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2章旧日凉州有三明
尤尼克斯穿着一身加大号的皮甲,背上除了扛着战斧,还有一个大号的包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山上爬。
军事训练,负甲徒步爬山。
他是色目人,有着一头浓密且卷曲的头发,就算是用绳子扎都扎不住,乱糟糟的支棱着,满脸的大胡子,盖住了他大半张的脸,所以很多人也叫他尤大胡子,说是比他的姓名更好记。
他一度会很认真的去纠正旁人的称呼,表示他不叫做大胡子,但是很遗憾,他越是这么强调,旁人越是记忆深刻,以至于其他人只会称呼他那个不叫大胡子的大胡子这样怪异的称谓,也不会记得他原本的名字……
他不是安息人,但是他在安息长大,据他父亲说,他当年是贵族。
大秦国的落魄贵族。
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越是从高位跌落的人,便是越发的会感受到周围的恶劣。这种恶劣未必是主动的,也未必有多少恶意,但是镌刻在了人类的基因之中,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家伙踩在香蕉皮上摔倒后总是第一时间会忍不住笑一笑一样。
可是敏感的旧贵族忍不了,所以他父亲最后在暴怒当中杀了人,他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他和他父亲都变成了最低层的奴隶,成为了一名奴兵。
奴兵,就是有脏活累活先上先去死,有吃有喝有休息的时候全部靠边站,想要加餐只能自己去抓老鼠吃……
或许是真老鼠,或许是假老鼠。
起初的时候,尤尼克斯觉得这个制度很正常。尤其是他之前还是旧贵族之子的时候,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贵族,而是平民了,但是他依旧觉得奴隶制度很正常。就像是狼群里面有头狼,狮子群里面有狮王一样,不都是理所应该的接受其他狼,其他的狮子捕猎回来的食物供养么?
但是当他成为了奴兵的时候,就慢慢感觉不对劲了。
只不过他最初的时候,并不明白这些『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直至他忍受不了欺压,等到他父亲也死了之后,他最终成为了一名他之前十分嫌弃,并且痛恨的『逃奴』。是的,他之前十分痛恨逃奴,因为奴隶不是人,是活动的资产。逃奴,就等同于小钱钱自己长了腿跑了!
可是他现在一点都不恨逃奴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或许因为他曾经是一名逃奴?
如今他成为了三色旗帜下的一名兵卒,被编入了敢战先登营。他原本是准备去当一名骑兵的,但是他个头大,动作慢,虽然他的骑术没什么问题,但是很多动作跟不上那些小个子的敏捷,导致整个骑兵队列会出现问题,所以他最后就只能成为了重装步兵。
有马的重装步兵。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重甲,因为他的战甲需要特制,现在只能先穿个皮甲加一个包裹来模拟重甲的重量。他的个头接近一丈,骨架粗大,手长脚长,伸出两个巴掌有如两只蒲扇一般。爬了大半截的山,前面的兵卒穿着重甲提着战斧,已经是累得拉风箱也似的喘粗气,但是尤里克斯虽然拖在后面,却没有多少疲倦的神色。
尤里克斯又慢腾腾的朝上走了一段,就听见头顶响动,一名军校从山上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这军校是北地出身的,黑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现在因为发怒而显得更加的红起来。
军校身形也是粗壮结实,可是和尤里克斯一比,却显得有些娇小起来。军校将战斧往尤里克斯面前一顿,激起了一层黄土,『大胡子!你倒是快些!额滴那个天爷!怎么分了你到额队咧?!额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你这么个活宝?吃饭倒是不含糊,你个大胡子能吃四个人的口粮!可为什么做事情却比别人慢上这么多!本来以为你还能是个好兵模子,真走这么一遭才知道是个稀泥软蛋!听到没?软蛋!怂货!』
尤里克斯眼皮都不抬,还是保持他慢慢腾腾的动作,浑然无所谓的样子,一点点的往上爬。
那军校气得似乎火头都快要将自己的头发点燃,瞪着眼,半响忽然大吼道,『一根肉干!』
『散干!』尤尼克斯立刻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头。
『两根!』军校吹着胡子,『到达山顶前,不跑第一名,连一根都末有!』
『哈!』尤尼克斯立刻抓住军校的手,狠狠的拍了一下,表示成交,然后便是迈开大步,手脚并用快速往上攀爬,甩出的黄泥尘土扑棱了军校一脸!
『呸!』军校抹了一把脸,然后跳着脚骂,『你个碎皮!呸!呸!』
然后军校又是呸了两口,便是仰着头,冲着其他在半山上的兵卒叫喊,『大胡子上来咧!你们个碎娃不加快些!第一名今天加餐!最后一名扫马粪去!』
『哦哦哦……』
尤尼克斯就像是一头大号的鲶鱼,刺激得其他兵卒也是嗷嗷叫着往上冲……
黄土高塬上顿时黄尘滚滚。
军校看着,咧开了嘴,嘿嘿轻声笑,『不想出力,就想吃得好,想得美!想吃好,就要出气力!』
军校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些瞪大眼睛茫然看着在此处训练兵卒的胡人,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也不是啥碎娃都能当兵嘀……』
……
……
鲶鱼效应,听起来似乎很高端,很上档次,可是在古老的华夏之中,类似的词已经是很早就出现了,只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寻常,一点都不『高贵』,不『典雅』,不『洋气』,所以根本就不去用。
比如,流水不腐。
河西走廊,这一块地方,也太久没有『动』起来了。
一个问题,不说不提不处理,不代表就没有,就不存在了。
斐潜在后世的时候,没少遇到一些公司领导,一听下面的人反应什么问题,顿时大惊小怪起来。
『这你怎么都没早说?』
『怎么从来都没有人提及过?』
『你说这个事,让人很难办啊!』
『这个事情太突然了!都没做什么准备!』
但是实际上呢?
这些官僚,是真傻,还是装傻?前脚还在台上义正辞严的说要做好应对一切突发事件意外情况的准备,后脚真有问题冒出来,就立刻表示发生得太突然了?
斐潜收拾西凉新雍,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这里,算是最后一块有棱有角的拼图,想要彻底的融合进斐潜的版图之中,必然需要磨平这些棱角。
即便是可能会磨得鲜血淋漓。
越是了解西凉,就会发现这是一块死气沉沉,充满了血腥味的区域。
也是大汉王朝的官吏最不喜欢提及的区域。
在桓帝灵帝年间,在雍凉之地,河西走廊,阶级之间的流动几乎是等同于没有。
山东人冷笑着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庞大的帝国,复杂的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阶级,但是有阶级其实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阶级固化。就像是游戏当中无论付出多少努力,角色的经验值条就始终不增长,或是虚假的增长,过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宣称服务器坏了,很抱歉要全部回档……
而河西走廊一带,上一次的阶级流动是在什么时候?
除了北地之外,河西走廊一带,就是最为接近羌人的区域了。
东汉政权对于羌人的态度是『大棒加萝卜』,这自然是很正确的做法,毕竟古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虽然不会总结出各式的『洋气』词语,但是实际上他们的策略,就算是在千年后,也依旧闪耀着智慧的光华。
东汉对待叛羌出兵征讨,降羌则加以奴役,或则虏为生口奴隶。《后汉书·西羌传》有云,『安定降羌烧何种胁诸羌数百人反叛,郡兵击灭之,悉没入弱口为奴婢。』为了防护羌人来袭,东汉还特别设置了护羌校尉一职,只是可惜因为没有一个核心的指导策略,导致担任护羌校尉的人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出现对于羌人的态度摇摆不定的问题,甚至连朝廷上都对于护羌校尉没个定论,时置时废,一般情况下由驻凉州的凉州刺史兼任,有时又拿出来单独任职。
就跟从古雍州切凉州,再从凉州里面切新雍州一样,脑袋一拍,就这么滴!
羌人胡人为什么投靠大汉?
就是为了过更苦更难,更要忍一忍的日子么?
所以很自然的,当投降后的羌人发现他们的日子没有变得更好,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什么回报,年年岁岁都要背负起越来越沉重的徭役的时候,怨气就不可避免的开始滋生了。
对于羌人的长时间的,近乎于无休止的徭役,各种歧视和漠视,使得投降的羌人一直都对于大汉帝国没有多少归属感,很多羌人只是带着怨气勉强度日而已,一旦遇到点什么事情,必然会跳起来和大汉对着干。
这种边境策略的低能化,敷衍治理的官僚主义,使得大汉帝国因为在常年镇压边境叛乱之中,衍生出了三大精锐部队,凉州铁骑、幽州突骑、并州狼骑。
山东人不耐烦的说,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联?
大汉的中央朝廷上的高官,觉得这些边军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为什么要花钱?难道不能自己奶自己么?多余的房子租出去不就……咳咳,反正不能找中央朝廷拿钱!
治理边境要花钱,那么不治理了,不就不用花钱了么?
弃边!
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县……
上述四郡的凉州豪族和百姓根本不愿意离开故土,但内斗内行手中还有兵权的各郡长官开始强迫凉州人民跟他一块搬家。
没有被强盗土匪烧毁的村寨,在官吏手中摧毁了。
没有被野猪虫雀损坏的庄禾,在官吏手中烧光了。
没有被风霜雨雪压垮的房屋,在官吏手中推倒了。
官吏们高声宣称,是为了不给叛乱的贼人留下一丝一毫的财获,但是实际上是他们惧怕以后还要再回来,回到这个需要勇气和血性才能存活的地方。
断凉州人的退路,也就可以带着他们,像是凯旋的英雄一样的回家了。人祸又赶上了蝗灾,四郡百姓流离失散,死伤大半,大量的凉州百姓因这项政策彻底破产变成流民。
叛乱也就越多……
山东的官员只要到了关西,尤其是到了凉州,马上就普遍性的制度性的腐败崩塌。因为关西地区的底层状况基本上没有办法上达天听,三公九卿级别的大汉中央朝堂的高官基本上都是山东人,亦或是死活都要包装成为山东人的人,在门生故吏的制度之下,派到凉州的山东官员们根本不必担心被行政追责。
甚至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有着主观意愿去逼反羌族。
因为战争打起来时,来钱的速度更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著名的『凉州三明』中的第一个『明』就上场了。
这是第一次的凉州人试图进行阶级提升的尝试……
皇甫规字威明,安定豪族。
马贤遇难后,安定郡守任皇甫规为功曹,皇甫规率甲士八百击退来犯羌敌,打出名堂后,皇甫规给朝廷上了奏折,捅出了真相,表示朝廷平羌乱动辄百亿的军费拨款大部分被军官和恶吏贪污克扣了。小胜就虚张首级报功,战败就隐匿不报,底层的兵卒不仅军饷都发不下来,甚至连饱饭都吃不上。并且还表示凉州各郡叛乱的根本原因,是山东官吏经常骚扰虐待安分守己的羌人,天天薅人家羊毛,给羊薅急眼了最终招致大祸。
结果呢?这篇大实话被关东高官们集体否认了。
少数服从多数,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发现的问题,他一个皇甫规怎么就发现了?『中外并怨,遂共诬规货赂群羌』,桓帝接连下诏责皇甫规。
皇甫规因此不得不致仕,凉州人的第一次阶级跃迁,失败了。他说实话,做实事,发现他不能改变阶级。
山东士族根本不在乎凉州如何,对羌人的死活一如既往的习惯性忽视,因为他们知道,最终擦屁股承担汉羌矛盾的基本上还是凉州本土豪族。羌人最终闹暴动的时候,仇恨的,受害的,都是凉州本地的汉人,而不会跑到千里之外的去杀山东人。
如此可一举三得,羌乱自然不可避免。
随后羌人再次叛乱,于是凉州三明便是有了第二明……
张奂字然明,敦煌渊泉豪族。
张奂很努力,待人很诚恳,他的为人甚至连羌人都敬佩不已。但是很快,张奂又一次在大汉中央朝廷之中的高层变动当中被踹出局。原因不是因为张奂无能,亦或是不能平定羌乱,而是张奂之前站错队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机会站队,反正上一任留下来的班底统统掀翻,换上自己人!
第二次尝试,又失败了。
努力和诚恳,也不能成为晋升阶级的基石。
段颎,字纪明,武威姑臧人,登场了。
最凶最狠最毒的第三明,杀的人多如牛毛,杀得大汉中央朝廷的高官都有些害怕,竟然表示杀戮太盛处以戍边刑罚……
但是这么好用的工具,大汉朝廷表示是不会忘的。当其他地方发生叛乱的时候,大汉朝廷就再次启用了段颎,他一去了就斩首万余,余党降散,因此封为列侯。
段颎便是以为找到了晋升阶级的秘诀,杀!
杀羌人,杀鲜卑,杀叛乱,杀百姓,杀一切大汉朝廷『需要』他杀的人……
并且这种『晋升』的模式,甚至还传给了皇甫规的后人皇甫嵩。
最后呢?
段颎在狱中饮鸩而死。
他就像是一个尿壶,急的时候赶快抱着,但用过了,便是嫌脏嫌丑,立刻丢在一旁。
凉州人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一次又一次改变方法方式,他们曾经以为是他们不够努力,是他们没有找到日入九千的秘诀,但是最后他们发现,他们无法晋升大汉中央朝廷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是凉州人而已。
于是,凉州人的心,凉了。
山东人大声嘲笑着,龇牙咧嘴说,又水……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斐潜之前不提,不处理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根本没办法处理。
西域的一切,都离不开凉州,凉州的后院,就是西域。
这两个地方互为表里。
单一的处理凉州,是没有多少效果的,只会徒劳无功。
斐潜现在既然整理了西域,自然也就需要接下来处理西凉的问题,否则凉州也会再次污染西域。这就导致斐潜之前的努力,在不久的将来会被白费掉。斐潜如今从西域而来,就像是堵住了凉州的后路,也使得凉州丧失了腾挪的空间。
这里曾经是西域大月氏等人的地盘,而现在西域大月氏虽然缩到了西域西边去,在这些人的后代里面,难道没有几个慕容复?
斐潜不信。
同时,丝绸之路的商贸,养肥的可不仅仅只有在路上的行商!
别的不说,就单说在西域之中被走私的军械物品,盔甲兵器,难不成都在西域里面化成了黄沙?
那么这些兵甲武器,又是去了哪里?
在对鄯善国进行征战的时候,鄯善老王一度收买了大量的马贼来阻扰斐潜部队。
这些马贼虽然说并没起到多少的效用,但是在清剿马贼的过程当中,李隆上报说不仅有西域本土人,还有不少凉州人。
所以,五胡乱华之中,这些前凉后凉什么的国度,是真的因为胡人来了挡不住,才被攻陷沦落的,还是说另有其他的原因?
斐潜清楚在这些年当中,因为大汉对于西凉,新雍一带的政治态度,军事策略出了很大的问题,导致凉州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是这并不能代表凉州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反过来破坏斐潜对于西域的整体策略。
因为见久了黑暗,就希望所有人都失去光明?
更何况,斐潜打通了丝绸之路,不是为了喂肥当地大户的!
凉州三明,是昔日的标杆。
那么又是今天的什么?
斐潜所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在没得到地头蛇的配合之下,所能控制的地域其实是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的。现在斐潜会给凉州人一个新的希望,但是同样的,也需要凉州人不再去抱着旧有的枷锁。
毕竟这个枷锁捆在凉州自己身上,也绑在了新西域的脚下……
曹操表示,今天是我老曹生日,该有的票票都拿来!要不然,嘿嘿,汝夫人别来无恙乎?
第3073章今日骠骑有三文
对于权利,人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当一个人获得了一点权利的时候,他会很自然的想要获得更多,吃下去更多,直至将自己的肚皮撑破。而在这个过程里面,会懂得踩刹车的,少之又少。
据有闻司汇报,山东潜入的『奸细』,不仅仅只有在关中才有……
嗯,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或许这些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奸细,而是在为了大汉拨乱讨逆?就像是当年消弭董卓之乱一样,剪除关中人,关西人的野心,还大汉一个朗朗乾坤?还是说像是雍州凉州一样,说分就分,说内迁就内迁?
是不是所有的凉州人,都会习惯于中央朝廷的分化?
斐潜知道,肯定是有一些人不愿意的,要不然当年董卓崛起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凉州人投入其下,只不过是董卓太过于狂妄且愚蠢,导致西凉人的投资几乎全数等同于打水漂。
西凉人大多数都很张扬。
张扬的个性和环境有关,就像是西凉平日里面说话都像是在吵架,而江南的人在吵架的时候却像是在调情。
可斐潜的性格一点都不张扬。
所以西凉人对于斐潜的接受程度并不是很高。
就算是人币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还有人喜欢米元,宁愿去干一米元的事情,也不愿意领十人币的钱,原因自然有很多,最常见最常用的必然就是不喜欢。
但是很多西凉人同样也没有意识到,斐潜的不张扬也同样是环境所致。
一个普通人,自然可以在开心的时候大笑,在悲伤的时候流涕,在仇恨的时候匹夫一怒血溅七步,但是作为领导者,一个政治集团的领袖,往往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
斐潜笑的时候不一定代表开心,悲伤的时候也不一定代表伤心,很多时候斐潜必须秉持着政治上的目的大于个人情感的诉求,集体的利益大于斐潜个人的利益。如果不是这样,斐潜就不会是一个好的领袖,麾下也就自然没有那么多追随者。
如果说假设斐潜是一个猎户,那么其下的不管是张辽也好,亦或是庞统也罢,就皆为其爪牙,也就是飞鹰走狗。如果是不同类,比如鹰和狗,相互之间可能会安好,但是如果是同一类的,就必然会明争暗斗,直至分出一个高下才肯罢休。
飞得最高的,一定是头鹰,跑在最前的,一定是头狗。
武将之中,以都护为首,将军次之,校尉再次,都尉其下,这是级别上最好的划分,简单明了适合武将的理解。而文官之中就比较繁琐了,斐潜也就只好以区域划分。
庞统居关中。
因为庞统不仅是和斐潜最密切,而且也足够聪慧。
荀谌位平阳。
因为……
因为蔡邕。
很多人以为只有吕布这样的人,亦或是像是魏续这样视财如命的蠹虫,才是令人厌恶的,实际上谋士也是会吃人的,而且吃得更凶残!
蔡邕不是一个好的谋士,甚至只能说是一个倔老夫子。
可问题在于蔡邕有很多弟子……
在大汉门生故吏的习俗之下,很容易就形成一个以蔡氏为中心,以其门生故吏为抱团的政治文官体系,然后这个文官体系就会立刻开始排挤其他的派系的人,包括荀谌,贾衢等人,也包括李儒贾诩,以及后续的庞统诸葛亮。
历史上蜀国是选择了隐忍。诸葛亮一直忍到了大权在手,兵吏都控制了,才猛然发动,一举将李严等人踩踏在脚下,永不翻身,但是也导致了川蜀之中,从此之后就无人可用,廖化做先锋。
诸葛亮爽了。
刘禅就要背锅。
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明明有兵有粮,可是川蜀人没有一个想要抵抗了。
曹魏则是选择了杀。杀边让,失去了兖州人的人心。杀孔融,失去了鲁国,青徐一带的人心。杀杨修,失去了河洛司隶的人心。杀荀彧,失去了豫州颍川的人心。
曹操爽了。
曹丕背锅。
最后到了曹丕手中的时候,可不是只能抛出九品中正制来收拢人心么?却埋下了曹氏倾覆的地雷。
和他们不同,斐潜选择了融合。
只不过,融合也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
蔡邕付出了生命,而斐潜付出的,就长久以来被山东士族的唾骂,污蔑,嗤笑。
时至今日,依旧有山东士族子弟在不断的攻击斐潜,说斐潜在蔡邕死后,不为人子,毫无忠孝可言,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荀谌不是真要害蔡邕,而是他还不够熟悉蔡邕。荀谌是外来的,所以他当时几乎本能的在争权,在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没想到倔老头子真往上冲啊……
就像是一群狗里面最终要争斗出一只头狗一样,即便是猎户使劲拉扯呵斥,也无法彻底制止,直至鲜血淋漓的决出胜负。
这是荀谌的错,是杨彪的错,也是斐潜的错。
战场,向来就是智慧者的生死地,官场,这是将生死隐匿起来的斗兽场。
斐潜在蔡邕死后,痛定思痛,就立刻指定了庞统作为头狗,将荀谌吊在平阳作为警示,却将荀攸留在了关中,然后让手下的一群爪牙去撕咬得关中河东士族子弟各个鲜血淋漓欲仙欲死。
这是血的教训。
要不然斐潜的政治经验是怎么来的?
办公室里面的争斗,不过就是颜面和薪资之争,还不至于到生死的程度,而大汉当下的政治相争,轻者决生死,重则灭全族!
能是一回事么?
而西凉人得到的教训,似乎依旧不足。
因为之前西凉人打的都是代理人战争,还没有痛到了自己身上。
就像是那些山东士族子弟,在指责旁人的时候,永远是最兴奋,最起劲,最犀利……
如果斐潜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旁人的心思上,那么无疑就是极大的风险。
人心都会有变化的。
斐潜也会变。
斐潜自诩不是聪明的人,之所以会被庞统等人推崇,并且觉得斐潜才智绝顶,只不过是因为斐潜那些来自于千年之后的资讯蒙蔽了所有人的双眼而已,就像是从未见过驴子的黔虎,会觉得驴子是个怪物一样。
所幸,斐潜的转变非常快,在大汉大多数人都在关注着曹操和二袁之间的爱恨情仇的时候,斐潜已经完成了从啃草到食肉的整个过程。因此即便是斐潜现在的模样依旧和大汉传统的虎豹有些不同,但是食肉者看到斐潜吃起肉来那么凶残,也就认同了斐潜和他们是同类,甚至还觉得斐潜吃得连骨头都嚼了,实在有些过分了。
蔡邕死后,斐潜属于人的温情就渐渐的消失了,仅存的那些属于人的情感,也就只有在极为亲近的圈子内才偶尔展现,而剩下的,就是冷酷的利益衡量。
现在,被摆放上了天平的,就是河西大户了。
张辽站在斐潜身侧。
『河西之地,便如汉中之于川蜀,为交通之所要,运转之枢纽也。』斐潜缓缓的对张辽说道,『曹丞相欲谋此地久矣。』
张辽愣了一下,然后略有所思。
在战术层面上,若是双方都领一队兵卒,张辽可以杀爆十个斐潜,但是一旦提升到了整个的战略层面,张辽就发现自己像是一个无知的儿童。他来来回回河西也有好几趟了,没有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被斐潜一点,才猛然觉得,河西的问题其实很大啊……
曹操在凉州一带埋伏了些手段?
张辽拱手问道:『主公,莫非这酒泉太守……』
斐潜笑了笑,『然也。』
有闻司上报,酒泉太守和山东之人有秘密往来。
如果要搞事情,曹操不可能派遣大量兵马到西凉来,那么会配合曹操行动的,仅仅是酒泉太守一个人么?显然不可能,所以可能出来搞事情的,又会是谁的人?
如果河西走廊真出了事情,交通一断,斐潜就等于是被堵在西域之地,就算是想要回军长安都回不来!
斐潜出玉门关的时候,非常顺利且迅速,一点阻碍都没有。
可是等斐潜要回来的时候,就未必能像是之前的那么顺畅了……
因为斐潜知道,这些人绝对不会阻扰他出关,反而会配合他的需求,但是现在他回来了,超出了凉州人与山东人预料之外的速度回军了,那么这些人究竟要怎么做?怎么选?
『欲保西域不失,唯有河西稳固!呵呵……昔日安定郡不得安定,西平郡无法西平,武威不得威武,张掖反而掣肘……闻敦煌张氏将前来酒泉,段氏也来了……哈哈,说来有趣,这凉州旧有三明,今某亦有三文……文优助我取了陇西,文和辅我获了武威,如今便是要文远与某一同,聚雍凉,拢人心,固河西!』
张辽也不由得笑将出来,『臣敢不从命!』
前方有些烟尘漫起,斥候前来回报,『启禀骠骑!武威段氏派人前来,敬献牛酒劳军!』
……
……
凉州三明之中的段氏,来的不仅是牛酒,人也来了。在听闻了斐潜的邀请之后,乖乖的来了。
皇甫氏已经全族迁往了山东,基本上等同于自废武功,在西凉没有留下什么基业了。
而三明之中的张氏之人,现在也在敦煌通往酒泉的官道上。
张猛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脸色不阴不阳,而他身边的邯郸商则是喋喋不休,一路上的嘴皮子都没有停过。
张猛是凉州三明之中张奂幼子。
其长兄张芝早些年过世了,二兄张昶留在家中。
邯郸商原本不想来见斐潜,可是张猛要来,所以邯郸商无奈之下也就只能跟着了。
因为邯郸商手中只有一个空头的萝卜章,兵力钱粮什么的,都是张家的,所以他必须保证张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否则的话……
邯郸商没有穿官袍,甚至穿得就像是张氏的一个普通门客,全身上下一点富贵气都没有。
『骠骑此人,野心非小。』邯郸商在张猛一旁叽叽咕咕,『此番兵临酒泉,就是为了携兵势以压诸姓……此心可诛也!』
张猛嗯了一下。
『骠骑多有倒行逆施之举,侵削大户之制,此非善政也。』邯郸商一脸的愤慨,『张公昔日为凉州所谋,乃得安稳,如今骠骑执掌关中,便是天怒人怨,大户苦不堪言……如今至酒泉举宴,恐是多有鸿门之意……』
张猛嗯了第二声。
『商上承天子厚望,下应百姓之愿,』邯郸商朝着东方拱了拱手,以示尊敬,『忝任雍州刺史,便当行本分之事!若是骠骑欲行不轨,僭越无礼,便是断断不可容之!此非意气之争,乃求大汉之正也!』
张猛哦了一下。
邯郸商又说道,『听闻骠骑上不敬君主,中不敬师长,下则肆意裁减朝堂所任官吏,更是任人唯亲,所亲厚者,皆荆襄之辈也!况且骠骑此人跋扈妄为,必招祸事!某不屑与之为伍是也。如今这酒泉之宴,兄弟千万不要与之过密,此子绝非雍州之福!今天下困顿,商至此地,也是多仗兄弟腾挪些钱粮,自当为兄弟思量一二……』
张猛哦了第二声。
『……』邯郸商有些憋气。
邯郸商知道,张氏在敦煌是超级大姓,其下不仅是有张奂一家,还有张恭也是实力雄厚。这一次斐潜不驻扎在敦煌而是到了酒泉,可能有一点点的要避开敦煌,不想要和张氏直接冲突的意思。若是真是如此,那么就说明斐潜还是害怕,或是忌惮张氏的,这也让邯郸商有了一些底气。
可毕竟这个『底气』,是旁人的,是张氏的,不是邯郸氏的,所以真要万一在酒泉宴席上谈不拢,翻脸了,敦煌张氏或许没什么事情,但是他这个千里迢迢来到了河西之地的邯郸氏,可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自保的力量了,所以他必须紧紧的贴着张猛,想要借着同学之情打动张猛,让张猛在危机时刻能拉他一把。
张猛嘴上嗯嗯哦哦,但是实际上一路来都在想着他和他二兄的商议。
张奂和董卓不和。
虽然说董卓在某种程度上,是继承了一部分的张奂的遗产。
就算是不提张奂比较喜欢山东的文学一套方式,董卓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这方面的差异,就只是在对待凉州事务上,两个人的区别也很大,甚至多次闹得不欢而散。张奂的政治主张,是以怀柔为主,政治协商,但是董卓所奉行的那套策略,就是杀人立威,以杀止杀。
但是张奂也清楚,大汉的局势越来越差,所以在张奂晚年的时候,他也主要以自保为主,不再涉及政坛。这样的自保思想,也就影响了其子。张猛的长兄张芝,基本上都是在敦煌本土活动,甚少去参与中原之事了,为的就是求一个『稳』字,次子张昶博取些文学方面的名声,而张猛则是带着家中的私兵家丁来保护张氏利益……
只可惜再好的计划,也免不了各种纰漏。
张芝早亡,张昶不得不顶了上来,而张猛所面临的威胁,也比之前更多。之前张猛『招待』邯郸商,说是同学之情,但是实际上早些年在雒阳太学之中的情谊,根本不值几个钱。
要不是邯郸商身上揣着雍州刺史的金印……
但是现在张猛有些烦了。
邯郸商什么计谋都没有……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不过这家伙的计谋都是为他自己所谋取利益,表面上说的似乎是为了张猛,为了张氏,但是实际上……
邯郸商其实也很有政治头脑,他一到了这新雍州之后,就开始拉拢当地大户,头一站当然是选择最为和山东合拍的张奂张氏,毕竟张家的文学素养,即便是在山东也是被人称赞,尤其是张氏三兄弟之中,老大张芝和老二张昶的书法更是出名。
书法这玩意,除了天赋之外,苦练的水磨工夫是少不了的,一般人还真没有多少心思搞这个。
在来新雍州之前,邯郸商也没少做类似于刘表啊,陶谦啊等等的美梦,可是到了地头上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西凉的大户,确实和其他地方的大户有着相同的性质,但是也有本质上的区别,最大的因素就是西凉大,胡人多!
