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7章埋雷隐雷终有爆发之刻
骠骑军的突袭战术,已经是多次的奏效,在各个小规模的战斗当中展现了威力,即便是骠骑人马什么都不做,也使得曹军上下都是心有余悸。
曹洪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受到骠骑人马的偷袭,就像是他认为司马懿是一个小人,是一个卑鄙之徒一样。所以曹洪不仅是布置了外部的暗哨,还在没有完成的营地外围布置了铁蒺藜,响铃警戒线,鬼签子,小陷阱等等。
为了布置这些事情,曹军甚至连自家营地的休息都顾不上。
双方的斥候依旧在寒风飞雪之中相互追逐拦截,直至黑夜渐渐沉降下来才慢慢撤回,在野地里留下一些尸首,在白茫茫的大地之中,很快的被风雪覆盖。
入夜。
在曹军营地之中,曹洪没有休息,他在查看着图舆。
汉代传统的图舆实在是难以恭维,但依旧是曹氏将领判断周边山川地理的一个重要的依据。图舆上,张阳池显然是一个战略要点。谁控制了这个水源重地,谁就可以更加充裕的布置自己的兵马,而不必受到水源的制约。
曹洪盯着图舆,眼神不停的闪动着,对面司马懿的行动,说明这一个区域也是骠骑军防御的重点。曹洪没来过河东,对于这个地方的地形并不是很熟悉,虽然说曹军在河洛的时候,也找了一些对于河东地形比较熟悉的向导,可是在之前的……
曹洪的表情,流露出了一丝悲伤,但是很快就深深的藏了起来。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曹洪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不如人的。
这种心理很好理解,就像是大多数华夏家长见了旁人都会说自己犬子如何,如果对方真的也跟着说犬子的话……
那么曹洪的儿子如果不是犬子,不是蠢货,如今却是陨落在河东之地,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了,是司马懿动用了卑劣的手段,残害了他正直的孩子。
因此,司马懿会不会再次用卑劣的手法呢?
曹洪觉得可能性很大。
因此他实际上,就是在赌司马懿晚上会来劫营。
『几更天了?』
曹洪忽然问道。
张熹看了看摆放在大帐一旁的刻漏说道:『回禀将军,刚过初更。』
曹洪点了点头。
三更半夜杀人放火。
还要再等一会儿。
帐篷之外,寒风呼啸。
曹洪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的图舆上。
『这里……』曹洪指着某处问张熹,『你可知道此山何名?』
张熹上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嗯……来人,』曹洪头都没抬,吩咐道,『传杨氏子来。』
杨氏子,不是杨修,而是杨佴。是杨氏之人,只不过是旁支,对于河东也算是比较熟悉。
过了片刻,杨佴来了。
曹洪朝着其招了招手,然后指着地图上的某个标志着山形位置问道:『来,这是什么山?』
杨佴颤颤巍巍上前,看了一眼图舆,低声说道:『此地号为东坡。』
『东坡?』曹洪一愣,『有点意思。』
不是什么山,而是叫什么坡。
『那么此东坡可走马否?』曹洪又是问道。
杨佴连忙说道:『可以走马。』
曹洪嗯了一声。
这个东坡山并不高,但是向北延伸了大概两里的长度,自然可以潜藏兵马。
曹洪又是询问了一些张阳池周边的地势情况,然后就让杨佴走了,连一声辛苦了都没说。
曹洪默默的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问张熹日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个山坡。
张熹表示他看到了。
曹洪问他那个地方地势如何,若是用兵应该怎么做。
『将军……这地方,属下以为……』张熹低声说道,『此山如屏,若是不能据之,我大军行动皆在其山注视之下,若是进军张阳池,右翼从始至终被其所牵制……可是如果说分兵抢占此山,人多了怕是正面不能御,若是人少又恐拿不下这个山来……这仗恐怕是不好打……』
曹洪点了点头,『此山周边,皆为平野,利于骠骑,而不利于我军。唯有此山……只不过骠骑以骑胜,断然不会死守于此山之中……如今关中贼逆势大,其人马一年多过一年,此时不打又待得何时,此乃死中求活之战,若是要样样都占优才打,早年间迎战袁氏,便早就不用打了……』
张熹头一低,口称受教。
曹洪摆摆手说道:『军议之时,没有对错。』
张熹心中嘿了一声。
说是没有对错,可是有喜欢和厌恶。
当上司厌恶你的时候,对的也就成了错的,所以张熹很是光棍的说道:『将军果然是英明,一眼就看出这个山坡是战略重地……此山横贯南北,俯视山下官道,若是可以占据此地,必然可以获得地利,纵然骠骑前军万马,也无法动摇我军阵列。』
曹洪点了点头,神情上颇为满意,『若我等据此山,又当如何守之?』
张熹点了点图舆上在山边上的一个村寨,『此地有一村……』
『二道沟村。』曹洪看着图舆上的标识说道。
张熹说道:『这个二道沟村虽说残破,但是屋墙便是天然的拒马,另外再挖设一些陷阱,骠骑人马想要攻打,便是只能……骠骑虽说骑兵了得,可是进了村中,自然不成阵型,届时骠骑人马又要防着陷阱,又要应对我军袭击,定然损伤惨重!加上此村在山下,骠骑要大举进攻村寨,山上便是可以居高而攻之,若是进攻东坡山,村中又可以侧袭其右翼……』
曹洪哈哈大笑,拍了拍张熹的肩膀,『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待进军张阳池后,此地就由你来驻守!』
张熹忍不住要跳脚,可是到了临头的时候却掩饰成为了咳嗽,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曹洪的护卫递上了一个水囊,张熹接过,喝了几口之后,便是接受了现实。
曹洪拍着张熹肩膀,『你可是我左膀右臂,千万不可在此要紧时候生些差池。』
『属下……咳咳,属下没事。』张熹还能说些什么,不过他还是想要尽力给自己争取更多的生存几率,『将军用兵远超属下……不过要是我们将军阵陈列于此处,那么就要留意骠骑人马会抄我们后路……属下觉得还是要将此处军营修建完善,一来可以提供兵马往来所需,另外也是有后备支援,不会一处破便是处处破……再者,若是进军暂时受挫,也可以保下大多数兵马,以备再战。』
曹洪低声喃喃道:『不胜便是败了。』
张熹没有听清,忙探头过去问道:『将军?』
曹洪摆摆手,『就这么办。不过这处军营就不必再修了,原本就是要……』
曹洪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是听到在帐篷之外的兵卒有些躁动。
曹洪立刻抄起了战刀,便是将帐篷门帘一掀,冲了出去。
张熹紧紧跟在后面。
司马懿确实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马。
马匹踩中了曹军的陷阱,然后哀哀而鸣,惊动了曹军兵卒。
受伤的战马很快就被带到了曹洪面前,然后眼尖的人就发现战马背上绑着一个盒子……
盒子被打开了,曹洪借着火把的光亮一看,便是不由得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司马小贼!我誓杀汝!』
在盒子之中,是腌制的曹震人头。
虽然说曹洪已经是知道了曹震的噩耗,可是当人头就这么被摆在面前的时候,曹洪依旧是被勾起了一股无名之火,转眼之间就从脚底下烧到了头顶!
当然,其中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司马懿看穿了曹洪的安排,没中计。
『来人!传令,三更造饭,五更进军!』曹洪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他不去东坡山了,而是要去进攻司马营地,『某要在明天,斩下司马小贼的狗头!』
一旁的张熹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应答了下来。
……
……
嗯,转个场先……
夜袭的手段,不仅仅只有一种。
就像是在鱼复左近,夜袭和被夜袭,实际上也在同时间上演着。
江东军在距离鱼复六十里处,安札了营地,修建了一个庞大的水寨。
即便是在夜间,也似乎能够看见在江东水寨之处的点点光火,遍布了大江两岸,宛如地上的星海。
长江以北在下雪,但是长江以南还是晴天,甚至还比原本的正常的气候还要偏暖一些。
诸葛亮在中军营地之中最后审查了一遍各项布置,然后颁布了夜间号令之后,就起身巡营。
诸葛亮先到了鱼复城中的后营。
在后营地之中,大部分的兵卒都休息了,但是随军的工房依旧在忙碌着。
工房几乎是十二个时辰都不停息,不管是修理器械,还是赶制物品,任务都比较的繁重。
不过繁重的工作,带来不错的收益。
甘宁最近喜欢上了大黄弩炮。
经常能看见甘宁一个人举着原本是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发射的大黄弩在左瞄瞄,右瞄瞄的……
想到此处,诸葛亮不由得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这种来自于关中潼关的发明,现在则是被甘宁玩出了许多花样来。
大黄弩炮的射程远,射速快,又是携带轻便,江东水军如果不出动大部队,显然无法抓住甘宁这样滑溜得宛如泥鳅一般的家伙,同时大江上下,加装了水轮的船只,往来迅速,即便是江东军真有心防备,也显然无法在夜间封闭整个宽阔的江面。
于是甘宁就轮番带着人去用大黄弩炮骚扰江东水军。
这种射程刚刚好,射速刚刚好的武器,虽然说在夜间盲射根本谈不上什么准头,但是问题是甘宁等人根本不需要准头,只求骚扰。
爆炸的轰鸣声,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习惯的。
这种声音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在山川之间连续回响,恐怖氛围拉满,导致江东兵卒士气消耗了不少,尤其是那些临时拉扯来凑数的兵卒,简直不要太好用。
如果江东出动大队兵卒在外防御和驱逐,那么甘宁等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也是赚到了,反正出动大队兵卒,就意味着这些江东兵得不到好好的休息,同样也能达到诸葛亮所要的效果。
叮嘱工房管事要注意防火安全等注意事项之后,诸葛亮便是开始往前营巡视而去。
跟在诸葛亮身边的,是法平。
两人带着一队护卫,举起中军巡查的灯号,先往鱼复城东的大营而去。
刚到城门左近,便是听到在城头上有人高喝一声,『口令!』
法平大声回答道:『山茶!』
城门黑暗之处,便是有些隐隐约约的人影沉寂下去。
诸葛亮没走城门,因为按照军规,入夜之后是不开城门的,但是在城外有搭建一个云梯,平日的时候是抽掉了木板,作为城外哨塔使用。
城东大营,灯火通明。
不仅是照亮了营地,也照亮了一大截的城墙。
白天,营地之中是以旗帜为号令,夜晚就是以灯火为令。
一伍有一火,一队有一灯。
每队都有灯号,上面写有队列的名号,方便夜间辨认。
人类先天对于图案接受程度会更高一些,所以灯笼上除了文字之外,为了区别于他人,也常常会在灯笼外面再加上一些各队自己的图案。诸葛亮并不会限制各队选的图案,所以灯笼上面既有虎熊之类的猛兽,亦花草等物,当然更夸张的有人画的是『美人』。
虽然工笔不怎么样,但是主打一个***,长发飘飘,体态妖娆,谁看都能明白的那种……
诸葛亮一行到了营门,侧门打开后出来一值守官,依照条例核对过口令和令牌之后行礼放行,当然也只是开了侧门,让诸葛亮等人进入。
兵卒帐篷井然有序,代表各队的灯号,悬挂在帐篷前方的立杆之处。
诸葛亮面不改色的从某个画着美人的队灯下走过。
营中帐篷布置工整,每两个帐篷间有厕坑一处。若是临时驻扎,那么第二日启程的时候用土掩埋,若是长期驻扎,则是会安排值日兵卒早起打扫,开营门后送往远处丢弃。
除了诸葛亮在巡营,在营地之中同样还有本营的兵卒往来巡查。
一般来说营中主将每一夜都需要巡查一次,上半夜或是下半夜,部将则是两次,上下半夜都需要巡营。毕竟军营之中,夜间一旦发生火灾、营啸、女干细之事,都会严重影响到营地安危,要是军将睡大觉没人管,那就麻烦大了。
等走到了快到城东中军帐篷的时候,法平低声问道,『要不要叫起黄使君,吹哨警集?』
诸葛亮微微摇头。
有时候为了检查军营兵卒应变能力,也有特别夜间集训,以示警铜锣或是铜哨来召集军将。正常来说,在示警铜锣或是铜哨吹响之后,营地之中各个层级的军校必须次第汇集点卯,如果有应卯不至者,当场就要处以鞭刑,若是作战之时甚至会斩首。
但是这种吹哨警集,多多少少会让兵卒疲惫,所以一般来说也不会经常的检查。
虽然没有派人去叫起黄权,但是黄权依旧听闻了诸葛亮巡营的消息,走出来参见。
诸葛亮微微摆手,制止了黄权准备点亮中军帐的意思,而是拉拉黄权衣袖,示意他一起走。黄权会意,便是跟在了诸葛亮身边。
『公衡治军,颇有气度。』诸葛亮微笑着说道。
『谢从事夸奖,』黄权也没有过于客气,拱了拱手说道,『从事,那川中之事……』
诸葛亮点了点头说道,『川中之事已是无忧矣……对了,既然公衡也来了,就一起走走?』
黄权应声,『敢不从命。』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路,诸葛亮才缓缓的说道:『杨氏招供了……』
『临江杨氏?』黄权问道。
诸葛亮点了点头。
黄权呵呵了一声,『果然如此。』
不管是那个年代,对于死认钱不认理,为富不仁,甚至是丧失道义,枉顾律法的人,都是不怎么受欢迎的。即便是这些人一时得势,也只能顶多是强横一时而已,一旦跌落,必然会招来他人唾弃。
杨松贪钱如命的名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黄权听闻了川中之事是杨松在背后搞鬼,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不过黄权看了看诸葛亮的神情,便是知道这事情并没有结束。
『从事……』黄权问道,『可是牵扯了……什么人?』
『嗯……』诸葛亮点了头,然后往前缓缓度步,『公衡不妨猜测一二。』
黄权一愣,猜?这怎么猜?但是黄权很快就想到,必然是和杨松有所联系的……
『莫非……』黄权迟疑了一下,『是船运?嗯,这个……江州波氏?』
诸葛亮看着黄权,点了点头。
『还真是波氏?』黄权一愣。
这个猜测其实并不算多难。因为杨松的性格决定了他一旦牵扯出来的事情,必然是和钱财相关的,而杨松主要的生意,便是贩卖川绸锦缎,而他的竞争对手,主要就是波氏。黄权没少听一些关于两家人在船上码头相互龌龊的事情。
江州波氏。
江州,就是后世的重庆,此地多条江水汇集,很早的时候就成为了各地货物转运集散之所。
波氏是江州冠族。
杨松原本只不过是因为波氏和杨氏是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平日里面也少不了相互摩擦,所以杨松当时搞事,原先就想要泼波氏一盆脏水,只是给波氏找些麻烦,然后趁机抢占波氏的一些生意而已,可杨松没想到的是,波氏本身就有问题,结果被杨松这么一引……
就像是当年黄巾之乱被一个士族子弟的卧底唐周提前引爆了一样,江州如今大乱!
第3178章装饰掩饰终有暴露之险
听闻江州大乱的时候,黄权不免一惊!
可是在下一刻,黄权忽然看见诸葛亮的面容依旧是平静如常,便是眉头皱了皱,『从事,你的意思是……』
诸葛亮沉吟了片刻,说道:『公衡,既然江州有乱,我们此处是不是也该乱那么一下?』
『乱一下?』黄权愣住了。
诸葛亮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江州乃东西水运之枢纽,既然动乱,鱼复岂能安然?岂不是让江东太失望了?』
『……』黄权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又走了两步之后,黄权猛然间醒悟过来,低声说道:『从事这是……要让巴人……』
诸葛亮笑道:『果然瞒不过公衡。』
黄权摇头,『这事情……巴人唇舌拙笨,恐怕是……万一误事……』
诸葛亮依旧是微笑着说道:『既然巴人唇舌拙笨,那么不用巴人说,就让巴人去做就是。』
黄权难以理解。
诸葛亮笑着,走了几步之后,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我按照主公之法,在巴东做了个试验……』
『试验?』黄权忽然心中跳了跳,有了一些不怎么好的预感。
诸葛亮继续说道:『夫思虑之所兴,必生结构,结构之所立,必分派流。盖思想者,乃心之舟车是也。可运人之志趣,越无垠之天地。结构者,便如星辰之勾,纲维之密,聚沙成塔,汇水成河,使之散漫之心而所依也。』
黄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就感觉像是从口中吸了凉气直达内腑,一时之间有些战栗起来。
『然结构之初立,人心必不齐。自有流派生焉,犹如经文之句读,各有其所论。然实则百川归于海,各有其道,可求同而存异是也。此乃结构之道,宛如苍穹之群星,璀璨各自分光,却共映照于此番天地是也。』
『故有思虑必有结构,有结构必有派别,此乃人之常情,不可堵塞,唯可疏导。吾人于此,宜当深思之。』
诸葛亮说完了。
四周静谧。
只听到黄权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但又像是还没能察觉到其中要点。
『巴人之所欲,何也?』诸葛亮依旧微笑着,但是笑容却有些冰寒,『欲得之物,必有其舍。欲获其利,当承其害。是故,知止于足者,常保其全,贪得无厌者,终失其得。古有云,“得之必所失”,此言不虚是也。盖言得失之理,昭然若揭也。』
『行藏于世,审思明辩,苟知所求何物,当量力而行之,欲获非常之所得,当行非常之所事,为非常之所人是也……』
黄权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从事,这……巴人……』
诸葛亮点了点头,伸出了一只手,往前虚推了一下,『巴人之所欲,如高山之悬石……只需轻推之……』
黄权哆嗦了一下。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当石头从高山之上落下的时候,必然声势浩大,可是也会粉身碎骨。『故而……从事是要某……收拾善后?』
诸葛亮显然不可能会将一件事情只是交给一个人办理。
倒不是说他不信任黄权,这是他的性格所致。
黄权的优势,就是和这些川蜀之中的胡人关系很不错,所以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消防员,等到巴人残破不堪的时候,也就是黄权出场的时机。
诸葛亮笑着,『然。』
……
……
诸葛亮安排的另外一名人选,是赵敏。他现在正在坐在一名巴人首领身侧,为巴人首领的推心置腹。
没错,赵敏。
男。
推杯换盏还是推心置腹,反正推就是了……
赵敏是垫江大族之一,与巴人賨人等皆多有交好。
垫江,就在江州东北不远之处。
为什么说川蜀就是小华夏呢,就因为即便是不算成都左近,就单论江州,周边也是有不少『大族』。当然,这些大族和中原的大族相差还是比较多的。只不过既然称之为『大族』,自然多多少少也是有一些他们所想要的东西。
垫江的大族,可不仅仅只有赵氏。
还有龚氏,高氏,黎氏等等。
这些『大族』,常年是被排除在了川蜀政坛之外,毕竟成都左近的士族子弟就已经是够多了,还有各类从中原而来的东洲人氏,哪里轮得到江州之外,垫江之中的人来充当大头蒜?
『如今这巴山诸寨之中,主战者几何,主降者又是几许?』赵敏问坐在身边的巴人头领道。
巴人头领用黑蓝色的布包着头,脸上还有三道特别勾勒出来的红色花纹,说明此人曾经杀过三头经过大众认可的猛兽。
『主降者众。』巴人头领皱着眉说道。他的汉语有些怪异,咬字有些不清,但是意思很准确。
巴人当中,也是有不少人专门学习过汉家的文化的,很显然,巴人头领就是其中之一。
『此等主降之人,便是巴人蛀虫!若不祛除这些贪生怕死之辈,何来巴神新生?!』赵敏义正词严,似乎是怒巴人而不争,只是这汉人装束,看起来总是有些怪异,若是将其换成了巴人的服饰,便会多少是贴切一些了。
要骗过旁人,必须先骗过自己。
赵敏的怒不可遏似乎让巴人头领也迷惑了一下。
『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赵敏缓缓的说道,『巴人之初,擒狼而搏虎,酣战而歌舞,是何等之荣耀,何等之勇猛?!如今却没了祖先之勇,没了巴人血性,那……还能称之为巴人么?』
赵敏说的话,并没有错,只不过省略了一些信息。
巴人其实到大汉当下,已经是经过了两次大规模的混血。秦灭巴国之后,就有了第一波的大规模迁徙混杂,而在汉初的时候,巴人的分支板盾蛮又是再一次的作为刘邦攻秦的一支战力,大部分死在了关中,剩下的自然都是一些保守派了,后来刘邦又再次迁徙民众混居。
不仅是如此,只要是有一点雄才大略的华夏皇帝,都会采用一些文化侵略的手段,而不是纯粹的使用蛮力,所以在后续的封建王朝之中,巴人就经过了数次的大规模迁徙混杂,最后就基本上和华夏之民没有什么区别了。
『巴人当勇!』赵敏沉声说道,『若是巴人无勇,则不为巴人!这年年缩于山中,何日方能走出山去?!』
巴人首领微微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否则他也不会寻求和外人,嗯,汉人的合作。巴人之中有见识的极少,使得巴人首领不得不和汉人商议一些事情。
赵敏是在诸葛亮入川,意识到了徐庶面临的困境之后,开始甄选出来的一些人。
这些人多数都和周边的各式巴人氐人笮人什么的有一些关联,但是又因为这种关联,导致他们被主流的汉人统治阶层排挤在外。不管是之前的大汉朝廷,还是后来到了川蜀之中准备独霸一方的刘焉,都没有考虑过要提拔这些人。
现在,诸葛亮给他们一个机会。
『十万大山出豪杰,唯有巴人真英雄!』赵敏没念词赋,因为怕巴人首领听不懂,『如今天下乱纷纷,正是英雄出山时!』
巴人首领一拍大腿,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称赞,『好!』
真的好?赵敏微微笑。
巴人首领转悠了两圈,然后抑制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转过头来看着赵敏,『赵兄,我有一事不明……还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赵敏微笑依旧,『没问题。你问。』
『你不是巴人,可为什么这么替巴人……说话?』巴人首领问道。
赵敏心中一揪,微微皱眉,『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怀疑我?』
巴人首领摇头,『不是怀疑,而是……而是不解。』
赵敏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道:『还记得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么?』
『什么问题?』巴人首领没想起来。
『主战,主降。』赵敏说道,『巴人如此,汉人不也是如此?我需要你的力量,但是你现在的力量太小了……太散乱了……这是你要求我说的实话。』
巴人首领吸了一口气,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但是没动怒,而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赵敏神色不动,心中却表示诸葛从事交待之言确实巧妙。不是说这些巴人有多么愚蠢,亦或是他的言辞有多么动听,而是巴人在长期生存山中,必然会有一些巴人萌生出想要『变革』的思想,想要走出大山去。
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也是巴人之中绝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新的巴人想要看见更为广阔的天空,而年老的巴人却想要让年轻人继续待在山中。
若是外界很危险,很丑陋,说不得这些年轻的巴人出去看一眼就回来了,但是如果外界的色彩是五光十色,而家中山寨里面却只有黑和蓝,连红色都稀有的时候呢?
不是赵敏说辞有多么强,而是巴人自己需要一个理由。
所以他们会自己给自己寻找解释……
赵敏他所说的,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巴人的梦想。
只不过这个梦想从前属于敢想而不敢为,突然有那么一个人跳出来给与指引,加之又有巨大利益作为引诱,这帮巴人子弟也就自然而然的顺水推舟了。
其实就算是没有赵敏,可能也会有什么吴敏,王敏之类的人,引诱着巴人和他们合作,一次次的试图摄取更多的利益,直至巴人彻底的消散在了川蜀之中。
但是,没有了巴人,依旧还会有其他的什么人。
比如蕃人,或是……
华夏王朝之中,想利用外人来搞自家人的,层出不穷。
其实这种策略,就像是斐潜在玉门关抽调了羌人之中喜欢战斗的那些兵马一样。
每一个部落,每一个族群之中,都必然会有主战派和主降派,有激进的,也自然会有保守的,这种事情无法避免,也永远不可能杜绝,所以只能是引导。
或是利用。
巴人经过长时间的繁衍生息,人数渐渐增多,可是很多巴人却信奉巴神。
以神权作为统治手段的巴人部落,如今在巴山之中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如果不加以整治,到后期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和这些巴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和『神』怎么谈?
就像是上一次代表了巴蛇的意志的巴人长老,傲慢的要求汉人做这个做那个一样。
这是『神』的赐予!
