰姿绝世的佳人。
马车和四个随从逐渐远去了,可是几个男弟子还在踮足远眺。他们都无暇顾及身边师妹幽怨的眼色。四个人都在心里回味着那女子说出的简单的几个字。越回味越觉得动听难言,让人禁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神思飘飘荡荡,四个人都恨不得伏近到车幕旁,能多听见一次才好。
马车在陡峭的山路间稳稳前行,不疾不徐如行在平地,全然不被山石所阻。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力量被聚引在马车周围,让这车子视崎岖险阻如无物。车幕里,那只温软雪白的手掌正在摩挲着石块。石上是雷闳用手指刻下的几个字:“已脱险,请转告郭师兄勿念,多谢来援。”一缕黑发般的烟气从她翠袖之下旋绕出来,穿过淡粉色玉镯,缠着素腕缓缓幻化游动,像一条灵动的游龙,到贴近掌背时,已变成了一只墨色的蝴蝶,趴在掌上微微翕合着薄翅。清晰的翅脉上。丝丝缕缕的烟气在柔柔淡散。
距峡谷七十里外,遂阳县。
雷闳三人神色沮丧,站在镇子中央的的阔道上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话。三个人都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循着马车印痕一路追赶到这里。近一个时辰的疲劳奔波,只盼着马车会在镇子里略停一停,好让三人能追上去带回穆穆帖。
谁能预料得到。这个几千人的大镇竟有如此之多的车子!雷闳三人都失算了。此地已经临近京畿,富户商绅众多。因时常要上京都去拜会交际,因此轿马之盛远胜于他处。更倒霉的是因为新雪初停。镇里百姓一早就起来扫雪,等到雷闳他们追进镇里,地上的旧印早已经被扫除一空了,而镇子的南北几个出口,车迹重重叠叠,让雷闳在数十道几无差别的印痕里找到承载穆穆帖那辆,哪有可能!
“怎么办?”胡炭望向雷闳,光头壮汉一脸阴郁,只是摇了摇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若是体力充沛之时倒还好说,飞腾纵越个三四百里路,把所有出镇的马车都追上去检查一遍,说不定便有发现。可现在几个人是经过两天一夜的不间断奔逃激战,此时又累又乏又饿,浑身筋肉直颤,只恨不得立刻找个背风的地方一觉睡上三天三夜才好。
踌躇为难了好久,三个人才算商议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穆穆帖只是哀痛攻心,暂时迷失心智,料想并无大碍。等他将养过后,功力和心智恢复回来之后,能对他不利的人就不多了。两个胡人性情淳朴,在中原几年行走也没招惹过什么敌人,想来不会那么倒霉遇到敌人。过路的车辆将他救起,想来也是出于好意,如不然,直接在雪地里将穆穆帖加害岂不更加干脆。
众人都这般互相开解着,略略宽慰。此时事情已经发生,无法补救,三个人都只能把事情往好处去想。
眼下既已失去穆穆帖的踪迹,所能做的就只有先赶去颖昌府给雷闳的师傅疯禅师助拳。不过这时雷闳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坚决不同意让胡炭秦苏再跟着他去冒险。先前在甘秀镇他默许让小童同行,只是因为那时身边有个郭步宜,现在郭步宜负伤远离,胡炭和秦苏也都是伤病在身,他自然不愿让二人再陪他重赴危境。
侵凌铁筹门的狐妖非同小可,能够把他师父逼得潜藏逃窜,这份能耐可不会弱于在峡谷中遇到的暗食三只妖怪,雷闳对此去解救师父没有丝毫把握,说不定就是九死一生。秦苏和胡炭功力这么低微,跟着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抱定了心思,任由胡炭左劝右劝,什么画定神符疗伤,什么帮画入身阵法提高功力,道理充足舌绽莲花,他只做一个听而不闻。三个人坐在镇里茶庄的食桌旁,只叫了些简单熟食吃着,又让店家准备路上干粮,胡炭不死心的一再自荐,雷闳也是一个劲的摇头。
他说:“小胡兄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感激,只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这世上让我瞧得顺眼的人不多,你和秦姑娘是两个。坎察兄弟他们是两个,现在坎察兄弟已经身遭不幸。穆穆帖师兄又下落不明,我可不想连你们两个都遭遇到不测。”
胡炭急道:“哪有那么多不测!就照你所说。我胡炭瞧得顺眼的人也不多,坎察大叔已经离去,我还不想你也遭受不好的事呢!我跟着过去,说不定还能布个阵法什么的,在危急的时候还能顶点儿用。”
雷闳只是不允。
到后来,却是一直沉默的秦苏说了句话:“雷大哥,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你让我们去吧,炭儿身上有一些东西,只怕对付妖怪有些用处。你想想早晨时那个错纲说的话。”
雷闳微微一愣。回想起早晨时众人死里逃生的经过来。当时那个错纲的确说过胡炭身上有股气息,和什么‘簇雪’的很相似,而几只妖怪竟因这股相似气息就放过了闭目待死的几个人。当时众人都在慌乱之中,也没有谁去细究其中的情由,到眼下再想想,果然大有门道。
难道这个‘簇雪’是什么了不起的妖怪,能让暗食那样的怪物都生出忌惮?可是这样凶猛的超级大妖又怎么会跟胡炭扯上关系?他怀着满腹疑惑去问秦苏,秦苏也没给出个完整答案。其实玉女峰弃弟在心里是有个猜测的,只是却不敢确定。她在光州之时。与范同酉、胡不为曾篝火夜谈,那时听胡不为说起过身世,知道他跟狐妖单嫣之间的纠葛。
如果她想的不错,或许这个在暗食口中称作‘簇雪’的。就是一直守护在定马村的胡不为的妖怪邻居,那个嫣儿。那个胡不为在贺家庄初塑回神魂时,一夜间叫了几十声的‘嫣儿’。
也不知道这个‘嫣儿’。跟打杀铁筹门追赶疯禅师的狐妖是什么关系。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族同种?如果她心中所想是真。‘簇雪’真就是单嫣,秦苏还有一些想法和计划需要借助狐妖的力量来进行。那么。跟雷闳这一趟行程的就显得势在必行了。
这个意外的变化,让雷闳变得非常为难。他当然希望能将师傅救出生天,如果抛除掉他对胡炭安危的担忧不说,这小娃娃的确会给他的行动带来很大帮助,不论是入身阵法,还是塑魄之术,都是具有逆转乾坤能力的精绝之术。现在经秦苏一说,似乎小娃娃还有一个更大的倚仗,甚至可以让妖怪们生出忌惮,有这样的帮手同行,又何愁救不出师傅!
左思右想之后,终于还是师傅的安危为重,壮汉接受了秦苏的意见,同意二人也跟随同行。胡炭见他松口,也舒了口气,微微一笑。三个人吃过饭,便到马市买了几匹马,胡炭手中金银正多,爽快会钞,三个人带着五匹马,风驰电掣的奔向颖昌府。
路上无暇欣赏风景,马不停蹄的转州过府,途径西京时都没做丝毫停留,从城外绕过一路南行,这般昼夜不停的奔行了一日夜,到第二天日中的时候,终于赶到颖昌府。
雷闳打马绕城,到处寻找师傅留下的记号。此时走到终点,诸事暂了,汉子心头重又被师傅的安危压得沉甸甸的。他心里充满焦急,只担心去得晚了师傅便要遭遇毒手,绷着脸不住催马,把街巷几乎都转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墙角看到了疯禅师留下的隐晦记号。
“这边来!”壮汉圈转马头,纵声大呼,也顾不上跟胡炭二人细说便向着记号所示的方向急冲过去。
三人从颖昌府南门出来,又转入到旷野里去,这里的地形比在京前镇那一带更见复杂,不再是一览十数里的平野。杂林乱树处处可见,高高矮矮的山丘土岗左一个右一个的,高的直有数十丈,矮的也有数寻,这样的地方果然适合躲藏。雷闳见了地形,略略放下担忧,他是关心则乱,要知道疯禅师名头颇盛,几不弱于蜀山掌门凌飞,哪会那么容易就遭受不测?就是碰到不利局面,凭着一身高明防御术法,想要暂避锋芒逃脱当是不难。
当下取出了穿云箭,策马驰上高岗,向天激射出去。这穿云箭是他们师徒间用来交流通讯的信物,箭头镂空制成哨孔,里面做了些特别改动,一旦用劲激甩上天,便会发出一些类似寒鹊啾鸣的声响。如果师傅听见这些声音,必定会做出回应。
三个人乘马俯视着岗下原野,处处素裹银装,无论是土地、山岗、还是成片的树林,全都被大雪厚厚覆盖,满目的棉白之色中,只偶尔显出一些黑色的东西,可能是石块,可能是树木的暗影,想要在这样广袤而杂乱的地方寻找一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雷闳瞪大了双目,支着耳朵细听,只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疏漏过师傅回应的讯号。
但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发出穿云箭不过小半柱香过后,在南面六七里外一片乱石杂木间便也传出了同样的声响。
“太好了!师傅在那里!他还活着!”雷闳大喜,激动之下,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怀恨(上)
第六十五章:怀恨
三个人撇了马匹,纵身下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雷闳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只担心那两只追寻师傅的妖怪还守在左近,不敢明目张胆的直奔上前,领着胡炭和秦苏,在丘岗野树间左折右拐的只捡蹊僻所在踏脚。
未已奔到了先前穿云箭传声的地方,看着前头白雪皑皑,却有一块平展地面,与在远处张望看时颇不相同。疏落落的灌木间,二十来棵杉树连生在一起,围成一道长可五六丈的狭长林带,独立成落,与最近的树林子都有近百丈距离。雷闳看见左近并没有土丘矮岗之类的遮蔽物,实不像是个藏人的地方,不禁有些起疑,压低了嗓子,轻声叫道:“师傅——,师傅——”
“扑”的一声响,被急风吹荡得光滑平整的雪面上,突然隆突起一个大团,碎琼纷散,一个光头老僧提着禅杖从地下撑臂起身,如同潜凫突然穿出水面一样,轻身一跃已经来到三人面前。胡炭此时戒心极重,见状忙抓紧了秦苏的手臂,拉着她后退了几步,掌中聚气戒备,见眼前这人年纪约有四五十,也是身材高大,只比雷闳矮半头。穿着一身褴褴褛褛的破旧僧衣,上面满是破洞,胸口垂着褐黄佛珠,腮颌下的胡须乱蓬蓬的,已经花白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那人瞪着雷闳严厉的问道。
“师傅!”雷闳叫道,满面欢容,走上前两步似乎想搀扶师傅。却被和尚严厉的目光给瞪止住了。壮汉咧开嘴笑起来,心里欢喜之余。觉得嗓门还有些发堵。“太好了,你……你……没事吧?”自他在甘秀镇听到消息。这三日三夜里没一时不记挂着师傅的安危,眼下见到疯禅师还好端端活着,在放下担忧的同时,心情不免有些激荡。
“我能有什么事!让你去赵东升那里瞧瞧蜀山的燃灯典礼,你不在隆德府好好呆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他们的典礼办完了?”疯禅师虎着脸问雷闳,扫一眼秦苏和胡炭,见是个美貌女子和一个稚龄幼童,心中的不满更甚。面上便也显出不悦来:“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我临走时不是告诉过你我要对付狐妖么?你这没轻没重的跑过来,还带着这么点大个小孩子,是打算给妖怪送吃食来?”
雷闳瞧见了师傅的脸色,知道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是看完了燃灯典礼才出来的,听人说你在这里,所以就顺路过来看看你老人家……师傅,这位是秦苏秦姑娘,她是玉女峰青莲神针的弟子。这个是小胡兄弟,他们两位是我在赵家庄结识的,听说你负了伤,便跟着我过来想要搭个帮手。小胡兄弟的定神符治伤很厉害的,凌飞师叔都对他赞不绝口。”
秦苏裣衽道:“见过无忌大师。”,胡炭也做个大揖:“大师好。”
疯禅师哼的一声。对两个人微点了点头,却不还礼。他对自己徒弟说的话并不完全相信。秦苏胡炭二人分明是娇女弱童,功力粗浅低微不值一提。能帮得上什么忙?什么学有惊人业艺,让凌飞都赞不绝口的话,怕只是雷闳为逃脱罪责故意用来遮掩搪塞的说辞吧,这小子别又是去打抱不平,带着两个甩不脱的尾巴回来。
心中这般猜测着,眼下却没工夫细问。警惕的扫视了一下周围,一把钳住雷闳的腕子,急往狭林中掠去:“都进来吧,别在外面说话。”
“妖怪还没走么?”雷闳见师父一副紧张模样,为多年来所不曾见,心中暗感诧异,心想这两只妖怪果然手段了得,连向来行事无所顾忌的师傅都对他们这般忌惮。疯禅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在雪下面藏了一天一夜,没听到什么特别动静,不过我想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收手的,那只母狐狸跟铁筹门仇深如海,我先前没了解情况就贸然插手,从邢州把她赶到了颖昌府,现在她把我也恨上了。以她的性情,没见到我死掉又岂肯干休。”说着微微叹息,似乎对介入此事颇觉后悔。
雷闳更是惊讶,他是了解自己的师傅的。疯禅师之名垂传江湖二十余年,一生从不惧战避战,但眼下他竟然对剿灭狐妖生出后悔之意,显然并不是忌惮两只妖怪修为了得,而是此中另有隐情。
四个人一起奔进了杉树丛里,胡炭秦苏也学着疯禅师蹲了下来,借树木遮蔽身形。雷闳看见师傅行动间微有滞涩,似乎是右后腰位置有些不太爽利,便问道:“师傅,你受伤了?”
“不妨事,在前天吃了那男妖的一掌,有些大意了。”疯禅师说道,‘啵’的吐口气,揉了揉伤处,面色无异,似乎浑不以此为意。
“那男妖很厉害么?”
“很厉害倒不见得,跟我算是半斤八两,”疯禅师道,“我跟他前后斗了四场,不分胜负,好不痛快!不过这只妖怪修的术法有些古怪,专破硬功,还有只捣乱母狐狸,我后来一时不查,吃了点小亏。”说到打架之事,老和尚的眉目顿时变得生动起来,腰肩不自觉的挺起,双目炯炯放光,似乎眼前正有敌人蓄势待发,准备再跟他再斗上百八十场一般。
胡炭何等精乖,都不用雷闳使眼色,一听他提到伤势,马上从袖里抽出了定神符,微笑着递了过去:“大师,这是我画的定神符咒,对治疗伤毒还有点儿用处,你不妨试一试。眼下妖怪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呢,他们想要害人也只有你老人家才能对付,早一刻把身体复原,才好行动。”
疯禅师看看他,面色颇为和缓。对胡炭所说的妖怪害人一节颇不以为然,不过这事也不必跟小孩子细说。觉得这小娃娃虽然功力低微,不过人还不错的。模样可亲,待人也诚恳。倒不好再用冷脸对他。当下点了点头,谢道:“倒生受你了。”取了符。和雪吃下了。运功行了一遍气,听得四野并无异声,略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他们应该没在这左近。”
雷闳哼道:“便是在左近咱们也不用怕他!先前他们起欺你落单,才敢那么放肆。现在咱们人比他们还多,还用担心什么!我还巴不得他们早点出来呢,让我们把场子找回来。可不能让你白白受伤了。”
疯禅师瞪了他一眼:“去了隆德府一趟,你就长能耐了?那男妖的功法专破硬功。让我瞧瞧你的三层防御术挡不挡得住。”
雷闳讪讪一笑,不敢顶撞师傅。
歇了一会儿,担忧略去,疯禅师便问雷闳:“蜀山的燃灯典礼办的怎样?蜀山弟子还上得了台面么?”师徒二人都是一般的嗜武成性,觉得能找到个好的对手比什么事情都重要,所以即便到了眼下的状况,他都没忘记关心探问一下。
当下见问,雷闳答道:“还好,这一次蜀山出道的是两个年轻人。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年纪,一个是豢龙师,另一个炼器。”
“豢龙师?”疯禅师惊讶的抬了抬眉毛,“除了简方叔那条。这是第二条龙了。难为他们还能找到这东西。”他看着自己的弟子:“那豢龙师跟你比起来怎样?才十五六岁年纪,想来功力不会太高,你要胜他不难吧?”
“不好说。”雷闳大摇其头。他在赵家庄见过祝文杰的出手,如果祝文杰仅有招惹曲妙兰时所显出的实力。他倒有把握稳压对方一头,可是谁知道豢龙师私底下里还有没有藏着别的技艺?就和那个神态谦和的宋必图一样。在炼器之外居然还融会贯通了武学启关之法,这可是个逆转乾坤的能力。要是师兄弟两个都这样学有压箱底的技能,他自忖对上去就是败多胜少了。
“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你都没把握胜他?”疯禅师对这个答案当然不满意,他生气的看着自己的徒儿,浓重的眉毛纠结了起来,“豢龙师虽然少见,可也不见得真有那么厉害。蜀山派……哼!也未必有多了不起,你不要谦虚,实打实的跟我说,到底能不能打赢他?”
雷闳想了想,还是摇头:“赢不了。”他把赵家庄里宋必图和邢人万交手的情形简略的说了一遍,听到蜀山派另一个炼器弟子竟然还要强过豢龙师,器武兼通,甚至青龙门里还有一个可堪与这个炼器师分庭抗礼的强大年轻人,疯禅师不说话了,闭着眼睛在那里思忖。
雷闳道:“这一次燃灯典礼上真是出了好几个厉害人物,不光是邢人万和宋必图,玉女峰那个女弟子曲妙兰,我看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当时宋必图向她动手,模样倒像吃了点小亏。这小姑娘的功力只怕不在宋必图之下……”说着又把内室里宋必图和祝文杰前后向曲妙兰递招的经过述说一遍。
“那姑娘年纪有多大?”
“最多十七岁。”
疯禅师再次沉默,盘膝坐在雪地里,跟一尊木塑也似。雷闳瞧见师傅板成乌木八仙桌一般的脸色,知道师傅的心情。估计是听见几个门派都教出如此出色的弟子,自己跟人比起来就未免逊色很多,师傅的好胜心受到挫折了。他说道:“师傅,我给你丢脸啦。不过你也别生气,论年龄和成就我是比不上人家,刚才那几个人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不过照我看,他们还不是最拔尖的,还有一个人的表现比他们抢眼得多,他年纪可比宋必图还小呢。”
秦苏和胡炭听说,心里都是一跳。胡炭意识到雷闳说的可能是自己,不禁脸上发热,心怦怦跳着,又是期待,又是欢喜,隐隐的又觉得有些无法相信。
那边疯禅师已经忍不住睁开眼来,胡须抖动,怒道:“又有什么小妖怪!?你不能一口气说完!”
雷闳不敢跟师傅卖关子,笑着朝胡炭一指:“就是这位小胡兄弟了。”
疯禅师楞了一下,仔细去打量胡炭,才不过一会。便怒冲冲的拿眼睛去瞪雷闳:“他娘的,你在消遣老子?这小娃娃有多大大本事我瞧不出来?功力如此低微。你说他……他……咦!咦!”和尚忽然惊咦起来,一展身挺直起腰。伸手抚摸着后背的伤处,满脸的不可置信。原来刚才一拧身之下,他发觉几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伤病竟然已痊愈了大半!
而在此前,他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刚刚吃了小娃娃画的一张疗伤符咒。
难道说,这全是那张符咒的功劳?!
这小鬼头真的会画符?
疯禅师吃惊的望着胡炭,此时满心里都是疑问,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江湖上滚打了这么多年,又是好战斗狠之性。说是天天跟伤药打交道也毫不为过。但以他的见识,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立等可愈的神奇符咒。药王镇查家的七日符号称天下第一治伤符,让天下无数江湖客趋之若鹜,那也是需要七日方可愈病,跟小娃娃的符咒比起来,简直就是瓦狗与金鸡的区别。
“你这是什么符咒?”和尚咽了口唾沫问道,双目炯炯放光,他这时候想起来了,刚才雷闳介绍时曾说过凌飞也对这个小童赞不绝口。这可不是玩笑话!掌握有这样一手符术。可说是行走在人间的妙手菩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门派愿意奉这小娃娃为座上贵宾。
“定神符。”胡炭笑着回答,满心里都是骄傲。他此时还沉浸在雷闳的夸赞之评里。原来在雷叔叔眼里,他并不比宋必图差。甚至还犹有胜之。
“我不比宋必图差!我也不比邢人万差!”胡炭悄悄握紧了拳头,微微昂起脸去看秦苏,眼里分明闪动着光彩。
先不提胡炭此时心潮起伏。那边雷闳早就料到师傅必定会有如此反应,憨笑着还在说:“师傅。你瞧着他功力低微,这是没错。不过小胡兄弟就只凭着这点低微功力,在赵家庄里出了好大一次风头呢,十几个成名豪杰围追堵截他,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你可见过有这样本事的小孩子么?”他毫无意外的看到了师傅投来的询问目光,便又把胡炭大闹赵家庄的事迹捡精彩处道了出来。然后又说到前夜里胡炭如何布设白虎吞舟大阵,联合众人之力对抗谢护法,从深夜至晨晓直到转危为安的经过。
“小胡兄弟今年才刚九岁,可是你瞧瞧,定神符,阵术,还有那个塑魄法,哪一样拿出来不是傲人手段?又有这样的灵巧心思,这样不服输的性子,他要是有名师教导,过得几年,什么宋必图邢人万,还不是只有在他后面提鞋的份。”
疯禅师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怎么又惹上罗门教了?还有夕照山的妖怪?”却也不怎么在意。他细细的打量着胡炭,忽然伸出手掌,说道:“小娃娃,来让我瞧瞧你的脉象。”胡炭点点头,把手臂伸出去让和尚握住了。
疯禅师捻着胡炭的脉门,闭目去感受小童体内状况。这时其余众人都安静下来,屏住气息等待疯禅师的答案。胡炭和秦苏此时都已经明白了雷闳的想法,在心里暗暗感激。这外表粗豪的汉子其实有着跟形貌完全不相称的细腻心思,他在赵家庄见过秦苏求告凌飞想要让胡炭拜入蜀山的一幕情景,又亲见了秦苏和白娴的冲突,加上一路来所见所闻,他已经隐约猜测到了姑侄二人当前的困境。所以,壮汉才会这般不遗余力的在师傅面前夸赞胡炭。
他是想让疯禅师收下胡炭做徒弟!难怪这一路来,任凭胡炭一直称他做雷叔叔,他都没改过口,一直叫胡炭‘小胡兄弟。’
疯禅师当然是个很好的师傅,他不靠什么门派背景,只凭自己修行便拼得一份可与凌飞等人比肩的名头,能力见识自非常人所能及。又教出了雷闳这样一个名满江湖的徒弟,可见教导能力也是不差的。而对于峡谷中雷闳敢单人对抗谢护法,崖上崖下数度解救危局,秦苏和胡炭都是感佩在心印象深刻。如果胡炭能够得到这等名师教授,那么几年之后,达到宋必图邢人万那样的成就也未必是不可期之事。
胡炭和秦苏满怀忐忑。都感觉到了胸腔里一颗心快速的怦动。经过峡谷一役,姑侄二人都已经明白,他们在赵家庄里跟玉女峰争来的八年安宁又已经成为泡影了。胡炭闹出的风波太大,此时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有心人正把目光盯到小童身上,姑侄二人但只有一着不慎,前日里坎察身死魂消的情景就有可能再次重演。
面对这样的局面,胡炭和秦苏都对提升能力生出前所未有的迫切渴望。两个人都不愿再去经历一次前日那样只能闭目等死的可悲境遇。
片刻后,在姑侄二人满怀期望的目光中,疯禅师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与少年所期待的不同,老僧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满意或欢喜的神色,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童,闭口不置一言。
“师傅,小胡兄弟的根骨还不差吧?”雷闳也发觉了师傅的异样,连忙问道。
疯禅师摇了摇头,又把手搭上胡炭的手腕,不过这一次探查的时间却短得多,不过片刻,他就把手放下了,睁目看着胡炭,眼睛里复杂的神情让胡炭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
“大师,炭儿的经脉难道有不对的地方么?”秦苏强笑着问道。
“他小时候受过很重的伤。”疯禅师道,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置以一词。“受很重的伤又怎样?他现在不是好了么?”雷闳追问道,他有些未明所以,若说受伤,他跟师傅受的伤还少么?大伤小伤致命伤,那一年不挨上几次?
疯禅师没有回答,似乎对徒弟的疑问恍若未闻,他的眉头紧皱着,目光盯着地面,显然心中有个念头让他颇费思量。就在疯禅师沉吟未决之际,胡炭的心情已经跌落到了谷底。他已经从和尚的神情中判断出了一些事情,就是他的资质根骨并不是自己期望的那样完美,如此说来,他的那些抱负,甚么跟宋必图邢人万江湖争锋,甚么荣耀门楣为父亲正名,岂不只是跟痴人说梦一般,徒惹人笑谈。
雷闳奇怪的看着沉吟的师傅,又转头看看突然情绪低落的胡炭,有些弄不明白状况。正疑惑间,忽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动静,忙把身子倾侧过去,支耳细听。
“师傅!那边有动静,不是狐妖来了吧?”
“是临近村镇出来围猎的富家子弟。”疯禅师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随口便说道。他的功力远强过徒弟,耳目自比雷闳灵敏,雷闳只不过才听到隐隐约约的声响,他已经从杂乱的马蹄声和唤鹰的唿哨判断出了那些人的来历。
“走吧,这里不能多呆。”和尚站起身来,拍了拍僧袍上的雪,道:“咱们往颖昌府去吧,找点吃的,我可是饿了两天了。”一行人辨了方向,便向北方行去。出林时雷闳问道:“师傅,那狐妖咱们不管了?”
疯禅师道:“他们还会追来的。”雷闳喜道:“那正好!”他听师傅说男妖的实力与师傅在伯仲之间,狐狸却又更差一筹,对两只妖怪的忌惮便一扫而空。心想凭着自己一行四人的实力,难道还对付不了两只妖怪?到时师傅硬抗住男妖,他牵制住女妖,让胡炭在外面机动布阵,不怕找不回师傅被打伤的场子。
与逸兴遄飞的雷闳不同,胡炭和秦苏二人这时却有些沉默。秦苏已经约略猜到胡炭突然变得消沉的原因,只是疯禅师并没有把话说透,她也还怀着希望。一路上几次想要开口询问细详,可是见到和尚一脸凝重自顾赶路的神色,却又不方便开口。疯禅师此时显然也正在为某个问题烦恼,神思不属的,几度沉吟,目光都投到胡炭身上去打量,似乎所虑之事正关乎这个少年。(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怀恨(下)
在雪中行了约有四五里路,疯禅师问雷闳:“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听到了铁筹门传的信报?”
雷闳摇头道:“不是,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不过他也是从铁筹门弟子那里听说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疯禅师‘哦’的一声,又道:“他们是到赵东升庄里去搬救兵了。”雷闳点头说是,把出庄后遇到冒雪疾驰二人的事情告诉了他,“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两个人看起来这么慌张,还带着个死人,难不成是被仇家追赶。”
疯禅师鼻中哼气,冷笑道:“可不是慌张!被两只妖怪上天入地追索捕杀好几天,没吓死算他们命大!若不是最后关头摆了我一道,这三个王八蛋早就被撕成碎片了。”语气甚是愤恨。
雷闳听出了蹊跷,问道:“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是去帮他们除妖的么,怎么这两个人还得罪你了?”联想起先前师傅对狐妖生出的悔意,壮汉隐约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疯禅师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夏览生还在世的时候,铁筹门好歹也算个名门正派,谁料想他才过身才不几年,这门派竟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他地下若是知道,怕不都要气得活转回来。”
雷闳问道:“这是妖怪跟你说的?”
疯禅师瞪了他一眼,怒道:“什么妖怪跟我说的!我亲眼所见!你以为他们怎么跟狐妖结下梁子?几年前他们在汾州巡视妖怪围子,撞见了母狐狸,觊觎人家美貌。几个人就冒险闯进山里,居然就真的找到了狐狸窝。两方打了一场仗,仇怨就此而来。”
雷闳诧道:“我瞧铁筹门那几个弟子也不怎么样啊。法力稀松平常,听你说狐狸也算个厉害的,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疯禅师道:“色胆包天,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加上几个师叔可能也垂涎狐狸的内丹,仗着人多,脑子就都不清不楚了。那时狐狸不知道因为什么正负着伤,被夏览生的几个师弟师侄左赶右撵的,逼得无处躲藏,差点就要被捉住。后来使计暂时逃脱掉。不料这群无耻的王八蛋,竟又拿狐狸的姐姐尸身相要挟,未果之后毁尸泄愤,这才把事情结成死仇。”
秦苏听到这里,急行间身子忽然一晃,停了下来。胡炭见状,忙返回到她身边,关切问道:“姑姑,你怎么了?”他看见秦苏的脸上惨白如纸。一丝血色也没有,黑瞳幽幽正肃然望着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只担心姑姑身上还有什么隐伤。追问道:“姑姑,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再吃一张定神符吧。”说着要取出符咒。秦苏摇了摇头阻住了他,心里蓦然涌出怜悯:“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她轻轻捉住小童的双手,感知到肌肤上的冰凉。心中难过无已,把手转到他后脑勺揉一下。却没说别的,只低声道:“我没事,我们走吧。”
秦苏已经确定,这个跟铁筹门结下死仇的狐妖,就是单嫣。
当年胡不为在光州把自己的出身经历全都告诉了范同酉,秦苏因而知道胡氏一家在除夕夜家破人亡的往事。当年正月十五,单嫣带着胡炭生母的尸身远遁,想要找个安全地方养伤,而胡不为则带着幼子南下黔州寻找犯查还丹。他和单嫣约定,一旦事情成功,就摇动银铃为信,约期相见。谁知道自此事情多生舛难,不光胡不为父子连连遭遇风波,厄运不断,连狐狸精也都未得安宁,躲在深山里竟还被铁筹门逼迫追夺,最后连赵萱的尸身都毁了。若是胡不为还在世,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多伤心。
那边雷闳师徒二人等秦苏胡炭跟上来,略关切几句,也不知秦苏心中正翻江倒海一般。几个人只略做停留,便又重新上路,雷闳问师傅:“师傅,你怎么对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难道铁筹门还肯把这样的隐秘事情告诉你么?”
疯禅师道:“他们怎么会自爆丑事!只是前天见我被妖怪打伤,几个弟子也都被杀掉。那什么姓洪的只道死到临头了,跪地跟狐狸求饶时才说漏的。”
雷闳‘哦’的一声,沉吟片刻,说道:“照这么说来,铁筹门被狐狸上门追仇,倒是他们咎由自取了。不过这只狐狸下手也真狠毒,我记得铁筹门可是有两百多个人的,都快被杀干净了吧,难不成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件事里去,跟狐狸结上仇不成?”
疯禅师乜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道:“江湖上恩怨,什么时候有过当事双方摆事实讲道理,然后一对一捉对儿自行解决的?谁不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然后新仇旧仇一起,谁都摘不干净了。人情分亲疏,亲朋被外人追杀,做师长弟子的当然是帮亲不帮理,仇上加仇,最后谁也分不清当初起纷争的原因。铁筹门就是这样,为了几个害群之马,整个门派都被拖下水了。”
“你看现在,我们不也莫名其妙被拖下水来了么?”疯禅师说道,顿了顿,又摇摇头:“夏览生这人,我以前是见过一面的。虽然功法不怎么样,可是人还算磊落,是个有担当的人。按说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可是就我接触的这一群铁筹门弟子,人人品行不端,卑鄙下流,简直是污漕不堪。”
雷闳道:“师傅,刚才你说被他们暗算了一次,到底怎么回事?”
疯禅师‘卟’的吐口唾沫,横眉立目的把双掌一鼓,喝道:“我正要说!这些王八蛋!”语气愤慨,显然对被暗算之事极感忿然。
当下疯禅师说起这几日的经历。
原来半个多月前,铁筹门的新掌教辗转托人找到疯禅师,希望他到邢州解救被妖怪纠缠的门人。说是门下弟子无意中得罪一只妖怪,饱受迫害之苦。什么仰慕禅师乃侠义正道之典范。济危扶弱,心怀慈悲云云。盼望禅师念及正道一脉,救众人于水火。言语甚是谦卑,还奉上了厚礼。疯禅师当时正沉浸在新创的功法中,本来是不愿意分心去管这样的事情的,不过那掌教口舌便给,在来前又深做过一番工夫,见疯禅师并不为好言所动,便又投其所好,大肆描述那狐狸妖怪怎生了得。法力高强,技艺精奇,铁筹门曾经请来多少江湖成名人物都败在她手下,终于惹得和尚起了兴趣,一番询问后,受了委托跟下山来。
一行人来到邢州,却又不让疯禅师光明正大的进入山门,而是做了乔装。说是妖怪生性多疑,在这里滋扰多年。若是知道有高人到来,她便会长时间隐匿不出,直等到请来的帮手离开之后才又开始兴风作浪戕害人命。那时疯禅师听说,便隐约觉得这不是一般的仇怨那么简单。这妖怪能够隐忍多年,审时度势进退,这般费心劳力的想要灭掉铁筹门。显然非极深极重的大仇决不至此,可是此时身已在铁筹门中。他也不好再抽身离去。
当晚天色向暮,铁筹门所有弟子便都放下了手头之事。陆续关闭了各处阁门,尽数集中到正堂大殿里打坐休息,五六十号人挤挤挨挨的,团坐在大殿中央,胸背相贴,踵股交叠,惟恐比别人多靠外半尺。安排值班守夜的弟子有十二人之多,分作两组,也都紧密抱团。两组人只守在距门两丈的殿内,更不敢踏出楼外一步。疯禅师瞧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的模样,心中暗感纳罕,不过猜想到他们是被多日纠缠吓怕了才会如此,便也没去细问。
不过当晚狐狸并没有来,安然过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这般风平浪静的又过了四天,每一晚都是天刚入暮便停下活动,众弟子关门聚集直待天色大明才敢行动。到第八天晚上,疯禅师终于忍不住问那掌教,既然对狐妖如此提防,为何不干脆先遣散弟子,等到山门安定再接他们回来?那掌教一脸苦恼,说在妖患初兴的那几个月,就有人生出这样的想法,趁着晚间数十个弟子奔逃下山,分到各处城郭躲藏。谁知过后数日,便陆续听到那些逃离在外的弟子一一遇害的讯息,侥幸还存留性命的人们吓得心胆俱裂,赶紧又跑回到山门中,不敢再分散力量致被妖怪各个击破。
他们这样严阵以待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四年了,但饶是这样,都未能防住妖怪的暗中觊觎,每个月都有人意外落单而遭遇狐狸的毒手。
“这狐妖跟他们纠葛了好几年,早就仇深似海,我当时若早知道他们结怨的缘由,定然不会再趟这潭浑水。都怪我先前没打听清楚,又一门心思想要找人过招,才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雷闳这是第二次听到师傅表达对此事的悔意。
疯禅师边行边说着,提到自己因好战而跟这只狐狸结下仇怨之事,浓重的眉毛便紧紧纠结起来,沮丧之情显诸颜色,显然这件事情让他懊悔不已。
“然后那天晚上,狐狸果然就来了……”疯禅师回忆道。
在疯禅师抵达邢州之前,狐狸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现身了。明知是疲兵之计,铁筹门上下却都无可奈何。目不交睫的提防二十多昼夜,早就疲乏不堪。当晚将近二更的时候,殿外风潮声大作,疯禅师从行气中醒来,瞧见身边一众弟子都东歪西倒的倦极而卧,心想这些人也真倒霉,惹上这么个仇家,逃又逃不掉,解也解不开,只能惊恐等死。伸展了一下筋骨,发觉自己竟也略有倦意,不禁有些疑惑,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被这些人给带得精神不济了,哪知一瞥眼间,看见守在近门处的两拨值夜弟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样,登时警戒之心大起。要知道这些值守弟子可是白天养足了精神专等守夜的,怎么会这样一副昏沉模样?