因为地方大,所以大户与大户之间的关联并不密切,因为胡人多,所以大户之间的友谊就像是部落之间的感情一样,说翻船就翻船……
就像是邯郸商和张猛之间友谊的小船,如今也是在风雨之中飘摇着。
正在两人行进的时候,忽然前方有张氏的家丁回旋禀报,一脸的惶恐不安,『小郎君!前方……前方有不少人头陈列道旁……』
『人头?!』张猛皱了皱眉,『可知是何人?』
『立的牌子上,写的是逆贼宋健……』家丁回禀。
邯郸商一拍大腿,『好个骠骑,这是要威胁你我么?!堂堂大汉,竟然私用刑罚,这……呃?』
张猛根本没听,径直一催马,便往前而去,将邯郸商丢在了后面。
邯郸商顿时就有些尴尬,强笑了一下,也催马跟了上去。
第3074章并州之中皆搏命
『少将军!他们天雷太厉害了!』风陵渡口,曹军军侯踉跄着跌倒在曹震面前,『我们儿郎死亡惨重啊!少将军!』
在斐潜抵达了酒泉的时候,风陵渡的战斗也进入了一个残酷的阶段。从一开始偷渡开始,就注定了这里将会是一个血肉磨坊。
曹洪偷偷开辟了一块滩涂区域,架上了浮桥之后,这里就成为了续潼关的第二块残酷战场。
曹洪拿下了渡口的岗哨,也就仅仅是让浮桥的搭建最初比较顺畅一点而已,而随后的战事就失去了隐蔽性,只能是硬碰硬了。
在南岸的潼关渡几度出兵攻击浮桥,但是被早就准备好的曹操毫不留情的打了回去,但是潼关渡也不是毫无反击能力,从上流而放下来的火油木筏,使得曹军搭建起来的浮桥几度中断,损失不小。
大河另一边的河东兵马也在风陵渡口持寨坚守,并且还有从河东赶来许据统领的兵卒夹攻曹震。
这几天来,大河这一段的水面基本上都是被血色晕染,片片的粉红艳红,起起伏伏的尸首沿着河水不断地往下游而去,就像是一朵朵浮萍在奔向不可知的未来。
曹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浮桥依旧是一个瓶颈,使得曹震始终无法有充沛的兵力对于风陵渡口的军寨展开攻击,并且河东郡都尉许据统领的兵卒,带给与他的压力越来越大,据说已经在大量集结人马,很快会发动对于风陵渡口的攻击了……
听闻许据竟然是汝南人?
叛徒!
曹震咬牙切齿。
可惜怨恨并不能解决问题,曹震看着前来报信的军侯,看着他身上血淋淋的伤口,甲胄上全是刀砍火燎的痕迹,一连几天都奋战在一线,包括军侯在内的很多曹军兵卒的体力也几乎到了极限。
见曹震没有说话,军侯便是又说道,『少将军!这骠骑贼军雷火是实在太厉害了……我们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线阵地上又是一阵的轰鸣声,伴随着火光闪闪,朵朵浓厚的黑烟升腾而起,旋即曹军兵卒狼狈不堪的从风陵渡口军寨下逃了回来。
『今日先收兵罢……』
曹震叹了口气。
鸣金的声音响起。
曹军兵卒甚至带着一种又赚了一天的奇妙舒爽感,退了下来。
『少将军,用这些兵卒,攻不下来!』军侯低声说道,『除非是动用……』
军侯的目光瞄了一下曹震身后的那些兵卒。
曹震皱着眉,没有说什么,而是让军侯先下去休息。
虽然说河东守军的战斗力也是一般,和骠骑直属的精锐还是有些差距的,但问题是河东兵是防守方,先天上是有一点优势的,而曹震想要绕过风陵渡往河东临汾盆地运动的路线又被许据带着骑兵卡着,根本过不去。
而且许据还能利用骑兵优势,时不时的骚扰一下曹震,并且给风陵渡口军寨的兵卒输送一些人力物力上的支援,也使得风陵渡口军寨士气一直保持着相对良好的状态。
曹操的骑兵不多,就更不可能分给曹震了,因此曹震也无法对抗许据的骑兵。
步卒渡河的损伤,对于曹军来说,基本无视,但是曹操大军之中那些宝贝骑兵如果是渡河作战,万一折损了,那可是了不得了,所以一直以来曹震只能是不断的派遣普通步卒上去消耗风陵渡的战力。
恶毒的风陵渡守军,使用弩车和投石车投掷火油天雷,使得曹军兵卒难以在进攻的时候保持完整的战线,也就自然无法给风陵渡军寨的守军有足够的压力。而曹震手中的兵卒,又因为浮桥时断时续的原因,从头到尾都没办法保持一个比较充裕的状态。
火油燃烧,雷弹爆裂,这与传统冷兵器完全不同的战斗模式,使得曹军兵卒多少有些不适应。很多普通的曹军兵卒当兵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并不是可以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视死如归的状态。
真正不畏死的曹军兵卒也有,就是曹震手下的精锐战力,这些曹洪本部的私兵部曲,是和曹洪曹震的生命勾连在一起的,曹震派遣他们上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消耗他自己的生命。
风陵渡口军寨之前,就像是人间地狱。
火油刺鼻的味道夹杂着烤肉的臭味笼罩在整个渡口的上空。
那里躺满了被烧死或者炸死的尸体,由于大火的炙烤。很多人的尸体和地面的黄泥融在了一起,形成各种各样奇怪的景观,这一刻,战争的残酷性得到了最全面的诠释。
虽然说曹震并非第一次上阵,但是眼前的情形,依旧让他的心头阵阵发闷。
朝着河东派遣出去的斥候哨探回来了,告诉曹震现在通往河东临汾一带的道路都被许据的骑兵把守着,官道周边都是哨卡烽火台,多得根本数不过来,一旦被发现什么动静立刻就点狼烟召唤许据骑兵,想要凭着两条腿走官道通过许据的防线,根本不可能。
进不能进,退不甘心。
原本想要攻下风陵渡口,然后进可以锋指河东,退可以夹击敲掉潼关渡口,还可以威胁到下游的陕津渡,但是现在看起来,一切的计划都很美,但是要到实施的时候都很难。
调转攻击的重点,和许据的骑兵作战么?
很难。
许据的骑兵虽然数目不是很多,给曹军造成的伤害,甚至比不上风陵渡口军寨的一个零头,但是许据骑兵往来迅速,又不可能不进行防备,万一真的一个不小心被许据骑兵抓到了什么空隙,那么曹震就真的只能是背水一战了。
风陵渡口军寨之处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因为在那边的重伤的曹军兵卒最终死了,也就自然安静了下来。
一天又结束了,可是血肉磨坊还要填进去多少人命,谁的心中也没有数目。
天黑了。
篝火点了起来。
浓厚的血腥味,使得周边食腐的野兽和乌鸦什么的,都被吸引了过来。
曹震发现,蝙蝠也来参加这一场盛宴了,原来蝙蝠也是吃肉的?
曹震看着蝙蝠飞起飞落,忽然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不由得觉得自己也就像是一只蝙蝠,长得像是老鼠,又不是老鼠,有两个翅膀,却没有羽毛。
其实曹震所不知道的是蝙蝠也有很多种,有吃肉的,也有食素的,而在腐肉堆里面盘旋捕食的蝙蝠,显然是吃肉的,但是不是吃人肉,而是吃因为这些腐烂的人肉所引来的蝇虫。
『准备一下。』曹震低声对着身边的护卫说道,『和对岸发消息,说我们准备进行第二阶段的计划……』
护卫应答了一声,旋即向浮桥之处走去。
既然风陵渡这里已经是无法继续扩大战果,那么就只能是开辟另外一个战场了。
暂时的放弃,或许也是为了更好的获取……
……
……
中军护军卞秉现在也陷入了困境之中。
起因么,是他中了陷阱。类似庞涓一般的陷阱。
当然,所谓剥皮写字,举火为号之说,听听就好了,并不可能做得到。
一方面是庞涓比不上孙膑,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军事统帅,怎么可能是前锋斥候都没有?
树林之中万箭齐发,想想当然很爽,可是一箭之地并不远,再加上春秋战国之时的弓箭制作水准,杀伤距离必然比汉代还要小一些,这样的距离之下,除非庞涓的斥候全都是坑货……
相比较之下,用精校过的弩车就比弓箭要靠谱得多了,显然更符合远距离狙击的需求。
骠骑之下的精锐斥候,向来都是胆大的主。
在太行山中,看着山道很多,沟壑纵横,似乎都能走,但是实际上可以容纳大军通行的并不多,而且从军事角度上来说,一条通道上,适合扎营的地点也就那么几个。
除非统兵将领实在是不懂军事,胡乱选择一些什么荒草众多,林木杂乱的区域扎营,否则大多数的将领选择的营地,都是相似的。
一般来说,营地主要是分为两类,一类是野战临时营地,一类是长期驻防营地。
前者不需要考虑士兵长期的生活和承受敌军的围困的问题,所以整个营地的主要设施是简单的土木防御工事、帐篷及畜栏,另外就是简易的仓库,除此之外还需要指定一个地方作为厕所……
而后者么,除了简易营地所需要的一切,还需要再加上坚固的石墙和防御哨塔等等,自然就啰嗦得多了。
当然,也有一些部队不需要营地,但是一般来说都是小部队,属于斥候夜不收系列,几十人,或是百人左右。这种数量的兵卒,修建营地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因此往往是借助山洞或是吊床来休息,亦或是干脆就在背风面点篝火露营。
兵卒数目一大,不管是急行突击还是稳扎稳打,都不可避免需要休息,这时军队最为脆弱,也很容易成为敌人的猎物,而选择扎营便是防备敌人偷袭最有效的手段。而且营垒还可以在士兵出击时保护军队的财产、物资,为战事不利后撤的士兵提供支点,同时也可以为士兵提供一种安全感,保障士气的稳定。
在太行山的土塬上,三架弩车扯掉了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三只粗大的弩枪被架在了弩车的弩槽之中,而瞄准的方向,就是山下卞秉的营地。
随着卞秉向上党推进,上党所派遣出来的骚扰部队也是持续不断地给予了卞秉压力,同时颜良在太行山中死的不明不白,也同样使得卞秉不敢肆无忌惮的就在山中随意扎营。
每一次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卞秉沿途临时修建的营地,整体来说是中规中矩,但是正因为这种中规中矩,才导致了卞秉的受苦受难。
卞秉的主营位置,宽阔且平坦,不管是距离山林还是距离岩壁,都是有一定的空间,但这一段的空间恰巧就是给与了弩车射击的角度。
在整个的山道上,选择埋伏的地点一共有三处,每一处都有事先在山崖顶端做好了隐蔽的弩车。
当然,如果说曹军的斥候能够在面对接近九十度的岩壁,也要攀爬到顶看一眼的话,那说不得就会发现这些隐蔽的弩车了,只可惜大多数的曹军斥候,在看见了石壁之后,都觉得没人可以上去,所以也就放弃继续往上爬。
只可惜,山不是一个面。
夜半之中,前来偷袭的部队便是再一次的用手雷向卞秉的部队问候晚安,提醒睡着的曹军兵卒可以起床尿尿了……
这种偷袭,真的没办法防。
就算是没伤到人,火药的轰鸣声也能让兵卒在睡梦之中惊吓而起,早几次的时候甚至出现了营啸,自己砍自己死伤的比偷袭死的还要多。
卞秉不得不因此多停留了两天,才算是将营啸的后遗症清除了。
再往后,慢慢的就习惯了,不是说曹军兵卒能在轰鸣声中睡得着,而是不至于出现营啸了。而且曹军兵卒都总结出了经验,上半夜要抓紧打个盹,不能睡死,半夜的时候多半就会来这么一下,然后起床骂骂咧咧,该列阵去列阵,该尿尿去尿尿,该更换值守的去换岗,然后抓紧时间再睡下半截……
作为军中统领,中规中矩的卞秉当然也不可能高卧酣睡,多少也要露一个面,竖立中军大旗,点起火把照明,让曹军营地之内的兵卒都能看到自己,以此来稳定曹军兵卒的军心,否则再来一次营啸的话,卞秉的小心肝可是受不了。
如此的举措,当然没有任何的错处,可偏偏遇上的是不按照常理出牌的骠骑的精锐斥候。
在确定了预设的射击方向上就是卞秉之后,藏身在山顶的斥候便是立刻测量了风速,然后便是先后激发了机括,三柄弩枪越过数十丈的距离,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奔卞秉。
方向早就是定好的,距离也是早就测算好的,唯一要调整的,就是当下的风力变化。三枚弩枪激发之后,斥候便是立刻将弩车最核心的机钮拆下,同时割断了弩弦,将拆下的弩弦机钮等丢到了山沟之中,然后便是顺着预先架设的绳蔓,从另外一面垂下遁走。
曹军也有弩车,大体上的结构什么的,也和骠骑相差不多,只有这些精细部件的差异,所以在任何时候,只要是遗弃这些弩车投石车什么的,核心部件都要求拆下,拆不掉的也是需要当场破坏销毁。
卞秉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弩枪呼啸而来,并没有直接射中卞秉。
卞秉的护卫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他来不及脱开卞秉,便是习惯性的用身体和盾牌将卞秉护住,但是呼啸而来的弩枪并不是盾牌所能抵挡的。
弩枪就像是重锤一般,轻而易举的就击碎了护卫的盾牌,然后像是撕扯布娃娃一样,将一名护卫的胸膛扯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盔甲和大盾的碎片四射,其中刚好就有一片木屑扎到了卞秉的眼珠子上!
鲜血喷涌而出,卞秉下一刻就被剧烈的疼痛给吞没了,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时候,似乎听见了周边一片惊慌的叫喊声……
疼久了,就麻木了。
所以卞秉在第二天还是醒来了,然后发现自己的视野缺少了半边。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惧。
之前不管是站在战场上,亦或是和旁人刀枪相搏,卞秉都没有害怕过,但是这一次,他害怕了。时时刻刻的疼痛,提醒着他,让他几乎疼的要发疯,但是也害怕得颤抖。
『将军……』一旁的护卫小心说道,『要不……退兵罢?』
卞秉伸手触碰了一下受伤的眼睛,然后便是疼得大叫起来。
人体的构造,是很奇特,并且有很多缺陷的。眼睛就是人体在设计的时候的先天缺陷之一,因为眼睛是在人体免疫系统构建起来之前就已经形成的器官,所以眼睛内部的东西,人体的免疫器官是不认账的,因为没有在免疫系统内注册,以此当眼睛受伤,人体的免疫系统不仅不会帮忙修复,还会落井下石去吞噬眼睛。
就像是外戚。
卞秉就是外戚。如果他是曹氏政治集团的其他部位,那么他现在大可以退军,但是偏偏他是外戚,名义上是属于曹氏集团的一部分,偏偏他不姓曹!
不能掌权,没有用处的外戚,最后是一个什么下场?
会被免疫系统干掉。
大汉的免疫系统,已经干掉了很多个外戚了,对于要怎么处理,亦或是从什么角度吞噬,都非常的有经验。虽然说曹操对于卞夫人依旧恩宠,卞夫人也足够争气,有嗣子作为支撑,但是外戚依旧是外戚。
嗣子是姓曹,不是姓卞。
不像是其他的臣子,还可以选择这个或是那个,卞氏只有一个选择。
想要有卞氏的自家子弟,在未来能得到更高的位置,仅是靠卞夫人一个人的肚皮是不成的,还需要卞秉去搏命!
鲜血沿着面颊流淌下来,卞秉咬着牙,挺身做起。
『进军!』
卞秉嘶哑着声音,低吼着宛如受伤的野兽。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壶关城下!』
第3075章绝地之中求生途
血水染红了大河,但是过了不久之后,这些红艳的色彩又会被河水带走,然后重新恢复黄不黄灰不灰的颜色,就像是大河在懒洋洋的嘲讽着所有人。
是的,不是在嘲讽一个人,而是嘲讽所有人。
在大河眼中,人类所争夺的东西,是极其可笑的……
夜色混沌不堪,就像是人心。
曹震瞅着尸骸遍地的渡口,对着站在一旁军侯说道:『这两天,辛苦你了。』
军侯低下头,『此乃卑职份内之事。』
『我知道你这两天打得很憋屈……』
曹震这话一出,军侯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是在这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
这几天,死的人太多了。
而且死的大多数都是普通兵卒。
这些普通兵卒,基本上都是军侯的下属。
『其实不是我不想亲自上阵,而是我还有重任在身……』曹震低声说道,『我记得……你是汝南人士……当年是……』
『是,卑职当年是黄巾贼……』军侯声音沙哑。
军侯是黄巾贼,自然军侯的下属也同样是黄巾贼。虽然说被招安了,但是之前做贼的经历,当然会被排斥。而且既然是贼,那么脏活累活当然第一个第一批要上。
几天下来,军侯之前的老兵,死伤都已经过半。
『都是好汉子啊……』曹震叹息了一声,让护卫拿来了一个酒葫芦,倒了一点在地上,『敬死去的勇士……』
军侯不由得有些哽咽。
曹震自饮了几口,然后递给了军侯。
军侯谢过,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便是仰头饮了一口。
『留着吧……』曹震有些感慨的说道,『打成当下这般局面,也不是我想要的……』
曹震拍了拍军侯的肩膀,然后示意军侯留着酒葫芦,不用还给他了,『待此次大战之后,我定帮你请功!黄巾出身怕什么?丞相麾下也多有黄巾青州将!只要有功勋傍身,何愁将来无升迁之日!』
军侯跪地而拜,『卑职……多谢少将军!』
曹震拉起军侯来,『都是军中好儿郎,不必行此虚礼……之前并非某有意隐瞒,亦或是要让你手下去搏死……而是我另有机要之事……这几天攻伐风陵渡,你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军侯沉声说道:『火油!天雷!若是风陵渡没有这此等守城利器……卑职虽不才,定已可先登之!』
曹震点头说道:『那你知道,这些攻防利器,又是从何而来?』
军侯茫然摇头。
『就是这里。』曹震指了指脚下。
军侯茫然的看了看脚底,然后恍然,『河东?』
曹震点头说道:『主公前后一共派出了六路人马,进入河东之地,有三路在半路上就失去联系,再无半点消息……有两路才进了河东郡,就被有闻司盯上,窥破了身份,死无葬身之地……唯有一路成功进入河东之内……而这一次,我就是要联络此路……所以之前,我的人一个都没有上阵……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军侯愣住了,『少将军……』
『现在我准备要完成主公交给我的任务了……此去河东,九死一生,但为了曹家儿郎可以不再受此等火油天雷之苦,纵然千难万险,也必须走这一趟!』曹震沉声说道,『我这……也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不知你可否愿意担此重责?』
军侯挺直了腰,『必不让少将军失望!』
『善!』曹震拍了拍军侯的臂膀,『我带本部人马走后,此地一切兵卒器械,都任你调用……唯有一条,必须坚守三天!三天后你就可以撤回南岸!』
骠骑原本是战马犀利,纵横中原无人可挡。
军备的发展,除了斐潜这个怪咖之外,一般来说都是由需求所决定的,所以大汉之前的骑兵需求,是对匈奴的压制,而匈奴失去了威慑力之后,汉朝自然也就没有必要花大钱去供养战马了,因为内部战争只需要步卒就可以解决了。
步卒便宜又多功能,用过的都说好。
那么要组建步卒集团,当然就是在人口众多的地域最好,因为占领中原者得天下,就成为了从刘秀到袁绍,再到曹操的一贯的思维模式,然后就碰上了斐潜的骑兵集团……
有了可以长时间保存的干粮,如果再加上敌占区的劫掠补充,那么骑兵甚至可以进行长达一个月穿插突袭,搅乱破坏的军事行动,这就导致了大汉的战争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原不再是一个香饽饽,而是变成了一块随时有被切割威胁的肉。
为了保护这些肉,中原的地主阶级想到了坞堡。
可是很快,斐潜又掏出了火药,咣咣咣的砸得中原乌龟壳处处都是裂缝。
曹操也才憋着气,在许县之下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划出了关中和西京尚书台。
曹操一度也想要自研火药,觉得自家人这么多,就算是堆也可以将火药给堆出来,但是没想到的是……
于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的想法,最终就被扔到了桌面上。
我若是得不到,大家都别想要!
比好多难啊,但是要说比烂么,谁不会啊?!
『三天!你持我的将旗,在此一定要守三天!』曹震看着军侯说道,『你需要什么?我这就安排人去南岸帮你送过来!』
『……』军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咬着牙说道,『军粮器械!要坚守,至少要让儿郎们有吃的,有武器!』
『这是自然!』曹震点头,『没问题!我让人去安排!天明之前就送过来!』
『兵力!』军侯提出了第二条要求。
曹震迟疑了一下,依旧点头,『好!不过浮桥容纳有限……这样,送粮草军械的兵卒,你全数都可以调配!还有什么要求?』
军侯喉头上下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他摇了摇头,『没有了。』
曹震上前,用力握着军侯的手臂,『此战,关系到全军上下!待战后,我说到做到,一定给你请功!』
军侯涕零拜谢而去。
曹震看着军侯走远,脸上不悲不喜。
『少将军……』曹震身后的护卫低声嘀咕道,『到时候……还真的给他请功?』
曹震斜眼看了一下护卫,『若是真能守三天……便是请功又有何妨?』
『就是……三天后还能剩下多少来?』另外一名护卫低声说道,『河东这一次来,可是汇集了四五千人……』
许据骑兵牵制,又有步卒汇集而来,压力自然山大。
『好了,都别说了!』曹真低喝一声,『都去准备一下,趁河东兵卒汇集到这里,内部空虚之时,我们才有机会!』
……
……
这些年之中,关中河东北地川蜀等地,都在快速的发展,但是这些快速的发展也带来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人才跟不上。
尤其是边缘区域,斐潜根本顾不上。
人才的培养,不是像游戏拉几个农夫,叮叮当当一阵乱锤,大学建起来了,然后就有数不尽的人才到处都可以用了……
如果没有守山学宫,没有京师讲武堂,斐潜麾下大部分的人根本别想有什么晋升的空间,也无法获取其他人的经验。就算是如此,斐潜也依旧只能先照顾一些重要的区域,像是太行山中的一些小县,基本上来说,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涉县还因为是在滏口陉的关键点处,有派遣了巡检兵卒驻防,那么漳县就连巡检都没有,依旧还保留着四五年前的模样。
因为漳县实在是太小了。漳县原本也有一些人口的,但是后来太行山之中张燕作乱,攻破了漳县烧杀掠夺了之后,漳县就败坏了,一直都没有恢复。
后来贾衢在上党壶关之地,重点经营和重振壶关体系,便导致大量的流民和人口都是汇集在了壶关地区,而像是漳县这样残破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
就像是关中长安像是黑洞一样在吸取着周边,甚至是整个大汉的活力,物力,人力一样,壶关也是吸引着上党郡内其他县乡的各种人和物,漳县也就自然越发的难以恢复,更谈不上发展了。
漳县原本希望给卞秉一些粮草,然后免财消灾。如果在卞秉没有受伤之前,这个办法说不得可以行得通,毕竟之前的卞秉还是风度翩翩,自然也想要讲究一些风雅。
可是现在,风雅已经和卞秉无关了。
一个瞎眼的人还有多少风雅?
大多数的人,对于肢体残缺者,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怜悯和善意。并且这种态度,和知识受教育程度无关,否则后世对于导盲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恶意了。
当然,善意也不是没有,只是就像是野草之中的花一样。当赞叹鲜花是如此的美丽的同时,别忘了周边都是野草杂生。
卞秉现在成为肢体残缺之人,
大汉传统的习俗,肢体残缺相貌丑陋者,不可登高堂。
他的文官的通天阶梯,不管将来他有没有能力爬上去,都已经断了。
所以,他只剩下了从战场上获取武勋一途。
卞秉蒙着一只眼,血色透出了布,暗红且腥臭。
为了保住另外一只眼,他的伤眼只能是活活的挖掉,这几乎让卞秉再次的痛死。
死去活来之后,卞秉就变得越发的凶残起来,和从冀州出发之时的儒雅之士的模样,几乎是天差地别。毕竟当自己身体出现残缺的时候,卞秉也就不在乎其他的人身体是否会残缺了。
『举火!夜战!』
卞秉咬着牙,尽显狰狞之色。
『进军!不克漳县,不收兵!』
甲胄上几乎是沾满了血肉的曹军军校,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连忙低头领命而去。
先前在卞秉面前多说话的,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再也不说话了。
缺少了一片视野的卞秉,让他很不适应,而且没有充分的休息,伤口也没有愈合,持续的疼痛刺激得他就觉得脑子都是在抽疼。
卞秉面前不敢说,但是在阵前么,曹军兵卒军校之间,却是嘀咕不断。
『又是进军,进军,就会说这一句么?』
『上来就杀了人,这不是逼着漳县死战么?』
『应该让出南面来……这样我们就能够集中攻打北面和东面……』
『围三阙一?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怎么不早讲……』
『谁知道护军会发疯啊?』
『你说话小心些!你脖子硬,不怕砍啊?』
『护军有令,天亮如果还拿不下漳县……呵呵,大伙儿一起掉脑袋!』
『疯了……真是疯了……』
『我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啊……这样会出事的……』
『你俩少在那边废话了!出事也要今天能活命再说!我领兵攻北面,东面谁去?!』
『唉,我去罢……』
『南面……南面就别去人了,要不然……』
曹军军校开始分派兵力,开始进攻。底层的曹军兵卒,看到上层军校站在最前面,一些想要骂娘的人也就闭上了嘴巴,只是盯着残破的漳县发愁,就算是这一次攻下了漳县又能怎样?下次再去打壶关,自己的小命还能保几天?