巴虎被打跑了,是巴蛇的神力,和汉人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与其等到后期控制不住的时候再行处置,还不如借着当下一并处置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仅有赵敏在垫江左近,也有其他的人在其他山寨浇灌野心之花。
为了将那些不安分,好战的巴人筛选出来,诸葛亮制定了一些谈话模式,煽动架构。
带着这些模式和架构,到处游说的,就像是赵敏这样的人。
赵敏时时刻刻强调着巴人在上古时期的勇猛,然后什么巴人三神将,开山六勇士,九大神侍卫等等,原本没有榜单就捏造一个榜单,然后强行让某些人上榜。
有了榜单,这些巴人就会为了一个虚假的位置,打生打死……
赵敏看到左右没人注意,便是朝着自己心腹挑动了两下眉毛。
那心腹会意,点了点头,旋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
……
鼓动巴人之中的野心家跳出来,也是一柄双刃剑。
但是现在川蜀之中,除了徐庶和诸葛亮之外,还有一明一暗的两把战刀。
严颜在巴北,徐晃在川南。
诸葛亮给严颜传递了号令,全军待命,随时出击。
严颜接到了命令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拿白布擦拭一下自己的战刀。
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很多人都认为张飞义释严颜之后,严颜感动之下就投降了刘备,后与黄忠、廖化一起被称为『蜀汉三老将』,成为了刘备仁德无双的又一次佐证。
但是历史上的严颜其实没有投降,『引为宾客』并不等于投降,只不过是罗老先生为了彰显刘备,却辜负了『严将军头』而已。
这也是历史上在三国后期,严颜几乎透明的一个重要因素。
政治的核心,就是人。
利益和情感,便是行为的主要推动力量。如果具备了其中一项,就有其行动的基础,如果两项都有,那么就像是装上了两个轮子,稍微推一下就会动起来了。
斐潜一贯喜欢用阳谋。
他给的选择,向来都是摆在桌面上的。
对于川蜀是如此,对于巴人,对于严颜等等,都是一样的。
没有人强迫巴人造反,也没有人一定要严颜怎样,但是在面对同样一个事情,一个局面之下,却有人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有的巴人会谨慎,不会听从那些煽动,但是巴人之中的好战分子,却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些东西……
这些年来,斐潜入主川蜀之后给川蜀带来的利好,而严颜却能看得见这些川蜀之中的变化。
严颜老了,所以他更固执,他的固执和其他许多的老人都一样,固执于对于家乡的热爱。
他爱家乡,他可以在历史上为了家乡抗争,高扬着头颅,不愿屈服,不惜性命。
同样的,他也可以为了家乡,低下头来,愿意听从斐潜,以及斐潜之下的徐庶等人的号令。
他似乎变了,但是其实根本没有变。
严颜不在乎自己个人的荣耀,他只是想要守护他的家乡。
只是信奉巴神,觉得什么都是巴神赐予的,连吃个饭都要感谢巴神,而不去感恩辛苦劳作的农夫的巴人,显然不会是让他的家乡更加安稳,更加富裕的人。
历史上刘备因为只有一个川蜀,所以对于川蜀压制和剥削自然就会更重。关键是刘备出身的原因,他不懂民生,在入川初期收刮了不少钱财,毫无节制的分赏,导致川蜀之中不仅是物价紊乱,甚至一度出现经济退化的情况。猪哥基本上在川蜀前期,都是在补老刘同学留下来的窟窿。
在这样的情况下,严颜当然不会对于刘备政治集团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毕竟严颜和黄忠不同。黄忠是荆襄人,所以黄忠来到了川蜀之后,是想要建功立业,在川蜀之中再创一片天地的,川蜀之中好坏和黄忠联系并不大,黄忠也不会对于川蜀本土的好坏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但是严颜自家就在巴郡,他不可能当做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在历史上黄忠人虽老,心不老,但是严颜就真的是心已经老了。
而且历史上处于刘备政治集团的需求,对于川蜀本土派必然强烈抑制打压,所以作为川蜀本土的武将的严颜,刘备绝对不可能将军权放出来给类似于严颜这样的川蜀本土将领来统御的……
斐潜就和历史上的刘备有所不同了。
斐潜的政治经济重心,不在川蜀,而是在关中。川蜀是作为一个关中的补充而存在的,作为沟通交流南中和雪区等地域的中枢,川蜀不仅是没有承受繁重的抽血剥削,反而因为交通的修缮,商业的发展而获得了更多的好处。这种实实在在的落到了民间的好处,川蜀商业的活泛,自然会比在十字街头贴个告示表示物价平稳经济良好要更让严颜觉得可靠和欢喜,因此严颜才会接受徐庶递出的橄榄枝。
斐潜甚至敢给吕布兵马,让其统御西域。虽然说吕布最后的结果不怎么样,但是同样鼓舞了严颜。
吕布那样的人都能在斐潜之下得到重用,那么我为什么不行?
更何况是为了家乡作战,严颜自然是义不容辞。
斐潜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是一个会让川蜀变得更好的统治者,那么严颜在面对那些企图搅乱川蜀,或是觊觎川蜀,破坏川蜀安定的外人之时,也就展现出了其厌恶和愤怒的态度。
接下来的数天,一切都很平静,但是暗流在巴山之中流动,随着消息的扩散,一些人终于是按捺不住,行动起来。
但这些巴人没想到的是,在他们行动之前,严颜就收到了消息。
这些巴人试图偷袭鱼复,但是他们大多数都只有野心,没有能力,在鱼复鼓噪了一阵,没能找到什么便宜,便是在有心无心的引导之下,开始有人去勾结绕道山中的江东军,朱然。
第3179章碔砆焉能为乱玉
风云即将被搅动,川蜀原本的架构转变,即将来临。
『为了巴神的荣耀!为了巴人的自由!』
众人齐声呼应。
这是很自然产生出来的口号。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巴人欢呼着,就像是他们之前,或是之后也会这么高呼着。
这些被鼓动起来的巴人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参与了什么事情。
这些巴人,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其实是斐潜使得川蜀富裕之后带来的副作用。人只有在吃饱喝足之后,才会考虑政治上面的问题,如果长期存在于赤贫线上,挣扎在饿死的边缘,是没有空暇去理论,或是去思考什么是『荣耀』,什么是『自由』的。
正是因为川蜀生活水平得到了提升,百姓日常欣欣向荣,这才使得巴人有更多的储蓄,更多的时间来参与这种事情。
所谓巴蛇神明,完全就是个笑话。
所谓自由平等,完全就是个谎言。
江东进犯川蜀,被描绘成为了为了巴人的荣耀和自由的盟军。
有些人不信,但是这些巴人沉默着。
有些人同样也是不信的,但是这些巴人则是为了利益,所以他们在叫嚣着他们也不信的口号,然后就使得其他的一部分巴人相信了。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只能是大多数沉默者开始发声,才能击碎由少数有心人故意营造出来的信息茧房。
可是这个事情,很难。
江东同样也面临着信息的茧房。
孙权连朱治这样人都派出来当都督了,说明了什么?
要知道,朱治在孙策死后虽然承认了孙权,但是实际上朱治对于孙权并不是十分的认可,只不过当时选择了沉默而已。
沉默,并不仅仅代表着默认。
孙权其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历史上给予了朱治无比的荣耀,甚至是自由。
历史上孙权表奏朱治任吴郡太守,行扶义将军,以娄、由拳、无锡、毗陵四县为其食邑,允许其设置长吏。这几乎就等同于分封裂土了,才算是换来了朱治听宣不听调,表面上的顺从。
这又是说明了什么?
江东,周瑜之后,便是无人可用!
到了江东后期,孙权简直都是破罐子破摔了,可摔到了最后,孙权依旧不得不屈服于江东士族之下,这又说明了什么?
江东之中,有能力的不忠心,忠心的没能力。
这是孙权可怜么?
不,是孙权自己作出来的。虽然孙权汲取了孙策的教训,表示不动刀子了,要和江东士族坐下来谈,但是孙权背后的手,却一直都在握着刀。孙权他从来都只是表面上装出来的和善,心中依旧是想着要杀,杀,杀。
曹操多疑,但是他至少对于曹氏夏侯氏的人是放心的,甚至是有意偏袒的。孙权也多疑,但是他连自己兄弟,自己亲族,甚至连自己儿子都可以狠心下手杀。
所以能怪谁?
而孙权这般,也就导致了朱治同样也无法从容的布置战术,他必须在孙权的疑心病发作之前,先做出一点什么来。
朱治面临的问题,朱然当然很清楚,所以当他听闻巴人前来要寻求合作的时候,朱然心中多少明白有些不对,可是他又将信将疑。
毕竟还有经常和江东有生意往来的江州波氏作为中介。
波氏之人,波山,专门面见朱然,讲述了一些川蜀之中的变化之后,朱然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想法。
这是因为朱然在江东也见识到了孙权的各种窒息操作,所以他听闻川蜀之中出现了奇葩一
些的地域领主,似乎也是可以理解了?
人是会脑补的。
朱桓之前的战斗失败了,可是朱桓利用巴人的策略是正确的,这一点没有人否认。
如果能够勾连巴人拿下巴山,也就意味着可以夺取了巴郡,进而就打开了进攻川中的大门。而且巴郡上可以进军上庸汉中,下可以控制江州进而逼近南中,可以说如果真有了这么一块地盘,无疑就是朱治接手都督一职之后的最大胜利。
到时候不管是进是退,朱治朱家都可以有比较大的回旋余地了。
这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了一叠钱,即便是心中清楚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能有毒,但是万一呢?这要是真馅饼呢?多香啊!
朱然跟着引路的巴人抵达了鱼复周边的时候,心思已经从最开始的谨慎小心紧张,渐渐的开始觉得是不是有必要在巴人面前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给那些巴人看一看投奔江东是明智之举,他们江东人是可以保证将来巴人的商贸利益……
当然,朱然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小心的让自己的手下军校去动手,自己压阵。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两三百人驻守的屯粮之地,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江东兵就混杂在了巴人的队列之中,偷偷摸摸的往这一处的川蜀屯粮山头上摸去了。
朱然目光四下巡视,若有不对就会立刻丢下巴人撤退。
川蜀这种山地,和南越的丘陵多有不同。
南越的丘陵多数比较平缓,真要翻山还是可以翻的,但是川蜀之中就有很多像是被大自然一刀直接切断的山崖,有时候别说攀爬了,单是看一眼都觉得眼晕。
也正是这种原因,所以当巴人带着江东兵攀爬一些隐秘的山道,出现在川蜀军囤积粮草之处守军面前的时候,顿时打了这些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小粮寨里面的守军哇哇大叫,巴人们也同样嗷嗷大叫,几百人的战斗打得像是几千人的动静……
『嘭!!』
一声大响,粮寨的门终于被撞开。
江东军校跟着巴人扑了进去。
波山就站在朱然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波山而言不算难爬,袭击这样一个二三百人的小粮寨,在他眼里也不算是什么。
波山在意的是朱然这个人,以及朱然代表的一部分江东势力。
波氏和川蜀之中其他一些大族,都有和江东做生意的习惯。
在这些贸易当中,蜀锦无疑是其中的大头。
虽然说华夏在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已开始生产丝绸,但是大汉当下大规模商业化产业化的锦缎生产,还是川蜀为先。
『锦官城』三字,就可见其分量。
这或许是华夏最早,最大规模的单一产业生产基地。
而长江中下游,江东江南地区,虽然确实很早就有桑蚕,但是要等到宋代之后,江南的丝织品才真正可以和蜀锦抗衡。
从川中顺流而下,直达江东的生意之中,蜀锦的利润无疑是令人疯狂的。
也正是因为蜀锦实在是太昂贵了,历史上东吴才花了大力气在江东培育丝绸蚕蛹,奠定了江南丝绸发展的基础。
历史上刘备在托孤的时候,恐怕是已经意识到了川蜀被江东给渗透,所以他巧妙的耍了一个花招。刘备临死的时候,对于诸葛亮既捧又敲,授予了诸葛无以伦比的民政权柄,同时又提拔了李严作为尚书令和中都护,表面上似乎让李严统领军事,但是实际上又分出了中护军的赵云,而且还让李严留镇永安。
虽然说不清楚刘禅能不能理解他老
爹在临死之前的这么复杂的人事安排和职位调动,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的是,刘备对于川蜀和东吴之间的重要通道,是心知肚明。卡死了永安,哦,也就是当下的鱼复,就会给予了诸葛亮带着幼主在川中立足稳固的更多时间,而且跟脚不稳的李严还不会给诸葛亮招惹更多的麻烦……
那么历史上川蜀之中的本土人,是不是都叛变了?
显然也不是。
只不过那些沉默的川蜀之人,被喧闹的另外一些家伙所『代表』了而已。
就像是现在,波氏带着一些巴人,就像是『代表』了所有的川蜀大族,所有的巴人一样的和朱然谈条件。
朱然虽然说凭借着朱治的身份,年少就可以独自领军,但他并不是无能之辈,自小就在军旅之中打熬武艺,讨伐山贼多有功勋,历史上更是镇守江陵抵御曹魏进攻,抵御六月而不陷落。
朱然望着小粮寨上空腾起的黑烟,『川军该来了罢……』
攻打小屯粮寨并不是朱然全部的目标。
这一次朱然绕行山间,也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行间道,绕击其后,意图袭击鱼复粮道,杀川蜀方面一个措手不及,再与朱治会师鱼复。
现在,朱然的目标,似乎成功了一半。
……
……
命运之中所有的馈赠,其实上都标注好了价格。
『从事,难道说这些江东人就不会怀疑么?』法平站在诸葛亮的身边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事情看起来……有些……那个什么……』
诸葛亮笑了笑,『某曾有闻,有患疾甚矣,乃仓皇求医。』
法平听闻,似乎有些感触。
『夫病之来也,如山崩地裂,人之感也,如舟漏川中。是故心急如焚,不择而求医,便如饥者不择食,渴者不择饮也。』诸葛亮缓缓的说道,『世人并非不知如何辨医,亦知应观其行听其言,终观其效也,方可托付性命。然甚少有重病之时,尤可镇静自持者,何也?』
法平恍然,『从事果然是洞察深远……』
诸葛亮微微摇头,『非江东之将愚也,乃江东之患甚也。』
『江东之患……』法平重复道。
诸葛亮微微叹息一声,『然。江东偏安一隅,虽无四战之忧,却失决然之勇。曹孟德尤知困兽当斗,孙仲谋只是贪图小利。主上如此,其将必急。江东之败,非战之罪也,乃庙算之过。』
诸葛亮沉默了一小会,『可惜……』
法平微微有些愣,这还可惜?
诸葛亮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某有闻,江东有公瑾,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只可惜……』
法平低声说道:『闻周公瑾病重。』
诸葛亮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叹息一声,目光落到了图舆之上,『严将军现在位于何处?』
法平一愣,旋即上前,先查阅了一番信息,然后将代表了严颜的小人捧起,在图舆上往前推进了一步……
人偶以青铜所制,在图舆上推行的时候,似乎都能听到盔甲碰撞之声。
……
……
山间,一行军列在缓缓行进。
这一队列之中,有很多兵卒是魏延留下来的川蜀山地兵。
无疑,这些山地兵是精锐的,从他们的行为举止当中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这一点。
虽然说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如果留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兵卒行进的脚步距离甚至都是一致的,后一个人的脚会落在前一个人的脚印上。
这样一方面是确保
行进的安全性,前人踩踏出来的脚印,无疑就是比其他地方会更为安全一些。另外一方面则是保持相对平稳的行军节奏,不会忽快忽慢,平白消耗体力。
在队列之中,有一名中年偏老的军校。他的面容虽然有些苍老,但是眼神依旧宛如鹰一般的锐利。
山道并不好走,甚多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在山壁和悬崖之间攀附而过。兵卒们必须小心谨慎的往前行进,稍微有些粗心大意,可能就会导致失足跌落山涧的命运。然而这些兵卒似乎面对这样的挑战已经是习以为常,他们脚步稳健,眼神专注,每一个举动似乎都充满了自信。
这是刻苦训练出来的自信,这是大量重复技能纯熟的自信、。
他们很清楚,前方敌人在等候着他们,前方也有不可知的危险潜藏在山林之中,但是他们没有因此而畏首畏尾,行动失措,反而像是走在自己家中的后山上,带着一种莫名的轻松。
忽然间,队列之中的严颜眯起眼来,目光望处,隐隐见到山里林后有惊鸟飞起。
有动静,必然会有惊鸟纷飞。
但是惊鸟纷飞,不一定就是敌军。
说不得是一只大马猴经过,也会惊起些鸟雀。
若是平常时日,严颜或许没这么仔细,这种程度的惊鸟现象可能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但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严颜自然不能掉以轻心,稍微有些不对劲便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山间似乎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严颜一边缓缓的前行,一边巡视着四周。
在川蜀之中,很多人认为魏延是山林之中的王者,却忘记了当年严颜曾经和魏延战了一个平手。
严颜年岁虽然大了,可这也意味着他在战争当中的得到的经验更多。
现在这些经验,就成为了他决胜的关键。
从某些方面来说,当一个老将军学会了新战术,往往会比新手要更加老辣和犀利。
很显然,朱然的尾巴没能藏好。
严颜看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有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严颜的眼眸眯了起来,抬起手臂。
低短的哨音响起,严颜身边的队列停顿了下来。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有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之间一闪而没。
『啧。』严颜低声说道,『刀枪都藏不好……传下去,前方有贼军埋伏!准备后撤!』
……
……
朱然死死的盯着那些巴人。
如果不是之前巴人带着朱然他们成功的袭击了一个川蜀军的军粮囤积小寨,说不得朱然就会以为这些巴人是专门来害他的了……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埋伏?
乱窜乱蹦乱晃,尼玛一二三木头人都不会么?
消停一会儿会死啊?!
『他们发现我们了!』
『我们被发现了!』
『直接杀上去!』
『就是,埋伏个屁啊,还不如直接杀上去爽!』
朱然:『……』
埋伏的地点本身是计划好的,等川蜀援军过了沟,弓箭手便是先对于暴露在沟底的川军先来上几轮,然后再扔些石头火球什么的下去,就可以趁乱收割人头,难道这样不好么?非要冲出去砍杀才叫做爽?
还没等朱然对于这些巴人表示些什么,就看到严颜就已经开始在收整队列,似乎是准备撤退了……
『他们要跑了!』
『追上去!』
『等……』朱然手刚抬起来,还没等他发出号令,就看见巴人像是几百只鸭子一样,嘎嘎嘎的从林
地之中冲了出去,摇着屁股奔向了严颜的队列。
波氏波山跟在朱然身边,他也看到了眼下这般的情况。
波山觉得朱然有些贪功了。
原本的计划只是要破袭川蜀中转囤积的粮寨,可是在攻破了粮寨之后,朱然就顺势提出了要埋伏的计划。
川军走山道而来,只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川军到了的事后就可以带人杀出,轻而易举的收割川军性命。
这原本的计划确实是不错的。
但问题是,巴人不着调。
没有经过有效训练的巴人,难以在行动上保持一致。
虽然谁都清楚埋伏的时候要安静,要隐蔽,但是时间一长,就有人想要尿尿,有人想要挠痒,有人忍不住要扭屁股,有人憋不住要聊几句……
虽然说朱然一再提醒这些巴人要注意,可是并没有什么卵用。
下一刻,只听朱然大喝一声。
『随我杀!』
朱然不是贪功,他只是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就此收住脚步?
就像是从山上往下奔跑,当迈出第一步之后,即便是知道后续会越来越危险,也很难再收住脚步……
第3180章开弓难射回头箭
朱然在冲出的那一刻,心中已经盘算过了千万般的念头。
他其实也有机会,是可以退回去的。
毕竟他之前已经烧了川蜀军的一个存粹转运的小粮寨,也算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并且也和巴人联系上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带着巴人和波山回去,不管是和朱治,还是和江东都可以算是有些交待。
可问题是,江东机会不多了。
这个天下并不是宽厚的,他不会停下来,去等走得慢的人赶上来。
一步慢,就步步慢。
若是想要往前赶,不去拼命怎么成?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深堑,却也凶险。
朱然选择出击,想的就是他这么猛然一冲,对方虽说没能进入伏击圈,但对方想要在狭窄山道上列队迎击,就缺乏空间!
这种地方,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残!
当然,朱然自己一方往前冲,同样也有风险。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废话,当然怕。
除了傻大胆之外,甚少有人会不怕死,
只不过如今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江东军冲出来的那个瞬间,严颜队列之中略有些躁动,但是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离开此处山涧!』
『前面加快速度!』
『踩着前方脚印走!』
『后面两什,爬上那个岩石狙敌!』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严颜愈发冷静。
起初他对于诸葛亮嘱咐的避战要求并不能理解,但是严颜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如果一开始就将江东人击败了,那么巴人就必然会缩回去……
『算你命大……』
严颜让兵卒开始后撤。
想要撤退得像个样子,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技巧的。
既不能表现得太烂,也不能太过安逸。
总之是要维持着一个非常微妙的度……
严颜亲身在第一线就有这个好处,根据情况可以随时调整策略,命令直接传递到了队列之中,而不需要传令兵来回奔跑,耽误战机。
当然,这也是小部队的好处,三四百人就是顶天,一旦超过五百人,或是达到千人,在山间小道上排列出来至少绵延两三个的山头,前方遇到了袭击出现了死伤的时候,后方可能还在慢悠悠的闲聊打屁。
严颜当然清楚在当下山涧位置难以迎战,所以必须离开这一块区域,只要能攀上相对开阔的地区结阵,来多少江东军都不怕。
『快!快!快快!』
波氏波山在敦促着巴人跑快些,可是没什么卵用。
因为波山只会叫旁人快,他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往下走,而不是冲下去,就像是喊着弟兄们给我上,然后自己待在最后方。
虽然说他们是在下山,往下跑总归是容易些,但是山间树木灌木很多,石头嶙峋,稍微不小心踩空了,被石头割刮伤,撞到了树上等,都还算是轻的,要是不小心守不住,一咕噜滚到了山涧当中去,那可就是删号重练了……
波山如此,所以这些巴人也同样是这样,嗷嗷往下冲,叫喊的声音不小,但是速度么,并不是很快。
好不容易冲到了射击的范围之内,波山也没等巴人站稳脚跟,又是嗷嗷叫着要射杀那些留下来断后的严颜兵卒。
巴人之中也有好猎手,弓箭上技能其实并不算是多差,但是在奔跑之中匆忙开弓射击,根本谈不上什么精度可言。
巴人嗷嗷叫着,乱糟糟的箭矢呼啸着射过去,大多数都是射中了岩石树木。反而是严颜留在后面掩护的两什人,张开弓反击回来,射倒了冲在前方的两三个巴人。
『他们的弓箭手在石头上面!攀上去杀了他们!』波山又是大喊道。
从岩石下方往上射击,因为射界的关系,效果一般。
如果射中了自然很好,不是爆头就是射中胸膛,即便是不死,也多数都是重伤,但问题是从下往上射,目标小容易射空,而从上往下射却能射击到下方目标的全身。
因此波山说让人攀上去而不是和岩石上严颜留守的兵卒对射,确实是一个正确的应对方式。但问题是波山没有指定某个人,或是某些人去攀爬,所以当巴人冲到了岩石下方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爬。
幸好江东兵卒冲上来了,他们有的开始和岩石上的严颜兵卒对射,有的开始趁机攀爬,分工明确……
朱然也是往下冲,半道上一脚踩空,便是摔了下去,幸好他一手拉住了在身侧的树干,才算是稳住身形。
在朱然身后的护卫连忙上前,却被朱然推开。
朱然大喝道:『杀上去!抓活口!』
他放开了手,带着摔倒沾染上的一身泥,继续往前冲。
从巴人嘴里的信息未必是真的,他必须了解得更多。
『放箭!快放箭!』
『冲上去!』
『嗖!』
『啊啊啊……』
一名正在岩石上往下射击的严颜兵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着便是摔了下去,跌落山涧,然后在一声闷响当中停下了惨叫。
严颜留在后面的兵卒陆续折损,渐渐不支。
严颜带着一些人反向冲了回来,接应走了残兵。
等朱然带着大部队杀上来的时候,严颜已经撤退了。
『赢了!我们赢了!』
欢呼声响起,但是朱然却皱起了眉头。
『将军真是勇敢!杀得那些家伙屁滚尿流!哈哈哈……』波山到了朱然面前,忙不迭的就交口夸赞。
『你很开心么?』朱然毫不客气的说道,『我拼命往前搏杀,你在后面看我笑话?』
波山顿时一惊,『这……这话怎么说的……』
朱然指了指身上的泥土,又指了指波山身上干净的衣裳,『就是这么说的……』
『呃……这个……』波山脸色有些尴尬。
『没有下一次。』朱然沉着脸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波山交口应答。
朱然哼了一声,走开了。
死去的严颜兵卒,并没有留给朱然任何有用的信息。
虽然说这一次朱然又是获得了胜利,但是朱然心中却泛起了一些不怎么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或许是来源于严颜退走的时候太过于轻松,或许是因为胜利来得太过于简单,也或许是在他冲下山来的时候那突然的一脚踩空……
巴人欢笑着,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称赞着他们的巴蛇又一次庇护了他们,让他们获得了胜利。
『巴神……』朱然看着巴人那边的欢喜的模样,却觉得心中发寒,不由得裹了裹大氅。
心腹护卫凑了过来,『将主……』
『嗯……』朱然斜藐了一侧的波山,以及远处的那些巴人,低声说道,『我们可能中计了……』
心腹护卫愕然,然后跟着朱然的目光看向了波山,顿时有些神色不善起来,『将主的意思是……此人是反间?』
朱然却摇了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女干细的。
胆大心细,处乱不惊,还需要不贪图金钱财富……
而波山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在朱然和波山接触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了。
波山看起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波山故意装出来的愚蠢,但是这要在朱然面前骗得过去。
朱然觉得,这个波山其实就是贪财惜命之辈。这一次波氏和川蜀之间的矛盾,不也是因为财货的利益而引发出来的么?
『某听闻……』朱然缓缓的说道,『骠骑喜欢用阳谋……』
『阳谋?』心腹护卫有些不能理解。
朱然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的整理思路。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朱然似乎看清楚了一些事情,但是随着看得越是清楚,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蜘蛛网黏住了一样,越挣扎越是难受。
心腹护卫并不明白,但是他们以朱然马首为瞻,一切都是按照朱然的命令行动。
朱然显然是江东二代军将里面较为出色的一个将领,否则也不会在历史上让他镇守江陵,并且抗住了曹真和张合联手进攻。
朱然在遇到了巴人之后,首先考虑的就是真假问题。
波氏波山这个人,是真的。
因为波山之前就是江州波氏往来于江东的带队掌柜之一。
波氏这一段时间过得不好,同样是真的。
徐庶入川之后,不像是那些只懂得之乎者也的书生,他跟着斐潜在川蜀之中推行各项政策,其中就有经济方面的举措,而在锦官城全面受到了徐庶的控制之后,蜀锦不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得到很大的提升,于是如同波氏一般的私产蜀锦,就承受到了压制。
虽然也能卖,但是这价格么……
波山这几天都抱怨了好几次。
关键是成都锦官城的蜀锦还有了防伪标识,五彩丝绦混杂在锦缎编制之中,波氏早就想要仿制,结果不仅是没有能够仿制成功,反而被成都官府抓了好几次,连没收加罚款,损失好几百万钱……
波氏和川蜀徐庶有仇,可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关系到了百万千万的生意问题。
这一次波氏企图联合江东,前因后果清楚,内外困患明确,就连波山也是在说,如果江东不能获胜,波氏就要倒了。
巴人和川蜀军之间的矛盾,也是真的。
因为朱桓在和白虎巴人进攻巴山的时候,巴蛇找了川蜀军,但是川蜀军显然没有给巴蛇首领多少面子,甚至有些将巴蛇的颜面按倒在地面上摩擦。
这对于习惯了呼来喝去,人五人六的家伙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很严重的事情。
更何况巴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甚至都可以追溯到大汉开国……
新仇旧恨加起来,巴人和汉人一言不合就闹腾,朱然一点都不会觉得稀奇。就像是江东和山越之间,每闹腾一次,都会让双方都不舒坦。
川蜀中转粮寨,同样也是真的。
从川中到鱼复,一条是水路,一条则是陆运。
而水路就必须经过江州,所以当江州有乱之后,水路运输就会出现问题,川蜀想要向鱼复输送粮草,就在一段时间之内,只能走陆路。所以朱然在得知了消息之后,一方面让人急速往朱治之处送信,另外一方面则是跟着波山的指引,破袭了川蜀军的一处中转粮食的小寨。
朱然没有告诉波山,其实那个小寨,江东军的斥候早先就发现了一些踪迹。他想要借此再次检验一下波山的真假。结果发现小寨内真的都是粮草,没有作假。
一切似乎都是真的,可为什么让朱然觉得底下就是掩藏着一些什么假的?