疯禅师立刻意识到,妖怪已经来了,而且已经开始动手!这也不知用的是迷术还是药香。竟然这般悄没声息的消解掉众人防备。
因不知对方手底下如何,和尚未敢托大。急忙推醒了掌教和一众弟子,就在众人纷纷惊愕醒来的当口。殿外传来狐狸愤怒的厉啸,一瞬间屋瓦震动,门窗皆摇。疯禅师自不会被这样的响动吓住,但铁筹门久被积威所凌,每一点异响都会让他们如临大敌。人人面色紧张,四顾张皇,突然间房梁上大响,许多山鼠和瓦片纷纷坠落下来,守在近门处的一众守夜弟子齐发大喊。纷纷往殿里逃遁,其中却有另有两人尖声叫喊着,反向殿外跑去。
疯禅师情知这必是中了狐妖的迷幻之法,若不然铁筹门弟子纵然不济,也不至于如此不辨险恶,正待追出去阻拦,哪知这时侧墙的窗格破裂,两条巨大的雪尾从外探入,从旁一下卷住两名弟子。倏忽攫出,带着他们绝望的呼喊声一下向远处去了。
铁筹门几个师叔辈的都是又惊又怒,叱喝着纷纷追出殿外,却哪能追赶得及。只一个疯禅师仗着耳目机敏,循着惨叫声一路追了下去。
赶到后山悬崖,和尚终于正面跟狐妖朝了相。那个化身成美貌女子的狐狸正单手捏着一名弟子的颈项等待疯禅师。一脸的愤恨和快意,疯禅师见她眉目间满含煞气。皓腕上、衣襟上全是殷红的血迹,地上一人伏雪不动。已不知生死。
“她瞧出我不是铁筹门的人,斥骂我为何要助纣为虐,”疯禅师道,“我那时对铁筹门的印象还停留在夏览生在的时候,并不知他们做下的行径,瞧她态度不好,又急着救人,言语不和就动起手来。”疯禅师说着摇了摇头,表情甚是郁闷。“到后来却终究没能救回那两个人,被她一踢一抛全扔下山谷,她也被我打伤了。”
雷闳闻言默然,他知道师父性情急躁,在那样紧急的时候更不会有什么冷静心思,跟一只本就满怀忿恨言辞激烈的妖怪发生冲突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受伤后的狐狸一开始并没有想要逃,反把满腔的愤怒全移到了和尚身上,她发狠的围着疯禅师乱蹿,觅机发动攻击,却终因功力相差太多没能奈何得了和尚,反而几次陷入被动。疯禅师从她越来越尖亢的叱声和凌乱的出手中察觉到狐狸对自己的恨意,不过也没太在意。反正江湖上恨他的人已经很多,再加上一只妖怪也没什么了不起。
疯禅师虽然好战,但并不嗜杀。他是为了要印证自己的武学心得才接受委托下山的,化解恩怨被放在了次序,加上对狐狸先前的责问言语略存疑惑,所以虽然占着上风,却也没有将对手当场格杀的打算。几次重手都是点到即止,只希望这只妖怪能够知难而退,别再来滋扰铁筹门便好。哪知狐狸竟然也悍狠之极,虽然明知不敌,却死战不退,依然奋不顾命的扑杀。随着身上伤势增多,她目中的愤恨也愈来愈深,这般你来我往游斗了好一阵子,铁筹门的一众人听见声响寻上山来,狐狸才不得不转身避开。
疯禅师只道事情到此便算了结。狐狸吃了大亏,该当记着教训不会再到铁筹门山门侵扰。哪知追上来的铁筹门掌教一脸焦急,连连顿足说不该把妖怪放了,这只妖怪凶性已重,决不会就此罢休的,等疯禅师离开之后必会去而复返,铁筹门接下来就要承受覆灭之灾。在他一再恳求之下,疯禅师不得已又循着踪迹开始追赶狐狸,打算将她擒捉住再做处置。
之后便是一连数天的追逃。狐狸功力不高,可是脱身的法子倒是不少,几次被疯禅师逼入绝境,却还能匪夷所思的逃脱出去,二人这般追追逃逃,从邢州转到相州,又从相州追到陈留,最后到颍昌府,狐狸伤势愈重。铁筹门的一干人脚力弱,中间又多次被狐狸的诡计误导,一同追出的四十多人倒有三十多引到别的方向去,只那掌教带着三个师弟和几个亲信弟子来到颍昌府。到赵家庄报讯求援的齐大新和洪文亮,还有马背上死去的那名弟子高琦便是其中三人。
后来追到小桂岭上,狐狸筋疲力竭,被疯禅师堵在山上下不来。这时狐狸又用起了匿息之法,和尚遍搜山岭。也没找到她的踪迹。问完山上住的几户人家也不得要领。待在山下守了大半天,那掌教带着几个人追赶上来。听到狐狸被逼得躲在山中,还身负重伤。无不喜形于色。
当下十余人分散开来,各个相距十数丈的逐寸搜山。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搜寻,终于在近峰顶处发现藏身在雪层里的狐狸,疯禅师听到打斗追上去时,狐妖已经被制服在地,面无血色的似已昏迷,四肢脉门被四名弟子紧紧扣住,几个弟子面上俱显狂喜之色。
看见和尚过来,那掌教连声道谢。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可是疯禅师从他频频回头张望和急切欣喜的表情里隐隐觉得他心中另有盘算。但其时事情已了,和尚也不欲多事,再加上狐狸不是被自己亲手擒住,过多置喙反而无趣。略略关照了几句,无非是希望两方化解恩怨,能不伤她性命最好,那掌教满口答应,敷衍了一会。便又付出重酬,把和尚劝下了山。
“谁知道他们鬼鬼祟祟的,竟然是要起龌龊心思!”和尚语气愤恨的说道。
秦苏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紧。从疯禅师的叙述中。铁筹门的一众人似乎对单嫣颇有不轨之心,单嫣当时已失去反抗能力,和尚这一离开。岂不是趁了他们的心意?难道单嫣竟然已经受了辱?
“我刚下去不到百步远,这些王八蛋就不清不楚起来。然后起了争执。”疯禅师说到这里,忽然停口。
雷闳问道:“什么不清不楚的?”
疯禅师哼的一声。看了一眼胡炭,踌躇了一会,才恶声道:“污言秽语的,我也不记那许多,一群人打断掉狐狸的手脚后,就为谁先占便宜吵得不可开交,若不是他们自己这样嚷闹,我怎知他们的品行不端。”
掌教的端威风要尝头鲜,一众弟子却反唇相讥,不肯答应。师叔们摆功劳,师侄们就竭力贬低抹黑,胆大的直言顶撞,胆小的也在旁暗语讥嘲,扇风点火,十多个人上没上下没下的,呵斥声嘲骂声吵成一团,疯禅师听到,惟有摇头叹息。那时他对狐狸并无特别好感,加上亲见她杀害两个铁筹门弟子,觉得她性情凶残不是善类,便也没有去过问。
从小桂岭下来,疯禅师便打算返回均州,也不想去看蜀山的燃灯典礼了。谁知离山还没过两里路,便听到了山峰上传来的惨叫。
“是那男妖来了。”雷闳判断说。
疯禅师点点头,道:“我把妖怪追到相州时,她就知道脱不开身了。一路上不断的发出求援之讯,我那时只道很快就能捉住她,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她这么滑溜,竟然跑开这么远,到底等到了援兵。”
“结果是铁筹门的人倒了霉。”雷闳帮师傅做了总结。
“然后他们怎么又找到你的?”
疯禅师道:“我那时还不知道是妖怪的帮手来了,以为是狐狸用的诡计,故意示敌以弱然后下杀手,心想送佛送到西,不如去把她彻底制服,然后带走……”
返回头的和尚刚展动起身形,就看见山上滚滚雪尘一线急下,四个弟子,洪文亮、齐大新、高崎,还有一个不知名号的,面色惊惶逃下山来,连滚带爬好不狼狈,洪文亮和齐大新胁下还挟着两个人,瞧衣衫却是山上农户的孩子。
疯禅师心中疑惑,不知怎么又把两个孩童牵扯上了,还没来得急细问,两只妖怪就已经追下山来。狐狸此时气息微弱,伤痕累累,挂靠在与她同行的那个年轻男子身上,手脚都折弯了,但目中的恨意,直欲灼雪成汽。
不过三言两语,那个叫明锥的男妖就跟疯禅师动上了手。狐狸坐到一旁,怨毒的盯视着那四名铁筹门弟子,自顾行气恢复伤势。几个弟子逃也不敢,留也不敢,面色惊惶无比,齐大新和洪文亮满怀戒备,都把两个孩童都抱到胸前,圈臂勒住孩子的颈部跟狐狸对峙。疯禅师那时骤然遭遇劲敌,全副精神都放在明锥身上,没有细思二人为何做出这样古怪的姿势,直到过后回想,才醒悟那时二人竟把两个幼童当做人质来要挟狐狸!
毕竟是经过多日的奔波,连续几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赶,疯禅师的体力已损耗太多。跟明锥斗了少时,便觉气息渐有枯竭之象。形势渐落下风,在微惊之下一时不查。被明锥打到了肩上,挂彩后境况更见难看。
那名叫高崎的弟子,到这时终于失去侥幸之念,精神一下崩溃,跪下地跟狐狸哭泣求饶,连说当日悔不该贪图狐狸的美色,犯下了大错。那时都是受了师叔们的差遣,才身不得已,毁掉洞窟里的尸身也是出于无奈。一件件,一桩桩,把当日跟狐狸结怨成死仇的缘由起了个底儿透,虽然说得语无伦次,可是疯禅师已经听明白了,这才知道自己前来助拳的对象竟然是这般货色。
被疯禅师愤然怒斥了几声‘无耻’,齐大新几人觉得此地已不宜久留,趁着明锥跟和尚打斗正酣,便想偷偷溜开。明锥又怎能让他们如愿。激斗之中趁空飞掠,两次出手,一拳打死了那不知名姓的弟子,一拳将高崎打成重伤。又扑向剩下的两人,若不是狐狸说了一句话,那齐大新和洪文亮此时也已变作拳下之鬼。
“狐狸说了什么?”雷闳问道。
“‘她说……”和尚道。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沉闷。似乎情绪一下低落下来。
“‘别伤到那两个孩子,他们跟这件事情无关。’”和尚说完。紧紧抿住嘴唇。
无法详细描述出,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的惊愕和震撼。一个被他判定为冷血残忍的妖怪,一个嗜杀无情的异类,竟还怀有如此的恻隐和善良,在面对血海深仇的敌人时,竟还能忍住恶念,顾及到不伤无辜,这是何等矛盾的反差,又是怎样让人震惊的颠覆。
“就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我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全改变了。”疯禅师道,“所以现在我才这样后悔。”
胡炭这时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暂时忘掉不乐。他眨着眼睛,问道:“大师,那两个孩子后来走了么?”
疯禅师摇头,道:“我不知道,明锥放过那两人,又来对付我,我见事不可为,便打算边打边退,先找地方恢复精神,然后再跟他们解释作和解……唉,只怕很难了,我先前出手那么重,狐狸对我仇恨已深,又怎会听信我的话,轻易放过我。”说完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秦苏嘴唇嗫嚅,想要告诉和尚单嫣的身份,想要说出胡炭和单嫣的关系,可是再一想,此时还未见到狐狸,尚不知真情如何,这时把话说太早了也难料后果,还不如见了面再做斡旋。
听见狐狸的拦阻,两个铁筹门弟子已发觉到她的弱点。当下便有了底气,再见到疯禅师受伤,败势已成,更不敢留在此地了,二人低头交流了一会,便分头向外逃去,临走时为怕明锥堵截,还给和尚栽了赃。
雷闳点头道:“原来是这么样陷害你,师傅,他们给你栽了什么赃啊?”
“说是个什么银锁盘,从狐狸的姐姐尸身上掉下来的,怕是狐狸的法器,我听明锥埋怨说,‘你怎么还做了魂器,而且还弄丢了。’”
胡炭听到‘魂器’二字,心中一动,回忆《塑魂谱》里是不是有相关的说法,倏尔又想起坎察身上的木妖之魂来,心里不由得又一灰,默然不再吭声。
秦苏却对那‘银’字颇为敏感,她想起胡不为说过身上带有单嫣给的银铃,莫不是这两物之间有些联系?狐狸大闹铁筹门山门,时间长达数年,想来不止是为寻仇,想要把这件器物找寻回来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齐大新和洪文亮分头而逃,临走时齐大新大叫:“大师!你要拦住他们,我们去找援兵,很快就会回来救你的!师傅给你的银锁盘你也拿到手了,那就是报酬!”
和尚怒吼:“什么狗屁银锁盘!我什么时候拿到过你们的这个东西?”可是瞧见两只妖怪面色冷峻,齐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便知道糟糕。想来这个东西对狐狸必定紧要无比,才致让两只妖怪宁肯先放过两名弟子也要盯紧自己。
被引转了注意力的妖怪果然没再追赶两人,跟着疯禅师向北追逃,接连数日。四度交手,疯禅师的功力始终未能恢复巅峰。所以也一直未能挽回败势,反是狐狸的伤势一天好似一天。两天后折断的手足都复原了,协助明锥牵制住和尚,终于又一次将他打伤。
“我们绕着圈子跑,我逃不远,他们也杀不了我。这颍昌府里没什么厉害人物,我找不到帮手,也不想把争端给弄到城里去。前夜里到底寻到个空,躲到了雪层下面摄住气息,瞒住了他们。直到听到你发出的穿云箭。只怕你不知好歹,跟他们有了冲撞。”说着狠狠瞪了雷闳一眼。
雷闳讪讪不语。
过了一会,问师傅:“师傅,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狐狸对你仇恨那么深,又以为你拿了她的东西,光说说能顶什么事?可是你又不想跟他们打架了,这可为难。”
疯禅师道:“那还能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该听信奸人之言,欺害良善……”忽然想起狐狸在邢州山上杀死两个铁筹门弟子的情形来。把二人扔下深谷之后,那副快意解恨的模样,似乎跟良善也不太沾边,顿了顿。才道:“……所以合该有此一劫,你惹事的能力可不比我差,可要记着这个教训。”
师徒二人谈谈说说。不觉一刻时已过去,四个人都没有调用内息展动身法。这一段路只走了约莫十余里路。穿过几座覆满白雪的土丘,远远的已看见颍昌府内民舍轮廓。
左前方的野林里。一个年迈的婆子领着两个孩童在捡拾枯柴,三人都是衣衫褴褛。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浑不知生计之愁。
六匹马从小路上迎面驰来,这是几个穿着皮裘的少年公子领着随从要去野外围猎,鹰飞犬逐,龙韬虎氅1,两拨人相向而行,骑在枣红马上纵行最前的那年轻公子意气风发,笑声连连。就在两队人相距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他偶然向秦苏投来一眼,突然间笑声立止,勒停了马匹,已被秦苏清艳的容光所摄。
秦苏从对方那呆呆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惊觉过来,这才想起遮风的斗笠已经在前日峡谷中遗失。默不作声的从皮囊里取出一幅白绢,从容的遮住口鼻,目不斜视跟着疯禅师师徒向前行。
两拨人交错而过,又走出十余丈,秦苏还能感觉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公子驻马原地,几个同伴低声询问他,都没有听到回答。
正行间,疯禅师忽然肩头一挺,住步朝后方回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怎么了师傅?”雷闳问道。
“狐狸来了。”
“啊?在哪里?”雷闳急忙以手加额,也向后方张望,他从师傅对妖怪的叙述中经历了一场转变,本来是信心满满想要跟妖怪会一会,交手惩治一下。可是听说过狐狸跟铁筹门结怨的来龙去脉,又知道她后来对两个孩童那突发的善念,心中已经不再以她为敌。反而想要见一见这只性情矛盾的狐狸。
秦苏却有些紧张,满怀忐忑。她知道单嫣的经历,可是单嫣却从未听说过她,她该跟狐狸说些什么?单嫣还记得胡大哥么,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话该怎么办?
奔雷般震响从远方隆隆传来,在素棉般的大地上,两道人影正以急速向这边追赶。被烈风摇动的林木左右摇摆着,从枝叶翻伏的间隙处,可以见到那两个越来越近的黑点。
“先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他们吧。”疯禅师说道。
秦苏把胡炭拉近到自己身边,紧紧的出攥住了他的手。胡炭感觉到姑姑手掌心那湿漉漉的汗意,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几个行猎公子还停在原地,庄客们拢在一起,正询问那骑红马的公子。渐渐的,南面传来声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个耳力好的人终于听到了,他们好奇的向远方张望。
雕鸣响起,在头顶上盘旋了四头猎鹰同时发出了叫声。嘹亮的鸣响在四野间传荡。
“有人过来了,跑的真快。”有庄客说。
“比咱们的马还要快!”
“哎呀,好像都是女的……不对不对……咦!真的是个女的。”
“他们来了,大家都小心些,这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都别盯着人家看。”
听到身边众人议论纷纷,那骑着红马的公子终于从魂不守舍中惊醒过来,他摇了摇头,疑惑的向震声传来的方向投去一眼。
一个穿灰衣的男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正在雪地上并肩而来。他们的行动举止间并不见有多剧烈,可是每一跨步却有六七丈远,近百丈的距离,只几个呼吸就已走完。
“真快!”那骑马公子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不经意的朝那女子的脸上扫过一眼。
然后,他就张大了嘴巴,再次呆若木鸡。
这是何等绝丽的容颜!甚至比刚才那个女子还要更胜一筹!
胡炭这时也呆在原地。
那两个人越行越近,他瞧见了他们的身影,在看见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时,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捏动了一下,然后血液就开始急速的涌遍全身,他能感觉到血管中奔流的热意,能听见脑门突突的跳响,颈脖处一潮一潮的暖浪,从胸口上扬,又向下沉降,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却有这样强烈的熟悉之感,还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停顿的脚步,以及看见他后,清丽脸上那巨大的震惊和错愕。美丽的眼睛睁大开来,然后,他看见她伸手捂住了嘴。
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淌了下来。
注:龙韬虎氅1,应是龙韬虎‘韦长’‘韦长’打不出此字,韬是装弓套子,‘韦长’装箭。(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上)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上)
“炭儿,叫姑姑,她……是你单嫣姑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秦苏在背后柔声说道。玉女峰前弟子在小童肩上轻轻推了一把,她的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可是声音里却分明蕴着悲伤,有亮光在她眼瞳中闪烁。
胡炭没有挪步,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对面那个看起来陌生又似极其熟悉的女人,发不出一言,动不了一指,整个人就像被魇镇住了一般。其实不用秦苏提醒,胡炭早就知道这是他的亲人,是比姑姑还亲的亲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破壳的雏雀天生便知父母的鸣声,未睁眼的幼狸,置于万类之中也能迅速辨知同族的气味。
这是超脱在五感之外的,蕴于血脉之中的识觉和认知。
单只感觉那仿佛在响应对方的呼唤一般,漾遍全身的一潮又一潮的血液洄涌,以及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许多零碎而又模糊的画面,少年就已经知道来人与自己关系匪浅。他只是被吓住了,因为伴随着种种异征,还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令他陌生却又无比强烈的情感,迅速占据他的心绪。
秦苏站在身后,她并没有看见胡炭汹涌而下的泪水。如果见到小童这副模样,秦苏一定会吃惊的,因为在她记忆里,胡炭自从四岁过后,就没再哭泣过了。
胡炭其实并不想哭,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面仿佛另有一个小人儿在操控着自己的情绪和反应。他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能清楚的感觉到在看见那个女子涌出泪水的刹那。自己的心头怎样油然涌出无数的委屈和怨责,还有辛酸和自怜。那股久违的酸楚之意是如此强烈,迅速填满了心间,然后爬上喉头,呜咽了嗓音,蹿上鼻目之间弥散开,化成滚滚热流潸然落下。
他明明白白的感觉到,心里面有一股冲动,驱使他想要放下现在的镇静,让他不顾一切的跑到那个女子的身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场,像一个寻常的受到委屈的软弱孩童那样,寻找到大人的庇护,然后尽情的倾诉,听到她柔声软语的抚慰。
“炭儿,叫姑姑呀,”秦苏拭了一下眼角,拿眼望着单嫣。口中一边劝说,她见胡炭僵在原地不言也不动,还道他是怕生,可是一低头间。却发觉小童瘦弱的肩头在微微颤抖,单薄的衣物随着颤抖在风里簌簌振动,“这孩子在哭!”秦苏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一股柔情涌上心来。她把手抚上小童的脸颊,没有出乎意外。她的手掌被濡湿了。
“可怜的孩子……这是他懂事以来头一次见到亲人,也难怪他伤心。”秦苏深深叹息。心中怜惜更甚,她轻轻的揩干小童的泪水,然后拿起他的手掌,领着他迈步向单嫣走了过去。
单嫣这时几乎站立不住,她半蹲在雪地上,双眼死死的盯着胡炭的脸,似乎想要从这张小脸上找到过往熟悉的一些痕迹。失联的九年间她曾无数次的梦见过与胡家父子相遇的画面,描摹二人的形貌,每一次都是那个停留在印象里未入而立的胡不为,抱着哭声微弱的楚楚可怜的婴儿,站住了微笑望她,就像那年元宵时两人离别那一幕。
是春夏还是秋冬,他身后的背景是花影漫天还是扬扬飞雪,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眼中心中能看到的只是他温和的笑容。他依然是她相偕长大成人的那个不为哥哥,善良,待人诚恳。想象中的相逢每一个场面都是如此伤感和温馨,令人期待。
但真正的重逢到来,却是在这么一个突兀的时刻,在这样凄清的野地里,以这样完全让人无法防备的方式降临。
因而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就更格外强烈。
她把两只手掌都紧紧捂在了嘴上,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哭音,随着反复交替的极喜与极悲在胸间激荡,她光洁的眉间便一再蹙紧,又松开,蹙紧,又再松开,热泪沱然直下,浸满了指间。
岁月无情,造化无常,对于人和妖来说,都是毫无二致的。即便是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族,亲眼见到一个当初离别时的只会哇声啼哭的婴儿变成一个小少年站在面前,眼泪汪汪,想要上前相认却又不敢,单嫣心中还是觉得如同被利刃凌切一般疼痛。
孩子穿得并不好,在如此大寒天气里居然只穿一件单薄的夹袄,身子骨也不甚茁实,气色悒郁,似是近期刚遇过什么挫折,显然胡炭这几年过的日子并不能称得上如意。
九年时间,她错失了太多的东西。换成平民母子,或许经过九年暌别,再相见时可能就已是惘若路人。虽然藉着一股气息牵引,她和胡炭能够感应到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是小童脸上的迟疑和迷茫不安还是刺伤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上这份巨大的缺憾。
风卷雪动,犬吠鹰鸣。这片雪地上陷入一幕奇怪的静默之中。
一众外出行猎的富家公子和庄客们此时正打算悄悄退走,对普通平民而言,江湖人物的争斗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灾事,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遭受池鱼之殃。而雷闳师徒和明锥三人也都有些尴尬,本来都已经摆开阵势,只等对方上前一言不合便即老拳相向,哪料想才刚刚觑面,未交一言,双方夥中已经出了这般状况。雷闳还好些,早前就得秦苏通过声气,约略知道些内情。明锥也和暗食、错纲几人一般曾听单嫣述说过往事,知道她有一个流落在外的故亲之子,这时见到她与一个幼童才一朝面便忽然哭泣,略一思索便知端的。就只一个完全不明就里的老和尚,前一刻还捋袖生风豪兴飞扬。蓄势待发的只待大斗一场,哪知突然间情势急转直下。原本凶悍决绝的狐狸精竟然示弱,伏地大哭起来。而自己这边一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娃娃居然也跟她含泪对泣,看样子两人是旧识。这转折也未免太离奇,一时瞠目结舌,张大了嘴站在那里,再合不拢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和尚吃惊的转头去问雷闳。
雷闳摇了摇头,简单的向师傅解释:“还不太清楚,看起来好像是狐狸跟小胡兄弟互相认识。”说着专注的凝望着秦苏和胡炭走向单嫣。他对胡炭这时的反应也有些吃惊,那二人分明是今日才初次见面,簇雪是成年妖怪。凭着气息能够认出胡炭并不奇怪,可是看小娃娃这番情绪激动的模样,他好像也能辨识出簇雪,这又是怎么道理?
明锥这时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胡炭身上,眉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实不愿在这当口多生枝节。夕照山和惊马崖此时正在相州境内布局角力,不日将有大战。惊马崖有旋刺和秋红舞两个双红破进的大妖坐镇,还有悦火、钩连、山越几个得力帮手,广泽独力难支。正需仰赖簇雪的神奇医术来扭转劣势,在这当口却跑来这么个小娃子,这可有些麻烦。这小鬼头带走不合适,留下也不合适。左右都会让簇雪分心。
单嫣这时自不会去揣摩明锥的想法。眼见着秦苏已经把胡炭领到近前,再也顾不上伤心,几步抢上前去。正要说话,却猛听见一阵激烈的尖鸣从胡炭怀里发了出来。少年胸前的衣衫剧烈抖动,‘嚯嚯嚯’的锐响直若金戈交击。不由得呆了一呆。“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她恍惚惚的想道,正努力追索这奇异感觉的来源,一瞥眼却看见胡炭手忙脚乱的正用手按压胸口,一边还不住拿眼望自己,那眉眼神情已分明有些胡不为旧日的模样。当时心中剧痛,她顿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九年前,在她拼死回援定马村的那一夜,一个刚刚遭遇灭门大祸的男子慌里慌张的为重伤的她熬煮鸡汤,那晚上,耳畔响着的,就是如今日这般的一阵尖鸣……单嫣才刚忍住的热泪又再次潸然洒下,只是这次她没再犹豫,飞步走到胡炭近前,一把揽住了小童的头颈,紧紧抱住,然后把脸贴在他的额上,呜呜哭泣,姑侄两个人的泪水溶在了一起。
这是九年前那个攥着小小的拳头,蜷缩在亡母衣物里的孩子。一转眼间,竟然长得这么大了。单嫣哀恸的想着,犹自清晰记得当日为他接生时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裹在染血的胞衣里,皮肤皱缩,不踢也不蹬,只在胸口起伏时发出轻微的细声,哭声弱得跟一只小猫相似。这孩子未及出生便两度遭受罹难,全是靠着她的法术牵引和寄魂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这样的吉祝之愿似乎没有半点应在胡炭身上,看他脸上的风尘和过早的智慧,这个小小孩童,看起来这些年一直在经受着风霜砥砺。
“孩子……孩子……乖孩子……你受苦了……”单嫣喃喃的说,在小童脸上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万分疼爱。胡炭脸色很白,身材比起寻常的九岁孩童也未免太瘦一些,神情也很悒郁,不知道他这些年还都经历过多少风波。她心中既是痛惜又觉愧悔,双手捧着胡炭的脸温柔端详,细细的摩挲,发际、眼眉、鼻子、眉边斜飞的疤痕,一一用手指掠过,小童的眉目有七八分肖似其父,另二分是亡母赵萱的模样,单嫣在心中逐一和记忆中的故人对照,心中悲喜交集,脸上表情便时而端凝时而凄婉,忽而变温柔,忽而又变哀恸万分,簌簌垂泪。胡炭不敢动弹,任由单嫣摆布,脑中浑浑噩噩的,若喜若悲,眼前一幕便如发生在梦中。那些喜与悲都裹在一重厚厚的隔膜里,让他无法表达出来。他从这个姑姑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极其好闻的香气。刚才,就在两人甫一接近的时候,他就发觉二人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许多,自己就像镜面上的一滴水珠,忽然滚近了另一滩水,在一瞬间就完全放下了所有的不安与防备。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融入她的怀中。
他感到愉悦,感到放松和安宁。
这样的感受。是秦苏过去从不曾带给他的。
“这是姑姑……还是姑姑么?不是我的娘亲?”胡炭脑中轰轰鸣响,乱绪万千。他真切的感觉到了这个‘姑姑’身上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着和他血脉和鸣的气息。他能隔远感觉到她心跳,能轻易感知到她的情绪和思想,“只是姑姑啊,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亲切?”
单嫣哭泣了好半晌,沉浸在回忆里,浑然忘我。好一阵之后,才终于把情绪控制住了,她微微蹲下身子。再捧住胡炭的脸,柔声问他:“乖孩子,你是姓胡,祖居在汾州定马村里。你娘姓赵,你爹爹叫胡不为……他……他……”说着声音忽的颤抖起来,戛然止住,她微抬起目光,妙目急向四面逡巡,想要再寻找到胡不为的踪迹。在短短瞬间。娇颜之上便同时闪现出惊惶、忧虑、惭愧、羞涩、渴盼诸多情绪,显然经过九年的光阴,当年那个邻家汉子在她心中仍然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
只是眼见着四围覆雪,除过中间这一大拨人。和远处那领着两个娃娃拾柴的婆子外再无余者,这才失望的收回目光。想起刚才秦苏对小童的称呼,便道:“你叫炭儿。这是小名么,爹爹给你起了甚么名字?”
胡炭这时犹自陷入一团混沌之中。再没了往日一丝机灵劲。他迷惘的看着单嫣,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是回响着那个疑问。眼神中便也充满疑惑,讷讷的答了句‘爹爹’便说不出话了。
还是秦苏接过了话头,她站在胡炭身后,轻轻把手搭在小童肩头,微笑着向单嫣说道:“就唤作胡炭,胡大哥说过,‘炭’字取的是一句词里‘天地为庐,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的用意,他盼这孩子将来出息,在阴阳术法之道上有成就,所以叫做胡炭。”见单嫣把目光转向自己,便微微稽首:“是单嫣单姑娘吧,我听胡大哥提起过你,我叫秦苏。”
单嫣目光有些涣散,视线望向秦苏,思绪却遥在九天之外。她兀自震惊于那四句‘天地为庐,造化为工’字词里。这些话是她早年间修道所闻,后来转述给胡不为的。隔来经年,身边再没有人跟她谈及过这些言语了,不意想今日再从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口中听到。而胡不为竟然用这词来为儿子取名,这让她既感欢喜又觉辛酸,忆及深处,更复惘然和凄楚。呆呆想了好一会,察觉到秦苏投来的同情和了然的目光,这才惕然知觉,神色微微一凝,展了个苍白的笑容向秦苏示意。她化身单嫣在定马村居住十余年的事情,虽非隐秘,但也决不是闲时用来磕牙消遣的逸趣谈资。胡不为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既肯将这些陈年往事告诉这个女子,还把儿子暂时交由她托管,显是对这个女子极为信任的。当下便对秦苏生了些好感,认了名道:“我是单嫣,秦姑娘一向少见。”
秦苏微笑着回道,“单姑娘早年被情势所迫,不得不离家,胡大哥都跟我说过。那时我都还不认得他呢,只是几年前遭遇到意外,是胡大哥把我救回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单嫣朝她颔首道,心中便有些恍然。胡不为虽然不通法术,但因自己给他度过气,却画得一手好医符。那本就是单嫣准备让他在人间享受钦仰和立身保命的资本。这个美貌女子想来也是承过不为哥哥的药泽,是他治愈的病人吧。只不过两人一医一患,竟能交知到这个程度,想来其中还有些故事。
“在这样的场合跟你见面,倒是失礼了,别要见笑才是。”单嫣说道,她心里对每一个愿意亲近胡家父子的人都是抱持着感激的。胡家在十年前几遭覆灭,在这世上孤孓无亲,狐狸深愧无法与之共苦,恨不得路遇的每个人都对胡不为示现欢颜才好,虽然她从秦苏对胡不为的称呼中察觉到一丝不一般的情愫,然而她自信深知胡不为的性情,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本来谦谦君子,游女慕之,这是天行大道,若是她看中的人再没有旁人来欣赏,那才是叫人奇怪了。
不过这个女子,可真是个漂亮人儿啊!单嫣在心中暗想道,细细打量秦苏的相貌,见她眉弯半月,星目蕴采,端庄却不失柔媚,口鼻处虽遮着一重素纱,然而隐约处不掩风流,安静站在那里,如同悬钩停峦岳,好花静壁前,自有一股雍容和婉的气度。
秦苏是个美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凡见识过她颜色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作为当年名动江湖的两位佼佼俊杰后人,秦苏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姿容甚妍。即便多年来劳于风霜,肌肤不若少女时那般娇嫩,然而贫苦艰辛的日子又更赋给她一段坚忍风情,如清梅砺雪,素华微吐却又暗香涌生。是以先前那骑红马的富家公子,才一打个照面,心神便被她的容颜所夺。
单嫣虽也自负容貌,但自忖此时对起秦苏,却也不过是各擅胜场,难操必胜之券。不为哥哥跟这样的佳人朝夕相对,怕是也难免要生出些非分之想的。她这里细细打量着秦苏,那边那姑娘应过她的话后,也是含笑注视着她。两个女子今日头次见面,都对对方产生了好奇。秦苏是久闻单嫣之名,一早就想象过这个被胡不为叫了几十声‘嫣儿’长什么模样了。当初在贺家庄里,胡不为一夜间反复呼唤,不提自己反叫其他女子的名字,可是让玉女峰弃弟伤心了好长一阵子,印象无比深刻。而单嫣虽是初闻秦苏之名,但看到胡炭对她的亲密和依恋,也不免想去揣摩对方的来历。
二人在这里四目相对,各自赞叹。秦苏因知胡不为身殁之故,全不以单嫣为敌,细说来眼前人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是个不幸女子而已,情爱同系于一人,但都已经随那男子的离世而失了着落,只足同病相怜。单嫣却是越看越感觉到压力重大,秦苏不亢不卑,温和从容的模样,很有一番闺秀风采。这可不是一个寻常豪富人家能养出来的气质,而且看她偶尔落向胡炭的目光中那份关切,更是让单嫣感觉到了不安。这个女子和胡不为关系极深,怕不只是孺慕与被慕者这么简单,单嫣省悟到了这一点,眼神中便多了些复杂的意味,也不知在不为哥哥心里,自己和这个姑娘哪个才更美貌一些?这般想着,心底下便无端生起争胜之意,倒暂时忘记了正事。一瞥眼瞧见侧左方的众庄客正缓缓退走,夹在众人中的红马公子犹自失魂落魄的在自己和秦苏脸上来回偷看,当下微一挺胸,借着抬手理额发的当口,目光似看非看的向那边瞟了一眼,唇角浅浅一抿,这一下不笑自娆,狐妖的天媚之态突然涌生,如嗔如喜,似慕似诉,如同冰封的花海陡然怒放浓香。
庄客群里立时大乱。抽气声,咽唾声,叫痛责骂声,马匹嘶鸣声,响作一团。那几个走在前头的贪恋美色,频频回顾之下被这一眼勾得魂游体外,突然驻足,后面的人撞了上去,人翻马跳的摔倒成一片。
几乎所有的庄汉都停了行路,站在前头的几个魂飞公自不必说,后面的受害者寻源头向这边怒目瞪来时,也皆是瞬间口目两张,呆呆不语。那名突然惊艳的红马公子尤其不堪,见到单嫣那一眼竟似是看向自己的,一时间脑子里‘轰’的响了一下,心中涌起狂喜,在马上打了一个大抖,几乎摔下地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中)
秦苏自不知单嫣在这顷刻里起的婉转心思,正含笑观察着她呢,却忽然见她昙花一现般显出一番女儿美态来,娇媚不可方物,不由得也呆了一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正觉古怪,那边的庄客群里接着便出了乱子,人呼马嘶的,不免分心去看,待得再凝神回来时,单嫣又已经回复成先前淡然从容的模样了。
“你领着炭儿到这边,可是有什么事么?胡大哥呢,他去了哪里,怎的没有跟来?”单嫣问道。
秦苏表情一黯,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带着胡炭急切想要见单嫣一面,原本就是抱定了要告知全部实情的心思的,狐狸精法力高强,又聚有夕照山一班厉害帮手,把胡炭交给她抚育培养再好不过了。施足孝夺走胡不为的尸身,令他身死难安,秦苏自知凭自己决计无法解决此事,少不得还要麻烦单嫣去出手挽救。但刚才见到狐狸精一番恸哭,那哀哀欲倒,肝肠寸断的模样,又哪有什么厉害大妖的样子,分明只是一个失离了爱人和骨肉的娇弱女子。这让她顿时起了恻隐之心。
人与妖虽然同形殊道,意趣有异,然而在失亲至哀与舐犊之情上又哪有什么分别呢?一月的羔羊见得母亲临被宰杀,尚知偷衔屠刀暗藏于跪下,哀鸣乞告屠者之怜。万里同行同宿的双雁,其一陷死,另一只会振翅向高空,投地自绝以全情,更何况这些心智不差与人的妖类!
秦苏不想再往她伤痕累累的心上插上一把刀子了。
单嫣对胡大哥情意匪浅,刚才问名胡炭时那般局促羞涩之态,秦苏可全都瞧在眼里了。若再让她得知爱人身故的噩耗。这个可怜的女子会是怎样痛不欲生呢!
唉,人有爱欲。故生忧怖。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啊。秦苏用余光看着单嫣的脸,心中无端的生起这个念头来。她还记得当年范同酉在初出此言时。给她带来的那些强烈震动,现如今再放到单嫣身上,也是丝毫无碍的。一切世间生灵,但凡沾染了‘情’‘欲’二字,便陷身在万千尘劫之中了。连这样强大的妖怪都难以逃脱戕心的厄难。
单嫣空自怀有一身高强法术,却只因恋慕一个男子,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这几年执着纠缠于仇斗,更是一点都不知道亲故爱人的消息。磨难至此。这天地铜炉对她的熔融何等峻苛!自己比起她来,却是稍稍幸运了那么一点儿呢,至少自己在得知胡大哥殒命,万念俱灰了一阵子后,又重新找回生活下去的目标。而单嫣的苦难这才刚刚开始。
她这里踌躇不语,思绪万千的。那边等不到回答的单嫣却渐起疑心了。看着秦苏表情阴郁,眉间隐有悲色,单嫣面上的温色迅速冷淡下去,代之以越来越浓重的阴云。
“他是不是出事了?”单嫣问道。声音冰冷之极,仿佛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又硬又尖锐,再无刚才对胡炭时那般和悦。
秦苏心中难受非常。她在这片刻内努力搜索枯肠。想要寻个温和点的法子来告知和安慰单嫣,但仓促间哪里想得出来,而单嫣竟然也半点耐心都没有。一觉不对便立即作色,也让她感到吃惊。注意到对面女子面目间越来越明显的阴戾之色。那股暴虐狂怒的气息正在眉间急剧酝酿,堪堪将欲透面而出。看来刚才疯禅师叙说的故事并没有半点夸张。眼前的单嫣,已经不是胡不为记忆里的那个食叶犹哀的妖怪妹子了,九年来多见人间之恶,快意于仇杀,她变得锋利和暴躁了,早已不复当年慈和悯善的心性。
“说吧,他是被人囚禁,还是被人折磨?他现在人在哪里?”在单嫣看来,学会定身符的胡不为若非遭受致命伤,寻常的伤损病痛于他是全然无碍的。胡不为今日没能跟着儿子过来见自己,想来就只有被人捉住陷身囹圄这个原因。
“单姑娘,你先别急,听我说,胡大哥,他……他……”秦苏柔神色复杂的看着单嫣,目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忍,‘他已经离世了’这六个字想来何其简单,在她心里已经翻来覆去的滚动了无数次了,可是临到唇边,却是变得千钧之重,终究难以说出口来。
“我问你!他在哪里?!”单嫣猛的厉声大喝道,如同当空打了个霹雳一般,秦苏心中一凛。远处的雷闳正张头探脑向这边看呢,听得这声暴喊,不由得心里有些担忧,向师傅望了一眼,暗想道:“这狐狸性子果然坏极,两句话不对就要发火,师傅惹毛了她,怕是不怎么好解决了。”
胡炭本来浑浑噩噩的,也被这一声厉喝震得心中一抖,神智忽归,眼中迅速回复了清明。惶惑的抬目一看,正瞧见单嫣粉面含煞的盯视着秦苏,似乎出手在即,当下吓了一大跳。也不知这二人怎的忽然又有矛盾!大惊失色之下,来不及分辨缘由,只急叫一声:“姑姑!”一翻手握住了秦苏的腕子,拉着她蹬蹬蹬的连退了好几步,惊惧的看着单嫣。
这一下单嫣心中酸楚更甚,面色铁青,把目光从秦苏脸上转到小童抓紧秦苏的手,死死的盯着,一言不发。秦苏立刻敏锐的捕捉到她眼中那股强烈的敌意。
小童顿时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他慌忙松开手掌,看一眼秦苏,又看一眼单嫣,满脸无辜之色。他察觉到二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却不知因从何来,待想要去劝解又如何能够。在他心里,其实这个今日初见面的单嫣姑姑,是和秦苏姑姑不分轩轾的,二人分量等重,他既不愿秦苏受到伤害,也不想让单嫣感觉到受冷落。
“单姑娘,你要节哀,”秦苏看到胡炭的为难。便拍了拍小童的脑袋,示意无碍。重又走到单嫣前头站着,和她对面相视。目光变得凝定。事到如今,把事情掩着盖着已经毫无意义了,瞧单嫣这幅模样,若是再不把真相告诉给她,怕是她连杀人逼问之事都做得出来。“胡大哥已经离世了,是在六年前,当时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单嫣神色一怔,显然是完全想不到会得到这个答案,她蹙紧了眉头。盯着秦苏,目中闪过浓重的狐疑和猜忌:“你胡说什么?谁说他死了?”
秦苏咬牙道:“是被尸门的恶贼施足孝害死的,连尸骨都没留下来,那时我就在现场。当时若不是胡大哥他们甘愿舍掉性命,我和炭儿也活不到今日了。”说着毅然抬头看向单嫣双目,脸上现出深深的恨意,“我这次过来见你,就是想求你,让你找到施足孝。为胡大哥报仇!”