代表死战的旗帜,竖立而起。
卞秉挥手让护卫前去督战。
『有进无退!攻下城来,三日不封刀!若是攻不下,就死在城下罢!』
……
……
『治理地方,绝非轻易之事。』
酒泉城下,斐潜对着薛平等一干随军小吏说道,『但凡读过孔孟之言,便是能说一二惠民之策,如轻徭薄赋,开垦荒田,兴修水利,再比如什么清正廉洁,宽严相济,又比如什么休养生息,藏富于民等等……』
斐潜目光扫视而过,清亮且有力度,『如此之言,皆如纸上谈兵。』
卢毓带着一帮人,留在了西域,而薛平则是跟着斐潜到了河西。
西域和河西,本来就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应该视为一个整体来看。现在西域的小吏是从汉地去的,河西的小吏也去过西域,无形之间两方面就有了一些联系,也相互之间会有一些了解,不像是之前那种各自连自家门前雪都扫不干净的模样。
河西走廊,是汉地的延伸。
这里有沙漠,也有绿洲,有肥沃的土地,同样也有荒凉几乎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河西之地都管理不好,不能拧成一条绳,那么还怎么去管好西域,教化西域?
因此,河西走廊的整体政治环境,从现在开始,就必须完全转变。
不能再自我定位为幽怨的,被抛弃的边境,而是应该成为西域的后援,商业物资中转的枢纽。这就要求薛平等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的变化,新的环境,并且发挥出力量来改变河西走廊的面貌。
斐潜在后世,没少听说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是实际上呢?这句话其实是戏子所言,也就是被编排出来的话语,只能算是当时被贬低成为第九等人的儒生自我吹嘘,自我安慰,结果到了明清时期倒是变成不少儒家子弟的座右铭了。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只是知晓论语就可以了?
或者是知道一些大方向,理论化的东西就可以做得好?
亦或是觉得自己只要做一个好人,道德上无愧,就可以了?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斐潜缓缓说道,『而“福”字何解?』
『为大户之福乎?』
『或为贫家之福?』
『为商贾之福?』
『或农户之福?』
斐潜环视一圈,『定有人想要面面俱到,以求众人之福……然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大户之所欲,必然与贫民之所愿相背,商贾之所愿也定然和农夫之所想相左,欲求众人之所福,便是众人皆为不满,怨恨自生。』
很多时候官吏以为事情都很简单,只需要按照书本上所言的那些来做就好了,结果办砸了,关键是办砸了还不愿意承认,死活撑着,结果就面对着如同乱麻一般的局面,或是干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么就是举起刀子一阵乱砍。
乱砍一阵之后,乱麻确实是被解开了。
可问题是,被砍成了渣的麻线,还能有什么用?
斐潜缓缓的说着,而薛平等人则是一个个肃容而听。
『就以政令为例。』斐潜说道,『黔首之不知,乃真不知也,故唯有再三重申利弊之所在,以求黔首之应知。然大户之不知,乃佯不知也。非不明道理,而是利弊之所害也。故以再三而劝之亦无所用是也。』
『新田政,害于大户而利于黔首,此乃公论也。』斐潜很平淡的说道,『然天下之财货皆由何人所出,大户乎?黔首乎?不利黔首而利大户之政,大汉之鸩饮也。尔等既为官吏,当为大汉天下所虑,而非为大户一人一姓所计。今酒泉之乱,足可见旧法之害……』
斐潜的声音很是清亮,而薛平等人也是认真聆听。这些人很快就会分散而开,除了会到酒泉之下的县乡之外,也会去敦煌张掖等地,进行短期的新田政新律法的宣扬讲解。
而这个时间差,就是斐潜召集了大户前来酒泉的赴宴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斐潜也将会通过这些前往各个地点的官吏,得知第一手的消息,从而做出一些决定……
第3076章雍凉之中说悲欢
这些日子以来,斐潜经历了明争暗斗无数,他明白若是一件计划越是精巧复杂,那么所涉及的环节步骤也就越多,想要成功所需的前提条件也自然是越多,而在计划的进行期间,也就越是容易生出意外偏差。
尤其是在凉州这种地方。
太复杂的,说不得根本玩不通。
所以斐潜就很直接的让这些人来亲眼见一见。
如果说山东的大户是一盘散沙,那么凉州的大户就是海沙,带着盐碱的那种,就算是勉强一用,都会侵蚀钢筋,腐烂泥灰,最终导致全体崩塌。
原因很简单,西凉人太久没有『秩序』了。
当初,董卓和李儒整合起来的西凉力量,不可谓不强大,武力加上谋略的配合,也不可谓不巧妙,接着大将军何进脑抽筋……
要知道,大汉朝堂玩弄权术,以西凉兵为刀,可不仅仅只有在董卓这么一次!
当年窦武『密议』要杀宦官,召集了北军军士准备搞事情,结果被宦官曹节反手一个伪诏,诓骗了张奂统御兵马围了窦武,逼迫窦武自杀……
所以说董卓入京的时候,这些大汉朝堂上的高官,真就以为其他人就一点都没有记性?
只不过董卓这家伙后期摆烂得太快,导致西凉整体实力和名声都受到了严重的损耗,但是并不能算是动摇根基。五胡乱华时期就是最好的明证,什么凉什么秦之类的,几乎都有这些大户的身影。
如今作为庞大政治集团的首领,不能以个人喜好为标准衡量事务,而是争取能争取的,铲除拒绝联合的,不在乎一时之得失,但是不能不考虑长久之利益。
凉州之中,有敦煌,酒泉等地游历于外的大户,也有一开始就和斐潜关联比较密切的豪强。比如天水的姜氏,杨氏,赵氏,武都李氏,武威王氏,以及武威当中的段氏……
所以,这些凉州大户,并不是不可以争取,亦或全部只能靠杀戮来降服。
段氏来了。
当然,段颎已经身故了,来见斐潜的,是段颎的同族兄弟,段煨。
段煨倒也爽快,见到了斐潜便是低头就拜,态度恭敬,似乎并不在乎他自己的年龄比斐潜的大。
段煨年龄比起斐潜来说,大了一轮不止,衣着非常的朴实,和山东士族子弟完全是两回事。如果不是知晓是段煨,说不得在路旁相遇都以为是遇到了老农。
斐潜笑眯眯。
段煨也是笑眯眯。
周边的人也都是笑眯眯的,就像是酒泉此地即将举办的宴会,是一个盛大的欢庆节日,大家都是来开心的一样……
西凉人,其实是很好的兵卒。
直爽,豪迈,吃苦耐劳。
而这种特性,又和当地的环境相关。
越是富足的地区,生活条件越好,就越发的没有人想要当兵。
比如江东人,平日里面自然是什么都好说,说话又好听,但真要遇到危险了,那些满肚子都是心眼的家伙,一定跑得比主将还要更快。
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但是其价格,其实是在波动的,并没有一个定数。
凉州人大多数没什么心眼,但是并不代表凉州人就不会有坏水,相反,如果给凉州人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让其不再为饥寒而奔波,那么凉州人发酵起来的肚皮里面,也定然不会缺少了各种洞眼。
段煨就是属于发酵起来的凉州人,浑身都是眼。
初见之时,氛围融洽。
斐潜前出迎接,表示对于段煨的重视,段煨见面便是参拜,也是对于斐潜的尊敬。
双方的人马,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的笑容。
在简短寒暄之后,斐潜便是请了段煨进了营中而坐。
段煨一路走,一路看,心中多少是有些感慨的。
当年,段煨也统领过兵马的。当初他还去过山东的,只不过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山东人并不像是表面上的那么和蔼可亲,包容他人。
人年龄大了,总是会想当初。
想当初,悔当初,不如当初。
这就是人生常态,段煨也是如此。
人生的高光时刻,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然后便是一路向下,如今甚至能让他闻到了黄土的腥味。
当年斐潜尚未完全崛起的时候,段煨和大多数的西凉派系将领,都并不看好斐潜,而是都觉得关中的地皮和地位最为重要,纷纷埋头在和李郭二人死磕,在关中明争暗斗的争夺权利。
但很遗憾,段煨奈何不了李郭二人。
李郭联手,不仅是搞死了王允,而且排挤段煨和其他一些西凉将领。段煨和其他一些西凉将领,死的死逃的逃。整个西凉派系之中很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后来段煨也一度派人支持马超试图再次夺权,但是很遗憾,又一次的失败了。
为什么会这样?
段煨这些年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看到了斐潜的军队的时候,段煨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大部分封建王朝之中的边疆人和朝堂中央的人都有着先天上面的隔阂。
原先段煨以为斐潜的权柄,还不足与山东那些人抗衡,尤其是在斐潜『放跑』了天子之后,段煨更是捶胸顿足表示竖子不可与谋,但是后来却发现斐潜不仅是没有再次走上李郭的后路,甚至还越来越好了,段煨这才和贾诩之间多有了一些联系,并且传达了善意。
这一次,段煨不仅是亲自从武威而来,而且还带来了另外一人,向斐潜当面举荐……
董遇,董季直。
『哈哈,竟然是巡风使当面……』斐潜不由得笑道,『昔日王书佐,可是没少因为巡风之言而倍受山东之辈刁难……』
董遇跪倒在地,口称有罪。
斐潜笑着上前将其扶起,『沟通东西,此乃善举也,何谓罪也。巡风之职,既为陛下所赐,自当尊行。今西域初定,不知季直可愿前往,为大汉子民通明异域之情,再添不朽之新章?』
董遇自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拜谢不提。
段煨在一旁眯着眼看着,一直都没有说话,等到了董遇下去了,才略有所思的朝着斐潜拱了拱手,『今日得见骠骑,果然如传闻一般,忠孝仁德,举世无双!』
听听,这是好话么?
其实说酒泉之宴的邀请,是鸿门宴也可以,但也可是视为是相亲。
合则聚,不合则分。
相亲大多数的时候与恋爱并不相同。
恋爱的时候往往是暧昧的,而且多数是不考虑家庭等等实际的情况,属于被荷尔蒙刺激之下的支配或是半支配的行为,看对眼就什么都好,而相亲往往都是现实所迫,头一条就是『门当户对』四字,考虑更多的是实际上的问题和困难,荷尔蒙这种激素反倒是次要的了。
段煨之前怎么看待斐潜,或是斐潜之前怎么无视段煨,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两个人能不能达成共识。
段煨在酒泉此处,见到了斐潜就第一时间拜倒,也并不能代表说段煨就完全臣服,而仅仅是认同了斐潜当下的实力,就像是段煨在之前也曾经拜倒在董卓之下一样,但是当董卓死了,段煨也没有说要寻死寻活为董卓报仇。
而段煨举荐董遇此事,更是可圈可点。
首先表面上看起来,自然是『举贤不避亲』。一方面是董遇和段煨之间,算是多少有些交情,另外一方面是段煨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对于斐潜的顺从。
但是实际上,段煨是以此在试探斐潜的态度……
对待某些人的态度。
董遇是山东派来的。
西凉之中,也有很多人是山东派来的,亦或是和山东有所牵连的。
那么是不是所有这些人,都应该去死?
这就要看斐潜的态度了,而斐潜的态度同样的也决定了段煨的态度。
会杀人的首领,西凉人会缺少么?
可是只会杀人的首领,下场有好的么?
董遇是山东所派不假,但是董遇只是巡风使,身上既没有重要职位,又不牵扯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为人又是正直,声名也很不错,所作所为不过是记录风土人情,然后送往山东之处去而已。
整体上来说,董遇是一个好人。
关中的风土人情,即便是董遇不写,难不成其他的人就不会偷偷卖么?
段煨不会用他自己,也不会用段氏的子弟来试探斐潜的态度,但是用好人来试探就可以了。因为即便是被好人识破了,好人也依旧会来,就算是翻脸也不过是怒骂几声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疏勒河是纯洁的,因为她是从雪山上融化而形成的。
她原本以为人世间也应该是纯洁的,和她一样都是自然所化,天生地养的,可是她失望了,即便是她如何努力的去洗涤人间的罪恶和污秽,都徒劳无功,甚至是直至疏勒河消亡了,人间的罪恶依旧在,人心之中的污垢,无法用水洗净。
现在试探的结果出来了,不管斐潜是不是装出来的,但是只要斐潜都一直这么装下去,那么装的和真的,又有多少的分别呢?
斐潜不杀董遇,说明斐潜并非是要杀尽山东人,既然不会杀尽山东人,那么也就自然不会想要杀尽西凉人了,所以事情就可以谈,利益就可以商量。
『骠骑于此设宴,遍邀诸姓,』段煨盯着斐潜,『可是欲引雍凉之勇士以战山东?』
经过了前期的铺垫和试探,当下段煨问得非常直白,宛如单刀直入,直取中宫。
斐潜哈哈笑笑,『某平西域,朝发而夕定之……定西域未征调雍凉之人,如今又何必再行此举?』
段煨眯着眼,『既如此,骠骑可是有何忧虑?段某不才,愿为骠骑分忧。』
斐潜当然明白段煨的心思,『汉当有律,国当有序,此乃汉之根本,国之基石。不知忠明以为然否?』
段煨语调轻缓,『骠骑所言甚是。只不过如今大汉纷乱,各地失其律序,便如病入膏肓之人,若是用药凶猛,恐怕是……不如浆养时日,再行治理,自有水到渠成之效也……此乃某愚钝之言,见笑,见笑了……』
段煨此言,软中带硬,话里话外的意思,虽然说的是大汉,但是实际上指的是什么,大家心中都是清楚。当然,段煨也或许是在善意的提醒,表示西凉之地关系纷乱,如果没有必要的理由和一定的胜算,强行以武力解决问题,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斐潜自然听明白了段煨的言下之意。
或许是段煨在之前连续组了几个团想要开黑,结果没想到队友昵称看起来都很牛逼,结果对阵没三分钟,挂机的挂机,打野的打野,抗线的一个都没有,配合的时候永远慢半拍,所以段煨最后便是失望了,删号,不玩了,在武威之地『解甲休士,陈而不战,以其逸力,修饰享庙,坛场之位,地荒而复辟、礼废而复兴。』
段煨表示,就算是从悬崖上跳下去,就算那啥啥,都不会再氪金玩这个狗屁的争霸游戏了……
在光明之下的时候,或许还能坚持自己的诺言,但是如果在黑暗之中,无人监管的时候,各种心思多半就像是野草一样在疯长。
『忠明之言,乃中肯之道。』斐潜先对于段煨的话予以肯定,然后话锋一转,『然病痛之消,当驱邪扶正,剜除痈疮,若不除病根,仅是外敷草药,内饮汤药,或可免缓一时,难续命长久也。』
段煨闻言,默然片刻,便是拱手说道:『骠骑所言,自是有理。』
斐潜摆手说道:『有理无理,非于言辞,亦非兵马,乃于人心……』
『人心?』段煨抬头,『还请骠骑赐教。』
这不是西凉人的人,还能谈什么西凉人的心?
『西凉久战,人心疲敝。』斐潜缓缓的说道,『即便是有雄心壮志之辈,欲行大事,初或有弥天之能,亦不可久持是也……』
听闻斐潜此言,段煨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不由得争辩道:『然西凉之人多勇猛敢战,聚之自当……自当……』
说了一半,段煨便是在斐潜揶揄的目光之中停了下来,然后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骠骑……此言……此言甚是……某,某竟然从未想过此事……』
或许叫做当局者迷,或许是因为战略的高度不一致,或许是后世的经验总结程度不同,斐潜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立场,当然和段煨等西凉大户大姓完全不同。
斐潜的这个论调,也和山东之辈看待西凉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斐潜这几乎是在宣称,他能给西凉带来安定平和,他不准备用西凉人征战,而是准备要让西凉人休养生息了?
这确实是西凉人所期盼的事情。
这是事实,西凉人确实已经厌倦了战争,事实胜于雄辩。
即便是天下世道之中,有无数的杠精,有数不清的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天天叫嚣着要争霸要杀人否则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家伙,但是大多数的人还是希望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有秩序,有律法的环境之中,而不是天天都要担心会不会被谁一刀捅死,一榔头敲死……
而西域之地,乱了多长时间呢?
曾经多少野心家,在西凉之地一代代的崛起,也曾是叫嚣着要如何为西凉人争取正义和公平,但是实际上呢?又有谁是真的为西凉这一片土地上的民众去考虑,去做过些什么?
西凉之地的民众,虽然民风彪悍,随时都可能拉扯起一帮人马来,但是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厌战值很高的,稍微只要僵持一段时间,或是战事失利,都不用外部多少力量推,内部就已经是轰然垮塌了。
同时,因为目标短浅,很多时候是为了追求粗浅的需求,也导致这些叛军也好,起义军也罢,难以有足够的秩序走到最后……
在这一片久经战火的土地上,善战,是西凉的优势,但是厌战,也同样是西凉的根子。
斐潜笑着,『某与酒泉设宴,一则取此地之名,仿效霍骠骑之举,与众分享西域之胜;二则冀希自此之后,求同存异,雍凉再无兵祸,百姓可安居乐业……』
斐潜笑容依旧,眼神却露出几分锐利,『若依旧宛如枹罕宋健之辈,顽冥不化,逞私欲而亡公序,与雍凉人心相违,也休怪某言之不预是也……』
段煨愕然。
这和他原先的设想不一样啊!
骠骑,这是疯了么?
一时之间,段煨觉得看不懂斐潜。
这是在有意蒙骗么?
段煨有些怒气升腾而起,但旋即也越发的感觉疑惑了起来,骠骑还不至于用这么粗浅的手段罢!
他多年纵横在沙场,谋划于政坛,现在所有的经验似乎都在斐潜身上不适用了……
来之前所想好的策略,用不上了!
相商,首先要有条件可以谈,要有交易买卖!
斐潜现在等同于表示他对于西凉无欲无求,只求安定稳固,而安定稳固又是西凉人自己所需要的,所以现在就意味着西凉之地,不是斐潜的买方市场,而是段煨等人的卖方市场!
段煨所售卖的,斐潜不需要!
那么段煨屁颠颠的,从武威长驱而来,为得不是赶在其他人之前,吃一口热的么?结果斐潜两手一摊,什么都没有!
如何能让段煨可以心平气和?
可是,心不平,又能如何?
第3077章商
有那么一个瞬间,段煨都有掀桌子的冲动。
不过,段煨毕竟是年纪大了一些,所以也没有像是年轻时那么气盛了。喘息了片刻之后,段煨便是控制了情绪,按住了桌案。
桌案很稳。
段煨也稳了下来,谦卑的说道:『若骠骑愿使民得以休养,在下亦愿为了西凉百姓安康,尽心尽力。』
斐潜点头称善。
商谈之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一言而定,总是要衡量一二,斟酌再三。
因此也急躁不得。
至于斐潜所言,也有可能仅仅是虚言假语,毕竟大话谁都会讲,但是落到实处却未必了。
所以在最初的愤怒和无措之后,段煨很快的也就重新恢复了表情的自我管理,装作一副斐潜说什么都信的样子,表示愿意代表西凉人,感谢斐潜用心良苦云云。
斐潜笑了。
段煨也笑了。
至于两个人笑的内容是不是一致,那就不清楚了……
得益于斐潜和段煨两人的友好会面,酒泉周边的氛围似乎变得轻泛了一些,也使得酒泉即将举办的这个『宴会』变得确实像一个宴会起来。
篝火点燃而起,在军营之外,各地而来的大户开始像是走亲戚一样的相互招呼着,遇到熟人便是欢歌饮酒,虽然斐潜的大宴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周边的小宴倒是一场接着一场。
斐潜也在军营之外,专门开设了一块区域,吃喝玩乐什么都有,用于军中兵卒的轮休。
兵卒自然就很开心。
虽然大多数的兵卒都不能进城,但是能在训练之中获得前列之后就会有赏金,还有假期,吃喝玩乐什么的也不比在酒泉城中差到哪里去。
凉州大户们也同样很开心。
段煨和斐潜交谈气氛良好,这就给其他的凉州大户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后斐潜虽然没有再见什么其他的大户,但也是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段煨是年长的老资格,当得起这个待遇,其他的人么,就算是张猛也没有资格说想要见斐潜就能见得到。
酒泉的商户百姓也很开心。
斐潜手下的兵卒不仅是没有进入酒泉城中肆意妄为,而且还托了斐潜的福,多年的库存一扫而空,就连压仓卖不出去的劣酒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那有什么不开心的?恐怕唯一不开心的事情,就是货物不够多,还要找临近的县城调运……
因为和西域通商一度断绝,所以凉州之中各地中转都囤积了不少的货物,而斐潜的大军刚好可以消化掉这些货物,同时又能将从西域掠夺而来的金银变成货币在市场之中重新流通起来,这无疑是一举数得的好事情。
这些年来,关中的发展,斐潜还是比较满意的。按照他的估计,此时此刻的关中的经济发展状况比大汉的其余地方,超越了至少几十年!
士农工商,是上古圣贤在思索之后总结出来的,对于社会上的人,进行了一个大体上的划分,可是等士爬起来之后,就将农工商给踹到底下去了。
一个只有士和农,不重视工,蔑视商的社会所搭建起来的王朝,往往只有等死一条路可以走。
早死,晚死而已。
而现在西凉,虽然还是有些荒凉,但是已经呈现出了一丝的活力。
这是斐潜的心血,但是斐潜一想到他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依旧有人痴迷不醒,或者装作不愿意醒来,就让斐潜并不能有多少的喜悦之情。
斐潜心中很清楚,任何一种新的政策,只要是能促进生产力的发展,那么在其初期必然会快速的野蛮式的生长,但是一旦这个快速的发展期过去,也就会跟随着很多后续的问题……
关中的工房工场越来越多,靠近秦岭一带,竖立着大烟囱约有百座。烧砖的,冶金的,制炭的,炼煤的,每一个大烟囱都没日没夜的向外喷吐着浓烟,这让周边的空气开始变得不再像是之前的那么好。
但是让斐潜在选择空气好,还是发展好的时候,斐潜依旧会选择先发展。如果在大汉当下很多人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考虑所谓环保这个东西,定然是会被很多人所嗤笑的。
向大地索取更多,向周边索取更多,释放出大汉的贪婪,在所有汉人还没有觉醒对于外界的贪婪的时候,去刺激他们,去引导他们,让汉人习惯的去找大地索取更多,去找外界的疆域索取更多,虽然这种索取最终也会导向罪恶,但是总比一味的朝着自家的百姓的牙缝里面索取要好得多。
说白了,关中到西域这一条路,就是斐潜向大汉展示的一条路。
商路。
贪婪是人类的原罪,斐潜何能例外?
斐潜不能例外,那么大汉这么多人能例外么?大汉的普通民众不能有贪欲,难道作为原本应该引领华夏前进的士,能否有贪欲?
既然如此,又何必天天听儒家念叨什么绝人欲?
究竟绝得是谁的欲?
斐潜非常讨厌后世动不动就是切,稍有问题就割,似乎只要切割了,屏蔽了,这些问题就可以立刻解决一样。
想要好好的解决问题,确实是很麻烦。
一刀切割下去,永远很简单。
可以说,但凡是出现一刀切的,不是傻子,就是在故意装傻,而不管是傻子还是故意装傻,都等同于渎职!
华夏往往都是被这些傻子,亦或是故意装傻的家伙,一次次的拖拽落入了深渊。
大汉,古典兵器时代的巅峰。
大唐,骑兵战术运用的巅峰。
大明,郑和下西洋,庞大的船队抵达东非的时候,欧洲土著还在地中海的澡盆子里面转悠。
华夏本应是世界之王!
斐潜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那么他就应该带着华夏人去攀登这个巅峰,否则,他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古典战争最后的窗口期就要过去,然后会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侧重于钢铁和战马,火焰和火药的时代。
在新的时代里面,一两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英雄的武勇也将会失去了决定胜负的作用,最终比拼的将是一个国家,或者说一方势力的底蕴。只要拥有着强大的生产能力,跟广阔的纵深,那么就意味着抢先立于不败之地。
幸运的是,华夏可以有。
也必须要有。
后世伟人的思想光辉,对于任何一个战争,甚至是普通组织与组织之间的争斗,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只可惜后世大多数人被带歪了,抱着金碗而不自知,宁愿去刷些什么搔首弄姿的戏子,玩一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翻版。
在真正的华夏民众的需求面前,山东士族的是外强中干的,即便是曹操也是如此。
上党太原的一两次败仗,河洛潼关的暂时失利,都不算是什么,只要关中犹在,只要斐潜这些年布置下去的力量还在,那么曹操就无法和新兴而起的力量相抗衡。
大汉的衰败,主要的原因绝对不是大汉的百姓不勤劳,不努力,不吃苦!
那么凭什么大汉衰败的痛苦,却是大汉的百姓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承担呢?
斐潜也曾经以为,大汉的生活条件很差,但是这些年过去了,尤其是他走了一趟西域之后发现,西域的生活更差更可怕!
大汉有什么理由,不把更美好的生活,带给四周的友邦呢?
斐潜需要有无数的人在荒山野岭中为长安采矿,有无数的人在为长安种植粮食,有无数的人在为长安纺织,更有无数支商队在为长安奔波,将全天下可用的物资向长安运输。
更多的矿产,煤炭,木材,各种各样的原材料……
随后大汉会给这些友邦陶瓷,丝绸,布匹,以及钢铁。
以及,和平。
同时大汉也因此而更加的强大,这才是华夏可以立足于世界之巅的基础。
斐潜深信,华夏百姓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调和的矛盾,后世绝大多数的什么对立和争斗,都是某些人或是某些组织特意搞出来的……
真正有矛盾的,是利益的获取者,也就是统治阶级。
因为利益之间的冲突,所以掌权者会裹挟百姓,污蔑对手,最后让其下百姓为其的野心付出生命代价,就像是凉州一代代的反叛军领袖。
斐潜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他在努力的建设关中三辅,要让这个区域成为大汉,成为华夏的未来标杆,让所有华夏人看到好的生活到底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或是去明白一个人到底该怎么生活,才能被称之为华夏人。
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渴望是不可阻拦的。
这就是天下大势。
分久必合,是因为人们渴望稳定的生活!
合久必分,是因为人们不堪忍受无穷无尽的无法自新的旧秩序的压迫!
