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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是十三     乱世铜炉txt下载     乱世铜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印记(上)

    堂中众客的求符大戏依然进行得如火如荼。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过很快,众人就都察觉到,胡炭对他们痛斥火术师三人恶行同时冒功自抬身份的言语并不感兴趣,于是众人把口风又再一改,喊出的话又变成初开始时那般杂乱无类,有人晓之以理有人动之以情,有人诱之以利,有人不走寻常路惑之以色,只是再没人敢有半句威胁之言了,一瞬间各路正气凛然豪侠又纷纷变身哀情各异的悲惨之人,不是娘老子缠绵病榻天年将尽,便是兄弟媳妇意外重伤行将不治。

    胡炭桌旁的两把椅子都已经碎裂,无法再安坐,他笑吟吟的抱臂站在桌前,漫不经心的听客人们左一言右一语的自我介绍和求告。

    “小胡公子,我这里实是十万火急,若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来求你……”

    “小胡兄弟!小胡兄弟!我是明州**门的秦琦,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只想跟你求一张符救我兄弟,他被仇家重伤……”

    “胡公子,给我一张吧!我会记得你的恩德,日后有所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多声音里,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分外尖亢,盖过了其余声音:“胡公子!你的符咒绘制不易,咱们都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你开出个价来,金子银子,珠宝首饰,还是甚么奇珍药物,但凡所需,只要我手中有的,也不是不可商量。”

    众人醒悟过来,纷纷附和:“就是就是!这符咒是个灵物,咱们来求符,自是不能空手讨要,胡公子,你缺钱还是缺物,说个条件来,咱们以物易物,总不能叫你吃亏!”

    胡炭听说,本待是照例不想理会的。不过却被那女子话中的‘药物’一词提醒了,一转念便想到未来几年自己要和师傅学艺,各类花费耗用不赀。而柔儿姊姊与姑姑都是身体带恙,所需的许多人参补养药物更是花费巨大,须要早作准备才行,当时便又改了念头。他早几年过尽三餐不继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被穷怕了,深知积钱积粮预作绸缪的重要。师傅武功高明,却也和姑姑一样不擅经营生计,这一应钱粮事务自不能指靠他来解决,弟子服其劳,正该将这些后身之患都打点精细了。可巧呢,眼下四方群豪都聚集过来向自己求符,他能理解这些刀头舐血的汉子对疗伤符咒无比渴望,若自己一味生硬拒绝,惜售定神符,怕是要引人生出暗恨和仇怨。不如趁此机会,高价卖出一些符咒,一来全了人情,二来师徒几人也有日后饮食之资,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这价格该如何定,却是个问题。要价低了,将珍物贱卖,不知要卖出多少张才够柔儿姊姊将来的汤药花费,可是要价高了,却又担心这些江湖客负担不起。

    思索片刻,心中已暗暗有了计较。耳中听得众人纷纷杂杂各陈苦楚,只盼能打动自己,便把双掌一拍,脆声道:“众位!众位!听我一言。”

    众人听他要说话,忙都住了嘴,渐渐安静下来。

    胡炭连拍几下手,见众人都屏了声息,再无一声叫喊,才说道:“众位叔叔婶婶,师伯师叔!我先给大家赔礼啦!这几天来,我在做事和言语上多有轻慢和不稳当之处,得罪众位,还盼大家伙儿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别跟我一般见识。”说着拱手做了个四方揖。

    底下人纷纷回话,都道:“小胡公子不用客气。”“也没甚么轻慢的,是咱们大伙儿来麻烦你你办事,人数这么多,你一时顾不过来也是常情。”

    胡炭道:“承众位前辈看重,对我画的定神符如此信任肯定。说实话,这些天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也都知道你们的来意。只是很教人为难,因为一些缘故,定神符是不能敞开来画的,不能满足大伙儿的要求,我心里面也很觉得难过。”

    众人道:“小胡公子,你倒说说,到底是有甚么为难之处,大伙儿给你参详参详,或者能想出办法也说不定。”

    胡炭摇头道:“你们帮不上忙。是这样的,我画的定神符能有这样疗效,其实跟我自己关系不大,是我一位长辈用转嫁之法,调用她的灵气来增强符力,每一张定神符用出去,都会对她有很大的损耗,所以,我虽然很愿意给众位师叔师伯帮忙,却也不能画出太多,以免害了她。”

    “转嫁之法?那是什么门道?”众人面面相觑,对这样的手段当真是闻所未闻。只不过想一想又释然了,人家既能画出定神符这样的天下奇符,那么再多会一样神奇功法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至少这个原因比先前的猜测更让人容易接受一些,胡炭小小年纪,岁未足十,便是打娘胎里开始练功,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功力,若是这么个黄口小儿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画出定神符,就实在太教人灰心了,让人顿生自己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的挫败之感。

    只不过,知道是这个原因,却对众人现下的境况没有半点助益,看来大家伙想要求得符咒的愿望更要增加许多难度了。

    沉默了片刻,却又有人疑问道:“小胡兄弟,你既这么说,大伙儿也都能理解,可是你上次在赵家庄一下子交出去二百多张,数量可也不小啊,对你那位长辈的影响大么?她现在不打紧吧?”他提问得小心翼翼,然而言外之意众人都听出来了,果然许多人便想道:“对哇!他在赵家庄一次就交出二百多张定神符,不也没害死他那位长辈么?想来二百张也还在那人的承受范围内,既如此,便再画上二百张估计也无妨。”想到此节,众人眼中都亮了起来。

    胡炭暗暗郁闷,他就知道,这件事情必定要被人拿出来做文章。只怪他当初轻狂无知,对定神符的珍异了解不深,把珍珠当成瓦砾使了。好在他对此早有对策,叹息一声,拧眉说道:“我那位长辈现在损失了几十年功力,还负了伤,我对她悬心得很,你说影响大不大?”这用的便是偷梁换柱的法子了,话是半点没掺假,单嫣在与疯禅师交战中就负了伤的,临去邢州前还传了几十年修为给他,损耗何等巨大!只是这损耗到底和赵家庄的二百张符咒有没有必然联系,那就听由别人去猜想了,反正胡炭没有明说,也不怕有人来查证。

    这一下,满堂众人都无话可说。虽然有人觉得胡炭的话里疑点甚多,比如明知会令长辈损失几十年修为,他在赵家庄何以那般轻易就交出二百张符咒?而那位长辈居然问也不问,听凭一个小娃娃将自己的毕生功力拿去送人情,这是何等的败家和把命不当命,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可是这些怀疑却不好再追问下去,众人到底是来向胡炭求符的,而不是专程来质疑他。再问下去,真把这靠山强硬的小娃娃惹毛了,鸡飞蛋打,那又何苦来哉。

    众人交头接耳,低低议论,末了,才又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兄弟,那你这符咒,是打算怎么办?还能画给咱们么?”胡炭刚才只说他不能画出太多,却没说再也不能画了,这其中差别众人还是能听得出来的。显然他那位长辈命硬得很,虽然饱受摧残,损了几十年修为还负着伤,放在常人身上已算死得底透的损耗了,却还能耗而不殁,损而弥坚,更有余命继续供胡炭支用,实乃人间大猛士,绝世巨狠人,令人景仰。他们自不知道,这番腹诽其实与事实并无半点出入,只不过没人能够想到胡炭口中的长辈是只有千年之寿的妖怪而已。

    胡炭对这个疑问做了鼓舞人心的回答:“是的,我还能再画一些定神符,只是数量不会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我的为难处。我是见到在座有这么多长者对我付以信任,千里迢迢赶来求助,既惶恐又惭愧,实在不想看到大家都失望而归,说不得,也只好对那位长辈再不孝一次。”

    众人热烈喝彩,都道:“小胡公子仗义!”

    “小胡公子,有你这句话,咱们提山派就承你的情了。你做事光明磊落,教人信服,不管今日咱们能不能得到符咒,提山派上下都没有怨言,认你是个好汉。”众人都觉此人马屁拍得漂亮,既夸了胡炭,又提了门派名号,最后还以哀兵之姿似退实进,一举而三得,果然犀利。

    九岁的好汉?哼哼哼,真不要脸。

    有人说:“小胡公子放心,咱们都不是不知短长之人,这事情本就是我们在为难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绝无二话。”

    胡炭假意踌躇道:“众位都知道这符咒画出来代价很大,我手上也不是很多了,可是在座却有这么多人,我没办法照顾到每个人的要求,这个……”

    大伙儿到这时,哪还有不醒觉的道理,先前那个提议用钱物购买的响亮女声又是声盖余众,接口说道:“小胡公子!定神符救人危难,效验珍奇,已可列属灵物,而自古灵物非大德大贤不敢据有。但咱们眼下聚了几百号人,谁也不认识谁,也没法比出谁更贤达来。既如此,就只能各凭诚心来换取灵符了,谁愿意为符咒付出代价,付出多高代价,便可证见其诚心。你但只说个章程来,金银宝物,还是甚么条件,大伙儿自会各凭能力行事。”众人都在暗中大骂,这娘们话说得漂亮,说到底还不是想要用钱来购买?她几次三番的这般提议,想来是身家丰厚,不在乎花钱,所以才敢如此声粗气壮。可是正经的江湖人物哪有那么多余钱来败,众人取财之道并不多,大多都只过着堪足衣食的日子,真要比拼钱袋子血战,那胜了也是剜心肉医眼疮,得失难言。

    胡炭哪管这些,听到了想听的话,便把掌一拍,说道:“好!那就这么办!”他从怀中取出今日才画的所有符咒,高举起来,道:“我这里还有最后二十二张定神符,总共就这么多了,再多也没有。就依刚才那位大娘的提议,用来和众位交易。每次交易一张符,我说个价钱,谁愿意购买就上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符,钱货两讫,各不相欺。”

    “好!这才爽快!”

    “我买!我买!多少钱!”

    “小胡兄弟,你开价吧!”

    这交易的信息一出,底下之人顿时都激动起来,所有人都翻囊搜袋,将金银拿到手中。后方人潮汹涌,所有觉得离胡炭太远的人都拼命向前方冲挤,符咒数量有限,卖掉一张是一张,若是不能及早占住地利,到时候可就抢不过人家了。其中有一人脑筋甚活,眼见着群客跻跻跄跄,实难在人潮中抢到前头去,便灵机一动,从后面抄了一桌一凳,两手举高起来,大声吆喝:“大伙儿都让让,让让!没看到胡公子都没座儿了么!给条道儿让我送过去。”一边还向胡炭大呼:“小胡兄弟,这是你的桌子凳子!我给你送来了!你稍待一会。”众人只道他是胡炭身边近人,纷纷让路,果真让他顺利走到胡炭身边,殷勤的放下了。然后站定在胡炭身边,再也不移一步。

    胡炭向那汉子示意感谢,那汉子所求原也只是抢个就近位置,好能方便买符而已,当下倒不多事,嘻嘻一笑,安静的等待胡炭开卖。胡炭从二十多张符咒中抽出一张,道:“第一张!二百两银子!”

    这个报价顿时给所有正在兴头上的客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先前还摩拳擦掌想要向前挤去的人都慢下了动作。二百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一个五口之家,节俭一点过日子,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二十两银子的花费,二百两银子,够五人十年之用了。术界中人能力虽然强过普罗之众,不至饿死,但无门无派的江湖客,吃的也多是行镖护院之类辛苦饭,少有产业,何况花用也大,一年下来能攒个几十两已算不错。

    “二百两银子一张?价格这么高?”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聚到这饭庄中的客人大多是独来独往的行客,他们消息灵通,无牵无挂能说走就走,所以行动往往比其他人迅捷,但论起钱财,却远远比不上大家子弟和门派中人,好多人手里攥着的银钱也不过是几十近百两,这还是他们经年的积蓄了。

    其实胡炭并不是信口要价,他这几年出入于富豪之家,眼界渐高,所卖的符咒都是几十上百两一张,贵的更是卖过一百多,那还是在未知符咒对单嫣有损害的时候。定神符能祛百病,除恶疾,生效又快,几有起死回生的功能,人家看疗效给钱,自是爽快异常,他也早习惯了符咒的高价。现在还知道这符咒是要耗用单嫣生命修为的,无法再大量绘制,当然不肯贱价出售。

    不过他这么想是有他的道理,众人和他立场不同,所顾虑却也很现实,定神符是好东西,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可是这么高昂的价格,有几个人能负担得起呢?难不成为了买一张符咒,让一家老小接下来几年都喝西北风?于是一时间,原本嘈杂无比的厅堂中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就连那身家丰厚的女子也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高了,先前她听见那白面汉子愿意给出二十两一张的酬劳,虽然未免有欺负胡炭故意压低价格的嫌疑,但以此为凭据,她觉得自己将价格翻上四五番,已经足见诚意了,但那也不过是八十两到一百两一张的花费。胡炭开出二百两一张,这就大大超出了她的原本预期,因此在见到其余众人的反应后,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然后,这一瞬间的犹豫就坏了事,很快演变成遗恨。

    不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定神符的珍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般的钱囊羞涩为孔方所难的,就在众人面面相顾,被价钱击打得脾气全无的时候,偏有一个声音逆流而上,又惊又喜的叫道:“啊哈!二百两银子?!才二百两银子??!!!哈哈哈哈哈!我买!我买!我买了!哈哈哈哈!”话中的意外和狂喜之情,虽只闻声不见人,却几欲扑面……不,几欲砸面而来,满堂数百众无人感觉不到。说话间,一个面色青白的少年欣喜若狂的从人群一角急蹿出来,急不可耐的向胡炭方向飞扑过去,双颊赤红,两目放光,几乎连片刻工夫都不愿耽搁,连推带撞的,把所有挡路的人都给顶开了,看样子是恨不得第一时间就扑上来将定神符抢夺到手中。

    “这人对定神符喜爱到如此程度!”这是众人脑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这少年当真有钱!”这是第二个念头。