单嫣皱眉看着秦苏,似欲不信眼前这美貌姑娘说的话。她仔细的观察着秦苏的面部表情,想要找到一些说谎的迹象。哪知秦苏也是毫不退缩的与她对视,目光澄净。全无愧色。从对方脸上,单嫣看到了倔强和不甘,看到了哀伤。看到了忆及往事时那抹痛楚和柔情,但却找不到到半点慌乱和闪躲。
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她并没有作伪?难道……难道……蓦然想明白了这一节。单嫣的瞳孔猛地扩张开来,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白得像纸一般。她猛的向后疾退一步,惊恐的看着秦苏,似乎眼前人正是造成一切厄难的根源,步伐踉跄跄的,几乎要仰翻倒地。
“姑姑!姑姑!单嫣姑姑!”胡炭担忧的大喊道,眼里涌出泪水,他感应到了姑姑心中那股巨大的恐惧和仓惶,那是如同行在山脚的旅人看到头顶苍峰忽倾,摇舟海上的渔者亲见了百丈浪墙卷来,覆灭在即,退无可退。感受到了这股大难将临的震惊和绝望,酸楚激荡的情绪立刻应在了他的表情上。
单嫣如若不闻,浑身不可遏止的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展直起左臂,右手粗暴的将衣袖扯拉到了肘部,露出一截莹白玉藕来。秦苏同情的看着单嫣的动作,她完全能想象到单嫣此时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天崩地塌的震荡,换作自己在眼下情形闻知噩耗,怕也只有万念归于一死这条路吧,她回想起六年前在自己光州山上经历的相似一景,恍然间似又感受到那摧彻肝肠的痛楚,喉间一梗,几乎就要低吟出声。
单嫣面色灰败,抖如筛糠,右掌的指甲深深剜入肌肤之内犹自不觉。她一眼不霎的盯着自己的肘弯处,神情专注而狂热。秦苏站在她对面,看不见上面有什么,但是很奇怪的,单嫣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她定心的东西,不过一会儿,身上的剧颤很快就停止了,她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慢慢的拉回了袖子。
“当时情形是什么样的,你详细告诉我。”
秦苏有些惊讶,单嫣的这个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按她的猜测,单嫣再怎样性情大改,终究是有情于胡不为的,当闻知到他的噩耗,怎么都该情绪消沉一番才对,决不会像眼下这般平静。只是眼见单嫣发了问,也不得不暂时压下疑惑,稳定一下情绪,将胡不为当年因塑魂与范同酉结识,二人如何结伴同行进入光州,然后被施足孝设计伏击杀害的事情说了出来。待得将一番往事说完,又已经泪流满面。
单嫣寒着脸在那里沉思,半晌,才问道:“施足孝下手杀害胡大哥,你亲眼见到了么?”
秦苏凄然摇头,道:“没有,范前辈把我推到空中,树叶很密,我看不见地上发生的事。不过刑兵铁令那么霸道,普通人离得近了都受到很重创害,胡大哥刚塑回魂魄未久,身子还很虚弱。怎么可能还有幸理。”回想起当初在贺家庄时误引刑兵铁令的那番冷厉感受,不由得激伶伶的打了个颤抖。即便她心里再怎么描画着侥幸,也无法想象胡不为在这样的绝境下还能存留下性命,刑兵铁令害不死他,还有那么多僵尸呢,更何况施足孝师徒就在那里,以那恶贼的手段心性。又怎么可能留下一个祸胎不杀。
“是这样,我知道了。”单嫣点头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秦苏也猜不到她心里转的什么念头。沉默了一会。咬牙说道:“若不是我有伤在身,还拉扯着炭儿,我已经去找施足孝自行了断了。”听了秦苏这句似是自我开解的话,单嫣把目光重又投到她身上,片刻,点点头,眼神便略略有些温和。以单嫣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秦苏身上损及本元的陈伤,这女子纵有千般不是。但看得出来她对胡不为情意真诚。单只这一点,单嫣也不会想要与她为难。
“施足孝是出身尸门的,听说是被赶出去了,不过他能够操控很多死尸打斗,古怪的法门很多,若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怕是要吃他亏。你……你要当心。”
“我会去找他。”单嫣没有回应秦苏的关心,只是淡淡的回答道,抬头扫向远方。似乎在分辨哪个方向才是胡不为殁身的地点。厚重的铅云阴沉沉的覆盖大地,若凝若滞,所遮处峰峦俱矮,河川停流。一切景物都被压制住了生机。但是倒映入她的眼中,却怎么也掩伏不了闪烁在双瞳深处那抹的凌厉。
“秦姑娘,”这时秦苏听见雷闳的声音。擦过眼睛回头看去。见那秃头壮汉已经走到了身后两丈处,弓背抚掌的。正一脸踌躇的看着自己,还不住的拿眼瞟向单嫣。立时便醒悟过来。她这里把胡不为和胡炭的事情交待过了,担子一下放轻很多,却忘了还要帮雷闳师徒揭开和单嫣的梁子呢。
当下便向单嫣介绍道:“单姑娘,这位是雷闳雷大哥,人很古道热肠,炭儿前两日在隆德府被人围攻,差点性命不保,幸亏有雷大哥援手相助,若不然也走不到这里了。”她没有提自己险些也要命失刀下的事,料知自己在单嫣心里并无分量,说来反而叫她看轻自己。转而又向雷闳介绍单嫣:“雷大哥,这位是单嫣姑娘,你来见过。”
“单姑娘好。”雷闳老老实实便向单嫣打了个招呼。单嫣听说是胡炭的救命恩人,面色瞬时便和善许多,她低低的作了个礼,感激的向雷闳说道:“多谢雷师兄援手相助,炭儿年纪小不懂事,又没有爹娘在身边陪着,闯出祸事来,可教雷大哥费心了。”
雷闳黑脸一红,慌忙摆手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胡兄弟年纪虽小,却有一副侠肝义胆,我对他是非常佩服的。”单嫣不知道二人在贺家庄相识的经过,只道他是在说客套话,也不以为意,只是听他说得诚恳,倒也欢喜,伸手把胡炭招到了身边,抚着他的脑袋笑道:“炭儿,雷叔叔对你有大恩,你可谢过人家没有?”
胡炭乖巧的说道:“我谢过了,不过雷叔叔说跟我不必见外。姑姑,他不光在贺家庄救过我呢,是我求他保护我离开隆德府的。这一路过来至少有四拨人物要害我的命,全靠着雷叔叔拼命保护才打退了他们。前两天我们在峡谷里就被罗门教堵路,一个用蝴蝶的老头,法力很高。若不是雷叔叔,我和姑姑就被毒死了。”单嫣笑道:“是么,那你可要记住这份恩情,日后有能力了好好报答他。”心下却有些吃惊,看着这小小孩童沉思,万料不到他在短短时间内竟然就遭遇了这么多凶险,也不知这九年来都经历过什么。当下对竭力护持胡炭周全的雷闳更是好感大增。
雷闳朝胡炭投去感激的一眼。他知道小童机灵,如此说话便是有意要帮他化解掉师傅和单嫣的仇隙了。红着脸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见师傅还站在不远处标枪一边杵着,抱着禅杖,眼睛望向别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咬了咬牙,向单嫣说道:“单姑娘,其实……其实我是想来跟你讨个情的。”
单嫣向他含笑点头,道:“雷师兄请说不妨。”
雷闳道:“是这样,我的师尊曾被小人拨弄,无意中下山来,与姑娘生了些嫌隙,他现在得知前因后果,已经有些悔了,只希望姑娘看在我和小胡兄弟……”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单嫣冷冷打断他道:“你说的师傅,便是那边那个老贼秃么?如果是他,就不必往下说了。”
雷闳心中一涩。心想自己的担忧果然应验了。这狐狸性情暴躁,极为记仇。一点都不好说话,自己这张脸算是卖不动了。抬头看时。却果见单嫣柳眉倒竖,粉面含霜,盯着那假装云淡风轻的老和尚,一脸的仇恨和憎厌便是隔着二里路都能被瞎子瞧见。单嫣这一句‘贼秃’骂得好不歹毒,把雷闳也给圈到里面去了。雷闳向来以师傅为榜样,无论是行事说话还是外形装扮,全都跟师傅取齐。师徒二人都是一般的脖囊肥硕,脑顶锃亮。往常在野地中打拳拆招,常演出一幕‘双秃映明月。对照成三光’的壮观奇景来。
只是这梁子终究还是要解开。雷闳苦笑之余,少不得还要解释说:“单姑娘,这其中有误会,我师傅下山前并不知道你和铁筹门的仇怨。”
单嫣冷笑道:“误会么?你问那老秃驴,当初在铁筹门的山上,我可跟他说过前因后果!他听了么?怎的不分皂白就把我打伤?”
雷闳一脸踌躇,师傅倒是和他提过事情的经过,也说过悬崖边上二人发生口角,可是语焉不详的。这争执中说了什么重话他却全然不知道。师傅在那时还对铁筹门抱着旧印象,又厌恶狐狸的狠辣手段,只道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呢,可这些话又怎敢说给单嫣听?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这时再被单嫣咄咄逼迫,更是满面愁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边单嫣寒眉厉目。还在冷笑讥斥:“老贼秃贪图我的法器,从邢州追着我到颍昌府。接连伤我,真是好大威风呢!那时怎不见他说误会?偏到这时候见我伤好来帮手了。他打不赢了,再来解释说不知情!”
雷闳急得不住的以拳摩掌,道:“单姑娘,不是的,其实师傅是到后来……”
“没什么不是!我在山里被人擒住,老贼秃是亲眼瞧见了的,我没见他出手阻止!若不是明锥赶来,我早就死在那荒山上了。”说着恨目瞪向疯禅师,直欲喷出火来。
雷闳急道:“师傅是后来见你救了那两个孩子……”
“雷师兄!”单嫣再次打断他,又一次改了颜色,肃容说道:“你救过炭儿的性命,我很感激。我和炭儿会记住你的恩情,日后再图补报,只是今日这件事你帮不上忙,我和这老贼仇不两立,绝无善罢的可能!你不用这样为难了!”
“单姑娘……”雷闳还待再劝,可是这三字才一出口,便听见那边师傅一声虎吼:“够了!还解释什么?!兔崽子你还不快给我滚回来!”
雷闳表情一僵,知道师父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眼下误会已深,当着有胡炭和秦苏在场,正是开解的最佳时机,错过今日恐怕更难善了了。当下便决心抗拒师命,向那边劝道:“师傅!你再等会儿,让我和单姑娘再说说话。”
“说个屁说!还有什么好说的!”那边传来更震耳的咆哮,老和尚暴跳如雷,想是愤怒到了极点,“老子教你几十年武技,可是教你在人前这么低声下气告饶的么?!能说就说,说不成就打!怕她怎的!你再不过来,老子先打折你的腿!”
先时疯禅师躲在一边,本是想交由徒弟去和单嫣分说明白的,自己不欲再和她做口舌之争,可是雷闳才一搭话,单嫣那边便寸言不让,听得她左一句老贼秃,右一句老贼秃的,骂得难听之极,早就心头火起。可是既知自己理亏在前,倒也不好当时发作。怀着不忿忍到这时,见单嫣竟是把他当成是贪图宝物,又欺软怕硬打不赢便告饶的下流角色,哪里还忍耐得住,当即爆发开来,喝止住了徒弟。瞪起牛眼向单嫣这边炯炯扫视。
“好杀气啊!好威风啊!”这时明锥从单嫣身边转出来,挡在胡炭三人面前,阴阳怪气的说道,“当着徒弟喊得这么大声,你是怕他知道你的底细么?一个欺软怕硬的货色,也就能跟徒弟厉害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打了多大个胜仗呢,真有能耐你就真刀真枪的跟我打一场啊,别是又逃又躲的。”
“哈哈哈哈!”疯禅师怒极而笑,把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只‘咚’的一声,如万斤巨物坠在地上,雪层都被抖散开来,已经走到十数丈外的一众庄客都变了脸色。“欺软怕硬!?我是瞧这狐狸不伤无辜才对你们一再退让,真以为我怕了你来!去打听打听,疯禅师可是会避战的人么?老子几十年来杀的妖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别以为化了个人身就真的是人,在老子眼里,你们不过是鸡犬猪羊一样的东西!”
“那就别躲!手底下来见真章!”明锥把脸黑了下来,不再多言,一晃身已经直扑上前。
“求之不得!”和尚放声狂笑,把禅杖一横,果然半步都不再退让,照着明锥袭来的方向双手挥去,啸魔杖带起呼隆隆的风响,听声势直有劈山见底之威。二人都是不喜多言的强势人物,说打就真打,这一下话不投机,便在胡炭几人的错愕目光中,在雪地上兔起鹘落的交接了几招。
“嘭嘭嘭嘭!”这是硬功对撼,拳掌兵器相触之际,震声入耳欲聋。往往带起的劲风便成狂飙。听得耳中炸雷一般的爆响接连不断,地面雪堆不断的爆出冲天白幕,地震山摇的直如末日之欲来,那一干悠闲踏猎的庄客们吓得心胆俱裂,齐发一声大喊,乱纷纷的向远逃去。
“这妖怪是个硬手!比师傅也丝毫不差啊。”雷闳见了明锥的出手,不由得暗感心惊。转而又对师傅的伤势担忧起来,“师傅伤势未愈,这几日来又不眠不休,体力消耗甚大,只怕不易应付。”忍不住向二人交手之处奔近几步。他性情虽然粗放,跟师傅一般向不惧战,可是却清醒知道在眼下情况,自己出手帮助师傅只会使得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他焦急的看向单嫣,只盼着单嫣能突然改变主意去劝阻明锥,哪成想,一转过头间,便见眼前一花,那早就满怀忿怒的狐狸已经化成一道白影冲向战团。
“单姑娘慢来!”雷闳吃了一惊,急忙喝道,他倒忘了这狐狸也是个悍狠好斗的人物!
“姑姑别去!”那边胡炭也急忙劝阻。
就在二人拦阻不及,齐发大喊的当口,只听‘呛!’的一声鸣响,强烈的青光从胡炭怀中蓬炸开来,瞬间照耀白地,单嫣突然盛起的杀机终于引得青龙物化,一道流光疾如惊电,在空中跳弹转折,向着单嫣后脑飞蹿过去。这一下变生肘腋,距离又近,谁都反应不及,单嫣惊觉到威胁时,那迫人的锋芒已经近在颅脑之外。(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下)
“糟了!”胡炭脑中一片空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单嫣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身子向右一倾,几乎扑地,在绝境中救回了生机。哧!”那道急光擦过她的鬓边穿前去了,带走几缕青丝。尖锐的空气爆鸣几乎震聋了她的听觉,耳廓和脸颊上一阵灼热,像是刚被烧红的铁板贴近过一般。
单嫣和胡炭这才同时感到后背上吓出的一身冷汗。
“小畜生!”这时明锥又惊又怒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在战斗中不忘眼观六路,看清楚是从胡炭身上发出的攻击,惊怒之下却没想明白小童为何会对出手。而单嫣因背对着胡炭三人,此时更是全然不明所以,刚刚侧跌躲开攻击,身形还未站稳呢,眼见着那光影青龙在前头上空一个急折,碧光闪烁,又再次向眼眉间冲击而来。
只是这次有了防备,便不像刚才那次那般惊险。看着青龙飞射而至,单嫣半跪着把两臂虚抱,口中喝一声:“起!”一团濛濛白物从掌心虚对处涌起,依稀像是个裹在皮膜下的生灵,有手有足的模样,‘碰’的撞向青龙下颈,两物相接,发出一声闷响,那物尖叫一声迸成碎块,化成白烟袅袅而散。青龙被撞击之力顶得弹向高空,单嫣也被震得滑后一步。
作为寿纪一千四百余年的大妖,单嫣的法术能力实在算不上出色。她专注于医道,在体魄和法术技巧上的修行就未免有些欠缺。胡炭持有的灵龙镇煞钉虽然号称克邪圣器,然而威力并不甚强,不说暗食错纲这样的强手了。换个别的有**百年修为的妖怪应付起来都不是太难。但单嫣空自掌握了一些威力巨大的法术,却都是些不易出手的大术。应付这个场合并不趁手。
单嫣蹙起蛾眉,刚才两下交手。她感觉到青龙冲势峻急,撞力也大,一个不小心的话怕真被它刺伤。正转着念该怎样消灭这条青龙,那道青光在顶上划开一个大弧,重又向她头顶百会扎刺下来。无奈之下,只得又用起刚才的法术,先图挡上一挡再说。
“咻!”说时迟那时快,青龙再次射下。
这接连三次的攻击只发生在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雷闳和秦苏都还在那里错愕呢。青龙已扑到单嫣面前。单嫣把抱中的白物推到上方去,便在这时,明锥也大步急退避过疯禅师的一杖来给她解围,手爪向这边遥遥一劈,“哧啦!”一声响,锋利的劲气划破空气,发出裂帛之声,然而两人的攻击却双双落空了,青龙在冲到单嫣近前时。突然之间就胀大了一圈,接着便暗淡虚化下去,一转眼变成烟气消失无踪。
原来胡炭反应极快,察觉不对后已经将包着钉子的布包从怀里取出来扔在地上。灵龙镇煞钉失去法力牵引,便散掉威能,横在地上只发出尖锐的鸣声。
明锥狠狠的瞪了小童一眼。顾不上指责,返身重又跟和尚恶斗在一起。单嫣也恍然若有所感。回头看看小童,见他孤零零的站在雪地里看着自己。一脸担忧难过的神色,不由得迟疑一下,然而转瞬,听见和尚和明锥酣斗发出的畅快呼啸,恨意顿炽,报仇的想法便压倒了所有念头,一咬牙又朝疯禅师扑了上去。
疯禅师名垂江湖数十年,是个不打架就没法过活的人物。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恶斗,临敌经验丰富之极。若在他身体完好之时,便是同时对上明锥和单嫣也尽可以从容应付,但此刻毕竟有伤在身,又连日不眠不食的损耗体力,在二人的联手攻击之下很快便落入下风。雷闳暗暗苦笑,到这时他终于也无法袖手旁观了,见师傅跟二人拳来杖往的兀自不退,叹息一声,踊身一跃也扑进战团中。
“单姑娘请慢动手,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单嫣柳眉倒竖,见是雷闳伸臂阻隔自己,便停了急冲的脚步,轻烟一般拧转身形,向侧方转去,想要绕过雷闳去打和尚。
“师傅他老人家在这件事上是有疏忽,冒犯了姑娘……”雷闳反手一捞,拳中带了三分劲气,仍是意图拦阻单嫣。他已经看出来了,眼下问题的症结就在单嫣身上,只要单嫣不加进圈里去添乱使得事态变复杂,师傅和明锥还是能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势。明锥虽然出手甚狠,然而却并没有太强的争斗**,雷闳能看出这一点。只要说动单嫣不出手,明锥会听她话停下攻击的。
哪知单嫣还没回话,那边和尚已经破口大骂起来:“放屁!谁说老子有疏忽!都打到这份上了你还来编排老子的不是!?臭小子你给我狠狠的打!千万别留手!把他们打服了再解释!要不然还以为我真怕他们呢!”
雷闳不理会师傅的好胜之言,仍向单嫣解释:“刚才过来时,我师傅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们了,他实是不知道铁筹门已经不堪至此,得知真相后已经有些后悔……”
和尚:“放屁!我什么时候后悔了!……好家伙!这招高明啊!哈哈哈哈,你尝尝我这一杖!”
“……秦苏姑娘和小胡兄弟都听到了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单嫣充耳不闻,三下两下绕过雷闳,觑准和尚的防守空当,撒出一道法术。疯禅师不想硬接,脚下颠乱的左踏一步后退三步,步伐忽急忽迟,像个醉汉般闪了开去,手上杖舞狂风,呼隆隆的巨声在杖前不间断爆响,还是硬生生的抗住明锥急雨般的正面轰击。
“两个人联手,我又怕你何来!?”疯禅师呵呵大笑,睥睨而视,说不出的豪兴飞扬。有痛快架打,他刚才心中的忿怒早已一扫而空,眼下全副精神都放在了拼斗上,瞧他一副双目放光。满面笑容的神情,哪有半点不吃不睡好几天的虚弱模样。
场中四人急速换位。在顷刻间你来我往的交击了好几下,一时爆鸣乱响。疾风呼潮,地上雪层碎散成末,成片成片的扬向高空,遮得这数十丈地里像被许多巨幅白纱屏起一般。雷闳的主要目的是劝阻单嫣,并没有主动攻击,只是开了三重防御术法遮拦,一边口中不停解释,见到师傅凶险时便以身相代。单嫣感念他对胡炭的恩情,攻击落到他身上便即含劲不发。明锥却是全无顾忌,这妖怪的功法与暗食几人不同,中带破坚破障之术,功力又高出雷闳甚多,如此这般,才过不多时,雷闳已经吃了好几记重招,负了些伤,面上露出痛楚之色。
胡炭看得心头大急。雷闳一路上对他宽厚敦和,尽心尽力相护持,是少数几个让他尊敬和感激的长者。眼见着他被自己的姑姑和明锥两人左右夹迫,前一下后一下的受到轰击。心中说不出的难过。瞧了一眼秦苏,见姑姑也是满面焦急之色,双手攥紧衣袂。却是拿不出半点办法。
“雷叔叔这几日来舍出性命救我,怎能看着他被单嫣姑姑打伤!姑姑的功法还没恢复。在这里插不上手,只有我去帮忙化解了。只是……该怎样做才能让单嫣姑姑停下手来呢?我年纪小,平白央告他们也不会听进去的,须得想个办法……”
动念之间,那边的战斗已经又转紧急,雷闳只防不攻,又顾念师傅,短时间内再吃下几记重招,一条左臂已经软垂下来了。单嫣对和尚恨念极重,这时仍只坚持让他退下躲避。疯禅师也是急得怒吼连连,破口大骂徒弟出手畏缩自寻死路。
胡炭一咬牙,顷刻间定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三张符咒,大踏步向四人激战处奔去,“姑姑!单嫣姑姑,不要打了!”
“你不要过来!”单嫣喝道,反掌一挥,两道素练从袖中蜿蜒游动,活蛇一般来缠阻胡炭,眼下战局四人有三个是武技强者,每一出手投足都是带着万钧巨力的,击石立靡,场上凌风如刀,这小鬼头冒冒失失闯进来,只怕在瞬间就要落个骨断毙命的下场。
“你先听雷叔叔说话好么?”胡炭一扭身,青衫度云诀施展开来,两幅白练竟然一从腋下一从膝下穿透过去,小童一闪身更又冲近到数丈之内。单嫣大吃了一惊,来不及疑惑小鬼的身法古怪,急忙停下攻击,反身来拦胡炭。“千万别过来!这里危险!”说着急勾指诀施展法术,只担心胡炭会跑过来受伤。
两团丈许高的的雪人在地面辗转凝聚,瞬间成型,像两堵白墙一般一左一右夹堵在胡炭前方。
“嘭!”便在这时,雷闳在因一时分心而避让不及,胸口被明锥大力打到,脚下趔趄,向后滑了三丈余,直踩得膝没入地才堪堪稳住身形,待憋住逆气,一张脸上已经如同醉酒一样涨红。“别打了!着!”胡炭大喊,看见明锥还有趁胜追击的打算,忙将三道黄符从掌中飞脱,‘咻’的穿过两个雪人身躯空隙,在半空化作三只小小雪貂向不远处的明锥射去。那妖怪正屈肘蓄力,准备将碍事的雷闳打倒,见胡炭不自量力来攻击自己,不由得大怒,骂道:“小鬼你疯了!你到底要帮谁?!”把掌一拍,三只小貂儿还未近身就被乱风绞成碎片。
“这是大人的事!你别来胡闹……”单嫣一句话没说完,胡炭已经腾空跃起,手掌按在两具雪人肩上,一个筋斗翻下来,堪堪落地时竟然还能像河中游鱼一般诡异一转,从她身边踅过去了。那边疯禅师是个最擅把握战机的人物,觑见明锥这空当,哪有再放过之理,狂笑一声,两臂上巨大的红色纹字透衣而出,敷体急速绕转,把左掌五指微扣,对着明锥虚拿一下,“缚!”咒文应处,虚空里柔力涌生,那只妖怪顿时中招,被巨大的吸力当空摄住,如同陷入海中漩涡的小舟一样难以挣脱,再见到疯禅师单手把啸魔杖高举过肩,做出投掷之状,不由得微微变色,“簇雪!”他急忙提醒单嫣,同时把劲气外放,想要抵消那股缠身的庞大挤压吸附之力。
“轰隆!”土地一时剧震。千百道白线从明锥身上迸散出来,轨迹宛然。如同箭矢向四面八方激射,身下雪地一瞬间被劲气冲开方圆四五丈的深坑。坚硬的冻土都翻腾开来。
“看你还不服!”和尚剧斗之后终于转占上风,呵呵大笑,左掌稳稳的扣着,握着禅杖的右手腕处环起光圈,已经是加咒的起手,蓄满劲力后将禅杖猛的掷出,这一下矫龙飞空,白虹贯日,一柄悍恶的兵器直向明锥飞劈过去。明锥脸上作色,和尚这一招威势十足,怕也是用到了七八分力气,自己陷身在这怪力束缚之术里,外放气劲仍然无法挣脱开,若不想化现真身挣开的话,就只能硬挡了。他已经无法指望单嫣来救,仓促间只把全身内劲往气海一压,聚成一个澎湃的气团。向着激射而来的禅杖轰去。
“轰!”两大高手的倾力一击,声势何其惊人!如同两山相撞一般,怒风排成巨浪,天地一片昏溟。冲击的余波让跑远至数十丈外的庄客们都被震翻在地。巨啸滚滚而去,直如天崩地裂一般,远处拾柴的孩童都放声大哭。雷闳站得稍近。纵是还有三重护体之术在身,也被爆炸的气流震得双目混黑。耳中嗡鸣,明明已经双足深插入土了。还是被爆开的气浪推得再向后挪退一丈有余。
“这妖怪好强的功力!”雷闳心下暗自惊骇,只看明锥这一击,便可判断出他至少也是大修为者的实力,堪与师傅比肩。自己和他单独对敌的话,怕是撑不过十招就要落败。
忽闻得泥腥之气扑鼻而来,原来疯禅师与明锥的戮力一拼,波及的范围直有小半里之远,在这十数丈方圆的内圈里,雪面已经荡然一空,甚至土层都被飙风吹剥,露出下面深色的湿泥。待得耳中震鸣稍弱,他才听见了身后单嫣惊惶的大喊:“炭儿!炭儿!”
“糟了!”雷闳心里登时一沉,想起来刚才胡炭正飞奔过来救援自己,离这里也不过是两三丈距离,被这猛烈的震荡冲撞到,小孩子那瘦弱的身子骨哪还有个好下场!
“炭儿!炭儿!”这时秦苏也惊呼着向这边飞奔,雷闳急速转身,看见胡炭果然已经躺倒在六丈外的土地里,头颈没入泥中,一动也不动,两条细白的腿上染满污泥和血迹,单嫣正跪在他身边焦急查看。
地上还有大滩的血迹!雷闳心头再次一沉。流这么多血,这是伤得极重了。再见到胡炭双足上鞋袜尽毁,裤管碎裂,一副凄惨的景象,不由得浮起不祥的预感。难道这个小孩子……竟然就此殒命了?壮汉觉得胸口有些沉闷,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也无暇理会后面还在怒目而视的师傅和明锥两人了,只提气一纵便落到了少年身边。
这时单嫣正紧张的扶起胡炭的上半身,将覆在他头面处的湿泥拨开擦净。雷闳不去干扰她,只半跪下来,把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搭在胡炭的胳膊上,仔细感应他的脉搏,待感觉到那条细弱手臂里微弱的跳动,雷闳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天之万幸!还有一口气在!他连忙招呼秦苏:“秦姑娘!拿定神符来!小胡兄弟伤得有些重。”
秦苏踉踉跄跄奔来,花容失色,显然也被惊吓坏了。雷闳正等着她呢,蓦然间眼角白光一闪,单嫣在他身边已经用上了法术,正目去瞧时,看见狐狸一脸铁青,看不出是惊是怒,不过脸色虽冷,却并无惊惶之态。她把双手都按压在胡炭的胸口位置,柔荑腻雪,光润可人,一层朦胧的光团正在从她掌中缓缓的渗入胡炭体内。
“这是在治疗么?狐狸也会治疗术?”雷闳微微一怔,脑中转过这个疑问,手中不自觉的捏稳了胡炭的脉关,闭上眼睛,沉心感受小童的伤势变化。
于是,他便迎来了今天最大的一次震骇。
小童的脉搏初时还像冬季时的山中细溪,涓涓而流,若断若连的,似乎旁边人吹一口气就能把那丝微弱的搏动给吹停掉。这本是正常的,重伤的人气血大衰,脉象本就细弱难察,需要用重指来辨看。雷闳还在担忧呢,可是随着单嫣手上的光芒跃动,雷闳便感觉到,那条细细的水流突兀迎来了几个波峰,就像在半山腰有人拿着巨桶,不停舀水向小溪浇灌一般。然后,再不多时,那股时而起伏的波动便连贯起来,从干涸无雨的冷冬浅水变成暴雨入山,洪流冲突泄道,脉象变得平稳有力起来,雷闳按压的手指都能感觉到那股强劲的弹动。
“这么快!这就好了?!”雷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还担心是自己查脉错了,凝目看向胡炭的脸庞时,果然看见小童脸上未染污处渐渐晕起血色,呼吸变得平缓悠长,眼皮下眼珠快速滑动,这已是将要苏醒的迹象!
这狐狸是个大医圣手!甚至比胡炭还要厉害得多!雷闳迅速得出这个结论,看向单嫣的目光便直勾勾的有些忘形,灼灼生光,如见珍宝。要知道,这样的疗伤圣手,可是天下无数人争相追逐的人物啊。识得这样一个人,便等若是多几条性命在身上!原本胡炭在赵家庄时现出的定神符神效已经让他极为震惊了,没想到单嫣的医术还更上一层楼,呼吸之间便可救人于危急!
不说雷闳在这里翻江倒海的转动心思了。片刻后秦苏奔到,顾不得地上脏杂,一扑身便跪倒在地,急切的看起胡炭的脸色来,见他双目紧闭,脸上脏污一片,面色便有些发白,“炭儿,炭儿,你怎样啊!你……啊!啊!对!对!姑姑给你找符吃,你别怕!你别怕!我找找!”说着手忙脚乱的翻找衣袖,要找定神符。这时单嫣才疲倦的说道:“不用找了,我已经治过他,不碍事的。”
秦苏呆了一呆,‘哦’的一声。单嫣看她似乎是不很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有些叹息。这可怜的女子见到地上那一大滩血,已经失掉方寸了。她心慌意乱的,哪会再认真听进别人的话,想来现在她就只有一个念头:炭儿受伤了,伤势很重,要尽快找到定神符才救得回来。
秦苏在自己袖里急找了一阵没找到,才突然想起可能在胡炭身上,又急忙摸向小童怀里。单嫣看她这幅惊惶失措的模样,心感欣慰的同时,目光也渐渐转得柔和。“她待炭儿还真好呢。”联想起秦苏先前说的,胡不为在六年前就已经遇害,那么这六年里,就是她带着一个小孩子四处闯荡了。孤女幼童的,其中辛苦只怕也难为外人道来。“难为她了。”单嫣想道,看见秦苏从胡炭怀里抽出几张符纸便欲起身找水,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摇摇头:“别去了,我治过他了!他一会就醒。”
雷闳这时也缓回神来,在一旁劝慰:“秦姑娘,小胡兄弟脉象已经平稳了,你看他的脸色。”这次秦苏才终于听了进去,仔细观察过胡炭气息脸色后,略略放下心,坐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似乎全身力气被抽取掉一半。忽又端坐起来,俯身凑近胡炭,柔声呼唤:“炭儿,炭儿,能听见姑姑说话么?你感觉怎样?”
这时明锥与和尚已经停了战斗。眼瞧着一个无辜小童受伤,两个老家伙都感面上无光。明锥走回到了单嫣身边,和尚却站在原地探眉搭眼的,想知道胡炭的伤情,却又不肯凑近到狐狸身边。
好半刻,在众人的注目中,胡炭略略动了一下身子,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来。
“炭儿,你醒了!”秦苏关切的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欣喜,“身上还哪里疼?感觉好些了么?”地上一片殷然血迹,到现在看来还是触目惊心,可知小童这一次受创之重,虽然单嫣说已经医治过他,秦苏终究还是不放心,要亲耳听见胡炭说话才好。(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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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炭‘嗯’了一声,虚弱的说道:“已经不很疼了。”眨眨眼睛,眼底下分明闪过一抹惊悸。他还是小看疯禅师和明锥的战斗了……有定神符保驾,他本来只想不轻不重的受个伤,然后大叫一声,装个昏迷凄惨的模样,逼单嫣分心停手来查看。这样争执就自然被化解了,然后定神符立功,两方人马各自愧疚,最终在自己这个无辜伤病者的哀求央告之下勉为其难,握手言和。
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
没料想,那两个老家伙斗得如此厉害,他还离着那么大段距离呢,单只被劲风余波冲击到,就像被人用万斤铁板拍苍蝇一样差点拍死,小命险些就要给勾销掉。
好在危险程度虽然超出了预料,但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落入自己的计算之中,胡炭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然后略定了定神,把目光一转,定在了单嫣脸上。
“单嫣姑姑,”小童微声说道,单嫣‘哼’的一声,把脸一板:“这伤可是好了?你主意挺多的么,我的话你不听,这下吃疼了没?这么把命不当命的,我看就不该治你,该让你多躺上几天才好。”
“姑姑……”胡炭脸上讪讪的,现出一副愧色来,道:“我不是担心你和雷叔叔打架吗,你们出手那么重,万一谁受伤了……我心里会很难过。”
“所以你就宁肯自己受伤?你就不怕别人难过了。”
胡炭便嗫嚅无言。一会,又换上一副哀求的表情。道:“姑姑,你怪我吧!别和雷叔叔生气了好不好?他是好人。帮过我很多忙,我……我很感激他。”单嫣把脸别过一边去,不去搭理他。显然在恼怒小童的不听话和自作主张。
胡炭央道:“姑姑……我今天才第一次见你,这该是很欢喜的日子,可是你要是和雷叔叔打架,伤了一个,我该怎么办呢?我……听大师说过你和他的事,应该只是误会,你别为难他了好么?”说完低哼一声。似是牵动了伤处,气息不继,呼吸变得促急起来,眼睛也闭上了。秦苏在一旁看着便有些紧张。
单嫣又恼又气又乐,转回脸来想要责骂他一顿,可是回来看见地上那滩血迹时,又是心疼。胡炭先前重伤的是不假,可是刚才她不惜动用真源灵息,损耗掉修为为他治伤。这小童便是伤势再重三分也能救好回来了。她自己出的手又怎会不知道疗效,小鬼这是在用苦肉计呢,装疼痛要博取同情。
过了一会,没见到单嫣回应。胡炭又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姑姑……我在这世上没别的亲人了,待我好的人也少。我是把雷叔叔也当亲人的,你……”单嫣最怕听到他说这个。又因刚才的意外引乱了情绪,报仇的念头到底淡了许多。便立刻打断他,没好气的说道:“行了!你千方百计要给那老……老家伙求情,我答应你便是。”见胡炭粲然色喜,就转过脸对雷闳说道:“雷大哥,炭儿这么卖力给你们求情,我不想伤他这份诚心。我和那老和尚可以勾销掉仇怨,不过你让他先把我的寄意银盘锁还回来,那是我寻找故人的法器,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那边疯禅师听说,便哼声回应道:“我没拿你什么银盘锁!又不能吃不能用,我要来作甚!我是被那两个王八蛋陷害了,你该去找他们才对。”
单嫣一听,登时又把柳眉倒竖起来,上身一挺,看起来像又要发作。雷闳赶紧拿话安抚她:“单姑娘别急!我来想办法!我听师傅说过事情经过,我师傅没拿到的话,你的银锁盘应该还在那几个贼子手上,我帮你找回来如何?”
疯禅师哼了一声,道:“臭小子倒是勤快!你帮她那么多干嘛!她又不会感激你。”只是声音悻然,却也不想再去招惹得狐狸不快。
当下单嫣便没话说。两头事情已定,雷闳自去跟秦苏取了定神符,激燃后和雪吞服。胡炭也恢复气力,不再躺倒在地上了,在秦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单嫣瞅瞅他,还是生气他刚才不听自己话硬闯险地的事,脸上便没显出半点好色来,站在那里默想心事。胡炭机灵,怎肯这时候去触霉头,只哼哼唧唧的扮出个做错事的可怜模样,不住拿眼偷睃单嫣。因是今日初见,虽然心中极感觉亲切,但到底生分仍在,所以也未敢像对秦苏那样嬉皮笑脸的歪缠她。
这样不尴不尬的过了一会儿,明锥问单嫣:“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么?还有什么要处理的?”单嫣想了想,微微摇头。明锥便道:“那我们一会便启程吧,广泽那边早就等着急了,错纲和忍疾几路人马前天已到邢州,预计动手就在这两天。”他顿了顿,又指着胡炭问道:“不过这小孩子怎么办?你是打算把他带在身边还是怎么?”