酒泉城下,一场风暴正在孕育,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察觉到风暴的来临,依旧在追寻着欢乐。
所有人似乎都因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宴会而开心,但是也有一些人不开心。
比如张猛。
『这几天有多少商队前往西域了?』张猛问道。
『大大小小至少有三四十只!』张氏心腹低声说道,『这才是几天功夫啊……』
张猛点了点头。
酒泉的商队大多数都是短途中转的商队,这些商队不会走远,顶多是到玉门附近,所以数量多一些,而那些大型的,专门走长途的商队,一般来说就没有这么密集了。
『据说这几天,玉门关附近的马贼窝……』
『慎言!』张猛皱起眉来。
不知道为什么,张猛心中有些慌。
想要诗书传家的名头,当然就不能操持什么贱业,比如只会奇淫技巧的工,以及计较毫厘的商。
张家选了这样一条路,其他的东西当然不能影响张氏的名声。
可是在家中躺平练书法,吃的喝的真的能够从天上掉下来?
在西凉这样一个民风彪悍的区域之中,书法这玩意……
能值几个钱?
能让马贼俯首帖耳?
就像是某人说自己不喜欢钱,一点都不喜欢,但是闻到了钱味的时候,却敢当着朝廷大员当面跳脚分毫必争……
张氏如果真的只是耕读传家,那么家中坞堡怎么建起来的?
真就是百姓自发自愿的?
『段氏那边是什么意思?』张猛问道,『可是有什么举动?』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动作……』心腹回答道。
张猛皱着眉头,背着手走了几圈,『去,唤邯郸氏来。』
之前张猛和邯郸商是同学,这没有错。
一起学的时候固然是同学,但是在吃了张氏的饭,拿了张氏的钱之后,张猛就觉得邯郸商就是一条狗了。
……
……
『凉州三明……』酒泉之内的官衙之中,徐揖的头很痛,但依旧强撑着说道,『三明不可聚,合之则必乱!大汉如今风雨飘摇,却有妖孽欲搅乱乾坤!痛哉!惜哉!』
酒泉太守徐揖拍着桌案,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但是很快,咳嗽就毁坏了徐揖这慷慨的模样,将他渲染成为一个病夫。
徐揖紧紧握着腰带上的革囊,那里面有天子授予他的金印。他紧紧的捏着,就像是握着他全部的生命,所有的希望。
硕大的厅堂之中,除了徐揖和庞淯之外,并无他人。
一方面是徐揖和庞淯的谈话,需要隐秘一些,另外一方面则是在酒泉之处,徐揖除了找到庞淯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之外,便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坐在一起相商『大事』的人了
山东经学,在西凉并不吃香。
但也不是完全无用。
不得不说,儒家搞教育是很有一套的。
潜移默化是儒家法宝,言传身教是儒家奥义。这么多年来,也能影响了一些西凉人。
『一定要做一点什么……』徐揖低声念叨着,『必须要做一些什么……为了大汉,为了大汉啊……』
门口幽暗之处,滑进来一个身影,递送上了一封名刺,『使君,有人自称使君旧友,前来求见……』
『旧友?』徐揖接过了名刺,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便是笑道,『还真是旧友……便请进来罢……』
庞淯想要起身告辞,却被徐揖拦住,『不必,此人……也是主簿旧识……』
『嗯?』庞淯有些差异,结果一看徐揖手中展示的名刺,便是明白了。
名刺内页上,除了一个旧友名号之外,另外还有一方印,邯郸商的印。
代表了雍州刺史的萝卜章。
很多人以为,官场上的职位大半级,就必定会压死人,但是在实际的环境当中,这一条未必是绝对的真理。
新县令碰见了老县丞,新刺史遇见了老太守,往往都是要龙争虎斗一番,才能定下上下之别的。所以和大多数的刺史一样,邯郸商到了新雍州的时候,并不被徐揖等人所欢迎。没有哪一个媳妇,会喜欢头上忽然多了一个管事的婆婆。更何况原本这媳妇在家里可是说一不二的,现在忽然多了一个婆婆吆五喝六的,相互之间没直接扯破脸皮干起来,就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邯郸商也知道他不受欢迎,所以他之前几乎也不和徐揖做什么沟通交流。因为他们两个本身的利益是冲突的,单纯的口头沟通一点用都没有,唯有摆出来的实力才有话语权。邯郸商的话语权来自于张氏,而张氏只是在敦煌有效,在酒泉么……
酒泉也是有大户的,有和徐揖保持了表面友好关系,实际上不怎么屌徐揖的黄氏。也有愿意和徐揖站在一起的庞氏,所以敦煌的号令到了酒泉,就像是放个屁。
而现在,因为斐潜的乱入,原本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却成为了『旧友』。
在毫无营养的寒暄之后,厅堂之内就陷入了沉默。
邯郸商以眼示意,眼镖嗖嗖的射向庞淯。大概意思就是大人在说话,你个毛孩子混过来干什么?还不赶快走?
徐揖只是半闭着眼,就当做看不见。
庞淯颇为尴尬,坐立不安的扭动了两下,『二位……在下还有些事……』
『好好……』邯郸商连连点头。
『不必!』徐揖却是直接拒绝,『徐某一生堂堂正正,无有不可对人言!何必回避?!』
邯郸商眼皮沉下来,嘴角下撇。
庞淯有些冒汗,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擦。
邯郸商很想要甩袖子就走。
好歹他是个刺史!
刺史啊!
麻辣隔壁的,先前被张家子呼来唤去也就罢了,虽然张家子是金主呢?拿人钱财自然就是手短舌拙,但是你个徐揖不过就是个酒泉太守,也敢如此……
就像是邯郸商需要张氏作为支撑一样,酒泉太守徐揖也需要庞氏作为支撑。徐揖一方面是在对邯郸商展示力量,另外一方面也是向庞淯表示立场不会变。
僵持了片刻之后,邯郸商决定先让步,沉声说道:『某自山东而来,至此雍凉之地,随不敢仿效圣贤,行万里路明万世之理,然亦有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邯郸商挺直了腰,就像是传统的山东杠精一样,开始攀登道德的高地,『想我堂堂大汉,泱泱大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可为何如今沦落到了这般模样?』
邯郸商痛惜的拍着大腿,声音悲切无比,『无他!乱臣贼子尔!』
第3078章薪
儒生是好人,还是坏人?
很显然,单纯的好坏,可以对于某一个个体的某一个时间段内的某些事情进行标注,但是无法对于整个人的一生做定义,只能说是好坏各占多少,是好多一些,还是坏多一点。
那么牵扯到一整个的阶层,其中的好坏就更复杂了。
当一名儒生会在寒冬脱下自己的鞋子,给贫穷却愿意上进的孩子赤裸的双脚穿上,自己却光脚踩在了泥地上的时候,这个儒生是好是坏?
那么当这个儒生跳着脚骂骠骑无法无天,目无君主,甚至开始串联要推翻斐潜的不符合礼法的政治集合体的时候,这个儒生是好是坏?
所以,好坏是由立场所决定的。
道理,规矩,法律,制度,也同样是如此。
利于当下统治的律法,未必会利于未来。
汉武帝推崇儒家,但是绝对没想到到了如今儒家却变成了缠绕在大汉树身上的藤蔓,相生相克,既有共生的关系,也存在寄生的模式。就像是一千个人里面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儒生之中,有良善为民者,也有欺世盗名之辈。
有些人可以从四书五经里面读出做人的道理,有些人却只能剩下了执拗,有些人方正,有些人圆滑,有些人狂妄,有些人谦逊,但不管是怎样的人,通过读四书五经这样的仪式,这些人似乎勾连成为了一个整体。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或许就是从读书的痛苦之中而来,然后这种相惜甚至有时候会超越了国家和法律。
徐揖和庞淯就是如此。
邯郸商也是一样。
西凉中类似像庞淯这样的读过经书,并且年少时还在太学当中读过书的,几乎是凤毛麟角一般。
以及西凉的另类,张氏一族。
这些人都是儒生。
邯郸商走了。
在夜色掩护之下,像是一个老鼠一样,溜着边,走了。
『国之将亡,妖孽横生啊……』
徐揖感慨万千。
徐揖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庞淯视为『自己人』的,毕竟主簿这个位置,不是亲信之人,断然是不能任之的。
徐揖所言『妖孽』是谁?
或许是说邯郸商,但是庞淯觉得,应该是指斐潜更多一些。
庞淯坐在一旁,默然以应。
庞淯虽说是酒泉大户,但是他是『异类』,他不喜欢拿枪舞棒,他喜欢是山东的经书,讲究忠孝仁义。
徐揖并不是所谓传统意义上的恶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善人。他到了酒泉,一没有贪赃枉法,二没有横征暴敛,三鼓励水利农桑,可以说在职务上,徐揖是一个合格的太守,或许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就是他不认同斐潜。
就像是大多数的山东士族子弟一样,认为斐潜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对,最重要的是斐潜背经叛道!
儒家的道!
斐潜建了青龙寺,背叛了原本的经义!
因此徐揖虽然身在酒泉,但是心在山东,他服从的是天子令,而不是骠骑法!
庞淯则是在酒泉之中,徐揖找到的志同道合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有相同的『价值观』,都是大汉所推崇的传统的价值观,『忠孝仁义』。
『汝观骠骑如何?』徐揖问道。
庞淯迟疑了一下,『骠骑……便如其名,深不可测……』
一开始的时候,庞淯以为斐潜是来展现武力的,并且借此来降服凉州大户,让徐揖等山东而来的官吏不管是重新站队也好,还是表示忠心也罢,反正是要来一套顺生逆亡的套餐的,就连要在酒泉举办宴会,也是鸿门宴的意思,可是随着到来的人数增多,庞淯又感觉不像是鸿门,而像是盟约。
因为来的人当中,不仅有汉人大姓,也有羌人胡人的大头目。
斐潜来者不拒。
然后又来者皆拒。
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杀了宋建……而且宋建也不是斐潜所杀,是杨阜干的。同时,宋建自建朝堂这一件事情,就算是在酒泉,庞淯碰见了,也是一样要讨伐的,所以这并不算是什么太凶残的事情。
于是庞淯就认为斐潜是想要征募凉州兵勇,去对抗曹操的进攻,但是又很快的再次陷入了怀疑之中,斐潜竟然没有欣然接纳,或者说是『拒绝』了某些人的报效!
据说段煨似乎有这个意思,但是斐潜拒绝了!
在唾骂段煨甘为鹰犬的时候,徐揖和庞淯便是越发的疑惑。
而那些闻讯而来的零散部落,亦或是想要投军的凉州人士,斐潜竟然并不是直接编入兵伍,而是派人送往张掖,并且在张掖集结,然后去阴山,或是去陇右集中训练,通过训练考核之后,方可入军……
对于那些不愿意参加训练的,斐潜就给了钱粮打发了,并不接纳。
还要训练?等训练出来,曹操这仗都打完了吧?
这是斐潜失心疯了,还是太有自信,以至于自傲了?
庞淯看不懂,但是他不认为斐潜是疯了。
『深不可测……是啊,深不可测……』徐揖咳嗽了两声,哑声说道,『此子乃枭雄也……昔日,咳咳,昔日汉室中微,国统三绝,而有奸惹横生,以成篡盗之祸。或天时也,或人致也。今复汉危也,亦有妖孽滋生!登其高位,必有窃心,初或忠貌,久必恣睢!如此穷凶之辈,当扼其为成之时,断不可令其流毒于华夏……咳咳咳……』
庞淯皱眉说道:『徐使君,这……或不至于如此罢?』
『咳咳……“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徐揖脸上浮现出了一些病态的亢奋,一口气念诵了一长串的话语,然后瞪着庞淯说道,『昔日之王莽,就是今日之骠骑!莫非真要等到了那一日,方知其所害不成?!』
庞淯:『……』
这么说似乎有些过分,但是庞淯又没有理由去辩解,或是拍胸脯表示斐潜不是王莽第二……
万一呢?
就像是杠精所言,写这么多字,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水字数的嫌疑?或者像是拳师叱责,就算手机里面没有拍的照片,就能证明心里面是干净的么,难道就没有半点淫秽的想法?
『骠骑或是忠义于汉……』庞淯叹了口气,想要说一些什么,却在徐揖仿佛是吃人一般的眼神当中停顿了下来,吞下了后半句话。
『忠义?』徐揖冷笑道,『岂有杀人者反为忠义之辈耶?就不论宦官大户死伤,就说无辜平民百姓也是伤亡不知凡几!骠骑自北地而起,先是屠戮无辜降虏,坑杀于平阳之处!又虐驱胡人为奴,开山挖矿死伤无算!更有驱逐游侠,不分良莠破门灭户!此等之事,哪一桩不是骠骑所为,且问可有半分忠义,丝毫仁德?』
『昔日蔡中郎横死,若心中有半分忠义之念尊师之道,自当丁忧三载!』徐揖愤怒的说道,『然骠骑何为之?缠绵权势,贪图富贵!此等之人,汝还说其忠义!』
徐揖不管蔡邕死了之后,斐潜究竟有没有悲伤,但问有没有做出这些代表悲伤忠义的行为给旁人看!
就像是大汉厚葬风俗,不管死人能不能知道,但是活人要看到要吃到!
否则自然是不忠不孝!
至于内心当中是真悲伤还是假伤心,儒家并不管这个,管的是表面上的礼要全,要做到位。就像是后世越南,只要平均值好看就可以了,至于贫穷和富裕的差距,并不是其执政的重点。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徐揖也没有说错。
斐潜杀了很多人。
而且很多时候,是斐潜在单方面的杀人。
白波的『无辜』降兵,都已经投降了,放下屠刀了,竟然还被斐潜坑杀了!这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这就说明了斐潜是一个欺善怕恶,只会对着强权点头哈腰,却对于平民百姓凶残无比的奸妄小人!
如此种种,难道不是斐潜的罪行么?
如今被天子诏令缉拿惩处,又有什么冤屈可言?
庞淯只能是沉默。
『阴阳三合,何本所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咳咳咳咳……』徐揖似乎还想要发出一些感慨,但是奈何才呼出了一口怨气,便是引动了气管,顿时咳嗽起来,半天不能停息。
徐揖的病么,是慢性病,支气管炎。这种病,很常见,或许是小时候长时间的感冒,或许是一次过敏原的大量入侵,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就形成了陈旧的病灶。西北的气候较为干燥且寒冷,这种气候会加重气管炎的病痛,尤其是从温暖的山东来的人,更加容易在秋冬犯病。
不过这种慢性支气管炎,又会在春天温暖的气候下得以好转,大多数时候只是使人虚弱,不会立刻导致死亡,也甚少人与人之间的传染,与肺痨不同。
就像是大汉。
大汉不仅是支气管炎,而且其他地方也发炎,拥堵的血管,横生的肿瘤,几乎没有一块是好地方。
徐揖怀着崇高的理想而来,却发现自己是一脚踩进了烂泥潭。他觉得凉州人野蛮,无法无天,他觉得山东人充满了智慧,懂得分寸,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他一直认为他自己就是屈子在世,满腹的才华却不能得以伸展……
当然,在这委屈之中,未必没有斐潜的一份『功劳』。
斐潜虽说没有对这些早期朝堂派遣的官吏进行直接的罢免,但是对于这些人也大多数是冷处理的,同时斐潜通过贾诩,从关中一路往西,以新的官吏架构进行渗透和更替,也使得这些朝廷旧有的官吏难免会有恐惧感。
大时代的浪潮当中,有人想要混一块木头或是一块高地,不至于被拍在浪花之下,也有人想要奋臂击桨,与浪潮抗争。
『庞主簿……可是记得当年所读圣贤之书?』徐揖止住了咳嗽之后,盯着庞淯追问道。
庞淯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那么何为圣贤之道?何为天地伦常?』徐揖声音嘶哑,『天子既有诏,理应如何?诏而不遵,又与董贼何异?朝堂法度何存,天地伦常何在?骠骑言称秩序,其行何有忠义?大汉秩序,乃天下人之律法,非骠骑一人……咳咳咳……』
说到了激动之处,徐揖又是一阵猛咳。
庞淯叹息一声,劝说徐揖要保重身体,而徐揖只是摇手,然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传统的大汉道德观念里面,斐潜当下割据东西,已经是僭越之举了,但是多少还能说是有天子首肯,有明确封文,所以这些山东官吏,或是有着传统忠义理念的人也不好说一些什么,天子都认了,他们能说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曹操表示他有天子诏,以除贼逆!
这玩意就像是历史上刘大耳的衣冠诏一样,有人认账,有人不认账。
认账有认账的道理,不认账有不认账的说辞,就像是古代文人最喜欢劝婊子从良,但是同样喜欢逼良为娼。
『也罢……』徐揖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对着庞淯说道,『烦劳主簿去请黄氏黄大郎前来……』
庞淯愣了一下,『黄大郎?』
徐揖之前和黄大郎,也就是酒泉黄氏的黄昂之间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因为很简单,徐揖要求黄大户要缴纳更多的赋税,而黄大户一方面隐匿人口表示自己很弱小很无辜,另一方面则是怒斥徐揖无理取闹。
酒泉大户,不仅仅是庞淯一人。
黄昂甚至比庞淯还要更加的『狗大户』一些。
『对。黄大郎,』徐揖点了点头,『如今骠骑设宴就在当下……无论如何也是要有个章程……请其过来相商一二罢……』
庞淯觉得这也确实是应该如此,便是点头应下,然后起身前去邀请黄昂前来。
看着庞淯走了,徐揖拍了拍手,『去请伯阳来……』
杨丰很快就来了,拱手而礼。
杨丰是一名游侠,颇有武艺,常为人报仇解怨,因此也有些名号,被人传唱为『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
『伯阳……』徐揖起身,不由分说便是朝着杨丰大礼参拜,『且受徐某一拜!』
杨丰吓了一跳,连忙避开,上前搀扶徐揖,『使君切莫如此!折煞小人了!』
徐揖紧紧的抓住杨丰的手,面露恳请之色,『伯阳啊……某素知汝有鸿雁之志,心怀忠勇,奈何于此地蹉跎,实乃揖之过也……今国难当头,奸臣当道,揖欲行非常之法,践忠义之道,不知伯阳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杨丰肃容拱手,『使君……可是欲某于取骠骑之首级?』
『啊?』这回轮到了徐揖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徐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如果斐潜在酒泉城内,借助房屋楼台的掩护,说不得还能找到点机会,而斐潜当下是在军中大营之中,周边都是直属护卫,连爬进一只蚂蚁都要经过审核,还想着混进去刺杀?
即便是真有这个可能性,徐揖也不会做。
因为徐揖是要挑起斐潜和西凉大户之间的争斗,而不是搭上其他的山东官吏性命。
虽然他知道,他这么做定然会死,可是他已经想好了,等到明天他将一盆屎泼在斐潜身上,就是死而无憾了!
『非也……』徐揖握住杨丰的手臂,『某岂能让伯阳轻身涉险,行此万中无一之举?某是想要烦劳伯阳斩杀了黄氏子……黄氏子为祸百姓久矣,如今又欲投骠骑,若是不将其除之,恐百姓再无伸冤之日!某已经令人邀其来此,伯阳可伏于侧,待某号令,便斩其首级!天道苍苍,岂可容恶人猖狂乎?!某便凭着印绶不要,也要诛杀了此獠,为酒泉父老乡亲除恶!届时若骠骑怪罪下来,某自当引罪,不使伯阳牵连!某原本就命不久矣,这七尺残躯,舍之何妨!』
面对杨丰的时候,徐揖说是黄氏大户为非作歹,投靠了斐潜想要继续为虎作伥……
徐揖说谎了么?
没有。
黄氏大户确实是为非作歹。
河西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无政府状态,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没有几个西凉大户敢说自己的手里面是完全干净的。所以徐揖说得没有错,但是他并没有说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然后为什么之前都不处理,偏偏现在又是义愤填膺的要为民除害……
徐揖猜测到了斐潜想要什么。
斐潜在用缓策,想要让河西走廊的局势稳定下来,那么徐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挑起了斐潜和河西大户之间的仇恨,那么斐潜在西凉的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徐揖将在明天,亲手将人头送到斐潜面前!
然后表示是奉了骠骑之令,斩杀酒泉大户!
这就是釜底抽薪!
『使君!』杨丰自然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他还真认为徐揖是在为了百姓而忧心,顿时热泪盈眶,『小人……自当遵令!小人愿为使君驱使,斩除民害!』
徐揖也是同样泪眼婆娑,『伯阳果诚为忠义之士也!』
两个人执手相握在一起,却没有注意在院落之中有一名仆从悄无声息的从阴影之下溜走了……
第3079章根
一些人能够体察到了时代的风潮呼啸而来,扇到了头上脸上不仅是冰寒,而且是生疼,但是依旧有一些人还活在大汉的旧时光里面,觉得一地鸡毛相互推诿,不死不活的模式可以持续万万年。
立场在很多时候决定了一个人的做事情的方式。
站在两个不同的立场上,对同一个人做的同一件事,得出的结论可能是完全不同。
在以前,司马懿只是在平阳学宫之中读书的时候,他不喜欢参加什么文会,因为他不喜欢相互吹捧的氛围,更不喜欢违背自身的意愿去违心的称赞一些不认识且不怎么样的人,或是文章。
而且司马懿当时还是学宫之中的首席,经常在大比当中位居首位的人,头顶上有这样一个名头,在学宫里面大多数时候都是招来厌恶、嫉妒以及诽谤。
说司马懿作弊的,都是属于最温柔的一种了……
司马懿不是很在乎这些传言。
因为他觉得这只是无能的癞皮狗,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面的吠叫。
而且他还有一大堆的书籍要看,要背,要理解,哪里有空去管这些风言风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个人对于天下的理解都不一样,这就造成了有很多事情人和人之间无法相商,也无法妥协,因为妥协的一方就等同于是要否定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对于一部分的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司马懿对于斐潜在河东屯田的理解,是比较深刻的。
当年流亡到了河东的民众,是很复杂的,各个郡县的都有,河洛和长安的占了大部分,同时这些流亡而来的民众又会自然而然的和当地的民众有冲突。这种冲突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处理不好就会演化成为灾难。
斐潜的处理方式,司马懿至今还是觉得绝妙无比。
斐潜并没有喊口号,也没有说悬挂什么标语,因为这些民众大多数都不懂文字,是地道的文盲,写的标语喊的口号,他们根本听不懂。
斐潜直接丈量了土地,然后一块块的分出去。屯田满一定年限的,就可以获得土地。
分的过程当中,虽然说也免不了有纠纷,但是争执已经被引导得从不同的郡县,从你是这里人我是那里人,变成了相同的土地问题上面,变成了我是这一块地你是那一块地。
不同的语音,风俗和习惯,被淡化了,议论的主题成为了土地。
司马懿觉得,这就很有意思。是告诉那些百姓,喊一些亲如一家,和睦共处的口号有效用,还是让这些百姓自己因为需要耕作自动结合在一起,忘却了是来自于各地郡县的不同地方的人呢?
而且那些对于自己分的土地有不满者,可以缴纳一定的钱财之后重新在所有空余的土地份额当中置换抽取一份,盲抽,只有一次机会。
抽到好的自然欢喜,但是大多数都会抽到比现有的更烂更生的土地,于是慢慢的,就没有人愿意花钱还要换了一块更烂的地了。
土地将不同郡县的人,扭成了一根绳。
这些拥有土地的人,就成为了斐潜最坚定的支持者。很简单,他们不支持斐潜,旁人就可以夺走他们的土地。这种支持,会一直持续到斐潜,或是斐潜的后人,开始夺走他们的土地为止。
这就是立场。
司马懿如今也被捆绑在了河东这一块的土地上。
所以当司马懿双脚站在河东这一块地面上的时候,就决定了他一定会站在斐潜的立场上,任何对于河东有敌意的人,都是他的仇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河东,因为最初是直接『归顺』的,这也使得河东郡县没有经过什么像样的锤炼。就连卫氏,也不是死在斐潜的手里,而是在曹操之处暴毙,所以河东士族依旧认为河东还是他们的天下,却不知道如今寒风已至,凛冬来袭。
远处有黑烟升腾而起。
不久之后,司马懿就看到了骑兵斥候奔到了近前,禀报说有柳氏的私兵在顽抗。
『柳氏私兵居然这么多啊……』
司马懿有些感慨。
怪不得柳氏不愿意将私兵交出来,像是当下这样,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坚定的慷慨赴死,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战士了。
然后,司马懿就听到远处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柳氏冤枉!柳氏何辜!』
听到这样的喊声,司马懿就笑了出来,『柳氏死定了……』
司马孚在一旁说道:『兄长,不是听闻说有几名柳氏子到了平阳么?这样……要不要……』
司马懿摇了摇头,『你错了。』
司马懿抬起手,指了指远处升腾起来的黑烟,又指了指自己和司马孚,『彼处是彼处,此处是此处,即便是同姓之人,位于不同之处,亦不可同一而论。柳氏子,于此,当死,于平阳,则活。』
司马孚皱眉说道:『灭柳氏庄,柳氏子无恨乎?』
司马懿笑道:『恨谁?』
『当然是……』司马孚忽然卡壳了。
仇恨当然要有一个对象,即便这个对象是大到整个的世界。
身处于棋盘之上,就要作为棋子的觉悟。
在被别的棋子踹出棋盘的时候,虽然多半是不甘心,但是能恨棋子么?
那么是仇恨骠骑不公?
难道这个天地就是公平的么?
所谓公平,不过是上位者蒙蔽下位者的谎言。
到了司马氏这个程度上的士族子弟,基本上都不会动不动就喊什么公平不公平了。他们都清楚律法永远都是所有社会生活当中的最低限度,天天嘴上挂着不违法就可以的人,必定就是偷奸耍滑穷凶极恶之辈。
作为上位者,有太多的手段,太多的律法,太多的规矩可以达成他们的目的,而下位者永远只能被动的接受,无奈的遵守。而想要改变自身的局面,就只有向上攀爬,变更自己的阶级,制定新的规则,否则一切都是虚假的……
所以沉沦者就只能沉沦,除非是像柳孚一样努力自救的,其他沉沦者谁也救不了。
至于将来柳孚会不会在心中惦记,亦或是在多少年后,反过来清剿司马家,那就是另外一个事情了。
『动作快一些……』司马懿说道,『我们还有下一场要赶……』
『去哪里?』司马孚问道。
司马懿抬头,『北屈。』
停了一会儿,司马懿补充道,『那边是死饵,我们是活饵……』
司马孚愣了一下,『我们也是饵么?』
司马懿没有回答。
先辈创造出来的荣耀,后人也同样需要努力去守护。
在司马懿心中,如果哪一天司马家的后人无法保护自家的荣耀,沦落到了被人抄家灭族的地步,那就真的是不如永坠黄泉……
……
……
中央朝堂的号令,想要真切的贯彻到地方,究竟要走多久?
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酒泉,是斐潜的地盘,名义上也是归于斐潜麾下统管。可是这个名义上,从古至今都是一个难题,就像是绿毛酒跨省抓人的时候,地方律法头目是知道这个事情,还是不知道这个事情?那么这个地方知县实际上是在帮绿毛酒还是在害绿毛酒?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题目。
从华夏建立了郡县制度之后,就有不断的人在作答。
地方势力和中央抗衡的戏码,也是不断的在上演。
是这些人都不清楚那些写在了笔墨间,刷在白墙上的大道理么?