    “这小子脑子不太好使?”这是少数人的第三个念头。没办法,这少年表现得实在太过狂热,如狼奔腐肉,如蝇扑粪堆,兴奋得有点不堪形容,让人难以不往这个方面去想。

    胡炭一眼就认出,这痨病鬼一般的少年,正是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的劳老爷。老妖怪不知出于什么顾虑,还是抽了哪根筋,用化形术将自己换成一副酒色过度的二世祖模样,躲在人群里偷窥,大异于先前的形象。若是一直不说话,胡炭一时还难以将他认出。可是一听到他说话的口气,那简直就像是大蛤蟆从蝌蚪堆里虎跃而出一般,瞬间光芒四射,鲜明耀眼无比。

    在满堂数百人中,对定神符的功效了解最深的无疑就是劳老爷。单嫣是夕照山的医官,劳老爷亲沐药泽已久,岂不知这符咒的珍贵,一张符就是一条命啊!偏生他还家财无数,最不缺的就是金黄银白,胡炭愿意将定神符卖钱,于他而言无异于有人拿珍珠到他家江边换水,再对胃口也没有了。

    “我买了!我买了!这是我的!”劳老爷一叠声的欢喜大叫,说话间已经飞快从袋里取出二锭金子,人还在半路就隔远“当!”的投到胡炭身后的桌上,显然是要先造成货钱已付只等交割的事实,防止有人反应过来和他争夺。

    胡炭有些发懵,他是失算了,倒忘了人群里还有这么一只爱定神符成癖又不把钱当钱的败家妖怪。早上他带着师傅和姑姑去射鹿台游玩,左找右找也没看到劳老爷的影子,问了管家也是语焉不详,只道他忌惮师傅又躲远去了呢,谁想到这会儿又出现在这里,还在这个当口跳出来买符。

    只不知刚才那三个恶人兴风作浪的时候,这老妖怪有没有藏在人堆里,因何没有出面。

    不用想了,有劳老爷参与,这次售卖怕是没可能正常进行了,大概要往诡异的方向发展,胡炭几乎可以预想到剩下的定神符会以什么方式进行交易。

    果然,心不甘情不愿的和眉开眼笑的劳老爷交割过第一张符咒过后,胡炭无奈举起第二张符咒,刚说道:“第二张,二百两……”劳老爷马上截口抢答:“我的!我买!”然后二话不说,将两锭大金又‘当!’的扔到桌上,一把抢过胡炭手上的符咒,狂笑着飞快收入囊中,然后两眼炯炯放光,鼻翼翕张,兴奋难抑的等着胡炭叫卖第三张。

    到这时,众豪客们终于也察觉到不对了。劳老爷表现得实在太过激动,而且大有一鼓作气将定神符全盘扫光的架势,按他这种买法,只怕卖到最后一张都没余人的份儿了。这痨病鬼少年钱多人傻兴致高,实是众人大敌。而且他们从劳老爷那掩饰不住的狂喜情绪中,也再次认识到了定神符的珍贵,自己不识货不要紧,现在另有识货之人现身说法了,这就由不得他们不紧张起来。

    于是在胡炭举起第三张符咒的时候,底下人群里开始有了躁动,一些积有余财的客人已经决意要争买下来,定神符就剩下二十张,现在想要求符的人却有近三百人之多,僧众粥少,再加上个横空出现的白痴二世祖,这情势已经变得极为严峻,谁知再过一会儿还会发生什么……再出现一个白痴二世祖?奶奶的!那还了得!这种想法连有都不能有!这种生物杀伤力实在太大,有一只就够人吃不消了,再多一只天都会塌下来的。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趁早下手才是正理。定神符治伤神速,这在赵家庄时已得验证,虽然治蛊之效未如人意,但江湖中人,遇到伤情的时候远比中蛊多得多,倒霉的时候,遇到仇家追杀,一名重伤的门派长辈,或是实力强劲的同伴好友能否尽快复原,很可能就是反败为胜的关键,那可是关系到好几条性命的存亡,这等重大意义,又岂是区区二百两银子所能相比的。

    “第三张,二百两……”

    “我!”

    “我买!”

    “我要了!”人群中同时举起几十只握着金银的手掌,同时拼命向前挤去,先前那犹豫而错过机会的女子也是尖声高叫:“我买了!”然而‘当!’的一声,金银落桌,胡炭举着的一只手倏然而空,拿着的定神符已经不见踪影了。不用怀疑,又是痨病鬼少年先下手为强,仗着和胡炭离身近,第一时间扔钱抢夺了。

    这下子,所有人看向劳老爷的目光都不善起来,有心买符的人心中担忧又更深了一层。

    胡炭无可奈何,看着劳老爷,和他商量道:“这位老爷,”他刻意咬重“老爷”二字,提醒劳免自己已经识破他的身份,若不然,一个瘦鸡似的少年谁会称他老爷。“你已经买走那么多了,买再多用处也不大,留几张给其他人成不成?”劳某人前前后后已经在他这里刮走二十多张,数量相当可观,用来贴遍全身都足够了,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瘾头。胡炭这次卖符可不单纯是为了换银钱,还想要送点人情给大伙儿,以备日后江湖行路时好相见。劳老爷这么打横插一杠子,肆无忌惮的包揽全购,可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众人激愤应和:“就是啊!你要那么多干什么!拿家里去裱房子么?钱多又怎样!”

    劳老爷翻了翻眼皮,哼道:“我多买自有我的道理,反正你们也不识货,买回去干嘛?拿珍珠喂狗,没的暴殄天物,有意思么?”话说得难听,满场所有不识货之人顿时都成了吞珠之狗,还是空有吞珠之欲而尚不得遂志之狗,霎时间无分男女老幼,人人对他怒目而视。

    胡炭也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警告道:“别捣乱,你买得够多了,剩下的你先别买了!”然后抽出第四张,眼睛故意不看劳老爷,越过他的头顶向外看去:“第四张定神符,谁要买……”

    “我……”

    “我买……”

    出声最快的人也最多喊出两个字,那尖亢女子甚至刚踮着脚尖雀跃了一下,胡炭手上的定神符又已不翼而飞。劳老爷得意洋洋环视全场,取出一颗宝珠高举过顶,然后丢到桌子上:“我买了,这是合浦海珠!算价一千两,剩下的我都用珍珠换,一颗珍珠换一张!”

    气焰何等嚣张!态度何等猖獗!这仗财欺人的小人嘴脸是何等令人发指!

    这下子连堵在后方挤不进前圈的人都生出了杀人之心,近百双眼珠子都红了。这王八蛋多买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包圆儿,借势抬价将价钱抬高到五倍,这不是彻底断掉所有人的念想么?这种为富不仁、仗财欺人的败类,最好的下场就是剁碎了喂狗。

    “王八蛋!”已经有人忍不住大骂起来。

    更多的人目喷怒火,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暗中诅咒和低骂者不知其数。劳老爷只一个举动就荣登万众公敌之位。

    一个离得近的锦袍中年人怒气冲冲,狠狠的搡了劳老爷一把,喝道:“小子!别有几个臭钱就不知所谓!识相点,别要惹祸上身!”

    劳老爷更是不打二话,‘嘭!’的一下将气息尽数外放,澎湃的劲气如同巨潮劈岸,一**的向外扩散出去,将堂内的灯笼花架都激得剧烈摇晃起来,瓦叶哗哗震响,气势竟然比先前那控火术师还要强上几分。那锦袍汉子连同身后几人顿时立足不稳,蹬蹬蹬后退几步,满脸骇然之色。

    “怎么?!买不过想要动手么?!好哇,那就来试试!”劳老爷恶狠狠的回身说道,他此刻正在化形状态,不怕被人认出身份,当真是无所顾忌,为了两张定神符,他连觉明者老混蛋都敢直面打交道,更何况这些爬虫!一张符就是一条劳老爷的命,今日谁敢阻止他买符,就是他的生死仇敌!不共戴天!

    众人都大惊失色:“******!怎么这里还藏着一个!”

    今日真是撞鬼了,高手都不值钱的往外冒,跟雨后小蘑菇似的。这看起来像个短命鬼的小子,骨无三两重,唇色发青眼眶黢黑,居然也是个大高手!明明乌眼鸡一样,怎么也会修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劳老爷恶形恶状,护食之态人所共见,哪还有先前谨慎多礼的富家老爷模样。胡炭在心里感叹,果然道貌岸然都是不可轻信的,当利益足够大时,道学先生大概也会斯文扫地,吃相相当难看。

    不过这一来他就要头疼了,胡炭发现自己低估了劳老爷对定神符的执念。这只妖怪压根儿就不听他的警告,也不知是忧患之念比其他人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对定神符的喜好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见符如命,比田野里最会藏冬粮的耗子还能攒家当。

    眼见劳老爷还在耀武扬威的恐吓众人,而先前还放言说路见不平将要教训控火师三人的众位豪杰又全体不小心再晚迈出那关键的半步,人人目光游移,不是看着房顶就是看墙壁,没谁敢直盯着发恶的妖怪看。胡炭见情形不对,赶紧一把抓住劳老爷的胳膊,把他拉扯过来,低声喝道:“别耍横!我师父可看着你呢!”

    没办法了,只得再拿师傅的名头来压一压。

    劳老爷吃了一惊,身子如遭蜂蜇般不自觉缩了一下,不管他怎么拔高自己的气势,发狠的将所有阻碍者划为不共戴天之敌,觉明者这种非人生物还是需要给予一点儿敬意的,没必要还是别去招惹了。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向苦榕几人落座的方向心虚的扫去一眼,不满的说道:“我没冒犯他吧?”

    胡炭哼哼哼冷笑三声,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我只是买几张符而已!这他也要管?”

    “你这也叫买符?看看,你把大伙儿给气成什么样!”

    劳老爷满怀不甘又无可奈何,面上便犹犹豫豫的显出神气来,觉明者固是可怕,先前那一掌打得他老命损掉三成呢,可是……定神符啊!这是簇雪的定神符啊!能救命的好宝贝!让他就这么平白放过大买定神符的机会,这和拿刀子挖他身上的肉有什么两样!实在教人难以割舍……他还在权衡,盘算比较着冒犯觉明者需要承担的风险和硬买定神符带来的收益,到底哪个对自己更为有利。

    看见劳老爷呆在那里,又惊又疑,一双乌青小眼里神色变幻,不时闪过诡异的精光,夹着一丝阴狠决然之色,显然是将要下定决心铤而走险了,然而这个意志似乎并不是太可靠,只坚持了片刻就又被愤懑和羞恼替代,反反复复的,天人交战,一副吃了恶心东西又吐不出来的倒霉模样,胡炭肚中暗笑,看来师傅几天前那一掌真是没留手,把劳老爷打得不轻,隔了这么多天依然余威犹存。

    不过折磨劳老爷不是小童的本意,见他陷入煎熬,胡炭便也不为己甚,安抚他道:“今天的符你先别买了,我师父不会怪你。你想要符咒还不简单,等回去我们再说。”他这时已发觉到自己似乎走入歧路,有点舍近求远了,放着个土财主劳老爷在这里,偏向外人求银钱,何异于弃海湖不顾,反缘林木以求鱼?他想要给姑姑和柔儿姊姊攒药钱,还是得从败家妖怪身上下手才对,这妖怪坐拥巨万身家,视金银为粪土,偏又对定神符钟爱至极,不吝一掷千金,正是天下最难寻的上等主顾。

    劳老爷眼睛一亮,一下子就听出了胡炭话中的重点。有了这个话头,何事不可商量?

    他只恐胡炭会反悔改口。这小子几天来一毛不拔,悭吝无比,不惟一符不出,居然还图谋回收先前送出的那十几张,花样百出,旁敲侧击的,早就让劳老爷深感人世艰难。难得小骨头现在良心大发许了口,良机不可失,这时哪还肯再在胡炭面前惹厌,行动立刻变得麻利无比,转身朝着群客只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啊哈哈!得罪!得罪!大家伙可别要见怪,在下对定神符实是闻名已久,家中又有必买的理由,这才有些失态,现在买过几张,大概已够暂时用度了,剩下的就不跟你们抢了,你们买吧!”低头钻入人群,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没了劳老爷的捣乱,剩下的售卖就变得顺利无比。胡炭也没有提价,仍是二百两银子一张的往外出售,他知道这些人攒钱不易,站在灯下看去,簇簇人影,绸衫者稀。破蔽的斗笠,凌乱的发髻,黧黑的面孔上多见风霜痕迹,好多人骨节粗大,衣衫半旧,怎么看都像辛苦人。挣这些人的钱财,实在有悖他心中的任侠之道。

    众人经过先前劳老爷出价千两之事,知是胡炭在有意照顾,对小童暗暗感激。你一张我一张的,很快就买走了十余张定神符,几个世家中人各有所获,一些相识的江湖散客,也纷纷凑钱共买,各定下章程以决归属。除过他们,那最先提议以钱物换符的女子收获最多,她一个人就弄到了三张,撒钱**所向无敌,她从胡炭手上只拿到了一张,未敷够用,干脆又用三百两一张和别人换到了两张。经过劳老爷的那一番搅和,此时已没人觉得三百两一张的价格贵了。抢到的人欢天喜地,先前那高呼老婆子卧床将死的老头,购到了一张,眉开眼笑的分众而出,溜到门外后,立刻就转手卖给别人,大赚百两,然后又心满意足的回到人群里,继续举手鼓噪。龙游庄的伍从之也到底遂了心愿,替他家庄主抢到一张。

    胡炭手中攥着的定神符越来越少,下面众人或是欢呼或是叹息,秩序井然,再没有半点混乱。知道暗处正有个高人守着呢,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时候作恶生事?每一个被胡炭手指点到的出价者都是欣喜异常,疾步上前交付银子,取过符咒,然后珍重万千的将之贴肉收藏,而一时没抢到的,或是低声咒骂坏运气,或是大声叹息,用满怀欣羡的目光看着那些幸运儿,然后打叠起精神,继续投入呼喊大军,只盼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