寨子烧了,粮草断了,援军击败了。
巴人……
朱然苦苦的思索着,回想着。
他一开始的时候,就给后方送去了消息……
送消息回去有错么?
没有错。
不管如何,在前线遇到的事情,及时上报给朱治,是必然的一个选择。
那么上报之后,再试探的跟着波山等巴人进攻川蜀囤积中转的粮寨,有错么?
同样也没有错。
破坏了粮寨之后,拦截埋伏川蜀援军,有错么?
同样也是没有错。
若是再让朱然选择一次,朱然依旧会按照之前的选择来做。
所以朱然做错了什么?
什么都没错。
可是现在内心当中涌动出来的不安和惶恐,又是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为太顺利了?
可这……
如果以这个为理由,撤军离开,那么他这一生就休想要再抬起头来。
即便是他将眼前的波山和巴人都杀了灭口,也是没有用。
因为他一开始的时候,就给朱治上报了消息……
朱治必然已经收到了消息,也必然会立刻组织兵马船只,朝着鱼复进军。
如今的鱼复,水路陆路两条粮道都出问题,难道不是绝佳进军的机会?
难不成还等川蜀平定江州,然后鱼复重新打通了粮道之后再进军?
那么朱治一旦进军,朱然就只能在这里,完成他原本计划内要去做的事情——
侧袭鱼复。
他叔父在正面进攻,打生打死,难道朱然他可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或是现在紧急派人去告诉朱治,朱然他觉得事情太顺利,有些不对劲,让朱治立刻调转大军回去?
呵呵。
护卫低声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朱然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声说了一句。
『开弓没有回头箭。』
……
……
江水滔滔。
黎明的曙光还未能完全扯破昏暗的夜幕,江水之上已经是战鼓隆隆,旌旗招展。
江东军的庞大舰队,舟船头尾相互连接,宛如巨龙一般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行进。
楼船体格庞大,形态威严。
斗舰气势汹汹,张牙舞爪。
艨艟走舸灵活来去,穿梭自如。
朱治站在旗舰之上,扶栏迎风而立。作为大军都督,一言之下,便是万人景从。这是他的荣耀,但是也同样是他的责任。
同样,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朱治的目光投向了周边的江东舟船。
舟船之上,江东兵卒各个神情肃穆。这些江东兵卒有的是经历过多次战事的老兵,也有这一次才刚上阵的新兵,但是他们都清楚,这一次的战斗,或许是决定了江东走向,以及他们个人未来的一场战斗。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敌军的刀枪,还有险峻的地形,危险的人心。
接到了朱然的消息之后,朱治也是思索了很长时间。
后世许多人因为三国演义的描述,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三大首领各得其一,然后才是三足鼎立,但是实际上是被罗老先生带到沟里去了……
长江,确实是东吴的屏障,但不是绝对的优势。
若是真正的论起『地利』,毫无疑问川蜀可称第一。
江东么,也就那么一回事。
毕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可是历朝历代的公认。
众所周知,华夏的地形整体上是呈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格局,这使得西北方向在地理上具有对西南方向的天然压制优势。
历史上蜀国位于西南地区,东吴则位于东南地区。而魏国占据了北方之后,对于南面有强大的压制力,即便是诸葛亮几度北伐,也难以挽回如此巨大的地理劣势,所以江东之地,何来『地利』?
这一地理位置上的差异,使得东吴在军事防御上的劣势显得尤为突出。
面对强大的魏国,蜀国有秦巴山脉两道防线作为天然屏障。即使失去了第一道防线秦岭汉中,蜀国还有以剑门关为中心的大巴山防线作为最后的防卫。
相比之下,东吴则缺乏这样的坚强屏障。
东吴只有一条江水,一旦被突破,连战略缓冲都缺乏。
江南开发,那可是在晋朝之后的事情,在当下江东一带,还是大汉人眼中的乡巴佬聚集地。
所以历史上尽管东吴坐拥长江天险,然而没什么卵用,甚至只敢在关羽北伐、后方空虚之时,东吴才敢偷袭。在勉强攻下荆州地区之后,虽然使得东吴西部的防线直抵长江三峡峡口,防线得以完整,但已呈疲态。而反观魏国已是突破淮河防线,襄阳、合肥两把刀悬挂在长江之上,与东吴在江汉与江淮一带对峙。东吴的江北防御纵深被压缩得极为狭窄,而魏国可以直接威胁东吴的长江中下游核心地区。如此情势,东吴只能勉力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除此之外,江东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一直都没能解决,那就是大义名分。
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当下。
老曹的政治地位就不用说了,斐潜也是实打实的骠骑大将军,平阳侯,领西京尚书事,北面双雄不管是军事还是民事上,都比江东孙权一个杂毛将军号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朱治是江东老人,他深知江东的弊病。
这一次,是江东压上了『国运』的赌注。
赢了,才有机会问鼎中原,输了,可就只有屈居人下的份了。
所以在周瑜拖着病躯交心长谈之后,即便是还有一些冲突和利益分配不均,但朱治也半推半就的从了,就是这个道理。
周瑜的病,似乎是拖不起了。
那么江东呢?
江东同样也是拖不起。
甚至朱治自己,同样也是拖不起。
因此当朱治得到了朱然传递回来的消息之后,再加上他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两下一印证,发现川蜀内部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之后,便是毅然起军出阵。
虽然还有疑点,也意识到有风险,可朱治也只能是这么做。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即便是他清楚所要面对的将是非常危险的局面……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就像是江东同样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样……
当然,朱治难免在心底设想着,即便是输了,他也可以有江陵兜底。
可是世事,真的就会如他所料么?
第3181章千磨万击还皮硬
江州口岸。天色未亮之际,徐晃全身披挂,站在岸边点卯。兵卒纷纷登上船只,整齐有序。
徐晃突然出现在了江州的时候,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波氏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抵抗,就被徐晃清剿。
或许在临死的那一刻,波氏等人的脑海里面还在盘旋着一个念头……
徐晃不是在南中么?
孟琰站在下首位置,看着徐晃摆出来的阵势,乖得就像是从来都不拉尿和泥的小孩。
点卯之后,徐晃转身看着孟琰,『江州防务,可就托付休明了。』
孟琰躬身下拜,『末将敢不尽心尽力。』
徐晃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徐晃对于孟琰,其实很不喜欢。只不过徐晃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就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既不亲切,也不疏远,但是恰巧这样的态度,给与了孟琰极大的精神上的压力。
徐晃上了战舰。
全军顺流而下。
孟琰一直站在岸边,等到了战舰队列的影子消失在了视野里之后,才缓缓的叹息了一声。他终于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关上门当南中土霸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这种『门』,在华夏历史上关闭了几千年,直至后世,还有一些南中地区的部落里面的人跑到某节目里面自称什么『王子』,但是实际上不过就是一个村寨里面的村长儿子罢了。
就像是很多黑夜里面有肤色加成的人说自己是某某酋长之子一样。
这些土著的位置,世袭的稳固性,甚至比华夏皇帝都稳当,原因很简单,这些土著没见过市面……
诸葛亮和徐晃在南中所做的事情,就是让这些山里面的家伙,见一见世面。
道路打通了,即便是无法和后世的交通线媲美,但是至少让这些不知道几辈子都在山里面的人,开始有机会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除了眼前的这座山,还有后面更多的山,更多的河流,更多的人……
于是南中的那些土霸王的位置,就不是那么的稳当起来。
这是整个川蜀的变化,宛如洪流。
不论巴山还是南中,都无法抵御。
当这些山中土著看到了其他地方人是怎么生活的,那么年年月月世世代代都被剥削的这些土著,自然就会思考,然后会想要改变。
虽然说当下南中整体的思想浪潮还不是很汹涌,但是高居于南中顶层的这些人,比如孟琰这样的,就已经察觉到了南中之民思想改变所带来的震荡。
想要保持住自己的地位,就不能像是原先那样单纯的恐吓,亦或是欺瞒了。
谎言总有拆穿的时候,恐吓也终有反抗的时候。
南中的这些原本的头目首领,也在不得已之下,寻求改变。
当然,孟琰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搞鬼。
但是诸葛亮在察觉到了南中这些家伙思想波动之后,便是轻轻一挥袖子走了,却来了一个重量级的大家伙,徐晃。
徐晃用他的战斧,让许多南中人知道了,招惹徐晃会是个什么下场……
不能敌,便只能投了。
可投了之后,就必须听从徐晃的调度和安排。
就像是在江州平乱,孟琰就是主力军。
孟琰心中清楚,他这么做了之后,他和江州的当地的一些人的关系就彻底完蛋了,可是孟琰也知道,徐晃要的就是他和江州的关系完蛋。
果然,在孟琰带着南中人,主刀杀了波氏满门之后,徐晃就把江州防务交给了他。
孟琰叹息了一声。
想要获得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头,你说江东人来……』孟氏心腹在一旁问道,『谁输谁赢啊?』
孟琰低声说道:『你觉得诸葛从事聪明不聪明?这徐将军勇猛不勇猛?』
『这……当然是聪明,勇猛……』心腹回答。
孟琰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明白了吧?』
『啊?』心腹不能理解。
孟琰没心思解释,他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走吧。要干的活多着呢……我们还要去清剿其他残余……有人上报波氏有贼逃离在外……有我们忙的……』
……
……
徐晃站在船头。
他的那柄标志性的大斧头,放在了船舱之中。
徐晃现在换了一把战刀挂在身上。
徐晃原本是不通水战的。
他喜欢山,喜欢马,喜欢永远都是坚实的给予他支撑的大地。
可是舟船是徐晃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真没想到,还有一天他会在舟船上作战……
只不过,在骠骑之下,徐晃清楚一点,躺在功劳上睡觉是不成的,身后有太多的人追上来,如果自己不努力,那么最终有一天会被超过去。
徐晃还想要某一天能够成为雄镇一方的大都督,或是大都护,那么若是自己不会水战,终究是一个巨大且明显的弱点。
如今徐晃虽然比不上甘宁等擅长于水战的将领,但也不会害怕水战了,并且知道水战应该怎么去打,就像是徐晃他不仅是战斧换成了战刀,就连身上的甲胄,也换成了在水面上比较轻便的皮铁混合战甲,甚至改动的还有他身上系绑战甲的丝绦。
丝绦上专门用油蜡浸透,为了万一落水之后,可以很方便的脱下。
这些水战和陆战的区别,就像是徐晃的一种锐变,一种成长。
现在则是到了检验他的锐变和成长的时候。
江风烈烈,江水滔滔。
徐晃凭栏而远望。
雄心万丈。
……
……
此时此刻,朱治已经将部队推进到了鱼复附近。
鱼复城,分为山城和岛城。
山城依山而建,岛城则是建在江中的岛上。
有些像是襄阳、樊城一般,是夹水而城,中间以浮桥相连接。
浮桥两侧,有兵寨和水寨依托两座城池而立,以强弓硬弩以及投石车来阻击敌人。
不管是从上游还是下游来的的敌人,都会受到多方面的夹攻,即便攻打某一点,也要防备从另外一侧杀出来的对手。
相对而言,当然是在岛上的城较为薄弱,守军只有三千左右,城墙相对矮小,但是这个相对也仅仅是相对而已,毕竟上岛了之后,可比不上周边山地还可以到处砍伐树木建造器具,不论是狭小的港口,还是泥沙堆积的浅滩,都不适宜大规模部队的展开。
如果江东军是擅长步卒,那么朱治必然选择先进攻山城。可是江东擅长的是舟船,是水军,所以他必然先要对抗岛城,拿下川蜀的水寨,然后反过来再进攻鱼复的山城。
当然,朱治还有一些别的想法……
但即便是想要进攻守军人数较少的岛城,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首先朱治要面对的就是岛城上架设在高处的投石车。
相比较人力拖拽,配重投石车有更远的射程,更准确的攻击范围。
在有了新技术之后,鱼复自然所有的投石车都是换成了配重投石车。
这就意味着朱治需要冒更大的风险。
其次朱治必须切断浮桥,切断岛城和山城之间的联系,否则朱治打伤打死多少岛城守军,山城就会补充多少,不管是之前多么努力的战斗,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要用战船攻击岛城和山城之间的浮桥,就会面临川蜀军的三个方向上的阻击。从岸边和浮桥上设置的那一具具强弩、投石车可以看得出来,这个风险也是非常大,更别提还要先拆除诸葛亮在水下设置的障碍和铁索了。
朱治一方面以步卒在鱼复左近登陆,逼近山城,压制山城的守军,迫使山城的守军必须分出一部分来防御陆地上的进攻,另外一方面则是摆出了要拆除浮桥的态势,而实际上是声东击西,为了进攻岛城做前期准备。
随着江东战船逼近,战鼓声在江面上回荡,不论是战船上的,还是浮桥上的,抑或是城上的,也不管是江东军还是川蜀军的兵卒,此时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低沉而缓慢的战鼓声,宛如巨人低吼,又像是滚雷落下,震人心魄。
『咚!咚咚!咚咚咚!』
……
……
隐匿在山中的朱然,正望着又是在逃窜的川蜀兵卒,有些犹豫,但是片刻之后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朱然等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川蜀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朱然还不知他对手是谁。
因为他觉得这就是一次普通的遭遇战。
山地之中,视线被遮蔽,猛然间撞见对方小部队,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朱然原本计划要回旋鱼复城的侧翼,将兵力布置在鱼复山城的侧后方,然后等朱治在前面进攻的紧要时机突然扑出,或是找机会潜入山城之中作乱……
但是朱然在往鱼复走的时候,路上便是陆续碰上了这些川蜀军的小部队。
一开始的时候,朱然没和这些小部队纠缠,打败打散了这些部队之后,便是继续往鱼复的方向行进,可是第二次,第三次遇到了这些小部队之后,朱然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部队出现,所以他想要抓一些人来问清楚。
朱然不敢贸然派人联络朱治,因为这一片的区域已经是进入了鱼复的控制范围,如果说他派出的联络兵卒被这些小部队碰上了,那么他想要传递给朱治的信息就有可能反过来被诸葛亮所利用,所以朱然只能是凭借着和朱治的亲情血脉羁绊,努力去做到最好。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川蜀兵卒,朱然杀溃了他们,但心中忧虑愈盛。
继续往前,朱然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结果发现前方有川蜀伏兵的迹象……
怎么办?
还没等朱然想出如何破解前方的伏兵的计策,紧接着就有后方的兵卒连滚带爬的到了朱然面前,『报!将主,后面……后面有千余人正在沿着山谷而来!』
『什么?!』朱然大惊。
……
……
江东水军楼船和斗舰上,也是装配有弩车和投石车。
当然,这个时间点,江东还更多习惯将投石车称之为『霹雳车』,因为其声如霹雳,势若雷击一般。可名字归于名字,实战还是要看疗效,这江东的弩车和投石车,与川蜀鱼复守军的器械相比较,就差了两点。
一点射程,一点精度。
因此朱治无法和山城和岛城上的投石车弩车互轰,只能是盯着浮桥砸。
可问题是想要找到一个刚好在山城和岛城火力覆盖范围之外的地方安安稳稳的砸浮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朱治军准备展开阵列攻击浮桥,甘宁的水军就会出动。
朱治***头准备搞甘宁,然后甘宁水军就会引着朱治军靠近山城和岛城的火力投射范围,三方面一起『单挑』朱治军。
同时长江水又是流动状态,大型战船虽然平稳,但是目标也大,会被弩车投石车重点照顾。
小的船只确实是目标小了,但小型战舰的人手和器械就同样少了,而且也比较难以在水流之中保持平稳状态进行精准射击。
一天过去了,双方都是保持相互试探的状态,没有谁投入大规模的军队,也自然没有大的损伤,就像是两个拳击手在擂台上的第一回合,就只是热身而已。
朱治探明了一些山城和岛城上火力投射点的位置,然后也查明了一些在浮桥周边拦江铁索和水下陷阱暗桩。
在将这些工事都标注出来之后,朱治也不免心中发沉。
他一个人在火烛之下琢磨了很久,却没有能够找到鱼复的任何破绽。
正常来说,一个城池,有棱有角,有点有面,有的地方地势高,有的地方地势低,必然会有一些设施布置上的缺陷,可是鱼复这里,朱治几乎找不到什么特别明显的软肋。
一直以来,朱治都不愿意承认诸葛亮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可是他抵达了鱼复之后,真切的见到了在鱼复的防御体系之后,朱治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承认这个年轻人确实是有将其拍死在沙滩上的力量……
不过,朱治依旧是试图在种种困境之中,寻求解决的路途。
第二天,朱治将大部分的战舰安排在山城和岛城的攻击范围之外,然后派遣出了两艘『特制』楼,带着一些小船出战。
这两艘楼船,似乎比一般的楼船肥胖了一些。
江东在后方的战舰,作为这一支小舰队的后排火力掩护阵地,在甘宁想要来骚扰这一支舰队的时候,就反而被朱治的火力给压制了回去。
就像是昨天朱治的舰队被甘宁带到了山城和岛城的火力范围之内一样。
甘宁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来抑制这一支小舰队的前进,但是很快的这两艘冲在最前面的江东楼船,便进入了岛城的投石车的攻击范围。
在江东楼船刚刚进入投石车的攻击距离之内,川蜀军安置在岛城上的投石车就开始发威,操作的工匠和兵卒高高举起木锤,用力击打投石车的挂钩,沉重的配重箱猛的向下一沉,长长的木梢就划出一道弧线,将石弹甩上了夭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向江东楼船砸去。
石弹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啸声,飞向缓缓而来的两艘楼船。
『轰!』
一枚石弹砸入江水之中,溅起了两三丈高的水柱,向四周泼溅而开。
楼船上的江东兵并没有因为川蜀投石车的攻击落空而欢喜,因为石弹的落点其实距离楼船并不远,飞溅上来的水花似乎都能沾染到楼船上江东兵卒的脸庞。
第二枚石弹同样落水。
第三枚石弹在天空划过一条弧线,然后狠狠的砸中了江东前出的楼船的顶板之上,发出了轰然巨响。
朱治伸长脖子,死死的盯着前方被石弹砸中的楼船。
那艘楼船晃动了一下,似乎整艘船都往下沉,楼船顶部也似乎瘪下去了一块。
朱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其他的江东兵卒也同样是屏息以待。
刚才那枚击中楼船的石弹,仿佛不是打在楼船之上,而是落在他们的心头,发出让人震颤的巨响。
在斐潜研究舟船科技的时候,江东受到了斐潜的刺激,也加快了对于船只的研究工作。
这两艘『特制』的楼船,就是江东当下最为先进的科技产物。
这是拥有穹甲的战舰。
当有人在前方领跑的时候,后面的人也会不知不觉的加快一些脚步。
江东造船的工匠或许是从瓮城的结构当中得到的启发,在楼船外部加装了穹甲。
虽然江东的工匠表示是可以承受石弹的攻击,但是……
眼下就是实战检验的时候。
如果一旦江东工匠所说的有误,那么损失的不仅是战舰和兵卒,还有可能会大幅度的折损士气。
被石弹砸中的楼船摇晃着……
在楼船顶部的外甲上,明显被石弹砸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但是破碎的外板使得石弹的动能几乎完全被释放,随着石弹的力量耗尽,楼船将石弹从顶层穹甲上顶落的时候,在楼船船尾的旗手欣喜若狂的打出了安全的旗号!
石弹没能击穿楼船顶板!
『好!!』朱治猛的一拍凭栏。
江东兵卒也是齐齐松了一口气,欢呼声冲霄而起。
『传令!让楼船前进!清除障碍!破断浮桥!』
朱治沉声下令,顿时感觉自己又行了,腰杆都能再挺直三分。
第3182章气力登山较先后
清除在浮桥之前的障碍,其实并不需要出动穹甲楼船。
之所以朱治派遣穹甲楼船上前,一则是为了试验穹甲战舰的承受力,二也是为了振奋士气。
严格上来说,不管是鱼复岛城还是山城的投石车和弩车,直接被击中所杀死的江东兵卒,并不能算多,但是这种投石车和弩车所带来的伤亡,会严重的挫伤士气。
原因很简单。
人类对于无法抵抗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就陷入沮丧或是绝望的情绪之中。
累了,毁灭罢!
朱治是江东宿将,所以他明白这一点。
想要打出有效的进攻,就必须先提振江东兵卒的士气。
穹甲楼船现在能够抵御投石机的攻击,即便这穹甲楼船也不是完全无伤,可对于江东兵卒的士气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提升。
至少让江东兵卒知道,他们不会是完全被动的挨打,他们也是有抵抗的能力。
如果川蜀军想要用火油弹来攻击,朱治也不介意。
因为远距离之下,火油弹的命中率是和石弹一样很感人的,石弹可以浪费,是因为周边有山,开采有火药,不算太难,可火油弹呢?
一艘穹甲战舰换多少火油弹划算?
战争,就是消耗。
楼船顶着投石车的石弹,慢慢的接近了鱼复浮桥前方的障碍。
在楼船前方,有江东兵卒死死盯着在船头上伸出长长的竹竿。
竹竿没入水下,类似于后世坦克的探雷器,一旦竹竿抵住了水下的障碍,就会发生变形,也同时会使得楼船的速度自动减慢下来,不至于一头直接撞上去。
片刻之后,竹竿弯曲着,剧烈的颤抖起来,整个楼船也有些不正常的晃动。
负责盯着竹竿的江东兵卒扯着脖子喊道:『发现障碍!』
楼船甲板上的江东兵顿时从甲板上推出了带着套索的木桩。
木桩上面有粗大的麻绳,缠绕在铁链上,铁链一端带着铁钩。
水鬼也噗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鱼复方向的投石车的石弹,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呼啸而来,十有七八都是落在水中。
江东这种穹甲楼船也并非是全身上下毫无破绽。
比如楼船的船舷,或是已经被砸烂了的外部穹甲部位。
可问题是投石车投掷出来的石弹,不是平飞的,而且精度强差人意。
如果没有黄氏工房的标准图纸,没有斐潜治下工匠体系的标准卡尺,投石车指东打西,投掷出神出鬼没的石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如同当下十发能中两三发,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概率了。
没错,概率。
战场上,有时候运气很重要。在冷兵器时代,万箭齐发之下,依旧可以屹立不倒,片箭不沾身,在热兵器年代,穿越双方激战的枪林弹雨,依旧毫毛都伤不到一根的强运者,也并非罕见。
片刻之后,水鬼从楼船边上冒出头来,挥动着手臂。
『倒桨!』
楼船之上的江东军校大声呼喝着,然后从楼船两侧伸出了许多的木浆,顺着江水的流向便是往后倒船,在水流和人力的双重作用下,排除障碍的木桩顿时被拉扯得嘎吱作响。
粗大的麻绳在浸水之后更加的坚韧,铁链和铁钩提供了更为有力的拉力。
川蜀埋设在水下的障碍,被一点点的拉扯出来。
见江东军在排除障碍,鱼复一方的投石车,便是全力发射,一颗颗石弹像是流星一般不断的飞过江河上空,砸向那两艘江东楼船。
江东战船顶部的穹甲被砸得轰轰作响。
穹甲木材的破裂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令人牙酸战栗。
在绷紧的木桩和铁链发出的咯吱声响之中,整艘楼船忽然抖动了一下,紧跟着一股浑浊的河水从河底涌了出来,一个被钉在水底的巨大障碍物,渐渐的浮出了水面。
『好!』
朱治兴奋的握紧拳头,厉声大吼。
江东兵卒也是一阵欢呼。
有了成功的经验之后,江东兵卒便是再接再厉,接连清理了两个埋藏在水底的木桩,但是楼船顶部的穹甲也几乎都被砸烂了,甚至顶部也被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这才依依不舍的拖着被拉扯出来的水下木桩,驶出了川蜀鱼复山上投石车的射程之外。
朱治挥手下令,让工匠对于损坏的楼船穹甲进行紧急维修。
随着江东战船撤回,满江都是江东兵的欢呼声……
……
……
甘宁有些怒气冲冲的找到了诸葛亮。
『从事!为什么不让我攻上去?』甘宁看见江东军如此耀武扬威,心中很是不爽,『我只要一个冲锋,就可以干掉那两艘船!』
诸葛亮听到了甘宁的话语,但是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依旧低头在画着什么。
过了片刻之后,诸葛亮似乎是画完了,放下笔,招了招手,让甘宁往前一点,『看看,这个结构,是不是和江东楼船上的架构一样?』
甘宁愣了一下,旋即上前,看见在桌案上的图案,正是江东楼船的穹甲结构。
『江东这甲板,倒也有几分巧思……』诸葛亮笑眯眯的说道,『看样式是以竹木为主,倒也可以就地取材……不错,不错……』
诸葛亮指着图纸,询问了甘宁一些细节上的问题。
甘宁看了,确实和他较近距离所观察到的江东楼船的穹甲结构有几分相似,所以他也如是说了,但是他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诸葛亮对于江东拔除了江中的障碍,并没有生气?