『活不下去了……』范先低声说道,『凭什么那些外来子大口吃肉,而我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我太爷的太爷就在北屈,结果我如今……你们都看到了,不是我不投他们,而是他们不要我!没活路了!是他们没给我活路!』
『凭什么他们穿着绫罗绸缎,凭什么他们家财万贯,凭什么他们可以呼来喝去,吃山珍海味,还要霸占那么多的黄花闺女?!我们为什么不行?!凭什么?!』
围坐在一起的游侠们的气息已经厚重了起来,浑然没有察觉什么时候范先已经将原本的『我』变成了『我们』。
当蛋糕就这么大的时候,有的人吃到了,有的人就没得吃。
『是!我们也想要忠心于骠骑!』范先咬着牙,『可是骠骑不要我们!不要说我们不懂忠义,而是骠骑先不要我们的忠义!』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说我们浪荡游侠子无君无父,可是那些朝堂之上的大臣都无家国天下,还要我们忠义干什么?他们都不在乎大汉天下,我们在乎干什么?!这年头,口口声声嘴上说大义者,难道真的就是大义?』范先的脸在火光之中闪耀,『什么大义,都没有沉甸甸金银来得更重要!不要说我们图小利而忘国家,而是他们做了国贼,却不要我们的忠义!那么我们的忠义又要给谁?现在简单了!谁出的价格高就给谁!』
说完这些话,范先似乎是耗尽了气力,狠狠的拍了一下坐席,然后撕扯着,将原本就有些残破的芦苇席子扯得更是支零破碎。
当然,范先不会和左右的浪荡子游侠说,当年斐潜来的时候,范先看不起斐潜,后来他看得起斐潜的时候,斐潜又不需要他的投资了,在他迟疑的时候,斐潜就壮大了,更加的不需要范先了……
一步错,就自然是步步错。
可是范先觉得,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就是斐潜的错,也是斐潜的那些属下的错!
他都已经低头认错了,已经给了这些家伙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些家伙依旧不冷不热,那就不能怪他另投明主!
『大富大贵就在当前!』范先沉声喝道,『待事成之后,人人赏万金!此外还有良田百亩!』
众人眼眸之中的火热,就像是要将破屋子都点燃了一般。
『想要富贵!就拿命来拼!』范先一脚将一旁的箱子踢倒,哗啦啦的铜币银币流淌在地上,『老规矩,先给三成!愿意一搏的,上前来!』
……
……
斐潜站在营地高台之上,眺望着远方。
差不多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愿意来的,也多半不会来。
同时,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同样做得差不多了……
站在斐潜身后的张辽,神色有些复杂,又若有所思。
这是斐潜和张辽最好的密议场所,周边除了许褚之外,并无他人。在高台眺望塔之下的人即便是想要偷听,也往往是听了一耳朵的风声。
张辽有些困惑。
他之前以为他上一次和贾诩合作,已经是将陇右陇西河西好好的清理了一遍了,结果现在才发现,当时他的清理,顶多就像是割除了表面上的腐肉,而下层的病根却没能拔除。
或者说,张辽他之前就像是一把火,烧掉了杂草,但是等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气候一变暖,新的杂草又会肆无忌惮的疯长起来……
那么这些『杂草』的根究竟在哪里?
张辽有了一点思路,但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思索的方向究竟是对还是错,于是只能向斐潜请教,只不过在话出口的时候,依旧还有几分的迟疑,『主公……这……这凉州之弊根……莫非,莫非就是在凉州三明之处?』
斐潜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且试言之。』
张辽微微叹息了一声,『臣原以为,这雍凉之所害,盖羌人也,叛而复降,降而再叛,反复无常,引得雍凉动荡,刀兵不休,民生凋敝,大汉困顿。然得今所见,方知羌人……羌人若是无首,便是宛如散沙,而桓灵之时……多以山东之吏欺压而至羌人为乱……臣思之,其中多半有雍凉大户从中勾连……而凉州三明……无疑便是其中翘楚……平乱为之,生乱亦为之……』
斐潜笑了起来,『文远得之矣!可喜,可贺!』
张辽拱手苦笑道,『主公……臣倒是宁愿不明此事……』
『天地自有阴阳,有光必然有影,』斐潜缓缓说道,『凉州既有光明,自然也有闇处。立于阳自明,隐于阴则闇。北宫,边章,马韩等辈,或为其寄,或为其用……』
这对于大汉当下的人来说,或许是比较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对于各种白手套灰手套黑手套,就连绿手套都有的后世来说,都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
最先站在舞台上的,往往都是戏子。
当众人的目光都被光鲜亮丽的戏子所吸引的时候,台下的人当然就可以在戏子的掩护之下,进行交易了。
这都是后世很常见的操作模式,每一次戏子大爆料,都可能意味着要遮掩某些事情……
身为戏子,自然就要有甘做尿壶的觉悟,再臭再脏,都得忍着。
韩遂曾经就是站在舞台上的戏子,而且一度风光无限。粉丝……呃,兵马最多的时候,有十万之众,而且都是控马之士,即便是刨去了其中的水分,也应该是有三四万人。而这样的兵马,真的就是韩遂一个人,一点点的招揽,亦或是一点点的培育出来的么?
显然不是。
那么韩遂的兵马从何而来?
答案就很明显了,就像是戏子要有资本家捧才能红一样,韩遂的兵马当然也是众人合资而成的。
至于西凉大户为什么屡屡合资试探红线么……
当一个人站在草原上,首先去看的便是地平线,而不会看脚底下的土地,而一个人站在高山的时候,第一眼永远都去看蓝天,也不会去看近在身边的岩石。因为不管是谁,都想要获得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失去的,或是得不到的那些东西,才是会梦寐以求的。
雍凉之地,所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不是钱粮,也不是人畜。这些对于斐潜来说是比较重要东西,对于这些雍凉大户反而是溢出的廉价品。
其产生的根本原因,就是斐潜之前提及的部落庄园制的问题……
以部落式低下的生产力在从事生产活动,以庄园的坞堡禁锢农奴的人身,近乎于野蛮的统治地方,并且幻想着永远都能统治下去。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就会想要从政,获取更高的权柄来保障自身的利益,这就是雍凉始终不会安稳,经常有山东官吏在这一块地方引发了战乱,然后一段时间之后又是雍凉人出来收拾残局的原因。
山东的官吏未必不懂这些,但是山东官吏的阶级属性决定了当他们来到了雍凉之后,所做所为一定是对当地大户,羌族首领抗衡和镇压的。这是他们的主要职责,而收刮和敛财就自然成为了他们的副职,几乎没有什么山东官吏愿意为雍凉人说话,替雍凉人考量,他们更多的是想要尽快的收集到足够的钱财,然后逃离这个鬼地方。
偶尔个别的山东官吏,悲天怜人的为了百姓声张,自然就成为史书当中凤毛麟角的存在,成为了站在舞台上的代表,接受光明的照耀,而其余几千几万个派往雍凉的山东官吏则是坐在台下阴暗之中拍着手鼓掌喝彩,与有荣焉。
要解决雍凉问题,光杀羌人只是能缓解一时,如果不能改变这里的环境,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依旧会一再的重复……
『主公,既是如此,』张辽听了斐潜的话之后问道,『当何以应之?臣思索许久,不得其要。』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辨,辩者不善。』斐潜缓缓的说道,『此便可得其半也……』
河西当下的生产生活模式,需要改变了。
而最先需要改变的,就是理念。
『啊?』张辽沉思起来。
这才一半?
什么的一半?
那么另外一半呢?
思索之间,张辽忽然看到远处酒泉城内有火而起,转眼之间便是映照得一大片都是通红!
随之而来的便是喧哗之声,滚滚就像是波澜涌动,拍击而来。
『报!』斥候急急奔来,『酒泉生乱!』
斐潜笑道,『看……这不是来了应对么?』
第3080章变
自从春秋战国之后,战场上就难以出现什么天才横溢的将军了,可以一人之去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以一场战斗去确定战役的胜利了。
随着武器越来越犀利,破坏性越来越强,个人的武勇在整个战场之中的重要性,也逐渐的在下降。
随着古典战争时期的落幕,那种可以在战场上动不动就开无双的战将,也就渐渐的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随着一场大战僵持的时间越来越长,武器越来越先进,战争拼的已经是国力,自然从个人的武力相争,变成集体的力量对比。
越往后期的战争,若是没有其背后的国力支撑,即便是盖世名将,也没有办法打赢一场战役。
战争之中,强者自然可以以逸待劳,最后以实力取胜,而弱者想要翻盘,就只能奇兵突出。
偷袭一般都是弱者的选择,而非强者的首选。成则万事大吉,败则丧师辱国,没有第三种可能。
曹震就准备要搞一次偷袭……
每临大事要有静气。
所以曹震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休息好。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曹震忽然在噩梦之中醒来,后背之上冰凉一片!
他梦见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深陷在泥潭之中,上见不到光明,下只有淤泥,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黑泥化成的黑手,在拖拽着他往九幽之下而去!
他想要叫喊,却叫不出来,他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开,等他最后努力一挣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摸到了身边坚硬的土地,这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护卫凑了上来,关切询问。
喘息着,曹震摆手向护卫示意他没什么大事。
等到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曹震才低声说道:『现在是几更天?』
『应该是快三更了!』
在没有准确钟表的年代,人类也会多一种本领,就是不需要钟表,抬头望望天上的星辰,就能知道是几点几刻,相差不会太多。
所以,当武器越发的犀利,热火器取代了冷兵器的时候,人类在搏杀方面的能力自然就退化了。就像是有了手机,手表就成为了废物,或者纯粹的装饰品一样。不断的发展和变化,一些东西前进了,另外一些东西就显得落后了。
曹震这一次领了少数兵马,急行往北,意图偷袭北屈,就是为了曹氏能够不落后。
曹震很欣慰,在河东之地,还是有不少忠臣的,所以他能顺利的潜伏北上。
他再一次的检查了身上的衣甲,摸到了土丘之上,眺望着远处的哨卡。
在他的身后,山丘的阴影处,有一些黑影晃动着。
那是他的手下,不过现在他手下穿着的盔甲,是属于骠骑的款式,就连旗号也是三色的……
曹震准备等向导过来,然后带着他们混过去。
当然,如果混不过去的话,就很麻烦了……
那里依旧静悄悄的。
半轮残月在天上晃悠着,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早些年,山东有人传言说斐潜手中藏有墨家秘卷,有神鬼之法,所以斐潜才能够有制器之能,有如此多的犀利武器,精练钢铁,以及天雷什么的……
原本曹震是不信的,因为他翻找了所有墨子留下来的书卷,都没有提及斐潜如今拥有的这些器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曹震以及类似曹震这样原本不相信的人,现在却渐渐的相信了。
斐潜手中一定有秘卷,否则说不通!
而这个秘卷,很有可能就在河东最大的工房,北屈大寨之中。即便是没有原本,也定然是有抄本。
曹震必须要得到它,并且将其带回去!
这种重要的事情,只能是曹家的直系子弟亲自前来,其他所有人,都不会让曹氏放心。
武器的进化,使得武将的力量占比在下降,同时下降的,还有人命的价值。于是山东所能凭的,也就越发的廉价了起来……
这一切,都不是曹震所想要看到的。
为了曹氏的未来,为了自己的未来,此时此刻,曹氏子弟的立场,前所未有的统一在了一起。
『少郎君,联络的人还没有来……要不要再派人去看一看?』曹氏护卫望着黑沉沉的丘陵沟壑,低声问道。
曹震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行百里而半九十,没有最后完成任务,一切都是白费!
而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在北屈城中引发骚乱,这样才可以牵制北屈周边的兵力,让曹震有机会偷袭北屈工房大寨,获取其中的墨家秘卷。
可是,约定的时间似乎已经到了,而预先说好的信号并没有出现。
是留,还是走?
是等待,还是强攻?
一时之间,似乎有无数的念头在曹震心中碰撞,使得他头痛不已,难以抉定。
或许只是过了一两刻,可是在曹震感觉之中,就像是度过了一生。
猛然之间,哨卡之处陆续亮起了三堆的篝火,像是品字形状一样,在黑夜里面十分显眼。
『妥了!』曹震一拍手掌,『全体检查装备!此时此刻,你我就是骠骑麾下!都记好了!与某走这一趟,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们!』
……
……
斐潜的基本盘在哪里?
是在酒泉么?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关中北地才是斐潜最为根本的地盘,川蜀是额外的重要经济和农产品来源,汉中是核心转运的枢纽,而河西走廊是在西域打通之后,大量商人往来之后才慢慢的重要起来的。
而现在,西域因为战乱,已经大半年没有大型商队往来了,那么酒泉这里,甚至整个河西走廊,还会多么重要?
那么是不是到了清扫垃圾的时间了?
陇西已经被贾诩清理得七七八八,现在斐潜带着大军一堵西边的口子,就等于是将河西走廊两头都给塞住了,不管是老鼠还是蟑螂,想要跑都不是那么容易。
三国纷争,整体上来说还是属于大汉自家事情,可是等到了苍蝇蟑螂老鼠都到了家中开始吃人的时候,就自然是不可原谅。
军队是为政治服务的。
当斐潜装作看不见河西的苍蝇老鼠的时候,军队同样也就看不见。而当斐潜开始将目光盯在了这一块地盘上的时候,就算是还没有动手,所有的害虫都已经本能的在寻找各种缝隙,躲避兵锋。
酒泉当中一动,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就像是即便是在黑夜睡梦之中,依旧每个人都睁着眼竖着耳朵一样。
段煨来了,张猛也来了。
其他的部落头人,各姓子弟纷纷聚集到了一起。
酒泉城内喧嚣,城外却是一片寂静。
火光照耀之下,使得众人的脸都有些扭曲了起来,似乎是失去了平日的模样。
段煨沉默着,张猛也沉默着。
斐潜也没说话,似乎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氛在蔓延。
就像是后世在电梯里面人挤人的时候,忽然有人放了一个屁,不但是响而且臭。
关键是此刻众人都怀疑是电梯里面的董事长放的屁……
要不要挺身而出,承担屁责?
装作没听见没闻到,会不会在年终考核的时候,被评为连个屁的责任都扛不起来?
要是一揽子兜到怀里,会不会弄巧成拙,被呵斥歪门邪道只懂得做屁的功夫不懂正经职责?
段煨在考虑,张猛同样也在思索。
斐潜却早有腹案。
信息的不对等,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一把锐利的刀子。
徐揖是怎么想的,斐潜并不需要去了解,只需要看徐揖怎么做。
现在徐揖做出来了!
斐潜只需要将放屁的人找出来,就可以顺道掀起不少人的屁帘子……
贫穷依旧是封建王朝的主要旋律,能吃饱肚子依旧是全天下九成九的人奋斗一生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而当下在场的大部分,就属于那九成九之外的人。
朱门酒肉臭之后,是想要做什么?
越是低级的需求,便越是容易满足,所需要的代价也越低,但是需求的层次越是往上,难度就成几何式的倍增了。
斐潜的目光扫过去,众人一个个的低下头。
凉州人,是能吃苦的。
可能吃苦,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情。
至少在消费层面,就不是好事。
从段煨到张猛,似乎都没有在奢侈品上开销的习惯,或者说他们的『奢侈品』的观念不同。这一点,和山东士族子弟大相径庭。张猛身上还有些玉坠玉璋什么的,毕竟年轻些,而段煨身上甚至只是穿着旧麻衣旧皮袍,便无其他饰品。那么他们是穷么?
不是的。
就像是后世越南,再穷的地方也会有如同白宫一般雄伟的政府大楼。
那么积攒下来的钱财,是存储起来了么?
或许其他的地主老财会这么做,但是段煨和张猛这样的人不会。钱财只有在能换来物品的时候才有价值,否则就是一文不值,不管是黄金还是白银,亦或是其他什么,当不能用来换物品的时候,难不成真能啃着金币当饭吃?
凉州的普通百姓是能吃苦的,所以凉州的普通百姓,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只需要少数的饮食就能存活下来,需求被压到了极低的点。同时,因为凉州一带大户都是部落庄园经济体制,所以所有劳动力而其劳作产生出的价值,都是归于部落头领以及庄园主所有,也就是归于段煨和张猛这样的人所有。
而段煨和张猛,有什么奢靡的开销么?
段煨修路。
这勉强算是一项。
可问题是修路的劳动力是他自家的奴隶!
农闲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
张猛呢?
按照山东士族子弟的习俗,张猛这个年龄,不是应该飞鹰走狗,醇酒美人么?可偏偏张猛最喜欢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战马和武器。
好吧,就算是战马和武器也算是高价商品,但是战马和武器是用来干什么的?是像是山东士族子弟一样消遣,然后『消』之而『费』了么?
换句话说,部落庄园经济体制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部落在前,庄园在后,既有部落特性,又有庄园体制,自给自足的程度太高,生产力太低,消费欲望被压制,所有产出都花销在战争储备上……
华夏地域很大,各地情况不同,想要说脑袋一拍,便是天下太平的律法根本不存在!
北地,从阴山到燕山是坞堡制度为主,因为随时都要面临着北方胡戎入侵,地方大了根本不利于防守,只有一个个的坞堡笼罩着周边的农奴,平时在坞堡周边耕作,战时退入坞堡内防守。这种坞堡体系,所有的核心点都是围绕着坞堡,财富堆积在坞堡之中,也变成石头木头砖块成为坞堡的一体。
华夏中原之中,就是大大小小的庄园了。司马懿故意放出来的歪风,其实上就是专门说给山东士族听的,要不然让北地的人放弃坞堡体系,改到平地里面耕作去?
南边楚地越地,当然就是山寨体系,坐山为王。
西凉这里,开销重点是放在了部落战马军备上……
这些不同的经济结构,战略体系,是各自几百年来的优胜劣汰所形成的,就像是河西走廊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大户,是由于西凉西羌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所决定的,不是斐潜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山东之地,承平太久了,而西凉边疆却几乎是天天都在杀人,都在流血,想要西凉和山东都一样,中央朝堂刷一个公告,发一条指令,便是如同杠精的嘴一样可以喷出一个天下太平天下一统?
只能是因地制宜,什么地头唱什么歌。
皇甫一明最开始以为是中央朝堂不了解西凉情况,所以他想要化身为桥梁,沟通地方和中央,但是实际上大汉中央根本就不想要听西凉说什么,他们只想要看到他们想要看的,听他们想要听的,所以皇甫必然失败。段氏以杀戮证道,张氏以怀柔为法,两家矛盾对立,相互冲突自然不可避免,但实际上两家之间的私仇归私仇,但是如果说有了公恨……
曹操还是来打得太早了些,如果再给斐潜几年的时间,斐潜就可以用商贸搞垮了山东,同样也可以收拾了河西!
这个世界上,不是一群武将懂得开无双就能荡平寰宇的,而是要一群如同蝼蚁一般的百姓一点点的啃,才能改变自然的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斐潜一直不太提倡张辽魏延等人冲阵,同样也在中军之中配备了大量远程战备的原因之一。一个勇猛的武将或许在某个时刻能够突袭对方中阵,迫使对方溃败,但是更多的时候却只能被对方防御的兵卒射成一个筛子。
酒泉城中燃起大火,百姓惊动惶恐不安。
一片喧哗吵闹的声音,伴随着火势升腾而起,纷乱无比。
而城外,却井然有序。
『文远何在?』
斐潜淡然呼道。
『臣在此!』
张辽越众而出。
『击鼓,聚军!进城,平乱!』
斐潜下达了指令。
张辽大声应答,旋即战鼓之声轰然而起!
首先冲出营地的便是四方掌旗兵,他们会凭着惊人的距离感,预先规划出整个大军的左右前后四个方位的大概位置。
随后奔出的就是轻骑兵。
每一队的轻骑兵之中,都有专门的认旗兵,他们不仅是掌旗兵的后备,也是其小队的领路人。几乎是不带迟疑指引出本队的方位,协助屯长队率等带着兵卒直奔预定地点。
每一名的轻骑兵,除了携带刀枪等基本武器之外,都携带有扎了白色布条的标杆,以及白色尾翎的箭矢。在抵达了预定位置之后,便是由外延的小队会在野地里面竖立起标识,同时确定好防御警戒的方向。
等到轻骑兵压住了军阵的四个角,两翼展开之后,重装甲骑兵才轰然而出。
沉重的马蹄声就像是闷雷一般滚过,就连酒泉之中的喧嚣也被压了过去。当成排成列的重甲骑兵奔驰而过的时候,似乎连顽石都会被碾碎成为粉末!
眼见如此情形,段煨几乎是不能呼吸。
虽然说黑夜之中,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但是也反过来衬托出了骠骑军的强悍!
白日之中,想要集结部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越多,便是越容易出现拖拉的现象。一群人因为一个人而导致被拖后腿,几乎是所有统领者的梦魇。当下骠骑兵马,令出便是随行,跑动起来就像是奔涌的河流,驻停时就是巍峨的山峦,就意味着一件事情,骠骑统御的这些骑兵,皆为精锐!
一队十人,或是几十人的精锐部队,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能做得到,但是上百人就是一个门槛,而上千人就几乎是可以统御一方名扬州郡了,而当下斐潜展现出来的兵卒力量,这些精锐的数目,是上万人!这些骑兵就是斐潜这个骠骑将军能够威服四方的力量,也是他当下可以统御西凉的明证!
这……
这不可能!
难以置信,偏偏就展现在眼前!
军号声声之中,众人皆面露惊恐之色。他们看见骠骑的万余兵马,就像是水银泻地,又像是游鱼归海,从营地内鱼贯而出,然后几乎是在转眼之间就布满了视野之内的所有角落!
令人战栗,恐惧,并且深感无力抗拒……
第3081章刺
等到了张辽已经确定了战阵稳固,前来向斐潜复命的时候,在战阵边缘位置,特意给这些大户以及羌人留出来的地盘上,那些大户的兵马和羌人的部落,还在乱糟糟的一片,端坐在马背上的人还不及一半!
段煨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张猛则是瞪圆了眼,茫然的看着周边的一切。
他们之前听闻过骠骑人马精锐,甚至也偷偷摸摸的换了马甲交过手,但是直至当下等他们亲眼所见的时候,才真正的明白,精锐和精锐之间,依旧有差距的,不是他们自诩精锐,就真的会是精锐……
军队兵卒,凉州是不缺的。
每家每户之中,都有一些擅长武艺的人,关西大汉的生产地,恶劣的环境使得这些人习惯性的会以个人武力为作为衡量对错的标准。
不争不抢,就活不下去。
和江南,或是更南边的云南,日南不同,南方的环境温暖潮湿,就算什么都不种,也可光吃菌子吃到中毒。
而在北方的西凉,就算是春天到了,离开了河流区域,那么依旧是只有一地的黄土,连根野菜都稀少。
为了一口吃食,相互砍杀,是西凉常见的事情。
一条命,或许就值一块饼。
所以西凉人并不害怕见到刀兵,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性命。
所以如果只是普通的兵马,还不足以让这些对于生命几乎麻木的西凉人惊讶。
这一次则是不同,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山虽高,还有希望爬上去,可是这天一般高,就让人无奈了。
斐潜从西域而归,不仅是带回了西域的战利品,也带回了大量羌人和色目人。这些羌人和色目人,谁都清楚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散漫惯了的,而想要让这些散漫的人变成当下令行禁止的模样,这就不是给两个钱,几口吃食就可以办得到的。
西凉人习惯了以暴力来确定首领,这几乎是胡人的模式,但是这并不是西凉人的问题,而是大汉朝的问题。让边境的汉民生产生活环境退化成为了胡人,这本身就是汉朝朝堂和官吏的失职。
一个普通的首领,可以用暴力来维持部落,或是群落的统治力,但是想要再往上一级,就不是仅仅只有暴力就可以达成的了。
古典力学之中,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暴力也同样是一种力。你想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会想要杀你。
斐潜需要的不是表面上的服从。
斐潜一直以来,都没有在西凉大规模的招募兵马,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归拢这些西凉大户的手下,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武勇是没问题,但是忠诚有问题。不是说斐潜一定要家生子,亦或是农夫子才行,而是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原有的模式,养成的习惯比羌人色目人还要难以根除。
这个问题,在董卓和李郭时期,表现得非常的明显。
如果是羌人或是其他的胡戎,劫掠杀戮汉人,虽然恶劣,但是这本来就是敌对的双方,不同的科技树的碰撞,没什么好说的。汉人弱的时候,胡人杀汉人像是杀猪羊,汉人强大的时候杀胡人同样也是像在杀猪羊。
可西凉地,是属于汉地的。
即便是边疆,也是汉地。
那么西凉人杀汉人杀得那么痛快,性质上就和胡戎等完全不同了。
家贼和外贼,虽然都是贼,但是人们更痛恨的,肯定是家贼。
在没有彻底磨掉这些贼脾气的情况下,将这些西凉人大规模的收入囊下,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因此斐潜在当下,就是在进行筛选,打压,控制。
当西凉人赖以自傲的本事在斐潜大军面前被彻底碾压的时候,这些西凉人自然就没有多少底气。
段煨是行军行伍的老手,张猛虽然上面两个哥哥去拿毛笔了,但是张家同样也需要一个人拿刀的,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懂得斐潜要做到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只是一百人,或是几百人,段煨和张猛相信自己都是能够做到与斐潜手下的这些兵卒相似,可是再往上就难了,人数越是增加,难度系数便是越大。
『必然有些取巧之法……』张猛咬着牙,细细的透出了些声音来,就像是不甘心被大雪压弯的枝杈在嘎吱作响。
段煨斜眼看了张猛一下,『若你也可取巧,办得到么?』
『……』张猛沉默了。
如何让人闭嘴,也是一门学问,斐潜愿意和段煨商谈,却不和张猛见面。
现在年长的西凉人教训年轻的西凉人,段煨说得十分自然。
张猛听了憋气,也猛然觉得是不是这个老家伙叛变了?
『骑兵强盛又能如何?』张猛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骑兵又不能攻城!』
段煨没回应张猛,只是默默的,不露声色的带着战马,往边上挪动了几步,和张猛拉开了距离。之前说一句张猛,还是看在同为凉州三明的份上,否则谁喜欢多嘴多舌?
现如今看见张猛似乎越发的愤愤状,段煨也懒得继续和张猛沟通了。
张猛姓张,又不姓段,自己费那个心思干什么不好?
张猛都能知道骑兵不利于攻城,难道骠骑会不知道?如果骠骑摆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却不能立刻破城而入,岂不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来?
若是旁人,段煨多半会和张猛一样,等着看笑话,但是面对骠骑,段煨却觉得搞不好自己就是个笑话……
在黑夜之中,火炮被缓缓的推了出来。
斐潜只带了三门小炮回来,其余的都留在了西域。
绝对的暴力只会带来短时间的恐惧,随后就有绝对的反抗,想要让反抗转变成为顺从,就必须有除了暴力之外的东西。
西域的羌人和色目人见识过了火炮,所以他们认可了斐潜的暴力,同时也接受了斐潜带给他们的新的秩序,并且很快的融合到了斐潜的军伍之中。
火炮是这些羌人色目人所不能理解的,所以这些火炮就被神化了。而带着神的武器的汉人,还有什么能反抗的?