单嫣听说,便又看向胡炭,见那小童也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为难。
她知道明锥的顾虑。眼下夕照山和惊马崖正在邢州对峙,要争得一头寿尽大妖的真身物醒,此物可能会影响两方山头的势力消长,所以谁都不想失手。不过惊马崖多年经营,实力要比夕照山高出一截,正面对抗的话,夕照山几无胜算。明锥等人是把自己当成奇兵来看的,指望自己的医术能够在战中建立奇功,力挽狂澜。为了能够让自己心无旁骛的出手,他们要解决掉一切能影响到自己心境的纠葛,这便是明锥这么不辞辛苦来帮自己对付疯禅师的原因。
本来今日早间二人就已经说定,若是到了傍晚时还未找到疯禅师,就先暂时放过老和尚。等解决了邢州之局后再组织人手倾力捉拿他。不料想临到最后,和尚倒是抓住了。却又带出个小胡炭来,事情到此又多生起枝节。明锥是害怕自己挂心小娃娃。使得邢州之行陡然生出变数。
但单嫣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别人投以桃,自当报以李,这才是处事的态度。当下细想了一想,拟出几个方案都不甚妥当,便说道:“以后再安顿他吧,现在还是先处理那边的事情要紧,等局势有了结果,我再回来带走他。”明锥容色稍和。点点头,道:“如此甚好。”看着单嫣说完却又似有动摇之意,知道她的心情。簇雪和这个孩子九年相离,一夕得聚,正该好好亲近熟悉一番才是。但眼下邢州战局将起,簇雪是关键人物,却没有时间让她尽个长辈的责任了,她该是觉得愧疚无奈吧。略一沉吟后,便又说道:“他们两个都有伤在身。遇到事情怕是不大稳便。这样吧,我安排人来跟着他们,你不用挂念他们后面之事,安心应付那头便是。”
单嫣到这时自没话说。招手把胡炭叫了过去,见他身上衣衫碎裂,脸蛋兀自黄一块黑一块的扑满泥土。神色也惴惴不安的,似是还害怕自己的怪责。当时心便软了,最后一丝恼怒也瞬间消散掉。这是她的孩儿啊。虽非亲身所出,但他体内却的的确确流动着她的精血和魂气,她怎么可能真正责怪他呢。刚才见他受伤昏倒,自己刹那间感受到的惊惧和震荡,完全无差于先前听到胡大哥的恶讯。一颗心几乎要碎裂掉,整个人都麻住了,只幸没被其他人察觉到。但在治疗时,完全不顾修为损耗,一直满溢用功,试问天下人还有谁能得自己如此?她就只怕自己出手稍迟,救不回他的性命。
胡不为一直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当初赵萱带孕身死,腹中未足月的婴儿本已是生机断绝了的,是单嫣怜悯他,怕他孤孓无亲而生起厌世之心,所以不惜转度精血,借着腹中夭胎重新凝练出神魂精魄并催产出世。这孩子,身上有胡不为和赵萱的血脉特征不假,但魂魄精神,却无一不是来自单嫣!也亏是妖怪二度成身,化成人形后比寻常人多出三魂两魄,才做得出这等逆道之事,若换个法力高强的人间术师,遇到这个情况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而束手无策。
她正念头百转,还未开口呢,那边胡炭却先问起来:“姑姑,你又要走了么?”说着脸上流露出留恋不舍之意来。他刚才把明锥说的话全都听进去了,知道单嫣还要事情要办。单嫣微微一笑,把手抚在胡炭脸上,细细帮他摘净灰泥,然后半蹲下来,与小童面对面相看。“乖孩子,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的,你……和你姑姑先找个地方落下脚来,我办完事……嗯,早则十五六天,迟则一个月,我就回来找你,好不好?”胡炭‘噢’的应了,单嫣用手整理他的碎衣,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以后别叫我姑姑了,我不是你姑姑,我是你姨娘。”
秦苏听说,当时便气息一窒,忍不住侧目相顾。暗想妖怪们果然行事跳脱,不惮人间礼法。这当着众人的面就要明目张胆的宣示名分了么。不过胡大哥现在已然离世,别说让炭儿叫姨娘,便是叫你作亲娘又能怎样。
单嫣将胡炭抱紧入怀,闭了眼睛只是心疼。这是她的孩子,已经流落在外九年了,怎么看都看不够啊,她只恨不得有个什么法子,能把他装进虚空玄境里带走才好,将他一道带在身边,这样就可以时时看着他了,也不用担心他再受什么意外。明锥见了她这番模样,少不得再作一番劝解,只说来日方长,等把事情了结之后二人团聚,那时就有时间互叙别情了。
单嫣便又洒了泪,恋恋不舍的,一再的用手摩挲胡炭的小脸,像是要努力记清他现在的每一处发肤细节,把他现在的面容拓印在脑海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百年前曾有诗人做过这样的名句,想来当初他的心境也是这样的吧,山水相隔,道阻且长。两个人约期一见已是千难万难,待得破尽阻碍见了面。欢聚无多,到相离时又是一番煎熬。
架不住边上的明锥一再催促。单嫣到底放开了胡炭。临起身时,却又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对胡炭柔声道:“孩儿,来,你身子太弱,姨娘再帮你看看。”说着单手握住胡炭的手腕,不由分说,把右掌覆在他丹田位置,眼睛也闭了起来。
胡炭蓦然就感觉到小腹微微一热。一股温暖的气息从单嫣掌下散发出来,透入体内,说不出的舒适快美,忍不住低低嗳了一声。这还没完,单嫣把热气传入他体内后,再把双手都按在他肩膀上,口中低低的念起咒,转瞬,清光亮起。胡炭只觉得身躯一震,似乎脑子里面被塞进了个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和往常不大一样。但是细察起来,却又说不出那种感觉。他疑惑的抬起目光,想要问问单嫣。没想到入眼的却是姨娘一副摇摇欲倒的模样,她面上疲倦已极。看起来比刚才给自己疗伤后还要辛苦得多,而一旁的明锥更是面色铁青。似是对姨娘刚才的举动极其不满。
胡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单嫣没说明,明锥也没有出言指责。他担忧的问道:“姨娘,你难受么?要不要先歇一歇?”单嫣摸摸他的头,倦然一笑,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九年前我负了重伤,没办法为他附上一段魂,致使到了今日还见不到他面。我不会再重复犯同一个错误了。”单嫣胸口剧烈起伏,闭目将息了好一会,略略恢复体力,向明锥淡淡说道:“行了,走吧。”明锥沉声应了,转身便向北方迈步行去。单嫣最后一次把胡炭抱紧,在他额头上吻一下,道:“孩子,姨娘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别像刚才那样不懂事了,往危险里凑,那时姨娘可赶不回来救你。”胡炭乖巧应了,单嫣这才松开怀抱,深深看他一眼,猛吸一口气,迈步便行,可是经过秦苏身边时,看见那女子把目光望向自己,神色间颇有同情怜惜之意,又忍不住顿下脚步来,回想起刚才胡炭受伤时她那番惊惶紧张之态,知道这女子也是个用情认真的人物,自古多情多磨难,她经受的不幸怕不会比自己少。当时忍不住心中一软,再推翻了自己先前下定的决心,向她轻轻点头,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胡大哥还没死。”看见秦苏身子猛然剧震,倏尔瞪大了眼睛,这才施展起纵越术,头也不回的追着明锥的身影远去。
“单姑娘请留步!”秦苏大喊着追赶几步,却哪能把她叫停下来,空张着手站在那里,一时心湖里又是惊雷暴雨,骇浪惊涛。
两个妖怪带起的雪尘不多久便重归沉寂了。一众庄客刚才受过惊吓,此时早就逃散一空,这片光秃的泥地上便又只剩下秦苏胡炭和雷闳师徒四人。疯禅师拎着禅杖默默的来到众人身边,看见胡炭一脸怅惘,也在向狐狸离去的方向频频远眺,想到刚才正是自己攻击明锥才使他受到重伤,老脸上便有些赧然。
“小娃娃。”和尚招呼道。胡炭转回了脸,恭敬的应了一声:“大师。”
“有件事须要和你说说,”和尚说道,说完迟疑了一下,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胡炭微微一怔,疯禅师的这个表情让他有些疑惑,却不知这名满江湖的老狂僧有何为难之事,要来跟自己说,莫不是……他还在担心姨娘会找他的麻烦么?可是姨娘刚才明明说过不计较了呀?啊,对了,姨娘还要求他找回银锁盘……小童在这里不着四六的胡乱转着念头,那边疯禅师却已经排开了杂思,继续开言:“你是个心性很不错的孩子,行事大胆敢做,反应也快,很对我的胃口。我若是能收你为徒弟,真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幸事。”
胡炭闻言大喜,暗想:“这是要收我为徒了!”得意的向秦苏瞥去一眼。却看见秦苏呆呆站立在原地,兀自向着单嫣离去的方向眺望。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只是眼下正满心欢喜的,也无暇去深究缘由。
疯禅师的武技他刚才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和明锥一来一往的打得日月无光,单只交击的威势。就让一干庄客都吓得屁滚尿流了。出手如雷霆,拳脚开合之间飙风震荡。搅动风云,真是说不出的威风啊。自己若能拜师学到这份本事,那还怕什么宋必图邢人万?到时候谁敢在自己面前聒噪,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都揍成乌眼鸡,瞧他们还神气什么。
“不过姨娘说还要回来找我,那却该怎么办?说不定姨娘也要教我法术呢,那我该跟谁学呢?”小童有些为难,只是转念一想却又振奋起来:“那也不打紧,我就两样都学就好了。谁也没说我只能学一样,艺多不压身嘛……嗯,明锥的武技也很高明,不过他的性子很坏,不喜欢我,做他徒弟一定会倒霉的,我才不要跟他学……”
他这里还在给自己的未来描画蓝图呢,不想和尚的下一句话便给他泼了冷水:“但我刚才仔细考虑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你为徒。”和尚摇着头。歉然说道。胡炭一呆,从遐思里醒回神来,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是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待得弄明白和尚的真实意图之后。少年的脸上便忍不住显出失望之意,他的精神一下子便低落了一截,勾着头呆想片刻。低声问道:“大师,是不是因为我姨娘的事……她和你有矛盾……”
“不是这个原因!”和尚生气的打断他。心想这姨甥两个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动不动就要质疑自己的操守品行。这种度人以恶的习惯真让人不爽。他却不知自己的这番猜想倒是猜中了事实,胡炭和单嫣还真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见少年面色灰白,一副失落的表情,和尚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忍,可是他终究不是秦苏这样的温柔性子,多年来沉耽武学不问外事,他早就对一些常人情绪感应迟钝了。才犹豫了片刻,便又硬起心肠,续说道:“你还记得刚才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重伤。”
胡炭道:“记得……可是你看,我不是已经复原回来了么,长这么大,也没得过什么病呀。”
和尚冷哼了一声,说道:“哪有那容易!你当是手上长个疮,补一补就治好了么?你并没有复原回来!你小的时候受过致命伤,有高人把你救活回来了,不过你的元气已经永久受损,这个是先天症候,是什么药石都无法补救回来的。”
胡炭心中一沉,万料不到自己刚才猜测的事情全是真的,而且实情远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竟然如此糟糕。他想了想,到底不甘,又问疯禅师:“元气受损了,那又会怎样?”
疯禅师无奈的看着他:“元气受损,若是个普通人便还罢了,最多便是时常疲倦,做不了太重太累的活,或者就是浅睡浅眠,胸闷气促,受不得惊吓。可是换成是学术者,那就是个要命的缺陷,几乎就是断绝掉问鼎巅峰的可能了……”胡炭听到这里,心头便是一片冰凉,强烈的失落涌上心来。听着疯禅师继续说道:“天下所传的术法,无一不是依托于人的元气而生变化,你元气先天不足,这是根子伤到了,以后无论学的是武学,还是炼器,法术,终生都会成就有限,无法突破达境界的最巅峰。这便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的原因。”
“我能用十年时间把你教成一个高手,但终究没办法让你成就宗师,小娃娃,你不适合学我这门功法……”
“师傅,难道就不没有别的法子么,小胡兄弟这么机灵,学什么都会很快掌握的。我觉得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啊,有你教导他,那也是个千万人之上的高手。”雷闳看见胡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忍,便向师傅询问道,同时向他连使眼色,希望师傅能捡些轻软点的话来说。
哪知和尚呸呸连声,目绽怒光喝道:“放屁!什么叫做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武技一道,不思进则退,不思强则弱,修的就是个必为人先!老子教过你的话你全吃进狗肚里去了是吧?若是一辈子都没机会领略绝顶风采,那还学个什么劲!回家挖坑埋死算了!”
和尚接下来又说了一些话,但胡炭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元气受损,先天不足,药石难救……”那找到厉害师傅还有什么用?那他的那些抱负又算怎么回事。笑料么?
他只知道,他完了。
胡炭心中自怜自哀。耳中一阵一阵的嗡鸣。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蜷缩起来。安静的睡上一觉。他觉得疲倦了,很累很累。几日来不眠不休的连番战斗他都没感觉到疲累,刚才大量失血身受重伤,他没感觉疲累,但是在知道自己术法之路上难有成就之后,他终于感觉到灰心了。精神一泄,疲劳便如山峦倾倒,瞬间便要压垮他的神识。
他没有怀疑疯禅师说的话。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几年来江湖行医。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他的见识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比。他曾经对自己过于苍白的皮肤和比同龄人瘦弱的身量产生过怀疑,本来还猜想是江湖奔劳和生活不安定导致的,但现在终于有确切答案了。
身边的疯禅师似乎换了话题,开始苦口婆心的说一些姨娘的坏话了,好像说什么妖怪的功法都是野路子,每一只妖怪都是各撞天命,全是瞎蒙误撞的凭运气提升上来的,根本无法形成经验来传授。他跟着狐狸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又劝胡炭小心别和夕照山走得太近,那是个恶名昭彰的妖山……可是胡炭已经不在意了,正路怎么样,野路子又怎么样。妖怪又怎么样,反正他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术法之道被堵绝。技艺无法学到顶端,那便一生都是个庸碌之人……那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朔风过耳。尖利如吼。旋起的雪花打着转撞到脚踵上,有些冰冷。
破碎的衣衫已经不能阻挡住冰雪的寒气。可胡炭也不想再运转天王问心咒来抵御了,他端着脸呆在那里,像一具瘦小的石雕一般。脑子里明明有千头万绪,可却都像手心里攥着的一把草叶灰,想捏起一头抽长,可是还没看出个究竟就断掉了。
他这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在他身边不远的秦苏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可怜的女子自单嫣离去后就僵直的立在原地,神情恍惚的,脸上表情忽喜忽悲,比胡炭更早一步陷入到混沌之境。
这姑侄二人在这一刻的表情倒又像是另一个模子里同铸出来的一样。
秦苏脑子里此刻反复回放的就只是单嫣临走前嘴唇嗫动的那一幕。
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这是真的么?可是这又怎么可能,施足孝如此奸恶,又怎么会放过他呢……她……她……该不会是骗我吧?可是也没理由啊?难道她是嫉恨我对炭儿……不对!不对!是了!她真的没有骗我!她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难怪她刚才反应那么奇怪,一点也看不出伤心呢,她是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法术也很正常啊,我自是不会,但她却能够感应到胡大哥的生机……”
秦苏的眼角绽起了泪花,只是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悲是喜,抑或是悲喜交加,她的思绪此刻已经完全乱掉了,就像一锅杂味乱炖,根本无法咂辨出一个完整的味道。“胡大哥竟然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心脏感觉到了猛烈的颤抖,嘭嘭嘭的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起来,可是与之相反的,她的身子却忽然觉得有些虚弱,双足双手软绵绵的,几乎无法承载住身体的重量了。
“六年多来我竟然以为你已经去世,我……我……”热流从脸上滚落下来,秦苏用双手遮住了脸颊。“我总是在做错事。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几年我竟然没有拼命去找你,去解救你……我怎么一点都没想过,你还活着呢……”
“胡大哥,你还活着……你还好么?”
“你现在……在哪里?”(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上)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上)
朔风呼号,大雪封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秦岭山脉笼罩在沉重的夜色之中。
数千里长的磅礴地脊,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卧龙自东向西伸展,背上无数的尖峰密林,此时全都覆满白雪,入冬来的三场飞霜把千里河山染得一片银白。
秦州西南部,秦岭支脉,燕明山。
凌厉的风雪将天地遮得一片混沌,狂风夹杂乱雪四处冲荡,无论是山峰,近山腰的野林,还是山脚下的和容镇,全都被狂暴的冷风所凌虐。镇子里还好些,数百户人家结壁而居,沉寂在安眠里,半倾的篱笆和屋墙还能稍稍的阻挡住风势。而在村外平旷处,还有山腰之上,就成了冷风逞威的场所。
半山腰上乱石横卧,数百块石岩原是从山顶剥蚀塌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半陷在雪地里,上部覆满白雪,中间却又都露出黑色的一截。厉风无休止的从山隘口灌入,咆哮着向四处冲撞,这些嶙峋的乱石就成了阻碍,震耳的撞击之声过后,回流的反风掀腾起无数雪沙,又被后来的急风裹挟着向旁处狂扫过去。
在朝向和容镇的方向,一块悬空三四丈的巨大横岩之上,此时堆立着另一块半人高的石块,像是后来又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正好坠在横岩的尖端近边缘处,小小的缩成一团,也和别的石头一般半身覆雪。
寒流呼啸着从横岩上扫荡而过,一阵又一阵。那块石头便像是瑟立在湍流之中的溪岩,不断的被冲掀撕扯着。细密的雪粒带着急速。不间断的拍击在它身上。漫天银沙在它上方旋回狂舞,形成一帘一帘白幕。时而扬起时而落下,打远看去。这横探出来的当风处便如被笼罩在烟气之中,白茫茫一片。
有一丛耐寒的草萝生长在石顶之上,随着乱风东摇西荡,丝丝缕缕的,早就被冰晶粘附成了白色,狂风掠袭过来时,便上下左右的四处翻伏。
山风愈加急骤起来。临近子夜,天地间寒气更重,风势趁着寒威。开始了比白日里更加凌厉的侵掠,下方的树林子发出了潮啸一般的摇荡之响。
‘喀嚓’有树枝折断了。
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那块石块忽然微微动了动,覆盖其上的雪层崩裂开,滑落下来,露出了骨节突兀的颈项,弓起的瘦弱的脊背,以及拢缩在一起的双肩,原来那竟是一个人。
是个男子。很瘦,胛骨尖立,肋节分明,双臂抱膝深蹲在风雪里。下颌抵在膝头,像在思索什么。看出来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足边雪地已经被吹熨得很光滑了。纷洒的雪沙甚至在他背上积成了半寸厚的雪层。
满头白发在他脑后乱蓬蓬的飞舞,他全身不着半缕。却像是感受不到身周刺骨的寒意。干涩青黯的皮肤毫无光泽,像是刚从靛蓝缸里泡染出来的一般。黑夜里看去几与周围黑色石块无异。
他目中没有丝毫神采,神情呆滞,正在把目光直愣愣的投向山脚下的一处空地。
那是和容镇里孩童们白日玩耍的场所。时至深夜,此时早就没有人迹了,两架简陋的秋千正被冽风吹得微微晃动,其中一架已经断掉半边绳索,一头埋在雪里,秋千架上也是堆覆了厚厚一层。
两堆辨不清模样的雪堆,间隔丈许立着,似乎要被塑成菩萨模样,圆圆的头部将次成型了,在底部却又被孩子们掏出雪洞,里面堆满石块。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干枯的秸秆,东一根西一根,不知是谁家孩子把家里牛羊的冬粮拿来糟蹋。
一只折断的竹马孤零零的躺在一边。
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瘦小的脑袋朝下微微一缩,弓起的脊背伏得更低了,雪沙从他光滑的脊背滑落下来,一节一节的椎骨看起来异常分明。
他在雪上写字。
一竖,一横。像是被机括操控的木偶,动作缓慢而僵硬,他把食指尖端深深的压进雪面,一寸寸的划动,折断的指甲失去锋锐,却依然有半寸来长。只是简单的两个笔画,他用了比平常人多四五倍的时间,写得生硬无比,然后在横笔尽头划下一竖,中间再长长的一竖。
“山”。
干枯的手指悬停在字符的上方,许久没有再动。尖啸的风声里,隐约却多了一些异常的声响,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由轻微变得清晰,渐渐密集,有滚烫的液体从膝盖上方滚落下来,扑到雪地里,渗化了光滑的雪面,蚀成一个一个小小的孔洞。
低沉的喉音从膝间传了出来。
他在号哭。
狂流卷起一重又一重白帘,在他身后如长幔幅张,直欲遮天蔽地。怒风拼命嘶吼着,寒涛从后方汹涌冲过,猛烈的撞击他的后背,肩胛上的覆雪又被吹散开了。几个涡旋围在他足边打转,被吹动的微粒‘沙沙’磨砺着雪面,从脚后跟的间隙拂向前方,很快又把面前坑地荡平。
一只小小的雪蜥被泪水滴落地面的声响惊动,扭动身子,从雪里微微探出了头,它就在他足尖不远的地方,巨大粉红的眼睛警惕的瞪着,似乎有些疑惑和担忧,它细致的喉褶轻轻鼓动着,只待发觉到不对就立刻逃离此地。
然而它担心的危险却始终没有降临下来。
哀恸低沉的长音时断时续响了好一会,渐渐止歇。在这如同尖匕一样的横巉上,尖锐的风啸重又成为唯一的声响。雪幕仍然上下冲荡,乱发四处飞扬。一人一蜥静默相对着,又过了小半晌工夫,山腰的林涛之声弱减一些了,那男子慢慢的移动食指,拨动雪粒,小心翼翼又将蜥蜴的小脑袋掩覆起来。
为了不惊吓到这胆小的生灵,他用了很长的时间。
他的目中仍然没有神采,然而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先前那般呆滞,多了些柔和的意味。
外面风冷。躲在雪里会更暖和一些。
顶上天穹漆黑一片,浓重的阴云遮蔽了星月。时间渐渐流逝,很快便到子丑之交,蓦地,风声突变,在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莫名号令,那男子身子突然大抖了一下,他咆哮一声,呲起了雪白的牙,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弓起的腰背僵直挺立起来,全身肌肉绷的紧紧的,身上覆雪尽落。
有暗淡的绿光在他额间闪烁,几个小小的咒字一亮而没。一些漆黑的线条像蛇一般从他发间游动出来,迅速蔓延过头面,颈项,爬上脊背和肩头,然后隐入皮肤中。
男子忽然长身而起,撮唇发出尖啸,声音如狂如怒,凄厉之极。他重重的向前踏进一步,正好跺在蜥蜴藏身的位置,然后猛的踊身跃下岩石,六七丈高的悬高,一个急坠便直接落地,毫不缓冲,然后身影起落,只几个跳跃便消失在树林之中。(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
雷闳师徒进到城中就要离开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老和尚急着要赶回山去整理参悟这几日的战斗所得,甚至都不肯在吃饭上耽误工夫,胡乱买了些菜饼干粮,就强硬的喝令雷闳与二人道别。雷闳几番辩争无果,不敢违抗师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拉起胡炭的手,带到一边细细叮咛。
“……小胡兄弟,我要走了,后面的日子你们可要当心一些了。现在情势不太好,明里暗里还不知道有谁想要对你们不利。在我们离开后,你们最好换一下装扮,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安顿下来。若非必要,就不要出门了,吃的用的,一次就采买回来,别人多眼杂的闹出乱子。你的阵法很厉害,就在房间里多布设几个吧,别嫌繁琐,保住性命要紧,只要能撑到夕照山的帮手赶到,你们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胡炭连声答应,笑道:“雷叔叔,你不用担心我,就安心的去吧。我还没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会很小心的。”
雷闳见他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也料知到他悒郁的原因,叹了口气,又劝道:“我师傅先前说的话,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天下间术法万千,不知道有多少种修行途径呢,说不定其中就有适合你修炼的法子。我师父虽然有些名气,可他终归也不是最厉害的那个,怎可能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年纪还小,又这么聪明,未来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找到适合你的道路。……就算事情再坏,你看看。现在好些大人都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假以时间。你将来成就必然更高……你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胡炭喏喏称是,不过这下表情就变得淡淡的了。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雷闳说的话毕竟不如他的师傅那么有影响。
“实在不行,你再回去求求凌飞道长,我看他是很愿意收你当弟子的,他们蜀山派传承千年,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授徒经验,应该有法子的。”
胡炭勉强的挤了笑脸,做出个轻松表情,答道:“我知道了,雷叔叔。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想明白的。”
雷闳见他这样,也只能叹气。一个人不怕身处逆境经历磨难,怕的是信心崩塌,对自己的前路产生怀疑和迷茫。师傅先前的那一番话对小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小胡炭现在就处于进退失据的状态中。但是像这样的心魔挫折,旁人都无法帮他开解,总归还是要他自己醒悟过来才行。
这个话题翻过去,雷闳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寻漏查缺,提醒胡炭一些江湖的禁忌和经验。
一大一小在这里商量细节,那边老和尚忍不住又跟秦苏说起胡炭向妖怪拜师的事情来。他劝告秦苏一定要给胡炭选好师傅,不要把希望放在单嫣身上。小娃娃的悟性很强。心思又敏锐,若是忽略掉他先天元气有损的缺陷,这仍是个极佳的弟子资质。若能找到好师傅。未必没有成长为绝代天骄的机会。而妖怪们参学法术,都是东边一个瓜西边一个枣的。赶上什么吃什么,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经验和传承。让他们来教授胡炭法术,那简直就是野道士弘佛法,野和尚批命签一样可笑,胡炭跟他们学法术,只会埋没了天份。
秦苏此时已经稍稍平复了心情,听见疯禅师说的有道理,不免又多起一桩心事。在来到颍昌府之前,她本是打算将胡炭交托给单嫣过后,便只身寻访四方,找到施足孝给胡不为报仇的,她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她原来的想法中,单嫣法力高强,又与胡家有故亲之情,自会善待小娃娃,而胡炭在单嫣的护翼之下当可得到最好的成长,谁料今日竟然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先是从单嫣口中得知胡不为尚未离世的消息,心中狂涛未平,单嫣却又有事暂时离开了,胡炭还是得自己照顾,眼下又再听见疯禅师这么一番说话,看来让夕照山群妖教导胡炭的想法并不可行,这下两头为难,便让她陷入到踌躇之中。
该怎么办才好?是先去打听胡大哥的消息,还是先给炭儿另做些准备?炭儿正在当学之龄,错过这几年,法术上再要取得精进怕是要难了。可是胡大哥那里日日挣命,生死都在别人的掌控里,更是让人揪心啊!玉女峰前弟子迟疑了,左右都无从取舍,凝神在那里沉思,却理不出个清晰头绪来。她本就不是白娴那样决断明晰的人物,刚烈决绝的一面也只会表现在发生重大危机的关口,在面对这样的乱麻缠丝的情形时,就不是她力所能任的了。
看见秦苏在那里蛾眉纠结,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老和尚便没再打扰她。他已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姑侄两个,该怎么选择就是他们的事了。提着禅杖走开几步,看见徒弟那边也正好嘱咐完胡炭。弟子眉间深含忧色,那小娃娃也是故作欢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醒悟到自己先前说的话可能对胡炭造成了影响,当下略迟疑一下,便又招招手,把小童叫到自己身边。
“小娃娃,你是个好孩子,”老和尚道,仔细的观察胡炭的表情,“虽然你我不能成为师徒,但我很喜欢你的性子。你的根器先天不足,但旁的资质却尽可以弥补这不足,打实的告诉你,若是让我教导,你或许成不了最顶尖的风云人物,但要做个万人之杰却不太难。”说着,故意把话头顿了顿,却看见胡炭神色不动,仍未有振作的迹象,不由得心底暗暗惊讶,看来这小娃娃心气极高呢,连当个万人之杰都还不满意。他却不知胡炭自前日里见识过宋必图和邢人万的风采后,早被激起斗志,已将这几个年轻一辈中的绝顶人物当成对手了。万人之杰听起来虽然风光。可是欺负旁人还行,一跟宋必图他们打架就像面瓜迎住菜刀。螃蟹斗上铁锤一样,一遇必死。有输无赢,那想起来也没什么精彩。
胡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志,积极进取,这放在旁人身上固是好事,可是这小孩偏偏生成个元气不足的缺陷,力不能从愿,这却只会害了他。老和尚不知小童因何定下如此高的目标,但他对此事也是无解,当下暗中惋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只可惜,眼下正是我参悟功法的当口,我实是没有太多精力来教你技艺,这样仓促收下你,只会把你害了。你们再去别处寻访看看吧,或许另有能人,能将你的这个缺陷弥补掉也不一定呢。但不管怎么说,今日相见一场也是缘分。我把我这些年领悟的一些武道心法传授给你吧,能明白多少是你的本事。如此,也不枉你从好心跑来相助我一场。”说着,也不等胡炭答应。抓住小童的右手腕,一翻掌掰正了,伸指在他腕关处龙蛇走笔。
随着劲气从指尖激发。胡炭的手腕处便似被朱砂细笔细细描画一般,一个环套着一个环的开始呈现印记。一个复杂鲜红的咒印渐次成型,三清花。七门向,圆体方魂,阔口实背,胡炭是学过《大元炼真经》里的咒字篇的,识得好赖,看见这整个字咒虽然然短小,但结构甚是繁复,用笔一丝不苟,细密处如同黄丝绕树,千道齐发,经络分明。粗重端凝处却像巨蟒盘岩,森然巍然,错眼一看下去,一股磅礴浩然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是扼江咒,算是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和尚道,“日后你不论学的是武道,还是术法,这咒字都可融入你的术中,增加两成威力。这是我从别处得来的,学会的人不多,它的运咒法门自成一道,不会跟你将来学的技艺冲突。”说着细细跟胡炭讲解扼江咒的激发手段。胡炭打叠起精神,专注的听他讲解,不一会便入了迷。小孩子的忧虑毕竟不像大人那样沉重,总能轻易被好玩的物事所牵引,且不论他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能学到一些法术让自己强大起来,那终究是件好事。胡炭眼里慢慢泛起神采,疯禅师是他生平所遇里最强武学大师,眼界既高,腹笥亦广,一番讲解深入浅出,说得条理分明,让胡炭豁然开朗,举一反三之下,连带着以前自学时存疑的许多难关都得到解答。胡炭抓耳挠腮的,只恨不得马上演练一番,将平生所学的咒印都一一梳理一遍才好。毕了,和尚又肃容说道:“技法之道,只是末节,你要记住,一个人境界修为的高低,绝不是依靠这些小手段得来,你要精培根基,把自身灵息提高起来,那才是根本。”胡炭郑重的点点头,表示明白。
和尚甚是欣慰,又道:“你从学法之初,应该听说过‘术道即心道’这个说法。”
胡炭道:“啊,我知道!姑姑总跟我提这句话,说一个人的心界多宽,将来术法能达到的成就便有多高。她让我尊老爱幼,多念着别人的恩德和好处。”
和尚乜了秦苏一眼,点头道:“那真是胡说八道。”秦苏顿时闹个粉脸通红,低下头只装做没听见。
“心道,指的可不是心性,若是心性能决定学法的成就,那天下那么多傻子,呆憨可喜,不知旁人之恶,随便抓一个来教导岂不是都成了术界高手?这心道本有两解,一个指的是你学道的心志,诚与不诚,便定高下。另一个,便是你的性情与所学术法是否契合。天下法术,武术巫器养,性质不脱刚猛,刁钻,迅疾,稳实几样。像你这么跳脱猴急的性子,便不适合参学稳扎稳打的术法。若强要去学,只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平白降低战斗能力。
“其实这个说法并非隐秘,很多门派里都有明白人的。可是你看这么些年来,学术者不计其数,多如过江之鲫,但真正学有所成的却万中无一,你可知道原因?”
胡炭摇了摇头:“那是什么原因?”
“他们只得了皮毛,却忘掉精髓。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胡炭疑惑道:“那什么样才是有形又有神呢?”
和尚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这几天你们好像遇到一些敌人。你见过你雷叔叔出手了吧,对他的功法感觉如何?”胡炭想了想。道:“雷叔叔打的拳很有气势,威力很大,大开大合的,这就是刚猛一路吧。”
和尚点头道:“不错,我教他的惊雷箭、奔洪拳,全都是霸道刚猛一路,讲究的是果断坚决,去而不返,这和他的性子正好相合。拳意与性情融于一炉。对战之时,便能发挥更大的威力。然而做到这一步,还不算什么,天下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多了去了。”
疯禅师顿了一顿,肃容道:“你雷叔叔能够在年轻一辈中赢得一些名声,凭的便是一个‘敢’字。这才是学我这一脉功法的真髓,我不知道你都见过他和谁交手,但你仔细回忆一下,不论是功法比他高的还是低的。情势是否难缠,你见他出手之后,可有临敌退避的时候?”
胡炭回忆一下,果然如此。从赵家庄一路走来,数度遇敌,雷闳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全不会因顾忌敌人的实力而稍有退缩。疯禅师见了他的表情,便知实情。微笑道:“我对他只有一句话‘遇敌之后,要么不打。要打就给我打出一往无前的气势来,输赢先不论,想不想打,敢不敢打,这才是根本。’我让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抱着一个‘敢’字,不是强提勇气,而是真正的敢作敢为,是要从心底里抱持的信念。这个字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你仔细想想其中道理吧。”
雷闳师徒走了。
秦苏带着胡炭开始寻找落脚处,小童一路沉默,还在思索疯禅师的话。他脑子里面隐约有些感悟,疯禅师说的话似乎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俗话也常说临战之时,不顾性命者最可怕。可是再推敲起他所说的拳法拳意和人之性情相契合一事,却又觉得其间秘奥不应该仅仅这么简单。
‘敢!’
这真是个复杂的字诀啊,而且竟然有如斯威力!拳意与人的脾性相合,再加上这么个字,就造就出一个威猛无俦的雷大胆来。若是自己能够参悟通,是不是最差也能成为雷叔叔这样的人物呢?胡炭想得有些心热,细细的回忆着雷闳这几日来的作为,一举一动,一怒一笑,竭力要从中揣摩出这个‘敢’字的真义来。
颍昌府位于两京之间,偏南位置。到东京与西京的距离都差不多在二百里地,虽不若两京繁华,却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所在。二人沿街走不多时,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雷闳本来也跟秦苏提议过,让二人找一处偏僻所在落脚,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秦苏却知道单单找个僻静所在根本避不过有心人的探查,几年来玉女峰的追兵每每能从穷乡僻壤找到她和胡炭的行踪,这便是明证。
连日来奔波赶路,二人都没有正经吃过饭食,也没好好休息过。眼见着才不过未末申初时刻,离天黑还有些距离,秦苏却决定立即带着小童出去吃饭,就近寻了一家饭庄,点几样菜肴吃完,便回到客栈歇息。
因知今时不同往日,二人也没敢疏了防备,教胡炭在门前、窗下各设了一个小小的符元困锁阵法,又在房中央结个幻阵,姑侄两个才敢放心睡去。经过这番布置,便是有强敌夜半来袭,二人也能有个从容逃脱的时间了。
一夜浅睡轻眠的,谁也没敢睡死过去。不料这一夜甚是平静,除了隐约的风响,外面更无一丝异动。直到到第二日天刚初明时,听见外面街道上步声沓沓,似乎有许多人行走。秦苏和胡炭同时警醒,翻身起来,一左一右靠在墙边仔细谛听。谁知脚步声毫不停留,一径儿朝远跑去了。
“赈粥……劳老爷……回来……善人……”
人们低声的交谈着,秦苏和胡炭也只零星的听到这些字词,不过这些人的脚步沉重,说话声中气不足,显然也只是些寻常百姓。二人在黑暗里对望,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外面经过的人一拨过后又是一拨,谈话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全是赈粥和施冬衣之事,二人才彻底放下心事。胡炭不用多久就听出来了。这些凌晨便出来行走的人都是颍昌府里的贫民,年景不好。寒冬腊月里衣食无着,听说到一个‘劳老爷’的要在城里做善事施舍薄粥和冬衣,这一大早便是领惠泽去的。
胡炭便对那个‘劳老爷’微微生出些兴趣。从路人的交谈之中得知,这个‘劳老爷’似乎甚得民望,像这样的买粮赈粥之事已经做过几年了,如今宋辽交战,税捐极重,民间的日子普遍都不太好,一些做小本经营的人家。或是农户,全无抵御风波的能力,但凡有一时天运罔顾,便会瞬间家业破碎沦为断绝生计的贫民,往往一场雨雪便能拆散几个家庭。每一年冬里冷雪逞威,城里城外都有冻饿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在东西两京里也不鲜见。这些路倒绝大多数便是这些损毁了家庭的平民变来的。在这样的局势下,劳老爷每年施赈,送衣送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倒是个大好人。”胡炭心想。这几年来他频繁出入豪绅之家卖符。对朱门大户里的一些情况也有所了解。通常来说,这些显贵老爷们是极少会向平民动起恻隐之心的,于他们而言。这些贫者不过贱若蝼蚁,便是当面死个几十上百人也无足挂齿。一碗饭食能够活人一命。他却宁可喂给家中饱犬,也不愿施给眼前将欲饿毙之人。这劳老爷能够脱颖其类。下体民情,接连布施了好几年,这就难能可贵了。
这边想着,不觉到了卯初时刻,天已经放亮了。卖汤食糕馔的游摊已经沿街叫卖,一些勤快的商铺也都打开窗板营业。这时远处便传来了响亮的敲锣声响,有人大喊道:“赈粥了!赈粥了!劳老爷今日回城,广施善德,在本府赈粥九天!大伙儿快去领用啊!”
“华严寺,清攀寺,牛结观和太明观都设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领罢!六处街口都有粥棚,从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两餐饭!大伙儿可赶紧了啊!”
‘铛铛铛’的鸣锣声从其余地方也一并传来,还有其他人呐喊,说着相似的内容,声音渐响渐远去了,似乎还有几人也正敲着锣满城通知。
“啊!是劳老爷回来了!可有时日没见到他了,他老人家这一回来,咱这地头又热闹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买粮赈粥,这般菩萨心肠,一定会得好报的!”
“保佑劳老爷长命百岁!”
人们纷纷赞叹,一些衣衫破蔽的人们更是加快脚步,赶向施衣所和粥棚,在这样的大寒天气里,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热食,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让人欢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这时已经暂把疯禅师对他的评价抛到了脑后去了,拉着秦苏的手求道:“姑姑,我们也去领一碗粥好不好,我还没吃过呢。”
秦苏皱眉道:“那有什么好吃的,赈粥求的是接济冻饿,尽可能多的让人吃饱,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锅里面只放几把碎米,还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想吃!”