诸葛亮笑而不答,只是让甘宁稍安勿躁。
甘宁也是无奈,最后只能是退了出来。
法平走到了诸葛亮身边,低声问道:『从事,你这……』
诸葛亮看了法平一眼,『兵卒之气,当积藴而养之。』
法平一愣,『这么说来,从事你这是……有意如此?』
『兴霸么……多粗犷,少精细……』诸葛亮低声说道,『问题在于,兴霸或许是……有意粗犷,时日长了,便是忘了精细……须知凡事之成败,皆系于细微之间。一不留意,便生祸患。古人有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是也。』
诸葛亮觉得,甘宁其实是有精细的一面的。
就像是诸葛亮让甘宁查看图纸,甘宁也能说出其中的细节问题。
如果甘宁真的就是粗枝大叶的人,那么面对诸葛亮所描绘江东楼船穹甲的图纸的时候,多半是什么细节都说不出来。
诸葛亮知道甘宁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可能是因为某些事情,导致甘宁觉得装作粗犷之人,可以更加的保护好自己,也会让上司放心,可问题是一个人装某种性格久了,多半就会影响到其本身的性格,就像是面具戴在脸上时间久了,都以为面具就是自己一样。
『战阵之中,更当如此。主公大业未成,吾辈更当致广大而尽细微,察小节而知大体。』诸葛亮缓缓的说道,『犹如精铁成钢,当受锤炼。审之以慎,虑之以密,忌粗犷而求精细,如此大道方为可期。若败江东,自当追之,若不精细以战,何堪大任?』
若是真粗犷,倒也没什么,但如果是装的,然后装成习惯了,这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事情。
诸葛亮看了法平一眼,『此事当甘兴霸一人自悟,不可揠苗助长。』
法平愣了一下,旋即拱手,『属下谨记。』
……
……
江东军见穹甲楼船有效,便是试图加快拔除江中障碍的速度。
可问题是,江东军的穹甲结构毕竟只是竹木所制,只是通过夹层来吸收石弹的破坏力,并不能真正的完全抵御石弹。在投石机的打击之下,大多数的穹甲结构都会损毁,而损毁之后的楼船就必须加以拆除已经破烂的穹甲,重新加上一层新的穹甲上去,这就导致了江东楼船整备时间的延长。
另外为了从河里拔出这些障碍,这些江东楼船必须是顶着石弹在江中操作,所以只能是少量的楼船轮番上前,否则大规模的楼船集中在一起,反而增加了鱼复川蜀军的投石机的命中率。
同时,即便是有穹甲结构,但是也不免有些运气爆棚的石弹,会避开江东楼船的穹甲,直接命中楼船薄弱的位置,比如船舷层板,或是船头船尾。这种位置一旦被击中,就只能立刻退出战斗序列,紧急赶往后方进行维修。
好在江东随军都带了大量的修补物资和工具,便是在江东水军后方临时架设了一个半干船坞,进行船只的修理。
朱治显然也不愿意将所有的楼船一口气都填在和这些江中水下的障碍上,所以他最多也就出动四艘楼船,轮番出击,每艘打捞个半个时辰,不管收获如何,都必须返航进行维修。
这样的好处自然是更为稳妥安全一些,不会太冒进,也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拔除障碍的进展速度不快……
朱治这里一点点的拖拽着江水之下的障碍,甘宁那边则是有些麻爪。
甘宁没有装甲战舰,他先是尝试着用小型战舰上前驱赶江东战船,但是江东对方也同样有小型战舰护卫,并且关键是江东还有很多战船在川蜀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外列阵,鱼复山城山上的投石车砸不到这些后阵的江东船只,但是这些江东船只可以打到前来骚扰的甘宁战舰。
即便是江东舰船的精度无法和鱼复的投石车弩车媲美,但是数量多了总是会中几发,打得甘宁手下无可奈何,即便是有大黄弩加手雷的武器,也比不过江东战舰的投石车和弩车的射程远。
除非出动楼船,或是出动水鬼,和对方硬拼。
可偏偏诸葛亮不同意。
忙乎一天,没能完全阻止江东清除水下障碍,反而是搭进去了几艘船只,几十兵卒。
这让甘宁十分的郁闷。
甘宁再一次的赶到了鱼复城中,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见到诸葛亮,只是见到了法平。
法平听完了甘宁的牢骚,笑了笑说道:『甘将军不必如此。江东军忙碌一日,也不过是拔除了些水下障碍而已……』
『可是水下障碍一旦被清除,江东军就可以直接攻击浮桥了!』甘宁差点就要向法平比划鸡爪子了,『按照今天这个速度,江东军明天就能清除完大部分的水下障碍了!我们的火油呢?!』
法平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江东军就会进攻浮桥了!』甘宁有些不明白法平的意思。
法平心中想着,他也想要和甘宁解释一二,但是无奈有诸葛亮的号令在前,所以法平只能是笑笑,『甘将军,稍安勿躁……多想想,多想想……我这里还有事要办,后勤那边要去清点一下,告辞,告辞了……』
『你……』甘宁看着法平走远,无奈的直抓后脑勺,郁闷的叉着腰死死盯着浮桥,以及在浮桥远处的那些江东水军舟船。
诸葛从事为什么不急?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说……
在没有人可以给他什么提示的情况下,甘宁自己的脑子,终于是转动了起来。
……
……
江东军在水面上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在陆地上就没什么便宜了。
陷入了前有兵卒,后有追兵的境地之中的朱然,没有更多的选择,他只能向前方进攻。
之所以选择向前,而不是向后转进,是因为他发现前方的阵列似乎有些漏洞……
此时此刻,也就只能是凭着本能来下决定了。
朱然混杂在江东兵卒的阵列里面,位置是略微往后一些。他伸手从箭囊里面拿出了一根破甲箭矢,将箭尾夹在虎口位置,搭在了弓上。
他没有立刻开弓,而是跟在前方的护卫盾牌后面等待机会。
在罗老爷子,朱然就是给赵云送的经验包,见面噗的一枪,直接被赵云刺死,连台词都没有多两句,但是实际上朱然的武艺并不差。
若是以正常的对战来布置,并不能解决前后被围堵的困局。
朱然需要迅速的打破前方围堵的兵阵,杀出一条血路。
朱然觉得,在前方堵住去路的兵卒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好一些陷阱或是落石什么的,只是在谷口之处列阵。在谷口之处还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有一些砍伐树木的痕迹,显然是准备要做一些什么,可惜被朱然到来打断了。
原来之前那些小部队骚扰,就是为了拖延自己的步伐,给这些兵卒创造埋伏修筑的时间?
朱然不免有些庆幸,他当时没有被那些小股部队过于纠缠。
否则晚一天到来,会面对什么?
朱然不敢想象。
从前方阵列之中飞出的箭矢,有如巨大的蜂群飞过,密密麻麻的从天空落下。
朱然低下头,缩在护卫的盾牌之下。
笃笃当当的声响响起。
夹杂着惨叫,惊呼,还有沉重的呼吸声。
再近一些。
朱然的队列,顶着前方川蜀兵阵的箭矢在往前。
道口狭小,难以展开。
跟着朱然一同而来的巴人,大多数没有盔甲,少部分有皮甲,但是也无法抵御箭矢的攻击,所以只能是穿着铁甲的江东兵打头阵。
朱然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创造出一个突破的机会,否则的话……
箭雨噗噗而下。
有几根箭矢,护卫防护漏了,落在了朱然身上。
朱然身上的盔甲质量还是比较过得硬的,箭矢落下来的时候和盔甲铁片之间有个夹角,然后大部分都跳弹了,只有一根扎在了朱然肩膀上甲片缝隙里面,摇摇晃晃的在风中骄傲的挺着尾翎。
朱然暗中活动了一下,发现没有太碍事。
护卫想要上前帮助朱然取下那根箭矢,却被朱然以目光制止。
盾牌阵列,最为重要的就是完整性。现在若是因为护卫一个人离开了位置,而使得盾牌出现了豁口,说不得转眼之间就会变成对方弓箭手集火的目标……
再近一些!
朱然听着,数着。川蜀兵阵的弓箭手连续射击,力度开始下降,间隔似乎也变长了。
双方兵阵越来越近……
就是现在!
朱然一声大喝,从盾牌后面直起身来,猛地拉开了弓弦。
弓弦响动,弓背上积蓄的能量瞬间释放在箭尾之处。
箭矢急速飞出,桦木制作的箭杆因为巨大的受力而在空中初段的时候略微扭曲,就像是茶系男女看见了金钱,假模假样的摆动两下,箭身在尾羽的平衡下,迅速变得平稳,旋即直扑目标。
朱然的箭矢,和其他江东兵的箭矢混杂在一起,划破空气,汇聚成为了一股劲风,直扑川蜀兵阵之中的那些弓箭手。
江东兵擅长于水战。
而水战之中,弓箭为先。
所以大部分的江东军,射击水平都是过关的。
朱然双手不停,在转眼之间连射十余发箭矢。
其身边的江东兵也在盾牌的掩护之下急射。
箭矢转眼之间就飞过了双方兵阵之间的距离,然后落在了川蜀兵阵后方的那些弓箭手身上!
没错,朱然没有去针对那些持盾堵在道口的川蜀兵,而是将第一波的反击针对了那些更远的川蜀弓箭手!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这些偏于后侧的川蜀弓箭手有些措手不及。
反应快一些的,便是连忙将身躯藏在树木或是岩石后面,而动作稍微慢一点的,就被箭矢射中,响起惨叫之声,而不管是被射中了要害,亦或是手脚等非要害,都会导致这些川蜀弓箭手后续难以对于江东兵再有什么远程的威胁。
即便是没有被江东兵的箭矢射中,那些川蜀弓箭手在匆忙躲避之下,也打断了这些川蜀弓箭手的节奏,也就是给与了江东兵一个短暂的间隙,可以让那些无甲或是少甲的巴人直接扑击而上,和道口列阵的川蜀兵混杂搏杀在一起……
第3183章下有血水起波澜
看到对面的江东将领真的出现了的时候,吴班的心顿时就狂跳起来。
这里真的有江东贼兵渗透进来了?
这些简直就是行走的战功啊!
可是朱然很快的就在吴班脸上抽了一巴掌。
被朱然骤然反击打得有些措手不及的川蜀弓箭手散乱而退,也就给与了跟在江东兵后面的那些无甲薄甲巴人一个绝佳的突击的机会。
吴班从盾牌后面探头出来,前面视野很好,他盯着江东兵巴人冲击着自己川蜀兵的盾牌阵线,觉得自己应该再试一试……
沉默的搏杀的是江东兵。
那些脸上画着各种花纹的巴人,则是嗷嗷乱叫。
吴班使劲的咽下一口口水,滋润了一下他有些发干的喉咙。他还不知道他兄长在川蜀做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只是知道他必须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
比如,不仅仅是挡住眼前的江东兵,还要抓住眼前的江东将领……
没错,只要抓住了这江东将领,笼罩在吴氏头顶的乌云,就该是烟消云散了!
吴班舔着嘴。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一个问题,抓,可比拦,或是杀,都还要更难。
吴班的呼吸略微有些沉重。
这个江东将领的武艺显然不凡。
吴班看到这个江东将领在方才射击的时候,一共射出了十余支箭矢,射死射伤了至少有七八人。这个现象原本应该是提醒了吴班,可是吴班并没有及时的反应过来。
或许这种成绩比起那些什么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来说确实差一些,可问题在实战之中,风速、地形、站位等等都和平日里面的训练不同,再加上自己瞄准的目标可能下一刻就被其他人射中了,因此这名江东将领在弓箭上下的功夫,就可见一斑。
弓箭,是水磨功夫。
抄起棍子来,是个猴子都懂得耍一下,可要是想要在弓箭上达到一定的成就,没有常年累月的水磨功夫,是别想要射得好的,所以肯在弓箭上下苦功夫的,一般来说武艺也不算差。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人先天排斥近战……
不过很快,那名江东武将丢下了弓,抄起战刀劈砍起来的时候,就打消了吴班这种想法。
吴班将目光放在了前方的川蜀兵卒的盾墙阵列上。
这些川蜀兵卒并不是精锐,所以被江东将领带着人一冲,阵列就有些摇晃起来。
『将主,应该出击了!』护卫提醒着吴班。
吴班却摇摇头,『再等一下……』
『等一下?』护卫有些难以理解。
前方的阵线就快松垮。
『准备五行雷……』吴班低声和身边的护卫说道。
『什么?』护卫有些惊讶。
五行雷他们虽然有,但是并不多,而且是准备用来保命的,现在就用?
吴班不耐烦的挥手,『准备五行雷!』
吴班觉得他要抓江东武将,就必须先削减这江东武将的实力,但是又不能削减得太狠,否则就被从后面而来的严颜捡了个便宜……
这年头,不好混啊,连抓个江东武将,都是必须要争抢的。
所以,必须先将江东将领和其后面的江东兵卒切割开来。
川蜀兵卒的盾阵渐渐散乱,江东兵卒和那些嗷嗷乱叫的巴人混杂在一起,向前压迫……
『准备点火……』吴班下令道,『往后面扔一点……』
一些淡淡的白烟升腾而起。
片刻之后,几枚的手雷被扔了出来,落入到了江东兵卒之中……
『轰!轰轰!』
灌装在手雷之中的火药,化身为艳丽的火焰和浓重的烟尘,并且发出巨大的声响,将身上的铁片和周边的碎石等物品向外使命的泼洒出去。
黑火药的威力,上下限往往相差很大。
下限呢,就像是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呛鼻的烟一堆,人呢屁事米有。
上限呢,也像是放鞭炮,只不过是贴着脸放……
因此黑火药的杀伤力是极其不稳定的,若是刚巧被爆炸产生的碎片,比如铁片或是碎石什么击打在身躯上,那就真的像是如同被刀砍,枪刺一般。若是再近一些,炸在了肢体薄弱环节,那就是撕裂筋骨,扯断躯干。
但是如果说稍微远一点……
即便是在后世的手雷,嗯,进攻型的手雷,杀伤半径常常只有五米左右。
所以爆炸的中心点,确实是杀伤了不少江东兵卒和巴人,但是稍微距离远一些的江东兵和巴人,也齐刷刷的宛如大风吹过的草丛一般扑倒,多半不是物理作用,而是心理作用了。
被炸死的江东兵卒和巴人,外表惨烈。
鲜血从这些人身上的伤口喷溅而出,垂死的惨叫或是负伤的呻吟,都在刺激着江东兵卒和巴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江东兵乱成一团,原本在朱然统领下形成的攻击势头被彻底掐断。
朱然张大着嘴,耳中依旧尖锐的轰鸣余韵,让他听不太清楚周围慌乱的嚎叫。他惶恐的看着前面血泊中挣扎的江东甲兵,那是他认识的人,是他的护卫。
那名护卫在百战之中浴血,跨越千里而来,现在竟然就这么简单的倒在了朱然面前,如此的虚弱,如此的无力……
眼前的一切已经将他之前以来建立的观念全部打碎,彻底的碾压在了土壤之中。
朱然不是没有见过手雷,但之前距离都比较远,就像是站在楼上看着广场里面放烟花爆竹,会觉得害怕么?现在则是站在了广场爆竹堆里面,这感觉就立刻不一样了……
不仅是朱然,周围其他江东甲兵同样也受到这手雷爆炸的巨大打击,阵列已经停滞下来。
比朱然以及江东兵卒还要更加混乱且恐惧的,自然就是那些巴人。
还没等轰鸣声在山谷里面的回荡消失,那些巴人已经像是受惊了的兔子一般,没头没脑的朝着各个方向上窜出去,有的甚至直接跳下了山崖!
这就像是火灾现场,被浓烟逼迫得直接往楼下跳一样,或许不是不知道这么跳会死,而是一时之间昏了头。
然后又是几枚的手雷被扔了下来。
这一次其实死伤的人数就已经大大降低了,因为大部分的江东兵都比较分散,并且有很多人因为第一波爆炸的时候就下意识的趴倒在地……
朱然很幸运的,两次都没有炸伤。
或许是吴班的命令,让人有意避开了朱然的位置,或许是朱然的运气不错,在他身边没有手雷落下。
但周边的惨状,也足以让朱然惊骇。
蒋松兵卒飞溅出来的血液,沾染在朱然的脸上,他也不及去擦拭,头脑依旧是一片空白,有些茫然的透过升腾起来的硝烟,看到对面的人影晃动着,似乎是朝着此处而来。
『撤……快撤!』朱然一个哆嗦,猛然间反应过来,一脚踹动了趴在一旁的护卫,然后又是抓起了另外一名江东兵卒,『撤!先撤退!』
面对未知且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人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恐惧的。
如果朱然能够仔细的清点一下周边情况,他就会发现其实直接死亡的人数并不多,受伤的兵卒也不见得都不能作战……
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以刀枪搏杀,难道就没有死伤了?
可朱然对于刀枪所造成的死伤不以为意,但是对于手雷形成的伤亡,却无所适从。
或许他曾经以为他能适应……
不管怎么说,逃命依旧是人类的本能之一。
在吴班带着人逼近朱然的时候,朱然却蹦跶起来,带着些护卫跑了……
『不!别跑!回来!』
吴班抓狂的大喊,就像是看见了鸭子明明都已经下锅,却扑腾着给逃了,而且逃的方向,竟然是严颜的那一边……
……
……
朱然在山中逃窜,而朱治还觉得心情舒畅。
次日朱治再接再厉,将浮桥前面的大部分水下暗桩都给拆除了之后,便是派出了二十余艘的艨艟走舸,朝着两城之间的浮桥、岛城,以及川蜀水寨发动了试探性的攻击。
就像是在火力侦查。
朱治他必须要将鱼复此地的火油什么的消耗品全数都试探出来。
川蜀军当然不会让朱治一方轻易得手,弓箭,弩矢,投石,一同乱射,甘宁也带着水军在浮桥周边护卫,蛮横的撞击和拦截江东水军。
对于江东这一次派出的艨艟和走舸来说,弩矢和石弹都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因此只能是借着自身灵活的走位来避让。
在舟船驾驶操作上,江东水军的优势就完全展现了出来。
这些艨艟和走舸,像是游鱼一般在江水上跳跃,滑动,游走。灵活得就像是船只的每一块的木头都是水里面的鱼儿成精,变化而成的。
只不过艨艟和走舸的皮实在是太脆了,血条太短,在川蜀军密集的火力之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短短半天时间,水面上就漂浮了许多船只和尸首的残骸。
尽管如此,朱治还是接连不断的下令攻击,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川蜀军的阵地。
冲击的效果,也就渐渐的体现了出来。
甘宁虽然勇猛,水战也很强横,但是他的手下并不可能都像是甘宁一样的凶悍。在总体人数劣势的情况下,甘宁虽然连续打退了朱治几次的进攻,但是随之而来的也使得自己的部队体力耐力等等急剧的下降。
尤其是在当下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浸染到了江水导致的失温,会让人急速的消耗光体力,而且稍微有些不慎就会引发失温。人在极度兴奋或是紧张的时候,往往不会注意到身体前期失温的征兆,结果一退下来休整的时候,精神一放松,躺倒在地就爬不起来了。
不仅仅是水温低会导致失温,即便是在夏季,早晚温差大的情况下,在户外也容易引发失温现象。
比如喜欢半夜在阳台运动的,流一身汗又吹夜风的……
除了对于甘宁一方的消耗之外,江东军持续的小部队进攻,也使得川蜀军的火力投射出现了一些疲惫的状态,投石车的石弹和弩车的弩矢,都是消耗品,在持续的战斗之下,射击的频率和准确度都在下降。
战斗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江东军突进了浮桥的防线,成功的摧毁了浮桥的一个支点。
江东兵又是一阵的欢呼,就像是他们摧毁了浮桥的这么一个支点,就已经是攻克了鱼复一半。
朱治却不敢怠慢,在短暂的欢喜之后,他立刻下令继续进攻,同时也让登陆的江东兵卒加大对于鱼复山城的攻击力度。因为如果不一口气摧毁浮桥,亦或是给与鱼复守军压力不足的话,那么即便是朱治摧毁了浮桥的一部分的支架,有可能一个晚上又被修复回来……
或许是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江东士气持续高涨。
太阳逐渐西沉。
晚霞映照在江面之上,和江水之中的血,似乎交织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条鲜艳的红色锦缎,在山间缓缓的飘动。
江东军的舰队庞大且威武,构建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阵列,几乎是占据了大半的江面位置。
黄盖的经验教训,也让朱治特意在江东水军前方布置了一圈的艨艟走舸,装备了拦截火油的渔网和竹制的爪耙。如果诸葛亮故技重施,想要从上游放下火油瓦罐来偷袭江东水军,这些渔网和爪耙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火油瓦罐隔离开,甚至还可以将火油收集起来,反过来用在鱼复守军身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诸葛亮一直都是采用常规的战斗模式,并没有使用火油的意图……
在夜晚降临之前,江东军终于是清理出一条相对比较稳妥,并且能让楼船加入战斗的安全进攻通道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朱治斟酌了一下,很快就取消了原本想要修整,次日再战的念头,下令挑灯夜战,让穹甲楼船再次出击,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去破坏川蜀军鱼复两城之间的浮桥。
朱治一声令下,五艘穹甲楼船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鱼贯扑向了浮桥。
经过连日的战斗,其实不管是川蜀军还是江东军,都是比较的疲惫了。
但整体上来说,其实是江东军更为吃亏。
虽然川蜀的鱼复守军确实是消耗了不少的弩矢和石弹,也有一些弩车投石车在高强度作战之下损坏,但是这些损失毕竟都是属于物品,器械,而且都算是小部件,只要有物资和时间,是可以及时进行补充的,但是江东军一方折损的则是舟船,是兵卒。
只不过朱治当下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大问题,亦或是他觉得这都是正常的战损。
楼船是巨大的水面作战平台,就像是陆地上的云梯车和箭塔的合体。当江东楼船靠近了水面上鱼复两城之间的浮桥的时候,江东楼船就可以凭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让楼船之中的弓箭手,在窗口和女墙之后,对于浮桥上的守军进行射击。
同时楼船之上还有弩车,投石车,拍杆。
以及,撞角。
鱼复的守军似乎感受到了江东这几艘穹甲楼船的巨大威胁,也开始朝着这几艘穹甲楼船倾泻石弹和弩矢。
顶在最前面的穹甲楼船,很不幸的被两枚石弹先后击中了船头,顿时在船头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凹陷,江水倒灌进了船舱,整个楼船顿时头重脚轻,屁股朝天。在这楼船上的江东兵卒站立不稳,就像是簸箕上面的栗子,顺着甲板就是往下滚落。
『击鼓!进军!』朱治大喝,『成败就在此一举!不能停下来!进军!』
就算是用船去撞,朱治也要将鱼复的浮桥撞断!
如果说在陆地上,骑兵冲击敌军阵列,是用战马来撞出一条血路的话,那么朱治当下的战术,就是将楼船当成了重装的战马,企图在鱼复守军的阵列当中,撞出血路,切断山城和岛城的联系,然后进一步侵占岛城,以此作为稳固的作战重心,进而拿下鱼复。
鱼复城,可说是川蜀的门户屏障。
过了鱼复,一方面可以南下沿着江水进军江州,侵扰南中,袭取川蜀的菊花,另外一方面也可以通过陆军进一步威胁到川中成都。
同时,拿下鱼复,也就等于是拿下了从鱼复到江陵地区的水运通道,也有助于后续江东补充粮草兵卒,运输物资等等。
而且,留给朱治的时间窗口已经不多了……
大江比大河的春汛,要来得更早,更凶猛。
一旦汛期来临,以下游攻上游,无疑就会更加的困难。
所以……
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尤其是在当下,在朱治看见了一丝胜利希望的时候。
他就像是赌桌上红眼的赌徒,涨红着脸,须发皆张,将筹码猛的推了上去……
在战鼓和号令的敦促下,剩下的江东穹甲楼船也没去向那些落水的战友伸出援手,而是继续疯狂的往前,朝着浮桥冲去。
天色昏暗,江水殷红。
『轰!』
一艘穹甲楼船的撞角,撞上了浮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浮桥上的相互勾连的铁链,在这一次的撞击当中虽然没有断裂,但是浮桥的桥面木板,以及一些木制架构,却被撞得剧烈摇晃起来。
木板断裂的碎片落入水中,还在浮桥上坚持战斗的川蜀兵卒则是在剧烈的震荡当中立足不稳,跌落水中。
『好!』朱治猛的拍掌,激动地连声大叫,『对!就是这样!』
朱治开心,可是撞上浮桥的穹甲楼船并不开心。
因为在浮桥上,不仅有木板木柱,还有铁链铁钉。
撞上来容易,但是想要倒船再撞,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倒不出来!』
江东兵在楼船尾部打出旗号。
如果有时间慢慢分离那些卡在船体上的钉子,将浮桥木桩和船体分离,那么当然可以倒得出来,但是现在问题是谁也不会给这些江东兵卒时间去做这个事情。
朱治一愣,旋即下令,让后续的穹甲楼船换地点再撞。
勇敢的江东兵卒,不计生死的再次执行了朱治的命令。
『轰!』
又是一声巨响,浮桥再次剧烈摇晃起来。
木板破裂,浮桥的桥面几乎是都被摧毁,在桥面下的那些被铁链和铁钉勾连的木桩,也被从水下拔起,在空中摇晃。
整个浮桥摇摇欲坠。
江东兵卒上下,不由得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宛如看见了希望的曙光降临在他们头顶,却没有注意到在光芒之外,都是黑暗……
第3184章上有寒风似剪刀
江东军的欢呼,并没有持续多久。
就像是乐极生悲一般,转眼灾难就降临了……
对于江东来说,朱治在许多方面都是很不错的。不管是水战,还是陆战,而且不仅在军事上可以统兵,在民生政务上同样擅长,可以算是六边形的人才,基本上没有太大的短板。
可是问题在于,朱治作为一个生在大汉,长在大汉的人,虽然他也尽可能的去了解关于新式武器,关于关中斐潜制造出来的各种战术,可是他毕竟受限于大汉的视野,习惯,以及长久而形成的思维,使得朱治在应对诸葛亮的策略,以及在进攻鱼复的决策上,依旧还是沿用着大汉旧有的战斗习惯。
朱治见识过了甘宁使用手雷,但是对于手雷并没有多么强的概念,这使得朱治在进攻鱼复的时候,并没有将防备手雷,以及热火器作为防御的重点。
当然,就算是换了周瑜来,也未必能立刻理解火药的运用,只是可能会比朱治醒悟得更快,反应更迅速而已。
朱治更不能明白,火药和火油之间,又会有怎样的演化,若是混在在一起,又会发生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超出了朱治所能理解的范围。
理解和运用,其实都非常重要。
有一些后世理论,说华夏四大发明似乎都没有国外的某些发明重要,但是实际上是陷入了一个被某些人有意包装,或是构陷出来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华夏古代在农业、铁铜冶金、煤炭石油开采,以及在机械、医药、天文、数学、瓷器、丝绸、酿酒等等上面的发明成就,都是远远超过了所谓的四大发明。这些不在『四大』里面的无数发明和发现,极大地推动了华夏古代的生产力发展,提升了华夏社会生活水平。可以说这些发明有很多是和所谓『四大』发明一样的重要,有些甚至比『四大』还要重要。
为什么不是『五大』,或是『六大』,偏偏是『四大』呢?