在没有基础知识普及的年代,这种现象很正常。
就像是和一个古代人讲地球是圆的,就算是把孤帆远影碧空尽掰碎了讲,古代人依旧会瞪着眼觉得是自己遇到了大骗子,而且还是一个愚蠢的骗子,竟然连天圆地方都不懂。因为古人无法理解地球是圆的,所以他们就必须给自己一个能理解的定义。
火炮,就是雷神和火神之子。
至于雷神和火神哪一个是在上面,哪一个是在下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将火炮当成是力量的象征,而使用火炮的斐潜,自然就是成为了神灵的带盐人,够威!
在面对酒泉这样的并不算太大的城池,又是没有多少修缮和加固的城门,三门小炮就足够了。
如果说在火药手榴弹的初期,还需要顶着盾牌然后像是一只乌龟一样爬进城门洞里面埋火药,那么现在的斐潜手下的兵卒,已经可以很逍遥的在火炮左右等待着,准备捕食被大锤砸开而显露出来的血肉了。
城头上的酒泉兵卒很是慌乱。
原本城中忽然乱起,就已经够让他们不知所措了,现在斐潜又在城外尽起大军列队城外,更是让这些守军几乎站都站不稳,抓着兵刀长枪就像是筛糠一般,上下牙都打颤,说话都不利索。
例行的叫门,例行的迟疑和拒绝。
随后叫门的兵卒便是二话不说拨马就走,利索得让守军害怕。
火炮被推了上来,直瞄城门。
黑夜之中,黑色的眼珠,盯着漆黑的炮口,然后自然就寻找到了光明。
在亮瞎了一堆狗眼之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酒泉县城的城门,就像是腐朽的纸皮一样,一触即碎。
骠骑军中那些已经多少适应了这种巨大轰鸣声的战马,只是不舒服的摇了摇脑袋,刨了刨蹄子表示不满,但是跟着西凉大户而来的不少马匹,就完全没有听过这种动静了。别看这些马长得高,但是胆子就只有一点点,西凉大户的战马猛的听这么一下,顿时就是齐齐受惊,冲着荒野就是狂奔,拉都拉不住!
就连段煨张猛等人的战马也是齐齐奋蹄乱转,等到段煨张猛等人好不容易控制了战马的时候,却发现张辽已经带着人呼啸而进,直冲酒泉城中!
不过片刻之间,酒泉城破!
段煨安抚好自家的战马,便是斜眼瞅了一下张猛,却见张猛目瞪口呆,心中不由得暗自发笑,但是笑没多久,一股寒气爬上了自己的脊背,然后冷汗就滚滚而下。
酒泉的城门,现如今看起来像是纸糊的,可是段煨知道,那玩意就算是再不济,都有三寸厚!
碰巧了,段煨自家坞堡的大门,也刚好是三寸厚。
之前听闻说什么骠骑兵马有天神之威,一日速克关中坞堡十余座,段煨是不相信的。就像是认定了天圆地方的人听说地球是圆的,必定嗤笑一番一样。段煨以为是骠骑在吹牛,鼓吹军威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或是认为关中的人都是怂货,至少比不上西凉汉子勇猛,但是现在……
一切的认知,都在崩塌。
段煨抚摸着战马,忽然发现他的战马同样也老了。
新的天下,新的武器,新的战争,他已经完全不懂了……
黑色混沌的天空,就像是老天爷关上了门窗,没有留给段煨丝毫的光明。
在段煨伤感的时候,张辽已经带着骑兵扑进了城中。
零星几个胆敢拦阻战马的,不是被射杀,就是被践踏在了马蹄之下。
骑兵先锋队列在街口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便是有人举着一枚有闻司的令牌到了军前指引,军校便是二话不说沿着指引的方向直往酒泉府衙扑去……
酒泉城中,徐揖很慌。
他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不能像他预料的那样来安排,也不清楚为什么酒泉城内夜间会有大火。
一切的事情不是都应该是按照计划进行么?
他骗来了黄昂,然后让杨丰以献宝的名义,刺杀了黄昂。
现在黄昂的首级就在他的堂前,装在一个木匣子里。
鲜血已经凝固。
徐揖原本准备着,到了明天清晨,他就带着黄昂的脑袋,亲自到了城外,在众目睽睽之下献给斐潜!
然后徐揖就会宣称是奉了斐潜的号令,斩杀西凉大户!
到时候,斐潜就算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当然,事后徐揖大概是会死的,但是徐揖无所谓。
能豁出自己性命的人,往往都是很可怕的。
徐揖不知道自己的支气管炎还能活多久,他只是知道这种病,就连长安的百医馆都无法根治,所以他就觉得自己是得了绝症。与其残喘余生,不如找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山东人喜欢做官,对于官职的渴望,名望的追求,若是称其为第二,还真没有什么人敢称第一。其实,其他地区的人对于官职的追求同样也不低,但是奈何其他地区的人还有额外的途径跨越阶层,而山东人似乎只剩下了做官这一条路。
至少徐揖认为,他就是剩下了这唯一的路。
忠君,就是他毕生的信念。
不论这个君是明,是昏,只要那个宝座上的屁股还在,那么一天是君,一辈子都是君。
而他,就是君王的鹰犬,既然天子要诏令剿灭斐潜,那么他作为天子门生,自然就必须出力,即便是付出生命……
『不,不好了……破了!城破了!』奴仆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围……围起来了……我们被围起来了……』
徐揖培养出来的忠勇之人,根本抵挡不住骠骑人马的进逼,几乎是一触就溃。
徐揖养的兵马,或许可以糊弄一下百姓,或许可以对付一下黄昂,但是真的和骠骑人马交上手的时候,几乎丝毫没有什么阻挡的能力。这个时候徐揖才明白,当年北宫叛乱的时候,不是说徐揖的手下他们有多么强大,守住了城,而是当年的北宫羌人太弱小了,和眼前的骠骑军相比,就像是狗和狼。
狗,多数只能守家,而狼,可奔千里寻食。
『破开!』
墙外张辽的声音响彻府衙前堂。
随着令人恐惧的声响,大门被轰然炸得四分五裂,而原本聚集在大门后面的徐氏家奴兵丁还准备顽抗,现在或是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或是被射入的弩矢击倒,惨嚎成一片。
张辽昂然而进。
走了两步,张辽忽然停了下来,手搭在了腰间战刀之上。
张辽身侧的护卫几乎是瞬间读懂了张辽肢体语言,顿时齐齐往前一步,准备将盾牌护在张辽身前……
就在此时此刻,杨丰就像是从地上的阴影里面直接跃出一般,带着一股冰寒的杀气,直扑张辽!
张辽目光一凝,却在视野之中失去了杨丰的大半身影……
这是刺客!
只有刺客,才懂得如何精准的运用人的视觉盲区……
只可惜,张辽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群人。张辽的视觉盲区,并不是其他人的视觉盲区,护卫举起的盾牌,挡住了杨丰投掷而出的短刃。
火星四溅之中,张辽的战刀已然出鞘,朝着扭曲着身躯,像是一只蛇一样扑来的杨丰一刀砍下!
杨丰不闪不避,反刃上撩!
这也是死士!
两败俱伤的战法。
张辽撤步,放弃了砍杀杨丰身躯的一刀,而是改向砍向了杨丰手中的刀刃,甚至控制了顺势一脚踹出去的冲动,只是护住自身,后撤。
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杨丰跌落地面,双手先手扬起。
张辽后撤入阵,两侧护卫举盾,像是关门一样,咔的一声在张辽面前一立。
门外死,门内生。
投掷而出的兵刃在盾牌上撞出绚丽的火星,转眼即逝。
后线的持枪护卫绕出前排盾手,直接大跨步一个突刺!
杨丰虽然尽力试图躲避,但是其招式用老,身形也是扭转不开,躲闪不及被一名长枪手一枪扎入胸腹之中!
杨丰惨叫出声。
长枪手直接手上用力,竟然将杨丰直接就压在了地面上!
然后第二杆长枪杀至,直接捅在了杨丰咽喉之处。
杨丰瞪大双眼,呕出一口血,当即死去。
张辽猜错了杨丰的职业,这并没有什么关系,重点是张辽足够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杨丰几番舍命搏杀,都没能伤及张辽。
不管是刺客还是死士,几乎都是相同属于薄皮系列的。
杨丰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武艺高强,但是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杀了或是伤了张辽之后,其后果便是注定了。
『将主!』一名护卫捡起了杨丰朝着张辽丢出的兵刃,闻了一下刀刃之后,便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刀刃上有毒!』
张辽哼了一声,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厅堂正中的徐揖。
徐揖惨笑,然后端起桌案上的酒水便是直灌入喉!
张辽微微皱眉。
片刻之后,徐揖便是浑身颤抖起来,嘶吼着为天子为大汉尽忠尽孝,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什么的,便是喷出了黑血白沫,倒了下去……
张辽看着,丝毫不为所动,挥了挥手,『全数缉拿!不论死活,休走脱了一人!』
第3082章食
大汉立国,近四百年了。
四百年了,大汉天子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天子。
就像是好年份,坏年份,都是一年。
有些新思想,但是依旧很多老习惯。
年轻人乐于去接受新的思想,但是老年人多数会抱着老的习惯,不是因为老人不知道新思想的好处,而是老年人往往只剩下了这些他们旧有的习惯。
因为这些习惯,就是他们的人生……
否定了这些习惯,那么他们的人生还有存在的意义么?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一夜未能合眼的曹震,瞅着冬日的朝阳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
昼伏夜出,并不是像想象当中那么的简单。
自从远古而来的人类,原本是白天劳作,夜晚休息的,如今颠倒了过来,就像是颠倒了的大汉,不是不能活下去,而是非常的难受。
向导是个老者,脸上的皱纹比树皮都多,可依旧身体康健,翻山越岭似乎根本就不会累,相反曹震手下的兵卒,虽说也不能说不是精锐,但或许是身上还有盔甲和战刀,在沟壑之中上上下下的时候,难免气喘吁吁。
『走习惯了。』
老者说道。
老者无名无姓。
行军锅灶搭建起来,羊肉被剁成了大小不一的块状,连着骨头一起扔进了锅内。
橘黄色的火光,似乎是这一片天地唯一的温暖。
寒冷的冬日里有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再泡上些黑面饼,一碗下肚,精气神也就全回来了。
曹震唏哩呼噜的吃了一碗,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又是让护卫去打了一碗回来,看着对面的老者,便从自己的碗里面捞出一块羊肉,放到了老者已经吃空了的碗里,顺势就在老者身边坐了下来,笑嘻嘻的说道:『老丈,这距离北屈,还有多远?』
老者没有因为曹震的示好便是表现得感激涕零,而是淡漠的看着远方,『还有两天的路程。』
老者的眼眸略带了一些浑浊,就像是多年的沧桑渗入了眼中。
曹震看着老者,心中微微有些发毛,想了想,从身上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了老者,『来得匆忙,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些许金银,也算是酬谢……老丈拿回去贴补一下家用。』
老者瞄了一眼钱袋,摇了摇头,『多谢贵人,不过老汉我孤身一人,没家人。用不上这些银钱。贵人还是收回去罢。』
曹震有些尴尬,但是也没收回钱袋,而是丢在了老者身边,『这个……到时候多买些酒肉快活一二也好,就不必推辞了!』
老者没说话,也没有动那个钱袋。
朝阳渐渐地升起。
篝火被填平,以免露出行踪。
曹震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就像是暗藏在黑夜里面的虫豸,只有在黑夜的时候才能爬出来,而在光明面前就只能缩回幽暗的缝隙之中。
似乎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才应该是大汉正统的代表,为什么现在会变成了这样?
……
……
范先站在山丘上,极目四望,眼前除了灰黄色之外,就只剩下低矮的山岗上乌青发黑的松树。
凛冬之下,不是所有的树木都是松柏。
除了松柏之外,其他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
就像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个地方。
范先不喜欢北地,不喜欢北屈,不喜欢的原因不是他真的厌恶这一片土地,而是他发现他在这里没有了光明。就像是原本的灌木,在没有树干遮蔽的时候还能获取一些阳光,但是一旦树荫成林之后,灌木就只能可怜巴巴的期待着从树缝里面漏下的一点半点光华了。
不是灌木不想要长高,而是先天受到了限制。
如果能够独享阳光雨露,谁又会想着要说什么诗和远方?
诗,范先没有。
毕竟范先也是北地人,有些气力,有些人手,却对于经书什么的一窍不通。
所以只剩下了远方。
若是平常时间范先去投了山东,这样的一个北地流亡之人,会在山东之处得到什么好待遇?很显然,不被碾压和嘲讽就算是极好了。
所以范先必须要有功勋……
曹震就是范先的机遇。
范先到了一个灌木从边上,然后低声呼喝了一声。一旁的灌木下面,掀起了一块盖板,从地坑里面爬出来了两三个人。
『怎么样?』范先丢过去一个酒葫芦,『北屈工房营地内有什么变动?』
在地窝子里面爬出来的人抱着酒葫芦,小心的说道,『昨天有一队兵马前来……大概是五六十人,好像是例行检查,傍晚的时候又走了……』
『例行检查?』范先皱眉道,『上次不是来了一次了么?怎么又查?』
『……』负责监视的人无言以对。
范先反应过来,摆摆手,『没事。我给你们带了些酒肉……辛苦了,先吃喝歇息一下……』
负责监视的人闻言便是大喜,纷纷起来,不管身上手上都是黑泥,便是抓起酒肉便是大口吃喝起来。
范先下了坑,差点被地窝子里面的臭味熏得一跟头,忍住了往前扒拉了一段,便是从挖空的缝隙当中看向了远处的北屈工房营寨。
北屈工房营寨和北屈县城,沿着屈水分布。
因为工房用水之后,必然会给水带来一些污染,所以为了生活安全,县城生活区则是建立在了上游地带,相隔有一段的距离。
工房营寨和北屈县城里面都有驻军。
北屈县城里面的驻军比较多,毕竟那边有一个小校场。
工房营寨里面也有,数目大概在一百左右。
虽说数目不少,但范先知道,这些驻军兵卒都是一般的郡县兵卒。因为北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外部威胁了,所以自然也用不上精锐驻守。
看了半天,范先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或许是因为河东战事逼近,所以加强了巡视和检查?
退出了地窝子之后,范先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感觉原先寻常的空气都似乎香甜了起来。
看着在这里监视的人撕扯着肉,就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范先也觉得不容易,便是说道:『再忍一忍,就这几天了,熬过这些苦日子,我带你们去山东享福去!杨氏知道吧?四世三公!他们作保,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到山东去!那地方比我们这里温暖,也不会是一下雪就封了门,想要吃口好的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找!干好这一趟,到时候人人都有封田,天天都有酒肉!都有钱!』
监视的人便是都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受了老郎君的恩!放心吧!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耽误郎君大事!』
范先也是笑了,『说什么浑话?都要好好的活着!你们都死了,我独活又有什么意思?说好了一起享福贵,就是要一起享福贵!这里还有些酒水,晚上留着御寒……再忍两天……』
再等两天!
是的,再等两天……
……
……
在河东之地,寒冬只是显露了一点狰狞,而在北漠之处,就肆无忌惮的在施展风雪了。
土丘山林中的积雪很厚。
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雪面是很刺眼的。
张郃蒙着细纱,目光盯在山林之间的雪面上。
林中没有惊飞的鸟雀,也没有从松林里窜出来的小兽,那里寂静的如同一片死地。
张郃皱起眉头,翻身下马,想了想,就将长枪插在了上,然后抄起一面盾牌,抽出战刀。
『将军!』护卫上前,『某来领指!』
张郃点了点头,『小心陷阱。』
地面上有一些拖拽的痕迹,或许就是之前消失的斥候所留下来的。
张郃将盾牌立在面前,半弯着腰,只是露出了眼眸在盾牌边缘上扫视着四周。
这里是两个山坡的夹角,避风,并且除了林地之外,其他地方都很空旷。斥候是不会错过这种地方的。
『竖盾!上弩!前进!』
充当临时指挥的护卫高声呼喝着。在他的指挥之下,张郃像是一个普通兵卒一样,混进了松散的散兵线,向前推进。
张郃发现有一队斥候失去了联系。
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将领,也是一个经历过无数厮杀的悍将,立刻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便是沿着斥候的痕迹,追踪到了此处。
亲兵护卫也依次散开,张郃身上的甲胄与他们别无二致,为了迷惑敌人,他反而是第一个离开人群的,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尖兵。而在发号施令的护卫,则是更像是队伍的头领。
黑黝黝的松林里依旧毫无声息,却似乎藏着一头猛虎,正在通过林间的缝隙在窥伺他们。
张郃在执行赵云的策略,他需要绕行到黑石林的后方,寻找合适的机会给曹纯一个致命的背刺。
和曹军硬拼是亏本的。
天寒地冻之下,负伤的兵卒死亡率会非常高。
即便是有军医随军,可是破裂的伤口,会带来失温的风险,即便是包裹得再好,也不可能像是没有受伤一样保持温度。
因此曹军的险恶用心就展现无疑。
曹军或许没想要一次性的获胜,最大的目的,就是消耗。
曹操占领的地盘大,人口多,所以拼消耗,其实是曹军的优势。而这一次曹军想要利用胡人,也同样体现出了曹军的这个策略构想。
同样的,胡人也并不完全可信。
虽然说胡人表示说他们是无辜的,是被胁迫的,但是谁能保证当赵云和曹纯交战的时候,胡人不会趁机捅刀子?
对于这一次黑石林之战来说,赵云不能,也不应和曹纯正面死拼,既要击破曹军,又要保存一定的力量,才是赵云所想要达成的目标。
所以如何利用好黑石林,如何寻找到曹纯的破绽,就是张郃当下所需要做的事情了。
张郃对于曹纯,起初是有恨意的。
还有对于那个夏侯氏家族的夏侯尚也不免有些迁怒……
可是当张郃到了北域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曹纯和夏侯尚的那些恨,就渐渐地消失了。现如今即便是知道了夏侯尚就在常山,张郃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嘲笑,或是欺压,表示当年啥啥,如今又如何……
甚至连对于大汉王朝旧有的那些体制也淡漠了……
张郃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知道一定和他在北域接触的人和事相关。
林地之内,万籁俱静。
只有雪靴踩踏在雪面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敌袭!』
猛然间,呼啸声响起。
在雪面之下,带着漫天的雪花之中,一个反穿着羊皮的胡人从地下暴起,便是张弓搭箭怒射!
一点寒星直扑作为领队的护卫!
护卫也发现了箭矢,马上将身躯缩在了盾牌后面。
『笃!』
箭矢扎在了盾牌上,尾翎在寒风之中颤抖着。
可是下一刻护卫却大叫一声,往边上歪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腿上扎上了另外一根箭矢!
旋即显露了身形的胡人弓箭手也被重点照顾,带着几根弩矢箭矢仰天而倒。
同时,在林地之中,原本看起来平坦的雪面顿时纷纷被掀起,一个个胡人嚎叫着冲了出来!
原来这些胡人都藏在雪面下,怪不得之前难以发现!
一名身躯魁梧的胡人高举着硕大的棍棒,猛的击打在一名骠骑兵卒的盾牌上。牛皮盾牌顿时变得稀碎,带着兵卒都站不稳,轰然倒地,而那个胡人似乎根本不受积雪的影响,泼溅着漫天的雪花又是一棍砸在了倒地兵卒的头盔上,黑色的头盔顿时飞出去老远,而兵卒的脑袋也变成了雪地里面鲜艳的血花。
张郃高呼一声:『结阵!』
这些家伙不是一般的胡人!
尽管已经是有戒备了,可是这些魁梧的胡人冲出来的时候,依旧让张郃的手下有些措手不及。
这些胡人大多数身上都是穿着兽皮,手持的兵刃不是战刀,而是以战斧和棍棒为主,力量非常可怕,虽然不能破开张郃手下兵卒的盔甲,但是这种力量的钝打击,却是更为致命!
转眼之间,就有两三名的兵卒死在了这些胡人的手下。
『色目人!』
『射击!』
后线的弩手纷纷瞄准射击,可是因为雪天,弓弩的力量有所下降,这些弩矢射中了这些色目人之后,除了个别被射中要害的直接死亡之外,其余的色目人反而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反而更加狂暴。
张郃用脚一挑,将雪花扬起,遮蔽对面色目人的视线,随后便是一刀斩下!
『噹!』的一声巨响,张郃的战刀和对方的战斧撞在了一起。
战刀和战斧对比,自然是较轻的,撞击之下,高高的弹起。
张郃并没有强行控制反弹的战刀,因为那样会导致他的战斗姿势被破坏,所以他只是将左手的盾牌翘起,直接用盾牌的边缘击打在对方的头颈之处!
如果是普通的兵卒,张郃这一击足以让对方脖颈骨折,当场毙命,可是粗壮的色目人的脖子就像是虬杂的树根一样,被张郃猛击了一下只是呼吸有些困难,涨得满脸通红,却依旧高高的擎着战斧,想要朝着张郃斜劈而下!
张郃没有去格挡对方的战斧,而是再进一步,再一次用盾牌第二次的撞击在对方因为高举战斧而露出的脖颈上。
色目人连续被撞了两次,终于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可是没咳上两声,张郃的战刀便是直接割断了色目人的咽喉,免去其咳嗽之苦。
雪花和血花同时在林地之中飞溅。
原本平静的林地,彻底的变成了血肉战场。
鲜血泼溅在雪白之上,嗤嗤的冒着白烟。
松柏之上的积雪,噗呲呲的往下跌落,遮蔽着所有人的视线。
短暂的交手,很快就结束了。
色目人虽然健壮且勇猛,但是毕竟没有甲胄,他们大多数都是穿着皮袄,对于锋利的战刀和长枪没有多少防御的能力,更多的时候简直就是在用肉体的强横在和刀枪对抗。在初期的不适应之后,张郃的手下就渐渐地占据了上风,利用盾甲和弓弩,收割着这些力大野蛮的色目人。
只不过,张郃手下兵卒的损伤也不小。折损了十余名的将士。
因为骠骑兵甲的防御主要是针对于锋锐武器,对于钝器伤害基本上难以豁免。很多兵卒血淋淋的伤口,但是被砸断了骨头,内出血而死。
张郃看着这些色目人的尸体和武器,皱着眉头。
这四五十的色目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将军!』
忽然有兵卒跌跌撞撞的从林子深处冲了出来,神色之中略带着一些惊恐。
『还有敌人?』
张郃持刀问道。
『不是……』那兵卒显然受到了一些惊吓,并且蕴含着愤怒,『这些家伙……吃人……』
『什么?!』张郃一愣,旋即迈开大步,往林中而去。
在林子中间被人为开辟的一块空地上,有这些色目人的一些简陋的家当,而在这些家当边上树干上,则是悬挂着一些尸首,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普通的牧人,另外几具则是之前失踪的斥候……
尸首的胸腹已经被破开,掏空了内脏,似乎还用雪擦洗了一下空腔,然后就像是牲畜一样被悬挂在枝头上。
一些尸首身上的肉已经被割掉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林地中央有篝火的灰烬,在边上有一个被打翻的锅釜,上面沾满了浓厚的油脂。
一股令人作呕的肉香,即便是冰天雪地也是萦绕在周边,似乎是亡灵在哭泣,在诅咒……
第3083章贫
『西凉要补充人口,而一味迁徙只是下策。』斐潜缓缓的说道,『强令迁徙,多生怨恨,而令民自补,则为顺畅。驱民之道,莫过于利。利非一时之利,乃一世之法可也。』
张辽在一旁,仔细聆听。
酒泉的问题不大,大的是西凉的问题。
西凉作为耕地,发展空间并不大,但是如果思路转换一下,将凉州河西走廊一带定位为中转站和矿产区,那么整体架构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若有一矿,可养生几何?』
斐潜问道。
张辽沉吟了一下,『寻矿,采矿,煽者,看护,转运……这个,视矿之大小,数百至数千不等。』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而且这些劳力,另有家属。若是五口之家以论,中等之矿,便是可养上万人口。』
张辽应是。
斐潜眺望着远方,说道:『不仅矿场需要人口,这运输沿途需不需要歇息,吃食?如此,又有了运输商队与诸多客栈,又可养活不少人手。矿产出来,又需要冶炼,这炼煤烧炭,打铁冶金,又可以养活多少人?』
『诸如此类,所有的人都需要吃喝,需要粮草,布匹,也需要住所,住所就需要砖石,木材,故而又可以养活工匠,商户,而这些工匠商户采用器物,未必全数都是转运而来,当地也自然会有额外种植加工收益,农户也就得其利益……』
『如此以来,农工商皆有其利,士自然得其功。百姓有余钱,可供花销,可至产业,也就越发的地方稳固,而后必然想要吃喝玩乐……开食肆的,开酒楼的,说书唱戏,这些又是养活多少人?可以活人,自然就没有逆反之心,西凉大户就算是再想要做些什么,也没有人会听他们的……』
张辽听得目瞪口呆。他以前偏向于军事,对于民政这一块确实没有多少涉足,但是张辽并不是笨,而是之前没有机会。现在听斐潜这么一说,顿时就觉这个西凉之地真是大有可为。
对于斐潜来说,这些都算是基本操作了。
毕竟农业的附加值和工业相比较,确实差距比较大。而且这时,大汉的产业基本上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这可以解决很多人的吃饭问题,至于矿业的危险污染什么的,现在还没人去考虑这个问题。
张辽想了一想,说道:『但是这矿工聚集……若是有好斗争勇之辈……』
斐潜笑道:『文远可是忘了玉门关?』
玉门关?
张辽愣了一下,旋即恍然,『主公之意是……抽勇之法?』
斐潜点了点头,『无论农夫矿工,总有些许不甘寻常,若是置之不理,亦或是强压监管,终究不妥,正所谓堵不如疏是也。故而当引而用之,抽其武勇者入军中,一来尽其用,二来定民心。』
历来矿工在在组织性,体力等方面上,比普通的农夫。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很多叛乱,或是招募兵卒的时候都喜欢用矿工。
斐潜望着远山,目光幽幽。
张辽只是想到了如何引民安民固民,而斐潜则是考虑得更多。
什么立场,便是想着什么问题。
斐潜现在或许也算是一个劳动者,但是更多的应该算是统治者。
像是斐潜方才和张辽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就是一种信息,一种知识。而统治者和劳动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并不是体力上的区别,而是在智力上,或者说是信息量上的区别。
统治者和劳动者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不管是在封建王朝,还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都是如此。
封建王朝的皇帝也劳动,每年春耕开始的时候都要下地,那么皇帝就能说是和普通劳动者一样了?
所以但凡是封建主义说什么官宦官吏和普通劳动者是一样一样的时候,呸他一脸就没错了。
大汉要发展,要攀登上世界之巅,需要大量的人口,或者说,劳动力。
不管是农夫还是矿工,都是劳动者。
人类的历史,是由劳动者所创造的,没有劳动者,就没有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
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劳动者,在历朝历代的封建王朝之中,又是属于最下层,且最被忽视的群体。
劳动者,从古至今,从来都不能大富大贵,最多只能是衣食温饱小富即安。但凡是想要通过单纯的劳动晋升阶层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封建王朝之中,没有哪一个皇帝是靠着自己努力耕田或是挖矿来坐上宝座的,就连被封建王朝所称赞的上古劳动模范治水能手,大禹,也同样是通过暴力手段逼迫尧禅位于他。
《竹书》中记,『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丹朱起三苗之兵伐舜,双方在丹浦展开大战,结果不幸的是丹朱手下大将夸父陷入沼泽而死,而大禹手下的后羿正巧开发出了犀利的远程武器……
夸父逐日,后羿射日,这『日』,其实就是指代着皇权!