秦苏本来还记着雷闳的劝告,担心泄露行踪,不想让胡炭这般出门招摇。可是想想昨日里的经历,小童自午间过后便兴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担心他被闷坏了,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栈,小童一出门,就显得很兴奋,使劲拉着秦苏的手,兴冲冲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着走着,看到身边急匆匆行过的都是衣着寒酸之人,拖儿带女,面色郁郁,更有一些蓬头垢面的乞丐,浑身褴褛的,胡炭便有些担心。他和秦苏身上的衣裳虽不华贵,但却整洁精致,怎么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济的程度,穿着这身衣裳去领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却又有了计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赈粥的场景,再亲口尝一尝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个破落户去混食。到时舍几锭银子帮赈,还怕那些舍粥的人不亲手送一碗上来?小童怀里金银不少,正有底气呢。
二人随着人潮来到街口处。果然见到在街边道上,几个仓促搭起的草棚子结壁相连。里面十余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几百个形貌各异的饥民捧着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条长队眼巴巴的依次领食,米粥的味道在这清晨里显得分外诱人。秦苏闻着这香气便有些惊讶,她这些年也跑过许多地方,在别处见过赈粥,多是一些富户人家因红白之事而做的善举,只为一时求名,粥中内容自然不会太好。但现在闻到这股粥香浓郁,显然这劳老爷并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实打实的放了大量粮食熬煮。
二人离远站定,胡炭饶有兴味的看着棚中帮工不断从车上抱下米袋,搬进棚里。几个高捋衣袖的汉子双手抱持长勺,不住的在粥镬里搅动,身边另有人负责舀送汤粥,六七人站在队伍边上,吆喝着维持秩序。清晨覆满白雪的巷道里。不断的有人涌来,携老带幼,自觉的排在队伍后面。
一个和胡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攥紧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中间。两人的脸都被寒气冻得通红。一人一只乌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内抱在怀里。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扎着两道牛角辫子,稚气可爱。黑色衣衫又肥又大,显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风灌进,又用草绳拦腰扎缚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黑的小棉包一样。她此刻两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间滚动,不住咽唾,显然是饿得太久了,这清香粥食对她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一个拄着树枝当拐棍的老婆子,年岁应该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纹。身弓着,背驼起,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胆怯的避着人,把脸朝向空处。在这个岁数贫病交加,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熬得过这个冬季。
胡炭看着看着,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就消退下来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些愁云满面的人们。他和秦苏几年来被玉女峰追赶,对饥寒之苦实是体会得太深了。秦苏不擅生计,又修德极严不肯恃术取财,一向来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里挖些草药来换钱。可是珍药难寻,又是在逃命途中顺手采集的,可想而知这资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时日里,胡炭曾有过许多次腹中饥饿,眼巴巴望着窗橱里的美食走不动步的经历。那般饥馑无奈的感觉,到今日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眼前这些人,因这样那样的舛难而失去了存身的资本,无力自救,不得不托依于别人的怜悯来苟活,可是,旁人的怜悯又能维持多久呢?纵是劳老爷这样的善人,每年里也不过只能赈施薄粥几日,帮着吊一吊命,这几日过后,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一想几日过后,这些人又将陷入饥饿彷徨的困境里,那时可再没有另一个劳老爷来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听天由命,求食无门,想来这队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将失去生命吧。
几年来若不是姑姑发了狠的鞭策,让自己精勤修业,现在二人的景况,怕也不会比这些人强上多少。人总归要自己发奋,努力改变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荫庇再强盛,也不会太长久的。再对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强烈的危机之感来了。这几天来他和姑姑是托庇于雷闳和坎察师兄弟而履险度过的。雷闳师徒离开了,庇护便也没有了,他现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许几天后夕照山的妖怪会来继续保护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护,难道不正如这些饥民期待着劳老爷的恩泽一样?能够维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长起来才行,需要足够强大。就像这几年里对付玉女峰一样,在绝境中挣扎进取,从三餐不继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长到让她们不敢轻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气受损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敌人变得很强大,变得像宋必图邢人万那样,而自己限于资质却不再有寸进,那时又该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没有心思再去品尝施赈的汤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阵,便只是取出金银。请秦苏帮着捐到了粥摊上,作为合赈之资。又请人兑了一批碎散银子,给那同龄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贫弱者,每人五两,聊尽一下心力,然后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称谢声中默然返回客栈。
一整个午间,胡炭就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呆望着顶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苏叫他吃午饭也没应声。秦苏也不是个善劝慰人的人,问了几声没应答,便纳罕的自出门去采办物品。他们可还要在这城里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么时候来到,呆着的这几日里,还是尽量深居简出为好。所以预先准备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时分,秦苏从外面采办东西回来,看见午时买回来的糕食还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样子分毫未动。这时才感觉到不对,忧心起来,正想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让胡炭振作,那少年却似忽然间想开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苏到这时哪敢反对,少不得由他。放下东西后二人又踅出客栈,沿街寻找好饭馆。
这府里住有万余人口。算是个丰阜城邑,酒庄饭馆便也不少。二人踩着雪向南寻找。一路见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络绎进出的,生意尚好。秦苏问时,胡炭却都不甚满意,不是嫌门脸儿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后又是风景不好,秦苏料知他心情不好在借故发挥,便也没多话,耐着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寻了约一刻来钟,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这店家门面甚是气派,三进三层的木楼,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贴着绣锦,门前小石板雪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早早就点亮了灯笼,一溜儿暖轿车马整整齐齐排在门前,看来是这城里有名的所在,见着客人如潮,一拨拨的往来,门前迎宾也有四五个人,不住的接引着客人进店,胡炭这才不多话了,到门后掀开布帘就走了进去,当时便有伶俐的店伴过来引路。
见二人服饰精美,更兼被胡炭赏了二钱银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楼靠窗位置,手脚麻利撑起了窗板,让二人可以俯赏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过来点起暖炉,斟上热茶。
秦苏一直在观察胡炭的表情。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对头,表面看起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着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听着店里的招牌菜,可是秦苏是把他从一个奶娃娃抚养长大的,又怎会发觉不到其间异样。
他说话少了,虽然对答时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可是不问话时,他就沉默起来,眉间隐见阴郁,只是安静的啜饮茶水,看着外面雪景。
很显然,胡炭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来还不轻。联系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秦苏很快就意识到,这还是疯禅师对他资质评断造成的影响。这小鬼头一向骄傲自大,好胜心又强,想来被那老和尚兜头一盆冷水浇得狠了,现在茫然失措,意气消沉起来,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秦苏是在玉女峰受过严训的。隋真凤在时,没少给她讲解这些术道心魔的害处,一个人学术之时,一忌心志不坚,二忌踯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现在胡炭的样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症!任由他发展下去,别要说修为再有精进,能够原地踏步便算不错了。秦苏在这时终于在两难选择中做出决断。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炭儿学术的道路被阻断在这里,要尽快给他找到个好师傅才行,即便不能解决掉他元气受损的体质,能够让他提振起志气和信心来也是好的,若不然,这孩子的前途就毁了。
二人各怀心事,坐在那里吸饮茶水。店伴接了菜单下楼自去厨房,便在这时,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客人到,然后许多人大声喧哗起来,不间断的请安和招呼声猛然传到楼上。
“劳老爷!是劳老爷!”
“劳老爷好!这可是稀客啊!”
“劳老爷,来!来!这边坐!可有日子没见了。”
“啊哈!大伙儿好啊!宽坐!宽坐!今天请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搅众位。”那劳老爷声音尖亢,听来年岁却不甚老,被众人如此拥戴欢迎着,声音里便透着愉快,一一跟人婉谢过了,然后大声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罢!今儿算我做东!这一楼的帐都是我的,大家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时,楼下轰然喝彩,众人都笑着称谢:“劳老爷豪爽!”“今儿又沾劳老爷的光了!”“唉!唉!这怎么成!这已经是第四顿了,前儿的帐我还没还上!”“劳老爷有事就先忙着,改日我再回请!”随着鼎沸的人声和杂乱脚步,六七人簇拥着一人走上三楼来。
那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上下,身形瘦削,但却背负着手一步三摇走在前面,顾盼而自雄,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人常说居移体养移气,一般身家富贵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没养出凌人盛气,多少都会生出些端凝的气度。但这劳老爷却分明是个异类,看起来不惟没什么架子,贼笑嘻嘻的,神气活现,倒跟个积年的老破落户骤然获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三楼上有许多人与他熟识,起身招呼时,那劳老爷眼珠子便转得飞快,笑起来胡须抖动,一一的看人指名点认,然后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线天青色袍子,纫着大粒的宝石,腰间碧玉八宝带,银狐皮暖肩,一顶勾丝简方巾,正中镶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珠。这劳老爷的服饰可就华丽极了,比起秦苏胡炭二人的精致简单又自不同,这一身美饰华衣,没个万八千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胡炭早年跟着秦苏受苦怕了,现在怀里攒着几锭大金都自觉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当堆上去,买人家一件衣裳怕都还不够呢。
“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里赞叹着说,两眼不错的只盯着劳老爷看,“这劳老爷真有钱,难怪又是舍衣又赈粥的,一两千银子对他也不算甚么,把这一身衣裳捐卖出去,再赈个十年八年都够了。”这劳老爷虽然举止诡异,但胡炭对他倒没什么恶感,毕竟人家好几年施赈的善举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萨,便是行动有些乖张又有何妨?眼见着他对楼上诸人一视同仁,不以衣装简盛而分态度,胡炭对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见的那些人,身家巨万还要和邻里争较锱铢呢,对着家境不好的亲戚也是鼻孔朝天,这些人气度倒是沉着雍容,但跟劳老爷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劳老爷跟楼上熟识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眯眯的向里进走来,胡炭朝秦苏看去一眼,果见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劳老爷,眼中也微露惊讶,二人早晨间才刚听说这老爷的名号呢,不料到晚上就见到真人了,这事儿可真凑巧了。
看着他一路行来,遇人看时,不管认识不认识,也都笑容满面的点头致意,神情热络殷勤,全无城府,实在不像是个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苏不知怎么,竟然恍惚生出几分如见故人的感觉。(未完待续。。)
地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下)
“劳老爷,今天怎么不去后院的春秀阁了?你可是有日子没光顾我们店了,掌柜都说,是不是我们这些小的伺候不周到,惹你老人家生气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时三楼又有店伴过来接引,讨好的说道。劳老爷嘿嘿一笑,捻须说道:“哪的事啊,前些日子不是去了趟吐蕃么,累得半死!昨天才刚回来,你看今天不就来光顾你们了?”顿了下,又道:“今天就不去春秀阁了,想好好吃餐饭,那里人多眼杂的,想消停都消停不了,还是这儿人少,能躲个清净。”那店伴陪笑道:“这是你老人家德高望重,大家伙都爱戴你想和你亲近呢。前些日子范老爷在秋吟殿摆酒席,大伙儿都还说呢,这席上少了劳老爷,少很多乐子,这酒喝得都没滋没味了。还念叨着你什么日子能回来。”劳老爷听他奉承,呵呵大笑起来,甚是愉快。
“劳老爷,你在这儿用餐,用具什么的就简陋了,比不得后院,你老人家可别嫌简慢了才好。”劳老爷摆手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这地方正好,我很满意。”朝后面略一示意:“来人啊,给赏。”说话间身后便有随从分众出来,赏了那店伴一小锭银子,那小二欢天喜地,谢了赏,更是殷勤在前领路。
这饭庄之中,对客人也是分成三六九等的,身份平常的通常都安排在一二楼大堂,只有那些气度不凡者被引上三楼,在三楼里进,又用屏风遮挡分隔成几个阁间。以备有需要密聚的客人使用。而在饭庄的后院,却又另建起几个独立的小庄子。什么春秀阁,夏浓厅。便在其中,这是专为那些富贵客人布置的,器物之华奢精美更胜前院,庭花嘉树,锦缎缠梁,侍应亦较前院更众,坐在这前堂三楼里,还能清晰听见后面不绝耳的牙板丝竹之声,还有女子的轻笑。这些享用者自是城中一些豪奢大家的子弟。
胡炭和秦苏被安排在偏里的一桌,劳老爷要进去雅间,便要路过二人。一路怡然自得的微笑行来,走到姑侄两一桌,眼见着两人也正打量着他,那劳老爷倒是神色无异,也像对其他人那样堆满笑容,点头致意一番,便欲行过。
胡炭早晨经过赈粥一事。对这万众称道的劳老爷倒颇有些好感,见他样貌和善,也不像是要拒人千里的模样,当下便有心与他攀谈。于是忽然咳嗽一声。肃起容来,准备说话。
秦苏立刻面色大变,心中顿感要大事不好。她可是有经验了。每当这小混帐咳嗽一声要装成大人说话,那多半便是祸事要上门的前兆。一般来说。只要这小东西主动挑事,事情往往只会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本来没有的事情变成了坏事上身,另一个就是本不严重的小事变得不可收场。刚才这小鬼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要多消沉有多消沉,要多颓废有多颓废,仿佛只要一个看顾不到他就要饮恨自毁的模样,怎么这才放松了一会儿警惕,他就又张牙舞爪的原形毕露了?!她觉得自己晚间的担心实在有点多余了。
哪知胡炭还没开言,劳老爷那边却先出了状况。便在他错步将要行过去的刹那,只听“啊秋!”的一声,一个六七岁小女童清脆的喷嚏声从他腰侧间突兀传来。这声音虽不响亮,但却清晰可闻。姑侄两个正不霎眼的看着他呢,那劳老爷独一人走在前头,伴众们都在身后三步开外,他身边却又哪有什么小女童!
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怔愣住了。
“啊?咦?咦?!”劳老爷也甚是疑惑,马上停住了步,他用惊讶的目光扫掠一下自己的腰间,然后抬目重新打量着面色怪异的姑侄二人,似是有些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你喜欢他们的气味?”他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只略一思忖,便转步走过来,堆起笑容,向二人拱手招呼:“啊哈!这位姑娘,还有小兄弟,可是眼生得很啊,二位相貌出众,神采不凡,看样子却不像是这颍昌府中的住户。”
秦苏心中暗起警惕,有些不清楚这劳老爷的来意。只是早晨间听见他民声不恶,施赈的善举都做过好几年了,想来也不像是特意赶过来要和她为难的敌人,当下也不愿对他太过刻薄,便淡淡应道:“是的,我们只是路过,昨天才到城中。”
当下便有殷勤的随从过来拉开了椅子,劳老爷倒不矜持,大马金刀的坐下了。看见秦苏和胡炭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似是对他的唐突举动有些不满,劳老爷便尴尬的咳嗽一声,歉然的笑了笑,然后眼珠一转,却招手唤过来小二,大声道:“小二!今儿这三楼上所有客人的花销,都会到我账上!费用多少,你们到时候去府里支取。”那小二识趣,笑道:“劳老爷又破费了!”在胡炭和秦苏脸上扫过一眼,略略猜度二人的身份,便高声说话道:“众位尊客,劳老爷说话了,今天众位的花费他全包了,众位客人请安心享用酒饭。”当时那几桌与劳老爷认识的人便又喝彩起来,连赞劳老爷豪爽。这动静倒跟刚才一楼间的反应差不多。
挥挥手遣散了身后的众人,让他们自去别处落座,劳老爷这才正过脸来和秦苏胡炭说话:“啊呀!打搅打搅,真是失礼了!只是我这里有个疑问想要跟两位请教,万分紧急,所以有什么不当的举动,还请两位恕罪则个!”
眼见着他一边客气道歉,一边脸上却毫无愧色,在不停的从从怀里掏摸出东西放到桌上时,眼珠子还飞快的在自己和胡炭脸上扫掠过,秦苏愈感到这感觉熟悉异常。
正纳罕着为何有这般熟稔的感觉,她却猛然惊悟过来:她所认识的故人里,还会有几个这般年纪的男子呢?这人分明就像是胡大哥啊!她记忆里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胡大哥一边跟人谦虚客套着,一边却又暗地里飞快的转动心思。动用手段,想要图谋个小不轨之事。这劳老爷虽然体型面貌与胡大哥相差甚远。然而这表情作态,却又极为神似,尤其那双眼珠子,灵活异常,仿佛一转之间就已经动念过六七个想法一般,难怪她刚才初一照眼的时候,就有如遇故人的感觉。
一个玉扳指,一只玛瑙雕件,一个寸高的翡翠瓶子。一方锦帕,一个暖洋洋的温石珠子,一盒木函,一个拳头大的小绣囊,这便是劳老爷放置到桌面上的物事。秦苏和胡炭心中怀着疑问,便也默不作声,只等劳老爷来说明。
“这事情说来话长,却该先从哪里说起呢?”劳老爷说道,似乎有些苦恼。搔了搔头,转向二人点头道:“这样吧!虽说事情紧急,我可也不想平白耽误你们吃饭,反正我也还没吃呢。就并成一桌好啦!我们边吃边谈,我把这店里的招牌秘菜点一份请你们吃,算是尽个地主之谊。”
秦苏听说。当下便要婉言拒绝。这劳老爷目前的身份还是敌友未明呢,她可不想吃个什么秘菜着了他的道儿。谁知她还没出言说话,那劳老爷已经观颜察色。看出来她有拒绝之意,摆摆手阻止她说话,笑道:你们先别忙拒绝,要知道我点的这道菜,可是不公开出售的菜肴呢。知道的人可不多,食材稀罕,大厨也稀罕,外面可是想吃都吃不到的,多少钱都换不来。若不是我劳某人在这店里还有几分薄面,也是买不来这食材的,更请不动这大厨来亲自操刀。”
小胡炭登时被勾起了浓厚兴趣,问道:“什么食材这么稀罕?很好吃吗?”
劳老爷见他问话,甚是欣喜,索性转面过来专对小童说话,一脸神秘的模样,低声说道:“好吃不好吃我先不说!先说别的……嘿!说起来你们不相信,自古以来,吃到过这道菜的人,加起来不超过这个数。”他把右手五指虚张一下,然后又飞快的收回到桌子底下,似是生怕被人看见。“每一个能吃到这东西的,都是大气运的人,说一个人你们就明白了,汉太祖刘邦,无人不知吧?在没发迹之前只是个市井泼皮,你知道他为何能够连步登青云,从一个街头赖汉变成执掌天下的至尊皇帝?”
胡炭瞪大眼睛:“难道就是因为他吃过这道菜?”
劳老爷在桌下一击掌,赞道:“聪明!猜到了!可不正是这样!据说他在任泗水亭长之时,酒饭不断,天天就寻摸着找下酒菜,有一天在河边捡到个异物,也抬回家煮吃了,从此便时来运转,飞黄腾达的。”看到胡炭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劳老爷忙说道:“你是觉得吃道菜怎么就会影响到气运,不相信是吧?早先我也不相信啊!可是去年发生一件事,这城里的宣节校尉马大人,就因为吃了这道菜的头鲜,隔天就被京里调去,升任六宅副使去了,你看这事!立竿见影啊!正八品破格升级到从六品!这算是平步青云了吧,实例如此,你说我信还是不信?”
胡炭眨眨眼睛,闭口不语。他哪知什么宣节校尉什么六宅副使,这些官职于他而言就像天文地书一般。野虫儿听不懂牛哞声,左耳听进右耳便原样不动的冒出来。但劳老爷说的这些事情都太过匪夷所思了。
劳老爷也不管他,自顾说道:“刚才说的那都是有据可查的实例,至于刘邦因吃了这道菜而当上皇帝,那都是野史中流传的说法,真假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然而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谁知道怎么回事呢,若是没有根据,人们也不会平白乱说的。我是见过这食材的,了不得啊!有神异,放置在暗处都会放宝光!若说吃了这东西会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反正是信的,那东西本身就是千年难遇,古时的人别说吃过,就是活物、死物也没有几个人见过的,这可是大大的好东西啊!”
胡炭听得两眼又再放光,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真的很神异?难不成你说的是龙肉?”
劳老爷呵呵一笑,摇头晃脑道:“不是龙肉。但论起珍稀程度,却也相去不远了。好东西啊!好东西啊!”
秦苏听到这里。已经是大起疑心。这劳老爷现在的神态表情,活脱脱便是个江湖骗子。绘声绘影,表情又夸张丰富之极,哪有半点出身豪富的大家贵族模样。瞧他循循善诱的,又卖关子又引话头,惹得胡炭呆头鹅一般一步步陷入彀中,满副心神都被这道秘菜给吸引住了,这等手段,反倒像个居心叵测的的市井坐贾者多些。
莫非这人竟是个假的,不是自己早上听说到的那个劳老爷?可是有这么多人给他帮衬。这说法却也有些立不住脚,或者……他们索性全都是一伙的?联起手来要设局坑人?秦苏想到危处,柳眉不自觉的倒竖起来。胡炭的反应也让玉女峰弟子有点看不明白,这小鬼头看起来就像是完全被劳老爷的话吸引住的模样,可是以秦苏对他的了解,此童论起智计奸诈,只会比自己更高。没道理她都察觉到怪异的地方,胡炭会感觉不到啊。
她这里动了疑心,神色便冷峻下来。盯着劳老爷看便有些目不转睛。耳中听着胡炭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劳老爷舌绽莲花,把这道秘菜说得几乎天上有地上无,滋味绝伦。人生一辈子,若是没吃过这道菜,那简直是白活了。真是到死都不瞑目一般。那小童分明已经被勾得馋涎欲滴,啧啧附合赞叹。然后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只是乱叫。催促小二快去厨房督促,做好菜速速端上来让客人品尝。
这劳老爷到底意欲何为?如此不顾身份,跟一个小小孩童都能说得这么畅快投机,这也真希奇。秦苏心中微觉讥讽,正想冷言刺他两句。不想那边的劳老爷似乎隐然已有所觉,在热谈之中偷瞥她一眼,忽然把双掌一拊,把面上的诡色一扫而光,哈哈笑道:“啊哈!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当不得真!小兄弟,还有这位姑娘,我话里多有怪诞,只是饭桌上搏人一笑的段子,可别真的都听进去啊!”
“这道菜名头不凡,可也没那么多神道。若是吃个东西就能顺风顺水,大家伙还那么拼命努力干嘛?都去找东西吃得了!”胡炭怔了一下,面上微有异样,劳老爷只道他心中生有想法,忙又解释说:“不过你们也别要失望,我点的这道菜倒真的不简单呢,选材也珍异,是前年大江里钓上来的一只大金鼋,八十四斤重,背甲上已经生长出赤纹了。这店里把它当成珍宝,轻易都不舍得卖肉,一夏天花了大价钱请术师来帮忙施术冰镇,两年来也只卖了不到十斤。我请两位吃这道菜,一来是为谢个唐突之罪,二来也是表达诚意,想问求一件事的答案,到时还望两位不吝赐教。”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下语气由谐转庄,再一次改变形象,秦苏发觉自己又有些看不准这人了。她不知道这劳老爷是真的在说实话,还是他观颜察色,在发觉到自己神态不对之后忙又做的补救。
但那边胡炭却照单全吃了进去。他‘啊’的一声,不满的瞪着劳老爷:“刚才说了半天那么热闹,原来都是在骗我啊!”
劳老爷嘻嘻笑道:“也不全是骗你,金色的大鼋本就罕见,传说这可是龙种啊,流着龙血的……”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放低下来,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勾着头向四边偷看一下,见无异状,才又说道:“而且这么大一只!你见过吗?背后生起赤纹的,那更是万中无一了。透句实话给你吧,这道菜作价三千八百两银子。我是一文不少交付过银子的,一分银子一分货,不管这东西怎么样,这价钱可不假吧,而且,即便是你拿着银子请店家来做,你也吃不到,这也没诓你,他们店家要认人卖的。”
二人听得立刻沉默起来,对望一眼,都被这价钱砸得有些发晕。一道菜三千八百两银子!这何其奢侈!吃金子都没这么贵!胡炭想起自己怀里的几锭元宝,在此前还觉得自己挺有钱呢,这下顿时无地自容了。好吧,如果让自己付账。吃完这道菜之后,他和姑姑马上就一夕变回上古时。姑侄两个神农每日采尝百草,只能吃树叶为生了。
劳老爷看见二人被镇住了。显然得意非凡。笑道:“咱们吃饭吃菜,便是胃口再好,也不过是一天三顿,算上宵夜,就是四顿。不管饭菜是好是赖,就只这么多了。既然这食量上有限制,咱们就不能怠慢了这副肚肠,对不对?得在品质上多讲究一些,拣点好东西来吃才叫不亏。你别看三千八百两银子不少。可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干嘛?还是花用出去才是正道,只要东西好,吃得满意,便是再贵点也不妨的。”说完,怡然拿起桌上放的小玉瓶来,自顾拔了木塞,放在鼻下吸嗅。一脸陶醉模样。他这瓶里也不知装的什么东西,香得异常,姑侄二个隔着一张桌子隐约闻到,都觉得精神为之一畅。
这劳老爷可真是个会享受的。胡炭在心里暗道。看着他嗅完香瓶,便像全身没了骨头一般瘫软倚靠在椅子上,浑没一点矜持坐相。不免对他的认识又修正几分。小童对他之前的神论实也不欲置言,坐拥巨万身家。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外边不知道多少人每日只求混饱呢。更别说那些忍饥挨饿,连每日一餐都难求到的人,跟这等土老豪实在无话可说。
那劳老爷兴高采烈,歇了几息,又再继续讲述败家经:“……三千八百两银子,在这颍昌府里算是贵了,可是这里只是小地方,东西少,也没太多好玩意儿。前年我在京城吃的那道菜才叫吓人呢,我和一个南方来的客人各吃一道,连酒水,你猜咱们最后花掉多少?”
胡炭不愿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下去,没的自己找难堪。在见着这劳老爷之前,自己多少还觉得身怀几锭元宝,富足阔绰得不得了,出门吃饭采买物品都甚有底气,可是听完他一席阔论,顿时觉得自己又身家赤贫了,跟外面的流民也差不了多少,这么自虐又何苦来!当下便不理会他的炫耀,问道:“劳老爷,刚才我听到你身上有个奇怪的响动,像是个小孩子的声音,那是什么?”
劳老爷见胡炭转移话题,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咂嘴嗒舌的,似乎还在回味。摇头晃脑了一会,才咳嗽一声,坐正身子,说道:“你说的这个,就是我想要跟你们请教的事情了。”说着,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个锦囊,轻轻晃动一下,登时,一股稚嫩的咕哝声便响了起来,正是先前听见的那个小女童。
胡炭和秦苏都大感稀奇,这是什么东西?居然会发人声,该不会是捉个小女鬼封在里面吧?
“这是净巧儿,我这次去吐蕃,路过匹播城时,看到他们的贵人们都在玩这个,就顺手买了一只。”
“净巧儿?没听说过,是虫儿吗?”胡炭睁圆眼睛,盯着那小小锦囊使劲看,想要从外观上看出一些究竟。这么个小锦囊,内容物自然不会太大,除了一些稀奇虫子,胡炭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装在里面。
“说是虫子,对也不对。”劳老爷道,“她模样儿倒是有点像虫子,可是这虫子怪异之处可就多了,有手有脚,还天生穿着花衣裳,这就不说了,单只一点,只要离火近一点,她就要自燃起来,还不能见光,嘿!见光就成灰了,我这里面套着一层防火布和一重玄纱呢,若不然倒可以打开给你看,这可是我化了两万两银子买来的,可不能轻易把她弄死了。”
胡炭听说,只得打消了央求他揭开锦布的想法。他正是少年心性,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无抵抗力,好奇心上来,一时之间把所有念头都抛到一边去了,兴趣盎然的猜度着锦囊中容物。
“这是会发出童声的,叫净巧儿,还有一种是柔媚儿,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好听!还有一种是老头子的,装咳嗽最像。最贵的是柔媚儿,我在那里呆了四天,就想买一只,谁知满集市里都没有卖,后来辗转听说一个千户有,我上门拜访,出到六万两银子,那人说死也不卖,我只好买了这只。”劳老爷道,语气甚是遗憾。
胡炭和秦苏又再相顾无言。这种败家土豪的日子实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买个会发声音的小玩物动辄就要数万两银子。这些钱用来接济贫苦百姓。不知道能救活回多少条性命呢。只是这劳老爷已经算好的了,他在这府里连年施赈。已经比别的豪富仁善许多,人家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爱怎么花用,谁都无从置喙。
那净巧儿还在咕唧咕唧说话,像个碎嘴的小丫头在小声唠叨,劳老爷把锦囊往桌面轻轻一扣,净巧儿顿时安静下来,只是,这沉默才不片刻,便迎来了一轮爆发,只听她尖叫一声。像是非常生气,然后呱啦呱啦,咕啾咕啾,叽哇叽哇,发出更大声的抗议,一句话接一句话,字词乱蹦,吐字清脆又明晰,声音连贯顿挫。语调激昂,秦苏和胡炭虽然完全听不懂词义,然而那副愤怒小女孩儿的形象,却是闻声如见人。
“哈哈哈哈!好玩吧?这可比听什么词曲儿有趣得多了。”劳老爷看出来胡炭的艳羡。得意洋洋的说道。
“好玩。”胡炭老老实实的说。
“若只是这样,她还值不上二万两银子,”劳老爷道。看了一眼胡炭,神色中隐有深意。“这东西因生长的地方怪异,所以养出一些奇怪的秉性。我听那卖主说,净巧儿能够嗅闻到一些特殊的物件,一旦嗅到,就会很欢喜,发出喷嚏声。我问他那些特殊物件是什么,他却不肯告诉我。”说完,便期待的看着胡炭,然后又望望秦苏。
胡炭和秦苏这下便有些明白了。刚才二人可都听到了那声喷嚏声的,而且正巧是在经过自己这桌时发出,这劳老爷话里的意思,便是自己二人身上有他口中所说的特殊物件了。
二人脸上都是颜色微变,同时想到了藏在小童怀里的灵龙镇煞钉。这劳老爷不惜自折身份赶过来套近乎,又是跟小童打得火热,又请吃秘菜的,若说他没有一点图谋,姑侄两个都不会相信的。他拐弯抹角编出这么一套话来,难不成是想要打这枚钉子的主意?
秦苏已经俏脸微露煞气,在暗中提聚灵息了,双目直盯着劳老爷,只待看准一个不对便要暴起发难。胡炭却显得镇定一些,他与劳老爷交谈了这许久,对此人却另有些看法。他感觉劳老爷虽然性情活滑,似乎也藏着一肚子诡计,然而此刻却不像是抱着恶意而来。
小童早两年间卖药卖符的经历,最历练眼光。那时他最常做的便是揣摩和估测人心,自信看人不会有太大差错。当下没有理会劳老爷话中的暗示,却先问道:“劳老爷,刚才我听说你是刚从吐蕃回来的,能跟我讲讲这一路的行程么?往西的那一带我都还没走过,若是下次想去吐蕃,就找不到路了。”
劳老爷不解其意,奇怪的说道:“你要去吐蕃干什么?那边地阔人少,可不像中原这么热闹。我在匹播城都快闲出病来,那还是方圆千里之内最繁华的城镇呢!吃没吃,喝没喝的,连曲儿都没地方听!你别听他们什么千户大人的叫得响亮,住的房子不是皮帐子就是土坯房,晚上睡觉,跳蚤能填满你被窝,到处一股羊骚味,去了有你受罪的。”
胡炭道:“那你别管,我总是有要去的道理,只是道路不熟,你告诉我行程怎么安排。”
劳老爷想了想,道:“你若是从这里出发,一路往西,要先经过河南府,然后走京兆府,到这里却有两条路线可走,一路是往北走凤翔府和渭州,从西宁州出关。他们那边有散居的牧民,可以买吃食和羊奶,通常要去西夏和回纥的客商就走这个路线。还有一条便是往西南,走兴元府,从成都府出关,这里同样也是荒无人烟,只有零星牧民,要走上好几千里地才能见到城镇。”
胡炭问道:“你是从哪一路回来的?”
劳老爷道:“我从兴元府回来,干嘛?”
“你没经过隆德府?”
劳老爷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隆德府在北,吐蕃在西,我干嘛要绕远从那边回来?我又不是去西夏或者契丹。”他狐疑的看着小童,眼珠乱转,显然是在揣度胡炭这么问话的原因。胡炭仔细看他表情。见他果然一副糊涂中又带警惕的模样,不似作伪。当下放下了心。
这劳老爷不是从隆德府赶过来的敌人。
既然不是知道自己在赵家庄惹祸的江湖客,那就可以从容措事了。胡炭嘿嘿一笑。重又拾起话头,说道:“这小虫子真能够嗅出我身上的物事?你不是骗我吧?”
劳老爷精神大振,万没想到胡炭绕了一圈却又重新谈起这个话题,这可是他的目的所在呢。忙道:“骗你做什么!不过寻常物事她是不会打喷嚏的,所以我很奇怪,你们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喜欢,我刚才冒昧过来打搅,就是想要求知个答案,想见识见识。唉!那该杀的卖主。死活都不肯给我解疑,让我怀了好长时间的闷气。”
胡炭点头道:“那好吧,其实刚才我问你去没去过隆德府,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劳老爷问。
“我在隆德府那边惹了点事情,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胡炭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几张定神符,递了过去,“若说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它了。想来你的净巧儿就是闻到这个。”
送几张定神符给劳老爷,这是小童先前就有的想法。这劳老爷乐善好施,甚为贫民所拥戴,胡炭对他还是颇怀有好感的。他刚才取意要和劳老爷搭话。便是存了这个打算,别的东西自己拿不出手,就一样定神符。可以助他化几场病痛,这也算是自己钦敬善人的举动吧。
劳老爷满怀疑惑的接过定神符。口中问:“这是什么符咒?”
“定神符。”胡炭笑着说道,“比外面卖的治伤符要好用一些。你若是有个小病小灾的,吃一符下去,保管你一个时辰就好。”
劳老爷没再说话,闭上眼睛摩挲着符纸,脸上的表情先是狐疑,然而不片刻之后,突然便显露出震惊来,他睁开眼来看了胡炭一眼,脸上的欣喜一闪而没,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变成了一股恍然的表情。
“好像有点儿用处,我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息。”劳老爷说道,老实不客气把符咒全收进怀里了,“如果你手上还有,再给我几张如何?”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胡炭,虽然努力要做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然而瞳孔在短时间内数度收扩,眼睫毛急速的抖动,却完全出卖了真实想法。胡炭是何等样人,又怎会看不出他心里的急切?
“没想到这劳老爷倒识货。”胡炭在心里暗道,当下也不虞多虑,反正这符咒他一天能画二十多张呢,全送给人也不打紧。于是只在怀里留下两张备用,其余的十几张就全都送了出去。这劳老爷几年善行,也值得这些回报。
劳老爷没想到得来这么轻易,大喜过望,猛的站直起身,双手接过去了。
待得珍而重之的把符咒贴身藏好了,看见胡炭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劳老爷不由得有点奇怪,问道:“这符咒是有灵验的,我能感觉得出来,你耗费心血画出这么些就全送给我了,难道就不觉得心疼?”
胡炭笑道:“有什么好心疼的,这符咒我一天能画二十张,也不费什么事。”
劳老爷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奇经怪谈。一转眼珠子,却忽的笑了起来:“不费什么事?你就别骗我了!符咒是精气凝结之物,画符者若不用心,符咒便无效果。更何况医术医符更不同于其他法术,是最伤修为的,你这符咒分明有丰沛的灵气波动,这是上佳符术,我不信你画符时没有影响。”
胡炭搔了搔脑袋,疑惑的说道:“好像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这下劳老爷弄不明白了,他吃惊的看着胡炭,见小童真不像在说谎,登时皱起了眉,想了好一会,却终是想不明白:“不对!天下之事,决没有平白无故的增益或者损耗的。尤其是事关医伤和寿考的,在此处有一益,那么别的地方必有一损,这是天地至理。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多出一样东西,或者少掉一样东西,那就乱套了,不对!不对!”他看向胡炭:“你仔细想一想看,是不是应在什么别的地方了。”
胡炭摇起了头。这个疑问他以前也曾有过,按着《大元练真经》里面的记载绘制符咒,像什么风刃符,团火符,他画不了几张就会感觉到头晕眼花,唯独这个定神符,怎么画怎么自在,行云流水一般,而且效果还出奇的好。他以前还道是自己天赋如此,就适合绘制定神符呢。
劳老爷见胡炭说不出个所以然,喃喃说道:“没有道理!没有道理!这是不可能的。”揪着胡须在那里微微思索。过了好一会,才又对着胡炭说话:“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这个事情就有点奇怪了。我想一定有个原因,我们弄不明白,但却一定存在的。你的这个符咒发生效验时,必定有损耗,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不在你身上就在别人身上,我建议你以后送符给人时慎重一些,治伤救命,是最讲天则的,没有半点糊涂。用药草治人,尚且损耗药材数年到数百年生长之功,更别论用法术救人。患者有一得,那么医者就必有一失,想想那些学巫祝的就明白了,若要平白救回伤病,不失元气就伤魂魄。可别送得多了以后后悔。”
这就是善意的提醒了。秦苏和胡炭总算是落定他是友非敌的身份。(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补)
被他这么一提点,胡炭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昨日临别时,单嫣姑姑对他做出一番奇怪举动。当时他心思没在彼处,便也没深究根由。等到这时候回想才觉奇怪。他记得自己是被明锥的气劲击伤昏迷过去的,但是醒转过来后,却是全身完好,很显然这是单嫣姑姑对他用了治疗之术,单嫣姑姑也会治疗术!他这时才刚惊悟过来这一点!而且似乎还要强于自己的定神符,难道……难道……胡炭想起来一个可能性,一时怔怔失语,看着劳老爷便发起了呆。
“怎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劳老爷问他。
胡炭睒了睒眼睛,没有回答。忽然却作出一副懊丧的表情,向劳老爷伸出手:“啊哟!劳老爷,我刚想到一件事,给你的那些符咒是没画完全的,还需要再添几个花头呢,你拿来我帮你改一改。”
劳老爷微微一怔,随即便省悟到他在使诈,嘻嘻笑了起来:“想得美!到我手里你还想再拿回去,有这等好事么。”
胡炭刚才忽然想到,为什么只有自己和爹爹能够绘制定神符,秦苏姑姑也学过经书,但却怎么努力学都毫无作用。这疑问在赵家庄时五花娘子和续脉头陀也都问过,两个医者当时有过共同结论的,但胡炭那时并不知道。现在细一思索,胡炭却也有了想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自己和爹爹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小孩童心思灵动,立刻联想到昨日临别时单嫣给他度气的那一幕,他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定神符生效的损耗,不在此即在彼。如果他和爹爹定神符生效的本源是来自于单嫣,那么,每一张符咒治伤活人之时,损耗或许就是应在单嫣姑姑身上!这便是胡炭忙不迭想要跟劳老爷讨回来定神符的原因。其实劳老爷刚才说的损益之理,胡炭一直是知道的,巫祝们欲救回重伤之人,通常都要损耗自身修为,遇危重紧急时甚至要减少医患二者的寿命。天道对于用术救命是极为严苛的,凭什么他的定神符就能无视天理,以微损甚至不损就能行旁人搏命之功?只是他之前不知有单嫣这样的亲人在,另又画符时别无异常,这才把定神符不当珍宝的乱使。
现在得知因果,他登时后悔以前那么大方了。
然而十几张定神符已经落入劳老爷的手中了,小童再怎么后悔,又怎可能从这狡猾的善人身上再抢回来。任凭胡炭大费口舌,又是赌咒又是立誓,再许出重诺,劳老爷也只笑嘻嘻听着,只当听个热闹,不时也嗯嗯啊啊的应和一句,但当涉及实质,想要让他把符拿出来,就两个字:免谈。
小童无可奈何,暗自腹诽劳老爷属王八的。一旦咬到肉,就是死也不松口了,对这等人他实在无计可施。生着闷气坐了一会,一方面愧疚曾对单嫣姑姑做过那么些不利的事情,一方面又痛恨自己以前怎不小心些。
便在这当口,那道价值千金的金鼋鲜羹终于送上来了。
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菜品不凡,连盛具都精美异常,錾青花薄胎瓷盆,盆缘做出双龙提耳,托盘也是同窑同色的瓷器,这一套碗具看着也有个百两银子的价值。揭开盖来,如玉的盏里盛着一盆淡黄色浓汤,鼋肉切薄,如同雪片一样齐齐整整的码成几叠浸在汤里,莹白润泽,鲜红的枸杞撒在上面,配着绿色的不知什么植物,这卖相只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更何况香气异常!