这就像是『四大文明古国』一样……
其实是在某个特定时期,具备特定的历史意义,并不仅仅是一个排名,又或是一个词语。
因此,华夏更注重的是『用』,因为『用』的方式不同,选择不一样,所以必然产生不同的结果。
现在江东在器械上的『用』,明显差距了一大截。
他们会用舟船,擅长弓箭,但是除此之外的器械么……
在朱治的楼船撞上了浮桥,却被浮桥上的铁链铁钉勾上之后,川蜀军的反击就开始了。
『准备!射!』
浮桥的两端,川蜀兵射出了勾连上了火药手雷的弩矢。
从上游水寨之处,也冲出了一些艨艟,运载着火油,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
在水面行进的船只上,手雷难免会被水花泼溅,导致出现哑炮的现象,可是在陆地上,或是半陆地的浮桥两端,这些哑炮情况就基本上可以豁免了。
弩矢呼啸着,扎在了拥挤在浮桥之处的江东船只上。
『轰!』
『轰轰!』
接连的爆炸声传了出来。
『杀上去!别让江东贼跑了!』
甘宁站在船头,振臂大呼。
『嘭!』
『咯吱……』
川蜀军的艨艟撞在了江东军穹甲楼船的船侧。
坚硬的金属撞角,将楼船侧面肚皮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裂痕。
无数的勾爪被抛到了江东穹甲楼船上,让这些大家伙像是被网住的猛兽,进不得进,退也不能退。
杀喊声宛如滚雷一般的响起。
穹甲楼船被卡在浮桥铁链上,动弹不得。
江东兵卒在穹甲楼船之上,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带着手雷的大黄弩弩矢『呼』的一声,『笃』的扎在了甲板上!
『快踢下去!』有江东兵卒尖叫着。
可是来不及了。
『轰』的一声,铁片四溅,炸起一片惨叫声。
接着又有火油瓦罐,在江东战舰上泼溅而开,这才让江东兵卒想起来,川蜀不是没火油,而是一直都没有用!
火箭划过天空。
落下,化为一片火海。
穹甲战舰化为灰烬……
火焰顿时升腾而起,似乎将浮桥一整片的区域都包在了火海之中。
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就像是之前欢呼声的余韵和回响。
后方的江东楼船之上,一片寂静。
朱治闭上了眼,然后下一刻又再睁开。
刺眼的火光让朱治明白,这不是在梦里,但是更胜过噩梦。
眼前的一切,让朱治心中颤抖,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令旗摇摆。
朱治咬着牙,痛苦万分,『撤!鸣金收兵!』
早知道川蜀要用火油,他就只投入两艘,不,顶多就只投入一艘穹甲楼船!
虽然江东舟船确实多,但是一口气损失了五艘穹甲楼船,还搭上了大部分的楼船上的江东兵,也几乎是在朱治身上割下了一大块的肉……
听闻江东军鸣金收兵,便是换成了川蜀兵卒在欢呼。
也有一些川蜀兵在对着离开战场的江东兵在大吼着一些仙人板板什么的,只是江面上呼啸的风,将那吼声吹得很远,也吹得让人听不太清。
但是意思还是传达到位了……
诸葛亮忽然说道:『江东输了。』
法平一愣,这不是明摆的……
旋即法平明白过来,诸葛亮或许说的并不仅仅只是眼前的战事。
可为什么诸葛亮会这么的肯定?
……
……
成都之中,府衙之内,今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奔走的小吏捧着层层叠叠的行文,流着汗,喘着气,咬着牙。
正常的流程,是等着仆从劳役来抬着进去,可是眼下事情太多,真要等走流程,那么铁定自家的行文就会被排到后面去,因此成都周边的县城小吏,不得不亲自盯着捧着行文,等候徐庶的处理。
其实周边县城上报的事项,未必都一定要徐庶来批复,可是周边的县城主官觉得似乎不这么做,就不能表示他们是紧密的团结在……咳咳咳……
官场之中,站队很重要。
站队,也是一种态度。
『那煽风点火之人近日做了何事?』
徐庶一边看着行文,一边问道。
在一旁的法正沉声说道:『假以风月作乐,实则人心惶惶。』
徐庶提起笔,在行文结尾之处批注了几个字,『吴从事之伤,还未痊愈?』
法正笑了笑,『尚未。』
徐庶也是哈哈笑着,从行文堆上又拿了一本新的行文,摊开,说道,『这可不行……多少怠慢公事了……没看到我们现在这么行文,都快看不过来了么?』
法正于是说道:『让马从曹……』
徐庶微微摇头。
法正愣了愣,然后目光一动,『那就让雷校尉……』
徐庶点头。
法正会意,拱手起身,走了出去。
大汉原本对于地方官吏的管控是非常严格的,异地为任,妻子留京等等,都是对于地方封建分权的控制。
这种地方分权已经和西方的封建制度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西方封建制度之下,还有很多自治民的存在,而在西汉中后期,一直到了东汉,都走向了更为严格的控制。经过几次的纷争,甚至是叛变的对抗之后,削弱地方官吏的权柄,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可改变的趋势。
徐庶要办什么事情,下意识的就会让法正去做,这倒不是说徐庶本人偷懒,而是多多少少体现出了一些决策和执行的分离。当然,徐庶这种行为,如果控制不妥,同样也会引发其他的问题。
因此整体上来说,大汉的政治制度依旧是更多的依赖于『人』的因素。
徐庶停下笔,又将近日之事思索了一遍。
他不是要消灭川蜀的所有士族乡绅,这一点是和骠骑大将军的策略是一致的,也是和汉初之时的政策是类似的。
汉初的政治局面,承秦之制是一个方面,同化政策是同样重要的另一个方面。
刘邦、萧何得以步秦后尘再建帝业,又能避免重蹈亡秦覆辙,原因之一是他们吸取了秦朝的教训,不急于在短时间内整齐习俗、统一文化,而是在完成对全国的军事征服和政治统一之后,便暂时停住脚步,接受和容忍不同习俗并存的局面,针对不同地区实行不同的政策,在秦、韩、魏等西部地区设郡县『奉汉法以治』,而在赵、燕、齐、楚等东部地区则立王国,允许诸侯王在一定范围内制定和颁布本国的政策法令,依靠本国士人在一定程度上『从俗』而治。
既『从王』,也『从俗』。
斐潜刚刚入川的时候,就是如此。
但是『从王』和『从俗』,本身就是矛盾的,最终是要统一到『从王』这一点上。
只不过斐潜入主川蜀的时候,军事上虽然压制了各个郡县,但是在文化和人事上,依旧是混乱的,尤其是在川蜀地方士族乡绅的传统影响依旧很大的情况下,如果强行推行律法,那么就必然会有激起大规模反抗的风险。
在这样的情况下,斐潜让徐庶缓图之。
徐庶也确实是做到了这一点。
现在,就基本上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徐庶看着堆积如山一般的行文,忽然摇头失笑,『这些人难道都没想到么……不,他们想到了,却做不到……』
……
……
吴懿对外宣称负伤,在家休养。
吴氏的钱财,在川蜀之中数一数二。
就像是现在吴懿『休养』的别院,其他的不说,光花园就有三个。
在豪宅之中,当然不可能都是由吴懿一个人,或是一家人在打扫收拾,而是有非常多的奴仆。
川蜀之地,奴仆的问题,比在关中还要更严重。
两汉虽然说是以自耕农民为主体的农业社会,但社会上也同时存在着大量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着完全不同于自由民的身份,一直到东汉后期,这种奴隶的存在仍很普遍。
奴隶不仅本身为奴,其子女也是奴隶。奴隶子女,汉代称为『奴产子』,像西汉战将卫青即是奴产子,其母卫媪是奴婢,所以卫青一直作奴婢为人牧羊,直到卫青之姊为武帝所幸才跻身朝中。
奴隶之下,自然就有奴隶形态的经济体制。
就像是吴氏家中,几乎所有的劳作都是由奴仆完成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奴仆是不算做『人』的。
可是在骠骑新政之下,奴仆要算人。
这不是简单的一个态度,亦或是一个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会关系到许多的方面,最为关键的问题,就是牵扯到了『口算』。
这是继『新田政』之后的另外一项宛如天崩地裂一般的新举措。
汉代许多人,暂且不论罪囚和战犯等特殊身份,单说普通的自耕农,在漫长的大汉王朝之中,也有很多自耕农是『自愿』卖身为奴的……
不是在这个州郡卖,就是在那个州郡卖。
地方士族乡绅不管用任何的手段,或高或低的价钱,都是为了获取这些『奴隶』的劳动价值,并且企图长期的占有。
富人都有大量的手段来逃避,或是转移赋税。
最常见的就是匿田匿户。
按照汉代律法,所有耕田都需要缴纳赋税,而且国税其实很低的,但是地方乡绅连这些赋税都要截留,也就是负责征收租、刍、稿的地方乡绅虽然已经向农民收取,但私下将其截留,以此侵占国家税收。
这就牵扯到了汉代类似于『包税制』的举措了。
汉代太守不允许当地任职,所以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同时任职的太守对于经书当然是精通的,可是对于算术么,就不是人人都擅长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官帽,这些太守往往就将收取赋税的权柄出让给了地方乡绅。地方乡绅只需要将太守需要的赋税额度缴纳满了,其他的就算是地方乡绅的劳酬,这自然就产生了匿田。
而匿户就更简单了,毕竟卖给了地方乡绅,原本属于普通百姓的户头就算是绝户了。红笔一勾,与这户有关的『户赋』,自然也就不用缴纳了。
此外还有欺诈病残,虚报老小等等,反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可是一旦这些奴仆也要成为了登记人口,这就意味着原本的『奴隶主』需要缴纳更多的税收了……
在关中,因为大部分的『奴隶』都是算在了斐潜的头上。所以一开始斐潜表示要给这些『奴隶』工钱,让这些『奴隶』可以缴纳其自己的口算的时候,有的人笑话斐潜是个撒币,也有的人觉得斐潜多此一举,但毕竟是斐潜自己的事情,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当然斐潜所考虑的,并不简单只是『口算』,而是大汉全新的等级制度,取代原先原先有些颓废且混乱的民爵制度,容纳更多的人参与到大汉online的刷经验刷怪的活动当中来……
在关中,在川蜀,有一些聪明的士族乡绅,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他们努力的将自己从传统的侵占土地和人口来获利的方式,跟着斐潜一起去转变成为新的商业模式,但是依旧还有很多人没能适应新的变化,或者也不想要有什么新的变化。
在这种将变,或者说正在改变的过程当中,反复和痛苦,自然是难免的。
吴懿他也同样意识到了斐潜需要的不是那种死死盯着土地和人口的地方乡绅,但他显然没有办法像是司马氏一样,自主的走上庄园主到矿场主的转变,他需要推动力。甚至吴懿也不是那种充满了超强决断力,并且有超高执行力的人,所以他因为吴班的事情被刺激了一下,然后往前窜了一大步之后,又开始犹犹豫豫,装伤不动了。
这种随时随地患得患失的情绪,这几天一直困扰着吴懿,直至雷铜的登门。
雷铜倒是一点顾虑都没有,咣咣的砸门。
对雷铜来说,慕强是他唯一的标准。
只要主子强大,那么要他跪下来舔哪里都成,但是如果说一旦发现其主人虚弱的话……
如今斐潜足够强大,徐庶也同样够聪明,所以雷铜自然是乖得尾巴都能摇得像是直升飞机。
『吴从事啊,不管你伤好还是没好,反正现在要干活了。』
雷铜开门见山,似笑非笑的说道。
吴懿沉吟不语,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可是一时之间软弱性又发作了。或许是他觉得雷铜的身份还是低了一些,如果是法正来登门让他去行动,或许更好些?
雷铜嘿嘿笑着,盯上了吴懿的家中用具。他抚摸着依坐的扶手上的狐皮套,啧啧的称赞着:『吴从事可是真懂享受……这花纹真是漂亮!天气寒冷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皮套子,我也不会冻得手哆嗦了……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取下来,真是……』
『……』吴懿很是无奈的摆手,『来人,照着这款,给雷校尉准备一套……』
『呦!这怎么好意思!』雷铜假惺惺的推脱了半句,然后立刻感谢,『那我就多谢吴从事盛情了!多谢,多谢啊!』
正常来说,雷铜拿了东西,得了好处,就应该起身告辞,然后吴懿就算是花钱拖延几天,可奈何雷铜不是寻常人。
雷铜又盯上了吴懿在客厅里面的取暖用的铜炉。
表面上雷铜看起来似乎痴呆憨傻,但是实际上雷铜心中清楚,他和吴懿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走到一块去。这一次可以登堂入室,并不代表着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依旧可以这么轻易的进来,所以有好处,为什么要轻易放过?
再说了,吴懿家中的这个铜炉,确实很漂亮。这种专门设计出来,用于富贵人家冬天寒冷季节取暖的器物,确实和一般的铜炉火盆不一样,不仅是在花纹雕刻上,还有专门设计出来放檀香或是其他香料的台盘……
『哇,这个铜炉真是设计精巧!』雷铜一惊一乍的,『还有用来装熏香的台盘,随时可以添加……啊呀呀,真是……呃?吴从事,你这是干什么?』
吴懿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厅堂门口,『走罢!要是再不走,我担心这房屋都会被雷校尉看上了……』
第3185章依依似与骚人语
吴懿知道自己要成为一把刀。
可是刀也有架在堂上的,也有放在屠夫肉案上的。
刀沾染到了血,就不能称之为一把干净的刀了,想要再回到堂上,自然不是那么容易了。
只不过现在,由不得吴懿了。
他必须要按照徐庶的要求,动起来,去砍向某个地方。
吴懿坐在马背上,回想起之前拜见徐庶的情形,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杨氏和波氏显然是自取其辱,但是要牵扯到了其他的人身上么……
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牵扯过大,那么徐庶又会怎么处理?哦,错了,徐庶多半就是会让自己背上这口黑锅。所以他现在重要的不是说真的就立刻杀多少人,抄多少家,而是要先想好应付的办法,否则就是自掘坟墓。
一行人就算是走得再慢,也有终点。
吴懿雷铜很快就到了成都西南角。
这里有成都的司法机构,『南狱』。在华夏传统观念当中,以北为尊,东西次之,南为卑,所以帝王往往『南面称孤』,通常是坐北而朝南,皇宫或是重要的政治建筑,往往都是建在城中心靠北的位置。所以大多数城市当中的监狱,一般都建在更南边的位置,故而称其为『南狱』。
吴懿自从得了徐庶临时加派的执法职位之后,并没有来过此地。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感觉,吴懿就觉得这里阴森森的,似乎连脚下的石板都在冒着寒气。
雷铜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迈着八字步,跟在吴懿身后,摆明了一切都是以吴懿为主的态度,又像是在赤裸裸的表示自己就是来监视,或是来督促吴懿的。
在南狱之中的小吏,皂衣什么的,早就得到了消息,齐齐到了院内恭候,见吴懿进门,就是齐声拱手见礼,『参见吴贼曹!』
贼曹……
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从曹了。
吴懿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昂首穿过院子,走入大厅。
雷铜笑呵呵的在他后面,不停的和这个人点点头,和那个人扬扬眉毛。
相比较于吴懿,雷铜似乎显得更为轻松,倒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而是他更觉得是一个捞钱的好机会。大头交给上面,自己怎么也能捞到些油水,不是么?
至于将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雷铜根本不太在意。他原本就是氐人出身,并不会被川蜀的士族所接纳,之前不会,难道自己手下留情,这些士族乡绅就会感激他么?
所以雷铜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而且还暗中准备看吴懿的笑话。
大厅之中,倒是没有悬挂什么『明镜高悬』,亦或是『青天白日』等的牌匾,仅仅是在正中桌案上有雕刻獬豸的图案。在桌案后面也有红黑色的屏风,屏风之上也同样有獬豸的纹饰。
整个大厅是以红色和黑色为主,没有什么特别华贵的花纹,其他的颜色也几乎不存在。就连脚底下的木板,也是被漆成了黑色。
吴懿每走一步,都觉得很是沉重。
真的从此就和斐潜捆绑在一起,登上这辆战车……
不,他当下甚至连登上车的资格都暂时没有,只能是先豁出命去拉车,期待有一天能够从拉车的,变成坐车的……
之前还可以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而今后么……
『贼曹请上座。』
原先南狱的佐官伸手相请,打断了吴懿的思绪。
吴懿沉吟了片刻,脚步就像是被泥水粘粘了一般。
这一步,迈出去,或许就真的永远都收不回来了……
可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又能奈何?
众目睽睽之下,吴懿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走了上去,坐了下来。
等吴懿坐定,其余的人又是再次拜见,走了一遍流程,才在两侧各自落座。
吴懿环视一周。
雷铜也将挂在脸上的嬉笑收了起来,正襟危坐。
『在座诸位,皆通明司法,直正秉公。近日川中贼逆搅扰,民众不安,乃你我之所职也。前些时日使君召我,委我以重任,深感肩责重大……』
吴懿说一些场面话,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下首之人都是静静低头,默默聆听。
吴懿说着,声音渐渐的变大,『川蜀之中,有不法之辈,与江东贼交往,欲行谋逆之事,绝非仅有杨氏波氏之人!』
吴懿站起身来,雷铜在内的其他人也是一统起身,垂手听令。
『前番与江东贼交厚,若有不得已之缘由者,着五日之内,自奉条陈罪供,至南狱待查,或可免其责。若有痴心不改者,顽冥不化之辈……』
吴懿停顿了一下。
周边的红黑色,就像是凝固的血。
『依律抄家灭族!』
『勿怪言之不预!』
……
……
河东之地,飞雪稀疏了很多,但是视线依旧有些朦胧。
兵卒将领依照号令展开,有序的间隔呼应着军校的指令。他们的脚步声和铠甲刀枪的碰撞声,混合着呼喝之声,形成了战场之上的交响乐。
这是一种巧妙的战术布局,也是最具变化性的阵法之一。
偃月阵是将兵卒排列成为类似于弯曲的月牙的形状,将全军分为左右两翼和中间主力,形成一种前窄后宽的弧形阵型。可以利用两翼的弯曲进行敌人的包围和夹击,同时也可以利用中间主力进行突破和支援。
就像是一轮上弦之月悬挂在战场之上。
曹洪站在高处。
在曹洪身后,是各色的令旗。
曹军阵列慢慢而来,看着曹军的旗号方位变化,司马懿就知道他们的攻击将分为三个方向,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偃月阵。』
那缓缓而来的曹军兵卒,让整个空气都似乎显得让人窒息与气闷。
司马懿左右看看,忽然笑了笑,『这阵列本是阴符八阵之中,最擅长变化的阵列……现在却被用来进攻……』
在华夏战争历史之中,似乎阵列成为了各家不传之密……
实际上么,还真没有什么办法『传』。
至于后世许多什么古代阵列的图纸,其实都像是南宋时期文官给武将的『鬼画符』,属于在后方臆想的产物。
其实阵列么,就是那么一回事。
只会一味的根据图纸列阵,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因为战场不像是图纸,不是平的,或许在某些地方刚好是低洼地,亦或是水塘,难不成就让兵卒进入其中,还没有开战就先献祭一批?
据传黄帝有五阵,然后姜太公有八阵,接着孙子就有十二阵……
但是实际上,万变不离其宗,阵列的目的,就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利用阵列局部上的优势,对于敌军的视野进行遮蔽,让陷入阵列之中的敌军同时间承受多方位的打击,减少自身的损失,从而进一步的扩大优势。
『玩这种花样……』司马懿冷笑道,『殊不知,古今之阵,大道至简……』
他大声喝令:『传令!结圆阵!』
在司马懿身旁旗手顿时就将手中的令旗高高扬起,向四方展示。
紧盯着他旗号的各部分的军校士官立时此起彼伏传出了号令,兵卒也依照号令回应和变阵。
随着中军的旗鼓号令,原本呈现出五花形状的小型方阵快速合拢,随后又慢慢向四周扩展,最后变成一个内空外圆的大阵。
张阳池左近,除了一侧的沼泽地之外,相对来说比较平坦,丘陵土坡并不多,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可以作为防守的依托,就算是司马懿有军寨,也不可能像是固定城池一样,抗住曹军的扑击。而且守军寨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那样会使得自己一方失去了主动权。
在野外,没有任何的前后左右之分,对方可以围困军寨,而没有战略纵深的军寨,就只能陷入慢慢等死的局面之中。只要对方想,只要能找到机会,侧翼,后方,都将会是对手攻击的目标。
因此,司马懿必须要迎战,依托着军寨主动迎战。
布下圆阵,则是最适合不过了。
在野地中,圆阵更节省兵力,更有利于防守。
而且只要战局得力,圆阵只要稍稍展开,又可以成为进攻型的其他阵型。
司马懿准备先防守,等大挫曹军锐气后,再转守为攻,给那个卖弄阵型的曹洪一点颜色看看。
……
……
『曹军急攻张阳池?』
斐潜站在沙盘之前,看着在沙盘上堆放在一起的蓝色小人。
『曹军这是要夺取蒲坂津?』张绣问道。
从当下曹军的兵锋指向来说,确实是如此。
在张阳池的西面就是蒲坂县城,然后过了蒲坂县城往西,就是蒲坂津。
『蒲坂津冰多厚了?』斐潜问一旁的荀谌。
荀谌说道:『据斥候回报,冰厚三寸。』
『三寸……』斐潜捏着胡子,『至少要有五寸,方可试着行军……』
三寸以下的冰层,是难以承受人马的重量的,三寸则是堪堪可以行人了。要到五寸才可以承受多人的重量,可即便如此,在冰面上走一个人和走一支军队,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严格上来说,至少要一尺以上的冰层,才算是相对安全的。
曹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那么曹操进攻张阳池,真的就是为了蒲坂津?
『曹孟德……是为了胜利……』斐潜笑了笑,说道,『曹孟德看起来像是孤注一掷,但实际上……这是准备做一次官渡再现……』
荀谌在一旁点头说道:『主公英明。』
张绣挠头。
斐潜摆摆手,示意荀谌给张绣解释一下。
荀谌向斐潜拱拱手,然后往前站了一步,靠近了沙盘,一手揽着袖子,一手指点着说道:『曹军战至此时,上下皆疲,加之河东之处,又陷大将……此事已经无法隐瞒,故而曹军必然士气受挫,若不可胜战之,恐怕就是如川河之崩,非人力所能御。』
荀谌停顿了一下。
张绣似乎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懂,所以他只能是哦哦哦,却提不出什么问题来。
荀谌没回头,但是他却能感觉到斐潜的目光似乎在他的身上掠过。
斐潜的当下的思绪,确实和荀谌相关。
荀谌继续向张绣讲述着。
张绣武艺不差,但是文化底子比较差。
对于张绣来说,重要的不是上阵杀敌,而是如何在庞大的战争当中去理解在战争背后的政治含义。
否则张绣的成长将止步于此。
斐潜大概能猜出了一点曹操的想法。
曹操想要引诱斐潜进攻……
就像是当年曹操也让袁绍主动进攻。
在这种天气之下,斐潜所领先的那些科技,会被大幅度的拉平到了和曹操同样的水准线上,所以……
但是斐潜所更为关心的问题,却并不在眼前的战事上。
可以说,曹操没能在斐潜离开长安的这一段空档期内,串联起关中河东的士族乡绅反扑,就已经是注定了曹操进军的失败结局。
同时,这也在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斐潜在关中以及河东推行的新政策,其实已经是获得了一定的根基。
流浪农户,寒门旁支,边疆士族,并凉武夫等等这些原本被排挤在大汉体系之外的人,在斐潜这里寻找到了一个新的空间,一个和原先大汉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那么现在关键的点,就是原本的那些大汉子民,是怎么想,又会怎么选?
比如,斐潜现在也想要知道,荀谌这个大汉山东土着,当他再一次面对选择的时候,会怎么选……
司马懿已经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了,所以斐潜自然是会放心的让司马懿再次带着军队单独领军作战。
但是斐潜并不敢让荀谌单独领军。
并不说荀谌就没有单独领军的本事,而是荀谌依旧还不足于让斐潜能够完全的放心。
倒不是说斐潜疑心太重,而是山东士族的确实给未来的封建王朝带了一个『好头』。
春秋战国时期,同样也有王公士卿,可那个时候的王公士卿,和国家之间捆绑得比较紧密。虽然说一些公卿即便是在自己国家灭亡之后,依旧能得到不错的待遇,可大多数的这一类的公卿,都是表现出哀痛和悲伤的,甚至是企图举兵复辟。当然这种复辟不是什么好事,可也证明了这些士族公卿对于自己原本国家的那份情感,不仅仅是存在于嘴皮上。
可是大汉的士族……
没了这一份的情感。
之前董卓废帝的时候,还可以用反正都是肉烂在锅里,不是这个姓刘就是那个姓刘,天子依旧是天子,大汉依旧是大汉来掩饰,可是到了后期刘协禅让的时候,山东士族在做什么?
他们沉默着。
对于那些明显不合理的牵强附会,巧言诡辩,他们都沉默着。
他们欢欣着。
为了迎接新的统治者,他们想尽了一切的办法,从一切的故纸堆里面寻找名头。
司马氏将家族已经迁移到了河东,所以司马懿也可以说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在作战,但是荀谌呢?
在河东,在平阳,是否有值得荀谌去保护,去坚守的东西?
对于一个普通的大汉百姓来说,国很远,家很近。
当一个封建王朝的国家的主要赋税,财政收入都是依靠剥削本国普通百姓的时候……
嗯,或者叫做保护费,或是什么其他的名词,但是其本质是一样的。
封建王朝之中,穷人所缴纳的赋税占比,远远超出了富人。
这一点毫无疑问。
所以在封建王朝之中,每一次对于普通百姓加大剥削的力度,收刮民间的财富,不断的征调增加赋税,就等于是透支封建王朝其自身的生命。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拥有更多资源,更多信息的富人在选择什么,就很有意思了。
士族。
是先有士,还是先有族?
家国呢?
对于一个大汉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没有足够的知识量去理解家和国之间的关系,也不清楚门口的那条路是不是应该年年挖年年修,但是士族们知道这些事情,他们甚至知道官道河堤不仅是要年年修,而且还要年年都修不好。
是不是所有士族都是卑鄙贪婪,只顾自己的呢?