但是暴力,不能代表一切。
评定劳动者的好坏,自然就是劳动者的生产的量,而评定统治者好坏又是什么?
统治者应该让劳动者活得更好,生产得更多。
而不是由只有暴力,只会杀人的家伙去当统治者。
这是由上古原始部落衍生出来的法则。
大禹夺权之所以能够坐稳位置,是因为他能够给民众带来更好的生活,而丹朱没办法。
所以当丹朱也称帝的时候,没人鸟他。
斐潜可以展示暴力,但是不能只靠暴力。
收编这些西凉的大姓大户,总是要给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西凉发展农耕明显是比不上中原,所以开矿和通商,就是西凉的新路。虽然说在这个时代开采矿石,伤残率很高,但是所有的技术都无法一蹴而就,只能是慢慢改进,逐渐提升。
通过提高矿工身故补偿金,迫使矿场主提高生产安全的意识。
通过矿场之间的相互竞争,迫使矿场主去改进生产技术,研发新的生产工具。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矿场主不会去改进生产器械,而是更加疯狂的压榨矿工,激起矛盾,引起矿工暴乱……
因此才需要张辽这种武力充沛的将领在此驻军。
痛苦,永远是人类成长的一个优秀的教师。
就像是后世许多傻子在吹嘘西方福利,却不知道那是因为锤子和镰刀的威胁之下,资本主义才提升了对于工人的福利。
『某有闻,此地有铜铁矿……』斐潜缓缓的说道,『某已经派遣吏员四处查探……』
斐潜记得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好像酒泉煤铁还是有不少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矿产,比如石膏和黏土什么的,还有一些当下无法开采,亦或是开采了也用不上的矿产。
反正凉州之地,确实不适合大规模的农业,但是矿产是真不少。
不过,农业是一切的基础,即便是发展工业和商业,也需要在农业的基础之上才能推进。
斐潜扶持新型的商人,也是建立在农业可以满足治下军民所需求的基础上,若商人会危害到民众基础,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摧毁这些害群之马。
『人口汇集,粮草所需必然徒增,并且一旦气候变化,必然导致有宵小之辈,欲囤积居奇谋取暴利……』斐潜继续说道,也算是给张辽提点,『故如有此等鼠辈,当行严法!此外,杨义山之处多有盐粮,应多建商队,沟通往来。文远,任重而道远,当慎而笃行之……』
张辽肃容而应。
西凉人口多起来之后,粮食必然会出现短缺,但是杨阜在雪区,几乎都是无人区,盐和草都是供大于求,正好可以补充西凉之处的缺口。
汉末一直到唐末,便是雪区的高速发展期,大量因为小冰河而逃到了雪区的牧民,给雪区带去了更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同时小冰河之后的回温,也使得雪区青稞种植面积急速扩大,养活了更多的蕃人,蕃人才有了侵犯大唐的力量。直至小冰河再次来袭,雪区大幅度降温,青稞大量死亡,使得蕃人顿时虚弱下去,也无力再向外开拓。
而现在,斐潜可以通过商业手段,控制雪区的粮食储备量,也就等同于抑制雪区蕃人的无序增长。控制一个地区的粮食产量,比如控制种子,肥料等等,来控制一个区域,甚至一个国家,米帝在这方面很熟练,斐潜也自然可以借鉴一二。
农业不再是这里最主要的行业,畜牧业和工业才是西凉骨架的重点,然后添补进去商业丰盈其体,使其康健。
至此,整个西凉的产业链条才算是初步搭建完毕,而这种新形态的生产生活模式,一旦在西凉能够扎下根,并且良好的发展起来,对于整个大汉的,甚至未来的王朝的思想转变,都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推动力量……
……
……
曹震显然也想要对于大汉,或者说是曹操所控制的大汉做出一个不可估量的推动。
可是距离北屈越近,曹震心中的疑虑便是越多。
倒不是说走错了路,亦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而是曹震发现领路的向导,似乎有些问题……
向导老者,似乎并不喜欢钱。
这让曹震很不适应。
大体上来说,曹震是一个金钱和暴力的崇拜者。
金钱不是万能的,所以当金钱不管用的时候,曹震就会使用暴力。这个习惯,或是说这种三观的养成,是因为曹震的家庭环境导致。
曹震是曹洪的长子,名正言顺的高官之后。按照道理来说,曹震应该会受到比较好的教育,但是并没有,原因是曹洪的出身并不好,所以曹洪和他都没有得到什么大家族的底蕴。
曹洪的父亲,是旁系子弟,而曹洪又是私生子,连母亲的名字都不能留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曹操吹动了全族的战争号角,曹洪根本就没有晋升的机会,或许就是在某个庄园之内担任个管事,默默无闻的过此一生。
而在曹洪崛起的这一段时间之中,曹洪也没有多少的精力提升自我的修养,因此曹震所能得到的家庭教育必然相当有限,而且三观的形成也和曹洪行为密切相关。
曹洪喜欢钱,非常的喜欢,甚至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这和曹洪小时候极度缺乏钱财可能密切相关。在大户家族里面出身的私生子,小时候形成的对于金钱的痴迷和渴望,必然会大幅度的影响其成年。
曹震也是如此。
在他小时候,曹洪家中是没有什么钱的。
如果在一般的农夫家庭,匮乏钱财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大汉国内,大部分的人都是比较贫穷的,物质也贫瘠,生产生活的物资都很少,可偏偏曹洪的曹氏,是一个大家族。
家族之中,必然就有显赫的,如同曹阿瞒一般,钱多得都没地方花,动辄什么小目标的,然后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却连多买一块炊饼都需要再三掂量……
毕竟汉代可没有什么日入九千的摊位可以摆。
曹震的生活圈子不大,家中和军中是他主要的活动场所。他也羡慕那些士族子弟,文人风骨什么的,可是他也融入不进去,毕竟他没读过什么书,那些士族子弟在之乎者也的时候他根本听不太懂。因为幼年时期对于金钱的极度缺乏和渴望,再加上现在跟着曹洪从军之后的见识的极致的暴力,于是曹震自然就形成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金钱和暴力所不能达成的三观。
可偏偏就是在这一次的北屈行动之中,曹震遇到了这个向导老者。就是这样的一个向导老者,却给曹震展现出了另外的一种人生态度。
向导老者是贫穷的,不管是从其生活习惯,还是穿衣吃食来说,都是如此。虽然曹震不清楚向导老者究竟是多少岁数,但是略显得佝偻的身躯和粗大且布满老茧的手脚,就足以证明一些事情。
按照曹震的理解来说,这样的人最好控制,给酒肉,给钱财,就可以让这种贫穷的人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叫这些人打滚就打滚,让这些人学狗叫绝对不会学鸡鸣……
可偏偏老者对待肉食和钱财的态度,都极其淡漠,就像是看见石头和野草一样。
不是说老者不吃肉,但是看起来却与啃食黑饼子没有多少区别,既不会因为多一口肉吃而欣喜,也不会因为混杂着泥土砂砾啃黑饼而难受。
同时老者对于曹震的权柄也是漠视的,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有时候曹震感觉老者领着他们,就像领着一群羊一般,不悲不喜,不急不躁。曹震等人走快些,老者也快些,曹震等人走不动的时候,老者也不会敦促。
这让曹震觉得很别扭。
一方面,曹震需要这样一个向导,另外一方面,曹震也因为无法用金钱和暴力控制这个向导,而不免有些心虚。
如果在寻常之时,曹震对于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兴趣,也不会有心去观察。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曹震虽然谈不上什么谋,但是也不会和向导这样的人有什么太多的交集,而现在却不得不长时间的待在一起……
无法控制一切的感觉,使得曹震焦虑且烦躁。
向导老者也似乎是察觉到了曹震的想法,很干脆且直白的对曹震表示,如果曹震不相信他,可以直接杀了他,然后按照原路返回。向导老者说这个话的时候,不是那种色厉内荏的强装出来的,是真的无畏生死。
向导老者不是因为自身强大,所以不害怕曹震等人的武力。老者的身躯是瘦弱的,曹震的任何一个手下都能够轻易的将老者击杀,而且老者的随身武器,就且算是武器罢,只不过是一把小刀。这种小刀大多数北地人都有,用来切割一些藤蔓绳索,也用来平日里面切割插取食物。
向导老者,到底是为了什么?求什么?
当曹震实在是忍不住,询问向导老者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让曹震无法信服的答案。
忠义。
当然,老者的原话并不是这两个字,而是表示他因为受了范先父亲的恩情,所以他做向导,就是在报恩而已……
这……这不是傻子么?
曹震看着老者,像是看着一个傻子,然后他在老者的眼眸里面,似乎也看见了同样的眼神。
这个天下,真的还有为了忠义,不求钱财,不计生死之人?
带着迷茫,曹震到了北屈附近。
向导老者似乎也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他指着远处一大排的冒着黑烟的烟囱,『这里就是北屈工房营寨了。』
当夜,范先收到了信号,便是急急赶来和曹震见面。
曹震又在范先身上感觉到他之前失去的控制感,又重新回来了。
可是就在曹震和范先商议一些具体事项的时候,兵卒却来禀报说向导老者自杀了。
向导老者用那把割草吃饭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脖颈皮肤和肌肉,割断了自己的气管和血管,默默地,悄无声息的死了。
那把小刀其实很钝的,就算是切割煮熟的肉都很费劲。
曹震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样一把钝刀要切开自己的脖颈,却不发出任何的声响,究竟是要怎样的坚定意志……
而且向导已经完成了任务,难道不应该收取报酬,亦或是……
被杀了灭口,曹震能理解。
这么莫名其妙的自杀了?
为什么?
曹震皱眉。
『老倔头,他不想离开这里……』范先叹了口气,『就在这里把他埋了罢。』
『他的名字?』曹震问道。
范先摇头,『没名字。他性情倔,大家都叫他老倔头。』
第3084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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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苦哈哈,后方乐逍遥。
酒泉有宴会,许县之中同样也有宴会。
寒风呼啸,但是吹不走胭脂香。
胭脂,即便是不能追溯到商朝,至少在秦汉时期,已经是非常普遍了。
尤其是在达官贵族之间。
许县自诩,哦,不是自诩,是确实存在的大汉京都,自然离不开这些胭脂香。
当晨鼓响起,市坊内重新从黑夜里面苏醒的时候,荀棐就带着一身的胭脂香味,揉着通红的眼,乘上了车,离开了安康坊。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但是市坊已经开门了,有些人在街道上走动着。
山东士族子弟的聚会,怎么能少了了陪读,呃,伴读,嗯,反正就那个意思,毕竟红袖添香也是华夏传统……
山东士族子弟读书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难道不是么?
反正山东士族现在已经习惯了躺在花丛当中商议事情,得了一种没些胭脂香味,就觉得浑身不舒坦的怪病。
反正荀棐觉得这很正常。
若是没有了胭脂香,他觉得反倒是不正常了。
不过在正常的宴会之中,也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
昨晚的聚会是钟繇发起的。他几乎邀请了许县周边中所有有些分量的大员,士族子弟,就连致仕在家的老吏也是邀请到位。
整个安康坊的醉仙楼,上上下下全数都包圆了,大堂中间的木台之上,钟繇慷慨激昂的数落了骠骑斐潜的三十六条罪状,条条都是可以杀头的重罪,说到了激动之处,钟繇是怒发冲冠,言及伤心之所,便是潸然泪下。
那场面啊……
啧啧。
荀棐有些感慨。
坐而论道,山东人从来就输过!
钟繇在台上吼一句,满座的士人在台下和一句,说到伤心之处,便是齐齐朝着皇宫所在位置跪拜,似乎如此就能让天子获得能量的补充,下一秒发个大招将骠骑给收了似的……
整个醉仙楼,简直就是大汉的良心之所!
上上下下的人啊,就是大汉的良心!
当然,如果没有那些歌姬往来,莺声鹂语的迎合着,荀棐说不得就信了。
乱纷纷的夜宴。
所有人都似乎对于骠骑痛恨得要死。从关中来的一些士族子弟,跳着脚说骠骑之法害社稷的,痛哭表示自己的田地私产被骠骑侵吞了,甚至还褪去了外袍,然后指着后背上的伤痕,说斐潜之下宛如贼寇,害民无数,说斐潜喜好男色,所以生育困难,收罗了不少贫苦孩童,供其凌辱,又有言说关中之民多堕于斐潜淫威之下,被驱使如同行尸走肉,日夜劳作不休云云。
荀棐看着,觉得那人身上虽说瘦骨嶙峋,倒也像是几分受苦受难的模样,但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人瘦弱多半是磕了不少五石散,肤色都有些发青发红,和常人迥异。而且那些伤痕似乎也是新的,真要是从关中逃亡而来,怎么也应该是旧伤才是。
不过么,看着周边士族子弟一个个群情激奋的样子,荀棐也就只能是闭口不言。
而且荀棐发现,和他一样表面上激愤,实际上另有想法的也不算是少……
比如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几个家伙,似乎注意力都在斐潜究竟养了几个的娈童上,尤其是想要听一些具体细节什么的,偏偏被一语带过,于是在旁低声哀叹不已,说什么等宴会结束之后,定要找个好兄弟借一步说个话什么的。
也不知道这一步,会不会直接借到床榻上去。
荀棐很是失望。
怎么能这样?!
大敌当前了,还有心思饮酒?
前线流血流汗,这些人还在琢磨着后庭花香不香?
大汉啊!
荀棐哀叹着。
他原本以为钟繇确实是要做一些什么大事的,结果等到了参加了聚会之后,发现钟繇实际上屁话一堆,实话一点没有,白来一晚上……嗯,也不算是白来,至少昨天晚上自己怀里的那个小娘皮,还是很软很润的……
要不要凑点银钱,给那个小美女赎个身?
这些年因为斐潜开通了西域,导致山东也有不少胡姬,导致逼价相互竞争,升高了不少……
这就奇了怪了,这不应该是多了之后降价么?
荀棐想不通。
当然,荀棐想不通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一条。
在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荀棐忽然有一些明白过来。
钟繇明着是说骠骑,实际上也是在说曹操啊!
三十六条罪状,放在骠骑身上合适,难道放在丞相身上就不合适了么?
而且声势浩大这么搞一次,不也证明了钟繇是为了天下,为了公事,不是暗中偷鸡摸狗的搞串联,旁人即便是猜出两三分来,也归罪不到钟繇头上去。
高啊!
真他妈的高!
原来荀棐还在暗中讥讽钟繇是个蠢货,现在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蠢货。
接下来钟繇就要开始推行他的所谓新律了吧?
『刑不上大夫』?
哈哈,果然是『刑不上大夫』啊!
民乱,兵灾。
水害,旱魃。
这些年来,大汉灾害不断,但是这些和士族子弟有什么关系?
大汉国是天子的。
大汉怎么样和自己没关系。
胜负是曹丞相的。
胜负也同样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大汉朝当下,这些人就是如此想的,如此做的,到了唐末的时候,这些人依旧是这么想着,这么做着,直至明朝,也一样是这样想,这样做。
谁都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要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立刻就撇干净了。
别管其他,士族子弟什么时候少了胭脂香?
吃喝都不如胭脂重要!
许县左近的粮价越来越高,且不论能不能熬过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单说春天要百姓怎么熬都是个问题!
可是昨夜就没有一个人提!
百姓苦,就只是百姓苦而已,士族子弟苦不到,那就没事。
这些情况,荀棐清楚,钟繇也明白,甚至昨天晚上参加宴会的人也同样清楚。
山东是文华之地,豫州冀州笑傲大汉其余各州。
但是文华也仅仅只是一种工具,如果使用得当,当然很有价值,但是如果只有文华,其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文华也不过是一堆无用之物。
在寒风之中,荀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懂,他也相信山东士族子弟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思考过,但是……
山东士族太大了啊。
积重难返。
荀棐摇了摇头,他原本希望在钟繇的聚会当中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人,但是现在很显然,这些人即便是看明白了,也未必会出头……
等等。
荀棐忽然想到,钟繇这么大张旗鼓的办宴会,是为了……
就是为了说一些废话?
曹操在前线,虽然说胜利的消息连绵不断,但是……只要稍微懂一点军事的,都能清楚这些消息的背后含金量到底有多少,所以荀棐觉得自己能明白,钟繇也是定然可以清楚的。
那么荀彧又是清楚不清楚?
如果荀彧清楚,却不跟荀氏家族里面的人提前沟通招呼一声,那么……
这就有些意思了……
荀棐摸着自己的胡子,微微的笑了起来。
他浑然没有想到的是,之前他还在感慨着山东士族子弟心不起,在苦恼着积重难返的问题,可是当他自己有需要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而是可以成为他所利用的筹码了。
至于自己这么做,和昨天晚上他所鄙视的那些只会陷于胭脂之中大放厥词的山东士族子弟,实际上有没有什么区别,荀棐就选择性的忘记了。
『丞相若胜,故当喜之……』荀棐看着晨曦,缓缓的说道,『若是不得胜,亦可喜也……』
……
……
北屈,曹震也准备在晨曦之中展开进攻。
他和范氏约定好了,只要范氏在北屈城中搅扰出了动静,吸引了守军关注,那么他就会带着人突袭北屈营地,而且约定了信号,如可以偷袭得手,便是可以立刻转道进山!
之所以定在清晨的时候偷袭,是因为曹震所统领的曹军兵卒虽然营养并不差,夜盲症不多,但是要在晚上黑灯瞎火之下,搞破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想要发现一些有用的资料,就不太可能完成了。
曹震等人全部披甲,在范氏人的带领之下,朝着山上摸去。
爬了一会,众人转到后山,顺着一条隐秘的小路,转到了北屈营地侧翼悬崖上。
近乎于直上直下的悬崖,大概有三四丈高,下方就是北屈营寨。
营寨之中的守军不多。
在悬崖上方原本有个哨卡,里面驻守着兵卒,但是现在里面只剩下了横七竖八的尸首。
见到曹震等人前来,便是有人抱着一堆绳索出来,然后系在了悬崖边上的石头,或是树木上。很明显,这就是给曹震的进攻路线。
下去,只要抓紧了,三四丈的高度,不算太难,就算是摔下去,也未必都会死,但是下去之后想要再上来,就有些问题了……
『这就是稳妥的路线?!』
曹震咬着牙问。他原本以为是可以里应外合,结果没想到就这?
『这就是最稳妥的了……』范氏内应点头说道,『其他的地方岗哨都在营寨内,就算是想要动手都找不到破绽……将军,要动手的话就要快点,营地内很快就会来接班换岗了……』
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往前了。
曹震挥了挥手。
绳索被抛下了悬崖。
曹震吸了一口气,然后抓住绳索,滑下了悬崖。
北屈营寨里面晨雾还未完全消散,一切都还在朦胧之中。不过随着太阳逐渐在东方露出了一线来,这些晨雾会很快的消失。
『那边!』曹震刚刚滑下来,便是立刻发出指令,『按照计划先去搅乱工人营地……』
立刻就有几名曹军兵卒应答了一声,朝着北屈营地一角而去。
过了片刻之后,便是有惨叫声响起,旋即引起了营地之内的混乱,不少人影在薄雾里面晃动着,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而去,再过了一会儿,便是有示警的声音响起,整个北屈营地顿时混乱起来。
北屈工房营寨,原先只是几个工房,后来便是越来越大,沿着河水绵延在了一起,后来又因为工匠人数太多,营地不好管理,所以商铺和各种民生设施全数都移到了北屈新城之中。
工房营寨这里就剩下了制造工房,以及一些相关的材料仓库,即便是如此,也有驻军值守,只不过驻守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出现一些懈怠。值守的兵卒,自己并没有觉得是在战争一线,在潼关的战火他们也没听见,所以与其说是在战争防守状态,还不如说这些人是在打卡上班。
到点值守,到点下班。
吃饭,睡觉,日复一日。
可是今天,这种重复被打破了。
兵刃撞击之声沉闷响起,曹震呼喝着,直冲营寨之中的存档机要之处。
曹震以及曹氏护卫,兵甲犀利,加上又是配合默契,每一次突进,都有北屈营地的守军被击倒砍翻。一名守军兵卒才向曹震砍出一刀,却被曹震用盾牌挡了回去,还没等砍第二刀,曹震护卫赶到,一枪便是捅在了守军兵卒胸腹之处,然后将其推开。
『快!』曹震大喊着,『冲过去!』
曹震带着大部分的人,直冲营地之中的机要库房。
传说这里有各种文献密档,机关秘笈,是斐潜所有攻城器械的发家奥秘,但凡凡人获得一点,就可以像是灵丹妙药一样,立刻飞升境界,得道成仙!
原本曹震是不信的。
可是听得多了,也就半信半疑起来,再加上这一段时间曹军进攻所遇到的阻力,大多数都不是来自于人力,不是因为骠骑的兵卒有多么凶残,而是还没有见到骠骑兵卒,就被各式各样的火油天雷捶得生活不能自理,也就自然加深了曹震对于这里的怨念。
攻下此处,收罗秘笈,然后毁了这里!
曹震呼啸着,然后一头撞上了机要库的守军阵线上。
按照道理来说,不管是什么部队,在骤然受到了意外袭击的时候,应该是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指挥混乱。这种混乱主要是上下级别忽然之间失去了联系,指挥者不知道自己的部队遇到什么问题,而下层的兵卒没有接受到命令,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训练有素的部队,这个混乱的时间很短,而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部队,就会持续很长的混乱时间。
可问题是,曹震在营地的其他地方进展还算是顺利,可是到了营地机要库房的时候,就被卡住了……
曹震不惊反喜,因为这就证明了这里很重要,才会重兵把守!
在曹震奋力两次扑击之下,守军死伤怎么说也有十余人了,在机要库房这里结成的阵线,仍然没有崩溃!
两次扑击进退,前后不过就是十几息的事情,可就这十几息,曹震卡在了机要库房门外,就是进不去,而每在外面耽搁一分,危险就多增加了一分!
曹震虽然有护卫保护,但是身上也挨了两记,若不是有盔甲保护,早就重伤倒地了。一记是在左手上,不知道是不是打折了骨头,无法握持兵刃,只能是勉强吊着一面盾牌做为防护。另外一处伤口则是在小腹上。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来的流矢,扎中了曹震的腹部,所幸箭矢的力量并不是很大,只是穿了一个小尖头,划破了些皮,血水渗透了一些出来。
如果是在寻常战阵当中,曹震当下受伤了,自然就是在护卫的保护之下退到了后阵,去接受医师包扎救治,可是现在曹震却只能瞪着血红的眼,盯着北屈营地机要库的守兵喘粗气……
兵刃狠狠碰撞声中,曹震再一次杀入了面前小小军阵当中。
曹震知道,他必须尽快冲破这个阵列,然后获取他所想要的东西,然后趁着混乱还未能完全平息的时候撤离,否则等北屈县城,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守军反应过来,他就无路可逃了!
骠骑横空出世,一次次的将曹操,将他的父亲逼迫到了绝境。
若是这一次战败……
曹震都不敢去想!
就算是能够留得大部分的人马兵卒,曹氏上下将来的困境也会很难!此次曹洪特意派他来此,何尝不是指望他能多一份功勋,帮助曹氏成就大业?!
兵刃碰撞声不断响起,惨叫声和闷哼声也是此起彼伏,在这短短一瞬间,曹震不知道自己又砍倒了几个人,也不知道他究竟被砍中了几次,身上有没有又多出了几道伤口!
最后一刀砍下,曹震却砍了一个空,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击穿了机要库房里面的守军,杀透了阵列!
『快!快……』
曹震用战刀支撑着自己,喘息着,瞪圆了眼看着机要库房之内的房门,似乎在这些房门之后,便是有数不清的宝藏在等着他去挖掘。
曹军剩余的兵卒欢呼一声,便是急急往里奔。
砸开门扉,然后翻箱倒柜。
这一刻,曹震是欣慰的,他笑着,很是畅快。
天可怜见!
多日的辛劳最终得到了收获,此时此刻,他就是曹氏的英杰,就是大汉的英雄!
第3085章狗
一时之间,曹震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冲到了羊群当中的狼,左边有头羊,右边也是羊,似乎在机要库之中,到处都是需要收集的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的新奇。
可是在下一刻,曹震又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带一个工匠来,这么多的物品图纸,究竟哪个才是最重要的?
曹震手下的兵卒,拿着几张似乎是画着一些什么东西的纸张,急急到了曹震面前,一头的汗,『少将军!这些是什么……这些要不要带?这些还有很多……很多啊……』
曹震也是头上冒汗,他看不懂!
从三维的物品,降维到了图纸上面的时候,需要一个三视图,而对于根本没有空间概念的曹震来说,这些图纸就像是天书一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奥秘,可就是不明白表示着什么,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先找火药!火药!』曹震看着写着什么砲的图,便是劈手扔到了一边,『这玩意就别浪费时间了!还有天雷!先找火药和天雷的秘卷!』
几乎所有的兵卒,都像是熊瞎子进了苞米地,掰一个,夹一个,然后再掰一个,掉一个,再夹一个,随后发现自己最先夹住的那个苞米呢?
模型,图纸,似乎每一件都是最重要的,也似乎每一件都不重要。
在山东之人臆测里面,斐潜应该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非常古朴的,是上古墨家遗留下来的秘宝,必然是类似于珠宝一般闪耀动人,并且应该是供奉在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天天有工匠敬拜研究才是,结果进到了机要库里面,竟然所有的门户都是相同的,没有那一个显得特别重要,也没有什么敬拜的场所……
对于山东之人来说,稳定就是一切。所以山东之人不喜欢有什么创新,而是反过来推崇复古。上古圣贤之道,就是他们的大道,而一出现什么新的东西,立刻会就遭来诸多的批判,甚至这些批判之人也包括原本应该有创新精神的山东年轻人的声音。
别人能做出来,但是自己做不出来,所以就骂,就从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装作清高,不信骂不死他,骂一次还不算完,过几天看看那人没放弃就接着骂!直至骂到其泯然众人矣,便是嗤笑一声某家早知道!
山东之人对于这一套模式都已经习惯,所以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年轻一辈,也大多数都相信了,觉得天道就是如此,圣贤才是好货,余者皆为碌碌。
工商皆为门下走狗,就是山东之人心目中最好的模式了……
曹震一边翻找,一边下令,『出一什人马,镇压工棚!另外再去一什依照事前布置,焚烧工房!』
就算是找不到秘笈,也要烧了这里,让斐潜断了守城利器来源!