    苦榕一桌到这时也饮食已毕,秦苏被人群阻隔视线,看不见胡炭那边的情况,但听见胡炭一声声出价,人们踊跃呼应,你一言我一语的,虽杂却不乱,便放下了担忧,捧着茶杯慢慢啜饮。苦榕给孙女喂过了汤水,那可怜的女孩儿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虽然小脸上还是眉峰攒蹙,但经这几日的定神符调治,她每日承受的疼痛已经大大减轻了,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天里几次无声哭痛,偏又力气耗尽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教人看着就心疼。苦榕见到情况正在向好发展,也是老怀弥慰。

    耳中听着胡炭高一声低一声,兴致勃勃的叫卖符咒,苦榕在暗里微微点头。经过这几日相处观察,他已大致看明白了这孩子的秉性。虽然幼失怙恃,倚靠着一个不甚明晓世务的秦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苦寒砥砺,风雨浸身,但胡炭却难得的未被染污天性,变得像久处底层朝不保夕的草芥小民那般恓惶卑微。也没有沾染江湖浮荡子弟常见的诸种恶习。此子出身虽寒微,却身寄傲魂,绝不甘心居于人下,有如此性情,就不怕他在艺业上怠惰荒疏,可以预想,胡炭未来成就必不会低。而且这孩子心性灵活,颇富机变,绝不死板拘泥,这让他未来的成长更多了一些难测的向好变化,虽然现在行事偶有一些胡闹成分,又好玩好动不甚安分,然而九岁孩童,谁不如此呢!只要他现在心明是非,知晓善恶,再有个积极向上的态度,那就足够了。剩下的些微不足,自有自己这个师傅来规正指引。

    “待得此间事了,就带他回洪州学艺。”苦榕在心里想道,“这孩子性子有些跳脱,锐气过盛,需得先磨一磨躁性,让他宁定下来再授给武艺,若不然,只怕他心气高性子浮,心思杂了,贪多却学不到深处,那于他却是无益。”正想着初期该怎么教导,授予哪些课目,忽然感知到饭庄院门外的异常,不由得心头微动,转头向外,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饭庄正门此时还不断有人进出,买到符咒者有生性谨慎的,知道身怀奇货惹人邪思,为免生波折,不敢在店里再多呆,一买到符咒就立即出门远去,一些求符无望的散客也三三两两离开,加之此时符咒将将卖完,想求符的人多半已进到店里了,一时间倒是出门者比进门者还多。

    就在两个江湖客人交付银钱取得符咒,匆匆忙忙离店而去过后不久,门帘掀动,一个身着灰色长襦的老者笑眯眯走入店内。

    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间,苦榕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印记(下)

    那个老者面目和善,年在六七十岁之间,身量不高,体型微胖,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襦衣,腰间用青色布条扎住,看起来没有任何出奇之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颏下微须,和头发一样都是灰黄杂半,稀稀疏疏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个小小的发髻,罩着一方缁撮,用短短一截带叶树枝随意笄簪住了。他站在人群后方,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整间大屋几无落脚之地,二百余人挤得满满当当,情绪热烈都只盯紧了前方,便也随着众人视线将目光投注到了站在人群最前端的胡炭身上,像一个被饭庄的热闹吸引过来寻常村乡老叟一样。

    苦榕默默的感知着,这老人绝不像表面那样平凡,气息和其他人都不相同。隔着人群,他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投注在那老者身上,留意起对方的心跳和呼吸来,片刻,察测到了脉搏和心跳,他才消减了戒备,脸上的疑色也渐渐褪去。阖下目,暗想这也算是个奇人了,将匿息之术修得如此精深,江湖上前所未见。这隐迹之法极为高明,也不知是哪家流派的,能将气息遮护得若存若继,若有若无,和断流的溪水一般,差点就蒙蔽过他的感知。先前在院外时就给他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完全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也感觉不到身体热度,直与死人无异,若非行动时身周微微带起的风流扰动,觉明者几乎察觉不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苦榕身为精修五感的习武之人,身晋觉明者境界,本身感知能力已经远非常人所可理解,加之参悟势道,对天地运行,万物生息有着远超同辈的敏锐和洞察,论起五感,天下能出其右者不足一掌之数,这老人竟能够蒙蔽他的感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下经过仔细审辨,老者的气血运行终于还是显了踪迹,虽然仍旧晦涩难明,但已能大略判断其体魄强度,并不比场上最强的那几人洪壮,这让苦榕略略放下了心。体魄是术法的修行根基,一个人无论是炼器还是学法,是豢兽还是巫祝,总绕不过自身血脉的培炼,这是每一个活物生命力外放的显征。虽然体强者未必就一定比体弱者功法深厚,但在大多数时候,气血都可成为一个重要的参照依据。一人的功法进境总与气血运行息息相关,体魄太差,修学起高级术法是个不小的阻碍。而且成为短板,亦有可能成为敌人攻击时的致命之处,所以即便不行武道的其余术界中人,在功法进阶到一定程度,也多半会重补根基,将体魄和基础武技都提升起来。

    这老者的心跳与脉搏都被掩在秘功之下,极其隐晦,如同浓雾里的三两点萤灯,若换其他人来,只怕真要被他瞒过去了,亏是遇上了苦榕,已是当代武者最巅峰的几人之一,一留心之下,便将老人的情形摸了个七八分。

    苦榕将感知力又在老者的身周环绕几匝,确认自己的观察并无疏误之处,从其走动步幅、转目摆头的动作,胸廓起伏,衣衫摇动,都可对照印证出同一结论,这老者的气血的确不强,这才慢慢将注意力收拢回来,重新放大监控范围。不过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终究还是多提起了一分警惕,这老人的出现是个征兆,既有其一,说不定便有其二,江湖间奇人异事层出不穷,谁也不敢说自己对世间物事已尽知尽晓。暗里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潜伏着呢。何况这老人身上还颇有怪异的地方,似乎体内还盘结着一股不明的阴冷气息,极难捕捉,而且滞涩无比,感知起来让人有隐隐的不自在之感。他悄没声息的将孙女换抱到左手,将右手腾空,自然下垂,转成了最方便出手的姿势。

    那老者看来并未察觉已被人数番查探并摸了根底,笑吟吟的站在人群后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胡炭,表情安详平静,视线依次落在胡炭的面目五官,神态表情,发色皮肤,高举的手臂和握紧的手指上,看得仔细而专注,像品鉴一件珍物。没人注意到他,此刻众人也都神情紧张,紧盯着胡炭的动作,蓄势待发的想要争夺最后三张符咒。

    胡炭小脸有些泛红,站在人群前方说话,全然不知刚才短短瞬间师傅已经和人暗中较量过一手,也毫不在意人群中的注视多出一道。他此刻欢喜极了,神采飞扬的,话声也比先前略高亢了一些。卖过十几张符咒,他的身家此刻又比先前丰厚了三倍,七千两银子,这在自幼饱受饥寒的少年看来,简直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实在丰足无比。拳头里攥着最后三张定神符,小童正在向众客们说话:“还剩最后三张啦,想要买的师叔师伯们抓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次想再买到,怕是要等几年过后啦!还是二百两银子,这是第二十张,想要买的说话!”

    “我买!我买!”

    “我愿出三百二十两!我出高价行么?这张符咒就卖给我吧!”

    “我要买!我愿出三百五十两!”被阻在人群后方的一个年轻人报出个新的高价,情绪激动之下,有些面红耳赤,他挥着手,努力的跃了几跃,希冀能被胡炭看见。看他身边站着几名同样服色的年轻男女,似乎几人是同一个门派的弟子。

    “那边那位师伯,”胡炭把手指定在人群里一个脸有病容的汉子身上。“二百两银子,这张符咒是你的了。”众人齐声哀叹。

    被点中的汉子显然有些意外,站在人堆里,怔了好片刻后,才被艳羡的目光从人群里挖了出来。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却不像前面抢到符咒的人那般惊喜,反带着明显的为难和犹豫。众人看到他身上衣裳半旧,脸色黝黑,头发也有些凌乱,一只手死死按在前襟口上,似乎很着紧里面的钱袋,一时便都心中雪亮,立刻明白了他的不豫之处。这汉子家境不甚好,身子不稳便了想要买张定神符来解除苦楚,不过他身上的钱财想来得之不易,因此临到此时,却又开始犹豫了,不太舍得花掉二百两银子买符治病。霎时,心思活络的人便纷纷叫嚷起来:“这位兄弟,打个商量吧?看你气色尚好,身子稍有不爽利处,其实请到个好郎中大概也能治得好,用这张符咒实在浪费了,不如你把符咒买来,我再从你手上购买如何?我愿出二百五十两与你交换。”

    “什么话!二百五十两你也好意思提?这位兄弟,我出三百二十两,这价格很公道了!你卖给我吧。”

    众人纷纷加价,很快就有人提到了三百七十两。

    那汉子听得心头一动,先前那有钱女子也是这般多使钱从别人处购到了两张的,胡炭也并未阻止。他的银钱的确得来艰辛,而且因他抱病,近来家中琐事也变得繁杂起来,用钱之处正多,所以他才在银钱上这般着紧。若能一转手就挣到一百七十两银子,于他倒是一件惊喜,说不定便能家里的一古脑麻烦事都解决了。只是,这样就当着胡炭的面转手倒卖,实在有悖自己的行事准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一心逐利的小人。左右为难之下,委实难决,便投眼向胡炭看去,想看看胡炭的态度,却见胡炭一脸轻松,笑嘻嘻的听着众人提价,浑不在意的模样,一时便放宽了心。看来这孩子心很大,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杂叶的事,这个念头才刚放下,另一个疑问却又不由自主冒了出来:“这小孩看起来很乐见其成,他是鼓励我倒手换钱来着?对了,先前好多人在举手,我心中犹豫,手也只举起一半,在人群里毫不显眼,他怎会就点中我呢?”怀着疑问,他更仔细的看向胡炭,希望能看到一些端倪。

    胡炭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也猜到他心里的疑惑,笑着向他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这下子,汉子心中顿时一片雪亮:“果然如此!他看到我身子不爽利,正需帮助,所以才特意指中我!”

    胡炭举着符咒,说道:“这位师叔,交付二百两银子,这符咒就是你的了,你可以自己做主怎么处理。”这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这汉子在刚才人潮汹涌的时候并未随人流推挤,虽然脸有病色,衣服也不好,但却依然标枪一般站立,不急不躁的,进趋从容,看起来很有骨气的样子。胡炭觉得很对眼缘,便点中了他。果然,这汉子在得知轻易便能挣到一大笔钱后并未表现得如何欣喜,反而更感踌躇,显然是个极重视操守的人物。对这样处在逆境之中犹自不愿自污的人,胡炭不吝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汉子的眼里涌起了感激,他深深的看了胡炭一眼,把少年的形象样貌都印在心中,然后沉声道:“小兄弟,我记住你了,落难之人蒙你援手,不敢言谢,咱们山水有相逢。他日你到通州来,请务必来找我。我姓白,白先钧,就在通州三枫桥头住。”说完上前,交了银子,取符跟出价三百七十两的那人交易讫了,转身便径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胡炭很高兴,到底结了一桩善缘。虽然他并未把那汉子的感激看得太重,也不图从人身上获得回报,然而做了一桩好事,被人由心感谢,总归是一件愉快的事。

    手上还有两张符咒,胡炭再抽起一张,投目向人群看去,想要看看是否还有能看入眼的人,“第二十一张,二百两银子……”

    “我!我!我!”

    “这里这里!胡公子,这里!”底下数百只手臂同时高举挥动起来,如一片怪蟒之林,纵是无病无灾,原本并无意买符的,这时也拼命的摇起手。刚才那汉子的事情众人可都看在眼里了,抢到一张符咒,那瞬间就是一百多两银子的进账,谁会嫌自己银子多?

    人群后方的灰衣老者目光闪动,看了一会,也满怀兴致的举起手臂跟随众人摇动起来。

    苦榕心中一凛,他从未放松过对那老者的监视,感觉到那老人在抬起手的瞬间,萦绕其身之上的那股阴冷气息突然变得浓烈起来,便如一团原本凝固的墨块,突然浸没水中,濡洇出墨色。气息隐隐透体而出外扩了一圈,似乎有从无形化为有质,从他身内破障而出的迹象,这可不是江湖惯见的手段,觉明者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嘶!”一道极淡的灰气从那老者的手上显出形状,状成狭长,约有半尺,像放大了好几倍的蛞蝓一般,似乎是个活物,头尾交错的悬空扭动片刻,便倏然向胡炭的位置游动过去。

    “开始动手了么?”苦榕心中暗道,他到这时还无从判断出这老者的来历,这人所用功法实在古怪,非武非术,也不是器兽两道,看起来沾点巫祝动使魂魄的边,却又不全似,苦榕行走江湖这么久,却未遇见这样的对手。眼下无暇细思,见那灰雾已堪堪接近胡炭,便把手指一弹,一道无形的力道利箭般****而出,瞬间透入灰气之中。

    “嘶!嘶!嘶!”胡炭头顶上突然白光剧闪,虚空中传出一声隐约的哀鸣,一道朦胧的灰气突兀显出形状又骤然散化,然后,大团大团的白雾凭空爆涌而出,一蓬接着一蓬,寒气呼啸四卷,整个房间的热度被一下子卷个净光,水汽化雪,四壁霜结,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整个房间从上到下就变得一片雪白。

    众人都被这突来的异状惊呆住了,一时人人停了说话,全部安静下来。

    那老者先吃了一惊,然后面色一沉。他全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人向他动手。拧着灰黄的眉毛四下打量一番,没能发现苦榕的位置,便重重冷哼一声,突然间身子虚化,一下子就在原地失去踪影。

    “这是什么手段?!”苦榕心中一惊,这人功法诡秘至此,竟能在他眼皮底下完全避开他的感知,实力远超他的估测之外。这是一个无法用气血强度来衡量真实能力的异数!苦榕第一次觉得,自己太过依赖过往的经验了,急忙间将感知力尽数外放,以胡炭为中心重重遮护起来,很快,他就在胡炭头顶上方三尺处发现了悬空而立的老人。

    那老人面色冰冷,目光落向下方人群不住逡巡扫视,显然还在查找是谁向他动手。吊诡的是,除了苦榕,下方正东张西望的数百人却没有一人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显然是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

    “这人到底是人是鬼?”觉明者心头微沉,不由自主的冒出这个念头。身法如此诡异,绝非人世所传,竟然可以在他的感知区域之内自如行动而不被察觉,而且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变得更加浓厚了,开始影响人的神志感知,苦榕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和感知范围正在急速衰减,时势危殆,已由不得他多想。这人来意已明,是要对胡炭出手的,苦榕自不能让他如愿,眼见他距离胡炭极近,呼吸间便能取掉小童性命,想也不想立刻便发动势道,“轰隆!”一声,凌厉的杀伐之意瞬间从四面八方簇拥而出,将老人锁定,如无数枪戟之丛一般围逼攒刺过去。

    “放肆!”满堂数百人都听到了这声充满怒意的叱喝。

    半空中雪雾翻涌未已,又再次漾荡起层层波光,像烛火燃起又熄燃起又熄,短短半息之间几度明灭,随后,那片空域便被狂暴的劲气撕扯碎裂。众人全都听见利物割裂空气时发出的如同布帛撕开的声响。

    然而那老者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苦榕心中的震撼简直无法形容,自他进阶觉明者以来,这是头一次有人能够在他势道的锁定下逃脱,刚才他调用了整个院落的杀势来围禁敌人,在这片空间里每一寸都如是处在他指掌之下,别说一个人,便是细小的蚊蚋想要从中飞走也是不可能之事,然而,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那老人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禁锢!