并不是,也有很多士族子弟拥有崇高的人格,有浩然的正气,可偏偏这样的士族子弟容易死去,导致剩下来的那些士族子弟在若干年后,竟然会连那些死去的士族子弟的名字都不能提及。
山东的这些士族,以为他们有战略的纵深,有富庶的底蕴,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纵深,也没有底蕴。他们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愚弄和欺瞒山东百姓的基础上的,只需要将这一层的遮羞布揭开,山东士族所构建出来的架构体系,就会轰然崩塌。
赵俨前两天被送到了平阳。
这个人同样也会成为斐潜观察的对象。
斐潜身处于平阳此处,又像是抽离了这里,在这一方苍穹之上俯视着这一片的大地。
现在,河东这里,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车祸现场。
这里有河东人,也有山东人。
这里有西凉人,也有东都人。
这里有关中人,也有关外人。
这里有汉人,同样也有胡人。
有贫穷的百姓,有贪婪的士人。
每个人都架着车。
碰碰车。
相互嚎叫着,述说着,哭泣着,狂笑着,碰撞在一起。
凛冬之下,春风潜生。
碰撞,湮灭,生长。
第3186章一江冰水向东流(加更)
司马懿眯着眼看着天上的云层。
此时应该是在申时左右,但是四周依旧寒冷。
人呼吸出来的烟气,在兜鍪面甲上面凝结成为了冰霜。
在这种天气之下战斗,消耗的体力将是平常时日的数倍,而对于大多数的兵卒来说,体力并不会像是无限的资源,随时消耗随时补充。
尤其是那些伤兵,在这种天气之下,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救治,流血很快就会导致内脏的失温,衰竭,旋即丧命,同时如果只是注重于止血而没有消毒,那么细菌真菌又会附着在伤口之处,破坏腐烂整个的躯体,使其在后续的三五天之内死去。
司马懿明白曹洪的目的。
拼消耗,当然是数量多且战力相对较差的一方会占优。
可问题是,曹军想要消耗,必须要用更多的人命来填,而人毕竟不是机器……
嗯,即便是机器也有造反的时候。
『准备投掷手雷。』
司马懿看着阵前的情况,冷静的下令。
在雨雪天,防潮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可只要是问题,就必定能找到一些解决的方法。
油纸和蜡封,是最先被用在了火药防潮上的技术。
虽然说当下手雷的效果依旧无法像是天气干燥之时那么好,但是也能够提供一定数量上的火力支持。当见识到了热火器正确的方向,脚步迈开之后,战争之神就难以停下往前探索的脚步。
震耳欲聋的火药爆炸在阵前响起。
雪花和血花同时飞溅。
浓密的烟雾升腾而起。
曹军顿时倒了一片。
小部分是炸死炸伤的,大部分则是听到声响而腿软的。
爆炸产生的碎片,没有多少穿透力,但是也因此有很大的破坏肉体的能力,即便是碰到了一片铁片,也会形成巨大的伤口,并且是撕裂形的伤口,根本无法用普通手段止血。
除了爆炸产生的直伤之外,还有一些人会被震伤内脏,这种人甚至比直接受伤的人还要更加痛苦。
司马懿就看到有一个身披重甲的曹军精锐,在一枚手雷爆炸之后,表面上虽然是没有什么伤处,但是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平衡一般跌跌撞撞,眼中尽是一片茫然的神色,然后一头栽倒在地,然后被其他的曹军兵卒给拖到了后面去。
虽然说司马懿可以动用的火药并不多,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取得良好的杀伤效果,但是对于停滞和延缓曹洪的兵阵进攻,却有着相当大的效用,当曹军进攻拥堵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手雷就会给曹军一点小小的『震撼』。
曹洪愤怒的大喊着,试图振奋曹军兵卒的士气,激发曹军兵卒的血勇。
可是在面对这种新式的武器面前,采用旧有的方式来吼叫,表示提升赏金,并没有什么用处。
恐惧是人类进化所必须的一种情绪。
没有敬畏之心,人类就毫无道德底线,也不会有社会分工的协作基础。
在火器面前,曹军恐惧了。
为什么风雪之下还能用?
曹军兵卒不会辨别司马懿使用手雷的过程当中是不是每次都成功,亦或是哑炮占比多少,他们只是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声响,看见了积雪和残肢纷飞,还有那刺鼻的气味……
曹军兵卒他们因为恐惧而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这种怀疑和动摇,只有打倒,或是掌握了恐惧的对象之后,才能被缓解。
可问题是,怎么破?
曹洪没有头绪。
反观司马懿一方,虽然同样也有受伤,也有消耗,但是人心士气都比较平稳。
『参军真是厉害,打得曹军尸横遍野。』
在司马懿身边的护卫都有心情拍着马屁。
司马懿哈哈笑笑,『是主公厉害……』
『是,是,参军说得对……』
……
……
河东的战斗,也并不仅仅是在张阳池一地。
相比较于曹洪的无力,曹休的推进却显得效果『不错』,不仅是夺取了轵关道,而且还沿着之前夏侯渊行进的路线,一路杀到了东垣。
这一方面是因为相比较来说,曹洪面对的是骠骑军的重点防御区域,而曹休所在的地方一开始就是基本上放空的地区,另外一方面来说,曹休因为舍弃了大量的辎重,曹军兵卒也被逼到了绝路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拼命。
东垣县城再一次的面临曹军的攻击。
城头稀疏的弓箭手,没能对曹军兵卒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反而让曹休探查清楚了东垣城的虚实。
东垣县城之前被夏侯渊攻下过一次,夏侯渊死后,这里就自然被收复了,但是城池收复了,并不能像是游戏当中一样自动回血,残破的防御工事,折损的消耗并不能马上就得到补充。
毕竟斐潜主要的防御中心是平阳和安邑,是大河和潼关,而不是距离偏远,单独在外并且缺乏相互掩护的东垣县城。
在生命的自我求生的本能之下,曹军兵卒像是蝗虫一般疯狂的往东垣县城进攻。
他们迅速的冲塌了东垣县城外围,才刚刚修建不久的木栏工事,嚎叫着攀爬上了较为低矮的东垣城墙。
因为东垣县城城墙,只是基础的土坯加上青砖的结构,而且还是汉初之时修建的,最低的地方甚至只有两三人的高度,所以曹军兵卒有的甚至都不用云梯,直接搭建着人梯往上攀爬。
东垣原本那些软弱的投降派,在收复的过程当中基本上都被清理了,因此当下在东垣的守军,即便是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依旧没有丝毫投降的意思,而是在竭尽全力的反抗,就算是没有趁手的防御大型军事器械,仅仅只有刀枪盾牌,也是举着刀枪和曹军兵卒站在一起。
相比较于司马懿那边还有火药支撑点缀,东垣这里的战斗基本上都属于白刃战了。
白刃战,比拼的就是人体本身的基础素质和战斗技能。
随着战事的推进,曹休心中越发的不安。
他尽起自己麾下精锐兵马前来,舍弃了辎重,为了今早的和曹操合兵一处,可是在他进入河东地界后,顿时就觉得此地和山东之处大有不同。山道上的死战就不说了,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城不高墙不坚固,竟然也是死命顽抗,没有半点怯懦投降的意思。
半路之上的那些村寨,也不知道是之前被夏侯渊给洗劫一空,还是后来撤走了,反正如今是人去屋空,连着一些基础的补给都找不到。
这让曹休非常的愤怒,也非常的不安。
这样的县城,放在往日,甚至不值得曹休多看一眼,狭小,偏远,贫穷,没有一点油水可言。
根据战斗的情况来看,曹休对于东垣城中的防守兵力也是基本上清楚了。这样的一个偏远县城,周不过二里,内中防守的兵士充其量不过两三百人,且大半都不是精锐战兵,或许连东垣本城的人都没有多少,即便是再加上东垣城中的民夫,战力也不可能增加多少。
曹休自己虽然说统领的兵马也不算多,但是派出几百曹军轮番冲杀之下,必定就可以攻克此县城,这些顽强抵抗的守军就算是不死,到时候也会被尽数屠杀,以缓解曹军兵卒紧绷的神经情绪……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顽强的抵抗?
为什么不投降?
为什么?
活下来,难道不好么?
……
……
风雪凄凄之中。
『子廉还没打下张阳池?』
曹操沉声问道。
曹操带着一个雕刻了猛兽花纹的头盔,护耳之处像是猛兽生出的翅膀,精美且威猛。身上穿着带有皮裘的盔甲,兼顾了防御和保暖,厚重的大氅可以遮蔽风雪。
郭嘉在一旁,缓缓的摇头,『回禀主公,暂且没有攻克。』
『没说什么原因?』曹操问道。
郭嘉回应道,『说是司马氏用了五行雷……』
『五行雷?』曹操仰头看了看天空。
郭嘉在一旁沉默着。
曹操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嘿然有声,『文烈之处呢?』
『刚刚攻克东垣……』郭嘉回禀道,『不过兵卒多疲敝,无力为续……』
『东垣也动用了火器?』曹操又是问道。
郭嘉摇头,『那倒是没有,只是我军远途跋涉,实在是疲惫……』
如果没能攻下东垣,说不得曹军兵卒还能咬着牙挺一挺,可是一打下了东垣之后,曹休还好,但是曹休之下的普通曹军兵卒可没有什么钢铁一般的意志力,嗷嗷叫着要修整一二。
面对如此的局面,曹休根本弹压不住。
一方面是曹休之前为了打气,也确实允诺过打下县城了之后就修整的话,另外一方面是轵关道被挖得乱七八糟,辎重车走一段就要人力搬运一段,所以曹休确实是缺少补给,兵卒疲累。
这就使得即便是曹休有这个心,他手下的兵卒都没这个体力。
而且关键是人这种生物罢,有那么一口气,确实是很有作用,松懈下来之后还想要再提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曹休在东垣城这么一歇脚,想要再往前,就算是强令进军,也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一边是曹洪面对司马懿,无能狂怒,一边则是曹休面对生理极限,无力为续。
曹操哈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们进了河东的这两只手,都张不开了?』
曹操转悠了两圈,『平阳安邑还没有动静?』
郭嘉沉默着摇头,他也很无奈。
他确实是谋士,可是他不能代替将领上阵杀敌,也无法变出无数的兵卒前仆后继。
挥动扇子便是能给前线将士补血的技能,只能出现在游戏里面。
曹操眉头紧锁。
又到了关键的抉择点。
在渡过大河之前,曹操进攻潼关的时候,就知道了骠骑军有一些火药防潮的手段,但是也同样明白火药防潮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后续潼关的火炮压制力就因为风雪下降了不少。
可是曹操没想到在骠骑军在张阳池的野战之中,还能使用火器。
曹操心中非常的不安,就像是感觉到了他站在悬崖边上。
可曹操毕竟还是赌徒的心理居多,所以他没能做出或许最痛,但是应该最为合理的举措。
就像是赌红眼的人,是不会轻易离开赌桌的。
那么赌徒曹操擅长什么?
乱中取胜。
所以曹操希望局面能够更乱……
历史上曹操之所以能够在反董战争到官渡之战间的十年关东大混战中脱颖而出,站稳兖、豫、司三州部之地盘,并进消化徐州,吞并袁绍父子的青、并、冀、幽四州部,最为核心的一个原因,其实是曹操在战略上懂得如何在狭缝之中求生存,如何精准的游走于钢丝之上,进而获得最大的利益。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老曹同学和刘备惺惺相惜,表示天下英雄唯二,其中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曹操和刘备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依附在旁人之下,然后仰仗他人鼻息过活……
曹操刚刚发迹的陈留起兵之时,『散家财合义兵』,其本质上只是一个刚刚从董卓控制的朝廷之中裸辞到了家中的前官员,甚至有可能还被通缉。毕竟曹操当时远远不如袁绍有名气。那个时候,曹操依附于陈留太守张邈。
最后依附张邈的结果么,是曹操最终搞死了张邈……
在曹操壮大期间,老曹同学又依附于袁绍之下,从袁大出奔那边搞了一个奋武将军的名号,代表着曹操与袁绍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从属关系,至少也是在陈留郡太守张邈与渤海郡守袁绍之间在游走。
而后曹操不满足于成为袁绍的兖州代理人,后来便是直接搞死了袁绍……
所以老曹同学看着喜欢学习的老刘同学,就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
如果说曹操看着刘备,还能像是看着效仿者,以调侃的话语来进行试探,那么当曹操当下面对斐潜的时候,曹操原本擅长的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曹操在大帐里面背着手,转着圈。
犹如困兽。
之前不管是面对董卓,还是面对二袁,亦或是在曹操最为窘迫,老家几乎被抄的时候,曹操心中都是有些底数的,因为他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自己又是应该怎么应对,即便是在曹操老家几乎被抄的时候。
可是现在,老曹同学就有些摸不清楚斐潜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自己又是应该怎么应对……
当年曹操的兖州刺史本来就来自兖州本土豪族、好友张邈以及袁绍三方面的支持,而曹操屠灭徐州的举动,让兖州士族找到了一个宣泄对于曹操不肯分蛋糕的无比正当的宣泄出口。为了堵住这个越来越大的缺口,曹操杀了边让,原本想要震慑和拖延,却没有想到反而促进了张邈和吕布的联合。
曹操迅速的摆正了态度,一方面朝着袁绍摇尾巴,另外一方面立刻和豫州人勾搭起来,旋即平定了兖州,然后制定出了决定了曹操基本盘的政治格局。
也就是『挟天子』。
这就是曹操之所以能最终在大汉中原获胜的战略基本盘,军队、地盘、人才在天子大义托庇下的不断扩张,使得曹操有拥戴天子之大义与朝廷体系的编制,也为曹操带来了最大的人才福利,合法的爵级、官阶与俸禄只有他曹操能够颁得出,给曹操打工,就是朝廷命官,而给群雄打工,大概率只是个将军府属或州郡长吏。
魅力确实能够招徕一部分人的拥戴,但编制与待遇,显然对于山东人是更有诱惑力。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
政治,永远是最大的战略。
曹操想要的是混乱,而斐潜一方越是沉稳,越是防守,曹操就越是被动,越是吃力。
历史上在曹操赤壁之战前,刘备一度是想要逃亡岭南,而刘璋已经派出了使者前去表示投诚之意,偏安江东的孙权帐下的张昭也朝着曹操暗送秋波,导致西北乱战的韩遂、马腾早就上表愿意成为曹操的附庸,大汉上下形势一片大好,当时全天下的人,几乎都认定曹操马上就要平定乱世了……
结果使得曹操错误的判断了局势。
这一次,曹操也错误的判断了斐潜一样。
他将自己的经验,套用在了斐潜身上。
任何一个新兴的军事集团,得罪本地势力,都会面临一番大震荡,没有『本土化』的势力,根本没法儿长久。
老曹同学之前是被兖州人背刺过的,所以曹操觉得斐潜也会有被关中,或是河东人背刺的风险。
曹操不相信所有的关中河东的士族,都是那么乖巧的顺从于斐潜,并且愿意变成斐潜的形状,所以曹操在确定斐潜离开了关中之后,便是悍然发动了攻击……
就像是历史上,曹操也同样领兵南下一样。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操的判断是对的。
关中河东的士族,确实有不少,截至当下依旧还有不少人,心中依旧不满斐潜的,可问题是那些蹦得最欢快的家伙,已经被斐潜收拾了一波又一波……
曹操以为他杀边让,导致兖州之人于其背心,所以斐潜杀了关中河东的名士,必然也会导致关中河东之人和斐潜离德,但是曹操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他自己杀边让的理由,只是『讥议』,而斐潜从来没有因为某个人『讥议』于他就杀人。
斐潜最多是罚钱。
斐潜真正动手杀人的理由,一定是不可动摇的,比如谋逆,比如贪污,比如枉法……一定是有确凿的,无可辩解的铁证,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关中河东的士族无法像是兖州士族那样,为『边让』说话抱不平,甚至是抱团造反。
『来人!传杨德祖来!』
曹操最后下了决定,他要尽可能的将河东搅浑,否则他就无法获胜。
第3187章山东子弟多才俊
『骠骑必在河东。』
曹操缓缓的说道,声音有些沉闷。
『骠骑精锐骑兵,现在多半是在左冯翊……与河东仅仅只有一河之隔……』
曹操胡须动了动,将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
之前曹操和郭嘉之所以会觉得斐潜到了河东是一件好事,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斐潜坐不住了,控制不了河东了,所以斐潜要来河东坐镇。
要镇住河东,当然就需要带大量的兵卒前来,而大量的兵卒囤积在河东,必然会带来更多的问题,到时候……
如果是这样,自然就是好消息。
否则曹操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冒着天寒地冻在中条山这里修建军寨大营?
又是为什么将曹洪派出去攻打张阳池,让曹休破袭轵关道?
自然是为了勾引骠骑斐潜。
可曹操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故意两翼张开,露出中门来,可偏偏就不见骠骑来进攻!
斐潜到了河东,却是这么的沉稳,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曹操是否渡过了大河,是否在中条山上修建军寨。
现在斐潜不来……
这就有些尴尬了,并且有点糟糕。
首先就是粮草,其次么……
郭嘉眉毛动了动,『主公,若是如此……恐怕我等兵发安邑,进入平野之中,便是……』
『绝地。』郭嘉不敢直接讲,但是曹操毫不犹豫便说了出来。
郭嘉默然。
『诸将皆言,图关中当破潼关。却不知河东才是控制大川,雄视西京之重。』曹操缓缓的说道,『平阳沃土,水旱从人,亦耕亦牧,不知饥馑。若是当年杨氏经营得当,使得司隶稳固,又何必如今大兴刀兵?』
当然,这何尝不是在说曹操自己?
早些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
若是早一些能想得到,还会有当下么?
不过,郭嘉多多少少明白曹操的一点意思。
『杨氏子空有虚名,民政军事之能,着实一般。』曹操摇头叹息,『这杨氏原本在司隶河东的名望啊,可惜……可惜……』
可惜的是什么?
郭嘉也不敢多想,不能多说。
『传令下去,各部约束自身,暂不得擅自劫掠地方。』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令许县再筹粮草,输送至此。』
『主公……』
曹操摆摆手,『暂先如此……去办罢。杨德祖到了,就叫进来见某。』
原本曹操也有动过要以河东物资来补充军需的念头,可是现在……
不仅是不能乱动,而且还需要额外招抚,否则就真的等同于将河东之地给推到了斐潜怀里。
可要从后方调送物资粮草,又谈何容易?
……
……
杨修坐在蒲车之上,尽力使得腰杆挺直,保持自己作为一个使者的气度。
平阳城,遥遥在天边。
当年的斐潜,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平常之时会有谁注意到他?
杨修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名扬河洛,出入都是高级场所,一举一动都是无数人在传闻颂唱。
一直到了斐潜在河东关键战役之中,一举战定了白波军,以少胜多,平复北地之后,斐潜的名字才渐渐为世人悉知。
但是听起来,依旧像是个无名小卒。
但实际上,斐是古姓。春秋时秦颛顼帝裔孙奔晋,封于裴中为裴君,六世陵迁于解为解君,故而后有裴氏、斐氏、匪氏、垒氏、解氏、履氏等,皆为衍生。
可是,某乃杨氏正支!
杨修忍不住咬牙。
谁听到某的名号,不得说一声久仰?
至于……
斐?
这是个什么姓氏?
没听说过,没代入感,告辞告辞。
正统啊……
他杨氏才是响当当的大汉高等士族!
大汉正统啊!
如今大汉,也要如同这姓氏一般,要落入旁支之手了么?
车辆摇摇晃晃,咯咯吱吱。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
……
站在平阳城头上,斐潜眺望着远处,微微摇头。
『终究还是瞒不过曹孟德。』
曹操派遣了杨修前来下书。
战书。
荀谌在一旁低声说道:『贼进逼河东,然地安民定,不为其所乱……故而多半由此猜测主公于此是也。』
解释当然也是可以这么解释。
斐潜点了点头,没有深究这个泄露的意思。
因为不管泄露不泄露他在平阳的事实,战局都是这样。
潼关曹操打不下来,或者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打下来,而曹操后方又支撑不住了。农业经济占比越大,便是越发的难以支撑长期的战争。就像是华夏经常论及自身,便是『泱泱大国』,似乎一副非常牛皮的样子,可是真一旦被外敌侵略,便是立刻改口,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挂齿。
真要是强大的国家,那些『疥癣之疾』敢来进犯么?
当然,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至少在很多山东人眼里,斐潜以及斐潜之下的关中政权,或许依旧是不足挂齿的。这些人固执的以为自己以为的,不愿意接受任何的改变。
杨修到了。
似乎是从容不迫走到斐潜面前,深深行礼,『见过骠骑大将军。』
斐潜笑笑,『德祖前来,为杨氏乎,为曹氏乎?』
杨修拱手而答,『非也。修此番前来,乃为天下之“礼”是也。』
『嗯……』斐潜微微眯了眯眼,『“礼”从何来?』
杨修说道:『“礼”从“人”也。骠骑既有安镇天下之所望,亦当知“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是也。』
斐潜哈哈笑了笑,摆手说道:『德祖远道而来,必然劳累,不妨且去休息一二,待某设宴款待。』
杨修拱手而谢,先退了下去。
斐潜看了一眼荀谌,说道:『友若,你说这杨德祖,当杀不当杀?』
当面笑呵呵,背后拿刀子,斐潜也算是秉承了华夏几千年的『优良传统』……
荀谌一愣,旋即低头而道:『主公,这……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斐潜点了点头,『那么为什么会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此乃宋楚之战……』荀谌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主公之意是……』
斐潜笑了笑,点了点头说道,『去办罢。』
荀谌吸了一口气,拱手领命而去。
这种对于使者的『优待』,不仅是在华夏古代存在,在后世也是如此。
但不是绝对。
就比如说曹操如果随便派个人来,斐潜也就随便杀了。
来使不是随便都能当的,就像是如果杨修没有说『天下之礼』,而仅仅是递送一封战书,说不得斐潜就一杀了事,毕竟不能体现出自己价值的人,也就没有了多少价值。
现在,杨修没提什么战书的事情,斐潜同样也没有提。
虽然这明显是杨修的表面上最为主要的任务,但是对于斐潜和杨修来说,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不仅是斐潜和杨修,连曹操都清楚,重点的不是战书写得如何,而是战书背后的事情。
就像是历史上不是三十个字写得怎样,而是在三十个字后面的三十万兵马江东能不能扛得住。
江东对应曹操的战书,是整体江东士族体系的意志博弈。
曹操来给斐潜下战书,同样也是不怀好意。
而斐潜当下所要展现的,同样也是在战书之外的东西……
……
……
惯例,又是从何而来,似乎鲜有人去深究。
就像是大汉治国的方法,似乎是从之前的惯例而来,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也没有多少人去仔细探查。
使,主要都是士来充当。
那么,如果换一个普通人试试?
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士族子弟甚至对于这种『使节』的身份很是兴奋……
就像是狗看见了肉。
这倒不是说斐潜要打破这个『惯例』,要斩杀杨修,而是这背后蕴含的味道,实在是太过于『大汉』了……
斐潜不觉得这种『惯例』有多么好。
现在整个的局面,或许在这些大汉士族子弟眼里,就像是当年的王莽和刘秀。
朝堂秩序瓦解,天下群雄逐鹿。
豪族支持各自地方的政权,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割据诸侯。
后世之人熟悉三国,那是因为罗老先生的伟大贡献,而实际上在王莽和刘秀时期,各地诸侯纷纷割据的局面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如王郎称帝,是赵缪王子刘林和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共同策划的;
刘永起兵时,『招诸豪杰沛人周建等,并署为将帅』;
张步割据齐地,『豪杰多拥众与张步连兵』;
卢芳则是『三水豪杰共计议』的结果,且得到『各起兵自称将军』的五原人李兴、随昱、朔方人田飒、代郡人石鲔、闵堪等豪杰的支持……
那么现在如果将王郎换成袁术,将刘永换成曹操,将张布换成袁绍,将卢芳换成马腾韩遂,似乎也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
这就是问题所在。
大汉的问题。
若是从来没有摔倒过,那么还情有可原,可是明明知道某地有坑,依旧还是再一次的在坑里面摔个狗啃屎,那么就不是屎的问题,而是狗的问题了。
大汉朝廷的作用,不是去当一条不知道屎臭的狗!
更不应该把前人吃过的屎,依旧包装一下喂给后人!
巧克力味道的屎,难道就不是屎了?
斐潜刚刚到了大汉的时候,其实对于士族的理解,豪族的概念并不是那么的深刻,但是随着其政治集团的逐渐发展,斐潜对于这方面的认知也在日益加深。
大汉的士族问题,是根子上的问题。
也就是在东汉成立的时候,就已经在襁褓里面和刘秀政权共生了,割不掉,除不去。
东汉王朝,是建立在豪族社会基础之上的。
由于刘秀本身就是豪族利益的代表,所以他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制。
刘秀所依靠的主要是南阳豪族集团,在他建立东汉王朝的过程中,其他地区的豪族势力附和者相对较少,而反抗者多。故其在最开始的征讨对象,主要是各地豪族。这一点,和当下各地诸侯林立,地方太守把持乡野,分割和拒绝中央统一的调度和管理,是非常相似的。
那么在争结束后,如何管理这些豪族,就是东汉政府的首要难题。
刘秀的策略,是学西汉的做法。其中最重要的是用严刑峻法规范豪族的行为,收到了恢复并维持社会安定的效果,但同时也使吏治苛刻问题日益严重。
西汉用酷吏,设刺史,直接打击不法豪族,收到一定效果,但抑制豪族势力发展的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实行『徙陵』制度。只可惜在汉元帝之后,这个制度便是被废止了。
这个『徙陵』制度显然是简单粗暴,搞得大汉士族又疼又痛,但无疑这个粗暴简单的制度,抑制了豪族在地方坐大,而元帝以来对豪族势力的妥协退让,虽然是缓解了朝廷同豪族的矛盾,却助长了豪族势力的发展,使得在王莽的那个时候,朝堂已经是无法控制地方的豪族了。
那么,对于斐潜来说,如何控制好地方豪族,就成为了他不会再去啃屎的关键。
想要分辨出豪族这坨屎来,就要知道这豪族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除了老生常谈的土地兼并问题之外,东汉豪族产生还有一个典型的途径,就是外戚和宦官。
老曹同学招手表示,我是宦官之后,但是我以宦官为耻!老头子贪了,跟我没什么关系!