胡炭立刻把所有愤怒都投入到吃食上去。话也不多说,手口急动,不住的舀汤吃肉,嘴里填满食物,恶狠狠的嚼着,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复一下心中的不满,他现在算是知道自己定神符的价值了,平白送给劳老爷十几张,若不多吃点怎么找补回来!
劳老爷知道他的想法,笑嘻嘻的倒也不心疼,略略向秦苏劝了食,见那女子还有提防心,摇头婉拒,便也不再多言,自顾拿碗,舀汤捞肉,跟着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顿风卷残云。小半刻之后,二人都吃得肚子滚圆。劳老爷是个识趣的人物,料知道胡炭心中还有不满,既然定神符已经是口中肉,他决不会再还给胡炭了,那么就从旁的事情上来弥补小童,当下便又吆喝小二,点起果品点心来,不问价钱,只求珍稀名贵。
各类吃食流水价的送上来,堆满了食桌。胡炭这时已经知道定神符拿不回来,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现实。吃着四方异果,心情渐渐平复,便又跟着劳老爷交谈起来。劳老爷这次是着意取悦,什么都顺着胡炭的话头说,他经历既多,见识也广,交谈之中很快就又抓住少年的喜好,被他一再劝诱描绘,胡炭渐渐的又变得兴致高涨。
二人谈了飞虫走兽,谈了各地糕食滋味,然后又是各地精致玩物,全是少年喜欢的东西,让胡炭欢喜异常。劳老爷倒也有个好处,说起这些事并不像是虚应故事,遇到精彩时,也是眉飞色舞,感叹连连。秦苏这时也看出这劳老爷不像是个怀有祸心的模样,便也没甚言语。自捡几个瓜果吃着,让二人聊得热闹。末了却又谈到马匹。胡炭因前两日有乘马的经历,兴致未消,对坐骑好坏甚是上心。劳老爷便又大评各地马匹的优劣,西南的矮马,契丹的骏马,河曲的大马,西域的天马,各个指出其特异俊拙之处,小童听得悠然神往,回想起前两日自己骑乘的那匹马来,也不知这马属于哪一类,只恨不得再牵到面前好好端详一番。
劳老爷看出了他的心思。眼见着羹食已残,是该撤席的时候了,便说道:“你要想见识一下名马,我倒有个提议,我府里现藏着两匹马呢,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名种,我让人牵来给你瞧一瞧吧。”胡炭一听,登时两目放光,大声说好。
秦苏本想提醒胡炭天已太晚,可是见到少年兴致勃勃的,却又不忍拂了他的兴头。于是三人结伴,下了酒楼,途中不免遇到众食客殷勤相邀,劳老爷都笑着打发了。
到了饭庄前的空地,劳老爷着人去府里牵了马来。未多时只听得得蹄响,两个庄汉各牵一匹马出现在石板路尽头,两匹马实在差别太大,一黑一白,白的高壮神骏,修身俊伟,自蹄至肩,比胡炭还要高,举动之间都极为优雅从容,娴静处却隐含风雷。胡炭一见就喜欢上了,对那匹黑的便没多少注意。
“你猜猜这两匹马谁更好一些?”劳老爷有意要考较胡炭。胡炭自不是个傻子,那匹黑马虽然貌不惊人,然而既然劳老爷能够将它与这匹白马并列,那就必有其特异之处,少年不会因此而看轻它的价值。只是他的想法终究不脱普通人的喜好,见到高大神骏的白马便觉有眼缘。
骑马么,当然要骑高头大马。怒马鲜衣,驰骋江湖,然后救弱扶困,除暴安良,这才是游侠子弟的风范!
胡乱应了几句,劳老爷也没在意。看出他很喜欢白马,便着意介绍起白马来:
“这匹白马,来历可是不凡,是西域名种,野马群里套来的。我听他们说,上百匹马里就只这么一匹全身银白的,所有马匹都跟着它行动,这是马王啊!你可知它在古时叫什么名号?”
“不知道。”胡炭摇头说道,对于品马鉴马,他还是个门外汉,哪有什么见识。
“传说在三国时赵云就骑了这么一匹马,它的名字,唤作雪夜狮子照。”劳老爷说。
“雪夜狮子照!”胡炭的心跳了起来,目光炽烈。这名字真好听!马匹神骏,名字也如此不凡!这马要是他的就好了。
“我是骑着它实测过,放开脚力的话,一日一夜至少能跑一千三百里路,飞跃三丈高障碍,是当之无愧的千里马。我那天是从颍昌府跑去江陵府,多处地段山路难行。若是路况好些,应该还能更快。”话刚说完,胡炭已经跑上前去,接过了庄汉的缰辔,伸手抚摸马鼻,又帮它捋去鬃发,喜爱异常。
劳老爷眯眼嘻笑了起来。这小孩子很好对付嘛!这匹雪夜狮子照虽然名贵,但到底还是银钱上的东西,而劳老爷从来就不把银子当回事的。刚才受领了胡炭十几张定神符,这价值可就远远无法估量了,用得好,那就是十几条性命的收益!区区一匹骏马,送给他又何足挂齿!只是现在倒不忙提这话头,吊吊胡炭胃口也挺有趣的。
眼看着胡炭从马头看到马尾,抚着白马的腰身,又细细观看蹄足,目光中欣喜和跃跃欲试怎么都抑不住,劳老爷当即投其所好,提议乘马出城感受一番。胡炭这时哪会说半个不字,喜不自禁,也不正眼去瞧那匹黑马了,在庄汉的帮助下,小心翼翼跨上了马背,手握着缰绳,见到坐高离地直有寻许,这感觉实在太好,顿觉自己也形象巍然起来。
劳老爷跟店前的伙计打过招呼,先借过来客人的一匹马。以他的名望身份,自是无有不可。当下马匹牵来,又请秦苏去骑那匹黑马,三人扬缰,便在路上小跑起来,出了石板道,渐渐加速,再出去数十丈之后,雪地开阔,放开脚力越奔越快,卷起三团白尘直向着城南跑去。
三匹马衔尾相追,短时间内也分不出上下。胡炭性子好强,拍着马脖子,只是要跑在最前头。劳老爷和秦苏都知道他心思,自不会去抢他风头。听得疾风过耳,感觉与前日里那次乘马又自不同。胡炭心怀舒畅,一时又把所有的不快都暂时忘记了。这匹白马当真神异,胡炭没多久就感觉得出来,奔行如风就不说了,蹄足高起而轻落,坐在鞍上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震动,踏雪之声虽然急骤,却又不失从容,嚓嚓嚓嚓的极有韵律,让人能联想起名师操琴,如此不慌不忙,行有余力,这正是名驹的能耐。
胡炭和秦苏二人是在申酉之交出的门,在饭庄中消磨了也有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到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沿着道路驰向南门,见路上许多店铺都挂起灯笼,照得街衢通明,因天气寒冷,路上走的行人却不多,因此也无须收速避人。
经过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域,这里灯火就少了许多,通常三五户里只有一家亮着灯,而且只在室内照明,全没半点光亮透到街外,此处的积雪也要比别处要深,贫困人家,每日里光是为衣食奔忙便耗费了全部精力,更哪有多余精神来扫除外面积雪呢。胡炭‘驾!驾!’的吆喝着,抖缰催促坐骑,其实这马匹神骏异常,颇通人性,又何须用主人催促,小少年也只是喜欢这般掌控驾驭的感觉,过过嘴瘾罢了。
正行之间,前方暗影里却迎面行来五六人,衣色各异,黑暗里看不清面貌,然而几人行动迅速,似也是术界中人。小童防备心重,经过几人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几人在偏僻处赶路,也没想到在入晚时分遇见这般肆意驰骋的人,见到胡炭的雪夜狮子照着实神骏,都是纷纷注目,两方人马交错而过时,胡炭看清楚了走在前头那满面虬须的汉子,那人先是投来艳羡的一瞥,待得看清胡炭的面容,便是一呆,然后面上便涌起狂喜来。
“是这小孩!是他!就是他!兄弟们抄家伙啊!”
三人的马匹奔行何等迅速,等到汉子一番话说完,雪夜狮子照已经领头跑过了二十来丈远距离。胡炭心里微微有点紧张,没想到出门遛马一圈都能遇到敌人。这些人自是听到隆德府那边风声的了,也不知道手底如何,夕照山的帮手可还没到呢,此时与不知底细的敌人缠斗实非明智,说不得,只好先倚仗马力摆脱掉他们。
在暗中谋划之际,听见后面的劳老爷笑道:“小兄弟,你的仇人追上来了。”秦苏闻言大惊,回头看时,果见几个人施展身法,高起高落的在身后急行追赶。几人的功力不弱,后起直追都能赶得上几匹马的速度。
“糟了,这怎么办才好?”秦苏心神微乱,还没想到应付的办法,那劳老爷却哈哈一笑,道:“刚才拿了你几张符咒,料想你还觉得吃亏呢,我就帮你料理这几个家伙吧,省得你以后再有说道。”说话间,猛的一按马背,整个人腾空而起,像被急风吹荡的树叶一般在空中凌虚蹑步起来。胯下的坐骑没了乘者,嘶鸣一声,瞬间又向前蹿出六七丈。
胡炭又惊又喜,万没想到这看起来只会吃喝败家的富家翁竟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术界好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鱼虾里藏有峥嵘啊!正生感慨,见着劳老爷反身向十余丈外的敌人扑去,怀里在这时却猛然发出一声尖鸣,一股剧烈的跳荡震得他胸腹发麻。
灵龙镇煞钉!有反应了!
“附近有妖怪!是夕照山的帮手到了!”
胡炭瞬间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联系。这帮手来得可真是时候!小童在心里欢喜,紧张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有个劳老爷深藏不露在傍,暗处还有个隐藏的高手护驾,他还怕的谁来!只是这夕照山的妖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出现,真会找时机!莫不是他一直藏在暗处,见到自己陷入危险时才出现?小童心中转过无数想法,坐在马背上四顾张望,想要看看来的妖怪到底出现在哪里。
然而四处矮房错落,黑魆魆的暗地里只有高矮的屋脊,哪有半个人影!不光如此,灵龙镇煞钉在响过那一声过后,瞬间便又陷入沉寂里了。
人呢?这是什么情况?又躲起来了?
胡炭呆呆的发愣,这情形可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听见后方“嘭嘭!嘭嘭!”的几声闷响,劳老爷已经和敌人动上了手,劲气排涛,六个汉子齐声发出怒吼,一人还待召唤出豢兽,只是咒语才吐出半句就变成了尖叫,被卡在喉腔里再也念不出来,转瞬之间,一切重归宁静,劳老爷像个没事人一般,突然就又出现在空跑着的坐骑上,一脸从容平静,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马背。
这劳老爷是个高人!秦苏和胡炭在顷刻之间同时都改观了对他的印象,肃然起敬起来。虽然见他仍是一副笑嘻嘻的不着调模样,可是二人已经不敢再有半点轻视了。
“小角色而已。”劳老爷淡淡的说道,这次倒是没有故作深沉。
一小桩意外,并没有打扰到胡炭的兴致。三个人乘风驾马,不多时便从南门出来,冲出到空旷雪地里。胡炭有心要考验座下千里马的脚力,朝劳老爷说道:“我可要尽全力跑了!你们要跟上来!”一喝驾,雪夜狮子照顿时离弦之箭一般扬蹄飞奔起来。两个大人慌忙也振鞭追上,倏忽之间,蹄声起落不绝,在这丘岗雪地间传响,频密得像是暴雨打芭蕉。胡炭哈哈大笑。恣意吆喝,满心只盼着白马能够独领,超出姑姑和劳老爷的坐骑一头。
谁知道劳老爷座下的马匹虽然驽劣,然而他的骑术实在精熟,虽然无法追上跑得兴发的雪夜狮子照,却也还能勉强维持着差距不至太大,而秦苏的那匹黑马更是让胡炭震惊,虽然又黑又矮,速度也不像雪夜狮子照那般迅捷稳定,然而就是这么个怪东西,速度一会儿慢一会儿快,也不用秦苏催促,闲庭信步一般,慢时甚至落后在劳老爷身后**丈远,可是飞奔起来,却好几次超出到狂奔的雪夜狮子照前方,边跑边回头,挑衅的望着雪夜狮子照。
这马有来头!胡炭登时上心起来,能够这般轻易就跑赢雪夜狮子照这等名马,又怎么会是寻常牲畜!回头可要问问劳老爷,这马是什么来历。
三人三马,如同一阵风一般,倏忽便在雪地上奔出数十里远,胡炭兴致得偿,自是高兴非常,撮唇狂啸,清脆的呼喊声远远传荡开去,算是偿了上一次骑马时没有实现的念头。经过一番驰骋,这雪夜狮子照表现不俗,算是入他的心了。而秦苏那匹黑马也是死鱼翻身,突然间在他心里变得份量沉重起来。
在丘岗外绕过一大圈,看看离城已有五十多里地,三人便自圈马,调转马头往回走。这一次不须比拼,胡炭便也没有使劲赶马,任它由缰而行,等劳老爷二人追赶上来,便向他打听黑马的来历。
“你确信它就是马么?”没想到劳老爷却回了他这么一句话。
胡炭吃了一惊,“这不是马是什么?”忙向秦苏的坐骑仔细看去,果然,经劳老爷这么一提醒,他在黑马的身上果然发现了一些特异的细节。这马的体毛并不是平顺生长的,而是一片片的旋结如鱼鳞,四足虽短,然而筋肉分明,扬蹄之时,那一股股的肌肉就如同扭结的麻花一般,并不像别的马匹那样垒垒成块。
“你看看它的前胸。”劳老爷道。
胡炭看时,却见在马胸的位置,竟然一左一右,斜着侧开了两个缺口,而且行动之间微微翕合,像是鼻孔在呼吸。难怪这东西能够如此轻松就跑赢雪夜狮子照,四个鼻孔在吸气,哪匹马还能跑得过它!不过胡炭也因此得出来结论,这不是马匹。他见过的马匹虽然少,但却知道,有些异马虽然形貌特异,但却绝不会长出这等异状的。
向劳老爷问起这马的来历时,劳老爷说前年去吐蕃游玩,在一处山林上见有许多巨鹰聚集盘旋,叫声凄厉,还不住的扑下树林攻击,数目有数十头。待得好奇去察看时,看见这头小黑马驹就在山石溪流之间跳跃躲避,行动敏捷异常,地上却还躺着十数具巨鹰尸体,当时便出手制服了它,带回来到颍昌府,两年养成这么大。
胡炭听说,啧啧称奇,对这匹古怪的像马又不是马的东西生出许多好感来。
劳老爷猜知他的想法,嘻嘻一笑,忽然便抛出了大利来:“你若是喜欢,雪夜狮子照和这只畜生之间,你可以选一匹带走,就当是我付给你的符咒酬金了。”胡炭心中涌起狂喜,这劳老爷如此识情知趣!他的十几张定神符果然没有白送出去!只是该选那一匹呢?若是在得知黑马的来历之前,他是笃定不疑只会选雪夜狮子照的,然而听过劳老爷的讲述,这黑马如此怪异,行为又深对他的胃口,他一时之间便无法取舍了。
劳老爷见他抓耳挠腮,左右为难,只乐得嘻笑不绝。好半天之后,胡炭仍没选定,秦苏已经看出劳老爷是在故意为难他。不忍心小童再煎熬下去,便笑着向劳老爷说道:“劳老爷,你送给炭儿一匹马,你让我们以后怎么行走,是他骑着还是我骑,我们总是有一个人走路的,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么?”
胡炭听说,登时喜道:“对啊!劳老爷,你总不能让我姑姑没有马骑吧,反正你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么一匹马,你就把黑马给我,雪夜狮子照给我姑姑好了,大不了以后你需要定神符的时候,我帮你多画一两张。”他到这时便不敢再胡乱应承,说画个几十上百张的大话了。
劳老爷要的就是这个。当下哈哈一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把雪夜狮子照送给姑娘,白马配玉人,正是合适!”
胡炭心花怒放,这下鱼与熊掌二者兼得,人生快事,何胜如此!对着劳老爷的态度着实亲热起来。劳老爷邀请他和秦苏去他庄上做客,便也毫不犹豫的答应。反正这劳老爷钱多花不完,帮他去祸害掉一点银子,顺理成章,天公地道,这事小童拿手。
二人言谈甚欢。眼见着远处城堞已然在望,胡炭看出这劳老爷是真心想要跟自己结纳的,处处尊重自己的想法,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便向劳老爷问道:“劳老爷,只知道你姓劳,还不知你名讳叫什么呢。”
他以一个孩童的身份,问尊者名讳,其实是不甚恰当的。哪知劳老爷却不以为怪,笑着答道:“啊哈!见笑!忘了跟两位说明了,我是姓劳,单名一个免字。颍昌府人士,不过每年里并不固定在此,而是四处游赏,我在别的城里还有居所的,日后有机会,要带你们去看看。”说着,朝胡炭拱手,又向秦苏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嗯,劳免,劳免,这名字好记。”胡炭在心中想着,却又说道:“劳老爷,我还有个问题要请教……”劳老爷殷勤的说道:“请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炭笑嘻嘻的,凑近劳老爷,脸上现出一副神秘表情,低声道:“劳老爷,你是怎么把妖气隐藏得这么好的……”
劳免立时面色大变,他‘啊!’的一声惊呼,把身子骤然离远,瞪圆眼睛,指着小童喝道:“你……你……是怎么发觉的?”
胡炭没想到竟然一蒙就中,哈哈大笑起来,得意非凡。其实这个怀疑他在灵龙镇煞钉先前一响即止的时候便存有了,当时左近看不到人迹,就只有劳老爷和那几个隆德府赶来的敌人在拼斗,在随后的驰行中胡炭一再留意,果然没发现别的异常,小童怀疑妖怪其实就藏在这几人中间。
后来,见到劳老爷一再示好,处处为自己着想。胡炭忽然便想起了前日在那雪谷中时,错纲和暗食几只妖怪提起单嫣姑姑时的忌惮模样,单嫣姑姑似乎在夕照山颇有地位,众妖怪都要看她面子。再联系起明锥先前说要给自己找个帮手来,而这劳老爷又出现得如此之巧,诸多细节一一连接起来,便有了这么个猜想。
劳老爷自然想不到自己哪里出了破绽。他本相是崖蜥,避役之属,最是善隐善藏,因天赋异禀,最喜在人间混迹,从来也没人发现他妖怪的身份。因有着数百年的经验历练和强大妖术在身,挣取钱财实是轻易非常,所以劳免花钱如流水一般,在各处府州都置办有产业。夕照山向来都把他当成埋在人间的眼线钉子,什么地方有风吹草动,他这里都会第一时间得知,然后返报回夕照山。
三个人向城门行去,劳老爷一再追问胡炭,从何处看出自己的破绽。小童这时就故作神秘了,笑嘻嘻的,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被问得急了,虚话套话给他讲了一堆,云山雾罩,就是不说明原因,把个妖怪老爷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着离城门已近,不过数里之遥,劳老爷恫吓道:“快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不说个明白,我就把你吃掉!”哪知还没等到胡炭回答,他忽然间却似有所感,把目光向前方投射过去,只见前头风卷白沙,濛濛茫茫一片,待得雪尘止息下来之后,皑皑的白雪地里,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渐渐显出了身形,正在大踏步向他们迎面行来。
“又是敌人么?”劳免心中想着,朝着胡炭瞪去一眼,也不知道这小娃娃在隆德府到底惹出来什么乱子,这才半天功夫,就有两拨人找上门来了。只是他现在问不出胡炭的话,心头正不爽呢,亟需找个发泄闷气的地方,这老头在这当口上门找茬,算是自寻死路了。
距离尚远,那老人的形貌瞧不清楚。然而看他衣衫朴素无华,衣襟袖口还有丝丝缕缕的破损,显然是个不太会经营日子的人物。劳免对他便有了些轻视,凡人世界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一个人能耐如何,通常从衣食住行上就能够看得出来。这么个破落叫花子似的人物,竟然也要学人劫道么?
那人行动甚快,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耽误工夫。瞬息之间便要走近了,花白头发,形容落拓,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怀里横抱着一样东西,用翠绿的软锦包裹着,小小的一团,被他珍重至极的捧在胸口,细心呵护的模样。
“你怎么连这样的老家伙也要招惹?”劳免乜眼向胡炭说道,也不等少年回答,喝驾一声,猛夹马腹,坐骑‘咴!’的一声鸣,四蹄腾空,速度骤然爆发,便向那老人冲撞过去!
“站住!”劳免朝那老者喝道,还在半途中时,便已经跃离了马背,他故意要做给胡炭看,身上妖气在这时全然没有掩饰,尽数爆发出来,如同实质的枪戟一般,强横无匹。暗夜的空中,只见一团强烈的辉光蓬然炸射开来,秦苏和胡炭隔着很远距离感应到,都感觉到了迫人的威压。
“嚯!”灵龙镇煞钉尖鸣起来,剧烈跳腾,几乎要破衣而出。胡炭和秦苏都是心中震骇,睁大眼睛看着那团光芒,这就是劳老爷的实力么?万没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狡猾又和善的大富豪,竟然隐藏有如此惊人的手段。
“死吧!”劳免发出大喝。
“轰隆隆隆隆!”妖怪这满蓄劲力的含怒一击,声势何等惊人,震雷般的爆响从二人交手处猛传出来,远处的姑侄二人听在耳中都觉得难过已极。料想敌人受了这等威势的攻击,怕不要碎成齑粉了。
冲天的雪幕,见证了劳免刚才倾力一击的威力。十数丈方圆地里,半人深的雪层被二人交击的震荡尽数轰成碎粉,又被狂溢的飙风扫掠卷扬到空中,从远看去,这一大蓬成扇面状漫扬的雪白幕幅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几人立足的这片空地。
按着前日明锥与疯禅师战斗之时的所见,这样上腾高空十余丈的雪尘,是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的,要在疾风的吹刮之下,浮荡上好一阵子才会慢慢洒落。
然而姑侄两个,在这时便见到了一幕奇景,那股冲腾上天直欲遮蔽天穹的雪白尘幔,在突然之间,像被地面什么巨大无比的漩涡吸摄,由蓬然外扩的状态倏然内卷,一眨眼之后,迅速收缩下压,最后凝结为一点,就如同一个被吹胀膨隆起来的白色布囊,在极短时间内抽尽内中空气而收瘪复原一般,场面豁然顿空,把先前雪尘漫扬时遮蔽的景象清清楚楚呈现出来。
那老人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半步也没退,右手单掌微伸,一团濛濛的漩涡状气团正在他掌中旋转着。而劳免却已经衣衫尽毁,浑身浴血的半跪在十数丈外的雪地里。
那法力高强的妖怪,此时已然重伤,脸上是一副惊惧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死死的盯着那老者掌中的漩涡,发出了骇然的惊呼:“觉明者!”
觉明者!第五重玄关!(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闻风而动(上)
第六十九章:闻风而动
三匹马在官道上涉雪急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隆冬时节,骤雪新停,这大路上的雪层积覆得几有半人深,马匹行来好不困难。纵是东京汴梁城南往颍昌府这样的京畿要道,三两日之内也组织不起足够的人手来整理路面。再加上朔风横荡,行路的阻碍更是难上一筹,几匹马被主人连续喝驾,却连往常三分之一的脚力也发挥不出来,惹得马上的三名乘客不住大骂。
“二哥也真是的!我前天就说要早点动身,你非要在京里多耽搁上两天!我就不知道那天味楼的酒有什么好喝的,这可好了,走得这么慢!估计到明天晚上也赶不到地头,等咱们赶到颍昌,那小娃娃早不知跑哪去了!”一个穿着褚色棉衣的汉子气忿忿的抱怨道,说完,也没打算听二哥的回话,“驾!”的厉喝一声,反手重重一掌拍在马臀上,把满腔的怒气都转到牲畜身上去。
“放屁!”行在路左的那名麻衣矮胖子想来便是褚衣汉子口中的‘二哥’,本来也正为坐骑行速太慢而烦躁不已,一听见兄弟指责,哪还按捺得住,瞪圆了怪眼,喝道:“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你怎不问问大哥那两天都干嘛去了!他把小香宝看得比命还重,咱们在外面跑了半年才有一次进京机会,你不让他去歪缠歪缠人家?再说前天可还下着小雪,风又大,你上路来,风吹雪扑的不说,跑得比今儿还要慢,你倒是愿意受罪,我可不想在那种倒霉日子赶路。”
那褚衣汉子‘哼’的一声,本待说‘要是都像你这般怕冷怕热的,大家还出来混什么江湖,还不如早早收拾,回家窝着就是了。’只是想想兄弟三人这几年风雨同行,甘苦与共,二哥也从未抱怨过什么,这话说来未免没有意思。
只是心头的郁气实在无法发泄,就只能发狠的折磨坐骑,啪啪的又下了几次重手,把座下的白色骆马打得咴咴痛鸣,挣命的往前跑,可是终因积雪太深,马匹连颠带簸的冲不几步便又被陷绊进去,仍是蜗牛一般一脚深一脚浅小跑慢行。
当大哥的见两个兄弟闹起不愉,少不得先强压下自己的不耐,喝道:“好了!这么件小事也值得动气!终归是已经迟了,还待怎的?!这时候计较这些有用处么。老三,你也稳当稳当,别想太多,我估摸那小鬼一时半会是跑不掉的,惦记的人太多了,他倒是想跑呢,得有那能耐才行。”
老三‘哼’的冷笑一声,并不屑于置辩。
那着麻衣的二哥也有些迟疑,说道:“大哥,那小娃娃鬼门道多,你可别小瞧了他啊,听说叶传艺和桂海龙联手都没拿住他,碎玉刀的几个弟子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在那小鬼手底下都没撑住几招,咱们若是冒冒失失赶上去,别要阴沟里翻船。”
那大哥哼道:“我自不会小瞧他,你见我什么时候轻敌大意过?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个年头了,多少能耐比咱们强的人都销声匿迹,路死沟埋,咱哥三个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小心谨慎’四字?老三,说到这我得说你几句,你就是沉不住气,做什么事情都急吼吼的,一时半会有点小波折就怪这个怪那个,发这些牢骚,对事情毫无助益不说,还平白再教人心里添堵。”
老三登时急道:“遇到这事还不着急?还要要沉得住气?现在琢磨他那个符咒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了!去晚几天,咱们就等后面吃屁吧!”
那大哥瞪了他一眼:“那让你赶早两天过去,你就能抢得过人家了?那小鬼在颍昌呆了好几天了,咱们是在开封收到的消息,你再赶早,早得过颍昌府和应天府这两地的同道?人家唐蔡两州都比咱们离得近!”听见三弟哼的一声没再顶话,便缓了缓口气,说道:“其实就这事来说,我倒不觉得赶早就能趁到好处,现在我是想明白了,如果真如传言那般,那小鬼如此难缠,抢在头里的未必就占着便宜。咱们晚上一两天再去,说不定更能赶上机会。”
褚衣汉子从鼻里又哼的一声,别过头去,显然是仍不认同这个说法。
麻衣老二问道:“大哥,这却怎么说?”
那大哥道:“那符咒有大效验,你以为那么好画?怕是要很费力气才画得出来。小鬼头精明得很,不会那么轻易就送给人的。你去得早了,人太少,十个八个的鬼才理你。他把你吊着几天不搭理,你又待怎样?”说到这,瞥了一眼老三,显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然后续说道:“只等后来聚的人越来越多,他才不得不作出回应。嘿!不过,只怕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引发轰动了,后面会有这么多人赶来求他,到了这时,他却没法逃了,也不好仓促拿主意,百八十个人在后边追等,都答应了还不累死他!总归只能几个人落到好处,不过这符咒给谁不给谁,这总要斟酌个三两天,才拿出个章程吧?厚此薄彼,人情做不成,反平白惹了仇家,小鬼不会这么傻的。我估摸着到这时候,功力名气什么的,反倒不是问题了,咱们落在后面,正好知道他的条件是什么,看来这事儿还真要琢磨琢磨。”
麻衣汉子疑道:“可是我听说他在赵家庄里一下子就拿出了二百多张,五花娘子问他,他说一天能画二十多张呢。”
那大哥摇头道:“这些没来路的传言,我总是不相信的。稍稍用点脑子想,也知道这事儿不符常理。老二,咱们不是第一天进入江湖,都知道一分辛苦一分回报的道理。你何曾听说过有谁不费大气力,轻轻松松就画出好符的?别说这些伤病药符,便是刀刃符,水火五行符,增气符,哪一样不是耗人心力,药王镇查家的七日符,可都是一符画成,制符者卧床半月呢,更何况这治疗之效远胜七日符的符咒。”
老二点头道:“还是大哥看的明白,果然真是这个道理。我当初一听,也觉得传言有些夸大。不过那符咒想来是真有效的,小娃娃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龟皮子们砍了几刀,伤得极重,后来用一张符就又活蹦乱跳了,这却做不了假。”想了想,又是艳羡又是犯愁:“真是好符咒啊!治伤,治病,还能治蛊!争得一张在手,咱们在江湖上行走就多了一份保命凭仗了,以后做事也不必那么缩手缩脚。不过人那么多,咱们又拿什么去打动那小鬼呢?这实在是不好办。”
那大哥笑道:“这就是我留在开封府的目的了,咱们三个男儿汉不懂小孩子心思,可是有人懂啊!别以为我这两天光顾着逍遥快活去了,我是在跟你嫂子……呃,小香宝……合计该用什么手段去对付那小鬼头呢。”
“嫂子?!”弟兄二人异口同声问道,面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来。
那大哥知道两个兄弟心里有想法,咳嗽一声,一脸尴尬的正待解释,不想这时候前方路上却出现了行人,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色人影出现在前方雪地里,顶着风踽踽独行,从后看去,身材甚是魁梧,也不知是什么路数。他不欲在人前讨论这些家门私隐,少不得先将话头压下了,只低声说道:“这事情咱们回头再说,先说前路的事。那小鬼厉害是厉害,心眼儿也多,但总归还是个小孩子么,年纪那么大点,能有多少见识!咱们又不打算用武力来压服他,用些对付小娃娃的手段,还怕他不乖乖上钩……”
那二哥为难道:“可是这小鬼和别的小鬼不一样啊,赵家庄那么一堆人,有凌飞老道坐镇,还有章节道人这样的厉害角色,也没占到他的好处,不像是个容易诱骗的小孩子,我看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三匹马渐行渐远,话声也隐在风声里,走在道侧的那名路人却突然收住了步,微微抬起头来,斗笠下面是一张孔武张狂的面孔,他沉沉的望着三匹马远去时扬起的雪尘,唇边绽出了一抹讥诮的笑容。
“又是一拨。”
颍昌府,府治地长社县。
脑门上贴着药符的劳老爷,懒洋洋的靠在亭子里的暖凳上,单手提着酒壶,手边放着肉炙,正自怡然自饮。一个精致的银手炉在他怀里煨着,身边堆着七八个软枕,平搁在锦墩上的双腿歪斜斜搭着一条缀着绒芯的薄银鼠皮盖毯。
一个盖着红丝绒的金丝笼悬在头顶银钩上,红嘴鹩哥在里面上蹿下跳,吱呱练舌。
他的身子被苦榕击伤,又舍不得用定神符治疗,短时间内是无法痊愈了。好在劳某人是妖怪出身,气血丰沛,自愈之力颇强,几天下来已经不怎么妨碍行动。伤得最重的是一条右臂,折了骨头,此时用草药洗敷过了,固定上夹板,裹得像团棉花包一般。
娇小的婢女正将食盘里的几样小菜布上小几,劳老爷看见她身上穿的翠夹袄洗得有些褪色,便随口问道:“今年的新袄子不是让发下去了么,怎的还穿着这身,你没领到么?”那婢女含羞敛眉,答道:“回老爷,已经领到了,每人三件,只是……奴婢还不太习惯穿新衣裳,就先存起来了,打算隔些日子再穿。”劳老爷‘哦’的一声,微微颔首,知道这些穷人家出身的孩子极其惜物,领到新物件一时都舍不得用,也没放在心上,挥了挥手。那婢女道了福,正要退下,不料收拾完刚走下台阶,又被劳老爷叫住了,听他说道:“你把那些酥饼果子都撤下去吧,还有蜜饯,什锦盒子那些,我不爱吃,都给你了,拿去分给大家吃。”婢女应了是,脸上泛起喜悦之色。
在这个吃食紧张的年景,外头天天有人饿死,这些制作精美的糕饼不知道有多讨人喜欢呢。老爷心肠好,素来体惜下人,想是看见她穿着旧衣裳,又惹发他的善心了。她在暗里吐了下舌头,暗怀感激的同时,不免也略有些羞惭,觉得这像是自己有意利用老爷的宽厚来谋赏似的,不过心是这么想的,老爷的赏赐她可没打算推却,老爷在下人中极得爱戴,向来发下的赏赐也从未有过收回的。她盘算好了,等下将糕点分送过后,她要将自己那一份积存下来,过几天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她在劳府月例钱甚渥,受她接济,家里人此时已经不虞饥寒,但这些精巧点心还是极难见到的,她能够想象得到,等她把糕点带回家里,几个小孩子是怎样的欢喜雀跃。老爷宽待下人,从不干涉府中仆役援救家人的举动,他三天两头都会发给这样的赏赐呢。
婢女微红着脸颊退回来,手脚麻利将糕点收进食盒,提起来再向劳老爷道福,脚步轻快的离开。
铮铮纵纵的琴声变得热闹起来。
亭角炉火前,两名青衣童子弹奏的《满庭芳》正到最激烈之处,二人身上也是一色的新衣新帽,弹拨的指法甚是娴熟,虽然艺诣未登大堂,但二人一和一答,琴音欢悦热闹,仍显出一派春三月时满堂花醉,花下莺语间关的气象来。白色的瑞脑在炭炉中嗤嗤燃烧,清气缭绕,烟气却不呛人,把整个亭阁院落都熏得一片馥郁香气,正如这宅所的名字一般。
簌芳居。
宅共四进,三庭四院,占地十余亩,这是劳老爷在府县里买下备用的另一座宅所,与劳府正宅隔街相对,相距不过百尺,本是留待不时之需的,现下却让他住进来了。格局虽比正宅略小,但亭台错落,梅竹参差,内中回廊曲榭无一不备,鱼池园圃一应具有,也是一座价值千金的弘敞豪宅。
劳老爷将壶嘴噙入口中,啜饮一口,美酒穿喉入腹,爽得他长长的噫了口气。
“唉!这样的日子才叫神仙生活!若是没有山上那些罗唣事,一直能够如此富贵逍遥,这日子才叫是没白过了。”劳老爷暗暗想道。他志向不高,既不想当头领,也没打算修成什么劳什子的九进大妖,眼下这样闲散逍遥的富家翁生活就已经让他感到很满足了。只是明知广泽绝不会放任他这般无所事事而置之不管的,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眼下广泽正领着群妖在邢州和惊马崖斗法,一时半会顾不上他,因此也没妨碍他今天有个好兴致。
只盼着余年再无风波吧,安安稳稳的活到终老,最好广泽的复仇之心能变轻一些,别事事都要和惊马崖比较,和旋刺对干,那么对劳某人的催压就能放松一些了,让他平安自在的多享几年福。
山上那群蠢货,********的修法学道,甘心供广泽控制驱策,毫无情趣可言。一只只面目可憎,神头鬼脸,怎识得人间这等梅红雪白之妙。尤其是山上还有五通和暗食这两个无耻匪类,一只狡猾心黑,占便宜没够的性子,一只毒舌无比,一张嘴就会让人火飞牛斗顿起杀人之心,天天与他们交面争吵,再长的寿命都会一短再短的,怎及得上现在置身局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何其乐哉。
劳老爷早已经拿准了念头,非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决计不肯再回到山上的了。
正惬意叹息之际,院门处转出一个胖大的身影,脚步匆匆,径向亭子直走过来,转目看时,原来是安排在正宅招待客人的管家慕先生。
“老爷。”管家到庭外叫道,便即站定了,躬身谨立,没再多说话。
劳老爷明白他的来意,便懒洋洋问道:“他们回来了?”
“是,才刚从射鹿台回来。”
“没什么事吧?”
“看起来应该没事。”管家说道,“早上出门的时候,他们后边就吊着二十多人,回来后变成一百多个了。听小厮说在射鹿台有几个人因争符打了一场,伤得不轻,不过胡公子没受波及。”
“真是个小灾星。”劳老爷噙着壶嘴,翻了一下眼皮。这小子走到哪瘟到哪,谁挨近他谁倒霉,劳老爷觉得自己先前的问话有点多余,小娃娃狡诈如狐,怀有一身古怪本事,再有苦榕这个凶恶大虫在旁护着,便如是一只滑溜小泥鳅套上了铁乌龟壳一般,又狡猾又坚硬,谁想要伤到他,那真是千难万难。前天有几个不开眼的汉子胆大吞天,求符不成便想要对胡炭和秦苏用强,结果就遭到雷霆打击,都没用到苦榕动手,胡炭一个人就将这些人都解决了。劳府门口新矗的几条柱子现正挂着的那几个半条命之人,每日免费为县内百姓表演婉转哀嚎,兼抽筋绝技,这却又是他劳某人接手过来后的手段了,以妖怪的经验来看,杀几个鸡儆后来猴,效果向来不错。
“他们一大早出门,到这时候回来,想是肚子饿了回家找食的,你让厨里给他们好好做一桌吧,我就不过去了。”劳老爷漫不在意的说道,举壶又饮了一口。既然小娃娃已经安然回来,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无须多事再去跟觉明者老混蛋打交道。
管家迟疑了一下,说道:“胡公子昨天听人说回凤梧菜肴做得精致,说是要把今日的午饭安排在那里,他们回来后就往那边去了。”
“回凤梧?”