    这是个绝顶高手!

    实力还在他之上!

    满心震骇的长身而起,苦榕此时哪里还敢再有留手之意,单掌前伸五指乍开,呼吸间五重玄关尽数开禁,内感外勾天地,将杀势尽数引动,立时,方圆十余里地面群山呼应,林海摇撼,雪层纷纷崩解,空上风云俱动,闷雷般的声响自远而近层层传来,山势地势、雪势空势、整个长社县城一应梁墙柱瓦,车马器物所蕴之势,甚至这房间里刚刚凝聚出来的冰霜寒势,全被他控在了一起,一时之间,整个饭庄便变成了修罗杀阵,滔天蔽地的杀机和恶意不分东南西北尽数向着这小小三间瓦房聚集,如五岳三山带着无数尖碎岩石轰然同至,然后又铺展漫卷开来,瓦房承受不住这股力道,一时间土崩瓦解,顶棚被豁飞,梁柁破折,墙垣倾倒,三间大屋瞬间夷成了平地,屋内数百人,人人尽受其害,无论男女老幼,修武还是修术,胆气弱还是胆气壮,全都在一瞬间面唇失血,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这一番全力施为,终究还是有了效果。

    那老者在空上十余丈处踉跄着显出身影,如此庞大的天地之力充斥挤压空间,便是尘芥微物亦难以遁形。“震!”苦榕两指一骈,那片空处便轰然震荡,明明是空荡荡的无物之地,却给人一种突然内凹塌陷之感,黄钟巨吕交相震鸣,一时间如有几十百万斤巨岩在那里激烈的冲撞对砸,风潮四披,剧烈的震波激起了冲天尘雾,使得地面都开始隆隆颠簸,声传数十里外。

    老者的身形摇晃着再次慢慢虚化。苦榕皱了下眉头,这样都没能制得了他,这老者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正屏息继续追查,忽然间心生警兆,滑步向侧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从他肩头上迅捷无伦****过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触到火焰,然而觉明者却依然感觉到心底下突兀涌起的一股强烈的灰心丧气之意,让他顿生疲倦厌战的感觉,极想就此停手下来,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还能保持在半里许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减,变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远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对方术式的影响。

    到这时,他也终于看明白对方的功法来路了,这是个精修死气之道的高人,难怪能将气息隐匿得如此隐晦。而据苦榕所知,天下间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这人修为精深至此,必非无名之辈,可是容家的前辈高人,怎么会突然跑来跟胡炭为难?苦榕在瞬息间转了数个念头,却难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着,手上动作却也未有停顿,行云流水般几度折身进退,瞬息便远离了青色流火的影响范围。在外人眼中,看来也几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负面情绪还未祛除,头顶上方寒气忽重,一团庞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扑面而至。

    “有了!”就在此时,苦榕感知到身后方微弱的气流漾动,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着两败俱伤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诡异,实在难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际露出微小的痕迹。经过前番两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战下去必对自己不利,精修尸鬼之道者手段奇诡,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个不小心只怕便会饮恨。因此立刻做下决定,速战速决,以伤换伤。他有胡炭的定神符,这让他能够伤而无损,迅速回复战力,对方实力虽然超过他,但此长彼消之下,战局的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顶尖高手对决,会将一切有利于己的因素都考虑在内。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飞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对方并无大碍,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让偏移了。为了这一击,他也付出了代价,不惟视力被夺,全身也麻痹了,那团冷物临顶直下,虽被势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却仍有部分袭入身体,苦榕感觉自己一瞬间便虚弱了许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气血被搅得混乱,头颈间有许多尖锐的针锥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带着令人恐惧、绝望、哀伤的意念,这是作用于神魂的法术,觉明者体魄虽强,却也无法阻挡。好在他心志极韧,而且五感皆通,虽受一些影响,却不像寻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战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触听继续判断对方方位,此时连驱祟的阿难及身咒都来不及念颂,操控着势道分为两部,一部围绕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垒,层层防护,一部依然漩涡一般满场急转,无处不至。这老者太过难缠,术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极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与所有精擅于死气的高手一样,这对手虽然气血不强,耐力和防护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动诡秘,极难被击中,这个弱点便被遮掩起来。

    “前辈高人,何必和一个小童为难!不觉得有**份么?”苦榕厉声喝道,瞋开虎目,虽然眼不能视物,但是一股凛然威势却分毫未损。

    二人的交手说来话长,实际却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那老人在胡炭头顶现身,到苦榕引动十里之势,轰塌饭庄,与他对拼一招,二人各负伤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工夫,胡炭刚刚醒悟过来念动蚁甲咒,秦苏更是根本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苦榕喝话过后,也不指望会有什么效果,一边盘转杀势小心戒备着,一边催动气血调顺经脉,同时默颂善始经的开山三字令,想要尽快驱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状态,同时暗思脱身之计。

    这老者实力太强,眼下自己身边有妇孺掣肘,并不是个与人对战的良机,实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让一城,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将胡炭抱离险地,别让小童受到伤害,便算成功。

    这般想着,也未敢疏了戒备,随着气血运转,咒经作用,身上的虚弱之感迅速减退,头面的冷刺全被逼除体外,眼睛也朦朦胧胧的开始感觉到光亮了。

    便在此时,他听见渺渺处传来那老者的声音:“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况,对他并没有恶意。”

    这声音似远似近,初一听时像在极高极远之处,然而再听,却又如同近在耳畔,让人完全无法判断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惊。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说道:“看来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这娃儿的师傅吧,真是难得,在小小一个长社县,居然还能遇见一位觉明者。”

    倏忽间,如有微风过面,苦榕目中的黑翳尽数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许处缓缓显出了身形,老者两侧肩头还聚笼的两团的黑色烟气,正在迅速散化,从内里暗淡的反光和若实若影的精致图纹判断,那本应是一副精致的肩甲。须臾间黑烟散尽,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温和,再没有显露出丝毫敌对之意。

    “你的功法有点熟悉,有刀唐平山术的影子……”

    胡炭这时蚁甲咒刚刚护满周身,把头面脚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发丝儿也不露,正打算继续加持四件套防护法,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运动蚁甲,在眼窝处空出两大块,露出两个眼睛,像个黑皮白眼窝的猴儿一般,好奇的盯着两人看。

    那老者和师傅对面而立着,嘴唇嗫动,显然还在和师傅交谈,可是大概是不欲谈话内容被别人听见,开始用上了束声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么,多大机密似的,我才不想听呢。”

    其实当然是想听的。他看见师父脸上的神色先从戒备变得释然,然后变得凝重,然后是惊愕,然后耸然动容,最后变成混合了尊敬和迟疑的复杂意味陷入到沉思里,心里像猫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让师傅露出这么丰富多变的表情。

    正暗暗推测二人可能交谈的内容,却忽然看见师傅的招手呼唤:“炭儿,你过来。”胡炭乖巧的走了过去,不等师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个头:“师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赶紧把胡炭扶起来了,暗道这娃娃如此乖巧知礼,一时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这不是师伯,你该叫他……师叔祖吧。”说着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师叔祖。”那老人笑着答应了。

    这老人看来是和师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为后辈弟子,被引见时见人磕头当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头,那干嘛不干脆主动点儿,与其等师傅吩咐,还不如自己先来,还能给人留个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后跟着师傅走,但凡遇人交谈,见到比自己年纪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师兄师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抢先磕头,叫师伯师叔,总归是没有错的,这样懂事知礼谦恭良顺,师傅的面子还不噌噌噌的一个劲往上涨?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哇,非得让师傅觉得,收下自己这个徒儿,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这样的好徒弟,不尽心教导,天人共愤,神明责咎。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听着师傅说话:“师叔祖有话想跟你说,你好好听着,他问的话,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可有所隐瞒。”胡炭恭声答是。

    那老人便温声问了他的籍贯,父母亲人,这几年的经历,一些寻常的问题,又问他习练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脸色温和,看起来颇为满意,他问胡炭:“孩子,告诉师叔祖,你想不想做一个英雄,一个济危扶困,拯救苍生的盖世大侠?”

    “想!”胡炭这回答倒是毫不犹豫。

    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来,连在一旁安静听着的秦苏都忍不住露齿微笑。在路途中时,她没少将从师傅那里听来的许多侠客故事说给胡炭听,每每说到某侠客在万众期待中力挽狂澜,克击顽敌凯旋归来,万民齐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谢恩的故事,胡炭总会两眼发亮,不厌其烦的追问细节,他很想往那种被人簇拥爱戴的场面。秦苏心思不算细腻,并未思索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过于孤单,又频遭人的冷遇而极盼被人关爱,有种种渴望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只觉得有些自豪,这小娃娃的侠义心肠全都是她一手影响出来的。

    那老者笑道:“你现在还小,要跟师傅去学艺,想做大侠还是等你长大之后。不过,师叔祖给你留个信物,将来,或许你会有机会成为一个盖世大侠。”他向胡炭伸出手,温声道:“孩子,把你手臂给我。”胡炭依言把右臂伸了过去,那老者把他衣袖卷起来,一边说道:“将来可能会有人来找你,他会凭这个信物跟你联络,到时候……”说话间,一眼却看到了胡炭腕关上鲜红的字咒,便把话头顿住了,“咦?扼江咒?这是雍州宫家的秘术,你怎么会有?”胡炭便把前几日遇到无忌禅师,得到他馈赠的经过说了一遍。那老者低头不语,说道:“听说宫家家道式微,自宫乘傲之后便后继无人,在雍州已经蛰伏修整很久了。也不过是短短百多年,又一个风光一时的中原世家没落,变得销声匿迹了,真是可叹。”叹息罢了,转头向苦榕说道:“不过你这徒弟运道很高,小小年纪,可学了好几样不得了的东西呢。”苦榕微微点头。

    “我会给你留下一枚印记,”老者再向着胡炭说,“它的好处,将来你自会察觉。等你将来学艺有成开始行走江湖了,或许会有人凭借这个印记与你联络,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为什么事。你将会有一个选择,选择哪条路,届时你但凭自己的本心即可,成与不成都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人到时也会跟你说明的。”

    胡炭点了点头,道:“是,师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开始运劲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处微微泛起亮光,接触处温凉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适。

    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出现在胡炭肘关,像个小小的圆形图章,胡炭正仔细看着,突然间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脸色微变,一抖手飞快甩开胡炭的手臂,戒备的向后疾退了数步。

    一道浓黑如墨的烟气从胡炭臂中蓬然爆发,然后迅速回缩,像一团壳膜般瞬间把小童整个人包裹入内。

    “这是什么?你哪来的这个东西?!”那老者森然问道,语气有些严厉。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这正是数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将神,据说可以抵御那些看不见形迹怪物的附身。

    当下毫不迟疑,又将数日前遇敌的经过说了出来。见那老者似乎对将神颇有敌意,便解释道:“郭叔叔是个好人,为了救我,他负了很重的伤,若是没有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早已经死了。”

    那老者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对胡炭说:“一个人是不是真对你好,日后你才会得知。现在你就做判断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总要经过很久之后,你才明白人家的心。”这评语,显然是对郭步宜并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顶撞他。郭步宜一路来尽心尽力护持,胡炭对他是极为感激的。峡谷中与罗门教谢护法一番激战,那谦和的汉子更是险些把命也丢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这般舍命图谋的东西,定神符?还是灵龙镇煞钉?若是这两样东西,当时郭步宜若是出言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犹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舍命来帮自己,那么自己连命也都可以交付给他,何况这些外物?这便是胡炭心中的侠义之道。

    沉默着,等那老人继续布完印记,胡炭淡淡的道谢:“谢谢师叔祖。”那老人摆摆手,笑道:“我说了那姓郭的坏话,所以你不高兴了,存着怨气,说了感谢话也是言不由衷,不过将来终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的,到时你便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你年纪还小,尚不了解人心……呵,有时候,一个人千方百计对你好,不要求回报,连命都可以舍给你,让你感激他,敬爱他,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计利用而已。”这话说到后来,语气竟然颇为萧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心有触动。

    “孩子,跟着师傅好好学艺,将来我们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微微摇了摇头,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变淡,终于虚化。

    “我的姓氏是欧阳,将来人问你时,你可告诉他,你的指路人是欧阳驮……”声音渺渺,倏忽由近飞远,这句话说完时,已在云天之外。(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归来(上)