就像是某个坑爷爷的鱼,大汉官媒都懒得谈腐败了,只是提一嘴家风了事。
斐潜知道杨修其实是干什么来了,但是对于斐潜来说,何尝不是另外一个机会?
河东,那是从恒灵时期,就有豪族啊……
……
……
杨修很累,可是他依旧是有意无意的观察着四周,就像是他一路而来都在默默的观察一样。
杨修这一路上,发现了一个问题。
一个或许斐潜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问题。
这使得杨修在心中略有一些兴奋,并且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旁人皆醉』的自得。
这种自得的感觉,使得杨修表现得更从容,更自信。
这种感觉也是杨修一直以来表现于外的特征,就像是常年累月戴着的面具,脸颊左边写着从容,右边写着自信。
骠骑应该是有一些储备的。
看看这驿馆之内的器物。
用的炭火。
随到随送来的热腾腾的餐食……
杨修心中多少有一点数了。
斐潜并没有像是山东之人所估计的那么窘迫,甚至杨修心中揣测,斐潜当下的后勤可能会比曹操还要更加宽裕一些。
毕竟曹操那里,人数庞大,消耗就自然更多。
只不过,斐潜真的就有这么强的信心?
见到自己来下战书,既没有表现得慌乱,也没有故意强势对待,反而很平静,就像是一切都在斐潜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这让杨修觉得有点意外。
他原本以为,来到了平阳,是会遭受羞辱的……
就像是当年他在潼关,遭受的『羞辱』一样,甚至还要更加的多,更加的厉害。
所以杨修决定以『礼』作为由头,举起来像是一个盾牌,可是杨修没想到斐潜似乎改变了很多。
不,不能完全说是人改变了,而应该说是现在局势,已经改变了很多。
当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人也会有所改变。
就连杨修自己也是如此。
当年斐潜对于杨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杨修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愤怒得夜里睡觉的时候若是不小心想起,都会翻来覆去的心绪难平不得安眠,可是现在斐潜依旧没有询问任何杨修的意见,直接就安排了流程,杨修现在却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杨修清楚,他来平阳,是有任务,同样也是有风险的。
杨修此番前来,是带着三层的目的,但是很显然,第一层斐潜并没有中计。这也是杨修之所以能答应前来的原因之一。
杨修也觉得斐潜不至于那么愚蠢,可是斐潜在其他的方面……
会不会中计?
这么多年以来,杨修对于自己的聪慧,总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智商上的优越感让杨修忘记了,在很多时候他显得比一般人聪明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更多的信息。而他有更多信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份可以让他有更多的渠道来获得信息。
真正依靠他自身的能力的时候,其实并不算多。
就像是现在,杨修也想要通过他所观察到的一切,来推测斐潜的筹码,然后他发现他算不出来。
若是说斐潜有充裕的兵卒人马,似乎也不像,毕竟河东当下在安邑召集郡兵,集结兵马,那些兵卒可不像是原本斐潜麾下的精锐兵卒。
若是说斐潜没有准备好兵卒人马来应对曹操,同样也是不像。曹军大举渡河,翻越中条山,而斐潜似乎依旧平稳对应,根本没有一点惊慌的模样。
那么是斐潜装腔作势,还是说斐潜另有图谋?
杨修不仅是要替曹操来查探,也想要为自己所查探。
甚至是为了天下士族所查探……
就像是他先前和斐潜所说的那个『天下之礼』一样。
『杨郎君,有请。』
引路之人将杨修带到了宴会之所的门外,然后虚虚一引。
杨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然后昂然而进,可是在他进入了宴会之所的大门,看见了在院落之中的情形之后,杨修原本保持的从容『不破』的面具,就『啪』的一声,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使得杨修的笑容都有些僵硬起来……
第3188章大都错路生迷惑
虽然说是给杨修接风洗尘的晚宴,但是实际上不管是斐潜还是在平阳的这些官吏士族,都没有真的去等待杨修这个主客到了才开席的意思,等杨修到了宴会现场的时候,实际上晚宴已经开始了。
这自然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只不过这种无礼的程度,现如今已经实际上算不了什么。
这或许就是对于之前所言礼的回应?
杨修心中忽然想起了那些出使匈奴或是西域的使节,被扒光了衣服,脸上涂抹上了墨汁和粪便的故事,胸中不免升腾起了一些英雄气,昂首而进,『哈哈哈……』
可是杨修的笑声很快就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卡了一下,『哈……啊?』
斐潜坐在厅堂上首,左右除了平阳侯府的重要官吏之外,基本上都是河东士族代表了。至于一般的吏员,或是普通身份的,就只能在庭院两侧的回廊上列席。
这些都不稀奇,多少也是在杨修的意料之中,但是杨修没想到在斐潜一则看见了一个让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人……
袁尚。
杨修忍不住闭上了眼,然后睁开。
没错,就是袁尚!
袁尚站起身来,朝着杨修招手,『德祖,这边来。』
杨修急忙上前几步,『显甫……果,果真是你?!』
杨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在哪里?
这莫非是在梦里?
亦或是在雒阳?
这,这怎么可能?
杨修可没在曹操那边看到什么袁刘!更不用说公然坐于席上了!
若是袁尚远远坐在庭院之侧,沦落成为普通小吏当中的一员,杨修都不会觉得如此的诧异,毕竟杨修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袁绍之子在曹操手里究竟是怎样的下场,所以当他看见袁尚好端端的坐在斐潜之下,并且看起来似乎气色还算是不错的时候,就直接有些懵逼了。
斐潜说是给杨修接风洗尘,还真的就只是接风洗尘,坐下和杨修喝了三巡酒水,便是起身直接走人。
噫?!
杨修等斐潜走了,才猛然瞪圆了眼。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说好的我杨德祖舌战群儒的戏码呢?
这就砍了么?
回想起方才斐潜说的那几句话,杨修还以为只是开场的客套寒暄,没想到就是全部了?
他原本计划着说一些什么天下大义,什么芸芸众生,然后再说一些关于曹操大军已经过了大河,直进中条山,不日就将进军安邑等等,结果还没等他将这些想好的腹稿说出来,斐潜就走了?
那自己还说不说?
袁尚坐在杨修一旁,作为杨修的陪客,神色却是非常的平静。既没有曲意奉承之态,也没有忍辱负重之苦,有时候说几句在冀州旧事,也是语调平缓,不急不躁。
斐潜走了之后,荀谌代为主持晚宴。
荀谌本身文采就不错,又是喝了两巡之后,便用箸敲着瓦缶,打着节拍,哦吟高歌而唱:
『平阳之地兮,盛矣哉!襟带河汾,控引崤函。左倚太行之崇兮,右带大河之泱……』
『平阳之城兮,巍矣哉!士农工商,各得其安。春夏花叶华美兮,秋冬庄禾满仓……』
『平阳之人兮,勇矣哉!英才辈出,胸怀得展。昔有赵武灵王兮,今有……』
『哈啊啊……来来,来,饮胜!!』
荀谌没说完,但是意思谁都懂。
士人都是这种调调。
就像是说什么这个事情我只能说懂得都懂,不懂的说了也是不懂……
但是这词赋也确实浅白得不能再浅白了,所以杨修自然也明白了荀谌没有说完的那些话。
没有人去和杨修攀谈,也没有人在意杨修开不开心,或是说一些什么,他像是客人,但是又像是局外人。
欢声笑语盈耳。
酒肉醇香满鼻。
可杨修觉得自己仿佛永远和周边的人间隔着一条鸿沟。
平阳,真的就是这么放松,对于曹操大军视若无睹?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山东之处,虽然说士族子弟们不耽误饮酒作乐,诗词歌舞,但是在山东民间可是因为连番大战,耽搁了不少农时,加上赋税征调,使得粮食及其紧张。曹操已经是三令五申禁止酿酒。当然对于这个禁令,山东士族乡绅也是有办法对付的,比如说什么不是令后酿造的,而是之前酿造的云云。
可为什么平阳之地,竟然也可以如此逍遥?
这些疑问,直至杨修回到了驿馆的时候,依旧是没有答案。
这斐潜,到底想干什么?
……
……
『儿郎们伤亡不小……』
在张阳池左近,张熹有些小心翼翼的对曹洪说道。
虽然说风雪天影响了火药和远程武器的发挥,但是对于司马懿来说,他巧妙的使得曹洪失去了冷静……
说实在的,哪个父亲见到了自己孩子脑袋之后还能冷静?
而且还是腌制品。
因此张熹当时也没办法拦着。
但是现在么,司马懿选择的地点,实在是让人太头疼了。
交战的地点,是背靠着司马懿的军营,所以不管是曹军怎么选,都是相对劣势。
一开始的时候,曹军直接攻击司马懿本阵。
没能拿下来。
然后曹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张熹带着人去攻司马懿的军营,一路则是曹洪自己找司马懿的麻烦。曹洪依旧没能拿下司马懿,而绕去攻打军营的张熹则是中了陷阱,在浮雪之下,有挖好的壕沟和铁蒺藜,还没有开战就有四十多人受伤……
特别是被铁蒺藜伤到的脚的曹军,说是大伤重伤吧,又算不上,但说要让这些兵卒带着伤战斗吧,战斗力至少下降三四成……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军伤亡逐渐增多,而在这种天气之下,伤兵难以得到有效救治,所带来的麻烦也越来越多。
如今曹军的后营之内,横七竖八的就有不少伤兵,日夜呻吟嚎叫不停。
久居山东之地,相对暖和地区的这些曹军兵卒,在抵达了苦寒之所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的。他们身上披挂的战甲,并不能保护脚底板,也不能护住他们***在外的手指头脚指头。
在平日里面似乎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缺失,现如今就导致了曹军兵卒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伤患出现。
刀没有涂油脂,冻在了刀鞘里面,拔出来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自己或是边上的人。
手脚没有足够的麻布条捆扎保暖,在野外作战,冻疮和冻伤开始频发。
甲胄没有垫层,金属甲片确实也提供了保护,但是也快速的带走了热量……
这些问题都是曹军兵卒在山东没有遇到的,严格讲起来似乎都是小事,可是一件件的小事累积起来,就让曹洪带着的兵卒渐渐的失去了锐气。
冰寒之中,连一口热气都似乎会被冻住。
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的逼近,让人心中发颤。
作为曹军核心将领,曹洪身上有三层重甲。外层的铁甲都有冰霜凝结,动起来的时候咔咔作响。
曹洪听着张熹汇报兵卒伤亡情况,面无表情。
在这小小的张阳池折损这么多人,让曹洪心中也开始打鼓。
眼下军中巨大的伤亡人数,已经超过许多曹军兵卒的心理预期,如果不能取得一定的胜利,那么……
曹洪正在犹豫之时,忽然有曹军斥候急急而来,一头一身的雪粉泥浆,『将主!骠骑……骠骑人马撤走了!』
『什……什么?!』曹洪愕然,『撤走了?!』
曹军斥候禀报说,他们在侦查的时候,发现司马懿的军营里面有鸟雀落下,便是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于是就大着胆子往军营靠近,结果发现司马懿的军营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些空壳和残破帐篷,以及各种遗弃的废物,似乎还显得撤离颇为匆忙。
曹洪皱着眉头。
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曹军这里有受伤的兵卒,那么司马懿那边同样也有。
曹洪当然不可能清楚司马懿手下伤兵的数量,但是如果说司马懿之下的伤兵达到了一定的限度,撤军回到蒲坂县城休整,似乎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真实的情况又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仅仅是听闻斥候叙述描绘,是不足以清晰的认清局势,所以……
曹洪看了一眼张熹。
张熹眼珠转动了一下,『将军……会不会有诈啊?』
『有诈?』曹洪沉声问道,『说来听听。』
『这……』
张熹当然也不清楚什么地方有诈,但是他觉得司马懿还没有到无故撤军的程度,而且现在曹军士气不高,又没有足够的补充和御寒物资,就这么一口气冲上去,继续前往攻打蒲坂县城,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可是他又不能明说,只能是绞尽脑汁的干笑道:『这……属下听闻这司马小贼,女干诈成性,这……撤军多半就是偷设了什么埋伏……』
至于什么埋伏,什么手段,张熹不清楚,但是不妨碍他猜测么。
料敌从宽,小心为上,所以管他司马懿是什么原因撤退,反正我们现在也算是打赢了,然后不应该是向后方报喜,然后调取物资,等候新的兵源补充什么的么?
曹洪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对于司马懿的撤军,他有不同的理解。
『骠骑人马,火器犀利,如今风雪之下,火器折损甚重……』曹洪沉声说道,『司马小贼如今用尽火器,蒲坂之处,辎重难以补充,便是胆怯而退……若是我等听之任之,待小贼归于蒲坂,岂非纵敌乎?』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这几天的战斗,司马懿确实大部分都是用火器在支撑着战场的优势,而且风雪天气之下,火器的折损一定是非常严重的,这一点不光曹洪清楚,张熹同样也是明白的。所以司马懿在战斗之中用光了火器,现在不敢继续作战了,逃离了张阳池,似乎也能说得通。
『将军所言……』张熹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由头,『甚是……属下愚钝……』
『无妨,无妨……』曹洪拍了拍张熹肩膀,『事急也,汝可先领兵一部为前驱!某领中军于后,休要让那小贼轻易逃脱!』
张熹低头领命,『谨遵……将军之令……』
虽然说张熹心中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他不是主将,他只是曹洪的部将,必须要听从曹洪的号令。即便是这个号令有一定的风险,张熹也必须要去做,否则按照军法,曹洪就可以直接让人砍下他的人头。
但愿……
一切就像是曹洪所料的那样。
……
……
事情发生之后,谁都是神仙。
站在历史的肩膀上,谁都是上帝。
可真的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了解了历史的脉络,就可以真的完全掌握一切?
若是让这些神仙和上帝预测一下自己的未来……
这尼玛谁能知道?
之前在河洛的时候,杨修也想不到他竟然还能来平阳见斐潜,而且还见到了袁尚。
杨修看着袁尚似乎非常平静的坐在平阳骠骑将军府里面,作为陪客出现,杨修回到了驿馆之后都一直处于混沌状态,觉得自己的脑仁忽然不够用了。
骠骑将军的晚宴,菜肴自然都是很精美的,可是杨修回到了驿馆之后,忽然发现他竟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吃了什么菜肴,他几乎所有的心思都被打乱了,就像是一片混沌。
杨修自诩聪慧,善于揣测人心。
这可是他一直以来自以为傲的能力啊……
现如今却像是陷入了泥潭之中,完全摸不着任何的边缘。
他来到了平阳,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是一切似乎都是问题,他所不能理解,无法明白的问题。
杨修询问了跟着他一起来的杨氏护卫,得知他的护卫和其余几名曹军,都仅仅是禁足于驿馆之内,不能随意走动而已,什么刁难或是辱骂都没有,甚至连嘲讽的话语都没听到。
就像是……
杨修坐在灯火明暗之处,闭上眼,开始一点点的回想自从他到了平阳之后所有的一切。
刚刚抵达平阳的时候,杨修就忽然有了明悟,觉得斐潜一定在平阳。
因为平阳是有三环的!
平阳和长安,几乎是两个极端。
长安除了原本的本城和陵邑之外,斐潜没有修建任何的新的城墙,顶多只是修缮了一下原本城墙损坏的地方而已,但是在平阳……
那些红色的砖石,似乎在历经风雨洗礼之后,越发的显得坚固,还透露出一种沧桑而沉稳的气息。城墙之上的塔楼和角楼,仿佛是守护平阳的忠诚巨人,时刻警惕着巡视着四周。
杨修不由得想起了雒阳城,想起了他一直都想要修缮,结果一直都没完全修好的雒阳城,心中泛起了层层的酸楚,令其喉头都有些发紧。
不仅是如此,平阳的守军同样也让杨修印象深刻。
那些在城头以及要道上值守的平阳守军,长枪和战刀基本上都是标配,而且通常还配备了一面精致兽面圆盾。身材基本上都很魁梧,站在那边像是一个小铁塔一样,定然是精锐当中的精锐,属于骠骑直属的护卫。
城池坚固,兵卒精悍,那么斐潜在此,似乎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一切似乎都很合理。
可杨修就觉得似乎是哪里不对。
猛然间,杨修就像是意识到一些什么,但是又不太确定,便是闭上眼,专心回想起来……
一张张的脸庞在杨修脑海里面闪过。
袁尚。
荀谌。
除了这两个在宴会上让杨修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的人之外,其他参加宴会的人还有……
泫氏陈氏。
那是上党的,家世边将。
上党的还有申屠氏,申屠仪,其祖为丞相……
对了,还有铜鞮李憙,他坐在左侧回廊之中,见到了杨修的时候还微微拱了拱手,只不过杨修没能一时间想起他来……
而在回廊右边的,则似乎是太原郡为主,有太原令狐氏,王氏,温氏,介休郭氏,中都孙氏……
对了,那个孙资见到自己的时候,似乎还很蔑视的甩了袖子。
此外,河东之地也有裴氏,柳氏,常氏等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修喃喃的念叨着。
怪不得斐潜都不需要和杨修多说什么,在宴会当中的情形,就已经是说明了一切。
怪不得袁尚给自己倒酒的时候的眼神颇有些怪异,就像是看见了同伴……
自己早就该想到的!
杨修忽然有些愤怒起来,他脸色涨红,双拳紧握,很想要大吼一声,指天划地的表示自己就算是当场被刀枪杀死,被战马踹死,被人砍下脑袋来,甚至自己上吊自杀,都不会像是袁尚一样,去住进飞熊轩!
可是片刻之后,杨修就想到,袁尚当年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想死很容易,可真去死……
杨修泄气的重新坐下,双肩下垂。
如果杨修是一个人,或许还真的有这种勇气,面对死亡的勇气。
可是他并不是,他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大摊子的人。如果他不愿意背负这个责任,他之前受到屈辱的时候早就应该一头撞死在石阶之上了,既不会被曹军俘虏,也不会到平阳此处。
所以,杨修就是下一个的袁尚。
袁尚看着杨修,就像是看着袁尚他自己,似乎一点都没有错。
可斐潜让这些人来,真的只是为了展示这些?
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杨修皱着眉,苦苦的思索着……
第3189章可堪执手送行人
东坡山,二道村。
司马懿正在山上的废村当中等待。
严格上来说,司马懿和霍奴,以及其他骠骑将士的相处时间并不算太长,从平阳出发到了张阳池此地,也不过是短短数日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
霍奴等人一直以来就是骠骑之下南征北战的精锐,甚至还有不少参加过和鲜卑匈奴之战的老卒,而司马懿又在上一个阶段的战事当中多多少少的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再加上司马懿在北域的经历,也就自然获得了霍奴等人的尊重。
司马懿带着的兵马并不多,只有两千五百人左右,骑兵步卒各占一半。
撤离军营,一部分的原因确实是如同曹洪所料的那样,火器消耗得七七八八,若是持续作战下去,就陷入了纯粹的肉搏,铁血的消耗,另外一方面则是伤兵增加,司马懿不得不分出了一部分照料伤兵,而这就会使得原本兵力相对较少的司马懿处于更加劣势的境地。
在多方面考虑之下,司马懿让人先将伤兵送往蒲坂县城,自己则是带着霍奴隐藏在了东坡山的废村之中……
『你们也都看到了,曹军来过这里……』司马懿笑着,指点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处痕迹,『所以这里就是安全的……』
这其实是一个灯下黑。
虽然说还是具备一定的危险性,但是在短时间内,曹军在没有将心思转移到东坡山这里来之前,这里就是安全的。
霍奴也是笑着说道:『跟着参军作战,就是痛快!』
司马懿问了霍奴兵卒修整的情况,然后说道:『生火做饭的时候都要小心些,用布幔遮挡住,别走了光……』
霍奴拱手应答,『请参军放心。』
司马点点头。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
霍奴在一旁问道,『参军,我们在这里,还要等多久?』
司马懿笑了笑说道:『快了……就等营中火起……』
小部队有小部队的劣势,但是同样也有其优势,尤其是在其统领的兵卒是相对精锐的时候。
司马懿如今渐渐的也能够明白了斐潜的整体的策略,对于尽可能保存精锐战力也更加的认同。
大部队虽然人多势众,但是真正想要调动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人一多,事情就杂。
就拿最为简单的集结来说,有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就肯定会有一些人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甚至还想要去拉个屎什么的……
就算是经过训练的兵卒,也是要传令兵跑到舌头都吐出来,要旗帜应号,要金鼓轰鸣,要各部运动,稍微差错一点指挥的经验,部队里面的兵卒调动的时候,前脚就会踩上后脚跟,敌人都没过来,自己先乱成一团。
小部队么,就有这方面的好处了,灵活。
尤其是在当下这样的情况,不管是集结,进攻,亦或是撤离,都能够在非常短的时间之内完成行动。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用了120Hz刷新率的,再去看30Hz的,就会明显感觉似乎跟不上手了……
……
……
『杀啊!』
张熹带着兵卒,冲向了司马懿原本的军营。
虽然张熹已经接到了斥候的回报,说是军营里面并没有兵卒,但是张熹依旧高呼着,似乎要将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骠骑人马吓出来。
亦或是给自己壮胆?
张熹真心觉得这个空空荡荡的军营,就像是一个张大了嘴的野兽,就等着他们将自己送上嘴边了。
前方的曹军兵卒很快的冲进了营地之中。
『没有人!』
『都跑了!跑了!』
『这是什么?』
『别抢!这是俺的!』
『……』
张熹听着营地之中发出来的嘈杂声响,然后心头一松。
果真没有埋伏?
张熹提着刀,在空中晃了两下,然后四下看了看。
夜色混沌,寒风呼啸。
要不是曹洪催得急,张熹必然是觉得白天再来会更好一些,但是……
没办法,打工人就是只能听领导的话,即便是领导的话像是放屁。
『呸!』张熹吐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胆气似乎又回来了一些,将战刀重新插回刀鞘里面去,『来人啊,给将军报信!就说我们拿下了敌军军营!』
『唯!』张熹身后,有传令兵大声应答着,然后有些兴高采烈的离去。
张熹看着传令兵远去,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些莫名的滋味。
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连占据一个空营地,都是一件值得专门报信,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要是早那么几年,曹军打下袁氏一个空营地,也会这样专门派人去禀报一声么?
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了?
张熹想不太明白,但是他觉得当下的局面,似乎并不能算是多好。
『校尉,我们现在还要做什么?』曹军兵卒问道。
张熹环视一圈,发现四周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也没有什么其他异常,便是说道:『就在营中休整一夜,明日再进发蒲坂县!』
虽然曹洪一再强调要让张熹去追咬司马懿的屁股,但是上头的命令是命令,下头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了?这天气白天都是够呛,还连夜进军?不要命了?
张熹觉得能拿下军营来,已经是可以给与曹洪一个交待了,至于进军蒲坂县城,张熹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脸,还不如在这个营地里面好好歇息一下。
至少这也是个遮风避寒的地方。
……
……
曹洪接到了张熹的回报,顿时皱了皱眉头。
在他看来,现在营地不是关键,拿下了一个空营地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有尾追着司马懿,进而取得了蒲坂县城,才能算是一个不错的战绩,在那个时候才能稍微松口气。
司马懿必须死!
蒲坂津必须拿下来!
这个目标高么?
一点都不高。
至少曹洪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曹洪知道,只有他在这里吸引了足够多的注意力,曹操那边才能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相比较于曹操的
第3190章矮人看戏何曾见
谁的命更重要?
一个总统的命重要,还是一个乞丐的命重要?
这是一个好问题。
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高举着手臂在呼喝着平等和自由,但是在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要么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装聋作哑。
营地之内本身就没有什么可以烧的,所以燃烧完了干草和一些不幸被点燃的东西之后,火焰也就自然是熄灭了。
被毒烟熏死的人并不多,但是其中就有倒霉的张熹。
毒伤的兵卒则是挺多的,但大部分没有性命忧虑,浆养一段时间基本上多数能恢复。毕竟这种土制毒烟,毒性没有后世化合的那么大,可这些伤员却让曹洪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这个蠢货是怎么死的?』曹洪低声问昨晚派遣到营地来敦促张熹的那名护卫。
那护卫被毒烟熏得双眼通红,哑着嗓子说道:『他……』
护卫根本不清楚张熹到底什么时候死的。
当时场面混乱,护卫自顾自的先行逃命,哪里还会去注意张熹?
可现在曹洪问起,护卫又不能说他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注意,只是光顾自己逃命了……
自己的命重要,别的就不重要了?
护卫红着眼,似乎很是委屈的样子说道,『他……我拉了张校尉出来,结果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冲到了营地内……』
『又冲了回去?』曹洪皱眉,『为什么回去?为了救其他人?』
『或许……是……』护卫点头。
曹洪沉吟片刻,摆手。
护卫偷偷呼一口气,正准备转身走,却被曹洪叫住,便是浑身一抖,『将……将主?』
『就说你也回去救人了……是被其他人给拖出来了……』曹洪低声说道,『张校尉是舍己为人……值得敬佩,懂么?』
护卫连连点头。
『滚。』
曹洪低骂道。
都是自家的护卫,平日里面什么样子还能不清楚?
真要是有本事的,哪能只是当一个护卫?