管家恭声回答:“是,他早上出门前就一直念叨这事,还让我别忘了提醒他。刚才回到宅里,呆得都不到半刻钟,就已经领着秦姑娘和苦榕先生去到那里了。”
“唉,回凤梧能有什么精致菜肴,也就一道红花鲤鱼做得还算将就。”劳老爷叹息道,摇摇头,颇不以为然。心想这傻小子,占着宝山还不自知,呆在庄里吃喝不缺,竟还要去什么回凤梧。正宅里面治肴者十一人,皆是他劳某人从南北各地搜罗来的名家大厨,论起手段,又岂是什么回凤梧所可相提并论的?每个月大把银子供养着,每一人都精通水陆各系菜色,随便放一人出去,都能横扫东西两京的各大酒楼。只是转念一想,少年人性情跳脱,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总不安分,这出门一趟也未必纯是为好吃而去,便也不以为意。
只是自己这一日的安闲又要到头了。
在榻上伸个懒腰,吩咐道:“行了,你回去吧,吩咐厨房,晚上做一桌七十八味飞龙宴出来,让他们用心整治。我倒要看看,吃过这桌山珍海味,小娃娃还有什么心思去吃别家的菜。”管家应声而去。
劳老爷坐着发了一会呆,不知想些什么,伸手到怀里捏了捏,感觉到裹里十八张定神符仍好端端的贴肉藏着,心里顿感喜乐安定。这十八张符咒,十五张是先前在百味香打秋风得到的,一张是当日被苦榕击伤后装可怜骗得,另两张却是前些日子讨价还价得来。小鬼头现在得知绘制符咒损耗巨大,已经变得一毛不拔,再想从他手里讨一张定神符真是千难万难。总还是他劳某人运道高,又见机早下手果断,才不动声色攒起这么多张。
十八张符咒,这可是十八条命!若让那些连日来跟在胡炭后面哀求讨要却一无所获的江湖豪客得知,也不知要羡慕死几个。
劳老爷得意洋洋,深觉自己机智又英明。为了弄到这些符咒,他可是一直在跟小鬼头斗智斗勇,手段齐出,花了多大心力!尤其是后得的那两张,那也是他舍了老大面皮和几日安闲换来的。
数日前胡炭拜师完毕,众人进城,小童便央求劳老爷替师傅安顿住处。这妖怪在当地名声隆盛,人头熟络,自是小童心中的最佳地主人选。谁知劳老爷心眼小,最会记仇,被苦榕一顿杀威拳揍得狠了,已将老头列入仇人榜名单,仇恨值高挂前三之位。三江屈辱一滴未报,岂肯一笑轻泯恩仇,胡炭跟他说话时便笑嘻嘻的应答,态度和善又可亲,可一触及关键,让他安排苦榕,便是各种为难百般推脱,不是陋室窄小仆僮驽钝难迎尊客,便是身体欠安亟需调养有心无力,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替苦榕爷孙俩安排落脚。
胡炭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着急,眼珠转了一转,笑嘻嘻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两张定神符。”这五字真言一出,简直就像天师镇鬼咒一般,小鬼闻声立靡。劳老爷命门被点中,这才不作声了。两条命和一时闲气相比较,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如何取舍,睿智机敏又爱贪便宜的劳老爷怎可能放过这等好处,立刻毫不犹豫的弃暗投明,化身急公好义老郎君。沉疴病体也不提了,有朋自远方来,断了脚也要拄拐相迎的,家宅简陋仆僮顽劣也不说了,茶饭虽粗粝,不辞主人一颗拳拳慕贤之心,蜗居虽仄敝,难掩末进一副濡热向道肝肠。只竭诚邀请苦榕先生和令孙小姐驻跸劳府,先生武功冠绝天下,人共缅忆,义薄云天音容宛在,侠名远播懿范长存,直令敝府蓬荜生辉灵室飞虹,上下俱以一睹遗颜为荣云云。
两张救命符咒的价值自不待言,劳老爷自知占了便宜,跟仇人再摆一次笑脸倒未觉得有多为难,只是到底还对苦榕心存忌惮,当着老头儿的面便感浑身不自在,一番虚应客套过后,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了,交代管家好生待客,自己便溜到这备宅来了,眼不见心不烦,仍做他那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一宅之王。
从本心而言,劳老爷是万万不愿再跟苦榕朝相了的。只是妖怪的天性最信然诺,守护胡炭姑侄的职责既一日未卸,他便仍不得不就近保护二人。眼下听见胡炭回来,身后还吊着居心叵测的百十号人,劳老爷也没法在庄里安生躺着了。虽然有个能保无失的苦榕在小童身旁坐镇,但自己在宅里坐着,总不像回事,无端总觉得将会发生点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心里没法安定下来。站起来又叹了口气,暗想自己还是跑不掉的劳碌命。猛的一闭眼睛,高举酒壶咕嘟嘟便将满壶美酒一饮而尽,袍袖甩时,酒壶堕地,亭中已是人杳无踪。
时当正午,回凤梧里热闹非凡。
原本南北习俗,餐食都是重晚不重早,这回凤梧虽是颍昌府里有名的所在,但毕竟城邑不及京都大阜繁华,往常来这里用午饭的食客也不过是五六十人。但今日的生意却显然兴隆胜于往时,离着堂屋数百步远,便能听见吵嚷喧叫的声音,生息嘈杂,怕不有个二三百众。离近看时,三三两两的,好几拨人正聚在门外空处,勾头商议着什么。偶侧目向人看,则一个个鹰视鹓顾,眼神犀利,显然并非本地居民。三条疏梅小道上,不时有客人进出,也多是身手矫健之辈,眼光只在外面众人身上一转,便又急匆匆向堂屋方向跑去。
正屋三间通堂大瓦房,只开一门出入,门口也围拢了一群人,人人表情严肃,齐向房内观望。鼎沸的人声从里屋传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群人不知在争执着什么,声音或尖亢或沉稳,或是激动自陈,或是暗含劝诱,情绪各异,无数嗡嗡话语里不时还间杂出一两声叱喝。
几个褐衣小帽的伴当早被这突来的盛况弄得手足无措了,都不敢在内堂候着,全都跑到外面来,呆呆的聚在站在前院一角,默不作声,只用眼睛余光观察客人,见着络绎而来的客人一个个尽是身手矫健之辈,草莽气息极重,谁都不敢上前接引。
瓦屋里的吵嚷声一直不绝。
猛然间,只听“喀喇!”一声响,正门左侧的窗格碎裂开来,窗板脱出,两道影子随着纷飞的木条一前一后倒飞出来,‘腾腾’跌落在路面雪地上,吼声如雷,却是挣扎半天都不起,外面众人见倒地的竟是一个人和一头浑身黑毛的凶恶野兽,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都是立刻停下交谈,稍稍向外移步,以免殃及池鱼。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跟老子比不讲道理!?老子的拳头比你的大!他奶奶的你服是不服?你以为多带着一只小蠢猫就敢跟老子耍横?大了你的狗胆!”
酒庄里嗡嗡的声音顿时为之一静。不过这安静才维持了短短一息,转瞬,就如同沸油锅里被泼入了冷水,这场拳脚斗殴引来的躁急混乱便迅速蔓延开来,一个更巨大的嗓门咆哮道:“******!别推我!别推我!再推老子要翻脸啦!”
“我先到的!我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着了,若是胡公子肯给符咒,该我先得!”
“我也是在这里候着三天了,我也不多要,我只要一张……啊唷!王八蛋!阴险小人!谁******吹针扎我!找死不是?!”说着便有呛啷啷的兵器声响起来。
“对哇!这才痛快!大伙儿都来混战吧!手底下见真章,谁的拳头大,谁就能拿到符咒,最是公平不过!哈哈哈哈胡公子,这样你就不用为难给谁不给谁了!”
“打就打!老子还怕你们不成!”
“来啊!打就打!”
“想死的就来动手!老子倒要看看,谁嫌自己命太长!”
“沱河泥鳅!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哇!哈!哈!哈!你果然在这里!来来来,你居然有如此好胆,果然士别三日教人刮目相看!我就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滚你娘的蛋!老子今天是争符咒而来,大刀不斩无名之辈,你来跟我捣什么乱!改过今日,老子自会找你算账!”
“何必改日!捡日不如撞日,正好我找你找了大半年,可没耐心再等下去了。来吧,咱哥儿俩去外面找地方,好好亲近亲近。”(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闻风而动(下)
这边私怨未了,那边厢又有人“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声震屋梁,豪气干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狂言道:“他奶奶的一群娘炮,无胆匪类!老子一个对你们二十个!谁敢来!”,竟是直接晒开泼天大胆,放言挑衅,众人都被这绝世猛汉镇住了,以一人之力颉抗二十人,这是何等惊人的实力,怕不已是蜀山凌飞一流的人物。
刻下聚集在饭厅中的数百豪客,来自五湖四海,少部分互相熟识,更多的都是曾闻其名而不识其人,另有极少一些,却是大伙儿都从未听说过名号和事迹的,其中未必没有高人隐士。江湖处处险恶,草泽中卧虎藏龙,谁都不敢小觑了他人,眼见着这汉口气奇大,路数不明,众人都抱着小心行得万年船的心思,不敢轻易冒犯。
那口出狂言的汉子原本不过是见乱心喜,热血上头,趁兴跟着众人乱嚎起一嗓子,但见到自己挑衅过后,围在身边的一干人等竟然纷纷面露忌惮之色,忙不迭让路,登时心中狂喜,暗思道:“原来竟有这等捷径!这些人不知我的底细,所以不敢惹我,哇哈哈哈哈!好极好极!正是个大好机会,常言说女无沟胸不媚,男无横胆不雄,既是如此,今日便是我罗某人名扬江湖之时!”
自觉已握成名妙计,便又踏前一步,咆哮道:“怎么样?一群缩头乌龟,你雁荡山罗爷爷在此!人称……‘盖世凶神’!谁不服的就放马过来!”他原本的尊号‘横路蛇’,知者不多,提起来未免略失君意,大不符一代高手横空出世的响亮势头,因此他仓促间生出急智,给自己换了个霸气无双的名号。
眼见着身前身后许多人眼神躲闪,各自瑟缩,前路蛇现凶神罗壮士内心暗爽不已,继续挑衅:“都没胆子了是不是?爬虫!软蛋!记住老子的名号!‘盖世凶神’!以后听见爷爷说话,就赶紧滚他娘的,否则把你们的隔夜饭都给打出来!”俗话说得意不可再往,凡事不能过三,他这般气焰嚣张的一再启衅,瞧模样又看不出有什么厉害高明之处,终于引得有心人不忿,随着人群涌动,便有人挤挤挨挨又凑近过去,也不知谁先下的黑手,先是手爪暗拽,接着便是大脚呼臀,片刻间,“嘭嘭嘭嘭!”“咣咣咣咣!”“咚咚咚咚咚!”老拳加大脚,招招着肉的胖揍之声倏然大作,猛汉夸勇失败,只‘哎唷’‘哎唷唷’的小声痛哼得几声,已然泯泯乎无息。
这小小的闹剧发生在人群一角,便如大潮之中的生起的一朵泡沫,勃兴而忽亡,转瞬便被人们遗忘,群豪依旧情绪躁动,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你们这些王八蛋缠夹不清!惹得老子火起,大开杀戒,非要杀你们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
“说的好像就你会开杀戒一样!难不成老子的杀戒是吃素的?还是你的杀戒是公的,老子的杀戒是母的?见到你得让一让?”
无数斗狠的嚣叫声中,却又另有人不忘此行目的,公然卖好:“要打架的都滚出门去打,胡公子在这里吃饭,你们啰里啰嗦的岂不惹厌?谁若是敢惹胡公子不高兴了,老子非把你们黄瓤都给打出来!”
也有人别走蹊径,贿之以利:“胡公子,咱们别和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走吧,咱们换个清净地方吃饭,我做东,请你吃水陆全席,我这里还带有上好的云贵蜜果,福临白玉膏,这可都是好东西……”
胡炭坐在屋中靠窗位置,一人独椅独桌,正自用饭,对身边鼎沸掀屋的杂声充耳不闻。群豪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围在正中,秦苏和苦榕爷孙却被隔在靠里的位置,另坐着一桌,两桌相隔不近,有十数步远,空当处早被人群填满。
这是苦榕的安排,在入店之后他便吩咐店家,让他给胡炭支起一张小方桌,让小童独自用饭,一人面对群豪。秦苏和胡炭都不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没有跟二人说明,姑侄两个都只能暗地里猜测,或许,这是苦榕要磨砺小童的自主决事能力?又或许想是要观察一下胡炭的应对方法?但老头儿既做了这番安排,必是有其用意的。胡炭是无可无不可,怎么安排都行,秦苏却还有些担心,只怕隔着人群,胡炭发生危险时或会防护不及,在吃饭的时候便总忍不住扭头张望,不过见到苦榕不动声色,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料想以觉明者的能力,这十余步远大概也与鼻息之下差不多,便也只能强自放宽心怀,将忐忑暗暗压下了。
此时胡炭近身两尺处已经成为最激烈的战场,人人都欲取此地利,十余个汉子推推搡搡,肘来膝往斗得不可开交,一边忙着抢位,一边还不忘向小童抱拳问礼,你一嘴我一舌的,嘈声杂乱,也没法听清谁是哪个山头哪个洞府,殴斗之间,又总有人被挤撞到桌椅上,胡炭便不得不小心护着桌上碗碟,免得汤碗倾泼,几次下来,小童便有些不高兴了,拿起筷子当当当当把杯盘一阵敲,恼怒的叫道:“都消停消停!别斗啦!让我好好吃餐饭成么!有什么事等我吃完了再说!你们这样吵来吵去的,把我惹得没了吃饭的兴致,咱们就一拍两散,我自回家去,你们在这里继续斗!”说完,瞪着那十几个近旁的汉子,警告说:“别再撞我桌子了。”说完,便自坐下来,对身边的扰攘再不一顾,继续用饭,一边暗暗揣摩苦榕前日教授让他热身的一式腾挪功夫。
十几个汉子被他斥诫,脸上都各有讪色,只是近君之侧不可不争,这是关乎今日能否抢到符咒的关键,断不可轻易让予别人。于是,一众人用肩顶,用股撞,仍是胶着扭斗,只是收敛了动作,不敢太过放肆,这般缩窄了腾挪的范围,一时间场上形势倒是大为改观了,纵横的风声减弱,也再没有人碰撞到胡炭的桌椅上了,让他终于能够安静的吃完这一餐饭。
除了这近身之畔的混乱,外围也是层层叠叠堆满了人,你推我挤,各处均有咆哮和怒目若干。数百号男男女女将这宽敞的饭庄大堂挤得水泄不通,三十余张桌子尽数坐满,还有不少人站着,人人都争着要跟胡炭说话。挤不到前面去,便放大嗓门以求声压余众,一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被堵在人群里,前进不去,也后退不得,便高举双手,纵声疾呼道:“小胡公子,你就发句话吧!我家老婆子躺在床上就剩一口气了,只等你的符咒救命呢,你只需提笔轻轻勾画一下,便救回一条人命,何不发发善心!”
话声甫落,立时便引起一片同病者共鸣,声势为之一壮:“是啊!我家里老娘也快不行了!小胡公子发发善心吧!”
“我兄弟眼见着挨不过一时三刻了,小胡公子赏张符咒吧!我赵天彪一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我!我!我!我家丫头今年才九岁,花容月貌,重病缠身!小胡兄弟,只要你给我一张符咒,将她救转回来,我就做主将她许配给你了!”
当时身边便有人冷冷说道:“胡公子一身奇学,乃是人中龙凤,你家丫头倒是想高攀呢,人家可看不上。九岁就重病缠身,还花容月貌!哼,就凭你老兄这副尊容,又能生出什么标致女儿来。”
咦,这是个有趣话题。
此刻场中集聚着五岳三山人物,三教九流,促狭者有之,好事者有之,遇到这样引人妙思的话头,又怎可能不借题发挥发挥。虽则求符乃是此来的第一目的,然而谁也没规定说吃水陆全席的同时不准同时拍个果儿尝尝味道,是吧?
当下便有人接话道:“老兄,你这话说得可就没有道理了,谁说丑爹就生不出标致女儿来?只要在她娘怀身之前,丑爹出远门一趟,隔年再回家,必可同时收获绿帽子和漂亮女儿一对,那才叫洪福齐至,双喜临门,正是可喜可贺。”
“也不用如此麻烦,只须让娃儿她娘在外抛头露面几日,多抛媚眼少穿衣裳,以我经验,年内便可同时收获美貌女儿和大堆银钱,这是传宗接代和发家致富的不二捷径。”
“什么?!兄台竟然有此经验!说不得,找日子我得上门去拜访拜访,不知嫂夫人姿容……”
“不行不行,万一家中婆娘也是孟光无盐一般的人物,眼如铜铃,盆大的血口,路人瞧见都要夹着尾巴逃窜,这如何能生出漂亮女儿来?依我看,还是要先掳个美貌娘儿回家,这才是根本。”
“谁也没让你娶个熊婆子当媳妇啊,勾栏里有的是漂亮粉头,一个赛一个清秀可人,只要你有银钱去赎,总能挑个称心满意的……”
“嘿!想我等纵横四海,啸聚山林,求的就是一个心意自在,不甘人后!凭什么人家就能娶识文知礼又美貌无双的闺秀,和和美美过日子,我们却只能自堕身份,赎娶烟花和绿茶?没的让家门蒙羞!依我之见,这些女子只可亵玩,难为人妻。”
“那照你说该怎么办?绿茶你不愿意娶,大家闺秀娶回来了,你敢让她抛头露面么?你舍得让她勾引路人么?你能让她生出漂亮闺女么?既不能,多说何益!”
一众胡说八道声中,有人终是不改初心,几人游功了得,泥鳅一般从后方人群中脱颖而出,游到胡炭身前,抓紧时机自报家门:“小兄弟,我是颍昌当地人士,人称八臂仙人……”“小胡兄弟,可见着你啦!我从庐州赶来,只担心错过了机缘……哎!哎!别挤我!”
八臂仙人话未说完便是脖领一紧,让人一只手提着扯到后边去了,手臂多显然也是未占多大便宜。另一个也是瞬间被人潮挤得没了影,只难为他从庐州辛苦跑来一趟了,抢得地利却未得天时,人和更是只剩人仇,机缘到底未至。
一个面色微白的汉子身手甚是了得,连拍带撞,扛住了好几拨暗手,斜身立着硬吃住身后汹涌的压力,这才站住了桩脚,抱拳说道:“小胡公子!在下是寿州龙游庄清客伍从之,敝主人听闻公子在赵家庄的所为,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深感敬佩,亟盼亲来与公子相见一面,但因近来身体违和,舟车不便,惟有棰榻叹息,恨未能也。特命小人来向公子致意。盼公子暇余之时,务必请去龙游庄一聚,敝庄上下扫榻恭迎,俱感荣宠。”
旁边另一个面目精悍的汉子也随后问礼:“小胡兄弟,在下是庐州清义帮的,忝任帮中执事,敝帮帮众一千六百余人,侠义为先,在鲁冀一带还算有点名气,敝帮主听闻小兄弟少年任侠,英雄了得,拟请小兄弟来我帮中担任昭义长老一职,还望勿要推拒,相信有小兄弟的加盟,清义帮定然更加兴旺,成为鲁豫皖第一大帮指日可待。”
胡炭见这二人的神态气质与身边人迥然不同,而且恭敬敬敬的,言语客气,便也不愿再漠然待之,当下点了点头,答道:“两位客气了,我年纪还小呢,见识浅薄,可当不起你们这般看重。”说着也拱手回了礼。
那自称伍从之的龙游庄清客还未说话,清义帮的精干汉子已先接过话来,说道:“小胡兄弟,你这是过谦了,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个人是龙是凤,从少年时的所作所为便能看得出来,说句不谦逊的话,现天下成名英雄虽多,但能够让敝帮上下都服气的也没有几个,小兄弟你算是异数,年纪虽小,但帮里弟兄说起你,都说这小兄弟身具铁骨,有勇有谋,行事很有我辈风范,若肯过来做长老,大伙儿一定找机会和你亲近亲近。”胡炭笑了起来,这人是个会讲话的,真能给人戴高帽子,不过这般恭维却不令人讨厌,顿了顿,笑道:“这话说得我脸红,我可没这么好,你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不过照实说了,我年纪小功法低,画出来的符咒本不该有这样效果的,只因用的是转嫁的法子,耗用我一位长辈的修行,才有治病效验,所以我没法再画给你们了,这符咒代价太大,每用出一张,就对我那位长辈有剧烈损耗,所以我也只能愧对众位的期望,还望大伙儿不要让我为难。”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坦诚,有礼有节,虽然拒绝了人家,却又有因有据,不致叫人反感,全不似一个九岁孩童说出来的话语。秦苏固是听得内心骄傲,欢喜异常,苦榕也是暗里点头,心想这小娃娃人情通透,不是个颟顸之人,有这等心性,日后倒不用担心他行事乖张无理,惹得满天下都是仇家了。
听完胡炭的回答,那龙游庄的清客登时便有些苦着脸。他家庄主抱恙在身,行前付以重托,极盼他此行能有所收获的,最好能请得胡炭亲身前去一趟,盘桓个几日,探讨一下病情。若不能,那求得一两张神符回去以解倒悬,那他也算是勉可交差。眼下听了胡炭口风,前景不妙,由不得他不失望显诸颜色。还是那清义帮的执事乖觉,听到胡炭拒绝,面色一点无异,还是笑着说道:“小胡兄弟说的哪里话来,敝帮可不是图你现在有什么,而是仰慕你的胆识心性,才来拜礼问候。你在赵家庄的一番作为,早就传遍江湖,试问天下人,有几个能够在凌飞道长等一众成名前辈的面前,进退从容面不改色的?小兄弟你这般胆色,可是比好多成年汉子都强得多,敝帮主渴慕人才,最是看重你这样的少年龙骥,帮派的发展非朝夕所能建功,须有一代又一代的俊杰付出努力,敝帮相信你将来必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愿为你的发展提供助力,也期盼你将来再引领帮会发展壮大,说到底,还是看好你的心性跟前程,你不用多虑。”
这话说得真挚,而且入情入理,让人听得熨帖无比,不过胡炭当然是不会相信这个说辞,他虽然自大,却是一点不傻,不会天真以为人家果然是看重自己的资质和品性而来,非亲非故的,让一个九岁孩童来当帮派长老,这事无论怎么想都透着不寻常。秦时甘罗十二岁拜相,那也是先建了掠来十余城的功勋。这清义帮真若是看重他的潜质,也绝不会一开始便委以高位,总要先磨砺考验一番才作决定,说到底还是谋着要先把人拢络住,建起交情,往后再徐徐图之的想法。当下也不揭穿,笑说道:“那可是承贵帮主的青眼了。可是我年纪这样小,能做成什么事呢,当了长老也无法服众的。而且这事情说起来也不像话啊,传出去没的污了贵帮清名,徒惹别人笑话。”
那执事把眼一瞪,说道:“推举谁当长老,那是我们帮内之事,谁敢多嘴笑话?当我们帮里一千多人是吃素的么!”眼见着胡炭还要再拒绝,忙又说道:“这是敝帮主的一番好意,成与不成总归是要看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也不用忙着拒绝,很多事情,总是要眼见为实,再做决定也未晚。不若如此,咱们先把这个提议暂压,反正你现在左右无事,请到敝帮盘桓上几日如何?庐州风景秀美,离颍昌也不算远,还是值得看一看的。你这样一位少年英杰,到咱们地头来,若是敝帮不能尽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胡炭正想着该用个什么理由搪塞他,不想这时候,先前挤上前来却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文士打扮的汉子插言说道:“清义帮么,哼!果然好大一个侠义帮派呢!也不知是谁,上个月把卢家坳小岩村的一十六户人家欺得背井离乡的,这寒冬腊月的,六十多岁的老翁老媪,被逼得生离故土,啧啧啧!果然侠义为先。小胡兄弟,你可别被他的话给骗了,清义帮人多势大是不假,不过在鲁豫一带,这名声可就不大对头了,嘿嘿!大伙儿私下里都管它叫做‘剥皮帮’。”
清义帮那执事闻言,面上闪过厉色,转身看向那汉子,森然说道:“你是谁?如此诋毁我清义帮名声,胆子真不小。这般乱泼污水,敢是欺我帮中无人么?”说着,侧目留意胡炭的脸色,见到胡炭面上果然生起不愉之色,不由得心中恶念大生。
那文士笑道:“在下胆子一向不大,只不过说一说你清义帮欺男霸女的恶事,倒也不需要多大的胆子。别人怕你帮主三翅虎,我俞某人却不怎么放在心上。至于是不是泼你污水,庐州舒州悠悠万民之口,自是可证其实。”说着向胡炭拱一拱手:“小胡兄弟,幸会了。在下是双湖盟的帮管,小姓俞,代盟主来向小兄弟致意,想邀请小兄弟加入盟会。双湖盟正值草创之期,现在盟友不过百人,比不得一些帮派势大,不过本盟从来言行如一,在民间颇有良名,在齐鲁之地,说到弘扬江湖正气,匡扶良善,敝盟自认第二的话,相信不会有人敢称第一。”
那清义帮的执事本来还待发作,但在听说对方是双湖盟的人后,脸色须臾数变,终是不敢再出口呵斥,显是对这个新近才建起的盟会颇为忌惮。
胡炭自是不会加入什么盟会,他和秦苏刻下迁延逗留颍昌府,只是为了等待单嫣回归,六日前单嫣和明锥赶往邢州参与夕照山和惊马崖的争战,约定半月后归来。胡炭要再见过她一面,此间事了,才能跟苦榕重去觅地安定,专心学习武学。因此别说这双湖盟是什么正道典范,便是人间圣地,神仙居所,他也是决计不会加进去的。
人要先有过人之能,而后才配称有符实之名。胡炭心中清楚这一点,若是未修成艺业便觍颜窃据高位,做长老,加盟会,那终究是无根之萍,下场多半不会好到哪里。
双湖盟的那文士不断的劝说,说起加入双湖盟的大义所在,人间正道颓废,疾苦正多,须有无数英杰挺身而出担当砥柱,方不负这须眉之身,又许以各类好处,胡炭只是笑着摇头不语。
如是半晌,那文士兀自不死心,还待列举现在已加入盟中的一众英雄豪杰名号,只盼再打动胡炭,哪知跟在他身边的一个黑铁塔一般的胖汉已是满脸不耐烦,那汉一直在为文士抵挡身后的暗手,颇具勇力,身边已被清出一小块空当,见文士百般劝说无果,突然向前挤进一步,肩膀一拱便将那文士顶到后面,说道:“行了吧六哥!这小子分明是不想听你的话,让我来!”
那黑汉一步跨到胡炭对面,先转回头,把铜铃般的巨眼一瞪,吓退身后想贴近过来的另一个客人,这才双手据桌,身子顿然前倾,将木桌压得格格作响。庞大的身影一座山一般压将下来,自上而下俯视着胡炭,如虎顾草鸡,自然形成一股迫人威势。
胡炭见他来势不善,却哪甘示弱,把眼一鼓,也是毫不客气的回瞪回去。二人大眼瞪小眼,如斗鸡般相持了片刻,那胖汉猛的把掌一拍,“嘭!”的一声响,桌上杯筷俱跳:“小鬼!”
胡炭大怒,也是一拍桌子:“干什么!?老鬼!”
“嘭!”壮汉再使劲一拍,“叮啷”一声,汤碗为之一斜:“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嘭!”“老子怎知道你是哪只野物!”胡炭站了起来,他身量小,发觉自己坐着和人对骂实在吃亏,气势明显弱了一大截,这般失诸地利的对骂为智者所不取,若非正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经跳到桌子上去叉腰应战了。
“嘭!”,“老子名叫段庆刚,人称巨灵神,你给我记住了!”
“嘭!”,“阿猫阿狗的名号,不想记!”
“嘭!”,“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段庆刚对他怒目而视。
“嘭!”,“我说不想记住阿猫阿狗的名号!你耳朵聋了?!”胡炭也怒目而视。
“嘭!”,“老子现在是双湖盟的头号打手,除恶扬善,你敢说我是阿猫阿狗!?”
“嘭!”,“老子记不住的名号都是阿猫阿狗!”
段庆刚大吼一声,黑脸上皮肉跳动,他“嘭!”的一下,蒲扇般的巨掌几乎将硬木桌面震裂:“你敢这么说我,胆子不小哇!”
胡炭哪会怕他,他手掌虽小,可是怀有一身奇怪术学,手底下劲力却也丝毫不弱,“嘭!”的照样仍又回敬一记:“有何不敢?”
“嘭!”,“知不知道上一个敢嘲笑我的人怎么死的?”
“嘭!”,“老子管他是怎么死的。”
“臭小子你居然一点都不怕我!”黑汉奇怪的看着胡炭,这次却不拍桌子了。
“大傻牛你有啥可怕的?”
“这么有种?!”
“当然有种!”
“有种的都在我双湖盟呢,你加不加?”
“不加!”
“盟主可是‘一字电剑’文雕宇文大侠!”
“不认识!不加!”
“嘭!”段庆刚气得又是一掌拍下,却没再喝话。见胡炭也是毫不迟疑,“嘭!”的照样回拍一记,小乌睛彪圆,跟只竖起领毛的好斗小公鸡一般,毫不客气的与自己对视,便恶狠狠瞪着他看了片刻,少顷,竟呵呵大笑起来,显然是觉得这一幕极为有趣,先前那股悍狠逼人之势已然消失无踪。便在这时,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原来被二人拍桌震得东跳西荡的几只杯盏在这时同时落地。
“六哥,这小鬼是个硬骨头,不好对付,咱们走吧。”壮汉咧嘴向着那文士说道:“他软硬不吃,既不肯加入我们,那就无法可施了。”
那文士早被这二人的一堂擂桌对撼弄得傻眼,站在那里,哪还能说得出话来,看一眼壮汉,又看一眼胡炭,再看一眼壮汉,满面呆滞之色。
不过他二人无计可施,被挡在身后的众人却不这么想了,人人都自觉机会定会落在自己头上,于是纷纷又再拼抢上前,欲与胡炭说话。这次那文士和壮汉,以及先前清义帮和龙游庄的二人已不敢再阻拦,几个人很快便被人潮挤到了后方。
“到我了!到我了!小胡公子,我是……哎唷!”
“小胡公子,看这边!看这边!”
正推挤吵乱之际,猛听得一声暴喝:“都给我滚开!”。(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惩顽(上)
第七十章:惩顽
随声而来的,是人群后方蓦然响起的轰鸣,一股灼热暴烈的气浪从厅门位置爆发开来,红光耀目,便如有人在那里鼓荡火池,掀翻掉烘炉,火光将整间厅堂映得一片赤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先前那声音冷冷的说道:“火焰不长眼睛,谁想找死就继续挡路,躲得慢了,死伤可别怨我!”
“来了!总算有恶人来了!”胡炭又惊又喜,立时精神大振,双目放出光来,像只鹅一般探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坏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炙热的气息席卷,触肤如近铜烙。隔着数十步远,胡炭都能感觉灼到脸上的热气。挡在前面的众人纷纷惊叫避让,人群一瞬间如同散窝的蚂蚁般轰然扩开,咒骂声和呼叫声响之不绝。一片混乱之中,两个面上挂着戏色的汉子一前一后,护着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悠然走上前来,当前的那个汉子单掌悬胸,整只手掌通赤如同熔铁,许多白色的火星绕着五指不住旋飞,看来是个极擅控火的术师,先前震慑众人的旋火之术便是出自他手。
被护在中间的中年人年约四十,貌不惊人,衣不都丽,但气度沉凝,衣着裁剪也甚为合度。面色平静的施施然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对身周众人的咒骂和仇恨目光如若罔闻,这番简单自然的从容静气,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江湖客少有眼拙之辈,人人都能看出来,这人在群仇环伺之下闲庭信步,镇定自若,非有凭恃绝不敢此。这样的人不动手则已,一出手时,只怕立时便有霹雳雷霆。于是在短时间内,斥骂呼喝之声便悄悄渐绝,谁也不敢做出头鸟去触霉头,许多吃了亏的豪客都先隐起怒气,站在人群里,冷眼等待着后续之事发生。
胡炭欢喜极了,满意的看着这三人,将他们的神情举动一一看在眼里,暗地估计他们的实力,越看越是高兴,简直要心花怒放。他甚至对这三人如此及时的跳出来为非作歹生出隐隐的感激之心来了,知道他胡小爷这当口需要有敌人试刀,便如此热心自荐,及时又准时的跳出来,何等识情知趣!何等难得!
这几日来,他就一直期盼着今天这一幕的发生。自从领略过苦榕那次惊天动地的用势之道,并定下师徒名分,他便存了一肚子火热,极盼有机会见到师傅出手,亲眼见识一下觉明者痛惩宵小时战无不胜的风姿。恰好赵家庄之事余波未平,衔尾追来的诸多江湖豪客让他觑到了机会,有定神符在这里吊着,他只盼快冒出几个不开眼的高手,来搅搅场子,威胁威胁他,必要的时候,让他受点小伤,那也不是不可接受,如此师傅就有足够的出手理由了。当然,敌人的品行要坏,越坏越好,最好是坏到脚底流脓,天憎人怨,仅只是一般为恶的人揍起来未免不够快意。实力太弱了也不行,至少也要达到先前谢护法或者暗食这样的实力吧,若能再稍稍抬高一点那自然就更令人满意了,若不然,让觉明者来收拾他们,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他是少年心性,一向唯恐天下不乱,近日刚狠受了一场欺压,险死还生,又被打击动摇了信心,算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波劫难,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持得宝刀在手,若是不能找个机会扬眉吐气一番,拿厉害师傅出来揍人开开利市,那岂不是如同困伏浅滩的神龙逢雨飞天,却找不到当初在身旁乱钳乱掐的虾蟹?曾落平阳的猛虎好不容易回归高岗了,想要嗷呜一嗓子时,却发觉群犬早已逃之夭夭,那是何等的无趣!
胡炭双目炯炯放光,目不转睛的看着行来的三人,简直是恨不得冲上去摇住几人的手大声勉励夸奖一番。急人之所难,实是邪道之典范。他看得出来,这三个人是全然不把身周诸客放在眼里,一路走来如狼巡鸡群之中,骄狂傲慢之态尽显,不过,虽然态度恣肆,三人却并非毫无戒备,显见江湖经验丰富。尤其是当前那控火者,睥睨之间面含不屑,但一顾一视,如鹰鹫瞰兔,眼角眉梢的冷厉凶狠怎么都遮不住,胡炭毫不怀疑,若是有人在这时敢去启衅冒犯,这人只怕会毫不犹豫的立下杀手,以血腥手段当场立威。
人命在这三人眼中只怕不比草芥贵上多少,这让少年心中又是鄙恶又是满意,这样的恶人才叫恶人!揍起来才大快人心,胡炭几乎要对他们生出好感了。
众人注目之下,三个人行近至胡炭桌前,那白净中年汉子径到胡炭对面站定了,控火的术师侧身让到一边,到他在右边垂目恭立。殿后的另一人则越众奔向邻桌,看样子似是想要取来一把椅子。
“小娃娃,你家大人不在?”那中年汉子背手静立,目光在周围略扫视一眼,并没看见被人群分隔在外的秦苏苦榕三人,略略有些意外。
胡炭心中大乐,这坏人派头十足,若非他现在想看师傅揍人,这人的举止气派几乎能得到他的好评了。只是现在胡公子心急看戏,这些令人心折的气度只能先喂了狗。满心欢喜的歪头看他,胡炭像观赏一只稀罕的野物儿一般,眼里的珍重和炙热几乎要夺眶而出,欣赏罢了,这才把手掌往桌上一拍,意气风发的说道:“什么小娃娃!真是不懂规矩,我能替你们治病救命,你该叫我小胡仙师才对!”
那汉子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小童会是如此回答。这小鬼应该看到刚才控火师的出手了,居然还有胆色跟他如此说话,倒是令人惊奇。不过他颇有城府,对小孩子的胡闹也不甚在意。
这时去拿椅子的汉子已经走到邻座前,目光只盯定在最近一把椅子的椅背上,也不关心椅上坐着的是谁,只待走近便要一把提起。椅上那人见过控火术师的手段,自知无法与三人相抗,面上变色,跃身躲到人群中去了,自始至终竟是不敢发出一言。同桌相临的几人也纷纷站起,各自退步戒备。
那汉子对如临大敌的一干人等视若未见,面上挂着冷笑,目光甚至都不在众人身上停留片刻,似乎那里原本就只有一张空椅子一般,提着空椅返回,竟将这十数人看得如同空气一般透明。轻视若斯,顿让一众人深感羞辱,十几个人将牙关咬得咯咯响,面上愤色难掩,一个个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几乎喷出火来。
那白面中年待随从将椅子放定,稳稳落座后,这才正面转向胡炭。不过看着满脸喜色,仍旧大剌剌坐着的小童,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哂:“都说这小鬼在赵家庄里精乖难缠,很不好对付,看这样子,怕是传言有些夸大了。”凌飞和章节等一众名宿,江湖行老,何曾会在别人身上吃亏,这小娃娃若真能和他们讨价还价不落下风,那倒是有着远超年龄的智计,对付起来怕要多费些手脚。不过现在看来,这小鬼只怕还不知道他将面临到什么麻烦呢,看不出半点精明的模样。“莫不是他把我也当成寻常求符者了,有求于他,所以不会对他怎样,这是他的底气所在?”普通人见着刚才控火师的立威手段,也该知道自己这方并非抱着善意而来,不好应付,小少年居然毫无警惕,在这当口居然还看似心情极好,脸上隐露笑容。看来江湖流言十传九假,真是不能轻信,这么不识危机的孩子哪有什么出息,纵有点狡狯也不过是孩童小聪明罢了。这么一想着,暗暗摇头,看来自己先前几日的谨慎探查和多番布置倒是有些多余了。他把手一伸,在胡炭面前打了个响亮的榧子:“小娃娃。”胡炭先前自称小胡仙师的说法自然被他忽略过去了。
这个如戏猫狗的轻佻动作顿时让胡炭在心里怒赞一声。就是这样!换做别的时候,或者换在胡炭还没拜师之前,这种轻蔑的举动毫无疑问会直接惹怒了少年,骄横,傲慢,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这是完美的恶人形象!