    第七十二章:归来

    接下来的几天,胡炭就呆在劳府里大门也不出,安心等待单嫣回归。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每日晨起夜寐,朝餐晚食,像寻常人家一般作息。饭前饭后,除了伺候着姑姑和师傅,便是在中庭勤习苦榕教给他的耳眼锻炼基础,暇余就去侍弄小黑马,要不然就跟劳老爷在府中转悠,把劳老爷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物赏玩个遍。

    长社县里每天还不断的有人涌来,大门小派,无门无派的,甚至还有只学过三拳两脚的庄稼把式,形貌各异,男女老幼皆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声响亮的门阀子弟和世家后辈,严台山的,六连山的,千叶门的,这些名门门风督严,颇有些繁琐规矩,弟子出行一趟往往颇费周折,因此倒不如寻常江湖人走得痛快。这一次三江五湖齐聚颍昌,连远在建衢两州的宗派都有人赶来了。整个大宋术界都已经轰动,大家风闻颍昌府有个小娃娃能绘制疗伤奇符,效验如神,无论多么沉重的伤势病痛,刀伤棒伤,还是毒疮奇症,但凡还有一口活气,一符下去都能救转回来。这可是中原大侠刘振麾亲口所说,又被五花娘子和续脉头陀证实的。对江湖人而言,镇日刀头舐血,争斗负伤在所不免,既听说有这等夺天造化的神物,谁不想来碰碰运气?万一祖坟冒烟真抢到一张,保身立命就多了一份凭恃。便是自己不用也可转赠与人,那说不定便是飞黄腾达之始,或许人生一场改天换命的重大转折便寄于此物。于是消息传开没几天,四海同道为之振奋,无数人风尘仆仆,从南北各地匆忙启程赶来,一时间长社街头人满为患。

    劳府的门房每天都接到雪片也似的拜帖,而且逐日剧增,先数百而后破千,胡炭早吩咐过门子,来客一概挡驾,放出话说近因画符过度,耗心费力,需要静养暂不能见客。劳老爷特意在偏院开个房间让他存放门状,几天下来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小胡炭既不愿见人,外头诸客也只能无可奈何,他们可是听说了,这小娃娃身边伴着一个实力可怖的绝世高手,功力远胜蜀山掌门。当日苦榕隐身惩戒三恶客,斗灰衣老者震昏数百人的事情被几经流传,早就变得面目全非,苦榕在传言中已变成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前辈高人,来无影去无踪,一怒天地变色,弹指可杀千军。有这样一尊门神镇着,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动歪脑筋?别说硬闯劳府了,便是敢在院墙外大声咳嗽的也没几个。

    有心计的,探明白胡炭的年纪,推想小娃娃的喜好,便千方百计送进许多礼物,附帖只说:“某某门派敬颂秦苏姑娘及胡公子台安。”“某某地某某人闻知胡公子客寓颍昌,起居未便,特进薄礼以供随用并恭请旅安”,也不提求符的事。礼物多是些时新衣帽,簪钗手镯和串珠泥偶之类的孩童玩物,也有一些精巧玩意儿和珍异吃食;另一些没本事没脑筋又实在渴欲符咒的,便用出千年老招数,每日到劳府门前扮惨,一大拨人面向府门匍匐长跪,或是呼痛乞求,或是哀哀哭泣,只盼能引动胡炭的恻隐之心。

    胡炭门是不敢出了,但对别人送进的礼物,他倒是来者不拒。每天专花半个时辰兴致勃勃的亲自拆看,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热心诚意的送他东西呢,小娃娃岂肯放过?还别说,里边真有好些让他喜欢的小物件,比如一个装了机括会随着转动不断变幻鸟雀形象的陀螺,一管吹气便会自动奏出《风摇竹》片段的铜箫,一盒子彩泥塑的精致小人儿,更有不少惯常难见的果子。其实此时寄住在劳老爷府中,器物用度丰足无比,胡炭对这些极具匠心的玩物兴趣减了许多,这些东西也就看个眼鲜罢了。劳老爷正极力巴结他,但凡是胡炭想要,劳老爷无有不许的。这妖怪钱多心野人闲,多年来足迹踏遍西域诸国,着实搜罗不少好东西,此时毫不藏私的尽数供出,直让胡炭眼花缭乱,直嫌眼睛生的太少,就这样劳老爷还兀自不满意呢,若是天上月亮摘得,而胡炭又有兴趣,妖怪老爷只怕都会想尽办法给他抱了回来。

    胡炭当然知道劳老爷这么殷勤卖力所欲何为。因当日曾许了口,倒也不想故意吊着他,只是回来后听取秦苏的主张,先理个轻重缓急,连着几日把所画的定神符都用来治疗宁雨柔了,每天十多张,尽数烧成符水灌喂给少女,半张也没剩下来。因此直到四日过后,五六十张符咒显功,宁雨柔病情好转,枯黑的小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活色,这才腾出手来,一口气又给劳老爷绘了十五张。

    劳老爷当然知晓好赖,知道不能跟人家师傅师姊相比,也不敢嫌少,欢天喜地收了,然后慷慨豪掷出三万两银子,说是预送给胡炭和秦苏的程仪。这妖怪人情通透,眼睛毒着呢,当日胡炭想要筹措饭资的小心思自是没有瞒过他。又体贴的想到银两赘重携带不便,便又帮着胡炭,把三万两连同先前的七千两金银都换成了轻便的珠宝和交子。

    如是,客人慷慨主人识趣,你敬我谦的又过了六日,劳府里其乐融融。上至老爷下至仆僮,人人得其所哉,一派和乐安祥。

    且喜这一日梅艳风轻,薄暮初初笼下的时候,劳老爷便盛情邀请几人同去后院赏雪,说是新运到一批吐蕃珍异果品、美酒和脯腊,让几人去尝鲜。胡炭嘴馋,被劳老爷绘声绘影的一顿形容,劝诱得吞唾不已,两眼直放光,劳老爷还没说完便是一叠声的叫好。苦榕素不喜这些,又知道这妖怪记仇,着实忌惮着自己,便不想同去败人兴致,嘱了胡炭几句,自留在房里照看宁雨柔了。劳老爷无比欣赏他的决定,头一次觉得混账觉明者也非全然的一无是处,至少这察言观色、识情知趣的功夫就挺不赖,当下连假惺惺的客套坚持都省了,吩咐慕管家为爷孙两个另备进一份酒果吃食,便拉着胡炭和秦苏走。晚间三个人在角亭里炙鹿赏雪,品尝果酿,听劳老爷谈说些旧时掌故,四方见闻,顺便吹嘘一下他当年的壮事。又听青衣童子演奏新学会的几首时新曲儿,好不痛快!胡炭日间学武偶有领悟,加上新有万贯家财傍身,此时真是意气风发,兴致极高,不但杯来酒干,尝遍了每一样菜肴新果,还要来了童子的瑶琴,翻来覆去的鼓捣,乱弹了一气。劳老爷任他胡奏,不惟不评恶语,还令几个童子为他伴音合韵,装模作样的倾听,一脸陶醉模样,大呼精彩。曲罢,一大一小裂嘴而嘻。秦苏见他们玩得忘形,老不老小不小的,也是抿嘴直笑,一改几日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当晚,在劳老爷的曲意逢迎之下,三人都颇觉尽兴,直至夜深更阑才酒酣人醺的各自归房。

    酒饮半醉之后,人最易入睡,可是这一夜胡炭却睡得很不安稳,冥冥中似乎有所预感,翻来覆去的总难成眠,一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的,等到城门谯楼传过四更鼓响,突然间心头空明,蓦的就陷入了一股宁谧之中。浑身松软软的舒泰无比,就如是久悬某事之人,突然间得知事情已获解决,落下了胸口大石一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缓缓吐了气,感觉心境澄明,心思比往时灵敏了不知多少倍,日间所学的许多武学技艺流水般淌过心头,一招一式,一应疑难之处,豁然通解,这极像是师傅告诉他的天人合一通明律境,如比丘禅悦,念头通达无比,实是令人痴醉。正自欣喜,隐约间似感觉窗风掠面,凉浸浸的气息从床脚蔓至床上来,置在衾外的手足感觉有些冰冷。暗想:“难道刚才上床时忘了关窗?”依稀记得自己是关了的,也不以为意,在心里将适才所悟从头到尾再贯通数遍,再无滞涩,才裹紧被子欲待沉沉睡去,不想鼻端却闻见一股淡淡馨香,与房间里原有的助眠熏香不同,似乎旧曾有识,当时一个激灵便惊醒过来,在床上坐起身,却见床头一片暗影里,一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人影突兀立着,正默不作声看着他。

    “姑姑……”胡炭轻声唤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从体内涌动的那股无比稔熟亲切的感觉中认出了来人。果然,夜风拂动窗纱,檐下灯笼的微光透射进来,映出了那张秀丽脸庞的轮廓,绾结的青丝之下,颊丰半月,眉如柳尖,睫毛长而纤密,正是一去十余日的单嫣。

    “姑姑!你回来啦!”胡炭欣喜的叫道,只是怕吵醒同室而眠的秦苏,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睁大了眼睛,这下是彻底清醒了,他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了淡淡的欢喜,还有逐渐转浓的怜爱和温柔,这正是他早一刻间突然获得安宁的根源。

    单嫣身上寒气极重,胡炭先前感觉到的冷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出的,显是刚从雪地里归来,入室未久。她见胡炭高兴,侧脸轮廓微微弯了个弧度,似乎是回给他一个微笑。背着灯光,神色看得不甚分明,暗里只见她目光闪动,若两点晨星,定定的只落在少年脸上,像在端详着,又像在想心事出神。

    她刚才站在黑暗里,也不知把朦胧半睡的少年看了多久。

    “你把我走时说的话都给忘了。”单嫣淡淡责备说,胡炭投注过来的亲近欢悦目光让她微有些不习惯,虽然在相州之时,她无时不刻都在牵挂这个孩子,无数次的设想过归来后二人相处的情景,可是到当真面临时,仍然摆不脱那一股异样之感。在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曾有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孺慕她,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这么一个魂血相连的亲人,被他如此敬爱和依恋,让她产生无比新奇感的同时,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惧来,她在一瞬间心神隐隐失守,感觉到莫名的迟疑和不安,似乎这一切只是在梦境之中。她察觉到了心底的这股生涩疏离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来掩饰情绪:“让你别叫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着应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的心里充满欢喜。藉由血脉和灵魂的联系,他已确认这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秦苏姑姑虽然自小抚养他,疼爱他,却与他没有血缘,从未像眼前姨娘这样让他有雨水归川的安宁感觉,他能够清晰的感知二人之间血脉的共鸣,能够触摸到单嫣的真实情感,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姨娘的语气虽然带着责怪,然而胡炭并没有感觉到她的不满,他知道她并没有真正生气。

    他察觉到她心里微微的不安,不过很快,那股不安就减弱消失了。

    “身子怎样了?这些日子没再疼了吧?”单嫣问他。当初头一日见面,胡炭就被明锥和疯禅师交手时激出的劲气所创,伤重垂危,单嫣不惜本源耗用修为将他救转回了。虽然自负救人医术天下无双,可是关心情切,还是有此一问。

    胡炭明白她所指,笑嘻嘻的摇头,挥拳空击了两下,道:“早就好了,姨娘医术这么好,那点小伤,怎么还会有事。”

    单嫣点了点头,又问起劳免。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个异类,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欢人间的闲散生活,又学得人一般的油滑性情,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亲近。广泽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虽然劳免寿命长久,功法也不算低,广泽还是把他扔到人世里负责信报联络之职,虽然有尽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与惊马崖的争战都没召他参与,这到底仍是变相的冷落疏远了,单嫣只担心劳免会因此心生疏懒,怠慢了胡炭。

    谁知道其实不然,这妖怪被定神符吊着,对胡炭何止是有求必应,没求也要想法子求应,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一日里八十次的献殷勤,比个勤恳啰嗦的奶妈还尽心。胡炭这些时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侍奉得满意极了,只差没被刻个牌位供入祠堂里当成小祖宗了。他心思通透,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丝毫不弱于劳免,从那妖怪几次语及单嫣时躲躲闪闪的恭维和讨好模样,早就猜想到单嫣在夕照山中定然地位尊崇。劳免这么帮衬着自己,想是极盼在姨娘面前落个好形象的,希冀着往后遇有伤情时姨娘会对他另看一眼。

    这妖怪性情倒是好,虽然有些狡猾,然而本心不坏,对自己和姑姑、师傅服侍得都算尽心,也肯做善事,在当地民望不低,若是不计较他妖怪的身份,算得上是一个富而有良的老爷了。当下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赏之词,赞不绝口,只把个劳老爷夸成个仗义轻财义薄云天的绝世好伙伴,天上有地上无,这种好妖怪,一只实在太少,只盼着多来几只才好呢。

    单嫣听他眉飞色舞的讲述这几日的生活,虽是压低了声音,还是卖力的想给劳免说好话贴金,不由得有些好笑。劳免的性子如何,她自是早就知道的,学得人间的油滑奸诈,用些手段在胡炭身上,那是再简单自然不过了,轻易便打动小童的心。

    不过见着胡炭知恩图报,人让尺而我敬丈,心里也自安慰,想道:“这孩子倒是和大哥一般的性情,处处与人为善。人家对他好,他便也加倍的对人好。”如今天地动荡,世道维艰,与十余年前已大有不同了,处处灾乱频发,单嫣已不能奢望自己珍重之人都能够偏安一隅独善其身,胡炭迟早都要投身于这场天地浩劫之中的。而一人能力再大,面对接踵而来的纷繁事务总是难以一一应付,身边总须有人帮衬才好,胡炭有这个性情,日后极易结交友好,呼朋聚伴,不用担心他再步胡大哥一般的命运。胡大哥也待人诚恳,只是运道不济,谁也料不到会生出那么巨大的变故,让他陡遭一场大难。一时忆起往事,再见到胡炭笑说之间眉眼闪动,机智狡黠,分明便是胡不为少年时的样貌,一时更生感触,悲从惘出,哀尽情生,心中柔情滚涌,依稀便错觉得眼前的孩童正是自己当年熟悉的胡不为,心潮涌动之下,原本冷峻的面容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便在这时,睡在胡炭隔床的秦苏‘唔’的一声惊醒了,黑暗里翻身坐起,警惕的低喝一声:“谁?”单嫣眉头一皱,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她向胡炭说道:“现在天晚,你且先睡下,明日我再来看你。”说着,也不理会秦苏,人影闪动,倏忽而没,竟已是离室而去。

    那边秦苏着衣下床,疾步来到胡炭床边,却看见胡炭拥被坐着,身上看来并无损伤,直愣愣的正望着打开的窗板发呆。

    “你单嫣姑姑回来了?”秦苏立时便省悟到了,问向胡炭。刚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复,她并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单嫣最后的说话又低沉模糊的,让人难以辨知。待见到胡炭点头,心头便是一紧,无端的便感慌乱起来,手足有些无措,在原地呆想了一会,才移步到窗边,从桌上摸了火镰火石,嚓嚓嚓的打着,只不过似乎心里紧张,打得有些急促,好几次都打歪了,镰石上星火四溅,却没点着火绒,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蜡烛点着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她……没受伤吧?”