曹震一声令下,便是有人大声领命而去。
就在曹震攻进北屈工房营地的时候,北屈县城之中也是纷乱不休,城内外都被惊动起来,不仅是市坊之中的车马被掀翻在地,杂物器皿等洒落了一地,并且还有不少人在故意呼喝制造混乱,就是为了搅乱局面,而在城外也出现了一队亡命之徒,出其不意的抢下了吊桥,正在城门洞之内和守城兵卒搏杀在一起。
呼喝纷乱之声响起的时候,北屈县令张湜正才刚刚走进府衙厅堂,猛然间听到了全城喧嚣,便是一惊,顿时冷汗从脊背上滚滚而出。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泰山压顶而不变其色,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张湜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他所有的精力,也就只能是对应着北屈的各项杂事,想要再进一步,便是相当吃力了。
和山东的吃喝享乐,文会豪杰的县令不同,在骠骑治下的县令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很多事情是无法推卸到所谓大谁何身上去的,谁下达的指令,谁就需要负责。当然这这样的规则也产生了另外一条弊病,就是谁都轻易不愿意下令……
于是,县令的工作,自然就多了起来。毕竟县令是一县之长,其他人可以上报,但是县令在县域范围内不能继续推卸了。
面对繁重的事务,张湜也不是没有怨言。可随之而来的是对于职责的进一步清晰,以及普通文官系列的退休待遇提升,却让张湜这样的普通官吏,也只能咬着牙忍住,坚持。
付出和收获,要尽可能的接近。
一方面是主官开始主动或是被动的放权给贰官,毕竟所有事情都需要主官负责,便是脑袋再大也未必能戴得住帽子,所以不管聪明还是愚笨的主官,都开始懂得将手中的权柄分出去,而不是像山东那些县令太守,死死的抓住权柄,什么都不放。
另外一方面则是每一次上计考核,都会给与文官系列的评定,然后参照武将功勋系列分别授予一定的假田。这些假田没有固定归属,只有名义上的所有权,并且类似于退休金一样要等到致仕之后才会发放。这虽然同样也会带来一些弊病,但是对于稳定文官情绪,拉平文武之间的差距,是有一定的积极作用的。
就像是张湜这几天,也是殚精竭虑的为了保证斐潜大军的各种器物的供给,忙得一日里睡不到两个时辰。休息不够,自然是有些精力不济,猛然间被一吓,心神难免失守。恍惚了片刻之后,张湜才算是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是见到巡检队长成赟急急而来,满脸急切神色,礼都来不及行,一叠连声的疾呼:『县尊!南门生变!有敌扑城!请县尊速决!』
城中有两套兵马。
一套是寻常守军,负责城防,多为步卒,另外一套则是巡检之下的机动马队。巡检队长成赟也是第一时间听到城中有惊变之声,顿时一边派人出去打探,一边就来找张湜请令!
张湜脸色铁青,『集结人马!立刻随我赶赴城中平乱,要是有贼杀入,就将他们杀将出去!』
今年的优等考评没戏了!
看看能不能在贼子身上捞些脑袋,否则的话今年的假田就别想了!
断人钱财,就是杀人父母,张湜也是不免有些杀气腾腾。
巡检队长成赟紧紧跟在张湜身后,『人马已经集结,就在衙门之前!不过,这兵凶战危,县尊就不要上前了,还是坐镇衙署安全些……』
张湜不停步,『主公以北屈托我,某岂可畏惧生死?!北屈若是有失,纵保得残躯又有何用?!』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疾奔出了衙署,在衙署外面的空地上,巡检马队已经集结完毕。
张湜也顾不得等什么来迟之人了,便是立刻翻身上马,呼喝一声,连甲胄都来不及穿上,就是当先冲出!
巡检队长成赟也是大喝一声:『全体跟上,随县尊平乱!谁要后退半步,军法不容!』
呼喊声中,他已经猛的打马疾驰而出,一下就赶在张湜身前,拔出了战刀。虽说他已经退役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当年在军伍之中形成的血气,依旧未减得几分!
城中这个时候,难免有些扰动,不过北屈之地,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和工房相关,平日里面除了一些防火避灾的操练之外,也是讲究一些规矩统属的,因此在初期的骚乱之后,各家各户也开始按照平日里面的归属习惯,开始闭门守户,并没有出现多少想要浑水摸鱼之人。
这就使得北屈县城虽乱,但混乱蔓延的范围很有限。
街道之中,张湜和成赟策马狂奔。几次张湜要超越成赟往前,都被成赟强硬的拦在了后面。北屈县城并不大,没有多长时间,一行人就已经奔至南门左近。让张湜欣慰的是,喊杀声最大处,还是在门洞之处,看来城门还没有失守!
街道之上,突然闪出了几条身影。
这几条身影,正是之前范先派遣出来的人,目的就是在北屈城中制造混乱
这些亡命一开始的时候,还兴奋异常,可是见后面城门迟迟不不能被攻破,后续的人冲不进来,而城中市坊民户也从一开始的慌乱,陆陆续续的开始闭锁门户,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想要继续搅乱,就费劲了……
撞门,没有像样的工具根本撞不开。
翻墙过去么,才爬上墙头,就看见院子里面的几个百姓举着粪叉锄头什么的又是刺又是砸过来,根本也过不去!
这些亡命徒只有些短兵刃,也没有穿什么甲胄,还未必能抵得过这些锄头粪叉。
而且为了进城的时候不起眼,这些凶徒也没有携带什么引火之物。
毕竟在北地,带些随身的兵刃问题不大,但是穿甲胄带引火物,可就问题大了,必定会被盯上。反正进了城中,先搅乱各处,然后随便哪个民居家里没有引火之物?到时候抢来点火就是。
结果现在麻烦了……
骚乱没能骚乱得多久,火头也没能点起几个,东边的院子进不去,西边的大门撞不开,正在街道上来回乱窜的时候,便是听到了马蹄声而来,便是急急躲避,却被张湜等人撞个正着。
成赟呼喝一声,便是直接带着手下碾压过去。
巡检大多数都是老卒退役,手下多少是沾染过人血的,虽说年岁大了一些,但是战场的经验却不容小觑,这三五战马自然形成了一个小的锋矢阵,战刀长枪弓箭齐下,顿时就将几名凶徒直接碾压在了马蹄之下!
如此阵势,侥幸未死的亡命徒连忙跪地,『饶命!饶命!小的投降!投降了啊!』
张湜怒声大吼,『谁派你们来?!』
两个亡命徒在刀枪之下瑟瑟发抖,浑然没有半点亡命之气,『小的……小的是范郎君所派……』
『范氏竖子何在?!』张湜怒发冲冠。
张湜之前收到了消息,说是小心范先。可是张湜为了供给斐潜军中器物后勤,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缺乏,本想着等忙过这一段之后再做处理,却没想到被范先捅了一刀,不免有些羞怒难忍。
亡命徒哪能知道范先在何处?
支支吾吾之下,便是被张湜直接下令砍了头。
『先稳了城门!』张湜大呼,『待平稳了乱事,必诛范氏三族!』
而此时范先正带着几十人,冲击着北屈城门。
在最开始的时候,范先觉得拿下北屈城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但是真动手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了,城门之处的兵卒越集越多,就算是死伤也顶在城门之处不退,而自己的人手却抢不进城去。
城门左近,累累的都是尸首。
鲜血将周遭都染红了。
亡命徒之所以是亡命徒,就是不太将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可不当一回事,并不代表着就都能舍生忘死,眼见着攻击不利,这士气崩落的速度,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
这些亡命徒,凶悍之气还在的时候,可以一往无前,什么样的地方都敢冲,只要有成事之机,就敢豁出命去,可是事情不成,也崩溃得飞快,一旦这凶顽之气消失了,就连普通军卒都不如。
范先正急得跳脚,却听到远处马蹄声如同风雷一般席卷而来,骇然回首,只见远处黄尘腾空而起,似乎有大队骑兵正在朝着此处而来!
范先下意识的想要叫喊让手下撤退,但是在声音还没有出口的时候便是猛的一咬牙,差点将舌头咬下半截来,旋即便是立刻身形一缩,夹着尾巴就逃!
范先他又不是什么绝世武将,所求不过是荣华富贵而已,现如今计划出现了问题,当然是立刻去寻曹震,企图带着曹震逃入山林。
第一计划不成,当然就是备用计划,只要能够护着曹震逃离河东,怎么也能混个护卫有力的功劳,虽说和最先的计划有些偏差,但是自己立足于山东大体还是没有什么问题……
应该吧……
而此时此刻在北屈工房营地之中的曹震,还不知道范先之处已经失败了。
按照道理来说,曹震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有风险,但是什么事情是没有风险的?
喝口水都有被呛死的风险。
原本以为曹军大势威逼之下,关中小贼定然可以束手就擒,可是等真的双方打起来,才发现自己以为的强大未必真的就是强大……
强渡风陵渡,表面上似乎是曹军为了开辟第二战场,可实际上是为了为了消耗潼关渡的守军兵力,否则潼关渡在潼关城的保护之下,曹军也难以下手。
当然,如果能够真的渡河成功,建立一块立足之地,自然也是很好,可惜不仅是潼关渡难以攻克,连风陵渡也是很不好打,所以曹震才退而求其次,尽可能的吸引河东的兵马,是想要给进了王屋山的夏侯渊创造一些机会。
若是曹震在风陵渡吸引了大量的河东兵马,然后夏侯渊能够抓住机会突然从侧后方杀出,说不得就可以一口气将河东守军击败击溃,获得战场之上的主动权!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向来是急脾气的夏侯渊,这一次竟然慢得可以,曹震在风陵渡鏖战数日,死活是等不到夏侯渊露出踪迹……
战场多部队远距离配合,不是谁都玩的转的……
无奈之下,曹震只能够再退一步,联络河东的『志士』,在风陵渡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金蝉脱壳,转向偷袭北屈,既可以寻找被斐潜隐藏起来的秘诀密卷,又可以破坏北屈的生产线,欲掐断骠骑守军兵器的补给线。
这层层策略,细细谋划,是弱者的无奈,也是绝地的反击。
曹洪之所以在分开的时候隐晦的嘱咐,是因为曹洪知道,曹氏战车已经是有进无退。
上不见高天,下不见深渊,只能向前,无法后退。
斐潜所走的路,山东人不想走,所以只剩下了一条原本绝路。
这不仅仅是曹氏的绝路,也是整个大汉的绝路。
曹震年轻,难免气盛,所以他虽然隐约听懂了曹洪的话,但是……
大不了一死!
曹氏上下,就没有低头之辈!
夏侯惇的儿子,已经成为了豫州冀州的笑柄!
曹震不想要让自家的父亲,也成为旁人饭后消遣嘲笑的对象!
曹氏子弟就要顶天立地!
不知道为什么,曹震忽然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个向导老者。那个老者苍老浑浊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带着让曹震所无法理解的神情,也让曹震第一次感觉失去了对于事物的控制权……
幸好,接下来事情还算是比较顺利,曹震成功攻进了北屈工房营寨,让他多少觉得快活了一些,出了一点心中的郁闷之气。
只要将这些秘卷带回去……
人,往往就是如此,在爽的时候就忘记了危险的降临。
猛然之间,有惊叫在外响起,打破了曹震的畅想。
『少将军!大事不好!我们中计了!』范先急切的冲了进来,『我们中计了!』
『什么?!』曹晨一惊,旋即一巴掌推开了范先,急急冲到了二楼的窗户之处,朝着远处眺望。
『少将军!在那边!』护卫兵卒伸手一指。
滚滚黄尘之中,一杆旗帜若隐若现。
『司马?!温县司马氏?!』
一时之间,曹震死死的盯着远处烟尘之中显露出来的旗帜,就觉得心胸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滚起来,砰砰乱跳……
怎么办?!
是战,是逃,还是……
第3086章射
『晚了!』范先看着呼啸而来的骑兵,惨笑一声,然后大叫道,『完了!』
不管是晚了,还是完了,其实意思都是一样的。
骑兵速度极快,最初的时候只是远远的腾起烟尘,可是没过多久就逼近到了眼前,呼啸着左右驰骋,包围了大半个的工房营寨。
相比较于几近于崩溃的范先来说,曹震则是似乎丝毫都不在意逼近的司马一行,只是在敦促着手下对于工房营寨之内的设施和物品进行破坏,对于一旁范先的嚎叫丝毫是没有任何的在意。
范先很后悔。
早知道他就不来工房营地了,直接自己逃亡就好了。
可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旧会来这里,因为只有带上了曹震,才能保证范先逃亡到了山东之后会有好处,否则即便是逃出生天,到时候山东一问,怎么就你逃出来了?范先要怎么说?
可偏偏摊上了曹震这样一个家伙,非要毁了工房营地……
这不就耽搁了么?
眼见着司马一队骑兵,层层叠叠的包围了营寨,一排排的各色兵刃闪耀着寒光,范先两股战战,站都有些站不稳。
范先之前多少也算是在野党,所以最常说的话也就是我上我也行。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也就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真等他上了之后,才发现嘴皮上的行和实际当中的行,是两码事。
杀伐决断。
这个词语是范先最喜欢的词了。
他自诩自己确实是『杀伐决断』的。
毕竟一般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哪有像他的胆量来搞事情?
结果事到如今,范先才知道他不是『杀』,只是『傻』。
『将军,』范先带着最后的希望问曹震,『可是还有援军?』
曹震根本不理会范先,而是死死的盯着在营寨前方的司马旗号。
温县司马?
那个该死的叛逃到了河东的温县司马氏?
叛徒!
叛徒就必须死!
营寨之中,火焰翻腾而起。
火焰映照在司马懿的眼眸之中。
『这贼子……』司马懿啧了一声,『倒也颇有胆略……准备进攻营寨!』
司马懿其实更希望曹震能够直接溃逃。
骑兵追杀溃败的队伍,几乎是可以做到无伤的。因为大多数队伍溃逃的时候,都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只要比旁边的猪队友跑得快一些就行了……
可偏偏曹震选择了另外的一个方式,并且逼迫得司马懿不得不进行强攻。
为了更好的引诱曹震等人,司马懿并没有对于工房营寨做过多的防备,仅仅是加强了巡视而已,但是这也成为了当下的一处弱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诱饵么,在钓上鱼的同时,也不免先要被鱼吞进肚子里……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不仅只是抓住了鱼,并且还能保存饵料,或是网兜的完整,如果到了最后鱼死了,网破了,司马懿这个『渔夫』所获得的功勋值,显然也就会大幅度的降低。
曹震此举,便是逼迫着司马懿必须要救工房营地,否则真等困死了曹震,也等同于让整个北屈工房营地都作为陪葬了。
『进军!』不能任凭北屈工房营地就这么烧下去。
司马懿没耽搁,直接下令。
随着司马懿号令,顿时就有甲士下马,挑开了营寨之外的鹿砦。而后面跟上的骑兵就从挑开的通路当中冲出,逼近营寨,张弓而射,一排排箭雨掠过寨栅上头。站在寨墙上企图射击的曹军兵卒顿时仰天便倒,从寨栅上面直落下来。
『别和他们对射!』曹震大喝道,『去将那些工匠劳力聚集起来!
他带的人不多,所以消耗战他也耗不起。曹震就没有想过要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逃亡,而是要带着功勋回去!北屈营地的图纸秘卷,再加上叛徒司马氏的人头,就足以让曹震在二代衙内的行列里压旁人一头!
若是贪生,他就不会来北屈!
若是怕死,他就不会上战场!
既然生死都无所谓,为什么不能搏一个大的?
况且如果击败了司马一军,也可以获取一些战马,撤离的时候也会更加的从容。
曹震大声喝道:『曹某在此立誓,此战与诸位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活则共享荣华富贵!死亦有家父抚恤诸位家小!』
『愿与少将军死战!』
曹军兵卒也是纷纷回应,一时之间战意腾沸。
曹震临阵不乱,司马懿……嗯,司马懿也是让司马孚去身先士卒……
司马懿虽然还谈不上『老贼』二字,但是『小贼』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怎么可能轻易就领兵冲阵?
准备领兵进攻的是司马孚。
司马懿则是领着其他骑兵,在外一圈游弋,一方面作为支援,另外一方面也为了防止曹震趁乱逃跑。经过了在北域一段时间的骑术锻炼,司马懿对于马战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只要曹震逃跑,司马懿定然可以从容追上,砍下其项上人头!
让司马孚领军作战,进攻营寨,不是司马懿要坑害司马孚,而是对于司马孚来说,统军经验实在是太少了一些,像是当下这样的锻炼机会自然极佳,总不能说真的等到大战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罢?
就在司马孚让人清理了一条通道,准备冲进营寨之中的时候,营寨大门忽然打开,旋即里面响起了纷乱的声音,那些在营寨之中的劳力和工匠,被驱赶着,如同大河溃堤一般,一下涌了出来!
司马懿微微皱眉。
又是这种战术……
司马懿非常厌恶这种战法,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战术确实有用。
虽然说营地之内大部分的工匠都安家在北屈县城之中,但是营地之内也存有一些值守的工匠,以及常备的普通劳力,现在则是被曹军驱赶而出。
至于为什么这些工匠和劳力不反抗么……
很多人喜欢骂这些工匠劳力等没有血性,宁为牛羊也不懂得反抗,但是实际上这是华夏统治阶级有意这么培养和筛选的……
从汉代开始,对于个人英雄的阉割就逐步推行了。从春秋战国的强调个人的武勇和能力,变成了全面推崇忠孝了,再到强调家庭和宗族的利益,都是为了尽可能的消除个人主义,而提倡以宗族,乡村,地区,国家的集体主义,这也就成为了华夏之后封建王朝的一个不宣称于外的统御规则。
这个规则的诞生,有生产力生产关系发展的环境影响,也有政治层面的权衡考量,以至于到了华夏封建王朝的后期,越往后,民众的血性就越弱,虽然说官府会在表面上说是什么鼓励见义勇为,但是实际上真的有平民百姓阻止了衙内行凶试试看?
别说无权无势平民百姓了,就算是有权柄的官吏,都不推崇见义勇为了。
豹子头林冲有话说……
在华夏随后大多数封建王朝之中,对于平民百姓的要求都是统一的。吃苦耐劳又听话,就是好百姓,因此北屈营地之中,这些留守的劳力和工匠,在遇到了曹军攻击的时候没有反抗,也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
如果司马懿当下已经是功成名就,进化完备的老贼状态,司马懿定然会二话不说下令射杀这些工匠和劳力,连带将混在其中的曹军兵卒一同杀了,但是司马懿现在却有些投鼠忌器。
原因很简单,司马懿还想要再往上爬,背负一个冷酷无情的名头,虽然说对于大理寺卿这个职位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司马懿不想要一辈子都待在大理寺……
司马孚距离营寨比较近,一下子没留神,就和这些工匠劳力撞到了一起,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被工匠劳力一冲,双方拥挤在营寨大门附近,背后则是猎猎燃烧的营寨,地上是人喊马嘶,天空中则是黑烟滚滚,颇有一番末日来临的景象。
人越涌越多,相互之间拥挤成为一团。
就像是影剧院内遇到了火灾,若是按照顺序撤出,多半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可问题是谁都想要第一个逃离火海,然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没有人愿意等,一群人就活活卡在营寨门口,就是进退两难!
有的人站不稳,就被踩踏在了脚下,然后几脚之下就没了气息,也有一些人只顾蒙着头往外跑,然后一头撞上了司马孚的马肚子,被撞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人加重了营寨口的混乱,而藏在人群里面的曹军兵卒也是肆意砍杀,制造混乱的同时也对司马孚带领的骑兵下手,趁着骑兵被人群拥堵得跑不起来,便是直接捅翻下马。而在营寨寨墙之上,也有曹军兵卒开始朝着下面放箭,专门射杀司马孚统御的骑兵……
司马孚等人则是被人群拥堵在营寨口,进则进不去,撤退又退不出来。
『啧……』司马孚如此的表现,司马懿表示他真的有些没眼看。
司马孚还是年轻,经验差了一些。
战场之中,攻防的转换极快,并不是进攻方就一定从头到尾都是在进攻。司马孚就吃了这个亏,以为自己是进攻方,结果没想到现在骤然变成对方在进攻,他则来不及做出多少防守的举措……
工匠劳工往外一冲,如果司马孚第一时间能够让出一点道路,然后让人引着工匠劳工往一个方向跑,曹震这一招式也就被破了大半。
只可惜在战场之上什么果子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传令!』司马懿伸手抽出了战刀,斜斜一指前方,『令其向东撤出!』
『撤出?』一旁的骑兵队率愣了一下,『现在这般模样,恐怕难得撤出来……』
司马懿点头说道:『你带一半人马,在外给他们打出一个缺口来!快去!』
身处于人潮之中,往往容易迷失方向感。这个时候,应该是司马孚给与手下兵卒指引,可惜司马孚当下自己都慌乱无措,哪里反应得过来?
骑兵队率不明就里,但是依旧带着二三十人策马而上,朝着拥堵的人群而去,对着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工匠劳工就是一顿怒射。
这几乎是顶着脑门子的一顿输出,顿时就射倒了不少卡在营寨门口的工匠劳力。这阵箭雨实在来得太过凶戾,顿时鲜血四溅,吓得那些死命往外挤,急切的想要逃出生天的工匠劳力顿时下意识的往后一缩!
这一缩,终于是缩出了一些空间来,司马孚总算是可以策马往外挤出来,顿时有逃脱生天之感,还未露出些许的欣喜之意,便是感觉侧面寒芒如电而至!
司马孚虽然奋力扭动身躯躲避箭矢,但哪里来得及,噗呲一声被射中了背甲之处,嗷的一声就是差一点掉下马背去!
司马孚胯下战马被司马孚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便是四蹄翻飞,直接奔逃而去!
司马孚这一逃不要紧,引动其他骑兵也下意识的跟着司马孚一同落荒而走……
司马懿顿时色变,『吹号,聚军!』
司马懿的护卫连忙抓起铜哨,尽力吹响,但是铜哨的声响毕竟有限,加上营寨之处又是惨叫喧哗一片,跟着司马孚而走的那些骠骑骑兵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得见?
曹震站在寨墙之上,见状也是立刻将弓箭一抛,三两步就往寨墙下跳,『快!全军出击!击破司马中阵,便是大胜!』
战场变幻,胜负转换就是转眼之间!
曹震呼啸着,领兵朝着司马懿直扑而去,在他冲出营寨之时,旋即营寨之中传出轰然倒塌的声音,已经有些房屋被烧穿了屋顶,倒塌下来,溅出满天火星!
一行曹军,便如从地狱之中冲的恶鬼,狰狞之态尽显!
逃?
司马懿一咬牙,『迎战!』
『用弓箭!』司马懿大叫着,『绕着走!各自骑射!』
原本司马懿是占据了人数的优势,可是司马孚指挥失误,加上又是突然败走,结果使得大部分的骑兵不明就里的也跟着司马孚跑了,一时间转不回来,导致当下司马懿反而成为了人数较少的一方。
只不过,骑兵依旧有骑兵的优势。
司马懿的射术么……
一言难尽。
超过二十步的距离,司马懿的箭矢就会随意寻找目标。
而且司马懿还有个毛病,他不会骑射。
他只会骑在马背上射……
情急之下,司马懿也来不及给其他骑兵下达更为详细的号令,只能是身先士卒的带着剩余的骑兵朝着曹震冲去,然后在距离曹震等兵卒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然后引弓而射!
司马懿是下意识的在情急之下,做出了如此举动,毕竟他若是真的按照一般骑兵的习惯,策马跑动起来骑射,那箭矢都不知道会往哪里飞!
可其余跟着司马懿的骑兵,并不知道司马懿在这方面的弱点,他们以为这就是司马懿的意思,于是便是纷纷随着司马懿停下,在曹军前面展开了一个稀疏的扇形,然后朝着曹震等人怒射。
司马懿射术差,所以他射击的时候自然也快不起来,瞄了半天才射一箭。
跟着司马懿的骑兵也就自然跟着司马懿一样,也是瞄准了才射……
汉代骑射技术,脱胎于胡人,也就是覆盖性的射击。
司马懿现在因为射术不佳而采取的拉风筝的射击模式,却是另外的一种战术,而且是有了破甲重箭之后,才能施展出来的战术。
在青铜,甚至是骨质箭头的年代,胡人的骑射一直都是辅助作用,而不是决定性的力量。骑射搅乱队列之后冲进去肉搏,才是大汉当下胡人最常见战术。
虽然司马懿射出的箭矢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但是其余骑兵的命中率可是不差,曹军在冲锋的过程当中,时不时就有兵卒被射倒,惨叫一声扑地而倒。
司马懿见曹震等人逼近了,又是连忙策马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再回头进行射击……
如说是按照之前的骑射模式,一壶箭矢三十根,射光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没有了箭矢的骑兵,自然就只能和步卒进入肉搏环节了,而现在司马懿的烂射术,却不知不觉当中将射速降低,提升了命中率!
在度过了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后,司马懿等人虽然只有二三十骑,反而又成为了占据主动的一方。司马懿等骑兵形成了一个非常松散的队形,跑一段,然后停下来,瞄准了,才稳稳的射出一箭,然后又是策马再跑一段……
曹震追,追不上,抓,抓不住!
曹震这个后悔啊!
早知道他就要让所有出击曹军都带上弓箭!
可即便是曹震真带了弓箭手,对于这种类型的骑射方式,一般的步卒依旧难以有效的压制。这一点,从元朝获得了冶金技术,获取了大量铁质箭头之后便是横扫整个亚欧大陆,就可见一斑了。
曹震虽然在带队冲锋,似乎气势磅礴,但是实际上每前进一步都在不断的失血,而且抓不住司马懿,也就谈不上结束战斗。而司马懿在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让胜利的天平慢慢再次偏转起来……
随后,带着伤,一身是血的司马孚,重新整理了队列,重新返回来一包夹,便是将曹震等人逼迫围堵的上天无门。
『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司马懿挥动有些酸麻的手臂,一边大喝着,一边盘算着,方才自己射出了二十来箭,怎么说也应该蒙中几人罢?如此一来,自己这骑射低能的名头,多少也应该去了才是!
一旁的司马孚裹了伤,不知道是痛得,还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也是大喊,『统统跪下!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剩余三四十的曹军兵卒,看向了曹震。
『随某死战!』曹震怒声大喝,『曹氏唯有战死的英灵,无有投降的孬种!』
虽然曹洪说过,万一事有不济,让他保全性命,可是曹震不甘心!
他应该是一名华光万丈的英雄,而不是一名阶下囚徒!
曹震嚎叫着,统领着其他曹军兵卒向司马懿的方向扑了过去……
『射!』
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弩矢呼啸而至!
血花四溅。
一名名的曹军兵卒,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曹军兵卒的数量,在箭矢如雨之中不断锐减,三十人,二十人,十人……
最终,曹震也倒了下去。
朝阳升起,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
光影晃动之中,有人似乎在拖拽着他,从堆叠的尸体里面拉出来。
曹震听到了远处似乎有骠骑兵卒在交谈着。
『啧啧,这火太大了,这……工房内的文档恐怕都被烧光了罢……』
曹震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意。
『烧了就烧了……没事,反正都是些假的……』
曹震还未舒展开的笑容,顿时冻结在了脸上。
『噗……』
曹震喷出了一口血,然后嘟囔着,低声骂了一声,『贼老天啊……』
便是再也没有了气息。