“你家大人不在,但符咒是你画的,找你说也是一样。”那汉子自然瞧见了胡炭眼中突然绽放的亮光,但仍然不以为意,他已经掌控住了局势,现在怎么措事都从容。这小孩子心性未定,有什么样的天真反应都不值得惊讶。几天来他对胡炭的来历背景做过查探,知道这小娃娃身世单薄,这几年就只跟着玉女峰的一个叛门弟子流浪江湖,除了一个仇家过多被逼得隐姓隐迹的父亲,身后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人物。而那个号称圣手小青龙的胡不为,在他眼里其实也不值一提,这才是他现在敢放下谨慎的原因所在。
胡炭寄居的劳府被他调查过,那姓劳的在江湖上并无名声,据说在当地官府有点人面,但那点州县小毛官的威慑,用来吓阻升斗小民倒是不错,与奇案司没有关联,哪个江湖人物会放在眼里?新近似乎还认识了一个糟老头儿,尚不知根底,但细捋十数年来江湖成名人物,并不见此人,想来也就是个甚么杂门小派的出身,不足为虑。
他关注的重点还是落在小童身上。
这小鬼头目光活泛,显然脑筋是颇好用的,一般江湖人物想用计诱骗他,怕是难逃小童的眼睛,想来着就是他难缠名声的源头。但是对上自己,哼,这点小机灵又能顶得什么事?从来阴谋诡计都挡不住堂堂之师,实力相差过大,什么样的奇招奇计都改变不了结果,何况他那点小狡猾连智慧都称不上。这小孩身怀宝符,这几日已经传遍江湖了,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正觊觎着,小鬼头功法弱实力低,无背景,再不知点人间险恶,那几乎就是十成十的死路新鬼,一块肥肉掉落在恶狗堆里,那还有个好下场?与其让他不久后被别人连骨带肉吞掉,还不如现在就便宜了自己。小孩子没什么心骨,用强吓唬折磨一番,多机灵的娃娃都会乖乖听话的。
一番思量后,自觉并无漏算之处。
好整以暇的将袖口展开,一一折平了,自顾自说道,“我的来意你应该猜得出来,我要你帮我画定神符,数量有点大,二百张……”
听到这个数目,周围群客顿时哗然,不少人低声喝骂起来,几日前中原大侠刘振麾对定神符的一番评价早已经传遍江湖,人们都知道这是能够救命的神符,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所企者也不过是一张两张而已,这人竟然一出口就是二百张,蛇口欲吞天,实在是贪得无厌,令人生憎。
激愤之下,有人便控制不住情绪,将怒意宣为恶言,不料想,跟在白面汉子身边的两个随从耳力极好,听到有人辱骂尊上,只冷哼一声,折身大踏步走入人群里去,看架势是想要动手封口了,那几个叫骂者见势不对,立即收口,借着涌动的人潮忙不迭的直往后缩去,觑空赶紧逃出门。大众被二人凶威所慑,一时间杂声顿消,没人敢再言语了。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这期间你不用做别的事了,我知道你能办到,我不管你怎么安排,一个月之后,我要……”待得人声宁定,那白衣汉子才从容续说道,不料话没说完,却又让胡炭笑嘻嘻的给打断了。
“我不画。”胡炭说道。
小童神态轻松,一边饶有兴味的观察对方反应。这坏人实力肯定没师傅厉害,偏又气焰嚣张,拿腔拿调的,这屋子里几乎装不下他似的,实在让人不爽,看到他一副镇定自若,智珠在握的模样,胡炭忍不住就想要打击他。小童极想看到他受到重挫后会是如何发狂失态的,抱着这幅心思,语气上便有些撩拨。不过转瞬,小童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了,钓鱼么,总须要多点耐心才行的,他眼下的态度有点古怪了,面对如此强敌却毫无惧意这种小疏漏且先不说,刚才那种调侃的语气就实在太过可疑,还有眼中看人时那种热切的眼神,就好像是猫狗看见了主人手上的熟肉一样……这太不谨慎了,若是眼前三人精明一些,嗅到什么气味,把他们惊跑了,那岂不是要鸡飞蛋打?眼前这场好戏要是演崩了,那可是辜负他这几日的辛苦期待了。于是胡炭努力的把表情变得严肃一些,尽可能的做出一副平静诚恳的面容,再重复一遍道:“二百张太多了,我画不出来。”
“而且,我姑姑说,不能给坏人画符。”小童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几乎跟一个天真又无辜的孩童一样。“你看起来像个坏人,我不能给你画。”
那汉子折衣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语气不变,继续平静的将话说完:“一个月之后,我要拿到二百张定神符,一张也不能少。你办得好了,我会给你每张二十两银子的奖赏,若是办得不好……”
胡炭马上接口:“我办不好。”
汉子也不理会,将两边袖口折罢,两只手微握成拳状,拳眼向上,平放上桌面,这时才慢慢抬起头看向胡炭的眼睛,冷酷的呲牙一笑:“你还不了解我,所以刚才对我连说了几个‘不’字,我饶过你这一回。”他淡淡的说着,“认识我的人,都不会办不好我交待的事。我知道你是个挺有主见的娃娃,也不傻,能听懂我说的话。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记住了,我很讨厌别人跟我说不。”胡炭心里想笑,刚想着拿话讥讽他一下,谁知道抬起头,看到那汉子的眼睛,不知怎的蓦然心头一寒,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里,背后的汗毛几乎都要耸立起来,微微窒了一下,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
小童自是不知,这是双方实力差距带来的压迫感。狐狸搭上猛虎,假威于兽群,但是在直面恶狼之时,也无法不心惊胆战。纵是他现在背靠强硬靠山,再怎么有恃无恐,那毕竟不是源于自身实力的自信,在面对散出恶意的对手时终归无法做到坦然自若。
那汉子此时话带森意,整个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股凛冽威压,这就让小童顿时感受到了强烈而直接的威胁,如同被冷雪当面浇泼一般,原先轻松愉快的心境和一肚子热情顿时消失大半。
胡炭强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尚不堪直面交锋,吃着了暗亏,羞恼而成怒,在心里骂:“王八蛋!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极想跳起来,叉腰踏桌的狠狠反击回去,只是现在自己正处诱导下套的当口,身为猎人,被猎物呲了一下,终不能立刻反咬回去乱了计划,这个闷亏只能暂时先吞下了。他恼怒的盯了汉子一眼,垂目下视,以免心中的不服显露到面上来,被对方警觉。
“且先让你得意一会儿!等会看你怎么死的!”小童肚里凶恶的想道,一边急转脑瓜子,琢磨着该怎么样才能让这恶人肆无忌惮,淋漓痛快的作恶一次,让师傅也看不过眼,然后出手干预,揍他个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肚里暗自盘着狡计,一时便沉默下来。众客都道他真被汉子的话语吓住,暗生同情之余,都瞪向那主从三人,想道:“这三个野货,蛮不讲理仗势欺人,实在可恨,偏偏又功法高强,教人无可奈何,真是丧气!只盼他们这么横行霸道的,哪天撞着凌飞道长和宏愿大师这些高人,被拾掇一番,那才大快人心。”
一时间人人激愤,对汉子三人的鄙恶和不爽都显诸颜色来。有气性烈的,眼瞳赤红,只恨不得自己的功力能立时翻上个十七八番,好出手解救危童,伸张正义,涤净江湖。
“我也不想跟你说不,”胡炭哑了一会,神态明显有些变化,眼神变得躲躲闪闪的,畏缩起来,声音也变低了,面上更是一副为难黯然的神情。这模样分明已经是在服软示弱,不敢和那汉子接目,看在众人眼里,又是怜惜又是自恨,恨自己能力不济,面对不平都无力干预,怜这孩子受到欺侮委屈了,身后连个可以依仗的人都没有,看他不得不强自隐忍的模样,好不可怜!有人已经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先前我也跟大伙儿说过,我这符咒不是凭我能力画出来的,是耗用我一位长辈……”
“我不关心这个,”那汉子打断他,神情漠然,“我只知道你能画得出来,这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事,与我无关。”他冷冷的看着胡炭,“我已经给了你期限,一个月,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跪着画,躺着画,睡着画,到时候把符咒如数交给我就行。你也不用换地方了,就在那姓劳的府里呆着吧,画好了我会让人来拿。”
胡炭心中一乐,这人好不上道,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骄恣跋扈,专断蛮横,当真该死!师傅在旁边看着,也该不满意了吧,差不多了,再给他加一把火。
“可是……”他嗫嚅着,状似欲辩。
“没什么可是,你怎么可是是你的事情,我已经将期限和要求都说得很明白,你只需到时照付。一个月时间不短,你在赵家庄都能拿出几百多张送人,再画二百张也不是难事,我相信你能做好。”
胡炭暗里直撇嘴,心道:“我当然能画得出来,只是不想给你画而已。”想了想,又在心里加上一句:“王八蛋!欺负小孩儿!”这般腹中诽刺着,面上还继续作出忧郁之态,摇头低声说:“二百张太多了,我画不出来。”
汉子冷冷的看着他,不再纠缠这个话口,只道:“记住了,一个月,现在是腊月初三,下个月初三你要准备好,就这样吧。”
“你总要讲点道理吧!”胡炭叫了起来,抿紧嘴唇,神情有些激动,像是真被逼迫急的样子。单从表情上看,谁也看不出他在做戏。小童顿了顿,心里也自感得意,从周围众人毫不掩饰的不满表情上看,他的扮戏显然相当成功,博来不少人的同情,“二百张符咒那么多,我画一张都会很累,一天画几张就站不起来了。你让我画完这些,我还有命活着么!”
“画完二百张,你大概还死不了,可如果没画完……”那汉子轻轻哼了一声,冷笑着看向胡炭,剩下的话却没再说了,可是谁都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若是胡炭没能按时完成他的要求,只怕就要有性命之忧了。
“我不画!”胡炭抗声说道,低着头,这是在赌气反抗了。这倒是正常反应,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样明情晓势,发觉到敌人强势后会先考虑退让妥协。众人此时未觉有什么异常,不过觉得胡炭这赌气的风险实在有点大,都担心的看着,替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白面汉子三人可不是善类,会像亲朋长辈一般迁就容忍,违逆了他们,这几个王八蛋可是真能忍心下手的。
“你想杀我,就动手好啦!”胡炭叫道,索性闭上眼睛,把脖子一横,大声道:“你不是不喜欢听人说不吗,我偏要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一百个不!一千个不!够了么?我就不给你画!”
“呵呵呵呵,”汉子低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干涩,殊无暖意。“小娃娃,你在自找死路。”他又轻轻打起榧子,眼睛越过指尖锐利的盯着胡炭,笑容里已经带着明显的残忍和厌恶意味。“原本我觉得你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不过看来我想错了。你觉得我现在有求于你,就不会害你性命,是这样想的吧?”
胡炭闭眼不答。他又一次清晰的感应到了对方身上的阴戾,那股强烈的杀机。这种如同实质的恶意能给人带来巨大的沉窒压迫之感,如被寒刃抵腹一般,令人栗栗生危,不过这次他已有经验,察觉到寒意后便把气息一凝,观心守志,默想着师傅就在旁边,这人敢要动手,师傅就要用势道收人了,这恶人到时屁滚尿流、落花流水,这般自我开解鼓气着,不惟面无惧色,反而暗里还再次生起雀跃和期待。
“我现在是不太想伤你性命,不过小娃娃,想让你画符,我有的是手段来达成目的,我知道你有个姑姑,你很关心她是吧?听说你在赵家庄为她挡了好几刀,身负重伤,姑侄情深,真是很感人啊。”他讥诮的看着胡炭说道。
“而且,画符有一只手就够了,你的其他手脚耳朵的,可没多大用处。掉个一两件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胡炭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依旧没睁开眼。
“索性先让你死心吧,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你有所倚仗,所以敢大摇大摆的在这里出现。你寄住的那个姓劳的身份不简单,似乎有点背景,不过我告诉你,今日就算凌飞站在你面前,他也没办法护得你周全。”汉子嘲弄的看着胡炭,希望能从少年脸上看出一丝震惊和慌乱失措来,不过很可惜,胡炭神情木然,这下子连眼珠子都没动了。
“听说章节老道对你很有兴趣,一直打探你的消息。前些天就匆忙从隆德府追过来,你们见过面了吧,或者你的底气就是他?”
“章节老道?”听到这里,胡炭倒是微微一怔,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奸诈畏葸的道士形象来。章节道人对他有兴趣,这却是他不知道的情况。胡炭对这道人印象颇深,乍看起来很像个狡猾猥琐的奸商,但却生有一双清明正气的眼睛,这是个很矛盾的搭配。胡炭对这老道士观感还不坏,想不到他竟从赵家庄追过来了,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却没碰见。
“给他醒醒脑子,”白面汉子转头说道。他已经有些不耐烦,决意先立威严。为上者无威信则诸事不立,胡炭刚才几次顶撞已经触到他的逆鳞,他必须给予教训。向站立一边的控火术师示个眼色,说道:“这小鬼还不太明白他的处境,你让他清醒清醒,不过别伤得太狠,我还要他画符。”
“是,主上。”那控火者恭敬的应道,然后朝着胡炭呲牙一笑,“我有十几种手段让他选择,每一种的滋味都美妙无比,包他尝过之后终生不忘。”他嘻笑着朝胡炭伸出了手,想要去捏少年的脸颊,只是这个看似亲近的举动,在他手掌抬起的刹那由肉色变成赤红,白色的火星从指尖迸射出来,所蕴含的意味就全然转向了反面。
“先把鼻子烧掉吧,这东西对画符没多大影响。”他狞笑着说道。
一团灰色的烟气在他掌下腾腾升起,被他拢聚在掌中,然后轰的爆燃,发出响亮的噼啪声。一大团炽烈的火焰裹着手掌当空燃烧,焰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显然温度极高。他明白主人的意思,惩戒胡炭只是个手段,并不是目的。他要做的是慑住小鬼,好让胡炭老老实实去画符,因此出手之际,刻意放慢了速度,在掌端变出无数花样来,只想恐吓得小童惊恐躲避。
眼见着通红如炽炭的手掌慢慢接近胡炭的面目,胡炭却像吓傻了一般不躲不避,围观的群豪都躁动起来。人群中不乏负有侠名的人物,只是慑于控火师先前展示的手段,自知上前阻拦只会平白遭殃,因此一时间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最后,还是先前被人群挤到侧后方的巨灵神段庆刚看不下去了,把心一横,双手向前排攘,推开两个挡在前面的看客,迈步便向前急冲,怒喝道:“住手!什么狗东西!以大欺小,还要脸么?!”
站在一旁的文士在他迈步之时就已料到了他的行动,急忙伸手去拦阻,谁知段庆刚意图救人,又当在义愤填胸之下出手,身法快极,一捞下去竟没捞住,让那胖壮的身躯瞬间冲出去三四步远。文士顿时大急,失声叫道:“慢来!慢来!别去!”,他的眼光可比段庆刚要毒辣得多,看见胡炭虽然装出一副畏缩的样子,然而自始至终,都是低眉垂目说话,并不看向白面汉子,这可与小童先前表现出的性情大不相符。
这小孩子做事甚有主见,宁折不弯,性子是相当拗强的,看他之前的对话,也不像个全无江湖经验的幼童。这样子的人,遇到危机怎可能这样不声不息就束手待毙?寻常人见着毒蛇,都会双目紧盯,满身戒备。这孩子纵是自知难敌对手,依他性子也不会半点提防之态都不露出来吧?而且细观胡炭的动作,到这时仍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见到焰苗近身,小童虽然作出戒备忌惮的姿态,但却竟然不躲,面上更是全无半分恼怒或者害怕恐惧的神色,反隐隐有些兴奋。这几方面只粗粗一联系起来,就已经足够让人大起疑心了,他早觉得这小娃娃不简单。难缠得很,软不吃硬不吃的,滑不留手,可不像是会轻易吃亏的主儿,既然表现得如此诡异,保不定暗中另有后手。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把想法跟兄弟交流,段庆刚已经挺身而出了。
他素知自己这兄弟性情鲁直,形如烈火,最见不得这样仗势欺人的场面,眼下被胡炭的年龄所欺骗,小看了这小小少年,却不知人家原来另有底气。一声喝止,段庆刚却是充耳不闻,脚下‘嘶’的一声响,疾捷术发动,行动更是加快一倍,文士急得直跳脚,却是说什么都晚了,他一捞失手过后,段庆刚已经跑出七八步,足下用劲,整个身体已经小山一般拔地腾起,右手成爪,急向那控火师后心抓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惩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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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声响,手爪间凝起的劲气,鼓振出震耳的声响,这是常见的裂空爪招式,瞧这聚气的动静,若是劲气吐实,便是磐石也要碎成齑粉了。单看这一手,段庆刚已算是江湖上不多见的好手。
文士跺脚叹息,他这兄弟实力是有的,先前段庆刚向胡炭自夸说是双湖盟头号打手,倒不纯然是吹牛,也是有以往不俗战绩做底的。但他这手功夫,用来对付二三流人物是不错了,想跟一流好手较量,却还差得好远。控火师刚才震慑满堂的出招,境界高出段庆刚何止一筹,已经隐隐然露出宗师气象,段庆刚对上他,只一个有败无胜的结果,何况对方是三人,他单枪匹马的仗义出头,怕是要吃大亏了。
果然,文士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就在段庆刚大鹏一般向控火术师扑去的时候,那术师已经发觉袭击,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将燃着火焰的通红手掌向后一挥。
“啪!”的一声脆响,空气中波纹震荡,明明没有任何附着燃烧之物,却是突兀的出现了一条青蓝色火鞭,索链一般,带着炙人的热气迅疾无伦的直向段庆刚面门抽去。
“手下留情!”那被称作六哥的文士惊呼出声,心中一片冰凉,他已经尽量把控火师想得厉害了,谁知对方的表现还在他的意料之外!这等反击应对手段,显见这阴鸷术师与人交手经验丰富无比,不等武者近身直接就隔远出招,正是扬长避短的最佳方式。这火鞭来得如此突然,全没半点预兆,可怎么避得开!瞧这抽击带起的厉风,若让它抽实了,顷刻便是个碎颅殒命的下场!十七弟要遭殃了!
段庆刚骤遭攻击,心头也是猛然蹿起一股凉气,他没想到敌人的反击来得如此诡异和凌厉,这可和他以往遇到的所有敌人都不一样。身在半空,腾挪不便,张目看见一片耀眼的青蓝火芒扑面而来,已是躲闪不及。仓促之下,只得急闭起眼睛,同时把右臂往回一收,挡在面前,鼓荡全身劲气充盈右臂,只盼自己这一条手臂能够阻住鞭势。“撞上狠角色了!”心念电闪之际,他的心中已经生出悔意,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固是快事,但也是要看双方实力对比的。像这次这样贸贸然的出手,非但没能解救得了小娃娃,还把自己都搭到里面去,这亏吃得大了。
“啪啪啪啪!隆隆隆隆隆!”
电光火石之间,火蛇已经重重抽击到段庆刚的小臂之上,甫一接触,鞭与臂之间就爆起了剧烈的闪光,一声压着一声的隆隆爆鸣,像是一整车的爆竹同时炸响,大大小小的焰团被操控着只聚在壮汉身周密集绽放,蓬蓬勃勃,此生彼灭,堂中一时大亮,屋瓦哗哗震动,段庆刚八尺高的胖大身躯,瞬间便被火光吞没。
“完了!”那文士心中一片惨然,绝望的闭上眼睛。他原本就知道段庆刚不是控火术师的对手,这次出手架梁子必然讨不了好,只是他原本预想的结果是段庆刚在数招过后被人击退重伤。眼下正在大堂广众之中,谁出手都会留点余地,在这样无涉怨仇的意气之斗中,做个惩戒,将人击退重伤已是极限了,通常都不会与人结下死仇。却没料到对方如此狠毒,全无半点顾忌,出手就要一招夺命。
堂中余人见到这般法术威势,也是尽皆面色如土。功法境界差距太大,这根本就不是单凭血气之勇就能弥补的缺憾。一些先前还打算替胡炭抱不平的人暗觉侥幸,心想亏得自己稳重,没有贸然递招,若不然,只怕便要和那莽汉一样的下场了。瞧这火势烧的如此猛恶,不用片刻工夫,段庆刚就会被烧得半点骨肉都不留存。
“你杀了他?!”胡炭又惊又怒,猛的站了起来,右手紧紧的抓住一个汤碗。二人刚才的出手实在太快,只两个呼吸之间,就过招结束判完生死,等到少年反应过来,段庆刚已经身陷烈火之中。
“这么不知死活的人,杀了正是……”那控火师冷笑着刚要回答他,哪知一言未完,便察觉到了异样,脸色微变,飞快的转过身来,看向火团坠落之地,只听见“腾!”的一声闷响,重物坠地,焰光中发出一声惊咦,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焰光渐摇渐消,段庆刚胖大的身躯又出现在慢慢熄灭下去的火团之中。
他非但还活着,而且衣衫未破,发丝未乱,全身上下完好如初。单曲着一条右臂,满面诧异之色,似乎也正疑惑自己为何竟会毫发无损。
刚才那剧烈燃烧的火势竟然像假的一般,看着销金融铁,威势难当,谁知却只是徒具其形,连人的一根汗毛都没烧掉,这结果可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可是大伙儿刚才的感觉明明没有错啊,青色的火焰,离着很远都能把人们头发灼烤卷曲,即便声势是障眼法,这温度可做不了假吧?可是这么高的温度竟然烧不死人,却又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这莽撞的巨汉其实身手高明,扮猪吃虎来着?可是瞧他落地后满脸惊诧,反复察看自己的手臂,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种可能性大概和一只家猪大逞凶威真的奔入虎穴吞吃恶虎差不多,很快就让众人排除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群微微有些骚动,人们面面相觑,却是没人能理出头绪,每一张脸上都只露出疑惑和迷惘。
那控火术师面上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冷冷的盯着段庆刚,也想从这人脸上表情看出一丝端倪来。与不明所以的旁观者不同,他作为施术者,对自己这一式火鞭的威力可是非常清楚的。莫说段庆刚只是个未入修为者行列的二流武者,便是江湖上那些成名人物,也做不到如此轻松的接下这一鞭。半年前在陕渝交界的利州,他与当地成名武者翁拔有过一场交手,翁拔正是开启三重玄关的修为者,在江湖上颇富盛名,二人相斗未久,连启三关的翁拔便被他这一式火鞭缠身,烧得黑葫芦一样,当场重伤。
段庆刚一个二流盟会的会众,这点实力给翁拔提鞋都不配,怎可能反而挡住了这一招?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只是虽然明知有古怪,古怪的原因在哪里,他却看不出来。阴郁的盯着满脸糊涂的大汉,控火师胆边又渐渐生出浓烈的恶意,不管这汉子身上有什么秘密,他既然敢鲁莽出头,那就要为这不合时宜的勇气付出代价。
正好他还觉得胡炭有点麻烦。小娃娃刚才不知是无知还是真的无畏,被自己招式威逼,竟然强顶着不闪不避,胆色着实不弱。只不知他见到血淋淋的杀人场面之后,还会不会依旧保持镇定?
“我小看你了。”控火师冷冷的说道,这次终于是转正了身子,决意将段庆刚当做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对待了。“你能挡住我这一式江流火,足见本事,那么就再试试这一招。”说话间,把两手虚抱,两只手掌同时都变得赤红,放出烈光来,火星纷纷迸散,两只红灿灿的火隼在火焰中奋力扑腾,很快就凝聚成型,振翅而出,在掌上翻飞片刻,身上的暗红的焰色便已经凝练成了纯白。
立威之事,宜快宜狠,宜犁庭扫穴,他不能在这横生的枝节上耽误太多的工夫,所以再次出手,就直接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这是法力凝形!”周围看客识得厉害,纷纷退后闪避,在段庆刚落点周围的人们更是拼命向后推挤,让出老大一块空地来。这控火师骄矜异常,却果然有他骄傲的本钱。瞧他这手凝形化物极为熟练,想必踏入衍聚境界已经时日不短了,这等实力,已算是一流好手中的好手。若此人能再前进一步,便是宗师通相之境,可与号称‘腾海凝冰刃,霜珠捻栊帘’的叶蘅等大派掌门并驾了。
以术凝形之物,指向极强,一旦出击便是不死不休,两只火隼在他掌间奋力扑翅,鼓荡出澎湃的热浪,白色的禽身暗带青蓝,这威力实是非同小可,众人都担心离得近了被攻击波及,一些胆子小的人甚至默不作声就逃出门外。
那双湖盟的文士还未从盟弟死地还生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见术师的动作,心情瞬间便又重落回到谷底。就一个段庆刚浑浑噩噩,还举着手掌满脸惊喜之色,全不知自己已经死期将临。
“看打!”便在万众屏息,等待控火师轰出必杀一招的刹那,一声清脆响亮的童音猛然叱喝起来。随声而起的,还有“秃!”“当啷!”两声连响,一个盛满汤汁的盖瓷碗砸到控火师的后脑骨上,碎片四射,热汤飞溅,淋淋漓漓的灌下脊背,将那术师的发髻和后身浸漫得一片狼藉。
正是胡炭出手解危。
“你找死!”控火师怒极欲狂,飞快的转过身来,一脚就向胡炭下腹狠踹了过去。他正聚精会神的操控法术,将火隼引入掌心,方当心无旁骛之际,哪料到会遭此突袭,他和胡炭距离即近,胡炭又阴险的先掷汤碗再发声,竟然着道。感觉到整个后背热烘烘滑腻腻的,汤汁顺着脊沟淌入腿股,难受无比,不用多想,现在的模样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自功成以来,何曾遭受过这等耻辱,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一刹那间生出了将小鬼立毙当场的心思。
胡炭早有防备,见他转身,立刻就向后方纵跃闪避,灵活之极。这老家伙功法高深,现在老羞成怒,下脚狠毒无比,还不是他目下能够对付的,还是让师傅和劳老爷来拾掇比较好。
“嘭!”高背的硬木椅子被一脚踢碎,木块纷飞,看见胡炭闪开,那术师想也不想,将擒控着火隼的右掌对准了少年,两只火隼躁狂扑振,就待鼓劲催发,哪知便在这时,耳边听见重重一声冷哼,原来已经引起白面汉子的不悦。术师心中一凛,他在急怒之下杀机过盛,竟然忘掉自己的原本目的,差点要对胡炭动用杀招。这下怕要惹得主人不高兴了,他在心中暗暗生出后悔,思索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残局收拾好,哪知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嗡’的一声,眼前蓦的一黑,头颅似乎被一个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撞击,让他有了一个短暂的晕厥。
耳中隐约听见一声轻响,紧接着,右胁彻痛,像被巨锥穿刺,几乎无法呼吸,一股绝大的力道同时击在他的身子右侧的肩背处,令他不由自主的转个半圈,向着左方踉跄扑跌过去,“有高手!”大惊之下,术师努力想要调转身姿,却发现整个身子一片麻痹,哪能弹动分毫!刚刚那一击应当是打中了他的麻穴,眼下别说调整,连动个手指都不可得。更令他魂飞天外的是,他发现自己是向着主人俯跌过去的,一只擒控着火隼的右掌,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正重重拍向着主人面门,这次变生肘腋之间,距离比先前和胡炭更近,哪来得及防护!火隼炽烈的火光之下,两张近在咫尺的脸上表情当真是精彩无比,都是一瞬间就变得雪白,只不过一张是因为惶恐而变白,另一张是意外和惊怒而变白,然后,二人的反应又变得截然不同,一个是灰心若死的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另一个则骤然扩大了眼瞳,毛发皆耸,心中“你他妈……”三字还没来得及喝出口,就眼睁睁看着老大两只火隼,凶恶的,竖眉瞪眼的,敛翅欲扑的,呼啸着扑中面门。
“完蛋!”术师清晰的感觉到手掌心拍印在五官上的感觉,本已停顿干涸的大脑又一次陷入空白。
“轰隆隆隆隆!”饭庄中第二次响起了爆鸣,只是这一次的声势比前一次要大得多了。众人只见到一柱巨大无比的火云冲天而起,明光大放,如同烈日突降屋中,正当其中的三个人影瞬间被光芒吞没。狂猛的火势冲上承尘板和瓦梁,将房顶直直顶高三尺,却又被什么奇异力道压镇,重新平伏回来,一时间瓦叶齐跳,旧尘如雨,被瓦层阻隔的火势得不到宣泄,火舌贴着瓦梁又向四面滚去,一旦被檩梁等突起之物挡住,热流反冲,便骤然爆燃开来,这火隼凝聚的火力是如此巨大,爆裂炸开的亮光骇人已极,直如万盏灯火齐聚,入目致人欲盲。沉闷的爆震之声密集而巨大,一声声轰击在人们心头,空谷砸落巨石一般,教人神动魄摇。
“喀嚓嚓!”白面汉子这声座椅被压碎的声音,在这杂乱的背景之下实在太难以听闻,被忙着各自逃窜的人们完全忽略过去了。
到这时,堂中心思活泛的客人哪还不知道有高人暗中出手。看到如此冲天火势都没能冲破房顶,明眼人都已看出暗中必有高人护持。控火师三个人趾高气扬而来,震慑诸客,威胁胡炭,早就惹起众人不满,眼下见几人铩羽,被人痛殴,真正是大快人心之事,虽然众人也跟着陪吃了一顿尘灰,那也是甘之如饴。那白面汉子曾放言说不把蜀山掌门放在眼里,在见过控火术师的法术后,众人谁也不会将之当成是无知的狂妄之言,只是不巧,隐藏在人群中的高人不是凌飞,却强胜凌飞,实力比他们预料的还要高上许多。
所以他们踢上了铁板。
“活该!”这是上百个豪客心中同时冒出的想法。骄横跋扈,恃强无德,活该撞鬼。
双湖盟那行六的文士,也与众人一起躲避流火落尘,他的心情这短短的时间内当真是倏起又倏落,像是行舟在险滩之上,顷刻而数变。眼下看见控火师三人自乱阵脚,段庆刚安然无恙,暗舒了一口长气,自思平生所遇,以今日之事为最奇。目光闪动,把视线投到胡炭身上,见到小童笑嘻嘻的站在里屋一角,神情得意又欢喜,却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心中一动,立时便猜测到出手的正是这小童背后之人。若不然,岂会如此之巧,偏在胡炭要受攻击的刹那三人就闹起内乱。难怪这小娃娃刚才全没把控火师的威胁放在心上。有此强援在傍,他又怕得谁来!
只可叹双湖盟还打算将胡炭收入盟中呢,人家背景深厚,却又怎可能看得上自己居住的这座小庙。文士摇了摇头,想明白自己今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心中微觉涩然。
群相奔顾之际,三条人影从火焰中狼狈蹿出,正是白面汉子主仆三人。遭了这一轮猛烈轰击,三人都还能大难而不死,不得不说都是实力强横之辈。只不过形象就有点不大体面了,两个仆从都是一般惨状,鬓发散乱,衣衫剥解,皮肉被烟火尘灰熏染得黑一块黄一块,到底被那两头火隼祸害得不轻。白面汉子的功法比二人要深得多,他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火隼印上面门,脸上竟然未受伤害,实在令人称奇,也不知这面皮神功是怎么练成的。只不过他的情况也未见得有多好,两条手臂软趴趴垂落下来,死蛇一般,显是被人卸了关节。衣衫虽未破损,也多有烧灼痕迹,神情沮丧的低头跃出,满面屈辱之色。
三个人到这时哪还不明白中了高手的暗算,却连场面话都没敢交代半句,从火光中逃出来后,便闷不作声的低头向门外急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饭庄梅道之外。他们是局中之人,深知暗中出手的人实力何等可怖,三个人之中,以衍聚大成境界的控火师实力最低,三人联合,足以横扫一个千人规模的中等门派了。但就是这么个队伍,却让暗中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全无半分抵抗能力,实力相差若此,更复有何言?只怕还要感谢人家手下留情呢,那人若是真有杀心,他们谁能逃得开去。
三个人逃出门去良久之后,堂中诸客才渐起人声,未多久,终于有人低声笑语,嗡嗡议论的声音由小渐大,讨论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热烈,先前被欺侮而忍着气的众人,无不喜笑颜开,感觉胸臆豁然。
胡炭这小孩身后有高人撑腰,这是众人在交流过后得出来的一致结论。这个时候,满堂二百余客看向胡炭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像是看待一个正常术界高手一般,变得端正和庄重许多。许多先前欺胡炭年幼还打算浑水摸鱼的,都悄悄收起了心思,把神色装得比其他人更肃穆,只唯恐被人发觉自己曾经起过歹毒念头。没办法,高人藏在暗处,这个爱好比较要命,谁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恰好就盯着自己呢?高人既然能够不动声色就痛殴先前那三个,当然也能不动声色继续痛殴自己,没谁愿意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胡炭没有理会众人纷杂的议论和想法,他大踏步向还孤零零站在人群空处的段庆刚走去,这汉子是他遭受威胁时唯一一个仗义执言并敢出手相助的人,在数百人尽皆噤声,瑟缩自保的时刻,这一份直勇尤其显得可贵。
侠客之名,从来就不因一人的能力大小而判定,贼满中原之际,引刀酬快是为侠,轩辕血荐是为侠;而奸恶逞顽,万众齐喑之时,敢人所不敢,行人所惧行,锐身迎难,亦为真豪侠!
胡炭尚不知这些道理,但他自小流离江湖,惯见人家的冷眼,对每一个肯善待自己的人都无比珍惜。因此对这肯排众而出为他仗义出手的憨直汉子生出了感激和亲近之心。加之姑姑秦苏虽然弱于谋生,但在侠义正道上却从未忘记师训,恪行谨守着,这般长年累月的言传身教下来,自然也影响了小童,做人仰不愧天,俯不愧心,让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秉持善道与正气之人都应值得人们尊重与敬佩。
“段大叔,你还好吧?”胡炭笑着向汉子问道,把二人刚才捶桌对撼的那点小小龃龉已全抛到九霄云外。
段庆刚到这时还有些惘然,事情发生得太快,逆转得又太突然,他都还没有看明白。不过周围众人的纷纷议论他倒是听进去了,知道眼前少年可不是寻常的小孩子,眼下正有一个实力可怕的前辈高人在暗处替他撑腰,而刚才那三人就是被高人惊走的。当下见问,便咧嘴笑答道:“没什么事,那几个家伙是高手么?我听他们说得乱糟糟的,不大听得明白,”他指了指周围的人群,“好像只是个花架子嘛,我还以为他多厉害呢,你别看他招式挺吓人,其实不怎么样的……”
双湖盟那行六的文士这时才刚快步来到身后,耳中听到这几句话,顿觉苗头不对,赶紧拉了汉子一下,咳嗽两声,只盼这粗心的盟弟能够听出警告赶紧住嘴。稍稍用点心思的人都已经猜的出来,刚才段庆刚逃过一劫并非意外,而是暗中的高人出手相救了。若不然,以那控火师的心性和手段,又怎可能把凌厉的火鞭之术使得那般虎头蛇尾?段庆刚不知其中奥妙,胡说八道一番,招旁人耻笑也还罢了,就怕惹得前辈高人着恼,怪他不知感恩,那时再生出点儿事端来就不美了。
他这里担心不已,段庆刚却越说越高兴,哪管他肝儿肚儿都快咳出来了,兴致勃勃继续说道:“那会儿真把我唬一大跳呢,鞭子出现得那么突然,又热又狠,你瞧把我眉毛烤的!我还寻思说,这条膀子要保不住了,以后怎么办,想不到他只是虚张声势,鞭子打在我手上,半点也不疼!哈哈哈哈,把火烧得再大,你又能奈我何!你看我的手,让我用劲气裹住了,一点伤都没有,看见没有?倒是害我白担心一场!”
胡炭笑道:“段大叔,你没事就好!多谢你啦,刚才就只有你敢出来帮我的忙,你是个真好汉。”段庆刚听见夸奖,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起来,神情却甚是振奋和满意,他拍着胡炭的肩膀说道:“小娃娃!咱们双湖盟多的是好汉!你来咱们盟会吧,十二哥,九哥,七哥,三哥,还有盟主老大,都是铁打的好汉子!你年纪小,加入盟会来,大伙儿一定都让着你,没有人敢再欺侮你!”
胡炭摇摇头,笑着说道:“段大叔,你也说我年纪小啊,我还要跟师傅去学本事呢,将来也变成你这样的好汉!”
段庆刚恍然醒悟,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你年纪还小,正是学本事的时候。这可不能马虎!我就是小的时候贪玩,没好好学功夫,若不然,今日早就把那三个狗贼打成肉酱了!”他顿了顿,满脸惋惜的看着胡炭:“那现在你就不能加入我们盟会了,真是可惜。等你学好了本事再来吧,咱们跟着盟主老大一起扫平江湖。盟主老大是个英雄好汉,我很佩服他!你别看他平时不怎么爱理人,其实对我们是极好的。”他是一根筋,领了命过来,就********想着要把胡炭拉入盟会。
文士在他身后羞得连连捂脸,脸热得如同火烧。这傻大个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胡炭有实力如此强大的人做后盾,背景深厚远超度外,学艺之路一片坦途,未来成就岂是自己等人能够忖度的?小小一个双湖盟哪能容纳得下他,浅池不敢养真龙啊!
胡炭倒不觉得段庆刚的话有什么唐突,这汉子性子纯朴,用心赤诚,这么竭力邀请自己加入盟会,想必动机也单纯,不会像别人那样怀有杂七杂八的算计心思。
他说道:“段大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刚才出手救我,我没有别的补报,给你几张定神符吧,这符咒能够治伤疗毒,效验还不差,在危急时或能帮得上你的忙。”说着,从袖中取出四张定神符,放到段庆刚手中。
段庆刚大大咧咧,毫不客气就将符咒收了,道:“好!我收下啦!六哥也说你的符咒很好,他鬼心眼儿多,不容易被骗,既然这么说了,想必是没有错的。”他拍了拍腰囊,笑道:“我自个儿是用不上,但咱们盟会兄弟多啊,在外面打打杀杀,难免有人受伤,有这几张符咒就好办多了。”
四张定神符一出现,立时便引来一片热眼,众人到这时终于又都想起了自己聚集于此处的目的了。
数百双瞪向段庆刚的眼神都是既羡且妒,恨不得从眼眶里伸出双小手儿来,将他洗劫个净光。有人高叫道:“小胡公子!也给我一张吧!刚才我其实是想出手帮你的,只是被这位兄弟占了先,我就把机会让给他了,不好掠人之美。”
众人大骂此人无耻。然而神符当前,无耻就无耻点吧,也不会少块肉,于是也都七嘴八舌叫道:“对对!咱们江湖中人,侠义为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荣耀之事,遇见了哪有放过的道理?刚才我正有出手之意。”
“三个大人欺侮你一个小孩子,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刚才正在凝聚法力呢,只差半个呼吸的工夫就没抢过双湖盟这位兄弟,若不然,教他们吃我叶宝成乱岩之术的厉害!”
“哼!算他们识趣,跑得那么快,在咱们这么多人面前逼迫小兄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若是再敢罗唣,我刘意高第一个不放过他们!”
众人极力痛陈对三个江湖败类的不耻,同时纷纷表示自己当时已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只差半步便要出手救人,只是因为某某原因,这半步便没能迈出去,让段庆刚抢了先,留下一场遗恨。
自夸与自悔的声浪一潮高过一潮,门口不断的有人进出,先前惧怕被法术殃及的那些人又跑回来了,七嘴八舌,也加入鼓噪求符的大军。而另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见到术士三人铩羽溃逃后,也默不作声的离开。
一个戴着斗笠的魁梧汉子,站在人群后方看完了整场争斗。然后在人们汹涌趋前纷纷自高之际,转身走出了门外。
六个身着缁衣的女子,皆是从头到脚一身黑,顶戴乌笠,玄纱遮面,她们跟胡炭几人差不多同时进店,所以占着一张桌子,原本坐在饭庄左进那间屋子里用茶,在胡炭跟段庆刚说话的时候,一一起身离座,绕过人群后方悄悄离开。
两个相貌普通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段挤出身来,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见到对方脸上一片阴沉,目露警告之色,便赶紧住了嘴,二人一前一后出门,很快就消失在疏梅厚雪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