    “没有。”胡炭摇头道,“她就问我劳老爷的事情,我净捡好话儿说了,劳老爷明天知道,得好好谢我才成。”

    “还有呢?只说劳老爷,没跟你说别的事?”

    “没有啊,”胡炭迷惘的看着秦苏,“她还有什么别的事?”纵是小童心思聪颖,这时候也猜不到姑姑心里想的是什么,眼见着秦苏面上微显失望之色,沉默下来,拿了一个锦墩坐下了,单手支颐,神游物外,似乎又陷入沉思里去。

    “姑姑,你想问姨娘什么事情?很重要么?”胡炭问她,秦苏摇摇头没有回答,对着蜡烛沉思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扭头望着窗外,看样子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想要奔出门去,可是,似乎在一瞬间,内心的挣扎又变剧烈,那一步始终迈不出去。低头咬着嘴唇,手把袂带攥握得紧紧的,面上神色不知变幻了几回,静立许久,却又慢慢地坐下了。

    胡炭奇怪的看着她,心里充满疑惑。他早就发觉姑姑这些时日来变得有些异样,自从那天与姨娘见面过后,姑姑的兴致一直就不很高,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整日神思不属。以往每天都严厉督促他温习功课,让他背诵经文,这些天竟然也都忘了过问,也不知她忽然有什么心事。

    他自不知道,此时他的姑姑,又在经历着一场心境的剧变。

    秦苏此时心中所悬的,除了胡不为的生死消息,还能有什么事?自半月前听到单嫣说出胡不为未死,她便一直如处不真实之境中,入眼万事虚虚渺渺,仿佛隔着一重纱,疑假幻真。

    单嫣告诉她的那个消息委实太过震撼,太过重大,大到仓促之下听闻,教人无法承受。

    此时距离荒山上的永诀已过六年。

    忽忽数年过去,她本已走出绝境,心境变得平和了,她已经接受了胡不为离世的事实,她把自己当成胡大哥的未亡人,封藏起自己一生的****,不再对未来有期许。现在,她一心只想着把胡大哥的骨血拉扯长大,让他不至在泉壤之下还挂心。然而当她终于重获安宁,终于血足趟棘在荆刺丛里踩出一条平道,这时候却猛然听人说,原来胡不为却还未死,他还活着!于她而言,这何啻于晴空再下惊雷。

    要知道,那是她一生里唯一的衷情之人,是她魂舟之所系呵。她的生活曾依他而存,亦因他而废,这时候再听到与他生死有关的消息,对她的震动之大又何复多言?

    她是极愿意去相信单嫣的话的,期盼着胡不为仍幸在人间。虽然从理智来说,她明知胡不为不可能再有生还的机会。然而……人总归是祈盼有奇迹的,于情于爱,谁会真的肯完全抛除掉幻想,甘心沉没死湖之中?谁会真的愿意承接不幸,而不盼着不幸会离开远去?当一件创人至深的灾难发生变化重见曙光,谁都会紧紧的抓住吧?谁都会暗地里再生出希冀吧,哪怕那希望是如此的微弱和渺茫。

    这些时日来,秦苏便一直陷在信于不信之中。每日念兹在兹,便只是单嫣当日的轻声耳语,她琢磨单嫣的说话语气,猜测她的想法,想要确定那句话内容的真假,被这些念头思想占尽心力,便对别的什么事都难以上心了。偶尔信念坚定,想道单嫣与己无冤无仇,欺骗自己对她也无甚好处,必不会拿这等重大消息来开玩笑。当如是想时,她的心便抑不住的振奋狂喜,遥想来日或会再有与胡大哥对面相见的时候,便浑身战栗,满心都被欢喜和期待填塞满了,胸口涨痛,几欲无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这又岂是一个欣喜欲狂或者忐忑难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时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幸存,想必也非自由之身,可能身陷水火,这几年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磨难,现在又忍受着怎样苦楚,当时整颗心便又沉落下来,被焦灼忧虑填满,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面,舍己身以代。想那汉子温和的说话,想他为难的样子,想当日空山遇敌,他不舍离去而甘心与她赴死的情景,一幕幕一桩桩,清晰如画,如斯情深良人,眉目犹见同昨日,却横遭天厄,蜜意柔情之中凄苦无已,思至深时,寸断柔肠,心扉痛彻。

    偶而理智恢复,疑虑重起来,感觉自己见到的单嫣性情与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这样的狐狸说出话来,又有多少可信度?别不是她只不过是顺口说说,用来试探消遣她的罢?这般想时,便又是突生恐惧,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终究已殁,自己还空望他能复生,这是何等可怜可笑。惨然自哀之下,整颗心空落落的,脑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给出这一切答案的单嫣却远赴相州去了,让她一个人每日里备受煎熬,坐立难安。她每一天都在计算着单嫣的归程,度刻如年。没人会想到,在整个劳府之中,她才是最盼望单嫣归来的那个人。

    一姑一侄在房里对烛而坐,小的疑惑不解,大的心思满腹,俱各不说话了,房里一时安静下来。胡炭年纪小,不会有多复杂的心事,只奇怪姑姑为何在知道姨娘回来后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左思右想猜不到缘由,百无聊赖的陪坐了一会儿,便哈欠连天,困意如山倒来,眼皮直有千钧重,抱着被子频频点头。秦苏惕然惊醒,连忙安置他重新卧下了,给他掖紧被角,吹熄蜡烛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衣躺下。

    只是到得此时,却哪里还能睡得着,思绪如潮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惧怕,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全然无法平静。想得心烦意乱了,想要运功调息一下,压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时,已变得无比坚韧顽强,道高一尺,魔高百丈,这些时日来一直琢磨着的疑问此时尽数冒出,拦也拦不住,只索罢了。

    只等明日天明,她就要去找单嫣问个明白。这件事情如鲠在喉,已经折磨她太多时日了。她还不知道会在单嫣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确切的后果,她立刻便感到无比的恐惧,在刹那间勇气尽消,浑身颤抖,极想就此不顾,只当自己没听过这个消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一次承受伤心失望的力量了,若是这个微弱的希望再被摧毁一次,她就真的万劫不复。

    可是,让她就这么浑噩下去,不去追寻胡大哥可能幸存的消息,她又怎肯甘心?

    选择是如此艰难,进一步未必便见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却定是断崖悬空。

    这般左右为难,万念丛生的,无数想法缠结,心中潮起潮伏,更是再无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时找到单嫣当面,与她一五一十的对辩个清楚。只是单嫣才刚从争战中脱身,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还不知道那边局势胜败如何,有无折损,如此更深宵重时候,毕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扰她。

    听着窗外寒风如泣,除了雪粒摩擦的微响,冷松偶尔的摇动,再无半点杂声,秦苏又一次感觉到了辰光难捱。一夜不过五更,为什么四更的鼓声敲过这么久了,五更却还未到来?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贫病交加还护着一个幼童,那么多辛苦,也未觉得冬夜有这样漫长的时候。黑暗里竟然听不见半声鸡鸣,这实在太反常了,会不会是整个长治县里都没一户养鸡的人家?还是那些鸡偏偏今日不愿啼晨,或者竟然被盗贼全给偷走了?

    心中焦灼着,脑里胡思乱想,甚么古怪念头都冒出来了。一时又暗自抱怨劳老爷,明明对许多事情都考虑得周全无比,却偏偏忘了在这房间里置个水漏,让她想看一下刻下什么时辰都难得如愿。

    好容易挨到熹光初照,远处第一声鸡叫响起,听在耳里简直如同天籁。而后,远远近近的雄鸡开始履行天职,长一声短一声的,那些高亢的喔声往时只觉扰人清梦,现在却感觉说不出的亲切动听。

    秦苏疲倦的合上双目,缓缓的吐出口气,听见外面院子开始渐渐传来人声了,初一二人,后五六人,有人哈欠有人咳嗽,有人抬着重物,这是劳府的仆役们开始晨起劳作,烧汤煮茶,准备一早的漱洗用度。

    新晨伊始,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能见到单嫣了,胡大哥到底是生是死,今日将见分晓。想到这一节,浑身筋肉便又开始难以自抑的绷紧,心头发颤,心脏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握捏住,随着慢慢使力压缩,血液便紧一阵慢一阵的蔓涌全身。

    天色终于放亮,风不甚急,无雪无晴,是个平常天气。明光从窗槅间透射进来,黑暗的房间里各个器物渐次显现轮廓。秦苏闭目吐息片刻,少抑住心里的忐忑,整衣而起,看一眼胡炭,见他一脚蹬在被外,抱着小枕头睡得正香,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孩子,你爹爹或者尚在人间,这对你对我,都是一件无比重要之事。”她默默想道,“今日便能够知道答案,若消息是真的……只怕你未来的生活要发生重大变化了。”秦苏帮他把被子展平回来,深深的看了小童一眼,移步走到门前,双手拿住门闩,感觉到了掌间那异乎寻常的冰冷。她的手指有些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连带着身子也微微摇晃。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待情绪稍复,才决然一抽,启扃走出门去。

    门外寒风吹雪,梅华香残。时而传来人声,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屋中置于两角的暖炉残炭犹温,胡炭一直睡到辰时过半还未醒来。还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窗槅传来指甲剥啄声响。胡炭霍然惊醒,‘嗯’的翻身坐定,手掌捂住脸,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这细微的响动静立刻被窗外捕捉到了,一个小女孩清脆爽利的声音传了进来:“胡少爷,该起床了,你要去练功啦!”

    胡炭‘噢’的应了,看一眼秦苏并未在室内,便在床下找到了鞋,披上衣衫跑过去开门。小丫鬟素珠儿端着一个托盘过来,盘上是一个浮雕松鹤的羊脂玉盖碗,盖子未揭,却是香气扑鼻。素珠儿微屈了一下膝,马马虎虎做个裣衽礼,道:“这是老爷吩咐给你做的拔山莲子羹,你快吃吧,好长力气!”胡炭笑着向她道了谢,拿起羹碗三口两口吃了干净,素珠儿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看,撅嘴道:“你不会慢一点么?这么烫,你吃坏了老爷可要责怪我的。”胡炭笑道:“哪里烫了?就是再热十倍我也吃不坏!”素珠儿是劳老爷才买来专门伺候他的小丫鬟,漂亮活泼,年岁也相当。她深知自己能够进入劳府是何等幸运,对老爷交代的事情自是极为着紧。因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不知胡炭身上学有功法不怕冷热。

    胡炭放下汤碗,用手背抹了抹嘴,便一溜烟向师傅住的院子跑去,一路跑,一路扣紧衣扣,他要给师傅请安,顺便看看柔儿姊姊的病情。刚折到窗下拿水桶的素珠儿吃了一惊,在后面连连跺脚:“跑什么?!你还没洗脸呐!回来!我都给你把热水端来啦!”胡炭朝她作个鬼脸,嚷道:“不洗了!我的脸又不脏!”转眼已经跑出院门去了。

    路上遇到到的仆役似乎都有点匆忙,一个个脚不点地的,一路所见,竟没半个闲人。这情形可有点儿奇怪,跟劳府以前从容有序的样子颇不一样。胡炭猜想到可能是因为姨娘归来的缘故,劳老爷巴结姨娘,因此督促得仆役们都不敢懒散,当下也未多想。赶到师傅房前,见师傅和柔儿姊姊果然已经起来了,便走进门去,叩了头。

    苦榕刚给宁雨柔推血完毕,胡炭帮着手,又给她喂下一张定神符。眼见着小女孩儿脸上的活色越来越明显,胡炭也很欢喜。十余天工夫,集六十余张定神符的药力,终于有了喜人的变化,宁雨柔的身量伸长了一尺,原本干枯黢黑的脸庞已经晕开一圈,弯弯的细眉,长着密睫毛的眼睛,尖俏的下巴,都已渐次向原本该有的形状舒展。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连着好几夜能够沉沉睡去,没有再含泪呼痛了,显然以往折磨她的那些病痛正在大幅减轻,这是最让苦榕感到安慰的一点。

    师徒二人相助着,把宁雨柔调理安置完,苦榕便开始考校胡炭的功法进度,这是每日例行的问询,要了解小童是否用功以及掌握他每日功法的进境。谁知这一问便让苦榕大吃了一惊,胡炭昨夜里突获灵光,半醒半梦之间如得神助,将功法里许多原本晦涩疑难之处都举一反三的理了个通透,苦榕略一询问,小童随口便答,竟然无一错昧。许多术法道理都是胡炭自己推导出来的,答时甚浅显直白,虽然未如原论那般精准深奥,然而主旨相近,路理符合,终究已算是能够理解运用了。