要知道曹操也是缺人才的。
现在这个张熹一死,让曹洪很是愤怒。
不仅是愤怒于张熹,也同样愤怒于司马懿。
这要是真就是搏杀而死,曹洪也就算了,毕竟是技不如人,但现在……
『司马小贼!魑魅魍魉之辈!』
曹洪大吼着,他挥舞着手臂,从那些伤兵面前走过,『司马小人!心术不争,形迹诡秘!或潜藏于暗处,伺机而动,或公然作乱,无法无天!其心狠毒,其行狡诈!犹如鼠虫,畏灼灼之天光!然天道昭昭,纵然小人一时可得其利,终将自食恶果!吾等秉承君子之道,光明磊落,虽遭小人之害,然终将名垂青史!』
『故有云,小人为恶,不得善终!君子守正,天命所归!』
曹洪亲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盖在了张熹的尸首上,然后勉力的挤着自己眼角,最后用手揉了揉,『勇士之灵兮,且佑我等为你复仇!』
曹洪直起腰来,环视一周,脸上狰狞之色显露出来,高举手臂,大声怒喝,『复仇!为了我们的兄弟!』
最后这一句,总算是大多数的兵卒听懂了,于是便有人也傻傻的跟着也举起了手,高呼着,『复仇!』
『复仇!』
曹洪再次高呼着。
『复仇!复仇!』
其余的兵卒跟着大喊。
『传令,进军蒲坂县!』
……
……
比起潼关之处的血战,张阳池这里的战斗,并不能算是多么的惨烈,但是并不代表这样的战斗就能掉以轻心,随意布置……
曹洪口中的无耻小人,卑鄙之徒司马懿,正在溜溜达达的准备偷袭曹洪后方的营地。
『司马参军,你怎么知道那曹军现在会去蒲坂?』霍奴在一旁低声问道。
司马懿呵呵笑了笑,『这个么……这是主公告诉我们的……』
『啊?』霍奴愣了一下,『主公,主公什么时候说了这些?』
司马懿笑着说道:『你忘了?主公让人送了一个人头过来……』
霍奴点头,『这我知道……然后呢?当时不是除了人头,便是什么都没有么?』霍奴确实记得当时只有人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信件,也没有听那个送人头的兵卒交待司马懿什么话语、
司马懿笑着,『若是什么都要主公明说,逐一交待,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霍奴有些哑然。
司马懿解释道,『其实这也简单……你想,曹军收到人头,会不会发怒?发怒就会来和我们交战。交战的时候我们又是用手雷,不和曹军绞杀于一处,这就是等同于让曹将怒火一直都积蓄着……然后我们再来偷袭……曹将怒火无处发泄,又觉得我们只会耍小手段,必然就会直奔蒲坂而去……』
霍奴听得不是很明白。
司马懿目光流动,扫了霍奴神色一眼,『听闻你也喜欢喝酒……』
呃?
为什么是『也』?
霍奴愣了一下,连忙摆手,『参军!我没偷喝救伤药……呃,我是说没喝酒!』
『哈哈……』司马懿笑了笑,眯了眯眼,『若是在饮酒酣畅之时,有人说你不会喝,喝醉了别喝了,你会听劝不喝么?』
『这个……恐怕不能……』霍奴应了一声,然后有些恍然,『参军是说……曹军就是如此?』
司马懿点了点头,『差不多……不过,霍军侯,军中无故饮酒……你可注意些。』
其实司马懿在北域的时候,就清楚军中多少有些贪杯之人,会想尽一切方法去搞酒喝,但是这些人并不清楚的是,其实在后勤制度之中,是有隐匿登记的习惯的……这些以为自己用各种手段去获得酒水的家伙,以为自己赚到了,但是实际上他们会被在一次次的晋升评选当中被延后。他们喝的不是酒水,而是自己的前途。
霍奴打着哈哈。
司马懿也不再多说。
结一个善缘而已,不至于就要为其推心置腹。
曹洪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在司马懿的预料之中。曹洪迫切的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这也是曹操的需求,可是欲望会冲昏人的头脑,会驱使着行动偏向不同的方向。
司马懿在收到了斐潜让人送来的曹洪之子曹震的头颅之时,就制定下了整体的计划,甚至还有备选的方案,只可惜曹洪实在是太过于配合了,所以司马懿的备选方案都没能用上……
『传令下去,』司马懿催马向前,『全军加速!速战速决!』
……
……
『嘭!』
沉闷的撞击之声当中,一名曹军兵卒被战马撞飞,跌落到了一旁,骨断筋折口吐鲜血,爬都爬不起来。
骠骑骑兵呼啸着,灵活的交错而过,在曹军营地之中,像是游鱼一样迅速奔走。
心理战术,似乎很高端,但是实际上只要掌握了其中的要点之后,就连普通的骠骑骑兵,也一样可以玩得很溜。
被曹洪留在后方的曹军兵卒,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被司马懿在白天的时候偷袭。
最开始七八名骠骑骑兵乔装成为曹军斥候小队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怀疑,让这些骠骑骑兵轻易的就靠近了营地的营门,随后从另外一个方向上奔涌而来的骑兵吸引了大部分的曹军兵卒注意力,于是接下来司马懿就只需要绕着曹军营地,带着人马从这一头跑向那一头,然后顺着打开的营门冲进去即可。
两条腿显然跑不过四条腿,当曹军兵卒发现司马懿在前门之处虚晃了一枪,便是奔向后营的时候,乔装成为曹军斥候的那几名骠骑兵卒,已经是取得了后营门的控制权。
『拦住他们!拦住……』
曹军兵卒呼喝着,都希望旁人去拦。
企图拦阻的曹军兵卒,不是被撞飞,就是被砍杀,于是其余的曹军兵卒便是有些慌乱的避开了战马的正面撞击,觉得自己让一下没事,反正后面的人会拦着……
在曹军后营之中,大多数都是辅兵,杂役,以及那些受伤的兵卒。
指望这些人去站出来拦截骠骑骑兵?
不要开玩笑了。
如果曹洪对待伤兵的态度稍微好一些,或者不仅仅是曹洪一个人,而是整个曹军对待伤兵的制度能更好一些,那么现在敢于站出来的人肯定会有,而且还会不少。
这就是民众的心理,很浅白的反应。
这种事情,可不是临时想要就能有的。
『拒马!谁去取拒马来啊!』
抵挡骑兵,当然是拒马最好用,可是谁都在责怪旁人没有去取拒马。
『该死!谁去撞他们马!砍他们的马腿!』
只要伤了战马,自然就也能让骠骑骑兵立刻损失大多数的战力,减少威胁,可是依旧没有人会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谁都懂。
可是如果将这句话的『兵』字,换成了『士』呢?
在纷乱的呼喝之声当中,骠骑骑兵娴熟的控制着战马,从营地当中帐篷的缝隙当中穿插奔驰,不断的往营地中间推进,将混乱扩展到整个的营地。
在司马懿的指挥之下,骠骑骑兵并没有过多的理会那些手足无措的曹军兵卒,而是朝着那些试图集结反抗之处冲击,以正面吸引侧面袭击的方式减少自身的损伤,扩大对方的恐慌。
在曹军兵卒认为是骠骑骑兵无意义的呼喝声当中,其实代表着不同的含义。骠骑骑兵不会一味的朝着步卒正面冲撞,因为那已经是被多次证明会有一定的损耗的行为,而从步卒阵列的侧翼或是背后冲击,就自然而然的会更加容易,并且往往不会有什么自身的损伤。
而且试图集结的步卒战阵一旦被从侧翼或是后方冲击散乱的话,对方也会在心理上产生出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感觉,然后即便是后续有机会集结第二次,也没有人愿意听号令了……
战马在地上刨着雪和土,刀枪上跳跃着血和肉。
『跶跶跶跶……』
『噗嗤……』
『顶住啊!』
『火!谁去救火!』
纷乱的声响之中,曹军大营混乱不堪。
……
……
习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习惯一旦真正被养成,不论好坏,都不太容易改变。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有些习惯好,有些习惯不好,但是知道归知道,想要改变的话……
习惯就会暴怒起来,对着想要将其改变的人一顿拳打脚踢。
曹军也有曹军的习惯。
曹洪的前锋抵达了蒲坂县。
风雪之中赶路,即便是曹军之中多年征战的老兵,也不好受。
他们即便是冀州人,也不是都习惯于这种冰冷的天气。
小雪纷飞,天寒如冰。
兵卒人马在行军当中吐出的烟气,都沾染在了口鼻胡须上。
他们没有配备遮挡口鼻所用的布纱。
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习惯。
绢布细纱,那是高级将领,军校士官才能拥有的东西,不属于普通的曹军兵卒。
所以他们因此而感受到了辛苦,甚至是痛苦的时候,怎么办?
再忍一忍。
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如果忍不了了,最后死了,不管是挣扎着去死,还是默默的死去了,也不会有太多人的关注,更不会留存在他们的记忆里面。
他们会很快的将那个死去的人在脑海里面删除……
这,同样也是他们的习惯。
这些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会让他们感觉到不那么痛苦。
人性的本能是趋利的,这种趋利,未必全数都是『舒服』。
因为这『利』是相对而言的,100块钱比起10块钱来说,就是『利』,同样的,3级的疼痛相对10级的疼痛,也可以是一种『利』。
这些曹军的习惯,都有他们形成的道理,也是曹军在中原地区能够获胜的基础。
他们人多,部队轮换折损一直都很大,所以谁都记不住谁。
就像是张熹的败落和死亡,即便是曹洪一再强调和鼓舞,想要激发出兵卒的复仇之气,可是并没有多少的作用。
因为除了一部分的曹军精锐核心私兵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兵卒都没有什么复仇的概念的……
否则徐州的仇怎么算?
青州的呢?
冀州,荆州?
真要是什么都说复仇,那可真就是没完没了。
即便是不论地域,只是论及友情,张熹同样也不是所有人的朋友。
至于战友情……
如果有新兵入伍的过程,然后和一群同乡的新兵,在白天黑夜里面摸爬滚打,那么就是有战友之情的。
可惜曹军没有。
冀州兵是降兵,袁绍抓来的。
青州兵是黄巾贼,为了口饭吃。
豫州兵则是征募的,就图着赏金。
如果有在作战之中奋勇向前,获得了功勋得到了晋升,看着新兵们崇拜又害怕的眼神,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军伍之中能实现自我的时候,那么也是会有战友情的。
可惜曹军依旧没有。
想要晋升,要有关系。
没有关系,要有金银。
若是连金银都没有,那么怎么才能表示自己要上进的?要怎么表现自己的诚心?要怎么体现是要向曹丞相靠拢?
打仗他们是不怕的,在中平之后,挣扎着活到现在,谁没经历过几场战乱厮杀?
可他们没有未来。
就算是他们多么努力的搏杀,也依旧是外人。
曹军之中,中领军中护军是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之外的,都是外人。
所以,当张熹死了的时候,曹洪大喊着复仇,其他兵卒也就是在嘴皮上喊喊而已。
大部分的曹军兵卒对于曹军,甚至是对于大汉都没有什么归属感,更谈不上为曹军之中的某个人,或是某个部分,而产生出『复仇』这么强烈的情感来……
之所以曹军上下还依旧维持着上下级的统治,兵卒还能听从号令,严格说起来并不是曹军军纪,亦或是管理有多么好,而是一种习惯,一种多年而形成的习惯。
对于战争,他们更多是处于麻木的状态,没有想法,也不会去多想。
之前他们听从号令去打陶谦,打袁术,打袁绍……
现在他们也同样听从号令来打斐潜。
至于为什么,他们不懂。
蒲坂县城不大,如果不是蒲坂津的缘故,这里说不得连个村庄都嫌荒凉。
曹军到了蒲坂县城之外,就立刻开始修建土木工程,搭建营地。
这是他们的本行,也是曹军拿手的好戏。
他们习惯这么做。
他们在历史上也都是这么处理的……
在历史上,曹军野战中是打不过全盛状态的西凉军的,这毫无疑问。就连阿瞒自己也是这么很坦白的说的,也是这么指挥的,他不和西凉骑兵正面交战,但是西凉军因为纪律性等种种先天缺陷,完全拿阿瞒的野战工事没办法,这也是事实。所以老曹同学在结硬寨的情况下,就敢于在西凉军眼皮底下不断挪动营寨,从潼关到渭口,从渭口到渭南,玩固守却没有失去机动性,这是历史上曹操最后战胜了西凉骑兵的根本原因。
因此,曹军也不可能在当下就舍弃了他们擅长的项目,和骠骑军打游击战。他们从潼关开始,一步一个营寨的往前推进,从中条山一路推到了蒲坂县城,也是他们的习惯。
可是,在进入河东之后,他们就发现,他们的习惯,渐渐的不好用了……
第3191章铁甲长戈死未忘
『你说什么?!!』
曹洪的愤怒,甚至就像是显露在外的火焰,连周边的空气都烘烤得灼热无比。
司马懿突袭曹洪在张阳池的营地,给营地造成了很严重的破坏,但是并没有能够全数将留守的曹军兵卒斩杀殆尽,简单来说,就是人没有死多少,但是物资粮草损失惨重。
逃出大营的曹军兵卒,也多数都是丢盔卸甲,没有携带多少辎重。
看着近在咫尺的蒲坂县城,曹洪死死的咬着牙。
前来报信的曹军兵卒跪倒在地,浑身哆嗦,生怕曹洪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
曹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郁闷和烦躁尽可能的往下压一压,然后从牙缝里面蹦出一个字来,『滚!』
报信的曹军兵卒连忙抱头鼠窜而去,生怕曹洪下一刻就反悔。
在出离了愤怒之后,曹洪开始意识到,他错了。
他太过于着急了。
河东之地,并不像是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曹军兵卒,也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那么顽强和勇敢。
可惜……
教训,往往都是血买的。
『传令下去……』
曹洪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有些艰难的说道,『准备撤军。』
曹洪怀疑曹操原本制定的策略被斐潜看破了,以至于斐潜根本就没有跳进预设的运城盆地战场之中来,这就使得曹洪和曹休这两个双臂抱了一个寂寞。
如果说曹洪的辎重还在,那么曹洪还可以继续攻打蒲坂津,以威胁关中来迫使斐潜运动起来,但是现在辎重被毁,曹洪就算是有心,也是无力了。他现在只能是先撤退,然后和曹操汇合,再想其他的办法……
或许已经是没有了什么其他办法。
『来人!』
曹洪思索了很久,然后沉声呼喝道。
护卫走了进来。
曹洪指了指在大帐一角的甲胄,『你穿上它,然后打着我的旗号,带一半兵马,赶往张阳池!收拾残兵,归整军列!』
护卫一愣,『我穿将主的甲胄?』
曹洪点了点头。
在接连受挫之后,曹洪也不再小觑司马懿,开始抛弃原本心中的成见,重新审视之前的战斗。
如今后路被袭击,粮草被毁,正常来说,曹洪应该退兵。
可曹洪不甘心。
所以曹洪决定还要赌一把。
司马懿现在以骑兵游离在张阳池和蒲坂县城之外,就像是一只恶狼,随时盯着曹洪露出的破绽。
现在如果曹洪不愿意撤军,那么司马懿的进攻方向,无疑就只有三个。
一,打援,袭击曹洪回援的兵马。
二,继续向中条山方向进攻,切断曹操和曹洪之间的联系。
三,兜回来袭击曹洪才在蒲坂县城之下立的新营地。
首先排除的,就是继续向中条山方向袭击。
因为一方面司马懿的兵马并不多,即便是切断了曹操和曹洪之间的联系,也不可能长期维持这种状态,一旦曹操稍微派一些人马来,司马懿就必须撤退,所以对于司马懿来说,在这一个方向的进攻收益无疑是最差的。
那么就剩下了打援和兜回来袭击新营地。
曹洪觉得,司马懿会有八成以上,会来袭击在蒲坂县城这里曹军新的营地。
一方面是司马懿主要防守的责任,必然是张阳池到蒲坂津一带,而蒲坂县城无疑是一个防御的核心重点。虽然说司马懿毁坏了曹洪在后方营地之内的粮草辎重,但是曹洪进军蒲坂县的队列之中,原本也是带着一些粮草的,所以如果司马懿再次毁了蒲坂县这里的新营粮草,那么曹洪就只能撤退,别无他法。
除非曹操能够及时的输送粮草来……
但是这种可能性太低。
如果直接袭击曹洪回援的部队,将曹洪一举斩杀,那么也可以终结这一块区域的战事。可是这首先要要求司马懿有足够的武力,另外还要找到合适的伏击地点。
当然,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毕竟要是司马懿召唤了什么其他的将领来……
思前想后,曹洪依旧觉得还是在蒲坂县城蹲草丛更有抓到司马懿的概率。
除了在概率上的考量之外,曹洪心中还有一些愤恨,一些耻辱,想要在碰见司马懿的时候,好好的送给司马懿!
……
……
天光未亮的时候,曹操就已经起身,穿戴好了一身的盔甲。
他走出了中军大帐,翻身上马,然后沿着中军营地转悠了一圈。
曹操知道,他虽然能耍几下刀枪,但是真正和战将相比较,还是相差了许多,但是只要他穿着这么一身盔甲走一圈之后,军中就会自然安定下来,即便是当下依旧有很多的困难,天气依旧寒冷。
在大河的几个渡口之处,浮桥在流冰的撞击下,并不能支撑多久,要经常修缮加固,这无疑在原本就繁重的运输任务上,雪上加霜。
山东人多,这是优势,但是带来的问题就是需要的物资同样更多。
斐潜是守军,部队大多数都是驻扎状态,这就使得斐潜消耗较大的区域只有潼关武关等地,而且潼关武关等地平日里面都有战略储备,因此对于转运的消耗并不大。
相比较来说,曹军远征关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消耗。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军人也是人,尤其是在外脱产作战的兵卒,不仅是粮食消耗是巨大的,其余的物资同样也消耗很大。
辎重车,有大有小。
不是不能将载重车做大,而是车轴材质不行,而且因为木质的车轴,运输过程当中也经常会损坏,这就导致了运输粮食的数量会受到严重的限制。
在大军行进的过程当中,船运是唯一解决兵卒数目上限的有效办法。
但是很遗憾的是,从山东境内沿着大河运输,只能抵达陕县,想要过大河三峡,十分凶险和困难,还不如走陆路转运,但即便是如此,从陕县到潼关之处的路依旧是起起伏伏,并不好走。
通常来说,一个运粮队,就是至少一个辎重营的配置,大车百数,其中八成要用来运输粮草,其余的才是携带兵甲器械等消耗品。
曹操大军在潼关之处,就算是辅兵只是吃正卒的一半,劳役再减半的情况下,一天都需要消耗八九百石的粮食。为了方便计算,大概就是万人日均两餐,消耗两百石,每人平均每日消耗粮草两斤,盐二钱,辅食五两。
充足的粮食是维持军队战斗力的前提条件,所以粮食的运输一直以来都是让曹操头疼不已的大问题。
陆地运输,需要车辆和骡马,并且转运的时候人马都需要消耗粮草。路程越长,消耗越多。水运虽然运量大,消耗少,但是同样也有弊病。那就是粮食容易被水打湿,而且受到了航海技术的限制,运输速度并不快,尤其是要逆流而上的时候。
当然,斐潜一方的部队同样也是需要粮草,而且从消耗单量上来说,斐潜一方的消耗还要比曹操更大,因为斐潜麾下很多都是骑兵。
战马也需要食物。
大概来算,战马一天要吃一束草,外加三升的豆料,以及一些粗盐和其他辅食。
所以如果斐潜真的就像是曹操所希望的那样,拉出部队来和曹操打正面,先不管能不能打赢,也不管具体怎么打,就说这每日消耗就足以拖垮河东关中的经济了。
这真不是后世某一些人觉得自己在家中食量多少,就以自身的标准来衡量兵卒的饭量,觉得能吃那么多么?表示自己每顿一小碗的饭就吃不下了啊!浑然忘记了自己除了吃正餐的碳水化合物之外,还有吃各种零食奶茶小零嘴,外加红肉白肉蛋白质……
而且还是在没有什么运动量的情况下。
如果是在野外搞土木,大量消耗体力的情况下,对于食物的需求量更是猛增。
当然古代军队平时耗粮不会很大,若是有屯田支撑,甚至还可以给朝廷上交粮食。但打起仗来,那就不是每天2斤粮食,就可以完全打发的了。
斐潜如果真的大兴兵马,和曹操对抗,曹操则是会很开心,因为这完全符合曹操作战之前的构想。
消耗。
不管是消耗人,还是消耗钱粮,亦或是消耗人心,经济等等。
可是现在只有曹操一方在消耗,而斐潜的大部队都在关隘,亦或是在驻地,并没有完全进入野战战备状态,这就使得双方的消耗完全不成比例。
曹操出军,原本是有上中下三个目标。
上,自然是全取关中,一举定胜,中,也是将斐潜拖残拖垮,使得关中河东衰败……
而现在,斐潜就像是看透了一切,并且早就做出了安排。
上,不可求得,中也渐渐无望,只能是奔着下三路而去了。
……
……
武关。
文聘已经是苦苦攻打了险道六日,不得寸进,急得满口生疮,嘴角都有些发烂。
山谷山道上,都是曹军进攻所留下的尸骸。
鲜血似乎浸染了每一片的泥土,每一块岩石。
他知道必须撤下来休整,再不撤,哪怕是军心不溃散,自己的兵卒也要全数打光了。
关键是死的绝大多数都是荆州人,荆州兵卒。
但就是打不过去。
廖化防守的武关,再加上黄忠的辅助,宛如铜墙铁壁,撞得他满头都是血。
打到了当下这个份上,就算是他能打下武关来,对于荆州的父老乡亲,他都不好交待。
心头愤恨,文聘嘴里觉得有些腥臭,不知道是口疮破裂,还是牙龈出血,令其更加的难受……
突然,鸣金声响起。
文聘骇得肝胆俱裂,以为是自己麾下兵卒彻底溃散作乱了,不等他的指令就径直鸣金撤退。
结果他仔细一看,不是自己这一方在鸣金,而是武关的守军主动往后撤了。
远远的望去,骠骑的三色旗帜在山间缓缓的向北移动,往武关本城而去。
『骠骑军他们撤了!他们撤了!』
曹军兵卒大声喊着。
没有兴奋,只有隐隐约约的如释重负,亦或是死里得生的疲惫。
不管是曹军兵卒,还是文聘等军校将领,他们都知道,不是他们打赢了在这里的武关守军,而是武关守军在主动后撤。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对方想要守就守,想要撤就撤,这上下高低之分,即便是再多虚假的言辞,也无法将其修饰。
文聘环视着山道之上,自己的残兵败将,似乎是想要说几句勉励兵卒的话,但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其他的军校兵卒一样,缓缓的坐在了地上,摘下了头盔,露出同样疲惫的神色。
他们尽力了。
……
……
夜幕渐渐的降临了。
在蒲坂县城之外的曹军新营地,曹洪的将军旗被撤了下来,换上了张熹的姓氏旗。
营地紧闭,周边的壕沟因为回援,所以只是挖了一半。
一切就像是曹洪真的撤走了一样。
曹洪这一次,下了血本。
他在进行一般战斗的时候,轻易是不会动用直属部曲的,尤其是他手下这两百重甲战兵的。
可是今天,曹洪他不仅是动用了,而且一口气全数用上了,他将所有的重甲战兵都安插在了营地里面,潜藏在了普通的曹军兵卒之中。
他们分成两种,一种是负责前排,持大盾和长矛,隐蔽在帐篷之中,负责驻守拒马,主要是抵御骑兵的冲击。另外一种则是负责后排战斗,持长戟,斩马腿,砍人头。
这种战法,确实是能够很好的克制骑兵的冲击。
毕竟大汉之前也是长期和游牧民族对抗的,如何以重装步卒杀骑兵,已经有很多成熟的战法。
除了用拒马之外,还可以用车阵。
可是如果用车阵的话,那实在是太过明显了,所以曹洪就只是用拒马。
其实游牧并不是那么可怕,也不是像很多砖家叫兽所宣称的那样是农耕民族的天敌云云。
长期以来,砖家叫兽出于某种目的,一直宣称游牧民族是凶残的,经常趁中原王朝虚弱时趁火打劫,但是这个说法是不完全的,不全面的。
其实如果可以和平安稳,大多数时候,没有人会想着发动战争。游牧民族南下的主要原因,很多时候就是活不下去了!
纵观历史,气候永远都是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头顶上,共同拥有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而且游牧民族因为文化断层的关系,导致即便是一时兴起,也会很快衰败,中原王朝在大多数的时间内都是压着游牧民族在打。
一汉顶五胡,不是什么虚言。
问题是,农耕向外扩张的脚步,就止步于农耕。
当农耕民族把游牧民族赶到400等毫米降水线以北的地方,然后就停止了脚步。
华夏历代版图的变更之中,中原王朝实际统治区域一直是在长城以内的,长城以北的土地总是失而复得,原因就是这一条400等毫米降水线。
之所以后续的中原王朝对游牧会显得有些越来越处于劣势,其实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原王朝对内的剥削,实际上是在逐渐的加深的。
小农经济的体制,长期抑制商业发展,导致贫苦百姓营养摄入严重不足,身体虚弱。
没有油脂,没有蛋白质,只有碳水化合物和各种植物纤维,怎么可能有强健的体魄?
在秦朝汉代,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抑制商业的时候,中原人可以披重甲持重弩和游牧骑兵正面对抗,而到了宋代之后,虽然也有步人重甲,但是魁梧之士已经少了很多,想要让大多数宋代兵卒身披一百斤以上的装备,列阵而战已经基本不可能了,就算是勉强穿上重甲列阵,也往往只能被游牧骑兵拖垮。
因此,想要强大,光靠经文上的之乎者也是不行的,要有肉。
曹洪现在能有两百重装战甲兵卒,当然也是吃肉吃出来的。
想要有肉吃,就要有更强大的战士。
华夏原本是有机会吃更多肉的,只可惜被一些人硬生生的改成了吃素……
现在,曹军就想要吃一口肉。
一口司马懿的肉。
他们就像是一只只的恶狼,隐匿在营地之中,等待着猎物出现。
曹洪自己也同样穿了一身重甲。
和之前那一套带着绚丽花纹装饰的战甲不同,这一套重甲就显得阴沉和灰暗。
战斧就横在他的面前。
寂静的黑夜之中,似乎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曹洪的目光坚定,他相信司马懿就在不远的地方,正在观察着营地。
这一次战斗,曹洪知道即便是他赢了,也未必能够改变劣势的局面,但是他依旧在这里等着。
因为此时此刻,曹洪在数次的挫败之后,也从那个愤怒的父亲的状态下清醒了过来,他回想起了当年他和曹操的那些战斗的经历,那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刻……
这是一次巨大的考验,是对于他,也是对于曹操的考验。
虽然曹洪他之前的答案,写得很不好,但是现在他还有机会再重新写过一点。
即便是留给他的空白并不多了。
但是他不能辜负曹操的希望。
他是曹氏的人,当然要为曹氏争取更多呼吸的空间,更多吃肉的机会。
寒风依旧。
曹洪忽然睁开眼,他听见在风中,似乎多出了一些杂音。
曹洪低下头,紧紧的盯着在他面前的那柄战斧。
营地之中的火把闪烁的光线照耀下,他看见了战斧的表面上的砂砾,正在缓缓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