    苦榕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看着胡炭,隐约生出英雄已老的感触。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是低估这孩子的悟性,原本他是预计要教胡炭十年,能让这小童在弱冠之龄触摸到大修为者的门槛的,这已经是江湖罕见的进步了,没想到胡炭竟然给他大大的一个惊喜,以胡炭目下的进度来看,只怕这个日期要大大提前。

    当下打叠精神,又传给了胡炭一套行气功法,嘱咐他继续用功。适逢劳老爷让婢女送早膳进来,胡炭便跟师傅磕头告退。等一行人鱼贯入房,便转身出去。宁雨柔因在病中,饮食有些繁琐,劳老爷倒也未因不喜苦榕而在此项上克扣刁难,选用的药食都是最好的,花费不赀,更不怕繁琐,每日调派来专门伺候宁雨柔的厨子仆役嬷嬷就有六七人,只此一点,胡炭便无法不对劳老爷生出感激来。

    出门到得庭院,练了一趟功,将昨日所悟再巩固一遍。心无旁骛的,又将师傅今日传授的内容演练梳理一次,默默思索其中的道理,忽然想起姨娘已经回来了,自己该当去请个安才是,啊哟一声,暗骂自己糊涂,收了功急忙去找姨娘,谁知来到单嫣屋前,却被守门的丫鬟告知,单嫣没在房中,一个时辰前才刚出门去了,不知去哪儿。

    满怀纳闷的回到自己房间,见秦苏也没在屋里,连往时影虫儿一般的劳老爷,今日竟然也没来罗唣。似乎一天之间,所有人都有了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剩他一个人无所事事。

    这无人陪伴的日子可有些不太习惯,胡炭暗自嘀咕着,唤了素珠儿,让丫鬟给他准备粮豆,他要去看雪夜狮子照。

    雪夜狮子照倒是还在厩中,小黑马也在,胡炭对这两匹马现在是一般的钟爱,将豆饼分两拨倒入食槽里,便挨个给两匹马捋鬃毛。名驹颇通人性,两匹马几日来和胡炭早已厮混熟了,顺从的让他梳弄,偶尔侧颈过来,噗噜噜的打响鼻,磨蹭他脸颊,好不亲昵。

    两个人在马厩里呆了好半天,玩得兴高采烈。素珠儿年纪小,又是刚学伺候人,还不大懂得尊卑规矩,加之性格泼辣,和胡炭说话全无半点拘谨,不过这倒是对了胡炭胃口,把她当成个玩伴互相争执讨论着,一起喂马,一起提水梳洗,叫闹着,谁也不让谁。

    眼见着天将过午,两个人才从马厩里出来,胡炭固是心怀舒畅,素珠儿脸上也是红扑扑的,眼睛里绽放神采。对两个孩童而言,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家家户户恓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还能体会这久违而简单的快乐,是何等难能可贵。

    在中庭分了手,胡炭哼着曲儿回到房间,终于看见秦苏回来了,一袭白衣坐在床上,面向里坐着正在沉思。

    “姑姑!你去哪儿啦!我刚才找你……”胡炭话刚说一半,看见秦苏转过来的脸上秀目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不由得心中一震,只担心秦苏受了什么伤害或委屈,顿然止住了话,小脸严肃的看向秦苏,眼里充满询问。

    “炭儿,”秦苏展颜向他笑了笑,招手叫他过去。胡炭听话移步上前,待得近了,他才发觉情况和他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姑姑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虽然明是大哭过一场,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哀苦忧愁的模样,反而绽着一股从前未曾见过的神采,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姑姑,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还是以前那个总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姑姑么?

    秦苏粉颊上泪痕宛然,如梨花带雨,然而双目却异常明亮,透着一股莫名的神光,灼如晨星,明丽娇妍已极。

    “姑姑……”胡炭呆了呆,不想秦苏一把揽过他的头颈,将他抱了过去,紧紧的拥在怀中,他感觉到姑姑把脸贴在他肩膀,温热的泪水渗透衣裳流淌到肌肤上,姑姑的眉和眼间微微的颤动着,他听见姑姑喃喃的低语:“太好了!太好了!他还活着!你爹爹还活着!他还在!”(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归来(下)

    待得秦苏向他解释,他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爹爹,六年前在光州中伏,敌人凶顽残忍,本以为必然无幸了,谁知道他竟然还活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是姨娘说的,姑姑早上去跟姨娘求证,姨娘确定回答,她有办法知道,他的父亲尚在人间!

    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汉子形象突兀的跃入脑中。

    那是第一个没有清晰面貌的男子,身量不高,有些瘦弱,半弓着腰走在前面,肩头被雨水染湿了,落着几片青黄的树叶。那个人脸色苍白,五官看不分明,他看起来似乎非常恐惧,走路像在提防着什么,然而他紧拉着自己的手,他在用身躯护着自己。

    胡炭有些迷惘了,他感觉那个身影很亲切,但知道这个人活着,只是有些高兴,并未感觉自己有多惊喜和激动。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空洞,就像听说谁家的谁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难能生出感触来。毕竟,父亲离开的日子太久远,而他那时还是个记忆未稳的小小孩童。他还没来得及和父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还未把父亲的影像清晰的铭刻在心中,就像姑姑这样,情深已入骨,一边讲述着,一边微笑,时而蹙紧双眉,泪染衣襟泣不成声。

    但这毕竟是个好消息,是个极好极好的消息。纵是他从未设想、期待过与父亲生活的场景,但知道父亲仍在人间,这仍旧是值得高兴的。很早以前,他就从姑姑那里听说父亲有多疼爱自己。原本他以为自己没有亲人,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姑姑,想不到短短半月之间,不惟见到了血脉相连的姨娘,现在,连至亲的父亲尚在人世的消息都听到了。

    一姑一侄在房里抱头垂泪,主要是秦苏在讲述,胡炭在听。好一阵子过后,秦苏才渐次收泪,情绪平复回来。她早上是怀着一腔忧惧出的门,直到在单嫣那里得到准信才心思落地,悲喜交集之下,一个人跑到无人处大哭了一场。午后回来又和胡炭诉说许久,耗神过度,到此时已经有些疲累。当下吩咐胡炭别要乱跑,自己倒在榻上,和衣沉沉睡去。

    等到天将入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铜钟的鸣响,连响九声,声震瓦梁。秦苏从睡眠中惊醒,一跃而起。惊省这是劳府紧急召集下人的讯号,便和胡炭一齐抢到门前观望,只见各院子的仆役们都飞快的向后院飞奔而去。不过看各人神色安泰,有端盆有拿桶的,从容如旧,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怎么了?把钟敲得这么急,不像是进贼和走水呀?”胡炭嘀咕着说道,心里微觉疑惑。进劳府里来十余天,紧急召集的铜钟从未响过一次,也不知劳老爷今日抽了什么疯,把所有人都叫去要干嘛。秦苏凝目遥睇,没有说话,却一把扣稳了少年的手腕,把他拖入房中。她只怕小鬼好奇心发作,又去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这个教训可是殷鉴未远。

    胡炭原本也不过是有点奇怪,但被秦苏逮住不让动,逆反之心登时发作,八卦之火猛烈燃烧起来,这种遇阻更要反流直上的性格正是以往最让秦苏头疼的。见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飞快,哪里还不明白这小鬼的心思,把手腕攥得更紧了。胡炭心里像猫抓一般,被突然间冒起的好奇心闹得坐立不安。他极想看看劳老爷在弄什么玄虚,这妖怪可是一整天都没见到影儿了,大大反常,事出反常则必有好玩事发生,不去瞧瞧那简直是毫无人性。

    “姑姑,我出去溺尿。”胡炭说道,不等秦苏反应,便想挣脱开溜。他怕被秦苏阻拦,说完后立即手腕急振,使出一个新近学会的反控‘震’劲,同时身子扭动,带动手臂将秦苏的虎口向最不易使力的斜下方拉低,这是青衫度云诀里的扭身法。

    谁知秦苏早就在严防他,一察觉掌间有异,立刻把五指一扣,指间青芒闪烁,冰雷诀运出,那手掌便铁箍一般,将小童腕关扣死,纹丝也不动:“床下有便壶,用那个。”

    胡炭挣脱不掉,心中讪讪,知道心思已被姑姑瞧破,可是脸上连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说道:“那怎么成,便壶是晚上用的,白天用了会臭,我去外面茅房吧。”

    “劳老爷在里面放了香屑,不会臭。”

    “姑姑,可是我今天还没练功啊!我是打算去完茅厕,然后接着练功的,你不会让我这么偷懒吧?昨晚上我可是想明白了好些道理,要演练对照一下才能更清楚。”

    秦苏瞥了他一眼:“偷懒就偷懒,今日准许你歇息一次,练功不须着急。”

    胡炭苦恼坏了,姑姑上当次数太多,现在已经不容易受骗了,瞧她这般盯贼也似的警惕,有点棘手。

    眼珠转了转,又搬出师傅的名头,说担忧师姊的病情,想要再去探望一下,看是不是需要再帮画几张定神符。可是秦苏不为所动,只需明白这小鬼头的目的,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来个闻而不应就对了。为免小鬼头玩花样,她干脆闩了门,拿锦墩坐在门口守住了,彻底绝掉胡炭的妄想。

    胡炭垂头丧气,鼓着嘴坐在床沿上,思索该用个什么法儿才能打动姑姑,不想这时候门外踏踏,六七个人脚步杂乱的闯进院子里来,径直走近到门前。“有人来了!”胡炭立刻精神大振。

    “胡公子,秦姑娘,老爷请你们去赴宴,奴婢们来伺候二位更衣。”说话者言语恭敬,声音约略耳熟,是劳府的婢女。

    胡炭心中便是一乐。

    素珠儿这时也发话了:“胡少爷,老爷叫你去吃饭呢,单家奶奶也在那里等你,你快开门!”

    听到素珠儿也叫,胡炭心花怒放,扬脖叫道:“好极了!我这就出来!”一闪身蹦到秦苏身边,笑嘻嘻的望着她。秦苏无可奈何,有些疑惑劳免和单嫣为何会这时候摆下宴席,便打开了门。

    四个丫鬟领着三名粗事仆妇,带着水粉香盒之物,还有面盆水桶,鱼贯进入房中,她们给两人各备了一套新衣,秦苏更有一套花纹精美的钗镯饰物。花了一刻多工夫,把姑侄两个都梳洗装扮完了。胡炭感到新鲜极了,劳老爷今日这一出可是大异于往常,把宴席摆得这么正式。难不成他真的这么害怕姨娘,有姨娘出席,便连家宴也要规规矩矩的,不敢随意举办了?

    跟随众丫鬟出了院子,穿过庭院,往后院走去。入院后刚穿过月门,便见到前面人影晃动,廊檐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婢女丫鬟,数十个人往来穿梭着,忙得不可开交,酒香菜香,扑鼻而来。胡炭暗暗称奇,左顾右盼的要找劳老爷,却没见着。

    偕着秦苏进入主厅,只见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正当中放着,桌旁摆了五张椅子,铺着白熊皮软垫,披上明紫绣帔。桌上已摆满了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盏堆叠如宝塔,直有半人高,琳琳琅琅的美食红黄青绿,香味诱人,莺舌鱼唇,鹿脯熊掌,菌菇时蔬,还有许多时新变季的果子,墙边三口酱褐色的大缸一字排开,一缸已启封,缸口开了一个小口,插入儿臂粗的醉藤木,这是劳老爷的独家手段,据说会令美酒更加甘醇,馥郁的酒香传送过来,中人欲醉,看缸上早已沉黯变色的红绸贴子,便知这是劳老爷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陈年佳酿。

    胡炭和秦苏找了座,初时还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只以为劳老爷又变花样的夸富,用这种手段来示好姨娘呢,但慢慢的,见着阵势着实隆重,席上明明已有近百道大菜,可是丫鬟们仍然流水价的往桌上搬运,又把劳老爷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珍藏美酒都搬出来了,天虽未黑,但已燃起八枝明晃晃的牛油巨烛,这分明是要酬请至尊贵客的架势。当时便又有些疑惑,以他这些日子和劳老爷相处的了解,这妖怪精明得很,很会把握人心,纵是对姨娘崇敬有加,也不会把心思投入到这花哨无用的排场上的,把一席酒办得大张旗鼓劳师动众,也不会让姨娘高看他一眼。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妖怪脑子构造和人不同,想法诡异,决不能把普通人的经验套用到他身上,谁知道一只有钱又败家的妖怪兴致上来,会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么说来,似乎又能解释得通了,暗想道:“劳老爷要给姨娘办个接风宴,想来不会错了。他对姨娘恭敬得很,做到这个程度倒也不稀奇。”不过闹起这么大的阵仗,劳老爷这巴结的力度也真是用到极处了。一念及此,顿时感到有些好笑。

    未多久菜肴摆完,司席婢女在门口敲响银钟。片刻后,劳老爷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胡炭秦苏已经就坐,便嘻嘻一笑,朝小童睒眼睛。胡炭见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编海龙鳞乌青色棉服,银线撮纱头巾,朴素精致,简而不陋,倒显出份与往时不同的庄重来。随后单嫣从他身后显出身影,面色清冷,见到胡炭伴同秦苏坐着,只是淡淡一笑,点头示意了一下。她的穿着装扮则更显端丽,跟前番所见全不相同,一身合体的叠羽华裙,万色簇攒,尽显身条纤美,胸前缀着紫色青色宝石,瑰丽的羽色和幽沉的宝光之中,偏挑出一簇火红榴石胸花,玄青色披氅上勾织着银线,裘里而绒面,不知绣着多少精美花纹,皓腕如玉,勒着青金两色绞丝镯子,金光玉色相得益彰,头上也梳起高髻,青丝如云,缀着拇指大的透绿翡翠,又是华贵又是清丽,绝艳无俦,容色逼人,连胡炭小小孩童,都看得呆了一呆,觉得姨娘真是美得无法形容。

    二人进来后,却并未落座唤请开席,而都是一同站在门口,齐向院门外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胡炭见状,暗自惊奇:“原来我猜错了,是真的有贵客要来……唔,房间里只有五张椅子,客人只有一个,是不是要请明锥?这倒有可能,也不知这个明锥到底是什么身份,劳老爷这么卖力巴结,连姨娘都要来迎接他。”

    心中嘀咕着,正猜测姨娘和明锥到底谁在夕照山上地位更高,忽听见外边婢女的请安唱礼之声,单嫣和劳老爷都出门迎上去了。胡炭忙探头张望,却看见师傅抱着柔儿姊姊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处。

    “他们要请的是师傅?”胡炭心中一愕。

    “老先生请进,到里面上座。”单嫣到苦榕身前福了一礼,抬手延请。劳老爷亦步亦趋的跟在单嫣后面,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反正嘴咧着,一句话也不说,以胡炭对他的熟悉来看,只怕感觉晦气的成分要远远多于荣幸。低眉耷眼的陪着笑,像个本分从人一般。

    苦榕应了一声,也不客套,跟随二人进入厅中,目光在秦苏胡炭身上略一转过,便在单嫣的接引下,径向正对着门的主座上去了。胡炭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师傅”,站起来,等到师傅和姨娘都坐定后,才又欠身坐下了。

    劳老爷露了个难看的笑容,在单嫣隔座坐下,然后挥挥手驱走多余的仆妇,房间里只留了四个伶俐婢女伺候,吩咐关上厅门。立时,院外丝竹齐响,琴筝和鸣,一曲《仙客来》奏得宛转悠扬,把胡炭吓了一跳。刚才他进门之时,可没注意到哪里还藏着奏曲的乐班。

    等婢女把都酒杯斟满,劳老爷站起来先举了杯,向苦榕敬道:“苦榕先生,请!这些时日多有慢待,你大人有大量,千万海涵。今日这顿饭是小胡兄弟的拜师宴,由我代为做东,时间紧办得仓促,只能略致心意了,你看着他的面子,也请别嫌简慢。”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胡炭大吃一惊。从师傅进来,他就一直琢磨这古怪饭局的真正用意,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拜师宴。只是拜师宴都已经开席了,自己这个做弟子的才刚知道,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一伙人擅自主张,联手欺负正主儿么?他不敢埋怨师傅和姨娘,便迁怒于劳老爷,气恼瞪过去,目光里饱含不满。

    苦榕微微点头,道:“不用客气。”拿了酒杯,也将酒喝了。虽然知道劳免对自己戒惧疏远,但这些时日来,这妖怪对自己和孙女总还是不错的。因了胡炭的缘故,衣食用度都任爷孙两随用随取,药品灵丹更不用说,每天还指派一大班人围着宁雨柔转,煎药煎茶,擦洗换衣,不辞辛苦。这般尽心使力,纵是至亲好友也不过如此了,苦榕对他还是颇怀感激的。

    劳老爷帮他把酒杯续满,然后伸手介绍单嫣:“这位就是小胡兄弟的姨娘了,单嫣单姑娘,这些时日大家一直在等的就是她。算是小胡兄弟家乡故旧里最亲近的亲人。这半个月一直在外,昨夜间才刚赶回来,听说小胡兄弟投在你的门下,欢喜得不得了,一早就与我商量,说无论如何也要办一个拜师宴,一来是全礼节正名分,另一个则要好好致谢你。”单嫣听他说完,盈盈站起,持了酒杯向苦榕致意,道:“老先生,这杯酒我敬你。炭儿蒙你青眼收在门中,是他的造化。小女子忝为其亲长,心里只有感激和欢喜。这孩子日后随同你修习武艺,便同如子孙家人,盼你别要吝惜教训才好,有什么不对的,你但只严厉管他。这孩子少小失祜,在规矩上怕是多有疏缺之处,也只能赖你多费些心思了。将来他出道能闯出名堂,人前说是你弟子,你脸上也有光彩。”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苦榕把酒又饮了,嘿的一声,道:“好说。”看向单嫣:“我知道你。以前我和他父亲在路上同行,他曾跟我提起过你,”他指了一下胡炭,说道:“你在定马村隐居,保护村民不受侵害,这是善业,我当时对他说过你很不错。”

    单嫣盈盈又拜:“不敢当,多谢老先生谬赞。”

    苦榕自取了酒盅,给自己斟满了,想了想,又给劳免斟上,那妖怪正忙着布菜,见状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两手捧杯去接住。苦榕摇头道:“其实这个拜师宴,你们真不必办,我向来不看重这些礼节,炭儿已经入我门中,是我弟子,我自会尽心教导他。他父亲和我情交莫逆,便是你们不说,我也不会看着他荒废艺业。”

    劳免喝了一声采,拍掌直道仗义。

    单嫣却不知道苦榕和胡不为居然还是旧识,便问端的。苦榕约略讲了一下当初胡不为画符替宁雨柔治病,因而相识,相偕同下光州的经过。

    想不到二人竟还是因定神符结的缘。单嫣听完,又是吃惊,又是难过,忆及故人,自不免有一番黯然。她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意传下的一篇符法,会催成今日这样一段因缘。看了一眼苦榕怀里的包裹,忽道:“能让我看看柔儿姑娘么?她模样看来不太好。”苦榕眉毛一扬:“单姑娘也会看病?”单嫣点了点头。

    苦榕有些意外,也略觉欣喜,便小心翼翼将孙女送过去。单嫣接住了,轻轻拨开包裹密实的襁褓,见到那张枯槁焦黑的小脸,眉头便深蹙起来。其实宁雨柔经过连续十余日的治疗,情况已经比先前好得太多了,当日胡炭初见时,她的模样更要骇人。现在的五官眉眼和身量都伸展开了不少。探手进入裹中,找到那支细细的胳膊,单嫣想替她把把脉,宁雨柔昏睡中受到惊动,小脸一缩便哭出声来,她的牙齿早已被毒物蚀光,紫红的牙龈上只余几枚短短残根,皮肤既薄且黑,皱如绉纱,贴覆在面骨上,皮下面的血管浮凸出来,一条条像暗青色的蚯蚓布满额角,既怪异又可怖,完全不复当初灵秀娇俏的少女风韵。听见她猫儿似的哭泣,苦榕有些关心,却见单嫣脸上掠过一丝怜意,神情变得专注,探入包裹中的手掌隐约白光一闪,顿时,一股教人宁定的气息泊泊然散发开来,隔在对桌的胡炭都感觉到了。宁雨柔的哭声戛然止息,转而发出舒服的哼声。

    苦榕心头剧震,他的五感何等敏锐,刚才那短短瞬间的变化,如何能脱出他的感知之外!当时虎目绽出精芒,看向单嫣的眼神就有些变化,带上了许多敬意。宁雨柔染疾这么多年,他带着孙女儿不知看过多少名医圣手,兴元府的年九葫,庐州赵清丸,乃至五花娘子,续脉头陀,这些人在医道上造诣精深,或精于刀圭,或长于用药,皆是在江湖上隆誉久载的神医。但看过宁雨柔的病情后,无人不摇头,尽皆束手无策,连纾解一下病痛都做不到,从未有一人能像单嫣这样,一出手就见病可消。这等医术,他实是前所未见。

    以前已觉得胡不为的定神符已是天下难见的神符,没想到这个单嫣单姑娘,只轻轻出手,效果便远远胜出故友。

    单嫣微闭着眼睛,手一直抓着宁雨柔的手腕,那股令人安宁的气息只维系须臾便即消散掉了,然后,另一股更加丰沛,更加磅礴的气息却又倏然弥开,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薰薰然,汩汩然,温和却又浓烈的向四面急散,一时间房中器物如被玉液浸染,覆上了令人愉悦的润泽之色。桌边四人都被这手段震了一惊,直如置身于万物生长的初春三月,耳边似乎闻见鸟雀啁啾,目指处仿佛将见树生繁花,毛孔发肤,无不暖洋洋的舒适无比,宁雨柔轻轻的哼声也逐渐变成匀净悠长的呼吸。

    秦苏娇躯微颤,感觉到被三纲禁手毁伤塞堵的灵渠隐隐然又将有膨扩开来的迹象,这令她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劳老爷则是干脆身子一瘫,面露微笑,惬意的闭目调息起来。

    胡炭此时的感受更要深过二人,在单嫣气息袭身而至的时候,他便感觉到气海深处,一股与姨娘功法同源的气息在迅速苏醒壮大,这股气息是如此庞大浑厚,绵然泊然,浩浩荡荡,只粗粗感受一下,便如同身近巨川大泽之畔,耳旁风声如吼,潮啸隐隐,让他灵魂都微觉不稳起来,身子更是剧烈颤抖,他急忙闭目观心,进入内视之境。

    “师傅说姨娘转注了数十年功力到我身上,就是这个了。竟然如此庞大!前些日子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就只在画符的时候显那么一星半点,却原来藏在这里。”他在心中暗暗思忖,努力观察着劲气在气海内的运行路线,看清楚后,他便试图去引导归纳,想要将劲气导入自身灵渠中完成周天循环。“姨娘将功力转到我身上,必不会害我的,她定是盼我能掌握调用这些法力的法门,遇到强敌时也有一份自保之力。我现在只在画符时才能动用极少一部分,显然远远未足,现在既有机会,倒不妨来试试。”小心翼翼的从气海里引出一道气息,一头连上灵渠,一头向单嫣的气息接近,想要在二者之间建立通路,谁料那股气息太过庞大,他的天王问心咒法只稍稍接近便被吸纳一空,别说引动,便连接触都做不到,让他嗒然若丧。

    “姨娘的功法太深,我的又太弱,引不动它,这却怎么办?”胡炭有些苦恼。

    他倒不想,单嫣数十年精修之功,所蕴力量何等庞大,他的天王问心咒法才不过堪堪修习三五年,就异想天开的想用自身功力去引导收服,就好比拿着草棍要给大江改道一般,那岂是易事。

    胡炭还闭目苦想着劲气的调取运用之法,心思无暇于外,那边单嫣却已经收功了。这一番度气疗伤,用去了半柱香的工夫,虽然时间不长,却耗费巨大,把手抽出来后,单嫣的神情有些委顿。她闭目调息了片刻,才说道:“柔儿姑娘中的是矛弁虫之毒,幸在孵化的时候被定神符驱过,毒素清掉了大半,但余下少量残毒没有拔净,都隐匿潜伏下来了,经这么些年,毒素随着血液流转,都已经渗入骨骼脏器之内,缠结极深。我现在先给她激活血脉,等明日再治疗一次,大概能拔清九成,剩下的,就让炭儿用定神符给她慢慢调养,过三四年,就能回复如初。”单嫣说道。

    苦榕欢喜不尽,将孙女儿抱过来,见经过单嫣之手,宁雨柔的模样已经有了明显变化,原本黯涩如同乌木的肌肤,现在却噩色褪净,微显莹润之态,分明已近常人的肤色。而且呼吸悠长匀净,显然连体质也好转了许多,当时喜出望外。对单嫣更是感激。

    见二人暂告一段落,劳免赶紧劝菜:“吃菜吃菜,费了这许多心神,大伙儿都要多吃点才行。不要光喝酒,来来,秦姑娘,你也多动动筷,这桌宴席别看只用一天做出来,可是几位做菜的师傅可都不简单,我用了好些手段才把他们都聚在一起的,这些菜肴,便是东京城里的皇帝轻易也是吃不到的。”

    胡炭刚从内视状态中出来,正满怀不甘呢,单嫣收了功法,他体内的气息便也失去源头沉寂下去。让不死心一直尝试的小童也无可奈何。听他这般说,也不言语,伸筷直接夹了大条鱼,放到自己碗里,埋头咯吱咯吱咬得山响,他在借着咬骨头发泄恼怒。

    那边劳老爷似乎对苦榕释开了心结,情绪活跃起来,不住的劝酒布菜,这短短片刻工夫,对觉明者老混蛋说的话比先前十几天加起来还多得多。苦榕感他这几天对孙女的照顾,倒是没拂他面子,酒到杯干,吃肉吃菜毫不客气。他是嫉恶如仇,对异类不假辞色,但座上两只妖怪都算是善妖,单嫣不必说了,胡不为的关情故人,天性悯善令人感佩,再加上适才救治宁雨柔的恩德,苦榕对她只有感激。而劳免在这颍昌府里善名远播,可是无数人口中的万家生佛,连年施粥赈灾,那也是真正的人间大富之家都做不到的善举。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愈见融洽起来。秦苏虽不说话,但拿着茶碗自己斟饮,也一直含笑看着几人,胡炭一直给她夹菜,她却没吃下多少。胡不为仍然在生的消息,让这女子一天之内如同脱胎换骨,整个人都焕发着异样的神采。此时此刻,秦苏觉得曾经加诸自身的所有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往后无论再遇到什么磨难辛苦,她觉得自己都能从容应付,纵刀剑加身,她也能甘之如饴面对。

    因为,她的胡大哥还活着。

    她的胡大哥还活着!

    天下间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情更美好,更令人心中生出喜悦来?

    生活纵有再多苦难,只要绝境之中还留有那一线明光,还存着希望,就总能给人不断前行的动力和信心。

    喝酒夹菜,说着话,几人言谈渐开,慢慢就谈到苦榕和胡炭的前路打算上来。劳免暗有心思,便不断的撺掇胡炭留在颍昌当地学艺,拍着胸脯说,他会负责包办一切用度花费,直至胡炭艺成。定要让师徒二人别无旁顾之心,一心一意教学武艺,如此专心致志学艺,三五年后做个风云人物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说得热闹,苦榕神色微动,忽然住了话,须臾,只听见外间婢女有人福礼,语声模糊,但语气恭敬得很,似乎有什么人到来了。随即,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行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来处理。”话音刚落,那人的脚步踏到门前,紧接着门板震响,栓紧的门闩被人从外向内震断,门扉中开,明锥面目冷峻的出现在厅门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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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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